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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22:5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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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世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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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烬余录·上卷

梦华烬余录·上卷试读:

楔子

大昌一十九年,初冬。

源国南都燕京城北郊。

一座青砖灰瓦的恢宏府邸,占据了一整条街的南侧。房很高,墙很厚,但却显得陈黯敝旧。

昏黄的天空中飘着沙暴,风吹得房顶的莠草时而挺立,时而偃倒,时而打着旋子,像是身不由己的挣扎,让人无端的觉得苍凉。

府邸侧门大开着,几个侍卫在门口引颈张望,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偏厅里,府邸的主人,大源国益王颜启昊皱着眉头,焦躁地走来走去。

他身着绛地锦缎夹袍,盘领,窄袖,左衽,下摆处用丝线密密盘秀着浅金色的熊鹿秋山纹。因为沙暴天气的缘故,厅里光线昏暗,像是罩着一层姜黄的纱,陈设器物都看不分明,唯有那衣服下摆的纹样,星星闪闪地反射出细碎的光。那些光点,随着人的步伐,飘过来,飘过去,像是那层风沙当中,隐藏着什么魑魅魍魉一般。“这样安排,妥帖吗?”颜启昊用指关节敲击着额头,像是自语,又像是询问。“王爷。”

厅堂的一角,像是突然冒出来似的,浮现了一个素白襕衫的身影,只见他微微一躬身答道,“前几日有信儿过来,并没有说有圣旨需要摆香案接旨。三郎君是您亲生儿子,虽说这几年在宫中养育,但皇上并没有正式收养他。只是儿子回家而已,不管他是什么排场,总不能让您大开中门迎接,这父子的纲常,总归是不能乱了。”

颜启昊点了点头,正要开口,一个侍卫匆忙跑了进来:“来了来了!仪仗已经转过巷口了!”“有多少人?”颜启昊皱眉问道。“很多人啊,只怕不比咱们阖府的下人少,排场很大,看上去和当年王妃嫁过来的情景差不多呢!后面人山人海的,都是看热闹的百姓!”

那侍卫口中的王妃,正是这三郎君已故的亲生母亲,室韦国长公主,留国公主盈歌,她十多年前来源国和亲,嫁与了源国皇帝的六弟,益王颜启昊。“哦?”颜启昊有些惊讶,扭头看了那白衣人一眼,见他也是一脸茫然,便轻轻摇了摇头,快步走了出去。

颜启昊站在府门口向巷口望过去,苍黄的尘沙之中,冉冉走过来一群人,衣甲鲜明,车马华美,真和当年大婚时的情景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鼓乐,静静的,像一幅流动的画。

这让颜启昊不由得想起,八年前在南朝赵国皇宫中清点内府收藏时的情景:幽暗的文萃阁上,雕梁画栋间斜斜射下来几束光,纤尘在光中舞动着,那跌落尘埃的手卷散了开来,画轴在地上快速地滚动,像是惶然奔逃的溃兵。

随着画轴的滚动,那画上的人,便一个接一个的显露出来,天王、侍女、武将、瑞兽……最后,是那个被小心翼翼怀抱着的婴儿。那画,似乎叫作《天王送子图》。

当年离家时,那孩子还是个垂髫小童,如今,该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年了吧?

那一行人马行到巷子中央便止住了。一辆车,从队伍中缓缓驶了出来,驶了十几步,便又停下。那车圆盖方座,小巧精致,样子竟和天子车辂非常相似,只是没有旗帜。帷幔是群青与藕色相间,显得沉稳而不张扬。

车上走下来一个少年,头戴白狐皮帽,丰盈的毛峰将一张俊脸遮得只有巴掌大。身上穿着一袭羽衣,竟然和当年盈歌初到源国时所穿的那件一模一样!看上去倒真有几分雌雄莫辨,犹如降落凡间的精灵。他,正是益王颜启昊阔别八年的第三子,颜音。“父王,我回来了。”颜音在颜启昊面前站定,单膝跪拜了两次,站起身来,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波澜。

颜启昊怔怔地看着这张和亡妻很是相似的俊美面容,突然觉得很是陌生,从八岁到十六岁,这中间错过的八年,似乎只是一瞬,显得那样不真实。

颜音脸上的疏离和淡漠很明显,明显得让颜启昊不由得暗生怒气。“怎么带了这么多人?”颜启昊的声音也是冷冷的。“父皇让带的。”颜音答道。“你、你叫皇上什么?!” 颜启昊紧锁眉头,声音颤抖。“哦……”颜音赧然一笑,“之前在宫里,皇上让这么称呼,一时叫惯了,改不了口。”“带这么多人做什么?!这些都是什么人?”颜启昊怒气更增。“神佑军的护卫都没有进城,护送到城外便返回了,这些都是皇上送我的从人奴仆。”颜音依旧淡淡地解释。“你的这些从人奴仆,比我这益王府阖府的下人还要多啊……”颜启昊语带讥诮的感慨。

颜音微微一笑:“长者赐,不敢辞,君命不可违。”

这话是不错的,道理也无可辩驳,只是颜音的表情和语气,让人听了并不受用。“我这益王府太小,容不下这么多下人!”颜启昊转头看向身后的白衣人,“谢德!”“属下在。”那谢德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去安排人,把后面那些人都遣散了,若是奴籍,便安置到王庄上等候发卖,若是良人,让他们自谋生路,一个人都不许进府!”“父王!”听了这话,一直波澜不惊的颜音略略动容,惊与怒之余,又有几分难以置信,“您这是做什么?!”“你既然称呼我一声父王,既然还想回到这个益王府,就必须按我的规矩来,把你在中都皇宫的那些骄奢淫逸都收起来!”

颜音亢声分辩道:“我朝三军儿郎浴血奋战,打下南朝赵国的半壁江山,迫赵王称臣,赵国每年缴纳的岁币可抵我朝每年产出的三倍有余,享用这些战利,又怎么能算是奢侈?留着这些东西不享用,才真真是暴殄天物!更何况我大源将士为何而战?不就是为了让父母妻子,子孙后代过得更好吗?”“我朝兴于简朴,国本不可废;赵国亡于奢侈,殷鉴不远。”颜启昊强压怒气,一字一顿。“一个月只能织成一尺,一件衣服价值千金的缭绫,当年被弃置在雪泥浊水中,任它烂成丝丝缕缕,这便是简朴吗?”那少年嘴角牵动,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又或者像我朝北漠的那些牧民,一辈子只养一群羊,夏天养肥了,冬天又饿瘦,只供自家宰杀享用,不思商贾贸易,世世代代贫穷封闭,这便是简朴吗?似这样泥古不化,不思变革,只怕会成为我朝的千古罪人。”

颜启昊被颜音咄咄逼人的词锋滞住,一时不知道怎么辩驳,只是气得双手发抖。他万万没有想到,父子才一见面,便这样剑拔弩张地吵了起来。而争吵的内容,又是朝中两派数年来一直争论不休的大政。一派要维持大源的传统,蓄奴,游牧,全民皆兵;另一派要借鉴南朝赵国的法度,废奴为良,农牧并举,筑城定居。况且,当着这么多人,这孩子词锋犀利,和自己针锋相对,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留。莫不是仗着皇上的宠爱,不把自己这个亲生父亲放在眼里了?

看到面前那一身羽衣的少年昂着头,侧身立着,一副孤傲不忿的表情,颜启昊突然怒气勃发,上前两步,一把扯下了颜音身上的那袭羽衣。

那纤弱的少年被扯得打了个旋子,露出穿在里面一身白苎中衣,衣服的下摆飘然舞成了一个圆,霎时间,一片粲然金光夺人眼眸。那件中衣的衣缘,竟然全部以销金装饰:贴金的云纹,泥金的连珠纹,盘金的水纹……金碧辉煌,粼光闪闪,只此一件中衣,价值何止千金?

