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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6 05:4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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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和谷,黄卫平,王晓彬

出版社:三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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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炉古镇

陈炉古镇试读:

第一章

01

渭河北原上的陈炉古镇,在20世纪30年代初发生了一桩爱恨情仇的事儿,传得神乎其神,至今让人惊魂未定。

古镇因陶炉陈列而得名。从宋朝到金、元、明、清代的炉火,燃烧了一千多年,从未熄灭过。高高的东西堡子,层层叠叠的石窑,窑场上摞满了在日头下光亮耀眼的瓷器。贩运瓷器的骡队,穿过镇上的牌楼,来往于同官至耀州的古道上,丁丁的铃铛由近及远,由远而近,像畅快而悲凉的脚夫调。

这天晌午光景,鬼头李行迹猥琐地来到金家窑院门口,拉了拉打着补丁的破旧长衫,伸了伸细长脖子,给家丁说,去,给你们金大少爷通报一声,我李某有要事求见。

守门家丁大壮不屑,嘿,母狗还扎个狼狗势,我们金大少爷是你想见就见的?

鬼头李哼了一声,你才是狗眼看人低!

家丁大壮上前推搡鬼头李,你骂谁呢?有本事再骂一句?打你个驴日的!

鬼头李怂了,好好好,算你娃歪,我惹不起你。不过我可把话撂到头里,这回我可是有正事来的,要是误了,怕是你娃吃不了得兜着走!

家丁大壮说,你能有个屁正事!我还不知道个你?裤裆里别个嘴,到处胡扇乎。去去去,赶紧趔远,免得我动手。

鬼头李唉了一声,看来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呀!

家丁大壮一把揪住鬼头李衣领,挥拳欲打,我看你娃得是皮松了?

住手!金师爷大奎闻声出门来了。

家丁大壮松了手。

鬼头李见到救星似的,金师爷,金师爷,我有要事见大少爷。

金师爷问道,啥事吗?来来来。

进了金家堂屋,鬼头李说,我是献宝来了。

金大奎说,噢?什么宝贝说来听听。

就是您最想要的青瓷秘方。

什么?这陈炉镇只有陈家有,你哪来的青瓷秘方?

没错。我是没有。但是我有一计,能把陈家的青瓷秘方变成金家的。

噢?说来听听。

不急,不急。你看我吧,嘿嘿,昨晚想了一整,一眼都没合,饭都没顾上吃,就……

怕不是没顾上吃,是又没得吃了吧?

这、这话是咋说的,你看……

我可给你提个醒,金家可不是谁都能来混吃混喝的地方,搞不好,那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那、那你要这么说,我就不说了。捧个金饭碗,我还就不信没饭吃。告辞!

金大奎狐疑,强笑地说,李先生留步。来来来,请坐,请坐。

鬼头李回转不过来,算了,不坐了,我还要回屋吃晌午饭呢。

金大奎喊了声,来人!

一下人急忙小跑到跟前,大少爷请吩咐。

去,给李先生弄一碗捞面来。

下人连连称是。

鬼头李一本正经地说,等等!嘿嘿嘿,给多放些油泼辣子,醋调美。

这会儿,陈家诚信堂窑场,窑工正从瓷窑出货。陈兴旺拿起一件瓷器仔细看,嗯,这一窑烧得成色不错。

陈顺娃说,大,现在陇海铁路一通,南方的洋瓷西进,咱们各瓷行的货都积压了。镇上很多窑厂都停烧了,咱们再这样烧下去,恐怕……

陈兴旺说,娃呀,别人家烧不烧咱不管,咱家的窑炉不能停。

陈顺娃急了,可是……

陈兴旺说,自从咱家祖上从黄堡开始,这炉火一千多年从来就没有熄灭过。记住,只要这炉火不熄,陈炉就有指望,耀瓷就会传下去。就是眼下再难,咱陈家也要扛着。

陈顺娃乖乖地说,是,我明白了,大。

在金家堂屋的鬼头李,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捞面,打着嗝儿,品麻地抹抹嘴。

金师爷轻蔑地冷笑了一下,现在可以说了吧?

鬼头李说,那、那事成之后……

这个你放心,我金某不会亏待你的。

那好。不过,这件事要想办成,我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尽管说。

我的条件是,今后在府里我得说得起话,一切都要按计行事。

好。我答应你。今后在府里你只在我之下,这样总能行吧?

鬼头李得意地瞟了一眼金师爷,凑近金大奎的耳朵,那好,咱们这么办……

盘旋的山道上,山原翠绿起伏,马蹄声得得。诚信堂少东家陈顺娃,驭马在古道上,疾奔而去。

陈炉镇诚信堂货栈,各种陶瓷器皿杂什堆积如山。诚信堂管家萧先生在账房忙碌地接待几个瓷行号主。

号主甲说,萧先生,我号上的货早已让你家掌柜的拉西京出货了,说好的今天见银子,诚信堂不会不讲诚信吧?

号主乙说,是呀,诚信堂嘛,家大业大,我家小号,也就一点小本金,诚信堂要不清我们小号的帐,那我们全家就要到诚信堂来吃喝了。

萧先生扮着笑脸,哪里哪里,人人都知道陈炉八大号,陈炉陶瓷无腿走天下,一十三省都有咱陈炉陶瓷,靠的是啥?一是靠咱陈炉的货好,二是靠咱陈炉的人好,实诚讲信用,哈哈,我说对吧。如今诚信堂遇到点麻烦,老东家正在想办法,还望大家多宽限几日,宽限几日。

号主甲不依,这话我们听了好几遍了吧,还是请萧先生让陈老东家来见我们。

萧先生推辞说,老东家正在和几个会首在商议……

一小伙计匆匆走进来,萧先生,不好了,一群瓷户把大门围了,说是诚信堂败了,很快就倾家荡产,他们今天就要对半的瓷货钱。

萧先生急了,哦,几位先坐着喝茶,我去看看。

陈炉镇上,杨老碗家是四合院式窑洞。罐罐墙错落有致,很是古雅。年轻美丽的杨家掌上明珠碗红,在作坊里画碗。寥寥几笔,一只兰花老碗脱颖而出。碗红是陈炉镇长得最靓的女子。此时的她还并不知道,陈家的败落正是自己悲剧人生的开始。

这时,墩娃喊着来了,老碗叔,老碗叔!

碗红问,谁呀?碗红放下手中画着的碗,开门,见是墩娃,有点不很高兴,小声地说,我大病了,刚睡着,你悄点声行吗?

墩娃说,都说诚信堂要垮了,瓷户都去要年前他家定烧的瓷器款,去晚了就要不到了。

碗红一惊,这,你听谁说诚信堂要垮?

墩娃犹豫地说,是……

碗红生气了,给你说这话的不让你说是吧?那就不说了。

墩娃吞吞吐吐,是……金贵堂的二奎。

碗红恍然大悟,我说嘛,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诚信堂过去没少照顾我们这样的瓷户,要去你们去吧,有良心的都不会去。

墩娃反而生了气,我好心好意,你把我当吕洞宾。我还不知道,你心里一直就惦着陈家的俊娃。

碗红说,你又胡说,我不理你了!

墩娃笑了,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哎,不过听人家都说,陈俊娃到少林寺学艺,护寺时被打死了。

碗红生气地撵墩娃走,你还胡说!

里屋传来父亲的咳嗽声,碗红焦急地扭头望了望,转身没好气地往外推墩娃,走吧,走吧!我不愿见到你,你不要再来了。

碗红把墩娃推出窑,重重地关了窑门。

墩娃嘟囔着,哼!好心还当了驴肝肺。你不去陈家要账,我可要去。到时候晚了,要不下钱,有你后悔的!

