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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5 18:4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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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迅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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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迅散文年编·秋山响水

徐迅散文年编·秋山响水试读:

自序

一直认为,将自己的文字按写作时间编辑成册是件冒险而愚蠢的事,所以在编辑时断断续续,时动时停,思想上总在不停反复。但转念一想,既然是完整的人生,谁又能抹掉自己最初那几行歪歪斜斜的脚印呢?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当年那个因为在县报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而兴奋得在田野上奔跑的少年的身影……在随笔《恍惚中的明白》里,我几乎动情地叙述了这件事。

重读自己这些叫作散文、随笔的文字,我还是微微有些吃惊:一是感叹自己写得如此斑斓而驳杂;二是诧异我的灵魂最初只有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才能得以安妥与舒坦,而这无疑只有靠小说创作才能实现——事情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显然发生了变化。有一段时间我与现实保持的紧张关系,让我患得患失,结结巴巴。我的散文或许就是这样的产物。

我认为,散文文体只是人们基于对散文事实的一种认识,这种事实并不是散文的本来面目。什么样的形式符合我们真诚而有意味的思想表达,实际上是没有人为的界定和规矩的。后来许多的散文观念都是一些有趣命题。任何时候散文都在场,也没有完全的原生态。作品形成的本身就是一种过滤。人们喜欢树立标杆,所以大家就把那当成了标杆。我读散文,全然在于喜欢,当然那里面也有着我的眼光和审美。

但散文终是有一种精神的。这种精神是人们在文字中能感受到和触及的,是作者艺术灵魂与生命精神和谐完美的统一。它是艺术,更是个性,是良知和立场。它所昭示的一种直击心灵的东西,能打动人、震撼人、感染人,给人以人生的抚慰、疼痛与喜悦。散文是作者的心灵史,它是作者心灵的坦露。这种坦露应有的尺度即是艺术和人生的尺度,它的生长性应该是伴随作者一生的。它追求的自由也应该有一种高贵的自由。

好的散文一定有好的语言。这种语言应该有一种节奏感,有缓慢与迅疾的节奏之分。我比较倾向于缓慢的语言。像电影过胶片一样,语言缓慢的节奏有力地呈现生命的时间和空间,定格或者拉长。它会形成一定的、有足够分量的艺术氛围,使人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艺术芬芳,还有一种艺术的满足感。我这样想着,实际上却没有完全做到——但在语言迷宫里,我发觉我充分地感知自己的存在,从而越来越熟悉了自己。“我手写我心。”无论是站在故乡的屋檐下,用青涩的眼光打量故乡和故乡之外的山水草木,感受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还是突然拉开我肉身与故乡的距离,转身与回望、沉淀与奔涌、祭奠与膜拜,每一次对故乡的习惯性的凝望,都让我感到我与故乡,与故乡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的亲情里深深浸透的那种人性的疼痛、隐忍和希冀,早已深刻地烙印在我逐渐成长的心灵上,成了我摆脱不了的生命胎记。

故乡是我散文创作的永恒母题。流转于京城、故乡与异地,我感受到自然的一切物象、人生与艺术,浅薄地书写华丽与沧桑、悲痛与欣喜……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册在手,处处河山,或简简单单着眼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写物状物,论人及人,我都率性而为。尽管这能让人看出我散文写作的坚守与流变,但一下笔,我的性格还是驱使我“迅速”了起来,这是我无法改变的。

写作有时就这样充满宿命。

曹丕说:“文以气为主……不可力强而致。”跟我打过麻将的人都知道,我打麻将凭的是手气。手的气息。那浑然天成的手的气息顺畅了、圆融了,我就会护住那一团气,快乐地打下去。我实在不会什么章法。但我知道那一团气是什么。

好的散文应该也有一团气。

是为序。2018年6月26日,北京寓所

跳动的火焰

多年来,我总会在那个叫“岭头”的街上停留一下。有时是身体,有时是心——但无论怎样,我都知道有一种声音已在那条街上消失了很多年,且再也没有重新出现的迹象。有时候,当我的身体在那条街上出现,我会用双脚走进一个地方,同时还用眼睛注视一个地方。我双脚走进的地方,如今是一家菜摊与肉铺,我注视的地方却成了一块长满野草的荒丘。而这两个地方从前都是我家的铁匠铺……现在,这两个地方的喧闹或者寂静都与我无关。但我分明总看见一团火焰,一团跳动的火焰,随着时光的寂灭在扑闪、奔跑,虚无缥缈。

一团火焰在一些地方的出现不是随意而为。那种火焰的跳动起码当时就使乡亲们按捺不住、浑身燥热——我指的是打铁。那时一般过完年,父亲就开始在铁匠铺里闹出一点动静,敲打起农具——镰刀、柴刀、斧头、扒锄、条锄……等到春天来临,父亲铁匠铺里传出的叮当叮当的打铁声,就有些热火朝天的意味了。仿佛是一种催促,在这种声音里,各种铁器纷纷出现。乡亲们谁也不愿意在那样的春天,由于自己的一时疏忽而耽搁了耕种。父亲更是甩开膀子,抡起了小铁锤。为了把声音落到实处,他把小铁锤点到哪里,徒弟就把大铁锤砸向哪里,两人配合默契,俨然一对父子。后来,父亲把小铁锤点到哪里,也企图让我用心深深记住那里,免得以后锤错地方。我却没有记住,一不小心,还是粗暴地离开了他,粗暴地逃离了铁匠铺。

实际上,那一年父亲把所有种类的农具都敲打完一遍,田里的庄稼便全部收仓了。田野一片落寞。父亲却还在打铁……铁炉、风箱、铁砧与铁锤,父亲叮当叮当的打铁声,其实就这样一年到头地在响。我说父亲痴迷这种声音,父亲肯定会觉得我大逆不道。但这种声音确实是父亲最亲最近最靠得住的声音:暗红的火炉、跃动的火焰、四溅的火花、纷扬的煤烟……伴随着这种声音出现的,有一句乡间著名的歇后语:“铁匠的围裙——一身火眼。”父亲的围裙的确百孔千疮,但父亲不在乎这些。他熟悉和听惯了这种声音,这种声音也温暖地浇灌了他的少年、青年和老年。而同时,煤灰从他的头发、毛孔、鼻孔、唇间、耳朵、手指缝……渗透到了他的肌肤,并且慢慢地渗透到心肺和大脑,使他由外到内逐步完成了从庄稼人到手艺人的蜕变。

在那些年月里,父亲在许多村庄里辗转逗留。一个人盘不活一座炉,他就招了俩人。他掌着铁钳,敲着小锤,另一个打大锤,称作“二把手”;再一个拉风箱,称作“打下手”。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打铁用的家伙就像迎娶嫁妆一样,早早地被那村庄的人或挑或扛地搬过去了。师徒们只需赤手空拳——这仿佛是父亲一生最为辉煌的时期……走村串户,上门打铁,落脚点一般都在一个大屋或一个生产队的堂轩里。他们到时,村庄里的人已架起了铁炉。没有煤炭就用木炭。尽管木炭永远都比煤炭的火劲小,但父亲总有办法让炉中的火烧得呼啦子直叫。人们从供销社买来形状切得整齐的叫作“豆腐铁”的毛铁。顺序凭阄转,要打铁的人家,生产队里早早就排好了顺序。这样,在一个村庄父亲总要住上十天半月。一块毛铁打起来是要费很大力气的,有的人家铁器置得齐全,要打上几天几夜;有的人家经济拮据,只要几件急用的生活与生产用具,就只用半天或半宿的时间。铁砧前,父亲的面前总有三个大小不同的铁锤,左手拿铁钳,紧紧钳住一块红铁,右手抄锤,三只铁锤有各自不同的用法,父亲都用得极为娴熟。比如,响锤一点,扛大铁锤的徒弟就会使劲着实一下;比如,父亲的小锤在铁砧上敲一下,徒弟就知道这是要补锤。等到父亲把手上锻造成型的铁器插进面前的水桶里,随着嗞嗞的声音,一件铁器经过淬火就完美地诞生了。