颜启昊怒道,“缭绫、羽衣、销金、点翠……这些极尽奢侈的衣饰,都有伤天和,即便是在俗尚华靡的赵国,也被列为禁制,你如今只是一个尚无封爵的小小王子,就不怕逾越吗?”说着,便一晃火折子,竟然将那件羽衣燃着了。

颜音一惊,踏上半步,想要阻止,但又止住了,只是双手紧紧地攥着拳头,似乎在极力克制。

那连接羽毛的丝线最是易燃,首先便成了飞灰,淡淡的焦香味四散弥漫,倒有几分像是炊烟的气味,很有家的感觉。

那些羽毛离了丝线的束缚,便纷纷飘散开来,乘着风,在空中旋舞着。一星一点,带着火光的羽毛,飘在漫天尘沙之中,像是放慢了数万倍的烟火,一点点成灰,一点点沉落,犹如繁华落尽的悲凉。

渐渐的,羽毛燃烧的气味浓烈了起来,直冲鼻端。

这让颜启昊蓦地想到了少年时第一次上战场的情景,那是和当今圣上一起,率领骑兵奔袭了一夜,一举烧掉了赵军的粮草。那时,战场上就弥漫的就是这种气味,米、草、人、马……统统被烧成一片焦黑,焦臭中带着一丝焦香,浓烈得令人作呕……在记忆中,这种气味一直和死亡相伴相生,此时再度闻到,令颜启昊不由得心中一凛。

颜音垂着眼眸,像是惋惜,更像是哀悼,终于,待所有的火星都灭了,他才抬起头来,脸上是淡然的笑。“在室韦国,这种羽衣一向是出嫁的女子和归家的游子所服用,它源自室韦故老相传的“毛衣女”传说。这传说,说的是一个男人,偷偷藏起了下凡的天女的羽衣,令那天女无法生出翅膀返回天庭,便只得嫁给了这个男人,为他生儿育女。”“那男人始终珍藏着这袭羽衣,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损坏。直到有一天,他们的孩子发现了羽衣的所在,偷偷告诉了母亲。这故事的结局有两个,一个是天女穿走了羽衣,抛下了丈夫子女,返回了天庭,回到父母身边;另一个是天女装作不曾发现羽衣,继续在人间生活……但不管怎样,都是天女自己的选择。”“那男子藏起了羽衣,强迫了天女一次,但绝不会去烧掉羽衣,强迫她一生。所以,在室韦,损坏羽衣是不吉的,犹如折断了穿衣人的翅膀。”

颜音直视着颜启昊,就这样娓娓诉说着,语气中没有一丝怨与怒,像是在说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脸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似的,让人觉得那不是喜悦,反倒是最深重的悲伤。

颜启昊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他并不曾听过这则室韦的传说……回想起来,自己和盈歌也只不过度过了八年的恩爱时光,便是这八年当中,自己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领兵在外的,真正的相处,现在能忆起来的,也只有寥寥的几个片段而已。“娘亲当年从室韦穿来的那一件,一直在宫里被皇上珍重保藏着,就像新的一样。这件是皇上命人仿照那一件,特别从室韦定做的,没想到却是如此短寿。”颜音依旧平淡而清冷地诉说着,那样没有丝毫情绪的语气,像是深深的讽刺。

颜启昊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个儿子亲着皇上,疏远自己,听了这话,当下一拂袖,转身入内,口中冷冷说道:“你若还认我这个父王,就跟进来,若不进来,就永远不要进门了!”

颜音咬着嘴唇,徐徐回望后面的那些从人,只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一道鸿沟,没人能够逾越。颜音怔怔看了片刻,便下了决心似的,转回身来,低着头,快步走入了那扇斑驳的朱漆大门。

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风中传来了低低的喟叹:“这便是我牵挂的家么……”

风呼啸而过,将这几个字打得七零八落。

那绛衣的身影,似乎听到了什么,停了一瞬,随即便又大步前行……上卷梦华如露一、花落棋床日未曛

大赵天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都城大梁,永安郡王府。

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暖暖的照着,没有一丝风。绣楼向南的窗户半开着,一树蜡梅含苞待放,将枝条堪堪探入了室内。室内焚着香,淡白的烟气凝成一线,袅袅上升,复又静静飘散。

两个女子,正围着一个高几,对坐下棋。

坐在椅上的那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年纪,遍身绮罗,满头珠翠,被厚实的锦缎椅袱拥着,更显得娇小玲珑。她一双眼睛顾盼有神,显得聪明慧黠,竟不像个孩童模样。

斜签着坐在绣墩上的那个,十五六岁年纪,穿着浅紫色绮绫直襟褙子,像是婢女。

两个人正在玩的棋是六博。

只见那女童手腕一旋,十八个面的玲珑骰子滴溜溜转了几个圈,翻上来是个“三”字。那女童似乎很是失望,嘟着嘴,沉思了片刻,便拈起一枚象牙的散棋棋子,沿着曲道向中央挪动了三步。

那婢女取过骰子,放在唇边呵了一口气,笑道:“看来这一局奴婢赢定了呢!”说罢便要翻腕将那骰子掷出。

却见门帘一挑,一个红衫婢女走了进来,略行了个礼,说道:“小姐,夫人请您去前厅一趟。”“什么事儿?”那女童头也不抬,眼睛依然盯着棋局。“说是王爷又从外面请了个法力高深的道士,来给小姐治病。”“法力高深的道士?我没见过一百,也见过八十了,一个个都说自己法力高深,却都是半点用处也没有。”那女童嗤笑道。“这次不同呢!皇上因为要守城,所以广招天下忠义奇兵,现在大梁城里到处都是异能之士。听说有个郭静郭道长,能撒豆成兵,还有个傅道长,会隐身术,另外有个姓杨的和尚,还会呼风唤雨呢!”

那女童又是一笑:“靠这些人,就能击退围城的源兵?皇上这是信道士信到歧路上了去了!”

那红衫婢女忙摆着手说道:“小姐您可别乱说,多一个异能之人,多出一份力,总是好的。更何况各路勤王的军队都在向京师集结呢!街坊间都说这次围城一定会像上一次围城一样,顺顺当当解围,有惊无险,皆大欢喜!”“上一次源军围城,是在六月汛期,黄河泛滥,淹了源军的大营,逼得他们不得不退了兵,那是我们占了天时。这一次他们特别选在冬月出兵,听说一夜之间,便神不知鬼不觉的踏冰渡过了黄河,我军居然一点防备都没有……似乎,天时已经不在我们这边了……”那女童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有无尽感慨,那脸上的神情,眼中的忧患,竟似大人模样。“哎哟!我的小姐。”那红衣婢女双掌一击,笑道,“难怪夫人常说你生了一颗男儿心,可惜竟是这样一副娇弱身子。”

那女童也不在意,笑道:“正是呢!若我是男儿,必然从军去,横刀立马,不教源国鞑子的一兵一卒渡过黄河!”“小姐,咱们别在这里闲磕牙了,不然夫人等急了,又要怨奴婢不会办事了……”那红衣婢女收了笑容,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委屈表情。“偏你最会作怪,那道士不过是作法求财,就让他等一时打什么紧?”那女童说着,便从圈椅上跳了下来,双手一掠,乱了棋局,“不下了!这局算和局,改天再下过!”

对面那婢女也站起身来,手里晃着几根赢来的竹筹,嗔道:“小姐您就会欺负婢子,明明这一局铁定是你输了。”

那女童仰头得意一笑,做了个鬼脸,当先一步,走出了房门。

花厅中,端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母亲!”那女童紧走了几步,略福了一福,便扑身到那妇人怀里。“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似的,一点都没有端庄稳重的劲儿。”那妇人拍着女童的肩膀,柔声嗔道。“人家还小呢!”那女童拧了拧身子,只是一味撒娇。“唉!”那妇人长叹了一声,“明年就要及笄了,身量还是这么小,这可怎么办啊……前日听你父王说,皇上还问起过你,似乎是要替你指婚呢……娘的头发都愁白了,你还是这样没心没肺的!”那妇人说着,伸出一根手指,点向女童的眉心。“长不高有什么打紧,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了,侍奉爹娘一辈子!”“珠儿……爹娘不能陪着你一辈子啊,总要找个良人嫁了,你后半生才有靠,爹娘也才能放心啊!”“既然是良人,那他喜欢的就应该是我这个人,而不会在意我的个子高矮,若他在意这个,便算不得我的良人。”那珠儿歪着头,笑着说道。“唉……真是孩子话,你总要为夫君生儿育女的,你这身量,可怎么办是好呢?”