诚信堂货栈大门外,几个伙计堵住了大门,不让闹事的瓷户进门。众瓷户气势汹汹,见萧先生出来,众人七嘴八舌。

瓷户甲说,诚信堂不能昧我们的钱,陈炉镇也没有这样的先例,瓷户的钱可是一点一点从泥池里耙回来的。

瓷户乙在一边帮腔,就是破产了也要先清债,这是陈炉千年不败的规矩!

瓷户丙说,没有钱,我们就取货,把货栈的货抵给咱。

萧先生伸出两手,劝说道,诸位乡亲,这批货是上了订单,马上就要发货的。诚信堂眼下有难处不假,毕竟这是数百年的老堂号,和大家的关系也是唇齿相依,挺过这一关,大家还要一起和衷共济不是?过去诚信堂不少仰仗大家,也没少给大家关照,生意上的事情,总是有起有伏,请大家看在诚信堂这块老招牌的面子上,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瓷户甲说,萧先生,你的话是不错,但是我们瓷户靠的是手艺养家,半年多的心血,就做了这么些瓷器,血本都押在了诚信堂,现在外边的都说诚信堂这一次彻底垮了,我一家老小今年吃穿全指望这批瓷货,你说我是不是该来讨要这批货款?

萧先生说,按说是这个理。可是现在诚信堂遇到难关,我们陈炉镇瓷户和行户是唇亡齿寒的关系,都乡里乡亲的……

瓷户乙说,不听他解释,他不做主意的,让陈老东家出来说话。

萧先生耐心地说,给大家说实话,陈老东家现在正和二爷、陈炉东西社瓷行会几个会首商议这个事情,要不,大家等二爷他们拿定了主意,再说怎么办吧。

瓷户甲松了口,既然是这样,那就再等等吧,大伙再等等吧。

众瓷户七嘴八舌,咋?还要等?等到啥时候啊!我们家可揭不开锅啦!我老娘还等着我要回钱治病救命哩。

萧先生摇头叹息,唉!

鬼头李混在人群里看热闹,奸笑了一声,溜了。

金家大门外,家丁大壮在扫院门,瞥见鬼头李急匆匆而来,故意装作没看见,用扫把冲着他脚下乱扫。

鬼头李跳来跳去躲闪着,哎,哎,你、你没长眼睛呀?往哪扫呢?

大壮坏笑,呦,是李先生呀,我没看见,对不起,对不起,衣服弄脏了吧?来,我给您扫扫。挥起扫把向鬼头李身上扫去。

鬼头李一边躲闪,一边跑进大门,回身指着大壮,你、你给我等着!

大壮朝地上吐口唾沫,呸!狗仗人势的东西。

鬼头李回过头,你、你骂谁呢?

大壮说,骂狗呢。咋,有拾钱的,还有人拾骂的?

鬼头李没好气,你……

金师爷出了门,怎么回事呀?

鬼头李说,金师爷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

金师爷嘿嘿着,这还有什么好评的,肯定是大壮不对嘛。转脸训斥大壮,大壮,大少爷不是吩咐过了吗,李先生可是咱们金家的上宾,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呀?嗳?

大壮没话。

金师爷说,李先生,你现在可是有身份的人了,何必和个下人一般见识呢?大少爷还在里头等你回话呢。

鬼头李转身向院内而去,哼!咱们走着瞧。

金师爷掏出钱递给大壮,讥笑道,哼,小人得志!给,晚上打点酒喝吧。

大壮谢过师爷。

金大奎走入堂屋,得意地说,好!看来陈家快撑不住了。

鬼头李嘿嘿道,可不是嘛,这回他陈家可就成了您手心里的孙猴子了。

金大奎仰天大笑,好!好!哈哈哈……02

西安南院门,古朴的街道。陈顺娃从一家商铺走出来,急匆匆地进了秦晋银庄。顺娃进门,伙计迎了出来。

伙计问候道,吆,是陈掌柜的,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顺娃说,我找蓝掌柜的。

伙计说,蓝掌柜?我们也有段日子没见着人了。

顺娃问,怎么?他不是你们钱庄的大股东么,咋连你们也没见着人?

伙计回答道,说来也怪怪的,好好的,前段时间蓝掌柜却突然从号上撤股了。

顺娃着急了,真的?那、那他没说去哪了?

伙计摇摇头。

顺娃说,帮帮忙,我有急事,告诉我他去哪啦?

伙计这才说,听说他回河东老家了。

顺娃皱了眉,啊?怎么会是这样……

诚信堂瓷行。规模中等,柜台、院子里堆积的是各种陈炉青花瓷器和黑釉瓷,瓷器花瓶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陈顺娃坐轿回到瓷行,常掌柜迎出来。

常掌柜问候,少东家,你可回来啦。

陈顺娃忙问,怎么样,打听到蓝掌柜的消息了吗?

常掌柜回答,没找见。蓝掌柜的顺发瓷号已经关了。

陈顺娃问,那、那些订单呢?

常掌柜沮丧着脸,我已经核实过了,都是假的。

陈顺娃一跺脚,唉,这下完啦!

在陈炉镇窑神庙议事厅门口,昂首傲立着威武的石狮子。香火缭绕的窑神殿,身上拴着铁链的窑神,人神合一的模样。庄严肃穆的议事厅内,陈炉瓷社四大会首诚信堂堂主陈兴旺、金贵堂堂主金大奎、万仁堂堂主卢万喜、福顺堂堂主陶富顺等齐齐在座,二爷手托白铜水烟壶咕噜噜吸烟。

二爷发了话,大家还有什么说的?陈家老当家的都说了,他不会欠大家的血汗钱的。他的合伙人是河东和他合作二十多年的蓝掌柜,很有实力靠得住的。只要他的货一脱手,不管是行户,窑户,还是瓷户,他一概不会拖欠大家的货款,这一点,诚信堂我老朽是信得过的。

卢万喜应声道,既然陈老当家的这么说,大家再等几天,也没关系。

金大奎说,不,这一次不是过去,外边都传言陈家已经败了,他的合作者也不可信,西京已经没有人见到他了,恐怕是卷款逃走了吧?如果那样,我们更不能等待,诚信堂该给我们一个说法和交待。

陶富顺附和,对,得有一个交待。

陈兴旺表态说,各位瓷行的行首和同行,我们诚信堂也是百多年的老号,诚信是我们开山立户第一代堂主立下的规矩,目前我们的流水是周转不开,但是只要我们的货一脱手,整个货场就盘活了。我家顺娃,就正在西京做这个事情。蓝掌柜大家是知道的,他常来陈炉进货,和我是拜把子兄弟,他正携款子和订单来陈炉,希望诸位同行再宽限几天,等顺娃从西京回来,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二爷说,是这个理,大家乡里乡亲的,谁还没有作难的时候。看我老朽的面上,各堂号都再宽限几日。

卢万喜等纷纷称是。

金大奎只好让步,说,那好,既然大家都说可以宽限几天。我想就三天吧,西京到陈炉,也就一天半的路程。

陶富顺说,好马一天就到了。

二爷站起身,说,好吧,就以三天为限,到时诚信堂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说法。

入夜,河东客栈。一神秘人匆匆进了客栈门。蓝掌柜在客房中焦躁不安。听见敲门声。

蓝掌柜神色紧张,问,谁?

神秘人回答,我。

蓝掌柜开了门,你怎么才来?我老婆娃呢?

神秘人说,我家掌柜的说了,只要你离开此地,从此不再踏入河西,自会把你老婆娃差人完完整整送到府上,请你放心。

蓝掌柜说,你家掌柜的咋说话不算数呢?原先不是说好的只要我依了你们,就放了我老婆娃吗?

神秘人无奈地说,行了行了,我家掌柜的说话向来不算数。

蓝掌柜吃惊,啊?!

