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8 14:2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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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士)荣格著,朱更生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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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

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试读:

自序

我的一生,是潜意识自我实现的故事。潜意识中的一切都想成为卓然之事,连人格也想脱离潜意识状况而发展,觉得自己是个整体。我不能用学术语言来呈现我的成长过程,因为我不能把自己作为学术问题来体味。

根据内心观照,人是什么,从永恒的观点来看,人像什么只能用神话来表达。神话较有个性,比科学更准确地说明生活。科学用一刀切的概念工作,这些概念过于浮泛,无法因应个别生命的主观多样性。

我如今八十有三,就讲讲我这一生的传奇。但是,我只能径下断语,而非“讲故事”。它们是否确有其事,这不成问题。问题只在于,是我的童话,还是我的实话?

自传谋篇布局的难点在于没有标准,没有可做评判的客观依据;不可能做恰如其分的比较。我知道本人在许多事上不似他人,但不知自己实际是何模样。人无物可比,他非猴、非母牛、非树。我是一个人。但这算什么呢?无穷无尽的神祇像对任何生灵一样也把我分解了,可我不能把自己跟动物、植物、石头对照。只有神物超越人。那人怎么可能对自己有什么定见呢?

人是自己掌控不了的一个心理过程,抑或只不过在部分程度上如此。因此,人对自己或其一生并无结论。否则,人对此就会无不知晓,但此事至多只能臆想。归根结底,人从不知一切如何来临。生命的故事始于某处,始于恰巧忆及的某点,那里早已复杂至极。生命成何,不得而知。由是,故事无初,而终点只能略述。

人生是可疑的尝试,只不过在数量上是神秘现象。它如此转瞬即逝、如此不足,若有什么能存活并发展,简直是奇迹。我还是血气方刚的医学生时,就印象深刻,倘若我未毁灭,就觉得宛如奇迹。

我总觉得人生如同从根茎上长出来的植物,其本真的生命隐而不现,蕴蓄于根茎中。沃土上可见者只维持一夏。然后枯萎,昙花一现。若思索生命与作物无穷往复的生成与消亡,会得出绝对虚无这种印象;但有什么变易不居、存续不绝,我从未失去对它们的感受力。所见英华消逝,根茎持存。

其实,我觉得这一生只有一些事件值得一谈,彼时倏忽易逝的世界闯入永不流逝的世界。因此,我主要说说内心体验,属此之列的有我的梦境与想象,它们同时构成我的学术工作素材,如同从熔融的玄武岩中析出有待处理的石头。

除了内心事件,其他有关旅行、人与环境的记忆相对淡出了。许多人经历了当代史并为此花费笔墨;最好找他们查对,或者请他们讲述。我对自己平生外部事实的记忆大都淡薄或者流逝了。可我遭遇的“另一种”现实——与无意识相撞,都铭刻在我的记忆中,难以忘却,那里总是盈千累万,其他一切均退居其后。

故而,也有人成为我难以忘怀的回忆,只因其名在我的命书中向来就赫然在册,而与他们相识同时也犹如重新记起。

连青春年少时或者后来从外部向我靠近并且对我重要的事物,也有内心体验的印记。我很早就参透了,若对生活中的纠葛没有答案,且内心无解决之道,说到底,它们也说明不了什么。外部情形无法替代内心状况。由此,我的人生中,外部事件贫乏,自己说不出多少来,因为会觉得空乏且微不足道,只能由内心过程来理解自己,它们构成我的人生的特殊之处,而我的“自传”涉及它们。荣格

童年

我出生(1875年)半年之后,父母由博登湖畔的(图尔高州)凯斯维尔乡搬进莱茵瀑布高处劳芬宫里的牧师楼。

大约两三岁时,我开始记事。我记得起牧师楼、园圃、榉木小屋、教堂、宫殿、莱茵瀑布、沃尔特那座小宫殿和教堂司事的农庄,尽是些记忆孤岛,在脑海中飘忽不定,似无联系。

或许平生最早的一段记忆陡地闪过脑际,因而只是相当模糊的印象:我躺在树荫下的童车中,夏日煦愉,天空蔚蓝;金晖闪耀,绿叶婆娑;车篷掀起,我正好美滋滋地醒来,觉得通体舒泰,妙不可言。我看着阳光闪烁,树叶憧憧,花枝幢幢。一切奇异至极,斑斓美妙。