珠儿听了,蓦地红了脸,垂下了头,低声唤道:“娘……”“但愿这次请的这位道长,能医好你的病,若不能……此时城里还有很多异能之士,精擅鲁仁之术的不在少数,一定有人能医好你的!今年正月十五,娘去大相国寺上香,为你求了签,那签文上说,你的病就着落在今年,一定有根治之法,这眼见快到年根了,搞不好这签,就应在这位许道长身上。”“老天其实是公平的,他夺走了你一样东西,必然会赐予你一样东西,我虽然个子矮小,但目力远胜常人,不仅能看到极远处的景物,而且在黑夜中也能视物,这可是常人求都求不来的异能呢!”“孩儿啊……女子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才是正理,要那目力做什么用呢?”“哎……也是。”珠儿轻叹,“听说在军中,便需要目力极佳之人,可以在碉楼上观敌料阵,掌旗指挥……我要是个男儿便好了!”“若是男儿,这样的身量,只怕更是大麻烦……”那妇人叹息着,几乎落泪。

珠儿见母亲伤感,忙劝道:“娘,我听您的便是,那位许道长在哪里,快请出来吧!”

那妇人一挥手,便有下人快步走出厅门,去延请那道长去了。

这女童模样的少女,是赵国永安郡王康微的女儿康蕊珠,小字唤作珠儿,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但身材却只有六七岁女童模样。十几年来王爷和王妃四处为她延医求药,拜神问卜,却始终没有任何效果。而这珠儿另有一奇,便是目力极佳,若是站在城中最高的万岁山顶,全城各处犄角旮旯都能看得真真切切。

珠儿的生母,便是这位永安郡王的嫡妻郡君金氏。

那永安郡王康微,乃是当今赵国天子康衍的堂弟。二、骨藏霜刃惊风云

门开处,一双云纹絁履无声踏过,其上是深黄色的裙裾,再上面,是轻紫纱的褐衣。厅堂中没有风,那人的脚步也并不迅捷,但那袭紫色轻纱,却像是充盈了罡气一般鼓荡着。

一双纤纤玉手,执着一副象牙朝简,脸上一派端庄平和,竟是个朗眉星目,容颜绝美的女道士。“贫道许如一,这厢有礼了。”只见那女道士微微一稽首,一双妙目便直直地盯着珠儿,脸上微微露出悲悯之色。“这位想必就是患有侏儒之症,需要医治的贵府小姐了?”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一变,这“侏儒”二字,在永安郡王府是个禁忌,因为怕惹大小姐伤心,从来没有人敢宣之于口。

但这位许道长却似乎并不在意,只环顾了一圈众人,视线所及之处,像蕴含了法力一般,瞬间便平复了众人的情绪。“我能医,但须得僻一安静院落,我与小姐单独做法,任何人不得惊扰。”

王妃听了,皱起了眉头,有些困惑。之前也请过不少道士作法,用到的法器也不少,香案、木剑、令旗、糯米……林林总总,却从没有人要求避开众人的……想到这里,王妃不由得看向女儿,却见珠儿歪着头,满脸无所谓的顽皮笑容,像是因为看到一个有趣的游戏,而跃跃欲试一般。

王妃不由得摇头苦笑,罢了,总归是个道姑,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

暗香浮动。

庭院中蜡梅初绽,树影婆娑,静谧而祥和。

那许道长盯着珠儿,像是要看穿她浮华皮相之下的真身一般,看得珠儿有些发毛。“怎么?我哪里不对吗?”“……这身衣服,不吉。”

珠儿低头看了看衣襟,织锦的面料上绣着春幡、灯球、竟渡、艾虎、云月等四时节物,以及桃花、杏花、荷花、菊花、梅花等四季花卉,正是时下最时兴的“一年景”。蓦地,珠儿突然明白了“一年景”三个字当中似乎蕴含着繁华落尽的苍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珠儿抬头见那许道长盯着自己的裙摆,又有些羞赧的,把脚往裙底缩了缩。宗室女子各个都缠足,但珠儿却因为个头儿太小,王妃怕她缠足后更长不高,所以一直没缠。“头饰也是,不吉……”许道长摇头叹道。

珠儿又疑惑地用手去摸鬓角,因为在家闲居,只梳了个简单的流苏髻,又因前年皇上有令,帝姬及命妇以下女子禁用珠翠,因此上,满头的头饰都是各色的琉璃。“琉璃?”珠儿喃喃。“对,流、离……”

珠儿本来被那许道长高深莫测的语调弄得心下惶然,听了这话,不由得扑哧一笑:“这也太牵强附会了,这些都是今年最流行的装束,各个官宦富户府上,市井坊间到处都是,怎么就不吉了?”“正因为大梁城女子人人都服用,才是不吉。”“哼!都是那些高官士子整日里闲得无事,看见个新鲜有趣的装扮就说是‘服妖’。净管这些不该管的,有本事富国强兵才是正理!女人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难道能亡国不成?若那样,我们只管把这些绸缎、首饰拿到北朝源国去卖,便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许道长轻笑摇头:“大局已定,多说无益……”

珠儿心中疑惑,还想再辩驳,却被许道长截住话头:“你这病,须得自医,我只能指点给你一条明路,能否发身长高,还要看你自己的愿力。”“什么明路?”“杀人!”许道长森然说道。

话音甫落,天空中一声惊雷炸响。

珠儿心中一惊,抬头看去,但见云淡天青,日光朗朗,却不知为何,冬日晴天竟有雷声。“杀人?”珠儿茫然重复着。“对!杀人,要杀六六三十六个人。”“不可能!”珠儿笑道,“我怎么可能会杀人?”“为何不可能?”“我是好人,连蝼蚁飞蛾都不愿伤害的。”“好人就不杀人了吗?”

珠儿歪着头,认真想了想,笑道:“对,好人会杀恶人,替天行道。”“好人有时候也会杀好人。”许道长摇头。“什么时候?”珠儿圆睁着眼睛,不解地问道。“好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许道长一字一顿。“那是什么时候?”珠儿咬着嘴唇,很是困惑。高墙深院中长大的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情况下,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心已经绝望,身受万般苦楚,却不得死。那时候,若有人能帮他求死,便是无上的功德。”

珠儿摇摇头:“我不懂……”“你不用懂,只要听我说便是。”

那许道长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球,托在手里。那球呈现莹润的淡黄色,看上去很是压手。珠儿一看便知道这是用骨头琢磨而成的,很像是捶丸所用的球,但却比常见的略大些。

珠儿觉得有些诧异,通常打捶丸所用的球,无非木、骨、象牙等几种材质,一般来说,骨球个头儿会偏小一些,一方面因为骨质比象牙略重,比木头更是重了许多,不宜做得太大;另一方面,即便是大象的腿骨,骨壁的厚度也是有限,不可能雕出太大的球。可这个球,竟然比自己见过的最大的骨质捶丸还要大。

那球浑圆精致,围腰有一圈万字不到头的暗刻刻痕。只见那许道长用指甲在那圈刻痕上一拨,球中竟弹出一柄精光四射的尖细利刃来。这样看上去,倒像是一把以球为柄的短剑一般。

许道长把球握在手心里,让那利刃从中指与食指之间穿出,挥动了两下。“你试试。”许道长说着,扳动机关,将那剑刃收了回去,把那球递给了珠儿。

珠儿有些怕,又有些好奇,犹豫着接了过来,学着许道长的样子将那机关拨动了几下,感觉这东西的构造极为巧妙,绷簧精巧有力,花纹雕镂精致,剑刃收进去时严丝合缝,若无人指点,外人做梦也想不到这骨球中还能藏下一柄利刃。