神秘人改口说,哦,不,不是,我是说呀,我家掌柜的说话向来都算数,说一不二。你放心!赶紧走,事不宜迟。陈家少东家眼下可是正满世界找你呢。

陈炉古道,山崖下,马蹄声得得,土匪鹞子率一帮铁杆马匪追赶一个马拉轿车。土匪追上狂奔的马拉轿车,马夫和护卫反抗被杀。

蓝掌柜从车中惊恐的探头,央求说,好汉,钱,你们可以拿去,放我一条生路吧!

鹞子冷笑道,嘿嘿嘿,按说咱干的营生是只要钱财不要性命,本该饶你一命。可这回爷们接的这单生意,是有人花了大价钱要买你的这颗人头!

是谁?谁要你们害我?

少啰嗦!

土匪从车中拉出蓝掌柜,乱刀砍之。

陈炉古道,密布的丛林,陈顺娃疯狂地用马鞭猛打坐骑,马狂奔。

诚信堂窑院堂屋。陈顺娃跌跌撞撞进窑院,连喊,大!大!

顺娃媳妇惠英迎上,你可算回来啦!大在屋里正等你哩。

陈顺娃顾不得理会媳妇快步进堂屋,大!大!

陈兴旺镇静地说,回来了,你慌什么?

顺娃说,大,不好了。蓝掌柜他卷款跑了!

陈兴旺疑惑地说,卷款跑了?不可能。蓝掌柜绝不是那号人。

顺娃急了,大,到现在你还信他?咱家这回可算是栽到他手里啦!

陈兴旺忙问,他那那些订单呢?

顺娃说,订单都是假的。

陈兴旺惊起,假的?这、这……突感心口剧痛昏厥过去。

顺娃喊道,大,大!你怎么啦?

顺娃媳妇、家人随顺娃惊叫声跑过来,喊大叫老爷的乱成一团。

顺娃和家人把陈兴旺扶到床上。

顺娃说,快去请郎中。

此时在金家窑院,金师爷家焦急地在院门外张望。远见一匹快马疾奔而来。曾与蓝掌柜在客栈会面的神秘人跳下马。

大掌柜在屋吗?

在,在。就等你呢。你咋才回来?

诚信堂。陈兴旺卧室,床前,老郎中诊脉。

顺娃焦急地问,咋样?

老郎中起身,别急,别急。我这就开方子。

郎中到书桌前开药方,顺娃跟进。

先生,我大这病要紧不要紧?

陈老掌柜这是急火攻心,服了药就不碍事了。

陈兴旺慢慢苏醒,望着家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惠英欣喜,大,您醒了?扭头唤顺娃,掌柜的,快来,咱大醒啦!

真的?来了来了。顺娃匆匆来到床前,大,您醒了?

陈兴旺绝望地说,唉!难道我诚信堂真的气数已尽?

大,你不要着急,小心身体。总会有法子的。

金家堂屋,金大奎问,事情都办妥了?

神秘人回答,回大掌柜,都办妥了。

金大奎说,好!这回看他陈家还咋翻身?

诚信堂偏院,顺娃五六岁的儿子强子正在背《三字经》,一见顺娃回来就迎了上去。

大,你回来啦,给我买的洋糖呢?

去去,一边去,还洋糖,以后稀汤在哪里还不知道哩。

强子哭了。惠英忙抱起孩子,强子乖,不哭。转身对顺娃说,你也是,凶娃啥哩?小孩子家知道啥。

顺娃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这几天家里的事情你要多操心,大的身体也是急得,诚信堂现在遇到了大难,这个坎能不能过去还难说。

惠英问,真的这么严重?

顺娃说,比想象的还要严重。我要去窑场,你去看看大好些了没有。

院外传来萧先生急促的喊声,大掌柜!大掌柜!不好啦!

顺娃急忙出屋,咋啦?又出啥事了?

萧先生说,那些瓷户和窑工都闹祸着要钱哩,我一个人实在收拢不住啦,你快去看看吧!

顺娃无奈,唉!真是墙倒众人推呀。那、那快走吧,我去看看。03

金贵堂客厅。金家老掌柜的正襟端坐,端着茶壶倒茶,香香地呷了一口,与金大奎耳语。

金大奎清清嗓子,说,今天我大请大家来喝茶,主要是老人家想和大家叙叙旧。这次诚信堂挑头破坏陈炉镇三行不乱的规矩,导致破产,那是自取其咎。我金某在镇保安团供职,公务繁忙,堂里的事情一直是家父操持。现在家父年迈,把这副担子交给我,以后还请各位前辈多多关照。

陶富顺点点头,好说好说。

金大奎说,明天诚信堂的三天期限就到了,到时候还是大家一起去,要回本来就属于各自的份金和货款。

陶富顺应声道,那当然。众怒难犯,不怕他诚信堂不诚信。欠账还钱,天经地义。

卢万喜说话了,金老掌柜的,谢谢你家的这明前茶,还真清香扑鼻。不过我堂里还有点杂务需要处置,就先告辞了。

金老掌柜挽留道,再坐坐,多品品,这可是上好的龙井。

卢万喜面有难色,那当然。不过我卢某哪像你老兄,儿女成群,我这把年纪了,堂里大小事务还要我亲自处理,没有你有福啊!

陶富顺也站起身,对,我堂里也有不少事务等我处理。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卢万喜抱拳,告辞告辞。

金家大掌柜只好送客,那就不留了。大奎、二奎,送送两位堂主。

送走客人,金老掌柜说,大奎二奎呀,陈炉瓷业兴旺,靠的是人和,像这样,多请这些瓷行的老人会首来金贵堂坐坐,你们忝列后辈,陈炉瓷业的事情就好办。

金大奎说,知道了,大。只要别的堂号不像诚信堂那样,野心勃勃地要垄断陈炉的瓷业,我们就会按你老人家说的去做的。

金二奎眼睛一瞪,谁想骑在咱金贵堂头上,那他就试火一下!

在一旁的黑蛋凑上来,对,就是这个理。

金老掌柜惊诧地嗯了一声。

金大奎朝二奎使眼色,二奎!

金二奎没说话。

金家老掌柜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只要诚信堂能公开他的青瓷秘方,就放他一马。

金大奎说,大,俗话说打蛇不死必留后患,咱可不能手软呐。

做人做事还是要留些退路的好。

大,我看您是不是老了,怎么不像年轻的时候了,做起事情瞻前顾后的。

唉!也许大是真的老喽。不过,大还是想提醒你一句,陈家垮不垮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那个青瓷秘方。

金二奎说,一个青瓷秘方有什么用?他欠了那么多债,还想垄断陈炉镇所有的生意,不把陈家整垮,我们金家,就会被陈家拖垮。

金老掌柜脸变了,嗨,你懂什么呀。大奎,你不是说现在洋瓷西进,陈炉民间土瓷滞销。将来呀,能够和景德镇细瓷一决高低的只有这青瓷。想当年,耀州窑最为红火的时候,烧的就是青瓷,是朝廷的贡品。那个时候,是用四轮大车往京城送青瓷。他们陈家,当初是从黄堡镇迁来的老瓷户,祖祖辈辈烧耀州青瓷,就靠这青瓷他们陈家可没少风光。只可惜金元兵灾之后,十里窑场停烧,耀州青瓷也至此失传。现在,谁家能够恢复这耀州青瓷,谁家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啊。

金大奎点头,大,我知道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好。记住,都是乡里乡亲,做事不可太绝。

是。

万仁堂窑院外,成排花椒树滴翠。窑院中几株牡丹怒放,煞是娇艳。透过牡丹花丛,可见书房里卢万喜正在窗下看书。卢万喜把书放下,露出线装书名《陶录》。

卢万喜自语,多好的耀州青瓷呀,怎么就失传了呢?

卢坛子说,大,你在和谁说话。

卢万喜说,坛子,来,来,给大捶捶背。

坛子给卢万喜捶背,大,你说陈家这次真就垮了?

