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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5 22:4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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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凯洛琳·米勒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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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怀中的羔羊

上帝怀中的羔羊试读:

第一章

希恩转身挥手告别,和伦祖坐上牛车离开了。她的母亲、父亲、贾斯珀和里阿斯站在自家房子前面目送她离去。主持希恩与伦祖婚礼的老人在家里没有出来,只留下其他人在外面送别希恩。不过家里最小的杰克却不在那儿,他一脸悲伤地跑开了。杰克曾指着伦祖·史密斯的脑袋,布下了最恶毒的诅咒。现在他正在河岸沙堤的柳树下面趴着,这条河距离他父亲的房子两公里远。他在恶狠狠地诅咒,希望红色多毛的虫子钻进伦祖·史密斯的耳朵眼,长出带角的头和毛茸茸的尾巴,把伦祖的内脏全都吃光。

不过希恩一定不喜欢这样,她会做各式各样的巴拉圭茶为他解毒。木已成舟,希恩已经走了,成了他的人。床也铺好了,要让她躺上去。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是多么地在意。她再也不是他的姐姐了,她全部都归伦祖了。

现在她睡的不再是杰克的床,而是伦祖的床。一想到这个,这孩子就悲从中来,几乎窒息。他发现自己连吸口气都困难。他闭上眼睛仿佛就能感受到被子下面姐姐温暖的身体。她有力而纤细的手会把他的头揽进她的怀抱,拎起他的腿放在自己身边,他们就这样互相偎依地睡在一起。夜里他可能会翻个身,于是她瘦小的身体就会挨着他的后背,形成一道保护性的曲线。

他睁开眼睛,粘在脸上的白沙渐渐变成了远处的眼前起伏的山峦和河谷。头顶上是新发芽的柳条,随着河谷里的风上下摆动。他朝嘴边的一小堆沙子吹了口气,沙堆应声塌了下来。如果他会回家给小牛喂草,那家里人会以为他原本就在那里。

木轮子的牛车缓慢前行,希恩和伦祖的身体也随之微微跃动。去新家的路上会经过一片树林,绕过长满柏树的大沼泽地,蹚过一条小河,再翻过一个斜坡。斜坡上长着越橘树,热天里还会有响尾蛇出没。再往前走,参天大树和美丽的草地映入眼帘。这个地方位于希恩娘家以西十公里,在这儿伦祖已经为希恩建好了新家,房顶上垒着一个土制的大烟囱。房子一旁是乌泱泱的灌木丛和甜丝丝的月桂树,一条小溪从底下潺潺流过。希恩的母亲在房子后门外新栽的无花果树、七姐妹蔷薇和香石竹已经开始生根了。

为了建房子,伦祖砍下了附近所有的树,希恩的兄弟们帮他在木头上切出槽口,卡扣在一起搭出结实的墙体,用松树的心材制成厚重的木板做出严实的墙壁。他们还为奶牛建好了牛圈,奶牛贝琪此时正待在那里,紧挨着她的是一只黑白花的小牛。伦祖打算在地里播种完毕之后,为希恩建一座冷藏间,用来存放牛奶和黄油。夏末时分,希恩的兄弟们会过来帮他搭建玉米地的围栏,那里种的玉米会做成供食用的玉米粉,以及用来喂牛的饲料。南瓜、豌豆、土豆、甜瓜……他们会在地里种满这些蔬果,并让它们长得很茂盛。而希恩负责给他们浇水。她的母亲告诉她,女人必须学会照料蔬果、花园、牛奶、黄油和孩子;男人则要学会饲养和宰杀牛羊,种植和收割庄稼。

希恩的脖子被她的新帽子捂得直冒汗,于是她索性把帽子摘下来,将帽绳沿着下巴系好,让帽子在背后摆动。她那小麦色的脸庞饱满而欢快,嘴唇紧紧地闭着。风掠过她的额头,将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她那明亮的棕色眼眸羞怯地左右顾盼。

和风,煦日,沉重的牛蹄踩在滑溜溜的棕色松针和软沙上缓慢前行,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平和而满足。她羞涩地扫了一眼伦祖蓄着胡须的脸。他那因为日晒而黝黑的脖子上挂满了汗珠。希恩又往上看了看他那头粗犷的黑发,头发上戴着一顶别致的礼帽,这顶帽子是他去年秋天在海岸集市上买的。看了看伦祖那宽大的头颅,强壮的肩膀,希恩赶紧把目光移开。跟他挨得那么近,他那一头粗犷的黑发,强壮的男性肩膀,让她有点儿紧张。这个男人沉默而坚定地坐在她身旁……他是她的丈夫了。

现在希恩结婚了。每年会来这个地区主持两次婚礼的老人,为他们俩送上婚礼祝词:“您愿意娶这位女子泰莉莎·希恩·卡佛为妻吗?”从此希恩也要自立门户了。她成了女主人,成了伦祖的妻子,为他操持家务。

希恩要自己搅拌牛奶,把牛奶倒进奶罐,烹制自己的奶油,再把它们放在阳光下曝晒,让它们闻起来香甜纯净;她要自己栽种侍弄瓜果蔬菜,跟在她的男人后面播种玉米,看着幼苗渐渐长大,牵着耕牛,拉着锋利明亮的爬犁前行,翻动长满青草的田地。从今往后她将拥有自己的玉米地,跟随自己的丈夫,过上自己的生活;她羞涩的将目光从他粗壮有力的脖颈匆匆移开,却又偷偷看了看他衬衣下面那强壮有力,挂满滴滴汗珠的身躯。

牛车沿着小道绕过沼泽地的一角,经过时紧贴着路边的灌木丛,让人感到阵阵凉爽和甘甜。沼泽地里的积水和黑色海绵状的沼泽让空气变得潮湿;黄色的茉莉花在高高的树干上攀爬,一簇簇香甜艳丽的花朵在绿叶中竞相盛开;灰白高大的柏树树干上覆盖着新长出的树叶。整个沼泽地都因为花香而躁动起来。

夏天,满是淤泥的沼泽地显得慵懒而燥热。短吻鳄在泥巴里打着盹儿,水蛇在水里游走;冬天,沼泽地显得阴暗又令人生畏,野兽在寒风中尖叫,水面暗沉而寂静;而现在,在希恩的大喜之日,花团锦簇的黄茉莉在松树枝头绽放,凉爽而阴暗的树荫下高大的枫树似乎在燃烧,所有的小树和高耸的松树上都点缀着蜡色的叶芽,像是在举起祝福的蜡烛,每棵树的顶端、所有的枝干上都燃烧着白色的蜡烛,熠熠的烛光里孕育着新生。黄鹂鸟漫不经心地叫着;红衣凤头鸟反复唱着一首短歌,不断提示着春天的到来。希恩能够听到身边小动物们逃离时悄然而又匆忙的脚步声;灌木丛先是短促而慌张地沙沙作响,然后又安静下来。一窝山鹑受到惊吓,仓皇飞走了。每当庄稼收完后伦祖总会来捉上几只。另外,沼泽地里还有火鸡、松鼠和鱼……各式各样的野味。嗯,这些野味吃起来一定棒极了!

希恩把腿拢了拢,以防裙子被牛车旁边冒出来的竹刺扯坏。厚重的裙子下, 希恩的左腿跟伦祖的右腿紧紧地靠在一起。通往小河的路向左急剧倾斜,这让她不得不紧贴着伦祖,虽然她并不愿意这样。挨着他这么近,她的心怦怦直跳。她试图从他身边挪开,但却没有成功,因为牛车倾斜得实在很厉害。她不得不紧挨着他的肩膀呼吸。牛儿停下了脚步,低下头在小河里饮水。浅棕色的河水在脚下流淌;月桂树叶在树梢泛着盎然的绿意;一丛竹叶浮在水面上随波摇曳;午后的阳光也被浸染成干净的浅绿色。希恩看着缓慢的水流将小河的沙底冲刷出小小的涟漪。不远处还能听到松鼠在树梢上吵闹跳动。伦祖那黑色的眼睛转向了希恩,这是他们上路以来他头一回瞧她。

他问道:“你累了吗?”