转眼之间,一把镰刀在开镰声中锋利无比,一把菜刀锃亮得照得见人影,一把铁锄也会让土地感觉到深深的疼痛,而一个拴牛鼻子的“牛鼻转”、一把不锈钢的锅铲,就像一件件小工艺品一样诞生了——一条不长的牵牛的“牛链子”,尽管是一个小玩意儿,制作起来却异常烦琐,但父亲用废弃的钢筋烧打几个回合就成功了。那接头处,父亲用特殊的泥巴粘接烧打,锉削一番,光滑哧溜的,竟看不出一点衔接的痕迹,牛背在身上舒适得活蹦乱跳……父亲有了这样的手艺,主人更是尊重有加,再寒酸的人家也会千方百计地称肉打酒,盛情款待,除了一天三餐正餐招待,半上午还会用鸡蛋挂面或糯米汤圆或荷包蛋真诚地犒劳师徒三人,叫作“打尖”。在父亲打铁所走过的众多村庄里,一个叫“小河口”的地名令我充满无限的迷恋,据说父亲因为手艺出众,在那里双脚竟一直挪不出窝。

关于父亲是如何成为铁匠的,我至今也没有彻底地弄清楚。在我们乡下,乡亲们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谁也无法弄清自己与土地的关系。很多时候,他们自己或与他们的子孙都与土地紧密相连,紧紧地纠缠,根本忘记了人还有好多其他的事情可做。热土难离,很多人走了很多年也走不太远,不是被脚下的土地绊住了,就是被面前一些不起眼的事物绊住了,而且一绊就是一辈子,一绊就是千年。铁匠、瓦匠、篾匠、裁缝、木匠……这些手艺人的出现是否就是离开土地的端倪,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父亲的手艺在那个年代的四乡八村,方圆几十里都非常出名——遗憾的是,父亲与那些手艺人一样,在乡间夜晚评定工分时,好像都被视为不干正事的人。比如,他们一天交生产队里一块钱,到年底“分红”时,却只变成五毛钱,甚至只有三毛钱,只顶人家劳力的半年工分,家家都落了个“欠钱户”的帽子。比如,过年分鱼,有年我抓阄抓到了一条大青混,竟有人说:“一个欠钱户,还吃鱼!”还比如,在那个时候,乡亲们聚集在一起谈论谁的手艺好,一般只说谁会播种育秧、谁会犁田打耙、谁会拔秧脱粒的庄稼把式——乡亲们一边离不开这些手艺人,一边又向他们的劳动投去异样的眼光。乡村就是这样有着巨大的荒谬,充斥着乡村的悖论——我结婚不久,妻子的表叔,一位新四军老战士来到了我家。据说在战争年代,他在死尸堆里度过了一个夜晚,屁股还挨过敌人的刺刀。退役后,他成了邻县的一位领导。送走他后,父亲望着他的背影,说:“早知道这样,就该和他一起出去当兵的!”原来,父亲那时差点就和他一起出去了。听了父亲的一声叹息,我深深地感觉到父亲心里深藏的一种无奈和沧桑。当然,这关乎他人生的选择。“一阄猪,二打铁,三捉黄鳝,四叉鳖。”这是我们丘陵地区流传的俗语,人们在我的面前说这话时神色奇怪,目光异样。从父亲上门打铁所受到的礼遇看,手艺人在乡村所处的地位的确属于上层。父亲离开人世后,乡亲们回忆父亲时也说经常看见父亲手里拎着一小块肉回家。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我也知道父母每年过年都能为我置一件新衣。还有,父亲也确实在他年轻时就为他的父母早早地置办好寿材,并与小叔一起率先在村里盖起了一幢土砖瓦房……言之凿凿,事实铮铮。但很快,牛贩子到牛市当起了老板,瓦匠、篾匠、裁缝、木匠都被招进了公社的综合场,父亲所锻打的一切都成了公社的商品,他拿起了工资,俨然就是人民公社的人了。但他开始捉襟见肘,囊中羞涩。记得有回我找父亲要钱买作业本,他哆哆嗦嗦地就是抠不出一分钱。少不更事的我竟把他的铁锤拖出了铁匠铺,惹得人们哄堂大笑地看热闹……父亲实在干不下去时,有人劝他:“你摆他几天,让他涨涨工资!”他就摆了他几天。其结果是没过几天,他的徒弟就继承了他的铁炉,他却闲置在家——我对此并非耿耿于怀。师徒如父子,他的徒弟后来也没有逃脱像他一样的命运。但父亲没有了铁打,那浑身散了架的样子,让我至今想起来还十分难受——就像搁置在铁炉里的一块铁,暗红的铁块,父亲无时无刻不在受到炉火的煎熬。没有火焰的铁炉,自然无法保持自身的正直和方向,缺乏灵性和向上的力量……仿佛火焰里燃起的灰烬,带走了他的灵魂。暗红的铁块,有时更像一块巨大的伤疤,父亲自己也不忍心揭开。

父亲事实上就被一阵风刮回了土地。父亲回到自己扎根的土地,后来的日子里,他也试图把自己的双脚一寸一寸地往泥土里扎,但结果是怎么也扎不进去,仿佛他一辈子的力气和心思都留在他的铁炉里了。结果,他虽然离开了铁匠铺,但他的眼里怎么也驱赶不走一团团跳动的火焰,双手怎么也无法离开一把小小的铁锤。无论在街上还是在田里,他也总甩不掉沾在他身上的煤灰。举手间,我就看见他的双手磨出的厚厚的老茧,指甲里沾了不少细小的煤灰。久而久之,他的手指总也不能并拢在一起,张口说话,更是难免会吐出一团黑黑的煤味,让所有人轻而易举地就知道他的身份。

这样苦苦挣扎的结果是,父亲终于还是在离家不远的岭头街上讨了一块地,运来砖头和檩木,一次又一次地开起了铁匠铺。铁匠铺门脸不大,在街上当然更不是独自一家。况且由于人民公社的体制,他遇到了更大的难题——煤还是紧俏物资,县煤炭公司只供应公社综合场,给他铺上的煤票是异常地少。即便这样父亲也心满意足——他会用自己打造的精良的菜刀、锅铲之类的铁器,从煤炭管理者手里换回几张煤票,还会把别人烧过的煤渣重新捣碎,混合着放进煤里面,用水拌着铲进铁炉……然后,一脚插在铁匠铺,一脚插在田里,在田间与岭头街的路上来回走动。铁匠铺里的活计做不完,他就带回家里,夜里牵着一盏电灯,在屋前的空地上忙碌着。正是乡村的收割季节,在炎热而蚊蝇叮咬的夏夜,他锉镰刀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伴随着枫树球的燃烧,熏驱蚊虫的气味一直弥漫在我的胸腔,使我总感觉一团灼热的火焰在心里燃烧,燃烧……随着火焰的升跌腾挪,乡村人家所有的铁器物件,在父亲的手中一应俱全,我因此目睹了父亲的手艺与体温在乡亲们的手中得以延续和得到尊重。“一阄猪,二打铁,三扭扭(唱戏),四捏捏(医生)。”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竟也是三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后来,我在我们县城的另一头听到这句俗语的这一种民间版本,我竟是非常吃惊——我发觉我对这种俗语已经变得敏感。我清楚这个版本一直流传的南乡那里有平原,有良田,有古老的集镇和茶馆,有牙科诊所,有治疗跌打损伤的江湖郎中,还有京腔或黄梅戏的戏剧舞台……不像我们北边的丘陵,大山绵延而来的是无边的丘陵、山冈,难得有一马平川的田畈,全然没有南边平原那般深厚的文化底蕴。有一回,我把这个俗语说与母亲听,有些不怀好意地说:“听听,怎么说,打铁还是排在第二位,看来父亲也是赚过钱的。”母亲沉吟了半晌,死死地盯了我一眼,突然说:“有一句古话,叫‘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你不知道?”