是啊。这次诚信堂折腾空了,再无钱赔镇上这几大家的瓷货,就要扫地出门。真是没想到啊,陈家这回惨喽,唉!

大,我听人说,这回是有人故意在害陈家。

去,女孩子家别跟着瞎掺和。

不掺和就不掺和,这些破事我还懒得管呢!

瞧,又来了,你这小姐脾气啥时候才能改改呀。唉!全是让你娘给惯的。我看呀,还是早点给你找个婆家好好管治管治。

好呀,大,我说你最近咋老看我不顺眼,原来是烦我了,想把我早早嫁出去,图个清净是不是?

咋这么说话呢?大能是这个意思吗?大的意思是说……

不听不听不听!大不了从今往后我不来烦你就是了!我跟我娘念佛去,总行了吧?

坛子说着撅嘴出门而去。望着女儿背影,卢万喜摇头苦笑。

杨家老碗家窑洞。杨老碗的咳嗽声。碗红将煎好的汤药端了过来。

碗红说,大,你把药吃了吧。

杨老碗问,碗红,咱家的面不够吃半月的了吧?

噢。

那药就不要再抓了。

大,诚信堂少东家的去西京了,说很快就会兑现我家瓷货钱的。你就好好吃药养病,病好了,你不又可以多做些碗。

多做碗有什么用,诚信堂要垮,谁还来关照咱家?

大,你是陈炉第一碗,只要陈炉还出陶瓷,哪家行户还不争着要?

好闺女,多会让大宽心。

墩娃敲门。老碗叔,老碗叔!

杨老碗说,是墩娃,快进来快进来。

老碗叔,你的病好点了没?我大让我给你家磨了点新包谷面,让你家尝尝鲜。

又让你家破费,这……

自家地里长的么。哎,我听说,诚信堂老大从西京回来了,可能要还大家春里的瓷货款。

碗红说,真的?少东家回来了?那我得去看看。

杨老碗说,是得去看看,要能将我家的大老碗钱给上一半,那日子也就不熬煎了。

大,那你先歇着,我去看看。

哎,去吧,去吧。

碗红向窑外走,那我去了。

等等。

碗红回身,大,咋啦?

记住,陈家一直对咱不薄,眼下人家有难处,这钱呀,人家要真能给呢,就接着,要是万一给不出呢,就回来。咱可别也跟着别人闹,听见没?

墩娃说,咋不能闹?他陈家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可不能昧了咱的血汗钱。

碗红说,要闹你去闹,别总把俺家跟你扯到一块儿!

碗红气呼呼一甩长辫出了门,墩娃忙追出,碗红,碗红,你等等我。

二爷家厅房。厅堂中间挂一幅中堂,是震山虎,中间是对联: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

二爷端着那个白铜水烟壶,咕噜咕噜吸烟。

陈兴旺说,二爷,真的再没有什么方子救救诚信堂了?

二爷道,兴旺啊,当初我怎么给你说来着,陈炉自古以来就是三行不乱,你怎么样,又做瓷烧窑又开货栈当个大行户也罢了,你做了碗窑,还要做小货,还要烧黑货。你要端人家的饭碗你知道吗,人家怎么就能双手一拱,让你端走呢?

陈兴旺略有所悟,怪不得当初我要做的时候,没有人反对,还又借银子又给货,原来是要拉我下水。

二爷说,中国自古至今八大名窑,而一千余年炉火连续不熄者唯耀瓷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就是因为耀州窑自古奉行三行不乱的老规矩,大家分工协作,互不侵犯。可你偏偏不听,还说自己有的是订单,订单能救你吗,你还不是得走陈炉的行会路子?那一天会首开会你见了,谁不是乌鸡眼似的盯着你看你的笑话?噢,还不是笑话,是要看你的下场。众怒难犯呀!

陈兴旺说,二爷,自古以来陈炉镇三行不乱,行户、瓷户、贩户分明,这都不假,可也正是因为如此,缺乏竞争,不思改进,耀瓷才会像现在这样越发粗重笨拙,日见衰败。我想把这陈炉陶瓷产、运、销一条龙做大,把陈炉陶瓷做到一十三省去,那有什么错?我还想……

二爷说,我知道,你还想把耀州青瓷恢复了,把陈炉的耀州窑瓷器做得像宋代耀州窑瓷器一样,送到皇宫去,卖到京城去。可你不想想,慈禧老佛爷在的时候,你们陈家就试烧过,成功了没有?

陈兴旺说,就因为这,我才需要银子,需要本钱。耀州窑窑场从黄堡迁到陈炉,青瓷很快就失传了,做瓷的人谁不想把最好的瓷器做到京城去。从我记事起,我爷爷就是这个梦想。

二爷道,又说远了。现在呀,现在你也只是自古华山一条路了。

陈兴旺说,一条路?

二爷说,只有一条路。

陈兴旺问,什么路?

二爷回答,交出你家的青瓷秘方,或许诚信堂还有一线希望。

陈兴旺惊诧,青瓷配方?

二爷笑了,是呀,其实,陈炉镇行里的人,最惦记的是你家的青瓷配方。这可是关系耀州窑千年荣誉的,谁不想得到?

陈兴旺说,二爷,你也这么想?

二爷说,我真的没有更好的方子了,给你家的期限已经到了。早上金贵堂老堂主还专门来说这个事情,就是这个意思。还说,他给万仁堂、金贵堂都打了招呼,我在各个行首跟前,也要有交待的。

陈兴旺说,那好,二爷,我从来就信服你,这事我也明确告诉你,哪怕拼了我这副老骨头,哪怕倾家荡产,我也不敢违了陈家的祖训,就是陈家子孙绝了后,也不能把青瓷秘方交给旁姓的人。

二爷无奈,这……兴旺呀,佛语云,舍得舍得,有舍有得,不舍不得。留得瓷窑在,不怕不出货,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得从长计议啊。

陈兴旺说,多谢二爷好意,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告辞了!

诚信堂窑场。瓷器瓷坯堆杂,人声嘈杂。萧先生、诚信堂伙计和陈家的窑工,还有一些与陈家交情颇深的瓷户聚在一起。

碗红匆匆赶来。

陈顺娃心情沉重地说,各位父老乡亲,陈炉民间土瓷无论是兰花瓷还是黑釉、酱釉、铁锈花瓷,目前都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境,就是陇海铁路通车,洋瓷细瓷西进,民间瓷器暂时没有销路。我想这可能只是暂时的,但是陈炉陶瓷要发展或许需要一些时间。我诚信堂一心想将陈炉民间陶瓷做大做好,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天不佑我。实话告诉大家,我这次去西京,除了得到这个消息告诉大家,不但没有拿回来一分一毫,恐怕诚信堂在西京的铺子,也将抵押出去。

萧先生急了,少东家,就不能让行会再想想办法?

陈顺娃说,没有用。我大说,我回来就是行会定的最后期限。

碗红上前来,说,少东家,难道一点别的办法也没有了?

陈顺娃说,碗红妹子,对不住了,都对不住大家了,真的没有办法可想了,也可能不再有机会等待。诚信堂破产了,逼债、讨债,会接踵而来。我诚信堂以诚信立堂,现在已经没有现金兑付,只有货栈和窑场存有一些瓷器,希望大家跟萧先生取了去,就算是欠你们瓷户的货款和窑工的工钱。

一瓷户说,那好,我们就去取一些瓷器作抵资吧。

众人走向货栈。

碗红犹豫。

墩娃催促说,咱也快去取吧,碗红,少东家这不已经发话了嘛。

碗红为难了,这……

陈顺娃劝说,去吧,碗红妹子,你就是不拿,也救不了俺陈家。再说,老碗叔不是正等钱治病吗?拿些瓷货多少也能卖些钱。

保安团团部。

团丁进来,报告团长,陈家正在拿瓷货分给瓷户和窑工抵债呢。

黑蛋说,大哥,看来陈家是撑不住了。咱们现在咋办?