又记起我们宅子西厢的餐室里,我坐在婴儿高脚椅上,舀着温奶和里面的面包屑。乳湩味美,气味独特。我第一次清醒地觉知此气味。那一刻,我可谓通过闻嗅意识到了自我。这段记忆也是岁月辽远。

还想起,夏日良夕,一个阿姨说:“现在我想给你看点东西。”她带我走到屋前,踏上朝向达克森镇的街道。下方遥远的天际线上,阿尔卑斯山峦横卧在烁灼晚霞中,那个傍晚,层峦看得一清

楚。“快瞧那儿,山都红了。”当时我初见阿尔卑斯山!随后,听说达克森镇的孩子们明天会去苏黎世远足,上玉特利山,我死活要同行。我伤心地得知,这个年纪的幼童不可同去,那就无可奈何了。从那时起,临近灼耀雪山的苏黎世和玉利特山就是不可企及的向往之地。

稍晚,家母携我乘车前往图尔高访友,他们在博登湖畔有一座宫殿。这下,就没有什么能让我远离岸边了。湖上日流闪烁,汽船的波浪涌到湖畔,它们把浅滩上的沙粒冲出肋状小浪痕。湖伸向一望无际的远方,而这般辽阔是一种享受,出乎意料,美妙绝伦。我得临湖而居,当时这个意念盘桓不去。我想,无水根本不成其人。

还有一段记忆,来了生人,熙熙攘攘,一派纷乱。女仆奔过来道:“渔夫捞到了一具尸体,从莱茵瀑布冲下来的,他们想弄到洗衣房去。”家父说:“行,行。”我想马上看到尸体,家母阻止,严禁我进园子。渔民走开了,我悄悄穿过园子,赶去洗衣房。可门锁着,我就围着房子徘徊,后侧有敞开的出水口顺坡而下,滴着水和血,这让人极感兴趣,我当时还不满

岁。

另一图景浮现出来,我焦灼不安,不能入睡,家父抱着我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边唱着他旧日的大学生歌曲。我尤其记得一首歌,特别合我胃口,总让我平静下来。那是所谓国父之歌:“全体噤声,人人躬身……”开头大约如此。我至今还记得起家父的声音,他在静夜里为我唱歌。

家母后来告诉我,我当时全身湿疹。有隐约迹象显示父母婚姻有麻烦,这缠绕着我。我得病想必与父母暂时分居(1878年)相关。家母那时数月在巴塞尔的医院里,可能其疾患是婚姻失意的后果。当时照料我的是个阿姨,约比家母年长二十岁。家母久不在家,让我饱受煎熬。自那时起,一提及“爱”一词,我总是满腹狐疑。我长期觉得与“阴性基质(女性)”相联的感觉就是天生不可信赖。“父亲”对我意味着可靠,还有——无能。这就是我开始时的障碍。后来,这种先前的印象得到了修正。我曾以为自己有男性朋友,却遭他们辜负,而我曾对妇人疑神疑鬼却不曾受过亏负。

家母离开时,也是保姆照料我。还记得,她把我抱到怀里,我把头靠到她肩上。她一头乌发,面色棕绿,跟家母截然不同。我记起她的发际、色斑浓重的脖子,还想得起她的耳朵。我觉得好生异样,可又觉得熟悉得出奇。似乎她不属于我家,而属于我,而她好似令人费解地与其他神秘莫测的事物相联。此类保姆后来成为我女性意象的一个视角。后来那种形象对我意味着阴柔化身,其特征就是她传递给人以陌生而又原本就熟悉的感觉。

还有一幅回忆画面与父母分居同期,秋日青旻,一名年轻姑娘秀丽可爱,金发蓝眼,带着我在金灿灿的枫树与栗子树下散步。我们在瀑布之下沃尔特那座小宫殿附近沿着莱茵河走。阳光射过树叶,遍地枯黄。年轻姑娘后来成了我的岳母。她钦佩家父。二十一岁时,我才与她重逢。

这些是我的“表层”回忆。现在随之而来的是更严重,甚至动人心魄的事,有的我只隐约记得:摔下楼梯、跌磕到有棱有角的炉腿上。我记得当时很痛、流着血,一名医生给我缝合头部伤口,一直到文理中学高年级时,伤疤都清晰可见。家母告诉我,有一次,我与女仆过莱茵瀑布桥前往诺伊豪森市时突然摔倒,一条腿滑到栏杆下。那女佣偏巧勉强还能抓住我,把我拽了回来。这些事证明我有无意识的自杀冲动,或表明我毁灭性地抗拒现世的生活。