她羞红了脸,沿着小河看向远方:“不,我不累。”

伦祖顺着希恩的视线望向远方,两人都沉默不语。她有种感觉,伦祖和自己心有灵犀。于是她更害羞了,害羞得不敢从他身边挪开。

她说:“这个地方天热的时候最适合放你的猪群了。”“你应该说,我们的猪群。”

希恩的眼睛里充满了羞涩。他的眼神和语气让她觉得无处藏身。

伦祖说:“如果你怕蛇的话,猪群可以帮你赶走毒蛇。”“我不怕蛇……”

他黑色的眼睛闪亮了起来:“你什么都不怕,是吗?”

希恩摇了摇头,不知所措地垂下了双眼。他注视了她片刻,然后深沉而温柔地对她说:“小可爱!”

他蓦地转过头去,吆喝着那头牛。牛儿拉着他们越过河岸,岸上的沙子被河水冲刷得很白。接着是一个上坡,两旁丛生的矮棕榈树随风低语;矮栎树上的新叶子有浅黄也有绿;松树粗壮的树干上面,树叶在空中沙沙作响,大片茂密的绿草地被风吹得一起一伏。而希恩的奶牛总是会在这里吃草。

伦祖在新开垦的地上砍伐的树桩还在缓慢燃烧,烟雾飘过整个沼泽地。希恩透过低地上的一片薄雾,看到了自己的新房子。明亮的金黄色,犹如太阳的颜色矗立在阳光下;屋外的木头刚制成不久,剥去褶皱的树皮,浅褐色的树干并排组成了一堵堵墙;屋顶的烟囱也刚刚被伦祖涂上新泥巴;屋后新建的围栏里围着希恩的奶牛和牛犊;房子周围新开辟的土地上,分布着很多树洞,里面燃烧的树桩,在寂静的空气中冒着青烟。

伦祖已经把土地上的矮树丛清理干净,劳作让伦祖的手变得多茧而粗硬,厚重的肩膀也显得有点弯曲。田地已经整理成黑土块,随时可以在垄沟里播下黄色、黑色、白色的种子,转眼间就会长成绿油油的一片。有时,希恩甚至能想象出成排的、高大的玉米树在风中婆娑,连房子都被遮住无法看到。屋后会种上棉花,还有一片烟草地,供伦祖采摘晒干后卷成香烟享用。希恩会在后院里种下一棵葡萄藤,藤条顺着葡萄架爬满整个院子,明天她还会播下一把向日葵种子,那是她母亲交给她的,让她用来喂养母鸡和公鸡。

牛儿拉着车缓缓地爬上斜坡,然后陷进了新开垦的土地。牛车通过高低不平的地面到达家门口时颠簸得厉害,于是他们的家门前就有了第一道车辙印。房子离希恩更近了,木头在午后的阳光下变成金黄,房顶的倾角很大程度上有助于排掉雨季的积水,门窗户扇都拼接得严严实实,能够抵挡冬季最凛冽的寒风。

门前的院子,地面平整,没有犁耙翻整的迹象。一片片干净崭新的土地,把田地和房子连在一起。小鸡快步跑过门口,它们离开了希恩母亲饲养的鸡群,总觉得有些不安;奶牛在围栏里孤单地哞叫。伦祖抬起一条长腿,翻过牛车跳到了地上。他转身朝向希恩,嘴唇微微张开,牙齿在他柔软而浓密的胡须中若隐若现。他略带羞涩地把手臂伸向希恩:“快下来吧,小可爱!”她感到心安,扶着他的胳膊从牛车下到了地面。

她走进屋内,木头拼接而成的地板虽然还没擦洗过,但也还算干净。伦祖已经在一角安好了床;木板上铺着厚厚的谷壳,伴随着人体的翻动,发出轻柔的沙沙声。谷壳先是用水浸泡软化,然后在最近天晴的时候晒干而成。谷壳上面铺着一层用柔软的新棉花制成的厚床垫,希恩的母亲先把棉花装在家纺的条纹棉布里,再用结实的粗线缝制成型。床垫上安放着希恩的羽毛褥垫,这些羽毛是每年从一只只鹅身上搜集来的。在这上面铺着家纺的床单和希恩的被子,其中一床被子上黑白相间的黑寡妇图案是希恩做姑娘时缝制的。她还带来了另外两床被子—上面分别绣着“东方之星”和“少女的眼泪”,也是她自己缝制的。这些被子对于这种凉爽的天气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在冬天来临之前希恩还会再做几床厚被子。伦祖的母亲已经答应四月剪羊毛时会送给他们一批羊毛改善生活。

壁炉前摆放着做工精致的椅子。这是伦祖做的,木头明亮崭新,椅子上铺着的牛皮毯是不久前刚鞣制好的;墙边搁着一个低矮宽大的箱子,用来存放被子之类的用品;壁炉上方吊着铁锅和巨大的玉米饼煎锅;椽条上吊着他们父母给的各种肉类,屋子一角放着一桶脱了壳的玉米;院子里那台磨坊是用来磨玉米的,希恩只需要转动磨坊上的石头就行。在庄稼收获之前,无论是向史密斯家还是卡佛家,只要伦祖和希恩需要,伦祖都可以要来成车的玉米。希恩可以随时去母亲那里获取作物的种子,她很快就会在自己的菜园里播种,不出一个月菜园就会满眼绿色。

房子现在随时都可以住人了。希恩的母亲已经铺好了床,在壁炉上支好了锅具。贝琪今晚还不能供应牛奶,因为她和小牛犊还没有分开,但过了今晚希恩就可以开始挤牛奶了。

希恩把随身带过来的一包衣服摊开,放到箱子里。她把帽子挂在床头的木钩子上,旁边挂着伦祖的新帽子和旧的熊皮帽。希恩脱下新鞋,抹了抹鞋面上的薄灰,把鞋放进箱子。她赤脚走路的时候感觉地板有点凉。

天快黑了,伦祖抱来了干柴,生起了灶火,接着又去了牛圈。母亲给了很多冷菜晚上吃,但这是在新家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希恩打算在自家的壁炉上自己做饭吃。她割了块肉,用玉米粉、水、盐做成玉米面包。在她做饭时,有首歌的旋律冲到了嗓子眼,她想唱,但怕被伦祖听到。希恩把做好的饭摆上餐桌,然后朝他喊了一声:“饭做好了。”

他进了屋,俩人开始吃饭。他们看了看对方,目光又都转向了桌上的食物,笨拙地把面包掰开放到肉汤里。

夜幕降临,壁炉里的火生了起来,屋子里充满了柔和跃动的光。希恩清理了餐桌,打水洗脚。

伦祖走到床边,弯下腰,拿出一包东西。他把那包东西拿到坐在炉火旁的希恩面前,把它们摆在地板上给她看:“我想你也许会喜欢这里面的某样东西。”

一张洗干净的绵羊皮毯;一个由樱桃木打造的箱子,精致小巧,不足一英尺高,箱盖周围雕刻着球形和环形把手,箱子扣则是用一块比小手指还要细的木头做成的,合上箱子的时候扣件就合在一起卡牢了;下一件是用牛角雕成的珍珠状首饰;六个雪松木发夹;还有两根雪松木织针,打磨得光滑闪亮。

伦祖的手好神奇,他能做出几乎任何东西。希恩仔细地把玩着每样东西。她无法决定最喜欢哪一件。

她拿着纤细的雪松木针,比划着穿针引线的动作。木针随着她的手指滑动,清凉又迅捷。她害羞地说:“我要用它给你织几双冬天穿的袜子。”

他呆呆地看着她的手,一脸的不知所措:“还是给你自己织几双吧……”

她接着说:“伦祖,你不用给我准备这么多漂亮的东西。”