我愣住了——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晚年的父亲在没有人陪伴他打铁的时候,很长时间里都陷入了与土地的恩恩怨怨。无论怎么努力,他都无法摆脱一束火焰的追逐;无论怎样劳作,他从土地里都得不到足够丰盈的回馈;无论怎样虔诚,他的双脚都扎不进土地……他一生与土地纠葛,最终以泥土的形式回到了土地的怀抱。这是手艺人的宿命,也是所有人的宿命。在父亲入土的那一刻,我看见一团曾深深恩养了他的火焰,硕大的火焰。终于停止跳动,复归一片寂静。2009年1月1日,北京寓所

村庄所剩下的

那一年,狼在村头叼走江先生的女儿后,几乎销声匿迹。村庄里剩下的动物便是用来耕田的牛、看家护院的狗、用作菜肴的猪和鸡……有一天,我在新房的楼梯口看到一副熟悉的尖嘴脸,立即发觉它就是我家老屋里的那只老鼠的后裔,只是不知道它是鼠儿还是鼠孙。它很快从我面前溜走了。我转过身,突然发现和我一起看它的竟还有一只小花猫。小花猫懒洋洋地站在窗前,就像登上了富豪榜的富家子弟,正在不停地搔首弄姿。

猫眼盯着自己。猫好像有自恋的倾向,又懒又馋,且没有规矩。花猫、黄猫、黑猫……猫叼走了一刀肉,猫偷吃了邻家的鱼,猫在床上撒尿,我不喜欢它的这些毛病,它却像影子一样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很是影响情绪。在很久以前,猫是村庄里的小卫士,忠实地守护粮食,但现在它不这样,现在它喜欢白天睡觉,夜里却不把抓老鼠当成它的工作。在一些夜晚,人们听到最多的是它喵喵的怪叫,一种公猫找母猫的调情的淫声浪调。此时,人们已被自己的事情弄得心烦意乱,哪有闲心管猫的恋爱?好像老鼠也知道这一点,人没闲心管猫,猫也没闲心管鼠,鼠们就落得逍遥自在、肆无忌惮了。

猫叫春时,正好是老鼠偷食的时候。忍不住洞里的清冷,鼠们畏畏缩缩地溜到一个阴暗角落,就着从破墙漏进来的一丝阳光,捋捋胡子,抹抹细瘦的脸颊,看看,没什么动静,就绕过猫和人设置的陷阱,钻进装有粮食的仓库,大肆地咀嚼,吃食时不停咂嘴,旁若无人。稻谷很快就被弄成一堆堆稻壳,空稻壳——人以为自己和猫都在监视老鼠,其实,老鼠对人和猫的一些不端行为早已了如指掌。比如,它躲在柜子下面碰巧遇上某人趁黑夜给领导送礼,某人蹑手蹑脚地爬上一个年轻媳妇的床,某人把邻居家的几只鸡偷了回家——老鼠知道人的事太多,所以人们从心里厌恶它,在它进出的过道上放上夹子、下毒药……但每天辗转于洞穴与粮库之间,鼠们锲而不舍。同时由于对爱情忠贞,它们在黑暗的洞穴里完成了自己的婚礼,养育了一窝又一窝的鼠儿鼠女。人们无从知道它们是如何进行第一次约会的,但毫无疑问,这样的洞房才是真正的洞房。据说,鼠丈夫为“鼠”正派,在外从不拈花惹草,更不会进洗头房。日子在黑暗中度过,鼠们知道鼠语就是它们深夜潮湿阴冷的一种声音,对话间就冷风飕飕,雪花飘零……由于猫的懒怠和功能退化,村庄现在陪伴人的就是老鼠了。比如刚才我看到的那一副尖嘴脸的祖宗,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悄然而逝,但显然它很早就结了婚,早就有了一家的鼠口、无法统计的鼠子鼠孙。它的子孙是怕引起人的伤感,所以没有下讣告……它在我面前急匆匆地溜走,我只当它知道自己失礼,而表现出不好意思。

谁家的牛在牛栏里嗞嗞地吃草?这是冬天,没有了青草,它就只能吃死草。从它面前堆放的铡得细碎的稻草和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可以看出主人对它是呵护有加。牛从拉犁开始,好像就没有再干过别的什么事,只知道犁田,吃草也是为了更好地犁田。先前,它好像还被主人蒙住过双眼,围着石磨拉过一阵子。但那只是客串,好比相声演员偶尔客串一回电影演员。大多数的时候,它的事情还是在田地里,它驾着轭,牵着沉重的犁铧,在本来就很硬的田地上,把泥土一下一下地犁翻过来,使之疏松,方便主人按照农事的方式种上水稻或小麦。过上一段时间,它犁过的田地里就有一片绿油油的秧苗出现。那是另一种生命,是一种让生命得以延续的生命……这时候,它会哞哞地叫着,语言虽然简单,但这里面有一种亲情、友情,有一种亲近感。

事实上往往是能者多劳。比如,牛和人同时在田里干活,收工时,牛还要驮着一天的劳动成果或人用的工具。牛不能说什么。都说地上的路是人走出来的,可人只有两只脚,走起路来还空着手,脚步轻飘飘的,哪像牛——牛有四只蹄子,且身上驮着沉重的东西,走起路来就沉稳多了,一蹄子下去,就把土地夯得结结实实,踩的地方多了,也便成了路。但牛不和人争这个,牛知道人喜欢拣好听的话听,拣光彩的事做。它还不能和人比,它只是人家的长工。这长工混得最好的结果,就是主人不随便卸磨杀“牛”,至少在咀嚼它时,心里有一点点酸楚。牛的欲望不高,但有一点小脾气,比如你要把它拴在一棵树上,它烦躁的时候,就会四个蹄子狠狠掘地,把一棵树拽得东倒西歪,再不解气就啃那树皮,或者索性就把屎尿撒在树下,弄得那一块臭气熏天。