当时,我夜间焦虑莫名,感觉有邪祟作怪,总是听见莱茵瀑布沉闷的轰鸣,四周是危险地带。有人溺毙,一具尸骸落到岩石上。邻近的陵园里,教堂司事打了一个孔洞;褐土成堆。男人们神色庄重,身着缁色礼服大衣,峨冠超凡,脚蹬锃亮黑鞋,带来一口黑箱。家父亦在其列,身穿法衣,声若洪钟。妇女们在哭泣。据说某人下葬于此墓穴。先前还在的某些人突然见不到了。听说他们得到掩埋或者“我主耶稣”收纳了他们。

家母教我一篇祷词,每晚都得念诵。我也乐做此事,因为夜捉摸不定,做此事给我某种舒适感:展吾双翼,啊,耶稣我喜,请吃点心(接纳您的幼子)。撒旦若欲噬之,则着天使咏之:勿伤此子。“我主耶稣”令人舒适,一个和善之“主”,如同劳芬宫之“主”韦根施泰因一样富有、有权有势、素有名望,夜间留心儿童。为何他会如鸟生翼,这个小神迹却不再困扰我。但把幼儿比作“油饼”这一情况重要得多并且使人多有观省,“我主耶稣”只是违心地如苦药般“摄入”。我觉得难以理解,却立即领会到,撒旦喜欢油饼,因此必须阻止他吞噬它们。也就是说,纵使“我主耶稣”不喜欢它们,他仍然从撒旦口中夺食,把它们都吃了。我的论据“舒适”就此打住。然则,我还听说,“我主耶稣”还“摄食(收留)”其他人,这不啻于埋入土里。

这种难以捉摸的类推具有灾难性的后果。我开始猜疑“我主”。他不再是舒适善意的大鹏,引起相关联想的是男子们脸色阴沉,穿着黑色礼服大衣,头戴大礼帽,足蹬乌亮鞋履,忙着对付一口黑箱。

我的这些反刍式沉思默想导致我首次意识到心理创伤。一个暑天,我如常独自坐在屋前街上,在沙中嬉戏。街道在屋前绕向一座丘陵,随之上坡,在高处消失于森林中。因而,从屋前可以眺望很大一段路。在这条街上,我就看到一个人戴着宽边帽、身穿黑色长袍,从树林里走下来,看起来是个着女装的男子。来人慢慢靠近,我就可以断定,确实是个男子,穿着长及双脚的缁色束腰外衣。我对他望而生畏,迅速变成要命的惊吓,因为我形成的认识令人震惊:“这是个耶稣会士!”不久之前,我静听家父与一名同行谈论“耶稣会士们”的颠覆活动。他的评语半恼半忧,我从他的感情色彩中得到的印象是,“耶稣会士们”危害尤甚,甚至对家父也是。其实我不知“耶稣会士”有何意谓,但从那篇祷词中知道了耶稣一词。

我想,沿街而下的男子显然经过乔装打扮,他穿着女装,八成不怀好意。我吓得要死,匆忙奔进屋去,拾级而上直到阁楼,蜷缩在梁下的昏暗一隅,不知在那里待了多久,但肯定很久。因为我小心翼翼地走下一层,极其谨慎地把头探出窗外,四下里就再也不见黑衣人的踪影。泼天惊吓却还在我身上附体数日,使我闭门不出,此后又在街上玩时,林缘还是我忐忑提防的地方。以后我当然明白了,黑衣人是和善的天主教司铎。

大约在同一时期(我甚至说不准,是否在刚才提及的事情之前),我经历了想得起来的第一个梦,可谓会终生萦心。我当时

四岁。

牧师楼孤零零地竖在劳芬宫附近,教堂司事的院落后面有一大片草场。梦中,我站在这片草地上。在那里,我突然发现砌有砖壁的方形暗洞,之前还从未见过。我好奇地近前,向下望去,见到通向深处的一条石阶,我畏首畏尾地走下去。下面有一扇拱门,隔着一道绿帘。帘子又大又沉,像是针织物或锦缎所制,引起我注意的是,它富丽堂皇。好奇于后面大概会藏着什么,我把帘子推到旁边,光线朦胧中瞥见大约十米见方的房间。穹顶由石头砌成,连地面也墁以地砖。中间一条红毯从入口铺到低台。台上放着御座,金碧辉煌,令人称奇。我不确定,但或许上面有红色坐垫。椅子尽显奢华,似在童话中,不折不扣的王座!上面还有什么。那是庞然大物,几乎触顶。起先,我以为,那是高劲的树干。干径五六十厘米,高达四五米。此物却稀奇古怪:它由皮肤和鲜活的肌肉组成,而顶上有一种无脸无发的圆锥头;颅顶独具只眼,木然上顾。