他解释道:“我只是想把它们作为礼物送给你,小可爱。”

她把这些漂亮的礼物放进箱子,把羊皮毯铺在床边。她在炉火前洗了脚,然后走到床边的昏暗处把衣服脱到脚边,拿起一件母亲织的套头内衣从头上套上穿好。她钻进被子,身下柔软的谷壳轻声地沙沙作响。她把脸转向墙边,等着伦祖回来。

当希恩从炉火旁走进床边的阴影时,伦祖出了屋子,穿过夜色来到了牛圈。今晚的夜色薄如罗纱,不像无月之夜那般漆黑。不过月亮也不大,一轮残月挂在天边,清凉而高远,空旷而向下的月牙预示着雨水的到来。在满月之前,月亮会清空它里面的雨水,新土地将会被雨水浸透。伦祖必须在地里播下种子,给贝琪和她的牛犊在牛圈较近的一侧搭一个棚子。母牛的确已经习惯下雨了,但这只黑白花的小牛或许不喜欢淋雨,而且有了遮雨棚,希恩在挤奶的时候就不会被雨淋到了。

伦祖走到牛圈粗壮的围栏边,倚靠着围栏。贝琪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走到围栏旁,用一声低缓的哞叫回应他低声的呼唤。他用手逗弄着她的耳朵,用指甲挠着她粗短的背毛。他用手遮住了牛眼多骨的眼窝。每次抚摸奶牛的前额都会让他觉得有看不见的白色头骨在注视着他,他有时会在丛林深处发现动物的头骨,那是游荡到那里死去的动物留下的。不会说话的动物死去的时候不喜欢有东西看着它,它们会走到小溪边躺下等待死亡。没有谁会知道有东西死了,除非你看到秃鹫在某棵瘦小的柏树上空由高至低地盘旋,或者庄严地排成黑色的一排坐在尸体旁,挨个用嘴巴拾掇着油乎乎的黑色羽毛。如果你留心观察, 就能在下面发现一具动物的皮囊,中间被啄开,里面已经被啄食一空,只剩下一堆干净的白骨。

伦祖能听见小牛在用鼻子拱着母牛的乳房。其实它并不饿,但它大概是想趁着能喝到奶的时候多喝点。明天小牛就会被关起来,而母牛则会被带到沼泽地旁的斜坡上去吃草。

伦祖转身面对着他的土地,胳膊肘搭在围栏上,身体向后靠着。他的目光穿过淡淡的黑夜,远处的田地已经准备就绪。透过淡淡的黑夜,他仿佛看到土地上长出了沉甸甸的庄稼。玉米要种在这里,棉花要种在那里,豌豆则要种在牛圈外面近一点的地方,因为豌豆在秋天会引来山鹑;他还要为希恩开辟一块菜园种植蔬果,在小溪边搭建一个洗衣房;他要清理掉那附近的灌木丛,因为灌木丛中的水蛇常会偷偷游过来咬你一口;他还要用柏木给希恩造一块跟他母亲一样的洗衣板,以及一个带有肥皂架的洗衣槽。他已经挑选好了木头,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剥掉树皮,挖好形状,再装上四个支脚。他要干的活儿很多,再加上还要为希恩办的小事,够他一直忙到下霜。土地还要一劳永逸地用栅栏围起来,就不用说需要造多少根栏杆了。

在这个初夜,月牙孤零零地挂在天上,在森林和流水之上,月亮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圆缺。伦祖发现从他的左肩上望出去,看不到任何树木或云彩。这预示着雨水和好运的到来,他走回了家,怀揣着隐隐的渴望。下个月希恩就要打猪草,所以伦祖会在小溪的另一边给老母猪建好猪圈。他脚步沉重地穿过后院,格外用力地推开后门。他要养一两只小猎犬去抓兔子,这样会让家里热闹起来。

希恩听到伦祖进来了,她的睫毛在脸颊上不停地抖动着。希恩把脸藏在薄薄的白被单下面,她的睫毛柔软而细长,眼眸热切而明亮。

第二章

猪圈建在远离小溪源头的支流边上,当新月再次到来的时候,八只小猪已经在猪圈里吱吱乱叫了。因为奶水和脂肪而身躯变得沉重的母猪,在栅栏中间昏昏欲睡地向前拱行。她身后的小猪在松软潮湿的猪圈里乱窜,贪婪地拉扯着它的乳头。小猪里有五只公的三只母的。在希恩脑海里仿佛已经能看到,伦祖建好了烟熏房,矮棕榈树叶绳结下吊着随风摇曳的肉条和火腿,用白色刺柏软木新做的罐子里装满了软腻的白色猪油。不过建烟熏房用的树还没伐倒,小猪们却被身陷泥沼的母猪绊倒了。

希恩的向日葵已经有一英尺高,菜地里的蔬果也很快就可以采摘,香石竹向外蔓延着,到处都长着一绺绺花朵,引得希恩驻足观赏。希恩的父亲送给她一副搅乳器,把手是他亲手做的,上面刷了油亮的浅黄色油漆,雕刻着精美的图案。希恩喜欢在后门外的空地上搅牛奶,因为从那儿她可以看到伦祖在犁沟里忙碌的身影。现在,玉米已经长得有人的手掌那么高了。而那些长出来的棉花苗,多得都快挨到后门了,这种深绿色的农作物成熟后就会开花,里面的棉絮可以拿来做成冬衣和棉被,还可以拿去海岸集市换取其他物资。

天气晴朗炎热。希恩把搅乳器搬到后门台阶旁的空地上,将一罐覆盖着厚厚一层奶油的酸牛奶倒了进去。她坐在门口,一边在田里四处搜寻伦祖劳作的身影,一边迅捷而轻松地把搅奶棒反复捣向搅乳器的底部。她在搅乳器的瓶口围了一块白布,防止搅奶棒搅拌时奶白飞溅出来。

希恩把所有的黄色玉米种子都撒进了地里。她走在伦祖犁出的垄沟里,每撒四粒种子就要念完这四句顺口溜:“一粒会被毛虫吃,一粒会进乌鸦嘴,一粒会在地里烂,最后一粒长出来。”她已经用洗衣槽浸泡过四次衣服,在空地上努力洗掉衣服上的污渍,用沸水把衣服漂白,在溪水中把衣服冲洗干净,最后把衣服搭在粗壮的灌木上晒干。

两人的衣服希恩一起洗,伦祖那汗迹斑斑的长衬衫和裤子,希恩的短衬衣和织布机上织出的原色、浅蓝色以及混色的家纺布宽下摆女裙。她从母亲那里带来的其中一件裙子是棕黄的混合色,这件裙子没有洗过。裙子被叠得整整齐齐,跟她的小牛皮软鞋一起放在箱子里。她最喜欢这件棕色的裙子,因为她穿的这条裙子结的婚。深色更适合成熟的女性。她打算不洗这件棕色裙子了,洗过的衣服永远没有新的好,哪怕洗的时候小心翼翼,洗后再用熨斗仔细烫过也没用。

母亲送了她三种禽蛋:长型的白色鹅蛋;小个的、长着斑点的、拥有奇怪外形的珍珠蛋,当然还有鸡蛋。希恩的红毛老母鸡已经在房子下面烟囱位置的松针鸡窝里孵化那二十个珍珠鸡蛋。希恩打算让老母鸡在洗衣槽旁边的老树底下孵化鹅蛋,后门台阶下的鸡窝里可以孵鸡蛋。这样不久后院子里就会出现很多跑来跑去的小鸡小鹅,她会给它们喂食喂水。伦祖要竖起一根高高的杆子,从他母亲那里拿来葫芦苗种下,等葫芦爬满后,燕子就可以在上面筑巢,这样老鹰就不敢来了。伦祖还要养几条小猎犬驱赶负鼠。