说牛是人家的长工,那狗一定就是给人家看门护院了——村庄里,很多人家都有养狗的历史,因为养狗造成了一种错觉,使人觉得是自己把狗养大的。其实,一家人围在饭桌上吃饭,没有人会为狗摆上一双筷子,放一只碗。狗只能在饭桌底下,把这一家人从老到小一条腿一条腿地嗅着,啃着从桌面上丢下的肉骨头、剩饭。有时从大人咀嚼食物的快慢轻重中,它就能分辨出这一顿饭谁将留给它吃。主人或者因为收成好而眉飞色舞,一碗饭完了又盛了一碗,怕是指望不上;主人的儿子和一个姑娘正谈恋爱,两人吃饭还在调情,恐怕也是胃口不错;只有主人家的小女儿好像满腹心事,饭吃得慢腾腾的,狗便知道今天中午的饭局,便是女儿埋单了。待人家吃完饭收拾桌子,狗一看,果然就是。

这样说,好像说狗很有心计。当然,狗的心计人所共知。狗不分昼夜地守护一个家,常在门口清点这一家进进出出的人与粮草,提防着几只鸭子和鸡走失,把整个家都装在心里。狗知道人家的户口簿上没有它,但自己早是这家的一部分,一个主人了。比如,它的弟弟待在张三家,张三扔下老婆和孩子,一拍屁股就走,它弟弟却没扔下那个家在外逍遥;比如它的姐姐在李四家,李四老得只剩下喘气的份,它的姐姐却还守候在他身边……有时候,狗心和人的情感连在一起。当某人的脸面被狗记熟,它就会把这张或圆或扁的脸的主人当作自己的亲人。当它熟悉了某扇门,尽管寒风从这扇破旧的门的门缝自由进出,那人一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落魄相从破门洞里走出,狗都会一步不离地追随着,跟着一个被夕阳拖得孤独凄凉的身影。比如,那天主人家小女儿扔下半碗饭走时,一家人都错愕,而它却慢慢地跟在她身后,与她靠在一堆柴草边,用柔软的尾巴驱除她的忧伤和孤独……人不能认识狗,狗却能深刻地认识人,能找到人情感脆弱、心灵空虚的地方,帮人叫几声,替人壮壮胆……所有狗都比人安分守己,人向往城市,狗却不曾被城里的母狗或几根肉骨头所诱惑。它被几间称为主人家的房屋迷住,只有一个信仰,就是与主人在一座院子里生死与共,忠实地守护村庄。

听老人们说,狗本来是侍候猪的,阴差阳错而侍候了人。其实,狗要侍候猪倒是省却了很多的心思。猪只是脏一点,懒一点,但猪只有一个心眼,只知道自己从娘肚子拱出来的一刹那,它一生的命运就决定了。它知道自己过不了几个像样的冬天。所以在这之前,它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这样的结果,使人们往往对它没一点信心,以致骂人就说“睡得像懒猪”“死猪不怕开水烫”“猪脑子”……猪装作听不见,猪只知道自己被人养着,所有的事情都由人包办,吃一点猪食,长几两肉,卖几张票子,人们早已从猪毛算到骨头,怪只怪自己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对人有诱惑力,所以猪干脆就把乱成麻的日子放到一旁,爱理不理。在肚圆气爽的时候,去拱拱土,晒晒太阳,睡个懒觉,尽情地享受,留下一副坦然自足的面容——其实它一脸的褶皱,就是有什么悲愁凄苦,谁又能看见?狗虽能讨人喜欢,但人为了几个铜板,连眼也不眨一下,就顺手把它卖给了屠夫,让它成了人家的下酒菜……人间的事都是由人操纵,猪不愿意揭穿这个阴谋,宠辱不惊,便以迟钝的外表、沉默的方式掩盖自己。

猪不糊涂的结果,就是对前来与它争食的鸡们时常表现得宽容,很像一位绅士。在它眼里,鸡们就显得十分操心,它们不仅与它争食,还喜欢在土里刨食,好像很害怕脚下的大地有一天会腐烂、发霉,或被蛇虫们钻得千疮百孔似的,所以它们总是在烂草堆或脏土里,用爪子一点一点刨开摊平,让太阳晒一晒那地方。人们说“鸡爪心”,恐怕就是说它的行径……鸡们爱管闲事,不仅在白天照管着地球,还喜欢在夜晚瞪着双眼一直守到五更。在每天的凌晨,公鸡绷紧着每根神经,用力挺直脖颈,高亢地唱响一支支晨曲,它的啼叫穿越城市与乡村,给人送去一个个鲜活的黎明……或许正是它有着司晨报晓的任务,所以它很有仪式感,一出生就穿着毛茸茸的外套,显得温文尔雅与美丽大方。但这又有什么用?为了延续家族,鸡还不停地生蛋,以为鸡蛋能填满人的欲望,这似乎也没一点儿效果。人透过美丽的外表,看到的还是一只只烧鸡或一盘盘辣子鸡……

我们村里江先生的女儿在那年夏夜被狼叼走,乡亲们就知道,狼不仅会吃鸡,还喜欢吃人,于是开始疯狂地猎杀它们。他们或买一种名叫“三步倒”的毒药,或用硝、硫黄等原料,涂上白蜡,自制炸弹。那炸弹形状很像大蒜头。有一年,果然就炸死了一匹狼……

四十多年,狼已在村庄绝迹了。2009年1月2日,北京寓所

来来去去的人

俗语,有钱没钱,回家过年——都回家了,不但我回家,在北京搞装修的芒种、在山西跑煤矿电器生意的清明、在江苏常熟做服装生意的立春都回家了……还有好多好多,年龄比我大或小的,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似乎都被过年浓浓的氛围感召着回家了。回家的目的就是过年,但过完年都得出去。只是不同的是,他们去的地方有可能是北京、天津,也有可能是广州、深圳,哪里容易赚钱,他们就奔哪里……只有我出去还只是一个地方——那地方有我的单位,我的家,我的多年不变而又确切的地址。

眼前老家的一条泥路依稀可辨,长满各种各样的野草,埋没和荒凉了人们的来路和去路。路随人走,乡亲们关心的显然不再是这个。他们只感觉一阵风在面前刮过,而这阵风在外面转悠了一年,终于折了回来,他们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期待。有人就早早地站在村头,细心地看着这条路上走回来的人,猜着那背着一大包行李与赤手空拳的人有什么不同;回家立马推出摩托车的人与骑自行车的人,哪一个骑得更欢;谁返家时腰包里鼓鼓囊囊的,谁正踌躇不前地在村前或村后瞎转悠,谁灰头灰脑地一躲进家里就不见出来……“棉花、稻子都亏了,指望着他赚钱,他却一分钱也没有。”这是敢于揭自己短的。更多的就不敢了。比如说:“我家那个芒种,在外面闯荡了几年,还是见人生分!”邻居家的秋分娘见人便这样数落着。乡亲们听了,想想芒种真的从小就很腼腆,就再也不好驳秋分娘的面子了。

乡亲们把眼光都投向了我,好像说你在城里折腾了个家,城里到底有什么地方让人如此着迷,让他们的孩子、父亲和母亲痴迷到了愿意背井离乡?但我说不出来。我虽然容易和他们亲近,但不该问的事我从来不问;不该知道的事,我也从不打听。这些回来的人,有的人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棉袄,就是不想让人看出他贴着大棉袄的内袋里装的是什么;还有的行李箱本来就很结实而严密,但他偏偏又加上一把锁,就是为了不让别人知道他真正的行踪和秘密……他们在外面都说是在为生计而奔波,也可能还顺带感受了五花八门的诱惑。男人忙的事情,女人不懂;女人忙的事情,男人也只能糊涂。即便夫妻俩一起外出,也可能不知道彼此忙的是什么,何况父母,何况村里的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一个村子,六七十户人家,几百号人,天天聚在一起,要想弄清楚每件事可真不容易,更何况现在大家散落在天南海北,五湖四海。反正我是弄不清楚,我也不想问。