珠儿是近支皇族,王府千金,又是个好奇贪玩的性子,从小到大各种奇技淫巧的玩器过手不计其数,但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不禁眼睛亮了起来。“给我的?”“对。”“用它……杀人?”“对。”

珠儿摇头,“这东西精巧好玩,带着防身很不错,但我是绝对不会用它杀人的!”若在平时,珠儿断不会有什么防身的念头,但最近半月以来源国大军兵临城下,游骑不断滋扰,虽然大多数人都认为此次围城会和去年围城一样,有惊无险,但毕竟心下惴惴,这“防身”二字,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未来的事,谁能预料……”许道长摇头,脸上又写满了看破世事的悲悯。“我不会杀人的!”珠儿郑重地点了点头,像是告诫自己似的。说完,便小心地把那球塞进了随身的荷包里。那鹅黄的锦缎荷包被撑得鼓鼓的,把荷包上刺绣的花好月圆的图案,撑得更加饱满生动。“这里……”许道长的纤指,指向珠儿颈侧,“划开之后,鲜血喷溅,人立死,且并无痛苦。”“这里……”许道长指点着珠儿的左胸,“插进去,就是心脏。”“这里……”许道长指向了珠儿的下体。

珠儿一惊,向后跳了半步。“划开大腿根部,和颈部效果一样。”许道长微微一笑,收了手。

珠儿心中稍定,却见那许道长伸指点向珠儿的额头,把她眉心贴的一张金箔花子掠了下来,露出里面遮着的一颗芝麻大小,鲜红欲滴的朱砂痣。“你天眼已开,不要遮着它,这是你安身立命的依仗。”

珠儿不懂,困惑地眨眨眼睛,仰头看着许道长。“五年之内,杀六六三十六个人,便可发身长大,切记切记!”

话音甫落,又是一声惊雷,珠儿猝不及防,吓得浑身一颤。抬头看去,只见西北方向阴云密布,阴云背后,隐隐透出红光。再回望东南,却见太阳被一层五色气晕罩着,通红通红的,却没有什么光彩。三、愁城忧困肃千兵

珠儿心中怔忡,愣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却见庭院寂寂,已经空无一人。

那许道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飘然离开。条石小径上,点点蜡梅落花,尚未绽放,便已凋残,被踩成了带着暗香的泥尘。

那飘落在地的金箔花子,恰好也是五出的梅花形状。珠儿俯身去拾,却不想指甲把那花子戳破了,碎成几片,再也捡不起来。珠儿心道怨不得皇上三令五申,下令民间不得以销金为饰,这金子一旦碾成箔,切成丝,磨成泥,就散失了,如同覆水,再也收不回来。

珠儿本是活泼开朗,从不伤春悲秋的性子,此时不知怎的,心中蓦地涌满了悲凉,眼角酸涩,几乎便要落泪。“皇上为什么让我们住到艮苑去?是战事状况不好吗?”

珠儿还没进厅门,便听到母亲的声音,话语间带着一丝颤抖。“倒未见有什么不好,可是形势也不容乐观。源国的三路大军已经合围,足有十多万人之众。他们把黄河以南以及京郊附近的平民都征用了去,每日里只是运石伐木,打造鹅车,修筑炮架,只派少数游骑滋扰,并不急于攻城。看来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有备而来,做了久战的准备。”正是永安郡王康微的声音。

珠儿迈门而入,行了个礼,便偎在母亲身侧,静静地听着。“那倒是不打紧,自去年围城之后,皇上便下令增加京师的钱粮储备,就算被围上半年,也没有断粮之虞,只怕不到三个月,各路勤王之师就齐集了,到时候内外夹攻,不怕围城不解。他们源国,每次都是这样劫掠一番便退了兵,目的也不过是钱财人口而已。”王妃一边说,一边揽过珠儿的一只手来,放在自己掌心摩挲着。

永安郡王康微摇了摇头:“这次却未必……那源军的后路军由益王颜启昊率领,踞守黄河,我军大多被困在了黄河以北,只怕一时难以接应。那颜启昊颇有用兵之才,十多年前,燕京就是他打下来的……曾经是我大赵的北塞重镇,如今已经成了源国的南都了……”“除了我们,还有哪些人也要住到艮苑去?”珠儿忍不住插口问道。“皇子、公主、驸马、诸亲王、郡王,在京的近远支宗室都住过去,对外说是行冬至宴,与宗室同乐。”“可是这么多人,艮苑哪里住得下?”“因此每户限制人数,我们只能去十个人。”“十个人?那不是连下人都不能带了吗?”王妃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康微摇头:“你们母女各带两个婢女,我再带三个侍从便罢了。”“怎么?大哥、二哥不去?”珠儿问。“他们是庶子,也没有封爵,还是留在家里守着为好……我老了,也该轮到他们当门立户了。”康微轻轻叹了口气。“那带什么人呢?”王妃思忖着,“你把乳娘带上吧,再带上紫笑?”

珠儿还未答话,康微便截过了话头:“你们带四个年轻婢女吧,仆妇婆子留在府里。”“怎么?”王妃不解。“现在外头街面上很乱,全城大肆搜捕奸细,市井中游手好闲之徒趁机作乱,已经闹出数起事故来。昨天一伙无赖还鼓动百姓杀了东壁统治官辛康。当时源军游骑来扰,一接战就撤退,皇上有令只许死守,不许开城迎敌,因此辛康只下令在城头放箭,待源军游骑去远,已经出了射程,辛康便下令停止。这本无一点过错,但城下有人造作谣言,说辛康是奸细,是故意放走了源兵,那些百姓便鼓噪起来,冲上城头,将辛康捶杀,尸体被抛下城来,践踏如泥……”“阿弥陀佛。”王妃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

珠儿却圆睁双眼,怒道:“外敌未退,自己伙里便闹了起来,怎么能这样?!就没有人管吗?”“为首的五个人,昨天晚上便被抓了起来,腰斩在东壁城墙下,皇上也已经下诏,令百姓不得上城守御。并下令有杀敌报国之心的百姓,可以加入道士统御的‘六甲营’,统一安排御敌。”“哎……城中不是还有数万禁军吗?怎能让道士登坛拜将?”珠儿又是不屑的语气。

康微摇头苦笑:“一则是皇上笃信道教,真有几分相信靠那些道士的法术,能够力挽狂澜,二则是通过这法子,将那些市井豪猾无赖拘管起来,省得他们四处作乱。今天凌晨还有一伙人闯进了都亭驿中,险些杀了源国使臣。皇上已经派重兵把守都亭驿,将相邻的两条街都划为禁区了。”“他们来打咱们,咱们还要保护他们,凭什么?”珠儿双目圆睁。“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康微捻着胡须,继续说道,“更何况皇上还存了求和的心思,总要预留地步。”

珠儿一惊:“为什么要求和?源兵虽然骑射精湛,但源国在北方苦寒之地,物产不丰,国力不强,又加上长途奔袭,必定不耐久战,我们就是拖也拖死了他,还可以趁机收复失地,何必求和?”“阿弥陀佛。”王妃又念了一句佛号,叹道,“还是求和的好,能不打仗便不打仗,少杀生,便是功德。”

珠儿撅起了朱唇,心中不服,但又不想拂逆母亲,只得一拧身子,说道:“我去让紫笑收拾东西去!”说罢便三步两步走了出去。

康微见珠儿走远,方对王妃说道:“目前外面很乱,皇上给那些方士道人都封了军职,他们各个都领着一营‘六甲营’纵横来去,或上城守御,或穿街入巷搜捕奸细,禁军对他们已经极为不满,已经有了几次小冲突,只怕还会生出大事来。”“那怎么办?”王妃有些惶然。“我们一家三口住在艮苑,自然是无虞的。你稍后吩咐内院管事的,从今天开始,府中女子,无论老幼,一律不许出府。我也去嘱咐荣儿、荫儿,守好门户。不管外面怎么乱,只要家里不乱,怎样的大难都能顶过去,最怕家里也乱了,那恐怕就有覆巢之危了。”