希恩捣牛奶的手并没有放松,胳膊的动作也没有放慢。她注视着搅乳器盖子上的酸奶花,奶油很快就会冒出来了。

她拿开搅乳器的盖子,搅了搅牛奶;金色的奶球在奶白中游走。她继续搅拌,奶油汇集成松松软软的一大块。她提着搅乳器穿过房间,把它放在餐桌上,取出奶油,把水挤干,撒上盐粒,然后从储藏奶制品的架子上取下木模,把奶油倒了进去。这样晚上伦祖吃玉米面包时就可以蘸着吃了。她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罐子,把脱脂牛奶倒进去,关上门窗不让苍蝇和小鸡进来,然后抱着这罐牛奶顺着垄沟去找伦祖了。

这几日的太阳很晒。之前连日阴雨,伦祖只能待在壁炉旁制作一批木罐—一个装盐的大罐子,几个装调味料的小罐子。希恩现在没有调味料可用,不过伦祖秋天会去海岸集市,他会通过以物换物,用牛车拉走又拉回许多东西。希恩可能也会有东西让伦祖带去交换几样漂亮物件,可能是用家养的鸡制成的煎鸡肉,或是鹅毛,或是装在小块白布里的花籽。

希恩从没去过海岸集市。父亲说那不是女人应该去的地方;那里的人浑身透着朗姆酒的酒气,横冲直闯,动辄拳脚相向,和集市里的人打得头破血流。所以一直没有女人敢去那儿。希恩的母亲就从没去过,不过在她家从卡罗莱纳迁往松林的旅途中,曾经过都柏林。她从带篷的马车里下来,在周围略微走了走;希恩经常听她说起宽阔的马路两边的房屋鳞次栉比,四周民宅环伺。路上的人们来来往往,在建筑物间川流不息。希恩的母亲见过一个犹太人站在自家仓库的大门里,那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犹太人。他的身材比较矮小,肤色偏黑一些。希恩的父亲向他换来了一袋精美的缝衣针,针眼儿是金子做的;还有一枚专为希恩母亲的手指定制的顶针。她至今还保存着顶针和其中一些缝衣针;将来母亲过世后,这些东西就会传给希恩。希恩的母亲喜欢漂亮的小玩意儿,对此,希恩的父亲颇有微词:“交换出去一群奶牛,你也只能换回来一把珍珠发梳和几把小剪刀。”他抱怨说。他对妻子的这个爱好一直心怀不满,或许是因为她总是宁愿做针线也不愿摘棉花。她喜欢待在家里,喜欢坐在壁炉旁边做着女人该做的慢工细活,不喜欢在地里辛苦地劳作。她会因为诸如把她的名字叫错这样的小事而一个星期闷闷不乐。她讨厌丈夫叫自己名字的方式,他把她的名字念成“Seen(西恩)”,可即使是傻子也知道应该念作“Cean(希恩)”。当她这个女儿出生后,她对文斯·卡佛(她的丈夫)没好气地说:“现在多花点时间学学该怎么念,她的名字叫‘Cean’(希恩)。”希恩曾听她父亲说他不喜欢给自己的女儿用他妻子的这个古怪名字。他想让她用自己母亲的名字泰莉莎。最后,母亲给她取名泰莉莎·希恩,但她一直被唤作希恩。

希恩的脚趾头陷进玉米地温暖潮湿的泥土里。她稳健地迈着双腿,用胯部托住那罐脱脂牛奶。

玉米苗在奋力生长,当初希恩把所有的种子都播进了地里,现在举目望去,一排排玉米苗郁郁葱葱。如果伦祖需要希恩帮忙的话,她要干的活就是播种和帮忙锄草。母亲从不喜欢在地里干活,希恩却并不介意。正如父亲说的那样,只要衣服尚能蔽体,就必须种好庄稼,她觉得父亲说的对:要事排第一。母亲是个好女人,但她整天围着织布机转悠却不对。母亲在织布或纺纱时,听着屋子里洋溢着纺车转动时发出的嗡嗡声会很开心。母亲很喜欢染色,经常把她钟爱的靛蓝色染料和枫树皮、白杨或挖到的各种不知名的树根混在一起,看看能调出什么新颜色。她会把棉花或纺纱放进染缸,把它们轻轻浸入冒着泡打着旋儿的染液里。然后她会把布料取出,搭在倾斜的灌木丛上晾干,颜色就会在丝线里缓慢地融合, 最后再用绿橡树灰调制的碱液定色。有时,她也用商陆果的汁液在布料上染出一抹红色,让衣服看起来更艳丽。不过这种颜色在衣服洗后会褪掉,挺可惜的。

希恩在纺布时也会尝试新的染料。伦祖会在棉花采摘后为她建造一台织布机,这段时间则在夜晚的壁炉旁给她做纺车。他用刀子削砍边角安装轮辐,木头发出轻柔的吱吱声。希恩会把她所有的裙装染成蓝色或黄色,或者在织布时把颜色组合在一起。她还想要一件镶着黄色荷叶裙边的蓝色长裙。

她的眼睛看向天际,背景是淡蓝色的天空,配色是淡黄色的阳光。蓝色和黄色是绝配,做出来的长裙搭配帽子一定非常好看。

希恩沿着犁沟走向伦祖,而伦祖已经叫停了耕牛,在犁沟的尽头等着她。希恩本可以在靠近棉花地的另一端等他过来,可她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她把奶罐递给伦祖:“我想你可能会喜欢喝点刚做好的脱脂奶。”

他接过罐子,把旧帽子的帽沿往后挪了挪,用袖子擦了擦脸,“好啊,太阳挺晒的。”

希恩静静地看着他喝牛奶。套着木轭的耕牛漠然地站在地里,它惺忪的双眼紧闭,下巴在咀嚼反刍的食物时侧向移动着,牛头因为满足感轻轻地摇摆着,前腿直挺挺地矗立在泥土里。

伦祖再次把罐子举到嘴边,大口地喝着牛奶。他的衬衣敞开着,汗水顺着仰起的脖颈上亮褐色的皮肤滚滚而下。他的喉结随着牛奶的吞咽而跃动—往下是他胸口上黑色的卷毛,再往下则是他挂满汗水的小麦色皮肤下的五脏六腑。希恩她注视着他的皮肤,随着呼吸而起伏伸缩。这让她想起没保存好的牛肉里生出的蛆虫,白胖的圆虫子蜂拥着爬起来又倒下,就像是伦祖肚子上那一块块白色的肥肉在蠕动。她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胃里就突然一阵恶心,将早上吃的全部吐在了犁沟里,伦祖在一旁扶着她的肩膀。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让人始料不及。她现在感觉好多了,羞愧地说:“天哪,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吐了,就像狗在草丛里呕吐那样狼狈。”

伦祖往边上让了让。他的眼神充满焦虑,粗乱的眉毛因为担心而紧锁。

希恩羞愧地低着头,两眼注视着她的大脚趾刨着他们双脚之间的软土。

他盯着她那张因为羞愧而涨红的脸说:“你最好回到屋里,外面太晒了。”

等她离开后,他调整好方向吆喝耕牛起身。但很快又叫停了耕牛,注视着希恩沿着长长的犁沟往回走,她光脚的足迹在她来时已经形成了一条浅浅的小路。牛奶罐又放在了她的左胯上。等她距离棉花地还有一半路程时他才再次吆喝起耕牛。

他向不慌不忙步履沉重的耕牛大吼一声:“开工啦!”