但这巴掌大的村庄能藏住多少秘密?谁家猪圈里的猪由于饥饿而嗷嗷大叫,是因为没有了猪食,看来他家粮食是真的断了;谁家的老母鸡悠闲地踱出门外,几只鸭子大摇大摆地从门里出来,就因为他是村干部。人家的秘密就随着这些鸡呀鸭呀猪的,一只只、一件件地从大门里进出自如。天长日久,人家的秘密就所剩无几。但偏偏他们喜欢把秘密写在自家房子上,所以房子是最大的泄密者。村里,小寒家的土砖瓦房经过一场场风雨的侵蚀,摇摇欲坠,看来他真的无力建造一幢楼房。冬至叔由于劳累过度,长年卧床不起。无奈之下,他的两个漂亮女儿大雪和小雪都学起了理发,先是在小镇上开起了理发店,然后在县城里开起了美容院,再后来干脆就跑到外面的大都市——在哪一座城市,人们不清楚。但只见冬至叔欢天喜地地从床上爬了起来,隔三岔五地就跑到邮局取钱,不到一年,就盖起了一幢楼房。村里人明白,那两个女儿一定是赚了钱,至于赚的是什么钱,乡亲们都在背后嘀咕,有的说是傍了大款,有的说两人干了那事……如今两人一身妖娆地回家过年,乡亲们见到她俩都夸她们有孝心、有出息,背后的嚼舌根便咽到各自的肚里……

还有,说儿子见人就生分的秋分娘,说要盖一幢楼房,在村庄里吆喝了一年,就是不见楼房在村庄里出现。这回儿子回到家中没几天,她又满村子放出话来,说儿子看准了一件事,说“千好万好在家好,千难万难出门难”,再也不让儿子在外打工,而是要在家里办一个养猪场……但和他一起在北京搞装修活的立秋,却在背后偷偷对人说,他在外面搞装修,总是骗西家的钱补东家的钱,房东们都在找他,说是要打断他的腿,弄得他再也不敢出去……为这事,还真有人来向我打听,但我不清楚。我是真的不清楚。

我的小学同学大寒,原来在家闷头闷脑的,走路时眼睛老盯着地上,别人总笑话他像是要寻找一件什么宝贝。如今他却把头昂得高高的,一脸扬扬得意的神情。过年买鞭炮,他家的炮仗放得最响。原来,他在北京瞅准了一笔生意,赚了一大把的钱,不仅买了房,还买了一辆车。他就是开着这辆新车回家过年的……他正月与我一起出去时,他的婶婶大娘们把家里的新鲜瓜果装了一车,从她们热情的程度上看,她们都已经把他当作城里人了。他父亲也乐滋滋的,好像田里从此缺少一棵像他那样的庄稼,一阵风刮走那棵庄稼正是他的梦想。谁也没有勇气说出自己城里的所居,大寒却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人家我在城里的电话是010……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邻居家的小满突然出现在我家,要我领她到我所在的城市找一份工作,说:“哪怕是给人家当上几年保姆……”紧随着这一阵风,我差一点就领走了她。最终没有领走她的原因,是她前脚走,她的父亲后脚就跟上来了。她父亲抽了一支烟,阴沉着脸,对我说:“你看芒种在外成了一个骗子,大雪和小雪虽然在外面赚了钱,却被人说得一塌糊涂。只有大寒,但像大寒这样的靠的也是运气啊!我不想田荒了,地瘦了……”小满的父亲是一个一辈子也离不开土地的人。说是有新四军那阵子,和他同穿开裆裤的同伴去参军,他没有去;说是他台湾的大哥要他去台湾,他也没有去;说是人民公社时,有人要他去公社综合场,他也没有去……结果参加了新四军的伙计当了大官,在台湾的大哥成了大富豪,去了公社综合场的人做了领导,但他仍然守在家里,总舍不得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村庄里,也只有他家的田地里长的庄稼还有个庄稼样。

但像他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过罢年,人们还是像一阵风一样要走。村口还是那条被荒草埋没的小路,村庄还是一副旧时的模样,但人都像风一样被刮走了。我知道在这一阵风里,村庄的人,来来去去的都已经无法停住脚步,他们已经熟悉了城市的钢筋水泥、高楼大厦、灯红酒绿……或许,他们比我更知道城市里的“秧歌舞”是怎么演变而来的;比我更知道城里每一个人的举手投足,与他们田间劳动的动作有什么关联;比我更知道那些当红的歌唱家与村里早年出现的经常号着嗓子的卖货郎有什么两样——怎样才能叫他们留恋故土,留守在自己的村庄呢?我只有不急不躁地看着,两只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双脚该去哪里就去哪里,也像一阵风。

一阵风对一阵风,我总不能说什么。2009年1月2日,北京寓所

平庄男人

平庄男人就像一壶陈年老酒,是那种抿一口就醺,微醺的老酒。那种酒不知道窖封了多少年,但它肯定珍藏在你记忆里,珍藏在你心里,成为你的一种念想。一种到时候一定要取出来,不一定喝,却要看一看、闻一闻,独自想走神儿的念想。

都说酒是待客之物,但这“物”在平庄男人的眼里,就是一种赤诚、一种情谊、一种爱。天南海北、海阔天空,无论是熟悉还是不熟悉,只要你有机会和平庄的男人们坐在一起,那物就有了灵性,就有了生命。有了生命,酒就会燃烧,就有了燃烧的火焰……蒙古长调、草原的悠远宽旷、马头琴的嘶鸣、蓝色哈达和草原深处刮来的风,纠缠在一起,那酒喝起来就有一种相识百年、地老天荒的感觉。蓝蓝的天空有鹰飞过,他们的胸腔中可能灌满了亘古的苍凉,但他们将这苍凉点点滴滴都化在酒里,端出的却是一杯豪情。开怀畅饮,把盏言欢,使你感觉到这样的男人就是你今生的哥们儿、一世的兄长。

提一壶老酒,那就一定得豪饮。平庄男人的豪情似乎就是酒培育出的。和他们喝酒,他们拿出的一定是好酒,他们说,这叫“不差钱”;酒桌上,他们一般不品头评足、家长里短,他们说:“不扯那些烂事儿。”他们一般不会理睬生命的枝枝节节、磕磕绊绊……人生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们也都暂且搁置一旁,只一杯又一杯地和你碰杯,把友情、吉祥和他们的祝福挂在脸上,眉宇间洋溢的是一种快乐。他们不让你高处不胜寒,也不让你看到人生的低处,只给你足够的自信。一仰头,一杯酒,那酒喝在肚里热乎乎的,你感觉不出他们的愁绪百结,只觉得他们侠骨柔肠,淋漓酣畅……

喝多了酒,平庄的男人讲的都是些“酒”话。但这种酒话一定让你忍俊不禁,或捧腹,或喷饭,立即成了下酒的作料。比如,你在草原上纵马驰骋,不小心摔下马,他们一定用语言给你建造一个“某某名人落马处”;比如,你因为喝酒而上火牙疼,他们一定会带你进医院,明明是医生诊治的,他们却说是漂亮女护士的功劳……平庄人的机智、幽默,仿佛就是酒培育出来的,他们的“酒”话,就像那一壶酒本身,总让人感觉身心温暖,韵味绵长。

早上是酒,中午是酒,晚上也是酒。当然,平庄男人喝酒后,也会请你去喝茶,常去的是和美茶社。主人是茶客,也是酒友,一壶好茶,喝着喝着,进了嘴里,不知不觉就变成了酒。平庄的男人似乎不喜欢茶的轻咽慢品,早已习惯了那种大碗酒的感觉。这种大,便也影响了平庄的女人,她们先是在茶社里静静地抿着,抿到动情处,也大碗地端酒,酒里透着的是另一种爽朗、另一种豪迈,天长日久,这种爽朗和豪迈,就酿成了平庄男人和女人的一种气质,一种大气,一种处友之道。平庄的男人和女人仿佛都记着这种大,但他们嘴上不说,只是喊着:“来,再整一个!”