王妃怔怔地看着夫君,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似乎暗藏着什么深意。四、远眺烽烟自心惊

一辆硕大的独牛箱车,驶出了永安郡王府的大门。

车身长约一丈,编壁,高檐,前后是朱漆的小勾栏,配着靛青的垂帘。便是那拉车的牛,也装饰得光鲜亮丽,额头一朵海碗大的红绒花,一路颤颤巍巍地颠动着。

车前数名仆从,手持银水罐作为前导,随走随洒水,用来抑住扬尘。车后,永安郡王骑在高头大马上,后面簇拥着十几个随从。

这一切,看上去和以往的太平景象没有任何不同,根本看不出是坐困愁城。

车里很宽敞,坐着珠儿母女和四个婢女,一点也不显拥挤。

珠儿伸手挑开垂帘,向外望去。

市井中的景象,还是和平常有一些不同。街道上行人明显少了,路两旁的铺户也有一些上了门板,不再开张。路边的游商、摊贩已经很难看到踪迹。两侧的幽深巷弄中,偶尔会有一队队兵卒,手持军械列队跑过,似乎是在挨家挨户,搜查奸细。

风吹过,悬挂在车檐下的香球气味飘了进来,混着冷冽的风,倒把珠儿呛得一阵咳嗽。

远远的,艮苑之中,万岁山的轮廓渐渐近了,那上面层层叠叠千奇百巧的太湖石,石上的孔洞和苔痕也清晰了起来。

珠儿不由得想起,这艮苑,也是当年皇上听了道士的话,为解北方源国的兵危而建造的。道士说大梁城东北艮位地势低洼,风水不佳,国都容易被敌兵所困。皇上便下令尽迁城东北角居住的百姓,起造苑囿。当时那些百姓不愿迁居,一片鬼哭狼嚎,搞得天怒人怨,便是珠儿身在深闺,也有所耳闻。

后来皇上又从全国征集奇花、异卉、怪石齐聚于此山。山川台榭,不可纪极,奇石森列,悉有名号。松阴、竹径、花圃、石洞、村居、酒肆,莫知其数。又挖土成湖,引汴河水流入。山名万岁山,湖名千秋湖,取得是千秋万岁的好口彩。

这一工程足足进行了五年,劳动征夫数十万,百姓苦不堪言,甚至因此导致各地扯旗造反此起彼伏。可如今怎样?有了这山,形势依然没有变化,两年间接连两次国都被围,上一次因天时侥幸解围,这一次,却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珠儿想着,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荷包中的那颗沉甸甸的骨球,像是智珠在握,似乎瞬间有了勇气和力量。

艮苑中,景物依旧,只是来来往往的下人多了许多,倒是平添了几分岁近年根儿的繁华热闹。

珠儿对此地并不陌生,之前历年节令饮宴,夏季避暑,曾多次随父母进入这里。

负责引路的太监是个司苑局奉御,名字叫陈忠辅。

只见他微微弓着腰,略侧着身子,在前面引路,嘴上还不停地对康微道歉:“这会儿园子里人多,照顾不周,还望王爷恕罪。司苑局人手实在是不够用,正在从宫里调人,明儿个一早人手就不那么紧张了。”

康微微微点头,并不答话。“王爷您慢着点儿,小心脚下。这里花儿匠侍弄花木,还没收拾利落。”

珠儿向路两侧看去,果然有些渣土、竹篾、花锄等物,四处散放着,卵石路上,还有一些湿润的泥土没有清理干净。路的两侧,紧挨着湖畔,是一个个竹篾扎就的青纱帐子,可以隐隐看到里面罩着的花木,还有一些淡淡的草灰和马粪的气味

珠儿不禁皱起了眉头,用帕子掩着鼻子嗔道:“这是什么味儿啊!”

那陈忠辅忙答道:“这是催花用的,往年元宵节艮苑灯会,皇上与民同乐,那些牡丹啊、芍药啊、碧桃啊都能盛放,便是这样催出来的。要等到真正的花期,则要拖后两个月呢,可就赶不上元宵节了。”“哦……”珠儿觉得很新鲜,拖长了声音应道。她之前年年正月十五来这里赏花观灯,却从不知道这些花儿都是提前开放的,“那要怎么催花呢?”珠儿问道。“用这青纱帐子给花儿保暖,再用马粪盖在根儿上,马粪受到日晒,自然会生出热气来。若半夜天气寒冷,还要在帐子里燃一些稻草,让温度升高,花芽才不至于冻死。就好比给每个花木配了个熏笼。”“可这熏笼里的香是臭的。”珠儿皱起鼻子,做了个鬼脸。“是呀,所以每年正月十三、十四,都会预先把帐子撤了,马粪清理干净,还要运来河沙盖上一层,再浇上清水,才能去除臭味,才好请各位贵人赏花呢!今天这是突然说让大家进来,还没来得及清理,况且还不知道皇上的意思,因此这摧花的帐子,一时还不便撤掉。”

珠儿点了点头。心中暗想,源国已经大兵压境了,这些宦官居然还在好整以暇地揣测皇上正月十五要不要赏花,难道真就那么笃定这次围城一定会有惊无险吗?“咱们这是去哪儿?”一直没有出声的康微见一路走来,已经踏上了上山的小径,便开口问道。

陈忠辅忙赔笑道:“这次进园子的人多,之前并不怎么露脸的一些远支宗室也住进来了,下面那些宫苑,都是一处地方挤了两三家,诸多不便的。王爷这里是皇上特意安排的,住在绛霄楼,又清净又高爽。”

绛霄楼?珠儿知道,那是万岁山半山腰的一处宫苑,金碧间错,地势高峻,如在云表。那宫苑的工艺极为精巧,环着山势而建,半依山壁,半边悬空,看似不大,但里面极为轩敞。整个大梁城的百姓都知道这绛霄楼,因为不管在城里何处,一抬眼,总能看到它。这地方向例是重阳节皇上宴请宗室尊长的所在,似乎从未住宿过人,而且住在这么高的所在,总让人觉得有些别扭。

康微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珠儿歪着头,去看父亲的脸色,恰好看见陈忠辅也在偷眼觑王爷的脸色,视线和珠儿一触,便尴尬一笑,掩饰似的,低了头继续前行。

待一切都安顿好了,珠儿便带着贴身婢女紫笑溜了出来,沿着石级,登上了万岁山的最高处。

其时已是夕阳西下,晕红的光将大梁城点染得安静祥和。冬日里树叶落尽,鳞次栉比的房屋,纵横交错的街巷,显得更为清晰。汴河如淡白色的玉带,蜿蜒穿城而过,河面上,舟船穿梭,桥拱如虹。那里,是自己的家,永安郡王府;那里,是皇宫;那一大片空地,是校场,还有兵卒正在操练,那一小片空地,是马球场,此时空无一人……

因为天将日暮,很多铺户宅邸门口已经燃了灯,街上的行人更稀少了。但南熏门外,却簇拥着层层叠叠的人,那是贴皇榜的所在。五、烽火彻夜照殿前

珠儿凝目看过去,视线凝聚之处,周围的一切都虚化了,那皇榜上的字迹便清晰了起来,就仿佛那视线是一双箭,直射到了皇榜近前,凝在了半空一般。

那皇榜墨迹半干,像是才贴上去的,大意是发动百姓举发造撰传播谣言者,一经查实,斩立决。并重赏举发者。

围在皇榜前的那些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却不知在议论什么。

珠儿心中暗哂,自己有千里眼,却没有顺风耳,不知道那些百姓看到这样的皇榜,心中会怎么想,口中会怎么说。是贪图赏格积极举发?还是噤若寒蝉闭口不谈国事?珠儿想不明白,不知道此时贴出这样的赏格,是会扑灭谣言,还是会酿成更大的动荡?珠儿心中暗忖,这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方法,只怕不会有太好的效果。“小姐,你都看到什么了,跟我说说。”一旁的紫笑踮着脚尖,引颈张望着,却是什么都看不分明。