希恩扫视着一排排的玉米苗,同样的高度,同样的绿色。她回想起当初播种时的情景;这些种子同黑暗抗争,熬过寒夜和烈日,最终破土而出,焕然一新,难以辨认。你或许不知道,正是这些种子,它们白色的根须在黑土里向下延伸,不断汲取养分,才能向着太阳长出亮绿的叶子、高高的谷穗和沉甸甸的谷物,最终收获新的谷种。

第三章

刺莓挂满了枝头,渐渐干瘪,最后又落回到滋养它们的泥土里。沙坡上结满了紫色小球状的越橘。长在高个灌木上的鹅莓在随风摇摆,个儿大却不怎么甜。希恩收了些冬青枝做扫帚,她把冬青搁在洗衣房的顶上晒干。这些脆直的树枝打掉叶子后做成扫帚,可以清扫垃圾,让庭院保持整洁。每天清晨扫地时,扫帚上的枝条在门阶前的沙地上划出一道道波纹状的痕迹。小鸡跑过后,会在清扫过的地面上留下三只爪的足迹。伦祖的大脚印一直伸向庄稼地。希恩的脚印则是跟其他印迹交织在一起:一会儿要给扇着翅膀争先恐后的小鸡喂食,一会儿要给快要成年的小牛喂水;母牛现在对小牛已经不大理睬了,伦祖说不需要再养一头公牛,所以这头小牛会被杀掉。

希恩现在怀有身孕,所以偶尔会胡思乱想。虽然她明明知道伦祖会杀掉小牛,但她也不希望伦祖杀掉这只小牛。一天夜里当伦祖上床睡觉时,她其实是想求他用小牛和玉米交换一头小母牛。可他们没有多余的玉米换东西,明年他们才能自给自足,到那时牲畜和他们自己才有足够的玉米吃。而且她也不需要再养一头奶牛。如果要说实话,她其实就是不希望杀掉小牛。她不用非要看着伦祖用斧子砸向它的前额,但她会听到它的哀嚎,知道它要死了。要不她就回娘家待几天,却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况且她还要帮着伦祖剥皮收拾,因为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绿头苍蝇滋生得很快。

她从没听说过有人对牛犊怀有如此深厚的感情,或许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它就是希恩的孩子,他们同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每天早上伦祖会下地劳作,贝琪整日待在沼泽地旁散步吃草,希恩和小家伙(她对小牛的称呼)则留下来看家。她会走到牛圈边上用棍子帮它挠背、捉虱子;小牛则会跷起尾巴在牛圈里跑跑跳跳,用头去顶围栏,透过栏杆之间的空隙去顶希恩。她一直认为它是个聪明的小家伙;当它在撒欢儿炫耀的时候它懂的跟她一样多。

可现在小牛会被杀掉,成为他们的盘中餐。希恩会捶打嫩牛肉,在壁炉上煎成牛排;把黄色的牛油制成蜡烛,把老牛肉炖烂,给母亲送过去半头牛。伦祖会把牛皮摊开挂在房子后墙外面,让太阳把它晒干。然后伦祖会把牛皮鞣化,直到牛皮变得柔顺;把床底下的鞋楦拿出来,把牛皮做成皮鞋。他曾逗她说会为她做鞋子,不过在穿上脚之前他的小可爱还得等上很多天。 鞋子做成甚至要等到霜降,不过希恩只要知道伦祖要给她做鞋就已经高兴极了。她会把新鞋子放进箱子,跟她自己带过来的鞋子放在一起。现在小牛还在嗷嗷叫着,看到什么都要上去脚踢头顶;很快伦祖就会把内里血淋淋的牛皮摊开挂在后墙上,然后做成皮鞋给小可爱穿,这样在夏天地里滚烫的沙子就不会灼伤她的脚了。这一连串的思绪就像棉花秆上的水珠,一颗接一颗,跟串珠一样均匀而紧密地挨在一起。

母亲曾告诉过她,这样的状态会让女人遇事胡思乱想。母亲说最好的办法是让自己保持忙碌。可希恩却无法停止想东想西。她的手在干活,脑子却在走神。看起来似乎她最终会像她母亲一样,终日在织布机上忙碌。奇怪的感觉在她身体里来了又去,尖锐而冰冷的颤抖,随后是阵阵沉重的暖意。莫名的小东西在她身体里生长,突然而又轻柔,就像春天带给枫树的第一抹绿色。它正在简单而坚定地伸展着看不见的湿漉漉的根茎,就像柏树苗在远处的沼泽地里扎根。它悄悄地向她袭来,就像晚上的黑暗从树林里出动,吞噬了这片空地,填满门窗间的每一处空隙却不留痕迹。各种冲动在她体内碰撞膨胀,胀得她都快要炸了;然而却并没有爆发出来,无论是通过话语、唱歌或其他方式。伦祖说她的脚踝肿了。到现在为止只有脚踝给出了信号。

木兰开出了杯状的大花朵,洁白如月。希恩从一节矮树枝上折下一朵带回家里,把它插在餐桌上的罐子里。白色的大花朵向上向外伸展,下面是花托底部长出的白色坚硬的花籽。从外围暗绿色的叶子中间依稀可见棕色光滑如同狗耳朵的花萼,紧紧地包围着花蕾,直至它绽放的那一刻。树林里到处都能见到木兰花。希恩从木兰树的矮树枝上折下花朵,带回家去给家里添香,白色的花朵压弯了花枝,装点着她的餐桌。有一天她走到一棵木兰树低矮的树枝下,然后爬到了树上。她的眼睛掠过油亮亮的树叶,搜寻着可以够得着的花朵。站在繁茂的树枝当中感觉很闷热;枝丫伸展出去像是一条条木筏,浓密的树叶像一堵墙一样密不透风。希恩忖量着:这里是木兰的家,家里满眼翠绿生机勃勃,巨大的白色花朵装点着家里的墙壁。她决定不再折花了;她要让花朵留在树上,高贵而洁白地盛开。这棵树就是一个家,收拾得精致而整齐。她不会再从树上折花装扮她的餐桌了。

希恩出门去采越橘,采回来后炖成甜甜的菜肴留给伦祖晚上吃。她戴上太阳帽,穿上伦祖的旧靴子朝右边走去,走过新开垦的棉花田,走进长在多沙的山脊上那茂密的矮棕榈和矮栎树林里。荆棘勾住了她的裙子。她的左手提着一只木桶。她的眼睛不时在靠近地面的灌木上看到成串的浆果,更远的林子里还有很多很多;树叶和浆果的表面灰蒙蒙的,像是掉进了尘土里。再往里走走她就可以弯腰待在一个地方采摘,摘到的紫色浆果就能在木桶底部堆起厚厚的一层,每一颗都带着灰色的霜痕,果蒂的部位张着略带褶皱的小嘴,上面还长着一根缝纫线一般粗细的蒂子。

她寻到了一处膝盖高的灌木林,木桶里的浆果也装满了半桶。和柔软多汁的黑莓不同,这些光滑坚实的小果子不会弄脏她的手指。把果子从树上摘下来很轻松,最后只需把少许绿色的果实留在树上静待成熟。要收获谷物和棉花你需要付出汗水;要吃到肉你需要宰杀猪牛;而这些浆果却是唾手可得。收获浆果不需要流汗流血。成熟的果实轻轻一碰就会落进你的手里,就像是非常渴望离开树丛,找到等待它们到来的手。这有点儿像是跟在伦祖后面播种玉米;她感受到相同的满足感。

山坡上阳光炙热。没有一丝微风,矮栎树一动不动。希恩在担心家里没搅完的牛奶;她要赶回去做好脱脂奶,这样伦祖晚餐时就能享用。或许她应该像平日一样继续摘果子;伦祖晚上可能并不喜欢吃炒肉、土豆以及她匆匆焙制的玉米面包;他已经习惯吃一盆绿叶菜或者干豌豆了。

突然间她周遭的空气震颤了起来。那是一种刺耳而富有变化的嚓嚓声,有的时候沉闷像打雷,有的时候又窸窣像玉米壳在摩擦,这让她害怕得失去了知觉。在她周围某个地方潜伏着一条响尾蛇,它就在附近,但她却搞不清它藏在哪个方位。她弯着腰,不敢走也不敢留,她的脑子和身体一样空洞麻木。突然间她感到右臂肘关节稍靠上的地方像是被粗钝的树枝刺了一下,转头一看,一条响尾蛇就立在她眼前,又小又丑的脑袋上长着黑亮的眼睛。她伸出左手一把抓住这条蠢蠢欲动的灰蛇,把它扔了出去,蛇摔在散落的浆果上,不停地扭动着身体。