虽然无窗无灯,室内亦相对豁亮。但头上罩着些光亮。那东西不曾动弹,但我感觉它时刻可能会如虫豸下其宝座而向我蠕动。我简直吓瘫了。在这难挨一刻,我突然好像听到家母从外面上方喊道:“对,可要看好了。这是食人者!”我当即魂飞天外,惊汗而醒。从那时起,我有很久一到晚上就害怕入睡,因为忧惧可能再做类似的梦。

此梦让我经年萦怀。很久以后,我才发现,那怪物是阳具;而几十年之后,我才发觉,那是仪式性的阳具。我从未能澄清,家母说的是“这是食人者”还是“这是食人者”。若是前者,则她意指食人者并非“耶稣”或“耶稣会士”,而是阳具;倘为后者,则意为一般用阳具来表示食人者,也就是捉摸不透的“我主耶稣”,耶稣会士与阳具是一码事。

阳具的抽象意义表现在,阴茎自身勃起(ίθϋς =直立)登基。草地上的洞大概是墓。墓本身是冥庙,绿帘让人想起草地,此处就是绿色植被覆盖的土地之秘密。毯子血红。何来拱顶?我当时已经在沙夫豪森市的城堡主塔穆诺要塞上了吗?不太可能,几乎无人会把一个三岁孩子带到那里去。那就不可能是记忆痕迹。解剖学上正确的阴茎形象来源同样不明。把尿道口解释成眼睛,而且上面似有光源,暗示阳具的词源(φαλός =发光,发亮)。

无论如何,此梦中的阳具像是不值一提的冥神。对我来说,整个青少年时代,它一直如此,如若过分强调说到我主耶稣什么,总是让人联想起来。对我而言,“我主耶稣”从未完全真切,从不尽可接受,从来没有可亲过,因为我一再想到其隐蔽的对手是非我所求的可怕启示。

耶稣会士“乔装打扮”给我接受的基督教教义投下了阴影,它常让我觉得如同隆重的假面舞会,像一种葬礼。在那里,人们虽然可能摆出严肃或者哀伤的表情,但转瞬间,他们似乎窃笑,毫不悲伤。不知怎的,“我主耶稣”让我觉得类似死神,虽然他吓跑夜鬼,颇有裨益,但他自身阴森可怕,因为他在十字架上受死,是血迹斑斑的遗体。人们始终至对我颂扬他的爱与善,我暗自觉得可疑,主要还因为身着黑色礼服大衣、足蹬光可鉴人鞋履者尤喜言说“亲爱的我主耶稣”,他们总是令我想起葬礼。那是家父的同行和八个伯父、叔父,全是牧师。他们累年给我灌注焦虑,更休提偶有天主教司铎,他们令我想起可怕的“耶稣会士”,而耶稣会士甚至引致家父忧愤。在后来的岁月里,直到坚信礼之前,我虽竭尽全力按要求勉强自己与基督有良好关系,但我就是未曾克服心中的猜疑。

毕竟每个孩子都害怕“缁衣人”,而这种害怕绝非那段经历的实质,实质是萦绕在我稚幼的大脑中、令人心烦意乱的认识:“这是耶稣会士。”所以,即使在梦中,根本之处也是装扮颇具象征,引人注目,而解释成“食人者”令人惊讶。要点并非“食人者”对孩童而言是鬼怪,而是它坐于金碧辉煌的冥间御座上。对我当时童稚的意识而言,第一,国王坐在金色宝座上;其次却是,在漂亮得多、高大得多而且远为金光灿烂的宝座上,远在青天上,坐着亲爱的上帝,还有金冠白衣的我主耶稣。这个我主派来的却是耶稣会士,身穿袀玄妇袍,头戴宽帽,由山林而下。我还时常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向那里,看是否又有危险将至。

梦中,我下到冥府,在那里发现金光闪闪的宝座上别有神物,不属人间,而属下界,它目不转睛,木然上顾,以人肉为食。整整五十年之后,一篇评论中关于宗教仪式之处跃入眼帘,评论中说到晚餐象征体系中食人主题。那时我才明了,在这两次经历中开始渗入意识的想法多么老成、何其成熟,甚至何等过于成熟。当时谁在我身上言说?何方精灵孕思了这些经历?此处有何高见在起作用?我知道,庸夫都容易抑制不住地胡诌“黑衣人”“食人者”“巧合”与“事后穿凿附会”,以迅速抹去不快至极之事,以不伤大雅。唉,这些规矩能干的正常人,我始终觉得他们有如那些乐天的蝌蚪,蜂拥在沥水中,在阳光下相互巴结,趴在最浅的水里,不会预知明天坑洼就会变干。