珠儿笑道:“你目力不行,便是踮起脚来,又有什么用?”“是没有什么用,但是不知不觉就这样了。”紫笑也失笑。“也没什么,就是皇上贴出皇榜来,让百姓举发造谣者……”珠儿说着,用手指向南熏门,突然不经意一抬眼,只见北壁景龙门后有黑烟腾空而起。与此同时,一片嘈杂纷芜的低低市声之中,突然混入了一阵杂音,尖锐的、沉闷的、急切的……时不时有闷闷的炸响,似乎还伴着微微的地动。再看过去,东壁的熙宋门、庆曹门等处也有烟火升起。“小姐……”紫笑见此情景,声音都颤抖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贴近了珠儿。

珠儿环顾了一下街市,见那些街头的百姓显然也已经看到了烟火,突然都止住了脚步,只仰头向冒烟突火处张望。这一切,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时间凝住,让整个大梁城的人都化作了石像,维持着上一刻的姿势,一动不动。这样的情景,诡异得令人骇然。再回顾艮苑,却见人们都纷纷从各个宫苑中走了出来,也在引颈张望,不少人已经疾步奔向万岁山脚。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鼓声响起,犹如闷雷炸响在天边。

鼓声像是解开符咒的那双手,随着鼓声,街市中的百姓一声鼓噪,忙忙地奔逃起来。只见一伙人从西奔到东,正和另一伙从东奔到西的人撞上,略一犹豫,便跟着后来的那伙人复又扭头飞奔。不知道目的,不知道方向,就这样盲目的跑着,像是一大群没头苍蝇。

他们不回家,或许是因为家已经不能给他们安全的依靠,他们也不知道谁能保护他们,只是一味地跟其他人聚集在一起,似乎这样才觉得安全。最后,他们还是蜂拥到了南熏门前。君为父,民为子,似乎只有那钤着印玺的皇榜,才会让他们感受到君父的庇护。渐渐的,南熏门前,里三层外三层,涌满了百姓。

珠儿被这个景象骇住了,半张着嘴,只是怔怔地看着。“小姐……”紫笑见珠儿一动不动,用手在她眼前挥了两下。

珠儿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北壁和东壁的城头,只见一队队兵卒都在向城头集结,衣甲鲜明,队伍齐整,和那些百姓相比,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看上去像是大群的虫蚁,蠕蠕地动。

珠儿不禁有些头晕,闭上了眼睛,微微定了定神,轻声说道:“我们下去吧……”

天已经略略擦黑了,大梁城的万家灯火次第点燃,暮色将那些惶然的、焦躁的、惊惧的身形,渐渐遮掩了起来,把所有的慌乱都掩饰成静谧安详。

主仆二人,逆着那些上山的人流,一步步走下了万岁山。

迎面而来的所有人,脸上都布满了惶恐之色。平素在这个艮苑里,公主、皇子、王爷、驸马……都是那样从容优雅,处变不惊。便是行礼,也怕慢了一时,错了半步,惹人耻笑。但此时,已经全然顾不上这些了,只是一注目,一点头,便权当行礼,随即便擦身而过。

可是,上去之后又能怎样呢?不管是上去的人,还是下来的人,心里都明镜似的,源军,开始总攻了。

今夜的大梁城,注定无眠。

那一夜,东壁的通津门、熙宋门、庆曹门;南壁的陈州门、惠民门、戴楼门;西壁的新郑门、利泽门、万胜门;北壁的景龙门、顺天门、金耀门。外城十二座城门,尽皆燃起大火。源军四面夹攻,京城七万守军四面迎敌。负责禁卫内城的殿前司神臂营一千五百弓弩手也登城助战。

珠儿从窗中看过去,艮苑中,层层叠叠的灯火,围成了一个圆,那中心,是身被铁铠,步履如飞的皇上和太子。两个人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路骑马出了这禁苑,沿着天街,直奔城头,想必是去上城督战。

城中,武备库、军器所、外物库、守具所、熟药局……也各有一盏盏灯火,连成一线,蜿蜒行过,直奔各处城头而去。像是生生不息的血脉,将那热血一点点注入了拱卫着大梁的,四壁的城垣。

天上星星点点的,飘起了细碎的雪粒。“小姐,天冷,关上窗吧,夜深了,也该安置了……纵这么看着,也帮不上半点忙。”紫笑劝慰道。

珠儿点点头,依言关上了窗,但窗口正对着那城门的大火,火光依然映照在窗纸上,似乎要将那窗纸点燃了似的。“但愿这雪再下大些,能浇熄了这火吧……”珠儿喃喃叹道。

说是安歇,又怎么睡得着?珠儿心中烦乱,还是忍不住披衣起身,推开窗子观看。

子正已过,平日里此时,已是万籁俱寂,但今夜的大梁城,却是灯火通明。一家家一户户,都燃着灯,想必,每盏灯的背后都是忐忑不寐的一家人,都在祈祷着家国平安吧……这样的景象,若掩住耳朵,不去听那阵阵杀伐,倒像是每年正月十五灯会,万民同乐的景象呢!最繁华时,和最危急时,竟然如此的相似……珠儿只觉得这一切像是一场噩梦,等梦醒了,或许又是冬月岁暮的太平景象?

次日醒来,却没有见到预想中的一地乱琼碎玉。天不太冷,雪也不大,随下随化,地上一片污浊泥泞。

随后几天传来的消息,都像这一地泥泞一般,令人不快。

听说四壁源军箭发如雨,把城墙射得如刺猬一般。

听说源军以巨石为炮,已经摧毁了西北角楼。

听说统制官高施率数千精兵出城迎敌,没有一盏茶的工夫便全军覆没。

听说源军的攻城器械准备充足,撞竿、鹅车、洞子、火梯、云梯、编桥等不计其数,而且设计精巧,质地坚实,很多式样竟然是赵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听说两军死伤的尸体,已经填满了护城河,血肉凝成了坚冰。源军的云梯,便架在那些血肉之躯上。

听说有道士上城作法,却全无效用,反倒是中了源军的石炮,被打成了肉糜……

听说城上守军频发内乱,常有称斩获奸细,人头随手抛下城来,待大梁府衙检视,耳朵上却并没有耳洞。源国男子素有戴耳环的习俗,若是源人潜入城内,耳上必有耳洞,若是汉人投敌卖国,却又全然没有证据。

最后。

听说皇上致书源军,表达遣使出城议和之意。

至此,源军停止了进攻,一切暂时安定了下来。

唯有城中的那些寺庙,传来阵阵梵唱,为国家超度着忠魂。六、铁骑长驱踏雄关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一路奔驰向北。

数日后,复又疾驰向南。

大源国益王颜启昊接到圣旨,便点起三千骑兵,即刻开拔,直驱大梁。

源军一路穿州过县,绝不停留,也并未遇到任何阻拦抵抗。因为赵帝一意求和,各地节度接到敕令,均据守城中不出。

三千铁骑,人如虎,马如龙,如狂风卷过河北大地。

一众如铁打铜铸的彪悍男儿中间,却有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儿。他坐在颜启昊的鞍前,偎在颜启昊怀里,穿一身雪青色的兔皮轻裘,虽然白狐皮的帽子将脑袋遮得严严实实,那小脸还是冻得通红。“冷吗?若冷,就坐到父王后面。”“不冷!我要看着前面的路。”天寒地冻,快马疾驰,劲风割面,小孩儿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睛,话音飘在呼啸的风声里,似乎也被吹得断断续续。

颜启昊一笑,心道这孩子自小便体弱畏寒,之前一路南行,都是坐在车里,此时接到圣旨,火速南下,不放心单独把他丢在后军中,便带了他出来。本来还担心他吃不得苦,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我们这是去哪儿?”“去赵国国都大梁。”“大梁?娘说过,外祖母便是大梁人,是赵国的郡主。”“是。你外祖母和亲到了室韦,生下了你母亲,你母亲又和亲到了源国,生下了你。”“和亲?和亲是什么?为什么要和亲?”“和亲就是……”颜启昊略沉吟了片刻,斟酌着措辞,“就是两个国家表示友好,便把公主或者郡主嫁到另外一个国家的皇室中。”“哦……”小孩儿皱着眉头,似乎在认真的思考,“那赵国和我们不友好吗?我们为什么要打他们?”