金大奎起身,走,咱们也该去凑凑热闹了。哈哈哈……

瓷片铺就的山路上,碗红吃力的挑着满满一担瓷器一步一步挪动,缓缓前行。金大奎领着团丁前呼后拥走过,见碗红貌美,足足盯着看了好大一会儿。

金大奎问,那是谁家女子?

黑蛋回答,那是杨老碗家的。

就是做碗做得最好的那个老碗?

就是。

金大奎点点头,露出淫笑,都长这么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呐。唉,咋以前好像很少看见?

黑蛋说,这女子可是咱陈炉镇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她大杨老碗,平日里就像个宝贝似的把她护在自家窑院里,轻易都不让出门。

你咋知道这么清楚?难道动了啥心思?当心俺妹子知道了饶不了你!

大哥,我哪有这胆儿呀?

谅你也不敢。

墩娃匆匆赶过来,碗红,碗红,我不是跟你说好了,等我家的货送回去就来帮你送吗,你咋也不等我就自个走啦?来,我帮你担。

碗红摇头,不说话,顾自小心地挪步,怕打了瓷器。墩娃跟在后边,坚持着、说着,还是抢过了担子。

诚信堂货窑。陈兴旺来到货窑,拿起一件兰花瓶在手里转动着,深情地轻轻摸着。

一伙计进门,老爷,金家大掌柜来了。

金大奎进门,陈老堂主,晚辈看你来了。

陈兴旺看了看跟进来的几个团丁,哼哼,来势不小啊。

金大奎说,陈老堂主别误会,晚辈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你。

陈兴旺说,是吗?可惜老朽今儿没心情见客,各位请回吧。

黑蛋说,嘿,都败家了,还摆啥臭架子呢。你以为还是以前呢?

金大奎说,黑蛋!咋能这么跟陈老堂主说话呢?陈老堂主,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行了,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嘿嘿嘿,陈老堂主也是个明白人,那我也就打开窗子说亮话了。明天这最后期限就到了,依我看,陈家眼下怕是已经资不抵债了吧。

放心,我陈家祖祖辈辈从不欠别人一分一毫,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欠你们金家的。

黑蛋凑上来,嘿,别他妈不识抬举!

金大奎说,闭嘴!这里还轮不上你说话。陈老堂主,其实呢,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你肯拿出你们陈家的青瓷秘方,我愿意替陈家还清所有债务,你看如何?

陈兴旺说,哼!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们金家惦记我们陈家青瓷秘方,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我看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金大奎脸色一沉。

黑蛋说,你骂谁呢?你骂谁是贼呀?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兴旺正色道,别以为你们干的勾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们陈家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还不是中了你们的圈套!

金大奎不依,陈老堂主,怎么说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像这种没根没据的话,你老可不能随便乱说呀,搞不好是要吃官司的。

陈兴旺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也别得意太早了!

金大奎说,瞧您这话说的,都是乡里乡亲的,你们陈家败了我有啥好得意的?晚辈也不过是想好心帮你一把嘛。你老好好想想,那秘方不就是一张纸嘛,又不当吃不当喝的,到了明天要是拿不出钱来,那你们陈家就得倾家荡产。到时候一家老小那可就……就算你不为自个想,也总该为他们想想吧。

陈兴旺苦笑说,放心,我们陈家饿不死。就算要饭,也绝不会要到金家门前。小顺子,送客!

伙计应声进门,各位,请慢走!

黑蛋说,走就走,你等着,明天有你好看的!

陈兴旺怒摔兰花瓶,滚!

金大奎还沉得住气,然后一阵得意狂笑,你老这又何必呢?都是快入土的年纪了,咋还这么大肝火,小心气大伤身呀。咱们走!

陈兴旺捂住胸口,险些摔倒。伙计忙上前扶住,老爷,您没事吧?

诚信堂货栈空空荡荡,没有货,也没有窑工,只有陈顺娃一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显得非常的小。顺娃自言自语,没有了。真的没有了。陈家完了……

第二章

04

诚信堂货栈,陈顺娃坐在院中发呆。

萧先生走近,说,少东家,回去吧。

陈顺娃失望地说,唉!是该回去了。

伙计小顺子搀扶陈兴旺蹒跚进院。

惠英上前,大,你咋啦?心口又不舒服了?

陈兴旺说,不当紧,你给我端一杯茶送书房去。

惠英应了一声。

强子呢?

在念书呢。

好好。让娃好好念。

是,大。我会好好督促的。

还有,老大家的,我现在要考虑一些事情,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让人进来,顺娃回来也不要打扰我。

我知道了,大。

杨老碗家窑院。杨老碗急剧的咳嗽。叫了声,碗红,碗红!又自语道,对,孩子去诚信堂了,看我这记性。杨老碗又咳,挣扎起身,伸手去端桌上的茶碗,够不着,反把碗碰落摔地而碎。听到声响的碗红急匆匆走进来。

大,你怎么啦?

没什么,你回来啦?

碗红替杨老碗擦汗,倒水。墩娃也跟了进来。

大,你喝水。

少东家回来了,拿到我家的老碗钱了吗?

大……

墩娃说,老碗叔,诚信堂宣布破产了。

碗红说,你……

墩娃说,我又没说假话,诚信堂就是破产了,这两天就要清底了。

杨老碗叹气,哎呀!怎么好好的那么大一份家业,说败就败啦?这下可咋办呐?

碗红说,诚信堂给了咱家一担瓷器。

杨老碗说,一担瓷器有什么用,又不能吃又不能用。

大,哪天我去耀州城里赶大集卖了,可以换粮,还可以在城里给你抓药。

那怎能行,听说老洼岭土匪凶得很,你个姑娘家的,咱可不能去冒那险。

姑娘家的咋啦,他还能吃了我?再说,哪儿那么巧,偏就能遇上土匪了?我听说,老洼岭土匪从来不劫贩户。

墩娃说,你家又不是贩户,这每一行里的条条道道多着呢,还是老碗叔说得对,咱可不能去冒那险。万一……

碗红说,又不让你去,你怕个啥?

墩娃说,我、我还不是担心你?

大,你饿了吧?我去做饭。

墩娃见碗红不搭理自己,也起身,叔,那、那我也回去了。

陈家堂屋,傍晚,陈兴旺燃香跪倒在祖宗牌位前。

陈兴旺一脸沮丧,念叨着,陈家的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陈兴旺给你们磕头请罪了!我悔不该贪大喜功,急于求成,一时昏头中了别人的圈套,害得陈家百年家业毁于一旦。实在愧对祖先,罪该万死。可幸我身后尚有两子,老大顺娃就在家中,老二俊娃在景德镇学艺,求祖宗在天之灵保佑他们,日后重振家业,将我陈家诚信堂陶瓷发扬光大。

傍晚,碗红家窑洞,神位前香烟缭绕。

碗红双手合十虔诚祈祷,求菩萨保佑,保佑陈家能够躲过此劫,保佑俊娃哥平平安安,早日回家。

江西景德镇,赵家。也是傍晚时分。气派雅致的南方大户人家庭院,黄菊青竹簇拥着青砖瓦房。透过书房窗口,渐渐看见了一个小伙子。他叫陈俊娃。一个像瓷器般质朴坚硬,一旦破碎却如刀一般锋利的男人。此时的他,也并不知道,老家中的突然变故即将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

赵墨翰手指青花瓷瓶,说,俊娃,你仔细看看,这青花的釉色可是大有学问呐。配料稍有不妥,这蓝色就不正,不是深了就是浅了。还有,这烧的火候也要特别讲究。你看……

淑媛风风火火跑进门,师兄,师兄,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赵墨翰说,淑媛!没看见为父正和你俊娃哥说话呢吗?没规矩!