希恩的手在针扎般的伤口上方紧紧勒住胳膊,使出全力按压,拇指下面都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她僵直地站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嘴里发出的尖叫声完全控制了她的身体。她听到尖叫声萦绕着她的脑袋;声音像是从地面而起,穿透了她的身体;尖叫声围着她的脑袋乱飞,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简直震耳欲聋。接着恐惧令她沉静下来。她用拇指按压阻止胳膊里血液的流动,最后连骨头都被压得生疼;她跑向她的家,跑下斜坡,迎着松顶吹来的风继续跑,风声就像突降的阵雨,一阵持续而密集的雨点,而后戛然而止。她跑过犁田,呼唤着伦祖。

听到她穿过田地朝他跑来,他赶紧跳过垄沟跑上前去迎接她,全然不顾地里的玉米苗都被踩断了。当他接住她的时候,她的脸因为痛哭都变丑了。她不停地摇着头,断断续续地说:“伦祖—伦祖……我被响尾蛇咬了……摘的果子都撒掉了。”

他抓住她的胳膊,用刀子把伤口下面的肉割开:然后用双手使劲挤压,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他把她抱在怀里,跑向家门口,把她放在台阶上坐好。他在家里的储物架上找到一小瓶松香油,拿过来抹在她的胳膊上;清亮的精油,混合着鲜血,顺着她的胳膊滴下来,弄脏了她的衣服。他又从那个架子上的棕色罐子里找出一瓶威士忌拿给她喝下。

她的呼吸舒缓了下来。伦祖用一块干净的布给她包扎了伤口,她的恐惧也逐渐退去。

进到屋里,她四肢舒展,躺到床上,肉和土豆没有炖,牛奶也顾不上搅了。她的呼吸变得缓慢而沉重;眼皮忍不住地往下掉;厚重的疲惫感在她的血液中蔓延,虽然太阳还挂得老高,她还是睡着了;在她的意识深处,疼痛还在时不时地袭扰她。伦祖注意到她的脸上泛着一丝青灰,身体浮肿,肤色苍白。他又给她灌了好多朗姆酒,当酒壶贴近她的唇边时她摇头拒绝,被他狠狠地训斥。她需要她的母亲来照顾,但他不敢冒险离开她,而且他相信她能挺过去。他用刀子在她胳膊上切得很深,放了很多血,然而当他看着她的时候,他的内心还是非常的紧张害怕。

傍晚时分她醒了,脸上重新焕发了光彩。伦祖思忖着蛇毒应该是自行散尽了。她的脑袋还是一团浆糊,因为喝多了朗姆酒的缘故,而不是蛇毒,血液里那要命的中毒感已经消失了。

还有一个小时太阳就下山了,伦祖说:“我最好去把那条蛇清理掉,你能告诉我在哪里遇到蛇的吗?”

希恩在丈夫面前觉得很惭愧,因为是她引起了这一切。她怯生生地说:“一直走过棉花田,爬上山坡。就在林子开始变密的地方……你能看到我撒在地上的果子,我估计蛇还在那里。”

在他转身出去时他隔着肩膀粗声说道:“以后你最好待在家里,这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在他走后她静静地躺着,回味着他的话,给他带来这么多麻烦她觉得好自责。

她轻轻地把左手放到包扎好的伤口上。回想起那一幕,她又颤抖起来,再次感觉到令人恶心的滑溜溜的蛇在她手里扭动;那条冰冷而丑陋的响尾蛇一跃而起,照着她的手就是一口。她害怕极了……害怕极了……如果蛇咬的位置再高一些,那将会是她的脸而不是胳膊,可怕的蛇头紧挨着她的脸,圆溜溜的眼睛紧挨着她的眼睛,尖锐的蛇牙钉在她的脸颊上,白色浓稠的毒液喷射到她脸上,而她则会痛苦地死去。她会被绑在床上,身体因为痉挛而变形,最后变得冰冷而死灰,就像那条蛇一样。

她在想,“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害怕。”

她继续思索着,有点艰难地得到一个结论:“但这很可能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很骄傲,因为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女人了。“成为一个女人就要经历这一切。”

忽然间她静了下来,睁大了眼睛,呼吸在张开的双唇间停了下来。她把手放到小腹上,在她的体内有一扇翅膀扑腾了一下,一颗心脏跳动了一次,那么的柔弱,用尽了仅有的一点力量,比梦境更不真实的事情已经成为了现实,确定无疑。

天快黑的时候伦祖回来了,扛着的锄头柄上挂着两条光滑绵软的响尾蛇。它们很可能是公母一对。他拿回了希恩的木桶,里面装着她的帽子。他把长而光滑的蛇肚皮划开,把灰色的麟皮从看起来像鱼肉的蛇肉上剥掉。然后他把蛇肉熬煮了很长一段时间,把炼出来的蛇油装进一个小瓶里。蛇皮他会钉在房子后墙上,蛇头向上,晒干。蛇尾巴上的响环一根绳上拴了十四个,另一根绳上拴了九个,都吊在壁炉上面。希恩以后肯定受不了再听到响环震动的声音,但把它们挂在婴儿脖颈上逗弄孩子会让出牙期度过得容易些。蛇油和单薄粗糙的杂色蛇皮伦祖会带去海岸集市换些东西回来。

天色已黑,他们准备睡觉了,希恩想为她带来的麻烦做个弥补。她说:“今天晚上我们的孩子踢了我一下,伦祖。”

他在床上挪动的时候很小心,尽量减少谷壳发出的噪音;他清了清嗓子说:“你不应该跑出去摘果子。以后,除非有我跟着你,你还是尽量待在家里,小可爱。”

希恩在他的话里听出了安慰。

以后除非有他陪着,不然她就只需在家收拾屋子。

第四章

在整个夏天里,邻居们送给伦祖和希恩很多礼物。他们和缓而真诚地说出祝福的话语,满怀歉意地奉上他们的礼物:“玛丽觉得你们或许可以再养一两只母鸡。你这些年迈的多米尼克鸡已经不怎么下蛋了,所以我就带来了几只。”接着说话的人就从麻袋里把几只肥肥的母鸡倒在了地上。

希恩和伦祖千恩万谢地收下了这些礼物:“太谢谢您了,让您费心了!”

猪圈里多了四头小猪;一群母鸡跑到外头地里刨食,有时则会待在后门盯着希恩撒食物给它们;三只老雌鹅和一只公鹅在棉花田里步履蹒跚地进进出出,伦祖经过时则会傻乎乎地冲着他嘶鸣;除了希恩自己养的一群珍珠鸡,现在又多了五只,天刚亮它们就从树上优雅地飞下来,落在栅栏顶上排成一排,一待就是一上午。远至布鲁西溪的邻居都会过来坐坐,尝尝希恩做的玉米面包和冰凉的脱脂奶;太阳西下的时候他们就会回家了。