酒能醉天下,却少不了“瓶装(平庄)”。想想还真是。酒是瓶装,瓶装的却不一定都是酒。瓶装的可以是油,是水,是空气,但这回我们喜欢喝的酒可真的都是“平庄”。平庄的酒让人醉,而且,那种酒一喝就柔情似水,地久天长,一醉就有一辈子的友情。

呵呵,平庄的男人。

平庄矿区的男人。2009年8月2日晨,内蒙古赤峰市平庄镇

游抚仙湖记

流玉的溪,抚仙的湖,都是极美极好听的名字。所以一到玉溪,听说要去笔架山下的抚仙湖,便荡起了一脑子的碧波绿水——抚仙湖名也有典故,说是远古时有姓肖和姓石的两位神仙结伴神游,痴迷这万顷清波,于是搭手抚肩地看,看着看着,竟一时忘了归期,遂在湖畔陶醉化石,耸立成了两座石峰。天下湖泊叫“仙人湖”“天仙湖”的怕不少,但都没有这一个“抚”字妙趣,让人心旌摇荡,如痴如醉。几天的劳顿,便随抚仙湖的出现一扫而光。

下了车,沿着湖岸走,满目都是涌动的湖水。阳光照在上面,远处湖水幽蓝,果真宛若闪闪发光的蓝宝石;近处湖水清澈见底,也如一湖晃动的碎银。深邃透明的湖水,碧绿与蔚蓝次第展开而去,浩浩渺渺——奇妙的是转过大蛤蟆石,湖面突然起了变化,大风骤起。有风就有浪,做惊涛拍岸状。一湖之水,一动一静如此分明,这在别处也是少有的。退出风浪口,悄然看湖,湖还是一望无边,望到的是影影绰绰的逶迤的青山。时节虽是冬天,听说京城里还飘起了入冬后的第四场雪,这里却温暖如春。当地人说,要是天气好,这里还可以看到“青鱼弄月”的景象。想那必定是有月的晚上,明月天上,几条浑大的青鱼簇拥水里,轻弄月影,当然美妙。蹲下身子,掬一捧湖水含在嘴里,甜甜的,滑落在指尖的水像一匹绸缎。难怪人们称这湖水是清醇的美酒,是仙人浴后的琼浆了。

湖山幽静,人走在岸上无法转个来回。便看湖边沟沟岔岔,这沟汊当地人叫“渔沟”。凡是渔沟处,必有水车,还有一种叫“倒须笼”的竹笼,说是到了每年立春,这湖里就有一种叫“抗浪鱼”的从深水里浮出来,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拥到岸边沙滩、礁石,寻找流动的清泉,抢水产卵。那时渔民们踩动水车,湖水从渔沟涌向泉池,鱼也会顺着渔沟游进沟中的竹笼,竹笼内有一排有着尖刺的“倒须”,鱼进了竹笼就再也游不回去。渔民将鱼取走,渔沟和竹笼里只留下鱼产下的鱼卵,渔民们又轻轻地将鱼卵放回湖中。百里湖边,那时节浮起一片银光,煞是壮观。时令不对,没有见到那些叫着怪怪名字的鱼儿,只是一时兴起,便车起水车嬉闹一番。主人介绍说,那鱼名字叫得古怪,却极爱干净,只要湖水稍一浑浊,鱼们便掉头而去。决绝如此,说鱼有洁癖,怕是不对,想来还是对人有提防之心。

到了湖边,自然要游湖。没有那种烧柴油的游艇,只有人力脚踏的。二十几人早已按捺不住,欢呼雀跃着就上了船。同行中有“大校”之称的作家沉石自称指挥,立在船头,名编名嘴李培禹自告奋勇地掌舵。作家凸凹和一友在前,我和名小说家刘庆邦居中,用脚踩。只一会儿,船就不听使唤起来。船入湖中,湖水也变得狰狞起来,巨浪汹涌,水高船晃,船上很快就是一片惊呼。我踩了一会儿,感觉不妙,忙问培禹兄,知其死命将舵打得满满,一脸绿色。于是舍了踩踏,自个儿跑到舵边,舵已被知其不妙的帅哥评论家陈福民接在手中。于是果敢传达指令,船这才听使唤起来……原以为坐船游湖,独享抚仙湖之水韵,却被自己弄出一船的惊吓。培禹兄后来说,他一怕船覆水中,二怕滨老突发心脏病。及至上岸休息时,培禹兄依然心有余悸——滨老者,著名漫画家、魔术家,八十有四。说笑间,再来湖边,只见湖水静若处子,刚才的慌乱已恍然如梦,让人弄不清楚是湖动,还是心动了。

美丽之处也有惊险。夜宿抚仙湖的“女若别墅”,越发品出湖的生动。偌大湖山,四处风景,有被称为“云南第一岛”的孤山,有尖如竹笋的玉笋峰,有状若笔架的笔架山,水下还有一座旧城。我们夜宿的地方只不过是波息湾——顾名思义就是波浪平息的地方。想起下午的游船,也惊出一身冷汗。要是在浪口,还不知道会弄出什么样的惊险呢。于是起身作文,题曰《游抚仙湖记》,给自己压惊。再静静枕着抚仙湖,随息波渐渐睡去。2009年12月6日,北京寓所

走森林

没想到短短几天,就静静地转了一趟镜泊湖与伊春的原始森林。时令刚交八月,但八月的阳光在白日里依然灼热。猛然走进森林,耳边喧闹的人声远去,面前也没有平常的嘈杂零乱,高大的树木和遮天蔽日的树叶,伴随着草木的清香,就像水一样漫过全身,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灵和爽朗,这样走在森林里,就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一听到镜泊湖的地下森林,我脑海里就没来由地翻腾了一阵,但怎么也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片林海,树木应该是在洞里,还是地上地下地疯长。及至从陡峭的林间台阶一级一级往下走,才发觉所谓地下森林,只是因为火山爆发而造成一片巨大的落差所致。森林当然还是长在地上的……红松、杉松,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高大的树木,一直在头顶上高高矗立着,一棵紧挨着一棵,生机勃勃,静享日月。外面是有阳光的,阳光从森林上空射来,只一抹亮,树叶完全遮蔽了日头。鸟声高远地传来,没有风,空气却在新鲜地呼吸,刚进森林时的满身臭汗,一下子就被什么吸干了,只觉全身凉飕飕的,奇妙无比。

沿着台阶慢慢地往下走,突然感觉身子仿佛被森林里的树叶托举着,在缓缓轻放。大多数的树木长得笔直,但也有摆各种姿势的,或抱成一团,或一树两干,一行人见到这种奇妙偶尔会失声惊叫。更有声音从上面或下面传来,只是这声音在森林里少了些乖戾之气,像一滴水珠从树叶上滑落,显得朴素而自然。说这里火山爆发,山脉被切成了突兀的峰峦,火山过后,树木生长,林木填满了沟壑,便成就了这样一片森林。绿叶蓊蓊郁郁,很容易让人生出幻觉,感觉这片森林就是那火山爆发的火焰,由红变绿……只是那火焰绿得有些浓烈罢了。