淑媛嬉皮笑脸,有啥子要紧话嘛,一会儿再说。师兄,走,我有话问你。

俊娃说,有啥话,就在这儿问吧。

淑媛说,那好吧。反正爹也不是外人。我问你,今年过年我送你的那套西装呢?还有皮鞋。你是不是全送人了?

俊娃说,没有啊。

还说没有?师兄,你可是从来都不说谎的。

确实没有啊。

没有?你看,这是什么?

这怎么会在你手上?

赵墨翰问,俊娃,这是怎么回事呀?

俊娃说,哦,是这样,咱窑上的画工小亮说是要去相亲,我就把西装借给他了。说好相完亲就还我的。

淑媛说,他哪儿是穿去相亲,他骗你的!

那他借西装干啥?

你呀,跟你说多少遍了,对人不能太实诚。你看,被人骗了还不知道呢。幸亏让我撞见。

咋回事?

小亮赌钱输了,把你的西装拿到当铺去当。

哦……

人家骗你这么大的事,你咋还跟没事人似的?

不就是一套西装嘛。

什么?不就是一套西装?你不在乎,我还在乎呢!爹,咱家的窑场可不能再留着小亮这号人了!

赵墨翰在一旁说,这事你和你娘商量着办就行了。

俊娃说,小亮手艺不错,别为这么点小事就辞了。再说,他既然是去当,肯定还是想赎回来的。

淑媛说,咱们窑上的规矩不许耍钱。小亮违了规矩就该受罚,不然往后谁还守规矩?

可是……

赵墨翰说,俊娃,我知道你天性仁厚,小亮又是你的同乡,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你明白吗?

是。师傅。

一匹快马奔来。马上跳下赵家信差,匆匆入了府门。

赵墨翰惊起,什么?这么说,陈家遭人暗算了?

信差说,是。咱们西安瓷号的王掌柜这次捎信来,是想问问您的意思,该怎么办。

赵墨翰说,这还用问吗?快捎信回去,尽全力帮陈家挺过这一关。

是。信差转身急去。

赵墨翰自语,但愿还来得及……

诚信堂窑院,傍晚。顺娃进窑院,大,大!

惠英小声说,小声点。大说不让你打扰他。你干什么去啦?

顺娃说,大让我给瓷户和窑工发工钱去了。

工钱?咱家不是早没有钱了……

大让我发的是瓷货。

瓷货?

就这也比没有强,他们可以用它去换粮糊口。

也是。你这几天太累了,回屋休息会儿吧。饭马上就好,吃饭的时候你再叫大。

好吧。

陈兴旺书房,深夜。陈兴旺不安的走来走去,然后走到了写字台前,研墨,奋笔疾书。

景德镇赵家大院,深夜。俊娃望着月亮发呆。淑媛走过来说,师兄,这么晚了,你咋一个人还坐在这儿?

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怎么了?还为小亮的事呀?生气啦?

没有。

我知道你是担心小亮丢了饭碗,往后日子不好过对吧?

是呀。他大早没了,他娘眼睛瞎了,全家都还指望着他哩。

谁让他不学好呢?不过你放心,这回我只是给他一点教训罢了,罚他去洗泥,不会真就把他撵出窑场的。

俊娃抬头望月,哦,那就好。

淑媛等了半天,不见俊娃再说话,哎,我等了半天,你就这么一句话呀?

什么?

你还装糊涂?这次对小亮网开一面,可全看你的面子。你还没说怎么谢我呢!

那你想让我咋谢你呢?

嗯……你得陪我跳舞。

我只会练武,不会跳舞。

淑媛拉起俊娃,不会我教你呀。来来来,这只手握着我的手,这只手放在我腰上。

这……这是啥舞呀?你从哪学来的?

这是外国人跳的交际舞。从上海回来的表姐教我的。

行了行了,不早了。你还是快回去睡吧。当心一会让师傅看见。

看见怎么了,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

你怕什么?我爹又不会吃了你。

我不是怕师傅,是怕你。

你怕我什么?

我是怕别人在下面说些对师妹不好的闲话。

谁爱说说去,我才不怕呢!

好了,我看咱俩还是都回去睡吧。明天一早窑上还要出货呢。

哎,等等。

咋了?

没什么。师兄,我看你是不是有啥心事?

没有。快回去睡吧。

俊娃转身走了。淑媛望其背影欲言又止。

陈炉镇,陈兴旺卧室,深夜。雕画板木床前放着一排瓷坛,最高的有多半人高。陈兴旺神色凝重,把瓷坛一件件抱过来,按高低排列,搭成了一个台阶式的形状。一条麻绳在瓷坛上空晃悠。陈兴旺踩着高高低低的瓷坛,一步一步向高处走去。

景德镇,赵府偏院,陈俊娃卧室,深夜。典型的江南民居居室。陈俊娃翻来覆去睡不着,透过窗户凝望月亮。

陈炉镇,陈兴旺卧室,深夜。月光从窗口撒进一抹银光。风吹蜡烛熄。陈兴旺双脚一蹬,瓷坛倒地,摔碎,撒了一地。

景德镇,赵府偏院,陈俊娃卧室,深夜。青花瓷瓶摔碎在地。一只猫跳窗而去。陈俊娃在牙床内突然惊起,定神一看,见一地碎瓷片。

陈炉镇,诚信堂偏院,深夜。

顺娃问,什么声响?

惠英说,没有什么声响。

我听到了,好像是……瓷器摔碎的声音。

瓷器?今天咱大让伙计搬了几个瓷坛子过去。

不好,快去看大是不是摔倒了。

陈家窑院,深夜。顺娃匆匆披衣出门,见院中立着萧先生和伙计。

萧先生说,少东家,老爷书房有动静。

顺娃问,你也听到了?

是呀。可又不敢惊动老爷。

走,快去看看。

众人随顺娃来到书房门外。

诚信堂书房,只见陈兴旺悬在半空。顺娃在门外大声喊,大,大!你咋啦?

众人唤,老爷,老爷!

顺娃破门而入,见瓷片碎了一地,一抬头,陈兴旺已悬梁气绝。众人七手八脚,将其抱下,顺娃大哭晕厥,不省人事。众唤醒。

萧先生说,少东家,少东家,老东家书桌上有留给你的信。

顺娃问,我大留了遗嘱?

陈兴旺画外音,顺、俊吾儿:见书如晤。此次家父失策,致诚信堂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吾愧对先人创业之艰。吾陈姓祖辈业陶,数百年基业,不能付诸东流。耀州青瓷,乃吾家传之秘,恢复青瓷,重振家业,是汝之责,望以毕生艰辛,致力于此。吾儿切记!

顺娃哭喊,大,大……你死得好冤呀!我一定要为你报仇!05

景德镇,赵家院子,凌晨。一直不能入睡的俊娃在练武,把三尺高的瓷瓮舞得嗡嗡作响。

淑媛起来给俊娃送夹袄。

师兄!

师妹,你怎么起这么早?

天渐渐凉了,我给你买了一件夹袄,来,试试,合身不?

噢,师妹,不用,我身体根底好。

淑媛边替俊娃穿夹袄边说,我知道,你十岁就去少林寺学功夫,十六岁来的景德镇。在我家这都五六年了。

俊娃说,我来的时候你还小,还缠着我上树逮鸟玩呢。

那一回,你替我逮了个家雀,却怎么也不吃东西。是你告诉我,家雀是养不活的,我不听,硬叫爹买了个笼子养着,后来就死了,让我哭了好几天。

这事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记得?