在希恩看来,这个夏天过得好慢。腹中的小家伙让她的身体变得笨重,呼吸变得急促,穿衣、饮牛、锄草的动作也变得迟缓了。无论做什么都感觉有点笨拙。到了夜里蟋蟀密集的叫声让空气也变得沉重;白天里蚱蜢则在歌唱着刺耳单调的曲子。在一天里稍微凉快点的时候,空气里则充斥着鸟叫声。知更鸟站在树苗和荆棘上,扯着脖子使劲儿叫着,有的则待在希恩家的烟囱顶上唱着平直、沉重、金黄色的音符—给人感觉甜腻腻的,就像蜂蜜的味道。在月夜它们的叫声让希恩睡不好,天亮起床后就疲惫不堪、脾气暴躁,不愿意给伦祖做早饭。糟糕的脾气在她体内就像低烧一样挥之不去,模糊了她的眼睛,让她变得虚弱,容易哭泣。伦祖说她多愁善感,告诉她如果一个人放任坏情绪蔓延,它们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你。希恩会走到牛圈边上,对着小牛哭泣;小牛则会走近她,让她用棍子给它的背挠痒。伦祖会把小牛杀掉;希恩缓缓留下的泪水滴到它头上。但她并不只是因为小牛而哭泣;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在这些日子里,太阳升起一两个小时后空气就开始沉静下来。一直到中午一种沉重的寂静覆盖了鸟叫声,树林角落里的小动物们发出的啁啾声,以及微风掠过绿色粗壮的玉米秆发出的沙沙声。空气酷热,密不透风;酷热的魔鬼在广袤的沙地上肆虐。伦祖在炎热的白天里一直在劳作;太阳把他褐色的皮肤晒得越来越黑,他透过太阳地里沙沙作响的绿庄稼望过来的时候,目光显得更黑了。希恩担心他白天顶着烈日干活会中暑,但他却不以为然。炎热的天气对棉花和玉米的生长有利;酷暑也不会对人造成伤害,只要他能够补充足够的凉水,多出出汗就没事了。

希恩把他们的衣服放在洗衣槽里一起浸泡;他的衣服因为沾满了汗水而变得僵直;她的衣服前挡因为和壁炉、油污和洗碗水接触而变得很脏。她用白色的捶衣棒把汗水、污垢和洗碗水从衣服里捶打出来;她用母亲做的褐色肥皂调制出强力肥皂水,把衣服放进去煮沸去除污渍;再用清凉的溪水把衣服清洗干净;最后把衣服晾晒在小溪旁边的树丛上,阳光会把它们晒干,洁净的衣服上散发着香甜的味道。当她在洗衣时有时候会感到虚弱,她就靠着洗衣槽休息直到脑子清醒过来;有时小家伙会在肚子里踢打推搡,她就站在那里微笑着,放在肥皂水里的手一动不动,感受着孩子烦躁的小任性。

在一个炎热凝重的夏日,伦祖杀了那头小牛。希恩想躲在屋里不出来,但她不愿意输给她的情绪;那样的话伦祖又会说她多愁善感了。伦祖叫着小牛的名字,它从牛圈另一边跑过来,傻乎乎而又装模作样地顶着栏杆尥着蹶子;这时伦祖抡起斧子使出浑身力气砸向小牛杂色的前额;而一旁的希恩也把眼睛转向了别处。小牛应声跪地,痛快地哀嚎着;伦祖用屠刀割破它的喉咙,结束了它的嚎叫。血流了出来。你必须割破喉咙,要不然出血会淤积在体内。希恩没有哭;她会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她觉得自己就像被敲了脑袋的小牛,内心在流血。

她帮着伦祖在洗衣槽里清洗牛肉,这里方便他们从小溪里取水。她用那把屠刀切割着牛肉,双手被血染成了红色;斑斑血迹凝结在刀片和手腕上。

不久以后,房子的后墙外面肯定会挂起一块牛皮,她知道这块牛皮会是红白相间的杂色;皮子经过处理后会拿去给小家伙做几双鞋子。

小牛已经被宰杀了,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她很满意自己没有把内心的感受告诉伦祖;女人需要和男人一样坚强。不,女人必须比男人更坚强。男人不在乎把斧子砸向小牛的额头;女人却很在乎,但她还要站在一旁目睹这一幕。男人只要让女人怀孕就有了一个孩子,而女人却要忍受它挤占位置带来的不适,忍受它踢打她的身体,忍受它的重量拖累她的行动。女人必须比男人更坚强。

宰杀完毕后希恩已经筋疲力尽了。她打算到第二天再熬制牛油。她的脸通红,两条腿上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站在壁炉旁弯腰煎牛排而疼痛。伦祖把一些牛肉切成长条的薄片,挂在太阳底下晒成肉干;新鲜的牛肉吃完之后他们就吃这个了。他把宰杀后丢弃的气味难闻的下水残肢倒进棉花田远端,距离希恩种植的向日葵不远的一个深坑里。他从不喜欢看到一群秃鹰一哄而上吃掉动物的遗体。

上午早些时候伦祖把公牛套上牛车,希恩爬上来坐在伦祖身边,他们启程穿过空地,顺着山坡向下,朝她娘家驶去。牛车里放着一半的牛肉,老旧干净的木板上沾着新鲜明亮的血迹。在牛肉的下面和上面伦祖都覆盖了新砍的矮棕榈树叶,飒飒作响的树叶给牛肉在烈日下带来一片阴凉。

他们沿着小路模糊的痕迹前进,希恩则在静静地思索着。这条路她走的次数不多;她只回去娘家两次,一次是去拿肥皂和盐,一次就是回去看看。在这两次之间,她的父母也过来看过她,给她带来了父亲新做的搅奶器和母亲织的一条狭长的家纺布。今天希恩要带回母亲的蜡烛模子,用它把牛油做成蜡烛。现在她和伦祖是随着鸡的作息睡觉的,但等到小家伙出生后,夜里起来就不方便了,希恩就需要用到蜡烛了。她会把牛油倒进模子里,把模子浸在一桶冷水中,然后把蜡烛从模子里取出来,再把它们放到柜子里保存起来。

她发现自己的思绪随着时间的推移漂得越来越远,就像河水越往下就越浩浩荡荡直奔大海,直到冬季的某一天她躺在床上等待分娩。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的大哥贾斯珀曾告诉她,在枯木和树桩洞里面可以找到新生的婴儿,于是整个上午她都在外面搜寻着婴儿。她现在还记得那天的情景,心里不觉莞尔……那是夏天里一个寂寥炎热的早晨,杰克还是个不会走路的婴儿。母亲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就负责照看杰克,背着他四处走动,给他喂奶好让他停止哭闹。那天她背着他走到了树林里,在一个树桩洞里寻找婴儿—一个光着屁股动来动去脸蛋红润的婴儿—就像她第一次见到的杰克一样;不过她要找到的婴儿应该更小,就像贾斯珀手里的漂亮可爱的小熊玩偶—只会比它更可爱。希恩坐在伦祖边上,牛车沿着小路颠簸前行,她的思绪却远在另一个开心的地方。她那时是个腿很细、爱较真的孩子,背上背着杰克。她能感受到温暖的沙子从脚趾间冒出来;她能听到大风拂过高大的松树发出的叹息声……

小家伙突然在拥挤的娘胎里动了起来,快速而温柔地踢打着。冬天的某个早晨她会发现它就躺在她身边,一找就会找到它,小小的,脸红扑扑的,一个让人无法相信的新生命。不过这个婴儿会长大,还会学走路。

步履缓慢的公牛绕过一片倾斜的月桂树,希恩终于看到了她母亲的房子,饱经风雨却依然矗立在这片土地上。她父亲自从和她母亲从卡罗莱纳迁居到此就一直在开垦这片土地。希恩的母亲一直都不太喜欢这片乡野之地。她出生在红山区,不习惯沙岭和矮树林,广袤荒凉,树林的上方零星地矗立着长叶松树,永不停歇地迎着风叹息,在暴风雨中呻吟,在秋天的强风中倒下,在季节变换中干枯死去。远处还有沼泽地,散发着热瘴,滋生着蚊蝇。她一直不喜欢松树。她觉得这是一种黑色不祥的树。木兰也是黑色而不祥的,开出的花又有点太白了,就像病怏怏的孩子。她觉得整个大地看起来都很糟糕,低洼平坦难以生活。而在卡罗莱纳,风中的雪白杨树叶会在银色和褐色之间变换着颜色,门前台阶两旁会栽着小雪松,成排的黄杨树一直种到大门口。她曾从母亲这里带回去一些卡罗莱纳的茉莉花和黄杨树的插枝种在院子周围的松树林里,其中一些已经长成了高大挺拔的大树。她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庄稼长得很好,可在卡罗莱纳邻居们住得更近,人们更开心,闲暇时有乐子玩,教堂里大家一起坐在地上吃饭,逢集时乡亲邻里会从四处赶来,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希恩的眼睛扫过环绕着娘家干净门庭的灌木丛。回到娘家她很开心;总觉着相比自己家,这里更安全,充满回忆。她的新生活,她的新家还有很多空白,需要随着时间的来来去去才能被填满。父亲的家周围,所有的栅栏都是在很多年前就劈好建好的;所有的牛圈都已经建好并装满了饲料;历经一家人多年的生活,这座房子和它周围的土地已经变得醇熟而温暖。