颜启昊摇摇头,满脸为难,这个……太复杂了,要怎么跟七岁的小孩儿解释清楚?他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当年,赵国被西夏攻打,北方的大片土地都被西夏占去了,赵国打不过西夏,便来向我们求援。事先说好,两家联盟,谁从西夏人手中抢回来的土地,便归谁所有,所以,我们就占了燕京城和周边的十几个州县。但是赵国人背信弃义,总想夺回这些土地,所以我们便只能打他们了。”这些,都是实话,但忽略了很多史实,只是把历史中的几个小点,连成了一线。“如果赵国送公主或郡主来我国和亲,就不用打仗了,是吗?”“哈哈!”颜启昊笑道,“现在可不能那么便宜他们了,咱们已经包围了他们的国都,他们想要和谈,就要多付出些代价。” 颜启昊边说,边回想着圣旨的内容,其一,让赵国对源国俯首称臣、缴纳岁币;其二,将赵国所有的宗室虏回源国、另立儿皇帝;其三,把大梁城搬空,除了房舍街道,所有的一切,都作为战利带回源国。皇上的想法,果然出人意表。颜启昊心中暗叹。“我们现在就是去和谈的吗?”“是啊。”“嗯!”那小孩儿用力点点头,“和谈好,不要打仗。”“为什么?”“我不喜欢打仗。”

颜启昊皱起了眉头,自己半生戎马,用兵如神,自己最钟爱的儿子,竟然不喜欢打仗?“为什么不喜欢打仗?”颜启昊的语气,不知不觉严厉起来。

那小孩儿浑然不觉,只是喃喃地说道,“打仗不好,会死人……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像娘和大哥一样,再也见不到了……”说到最后,语声中带了些哽咽。

颜启昊心中一软,左手放开缰绳,用力把那小孩儿往怀里一拥,“音儿……”颜启昊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时竟滞住了。

这孩子,正是颜启昊的第三子,颜音。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颜音竟然点了点头,说道:“没关系……我还有爹爹……”

颜启昊手臂用力,紧紧搂住了怀里的小孩儿。“能不去皇宫吗?我想和爹爹在一起。” 颜音小心地,试探地问道。

颜启昊长出了一口气,那怎么行……当年自己和皇上同时爱上了他的母亲,室韦国留国公主盈歌,自己赢得了美人归。如今,盈歌去了,皇上要跟自己抢儿子了。说自己正妃早亡,如今侧妃盈歌因流产身故,自己又常年领兵在外,必然无法分身照顾幼子,因此想让这孩子入宫,和皇子一同教养。这样的理由,这样的恩典,又怎么能够拒绝?因此,自己才破例带这孩子来军中,想着,能多相处一段时间,也是好的。“皇上喜欢你,才让你入宫的,寻常王子可没有这样的恩遇。”颜启昊语声艰涩,自己都觉得这样的理由,实在是牵强。“皇上都没见过我,为什么会喜欢我?”颜音不解。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总不能说皇上虽然没见过你,但是见过你母亲……“也许……是缘分吧。”颜启昊苦笑了一声。

却没想到颜音似乎接受了这样的理由,略带失望的,轻轻“哦”了一声。“等处理完大梁的事情,父王亲自送你进宫,或许……皇上会改变心意也未可知……”话虽这么说,但颜启昊心里很清楚,他这个三哥,一向是言出必践,听不进任何人的话。若不是这样刚愎的性子,当年十来个兄弟争夺的这个皇位,也轮不到他来坐。“真的吗?!”颜音又惊又喜,低声叹道,“那太好了……”说完,身子又紧紧向颜启昊靠了过来,小脑袋在颜启昊胸口用力蹭了两下。

颜启昊一笑,低下头,轻轻吻上了颜音的额角。“大梁城好玩吗?”颜音问道。

颜启昊想说这是去打仗,不是去玩,但又不愿意扫了这孩子的兴,便说道:“好玩,那是天底下最大,最繁华的城,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那爹爹要带我去玩。”“好……”颜启昊敷衍着。“娘有一个雨过天青色的葵口小盘,是外祖母从大梁带过来的。” 颜音突然说道。

颜启昊自然记得,那是盈歌的嫁妆之一:汝窑的瓷器,赵国宫中的秘藏。“后来,娘死了,那盘子便不见了,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 颜音困惑的侧过头来,满脸疑问的表情。

颜启昊黯然一笑:“你自然是找不到的,因为那盘子是你娘的爱物,爹爹让它跟随你娘一起常伴地下了……”“我也要跟娘一起,常伴地下。”“胡说!”颜启昊怒道,随手便在颜音的臀腿侧面用力打了一下。

泪水,瞬间便涌了出来,颜音一脸委屈,疑惑不解地扭头看着父亲。

这张脸,跟盈歌实在是太像了,这孩子太俊美,俊美到不像是男孩。这样的相貌,将来怎么上阵打仗?“不许哭!”颜启昊沉声喝道。长成这个样子,还动不动就哭,哪有半点男儿气概。

颜音惊得一哆嗦,止住了泪,但却倔强地应道:“我没有胡说……”

颜启昊心知这孩子没弄明白“常伴地下”的意思,耐着性子解释:“那盘子,给你娘陪葬了,物件埋在地下叫陪葬,人埋在地下叫殉葬,但若是殉葬,人也要一同死掉了。”

颜音怔怔地问道:“那人死了就能和死去的亲人在地下相见吗?”他已经弄明白了这中间的关节,父亲忌讳他提到自己死亡,问话中便不再提到自己。“应该不能吧,人死了会变成孤魂野鬼,也会再度投胎,但是却不能和死去的亲人相见了。”“哦!那我要陪着爹爹,可不能轻易地去……”颜音说到这里,便止住了,眼中虽然还含着泪,但却抬头对颜启昊一笑,吐了吐舌头。

颜启昊心中一软,轻轻在颜音挨打的地方揉了揉。

颜音报复似的,用力一仰头,脑袋重重撞在颜启昊胸口上。

颜启昊吃痛,心中一怒,抬手想要再打,但看到颜音上翘的嘴角,便停住了手。“等到了大梁,爹爹要给我买一个雨过天青的瓷器。”颜音又用脑袋轻轻蹭了蹭颜启昊的胸口,撒娇道。“不用买,随便拿,想要多少就拿多少!”颜启昊豪气顿生。“为什么?”“因为我们打赢了!”七、愁云九重城垣破

转眼数日过去了,前往源军大营议和的官员每日里来来去去,却始终没有什么结果。听说源军要求太子出郊为质,才肯答应和谈,但皇上却不肯将太子送入那虎狼之穴中。

和谈,便一直胶结着,没有任何进展。

这日一大早,天色乌沉沉的,黑云在天边翻卷着,涌动着。阳光只能从云缝中洒下来,一线一线的,像是激射的羽箭。城的正上方,有一条赤色的云气,如腰带一般,横亘十里,色泽殷红,让人隐隐觉得不祥。

珠儿梳妆完毕,便拉着紫笑登山眺望。这几日她每日都是这般,一袭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娇小女童,一身青缎碎花袄裙的婢女,每日里在万岁山顶驻足凝望,已经成了大梁城的一道风景。