我记得的事还多着呢。记得那次我死不认输,就是不信养不活家雀,成天缠着你给我上树逮鸟,你不肯,我就自各学会了爬树。

还说呢,就因为你像个假小子一样爬树上墙,不好好念书,气跑了先生,你爹可没少罚你。

那有啥办法,谁让我性子像我娘呢。对了,我记得还有一次。

呀,时候不早了,别说了,快回屋吧,我要扫院子去了。

说说呗,一天到晚,你连一点空闲也没有,窑上爹又不许我去,今天早上要不是我起得早,又连你的人影都逮不到了。哎,你那时就说,你就是那家雀,在我家笼子里养不住的,说你要回陈炉去,你要永远不走就好了。

那怎么可能,昨天晚上,我……

你怎么了?

我又梦见我爹了。

梦见亲人,你要高兴才对呀?

这几天我左眼皮老跳,总感觉家里会有什么事情?

不会有事的,有事你家人一定会来告诉你的。你忘了,上一次你爹来,都说好的。

淑媛替俊娃穿夹袄,听到身后传来赵老爷赵墨翰的咳嗽声。淑媛扮鬼脸吐舌头,说,我爹来了,我先走了。

赵墨翰若有所思。

陈家祭堂。陈顺娃、惠英、强子重孝在身,守灵。祭祀、吊唁的人群。司仪吟唱祭祀歌:

一炉香烧在玉皇大殿,二炉香烧给神仙端公,三炉香烧给三皇五帝,四炉香烧给四海龙王,五炉香烧给香山菩萨,六炉香烧给猛将六郎,七炉香烧给北斗七星,八炉香烧给八大金刚,九炉香烧给九天仙女,十炉香烧给十殿阎王。

二爷上香。陈顺娃、惠英、强子磕头回礼。

二爷说,唉!凡事放不下,焉能提得起?兴旺你好糊涂呀!

陈家后院。碗红帮着下人干杂活。

坛子进院,问,管事的在吗?

萧先生说,在、在。呦,是卢小姐呀,有什么吩咐吗?

坛子说,我大知道陈家现在手头紧,办白事少不了花钱,叫我来送一百大洋,救个急,您过过数吧。

萧先生说,哎呀,卢堂主真是仁义呀。卢小姐请稍候,我去写个字据来。

坛子说,不用了。我大说这钱不用还的,就算是个礼钱吧。

萧先生说,那、那就太谢谢了!

坛子看见碗红,唉,碗红,你怎么在这?

碗红说,哦,是卢小姐呀。

你又不是陈家人,在这干啥呢?

俺们人穷,也拿不出什么,帮把手干点粗活,也算尽个心吧。

尽心?尽什么心?怕是想尽儿媳妇的孝心吧?

卢小姐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干活去了。

坛子冲碗红背影,哼!揣着明白装糊涂,以为我不知道?也不看看自己啥身份,配不配得上?

碗红闻言驻足,欲回身反驳,想了想,走开了。

司仪宣道:金贵堂金大掌柜、万仁堂卢大掌柜、福顺堂陶大掌柜到!

顺娃怒目。惠英暗里拉住顺娃。

司仪:三大掌柜上香。

三大掌柜齐齐上香,三鞠躬。顺娃强忍怒火磕头回礼。

金大奎说,顺娃,你大不在了,你就是诚信堂当家的了。今天是诚信堂交割债务的日子,这是陈老掌柜定下的。

顺娃说,金大掌柜,家父不幸去世,交割我想再后推两日,让家父入土为安。

金大奎说,那怎么能行?那是那一天你大要求宽限,才当着二爷和诸位会首的面定下的日子,在陈炉,谁不知道诚信堂守信义,陈老当家的说话算数,你总不会让你大蒙羞吧?

顺娃欲发火,你!

二爷说,怎么不可以后推两日?凡事孝为先,让陈家人一身重孝,怎么交割?诸位会首也在,诚信堂交割的事就放在陈老掌柜入土以后,诸位没有什么异议吧?

众人说,我们听二爷的。

金大奎说,那好。可咱丑话说在头里,三日之后,陈家一定得按期把债务分割清楚,再别想搞什么新花样拖延。

顺娃霍然起身,姓金的,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嘿嘿,没什么意思,就是提个醒而已。

你别欺人太甚!

嘿嘿,岂敢,岂敢。告辞,告辞。

众人离去。

顺娃哭倒在父亲灵前,大,你都听见了,有人真的欺人太甚。我不会就这样轻易让诚信堂垮掉的,也不会让青瓷秘方落到外人之手。

景德镇,赵府窑场作坊。花瓶坯子摆放一地,几个瓷匠在拉坯。俊娃用棍搅动磨盘,然后用手拉坯。随着磨盘的转动,两只灵巧的手上下移动,一只花瓶坯顷刻完成。作坊外一排粗壮的大树,绿荫撑天。两只乌鸦在枝头呱呱乱鸣。俊娃听得心烦意乱,扔下泥坯走出作坊,拣起一块瓷片,朝乌鸦砸去,乌鸦飞走。

陈炉镇,坟场。一群乌鸦飞来,落在坟头上。唢呐声声。远见一行送葬的队伍顺山道缓缓而来。顺娃扛着丧幡走在队伍前边。纸钱随风四散。

景德镇,赵府堂屋。赵墨翰走出堂屋门,喊,德财,德财!

德财问,什么事老爷?

赵墨翰说,你去作坊叫一下俊娃,就说我有事找他。

是。

淑媛跑出闺房,等等,我去叫。

赵墨翰说,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好在房里绣花,瞎跑什么?

哎呀爹,我都快闷死了!你就让我去吧。

不行。

赵夫人走出堂屋,说,你就让她去吧。这丫头野惯了,再这么憋下去,别又和上回一样,憋出病来。

淑媛未等父亲表态转身跑了,那我去了。

赵墨翰欲制止,却见女儿已跑出大门,说,你瞧瞧,你瞧瞧,这哪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这性子可都是随了你了。

赵夫人说,随我咋了?你年轻的时候,不是说就喜欢我这性子吗?怎么,现在后悔了?再说了,要不是这性子,我能说走就走,让你从陈炉镇给哄到景德镇来?

赵墨翰见德财在偷笑,忙拉夫人回堂屋,进屋说,进屋说。06

西安书院门,赵家景德镇瓷行。王掌柜风尘仆仆进门。伙计迎上,哎呀,掌柜的,你总算回来了。

怎么,店里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东家回信说,让咱们全力帮陈家诚信堂,挺过眼下的关口。可你去天水这几天,也没人做得了主啊。就等您了。

那快让柜上准备银票,你也去准备一下,和我马上赶往陈炉镇。

是。

景德镇,赵府堂屋。赵墨翰说,陈家这回可是遇上大麻烦了。

赵夫人问,那你打算咋办?

我想来想去,这事怕还是不能再瞒着俊娃了。

这么说,你是打算放俊娃回陈炉去了?

翅膀硬了的鸟,迟早是要飞走的。

那、那媛儿怎么办?难道你没看出来媛儿对俊娃的意思吗?

其实,俊娃这孩子仁义忠厚,除了性子有些孤僻外,也挑不出别的毛病来,我也中意,还真有些舍不得。可眼下这情势,恐怕也由不得咱们了。

唉,媛儿这孩子随我,别看平时风风火火的,可性子拗着呢,认准了一条道,很难回头,怕是日后要少不了吃苦头。

话音未落,淑媛已拉着俊娃进屋,爹,娘,我把师兄找来了。

俊娃说,师傅、师娘,你们叫我有事?

赵墨翰说,哦,媛儿,你和你娘先出去一下,我和你师兄说点事。

淑媛拿起茶壶,爹,你们说你们的,我在这儿给你们倒茶,不碍事的。

赵墨翰说,你这孩子,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啊?

赵夫人起身拉淑媛向外走,走吧,走吧,别又惹你爹生气。

淑媛不情愿地跟着母亲走了。

赵墨翰平和地说,俊娃呀,你到我们家有多久了?