希恩的父母走过前院的沙地来到牛车旁迎接他们。她的父亲热情地说:“赶快下车进屋坐。”

她母亲开心却又小声地说:“真高兴你把她带过来,伦祖,当然也欢迎你过来。”

她的眼睛停在希恩的脸上,充满爱意地温柔地看着她。伦祖说:“我们觉得你们可能喜欢吃点新鲜的牛肉。今天早上我们刚杀了希恩的小牛。”

他从牛车上搬下来一大块红色的牛肉,所有人都进了屋,感受着安静而真诚的欢迎之意。

希恩的父亲说话语速缓慢,但充满威严。在打草料方面,父亲如今仍不输自己的大儿子贾斯珀,后者比他整整小二十岁,且身高足有六英尺二英寸。父亲在犁田的时候,只要天气晴好,即使他远在两英里外的十英亩田里,大家都能听到他吆喝耕牛的声音。希恩的父亲管理家事的方式跟吆喝耕牛没啥区别:他发出命令,大家照做。他的妻子跟孩子一样顺从;她唯一的反抗之举就是在她纺纱织布时桀骜不驯的沉默不语。这时她的丈夫就不知道什么命令才能让她紧闭的嘴唇张开说话了;无论他说什么,她的眼睛总是死死盯着织针的末端,双手在织针之间使劲儿地拉扯着粗糙的纺线,一言不发。

他的严厉让孩子都不敢靠近他;他们如此地害怕他,如果有事也是通过他们的母亲传话。多年前贾斯珀和里阿斯第一次要去海岸集市的时候就是这样。睡在阁楼上的两个孩子听到母亲在为他们求情,而她以为他们俩已经睡着了。“文斯,你不介意带着两个孩子去海岸集市吧?”

跟着是短暂的沉默;两个孩子屏住了呼吸;父亲回答说:“我没想过要带他们去。”“我知道如果能去他们一定会很开心,虽然我没听到他们说想去。”

他知道她在撒谎,他知道两个孩子求她在他面前说情,让他带他们同去。他在羽绒床垫上朝自己一侧使劲儿翻了个身:“要是他俩不会像两个恶棍那样争吵打架,我会考虑带上他们。”

他们俩知道这件事没问题了。贾斯珀和里阿斯静静地躺在阁楼的床上,两手捂住因为兴奋而鼓起的肚子。父亲沉入了梦乡,打着呼噜;母亲躺在他身边,她的胳膊放在自己一侧,脸上严肃的表情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比开心更温柔的表情。希恩和小杰克躺在阁楼的另一张床上,深长地呼吸着,俩人头挨着头睡在一个枕头上,她的胳膊环抱着他。他们知道贾斯珀和里阿斯可以去集市了,而他们却不能去。女人和小孩是不能去海岸集市的。

里阿斯是希恩的二哥,大家坐在一起谈论着庄稼和天气,这时他从地里回来了。他说:“你好伦祖!你好希恩!”

他笑容满面眼神狡黠。文斯说他在家里所有人里面是最会讨价还价的。文斯一直都很欣赏里阿斯;母亲似乎最看重贾斯珀。希恩和杰克倒是无所谓;这只是父亲和母亲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他们自立门户的时候文斯都会分给他们一块地和一些家畜,数量都一样;但文斯一直说里阿斯会利用得更好。他喜欢嘲笑细胳膊细腿的杰克,母亲总是会说:“你自己小时候也那样,我可记得。”

一家人围坐在房间里,到访的正式气氛让大家有点不知所措。基本上都是伦祖和文斯在说话。过了一会儿,母亲把希恩叫到了单独搭建在屋后的厨房里,屋里几个男人忽然沉默了下来。那是女人之间的谈话,他们羞于听到内容。

母亲给希恩看了几件小衣服,都是她亲手裁剪和缝制的。每样衣服都只做了一件,用来告诉希恩尺寸和裁剪的方法。现在希恩会完成剩余的工作;第一个孩子的衣服女人都必须自己做。母亲会教给女儿宝贵的建议:她必须喝檫树茶补血;手臂举过头顶、搬重物的时候必须小心;宰杀牲畜时千万不要离得太近—要不然孩子生出来可能会因此而带上胎记;受到惊吓时千万不要抓自己,因为这样的话胎儿最容易生出胎记。

听着母亲的话,希恩心里害怕极了,却不敢告诉她实情;母亲的话刹那间变成了可怕的印记,正随着胎动在希恩的心头震颤—她不能告诉母亲响尾蛇的事,也不能说出她目睹小牛的头被斧子猛击时的感觉,苦涩的眼泪从她的眼睛和喉咙向身体里流淌,在她的身体内部感觉在缓慢而无助地流血。在她体内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可爱灵巧漂亮;很可能到处都是一片血红。上帝啊!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可能会因为之前的事情而出现一个扁平的脑袋、一对圆溜溜的黑眼睛和可怕的毒牙。她仿佛都能感觉到—盘绕,跳动。她感觉自己就要晕倒了,慌乱而盲目地伸出双手要去抓住母亲。

大家都围在她身边;她的母亲朝她脸上泼了些凉水。希恩看到杰克站在门里,准备要跑开藏起来,脸上写满了恐惧。希恩的母亲说:“安心休息一会儿,很快你就会像蟋蟀一样活蹦乱跳了。”

她转向男人们,举止中流露出对女人的事情了如指掌的优雅:“炎热的天气让她中暑了。”

杰克从门边消失了,他跑向了牛圈,把脸埋进粗糙干燥的玉米穗里。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因为她并没有死。

当他们准备离开时,希恩在房子四周徘徊,呼唤着杰克。他没有应声,于是她来到了地里。他害羞地走到敞开的牛圈门口,站在那里等着她过来。她站在地上;他待在牛圈的门里,赤脚站在齐腰高的门槛上。他望向房子,嘴唇和眼睛因为尴尬而显得不安。她看到在地的另一头一群珍珠鸡正在散落的谷壳堆里觅食。她说:“没什么事,杰克。我很快要生孩子了,仅此而已。”

她走回到屋里,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她的后脑勺,直到再也看不到。

当她从视线里消失后,他转身跑向四下散落的玉米堆,找到牛圈里最远的那个角落,躺在那里颤抖着哭泣,把脸埋在发霉干涩的玉米穗里。“少校”,他那只视线模糊的老猎狗,来到牛圈门口四处嗅着,呜呜地叫。躺在玉米堆上的杰克冲它嚷道:“闭嘴,‘少校’。”

猎狗在牛圈门下面趴了下来,低垂的下巴小心翼翼地搁在了爪子上,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第五章

里阿斯想到了一个计划:在离家两英里远的河上把木头拴在一起做成木筏,用木筏把货物运到海岸集市。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你只需要一路漂过去就行了,爸爸。”

但是文斯要干的农活太多,根本抽不出时间实施这个新奇的计划。“可是爸爸,木筏也是可以作为木材换东西的。”

文斯不喜欢跟孩子争论:“没人会去吃木头。我一直都是赶牛车去的。我觉得你不可能比你爸还聪明吧。”

里阿斯的下巴颤抖着,牙齿紧咬在一起。他的块头比他父亲大,可他还是很怕他。“我想我一个人是没法搭好木筏漂去集市的吧?”

老头的眼睛冒火了。“够了,里阿斯!”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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