马蹄得得,正是昨日出郊的议和使臣,长驱直入进了城门。这样的景象,这几日来,珠儿见得多了,但这一次却明显不同。因为那马太快了,像飞一样奔驰,直到禁宫门前,依然没有稍停。

似乎……出什么事儿了?珠儿心中蓦地涌起了不安。

很快,她便找到了答案。

一阵惊天动地的鼓声,击碎了静谧的晨,也击碎了这几日以来的偷安。

源军,又开始了总攻。

只见阴云密布的天空下,羽箭、火矢、炮石,纷纷如雨似雹坠落。景龙门、顺天门的敌楼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四壁城头上,红黄相间的大赵旗帜,或次第倒下,或中箭燃烧。那些赵国军卒的幢幢人影,在女墙的缝隙间,忽而闪现,忽而便倒下再也不见……

突然间,一面黑色大旗挺立在城头,上面斗大一个金色的“源”字。珠儿心中一惊。

随即,那旗帜又立刻倒下了。珠儿立即心中一宽。

但是,又一面黑旗竖起来了,紧接着就是第二面,第三面……渐渐的,景龙门上,黑旗的数量已经多过了红旗,玄色铁甲的身影,已经多过了赤色拥项。再来便是顺天门、金耀门……次第沦陷。

兵败如山倒。

那些戴着赤色拥项的溃兵们,从城上跌落、滚落、爬落……或狼狈地散入街巷,或无力的匍匐呻吟,丢弃的盔甲兵器,散落一地,间或有血迹迤逦淋漓,四处抛洒,像是上天那一双残忍的手,正在用朱砂,一笔一笔地描绘着死亡。

突然听到一声大呼:“源军已经上城了!”

这声音,在一片矢石之声中,分外清晰,不知道出自哪位百姓的口。

一声呼喊转瞬变成了千声万声,像是回音一般,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宛若雷鸣,震摇着所有人的耳鼓……继而一片嘈杂之声嗡嗡响起,接下来便是震天动地的鼓噪,绝望的喊叫,凄厉的长号,呜咽的悲鸣……陷入绝望的大梁百姓,和城头那一面接一面顺风扬起的黑色旗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珠儿的心,随着这巨大的震慑人心的悲鸣,狂跳不止,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泪,止不住源源涌了出来。珠儿想逃,双脚却软得迈不动步子,想藏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又不甘心地想要看,看是否能得到上天垂怜,局面突现转机……

东、南、北,三面城头的溃兵数万人弃城而下,与号哭奔走,茫然无措的百姓撞在了一处。所有的人都互相推搡着,冲撞着,怒骂着……为自己争夺一条生路。

终于,那生路变成了血路,彼此白刃相向。也不知是溃兵杀了百姓,还是百姓拾起路边的武器,杀了溃兵,总之,道上的尸体,渐渐多了起来,一路延伸着,洒向城内。

似乎是血腥气让人们疯狂,又或者是悲愤怨怒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人们纷纷挥动着兵器,杀向那些无辜的同胞,士卒杀了将领,将领杀了文臣,文臣杀了百姓……武将怨文臣议和误国,文臣怨武将防守不力,百姓怨士卒不思杀敌尽忠,士卒怨百姓鼓噪作乱……又或者完全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有人挡了自己的路,就必须死!至于自己的路朝向何方,何方可以求生求存,只怕那手持染血利刃的人,心头也是一片迷茫。

人们互相践踏着,屠戮着。生者茫茫奔逃,散入街巷,死者与伤者枕藉在一起,悲呼呻吟,血与血融汇在一起,汩汩流淌……这情景,宛若地狱。

与城下的混乱相对应的,却是城上的整肃,一面面黑旗,每隔一段距离,便迎风飘扬起一面,一路延伸着,逐渐,将整个大梁城合围。

直到,整个大梁城的四壁,再也找不到一抹代表大赵的红,那震天的鼓声,便再度响起。沉稳,庄重,不徐不疾。像是昭示着,源军,已经掌控了一切。

每一声鼓声,都伴着一阵大梁百姓的哀鸣,像是绝望的唱和,令人听之伤心欲死,但又欲哭无泪。

珠儿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玩过的一种叫作“铜盘子戏”的玩意儿。纸做的戏文中的小人儿,底座粘一圈斜向的猪鬃,放在铜盘上。只要一敲铜盘,它们便会旋转、移动,配上手中的武器,像是在砍杀、交战。

这大梁城,便是铜盘,那些自相残杀的同胞,便是那小人儿,而城头击鼓的源军,便是敲击铜盘的那只手吧?本来是小儿常见的玩具,珠儿三五岁时便已经玩厌了丢在一边,此时突然想起来,却觉得这玩具凭空多了几分残忍。

皇宫内,圣旨频传:着守军退守内城护驾。

各路将领领旨整肃,溃兵渐渐如涓滴细流归入大海一般,逐渐布防内城。

更有一些外城百姓,拉家带口从汴河上踏冰涌入内城,一时之间,冰面乍裂声不绝于耳,溺水而亡的百姓,不计其数。

那些侥幸进入内城的百姓,因无处可去,便渐渐猬集在南熏门处。

突然,距离南熏门最近的城头上发一声喊,箭如雨下,那些簇拥在一起的百姓,便如刈麦时镰刀过处的麦子一般,纷纷偃倒。

箭太快太多,外圈的人们四散逃了,但内圈的人却未能及时逃离,被尸体压住,绊住,瞬间变成了箭靶。尸体与尸体叠加着,像小山一般,直到生者散尽,死者气绝,远处那城头,才传来一阵阵放肆的豪笑。

南熏门前,皇榜俯视着的这一片空场上,陡然出现了一座人肉的山丘,插着不计其数的羽箭,像是一只巨大的刺猬。血,汪成了赤色的池塘。从高处看过去,倒像是一只目眦欲裂的眼睛,愤怒地望着苍天。八、碧空一片朔雪落

忽然,鹅毛一般的硕大雪片,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不一时,大地便一片洁白。

那些血肉污浊,尽被这至纯至洁的白雪所覆盖。仿佛苍天有泪,在为死难者安葬。

珠儿就这样怔怔站着,看着,心仿佛凝住了,无法思考。直到那白雪将顶心、肩头的大红,染成了一片洁白,依然伫立不动。

果然是不祥之兆啊……珠儿用手紧紧绞拧着身上的衣服,那“一年景”的织绣图案,被扭曲变形,变成一片破碎的良辰美景,四时平安。

那一夜,源兵纵火点燃了十二座城门,火光亘天,通宵达旦。

城外的阳德观、马草场、葆真宫也燃起大火。

城内,皇后母家旧宅起火,驸马府起火,源军掳掠数十妇女出城而去。

各城门附近的百姓民居,王公大宅,尽遭洗劫。百姓的惨嚎悲哭,震天动地。这才是真正的,地狱一般的无眠之夜。跟这一夜的惨烈相比,几日之前的那一夜,平静得像一场新年的焰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所有的人都被四壁源军如雷的鼓声惊醒。

那鼓很大,每个城楼放置一个,鼓槌分为数股,每一股上都系着球子,所以声音分外的响,又能及远。白日里,每个时辰都会击响三声。像是源军在对大梁百姓宣示,大源,已经牢牢控制了这个城市。

厚厚的积雪将大梁城粉饰成了一块无瑕的美玉。那些残肢,那些血迹,那些累累的死亡全都被埋在三寸厚的积雪中,无迹可寻。似乎在敦促大梁百姓忘记这一切,忘记死去的亲人,忘记屠戮,忘记仇恨,以便能够更坦然地接纳皇上的议和之策。

见珠儿还要出门去,紫笑忙劝道:“小姐,雪这么大,山路很滑,就不要出去了吧。”“我也没缠足,你也没缠足,怕什么?”珠儿嗔道。“那些惨事儿,真没什么可看的,看了也是心里难受,夜里又睡不踏实,净做噩梦,何苦这么折磨自己……”

珠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看,只是觉得心中忐忑,不去看就不能安心。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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