俊娃说,再过两个月六年整。

嗯,不算短了,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该给你交个底了。

请师傅明示。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我赵陈两家是世交。当年我还年少,奉家父之命,我去耀州窑学习陶艺,那儿的拉坯技艺是一流的。我一到陈炉,人生地不熟,就害了一场大病,那天我去寻找可以学艺的窑场,不料晕倒在路旁。多亏了诚信堂主也就是你爹把我救助,他看我病重,直接接我到家中请来了郎中,对我多方细心照料,方转危为安。说起来呀,你爹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俊娃一惊,哦!

赵墨翰说,你自小聪明,智慧过人,六七岁就能过目不忘。十岁那年,害了一场病,久治不愈。镇上的二爷,你是知道的,他是前清的举人,在外边当过官,交游很广。他托人给你请来了一个华山道士。那道士精通医术和麻衣相术,给你诊了脉,开了药,而后告诉你爹说,你这孩子命归流水,不可居家,成年以前必须独自在外方能一生平安。你父亲就把你送到了少林寺,一来学武强身,二来避祸他乡。

原来是这样。

你十六岁的时候,我受你家父之托,把你接到景德镇来。你爹要你在这里好好学艺,想光大你家的陶瓷祖业。你家出自耀州青瓷制作名门之后,据说你家的青瓷过去都是进贡给朝廷的。慈禧太后的时候,不知怎么她也听说了你家有青瓷秘方,可以复制出当年宋徽宗案头上青瓷茶盏。宋徽宗这个皇帝,治理天下很是无能,却是一个天才的艺术家,他喜欢过手的,无一不是堪称国内第一的艺术品。慈禧太后当时下过一道谕旨,命你家复制青瓷,只可惜没有成功。你爷你爹,一生就想做成这件事情,还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我明白。

明白就好。你爹的心意,给我说过多次。只是你来这几年,我对你关心不够。

不,师傅,你对我很好,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大小姐也对我很好,从不把我当外人。

这是应该的。你一来,本应把你当自己人看待,你父亲怕你学艺分心不发奋,所以一直不让我将这关系告诉你。现在你学艺有成,又屡屡思念家乡,回陈炉镇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我想告诉你,从今天起你可以随时回陈炉镇。

师傅,您的意思是?

好吧,事到如今,我也就不瞒你了。你们陈家最近生意上遇到些麻烦。

真的?是不是很严重?

不过,你也别太着急,我已经派人全力帮你们陈家挺过这个关口了。

那、那我这就动身回去。

你先去准备准备,我的意思,你还是等那边回了消息再走不迟。

那、那好吧。

陈炉巷道。鬼头李得意洋洋背着手,哼着酸曲走着:姐儿门前一树椒,椒红叶绿春色好,姐儿窗前思情郎,羞红粉腮模样俏,有心上前抱一抱,又怕椒刺扎个泡……

陈家大院,萧先生把大洋分发给众家仆。

陈顺娃说,这么多年大家在我们陈家尽心尽力,没想到我们陈家会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是愧对大家。这一点安家费多少是个心意,希望大家找个好营生安身立命,在这里,我给大家最后鞠个躬,我们陈家谢谢你们了!

小顺子哭着说,大少爷,陈家对我们仁义,我们也不能不仗义,现在陈家有难我们一起担着,我们不走!

众人应和,对,我们不走!

陈顺娃说,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但眼下我陈家已无力回天,大家留下来也于事无补。等日后我陈家振兴,要烦劳大家的时候,我一定再把大家请回来。

小顺子说,大少爷,我们愿意和陈家共患难,再苦再累我们陪着你,我们不能撇下不管呐!

众人应和,是呀,是呀,我们不走!

陈顺娃含泪说,别说了,大家啥也别说了。走吧,都走吧!

萧先生说,大家先散了吧,走吧走吧,都先散了吧,别再让少东家再作难了。

众人摇头叹息,各自散去。

鬼头李来到陈家门外,见众人拿着行李包袱出门,幸灾乐祸。

鬼头李嘻嘻道,咋?散伙了?这么快就散伙了?

小顺子一把推开鬼头李,去去去,好狗不挡道!

鬼头李冲着小顺子背影,呸!一群猢狲,还神气个屁!

景德镇。赵府偏院,俊娃收拾行装。俊娃拿起枕头底下的瓷娃哨子,沉思。他想起了那首儿歌:金碗碗,银碗碗,不如陈炉的瓷碗碗;金娃娃,银娃娃,不如陈炉的瓷娃娃。歌声里陈炉镇瓷瓦山,俊娃、光祖、碗红、坛子在一起玩耍。小俊娃将他做的兰花瓷哨送给小碗红。

小碗红惊喜,娃娃哨,真好看。

小俊娃说,你再看看,像谁?

不像谁,不过这个像男娃,你?

你拿的这个是我,我拿的这个呢?

是女娃,我?

我可是想着你我的样子做的。

可是真的不像。

不要紧,等我长大了,我做很像很像的瓷哨给你。

你说话要算数。

算数。

拉勾。

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这个先给你,这个留给我。我走到哪儿就把你带在身边。

我也把它带在身边。

小俊娃在吹哨子。小碗红在吹哨子。哨子声如两个春鸟在鸣唱。

俊娃发呆。淑媛悄悄走进,吓唬俊娃。俊娃一惊,差点摔了瓷哨。俊娃定神回头,原来是你呀。

淑媛看见瓷哨,惊奇地地问,师兄,这是什么?

哨子。

还是个女孩。谁给你的?

俊娃无语。

淑媛说,你从来不说谎的,不告诉我说明你心里有个人在陈炉,所以才急着回陈炉去找她对不对?你刚在想她是不是?

师妹,我家里出了点事,我恐怕得尽快赶回去。

真的?那我也跟你去陈炉。

那不行。你一个女孩子家。

女孩子家咋啦?师兄,其实,有句话我早想跟你说了。

俊娃收拾起几本陶艺方面的书。唉,你咋不说了?我听着呢。

我……我……

怎么了你?平常嘴比刻刀还快。咋变得吞吞吐吐的了?

淑媛暗下决心,说就说!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想说,我、我要天天和你在一起!

咱们本来不就天天在一起呢嘛。

我是说,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你又乱说。哪有当妹的一直跟着哥的,你以后要是嫁人,难道还要把师兄也当嫁妆陪过去?

你!你故意跟我装糊涂是吧?好,打今儿起,就算是你的一件行李,我也跟定你了,不信咱走着瞧!

哎,师妹,师妹……

淑媛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炉镇,陈家堂屋。

顺娃说,这么说,你是来给金家当说客的?

鬼头李,嘿嘿嘿,其实我也是为你们陈家着想。只要你肯拿出青瓷秘方,以后还不是照样吃香喝辣。

滚!

陈大少爷,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又何必死心眼呢?

滚!

陈大少爷……

再不滚我可要闭门打狗了!萧先生,拿棍来!

萧先生说,是。

鬼头李忙起身,别别别,我这就走,这就走!

景德镇,赵府书房。赵墨翰审看一叠瓷器画稿。

淑媛跑来,爹!爹!

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是不是你要让师兄回陈炉去?

先别问这个。来来来,帮爹看看,你师兄刚设计的青花瓷盘图样,这窑货用哪一张图案更好呢?

哎呀爹!你快告诉我,师兄到底是不是要走啊?

他走不走,你着什么急呀?

我不管,反正他要回陈炉,那、那我也跟着去。

不行!这么大的姑娘,也不怕人笑话。

谁爱笑谁笑,反正我要和他在一起!

淑媛扭身离去,赵墨翰望着女儿的背影摇头,唉!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陈炉镇,金家堂屋。

鬼头李说,看来陈顺娃是铁了心了,说啥也不肯拿出秘方。

金大奎问,那……你有啥好主意?

依我看,陈顺娃是山里的核桃,得砸着吃。咱得想办法让他落在咱们手里。到时候,不交秘方可就由不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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