与镜泊湖的地下森林相比,伊春的红松就显得有些彬彬有礼了。因了游览的需要,树林间铺就了一条木头的栈道,红松身子一律高挑着,百年抑或数十年的森林在头顶上苍翠着,若隐若现的红,如梦如幻的绿,尽现韶华之美。信步走在林间栈道上,耳畔传来隐约的涛声,面前时常有小松鼠匆匆溜过,横卧石溪的古松,丛丛簇簇的菌类,零星小雨时下时停,林子里罩了一层雾气,林深处显得有些清冷,就感觉林子的不远处就是大海,仿佛有一树妖在暗处灵光一闪。我独自走了一阵,后面的人就跟了上来。大家一路走,一路一棵棵数着树——原来,这栈道旁的树都有人领养。导游说,某某大树是某大官领养的,某某大树是某大商人领养的。我这才看清,原来这些树都是挂有牌牌的。

问:有一般老百姓领养吗?

答曰:有,不在路边,在里面。

于是就信步走下栈道。果然是有,却是路人看不见的。树的领养也分级别?心一动,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达官贵人,什么叫一介草民了……回到栈道,见路边一棵大树醒目地倒伏在地,大家都没看清这领养人的名字。导游却开起了玩笑,说:“这也是一个大官,因为贪污被抓,没空顾及这树了。”惹得人们一阵唏嘘——人或有善恶,树却是有涵养的,但愿只是玩笑。

再在森林里走,脑海里受了那分级别领养树的影响,忽然就感觉那些树都是一些孤儿、养子,心里便不由得怪异了起来。这样,不知不觉脚步就愈加快了些。面前当然还是葱绿的林木,只是太阳出来了,阳光如蝶般照在林间,林间发绿的溪水哗哗有声,如同森林的笑。又有鸟声叫起,鸟语松香,就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宛如松子一般噗地滴落下来。身轻心静,犹如刚刚完成了一次森林浴,顿有无限出尘之感。2009年12月7日,北京寓所

散文的性情——秋声散文集《赶路的月光》序

那晚酒后,朋友们仿佛都意犹未尽,说声“喝茶去”,就“喝”到和美茶社去了。和美茶社与其他的茶馆茶楼似乎没什么两样,甚至还略显简陋:一溜靠墙而立的柜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茶叶,还有一方硕大的石雕般的石桌。石桌经过茶渍的浸磨,沾了茶的灵气,润泽如玉,油光闪亮。我们一行人将它围得水泄不通。主人不急不躁,乐呵呵地张罗着沏茶,五大三粗的汉子穿梭在逼仄的茶室里,自然显得局促而腼腆。朋友说:“喏,这就是秋声,也是性情中人!”

便这样认识了秋声。秋声生得敦敦实实,膀大腰圆,言语不多;站如铁塔般的红脸汉子,却整天在石上烹茶,把玩一壶,稍有闲暇,也是静玩山水,对花醉语。或动或静,一言一语,透露出的也多是北方男人的侠骨柔肠,难怪连名字也取了缠绵的“秋声”……都说某某是“性情中人”,我想大概指那人的性格率真、豪爽,是那种嬉笑怒骂、忘形于语的人物,看来有失偏颇。真正的“性情中人”,合该是率性自然,随心而为,于别人或是豪放阔朗得无障无碍,于秋声却是斯文安详得无拘无束。“茶社简陋,石台拙朴,只是尚可平静快乐地做事,无拘无束地喝茶,便是我自己的欢喜。”及至后来读到秋声的文字,我就越发加深了对他以及对“性情中人”这个词的理解。所谓“性情中人”,当是一个有至兴、至真、至诚的心情的人,自然与一切的做作无关。

依了这样的理解,看秋声和秋声的文字,想一位粗粗壮壮的汉子,把茶叶一片一叶地拨弄在紫砂壶里独自品味,或默默对花醉语,或与一群茶友在茶室里把玩茶艺,就有些忍俊不禁。然而,秋声是真实的,真实的秋声时而古典而落寞,比如在兴致正酣的酒宴上,他会离群而去,独自回到自己的茶社,泡茶听曲,参详人生大事,渐渐把名利看淡;比如在恹恹的病中,他会无端地把玩起一方石砚,思念远方的友人;比如在花开的季节,他会在清晨看花,与花独语,“犹为离人照落花”,把死亡看作是人生的一种超越……当然,秋声的性情不只在茶和这些风花雪月中,还在山水、在亲人、在他心灵之中。甚至,他的心灵还很脆弱。妹妹结婚,他穿着随便,妹妹一句“哥,平时穿衣服很好看,今天故意穿成这样,是砸我场子来了吧?”就让他感觉天旋地转,病情突然加重了一般(《浮生一日》)。由此看来,秋声不仅真实,而且脆弱与善良得有些可爱。

当秋声把他的散文集《赶路的月光》放到我的面前时,我有些感动。读他的文章,感觉他无论是在茶社酒坊中的“静”,还是在山水花草间的“动”,为文似乎从不刻意,他的文字可以说都是他性情的真实流露,朴实亦如他的为人。很喜欢他在《笑红尘》里说的:“……并非我不拜佛。我了悟我的心灵要时时不断地将它掸拂擦拭,不让它被尘垢污染障蔽了光明的本性,便比拜了还要让佛欢喜。我未有觉悟,未得慈心三昧,也是一样要在生命平和之中执着地追求自我完善的心态。”——散文是一种性情,自然这种性情涵盖的是一位作者对生活、对人生、对艺术的理解与表达。相信深谙“茶道”的秋声对此也是体悟颇深。

记得那晚在他的和美茶社,朋友一句“性情中人”的介绍,就使茶桌上“风云突变”,茶局顷刻间换成酒席,轻抿小啜一下子变成了一场豪饮。灌了一肚子的啤酒,面前一壶好茶顿时就失去了味道——真是遗憾。私下很想对秋声说,什么时候再得机缘,静静地看你把玩一回茶道,讨一杯香茶喝,如何?

权且为序。2010年6月20日下午,北京寓所

故乡深情——凌翼散文集《故乡手记》序

曾写过一篇《散文散话》。我说:“……童年几乎就是故乡,故乡大都非常乡土。因此乡土无一例外地成为散文作家的宿命。”一直以来,事实上许多的“故乡”都在我们童年和少年的视野里反复呈现并被吟哦。尽管那里有着我们无邪的目光、纯真的迷恋和刻骨铭心的疼痛,但抑制不住在纸片上翻飞的,往往都成了一种怀念的炫耀。这回,猛然读到凌翼的《故乡手记》,我眼睛一亮。故乡在凌翼的笔下不再是记忆的回望,而是真切的当下,是正在进行时。虽然有些日常,有些琐碎,还有点行色匆匆,但他对故乡的匆匆一瞥却异常深情。

凌翼写这组《故乡手记》的笔法,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乡土作家如沈从文、师陀、吴组缃那里也许会找到影子。真的羡慕他生活奔波在喧嚣的都市,却有着这么一段小住故乡的恬静时光。我也曾有在故乡驻足日久的时间,但天天在觥筹交错、声色犬马中度过。故乡的丘陵和县城的场景,似乎远不如他的那被大山阻隔的山村那么淳朴和安详。相反,所谓与时俱进的“变化”却使我莫可名状。凌翼告诉我,他的故乡除了四季的更迭、人的催生和催老以外,似乎永远都处在那种没有变化的状态中。实际上,他那土砖瓦房的山村也开始有了楼房,有了电话和手机等现代通信工具,更有了外出打工的民工,但他们的生活一以贯之地“波澜不惊”,即便他拿了手提电脑在桌上写作,舅妈、舅舅看见了也不感到新奇……故乡在变,但深居其中的乡亲们浑然不觉。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边任何事物的变化都无法改变他们内心的恬淡……面对这样的故乡,凌翼心头的感伤可想而知。站在龙坑口,听河水的琴音,望远山峰峦跌宕。

对面空阔处,是一片沙洲。另一条小溪从黄柏洞“娓

娓道来”。层层梯田,被农人梳得“条分缕析”……(《观察》)四周是绵延的群山。越过对面的楼房,东岸那方,

萝卜寨一峰独秀;北槽那边,云岭雄踞双峰尖下。后

面小鼓山近在眼前,它从石花尖蜿蜒而来。港口那面,

层层叠叠,最高处是牛子岭。(《眺望》)

凌翼赣西的故乡是美丽的。文字也显得美丽、干净。在美丽的故乡,凌翼就像一只可爱的绿青蛙,或是一只梅花鹿,蹦蹦跳跳在故乡的山水间,时而,他会抓着一只萝卜,帮着妻子刨萝卜丝;时而,他胸挂照相机,为没照过一次相的乡亲照相;时而,他散步到某个山头,俯瞰村庄,或与老农搭讪;时而,他也会与妻子一起去赶墟……过年了,亲人们忙着杀猪、写对子、贴春联、烧年饭。然而,与亲人一起为过年操持的凌翼终究与他们不同,他只是偶尔劳动,这里有他多年不在故乡的久违的欢欣、陌生的熟悉,有“闰土”见到“迅哥”的隔膜,还有着他一心想“写作”而优越着的小小的私心与大大的“野心”,真切地重温故乡的乡风民俗,真实地描写故乡的风土人情、一草一木,及至心灵里的隐忍与疼痛。比如,他看见父亲,说“他的脸上没有多少肌肉,一种可怕的瘦,像刀子一样刺痛我的眼睛”(《东岸》),说不上不动声色,却是掷地有声。远远地看见河边新盖起一座厂房。看那规模,十

有八九是造纸厂。走过去一打听,果然。上游的几家造纸厂,因为排污问题被环保部门关

闭了。难道这里建这种污染严重的厂,就没有人管吗?妻子说:“如今这世道,花钱打打黑,什么事不

能摆平?”她说的倒也是。可这河……我在河边躅步,为这条已不纯净的河流悲叹!(《东岸》)

一个游子、一位漂泊者面对故乡的一切,此时却显得那么无奈。亦如我在故乡。乡亲们打算修一条天天要走的路,自己的集资远远不够,于是密密麻麻按了许多的红手印,写了一纸报告交给村里,也给了我一份,希望我找“上面”,重视一下。然而,泥牛入海,我却不能让他们如愿。这使我两年多来心情都很沉重,觉得欠了乡亲们一笔巨大的良心债。尤其走在那条路上,看见乡亲们至今仍肩挑背驮着沉重的担子,吃力地爬坡,总是一阵揪心。好久以来,我一直为不能为故乡做点什么而感到羞愧和耻辱,连下笔提起故乡,都感觉轻薄和伤感。凌翼说到故乡“每每念及,常常感到惭愧与汗颜”——仅这一句话,就感觉出自我的兄弟之口。2010年6月22日晚,北京寓所

小说和小说之外的刘庆邦

静悄悄地来了,又静悄悄地走了。当然,见面时我们总少不了寒暄,走时也必定会打一声招呼:“我走了啊!”“我出去一下啊!”……声音里透着亲切。然后,挎着那标志性的军用小挎包,他就轻轻地下了楼——时光荏苒,屈指数来,我和庆邦在京城的同一个屋檐下,相识与相交已有十多年了。十几年抑或几十年,他的绿色军用小挎包也新换成了褐色的小挎包,但与我们日常交往的情形基本没有变。来了,收拾好自己的房间,他就默默地坐在里面写小说,每天只写一两千字,完成自己规定的任务就收工。成天沉浸在自己创造的小说艺术世界里,他有些陶醉,也有些幸福。

当然,我们也要经常交流一些工作的。

他除了是北京市作家协会的副主席、专业作家之外,还是我们中国煤矿作协的主席,是《阳光》杂志的前任主编,现在仍然是我们杂志的特约编审。有时,为了作协和杂志的事情,我会到他的房间,坐在他的沙发上向他汇报工作;有时,在写作的间歇,他也会捧着茶杯,静静地踱到我的房间说上三言两语。这样,作协和刊物的很多事情一下子就谈好了。正儿八经开会的情形也是有的——开会总少不了讲话,看他漫不经心,但话一出口,却是深思熟虑,说得特别认真。比如,煤矿作协每四五年会评一次“乌金奖”,对这个全国煤矿文学的最高奖项,领导们都很重视。启动大奖的时候,大家一起开会,我们说些评奖上琐碎的工作,他强调的则是评奖的纪律。他要求大家认真,提醒大家注意保密,尤其不要接受别人的“信封”云云,说得大家都笑。笑过之后,大家对他的郑重其事和周到细致都心生敬意……有时,我们杂志社几位编辑为一篇稿子争得面红耳赤,相持不下,我就会拿给他看。他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不仅认真看,而且还认真地写出审稿意见。作协发展会员、培养新人、开展活动……若说煤矿作协和刊物这些年取得了一些成绩,与他这种认真的工作态度和责任心是分不开的。

说起他生活中的认真劲儿,从我们偶尔的娱乐活动中也看得出来。他好玩牌,出差在外,朋友们赶在一起,就有一些扑克的牌局;工作之余,一年里也会有三五个朋友相邀玩几场牌。他出牌慢条斯理,该出的出,该闪的闪,他从不轻狂和随意,若输了牌,最多自言自语一句:“唉,打得真臭!”开始打牌时,我总有些胡闹,一时兴起,出牌时嘻嘻哈哈,就有些玩笑的成分。他看出来了,轻言慢语地说:“打牌要认真,打牌都不认真怎么行呢?”……“敬畏文字”“诚实劳动”“用心写作”“凭良心”这些平常的话,都是他写创作谈时用的标题。他这么写,在别人看来,也许只会当作一种老生常谈,但对于我们这些天天与他相处而了解他的人来说,却知道他是怎样的言为心声,怎样的一种自省与修炼——我这样说,或许让人以为他是一个爱“较真儿”的人,其实也不是。他是一个宽容的人,甚至显得十分宽厚。

早些年,他与我的四五位同事一起坐在一间大办公室。那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忙忙叨叨,他却像一位入定的老僧,在自己的桌上写着小说。后来,我们俩在一间办公室,我的工作电话多,又喜欢烟不离手,屋里经常烟雾缭绕。他一进门便放下自己的小挎包,照样伏在桌上写小说,弄得我过意不去,他却泰然处之,丝毫也没有责备的意思。实在写累了,自己就从屋里踱出去,散步、晒太阳,或者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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