当时什么在我心里言说?谁言难题而胜人一筹?谁把上界下界组合起来,以此定局,使我后半生充满狂风巨浪?谁让人心情浓重地预感人生成熟岁月而搅扰了纯真无邪、无所苛求的童年? 除了来自上界、下界的生客,岂有他人?

这个孩童之梦向我透露了尘世的秘密。当时可谓埋入地下,过了许多年,我才走出来,如今知道,这么做是为了尽量发蒙启蔽(烛幽发隐),这是一种进入黑暗王国的仪式。那时,我的精神生活无意识地开始了。

我不记得1879年我们迁往巴塞尔市附近的许宁根小镇,但清楚记得几年后发生的一件事:晚上,家父让我下床,抱着我登高走进朝西的凉亭,让我看神丽至极的绿色中闪耀的夜空。那是1883年喀拉喀托火山爆发之后。

还有一次,家父带我去野外,让我看东方天际线上的大彗星。

一次发大水,流经村庄的维瑟河决堤。上游有座桥垮塌,十四人溺亡,黄水把他们冲向莱茵河。据说,洪水消退,尸横沙滩。我就不能自持了。我发现一个中年男子的尸体,身裹黑色礼服大衣,显然刚出教堂!他沙土半掩,屈臂遮眼。令家母震惊的是,旁观如何杀猪也让我着迷。对我而言,所有这些事都极富趣味。

我对造型艺术最早的记忆也延伸至在许宁根小镇的那些岁月。在父母家、18世纪建造的那幢牧师楼里,有一个陈设庄严的昏暗房间。那里家具精良,墙上挂着古画。我尤其记得表现大卫和歌利亚的意大利画作。那是圭多·雷尼工作室的复制品,原作挂在卢浮宫,不知如何到了我家。还有另一幅古画挂在那里,现在我儿子家里;那是19世纪初的巴塞尔景色。我常常潜入僻静的幽暗房间,在画前坐上几个小时,端详这种华美。那确曾是我所知的唯一美事。

那时我还很小,约六岁,一次,一个阿姨带我去巴塞尔看博物馆中的动物标本。我们在那里流连良久,因为我想端详一切。四时左右,响铃表示博物馆要闭馆了。阿姨催促着,我却跟陈列橱难舍难分。在这中间,展厅锁上了,我们不得不走另一条通往台阶的道路,穿过古代艺术品游廊。突然,我站在这些美妙的形象之前!我陶醉地瞠目而视,因为还从未见过如此美物,百看不厌。阿姨扯着我的手往外走,我总是落后一步,她喊道:“臭小子,闭眼!臭小子,闭眼!”在这一刻,我才注意到,那些形象祼身持无花果叶!我先前根本没见过。我就如此与文艺初相遇。我阿姨大为光火,似乎有人带她偷偷穿过色情场所。

六岁时,父母带我去阿里斯海姆市远足。趁此机会,家母穿了一条连衣裙,我一直难以忘却,它同样是我唯一记得的她的连衣裙,那是一块黑衣料,印有绿色小半钩月。在这幅最早的回忆画面中,家母显现为苗条少妇。在我的记忆中,她始终较年长、丰满。

我们来到一座教堂,家母说:“这是天主教堂。”我的好奇心混杂着焦虑,使我逃离家母,要透过敞开的门往里看个究竟。我正看见装饰得富丽堂皇的祭坛上有大蜡烛,突然在台阶上绊倒了,下巴撞上了刮削器。我只知道,父母把伤口鲜血淋漓的我提溜起来。我的心境匪夷所思,一方面因喧嚷而引来礼拜者注意而羞惭不已,另一方面觉得犯戒了:耶稣会士—绿帘—食人者的秘密……这就是天主教堂,与耶稣会士有关。我绊倒、喊叫,都是他们的过失!

我累年不再踏足天主教堂,不再暗自害怕血、跌倒与耶稣会士,这是他们云山雾罩的色调或氛围,但它始终令我神往,接近天主教司铎也许更不舒服。三十几岁时,我步入维也纳斯特凡大教堂,才能不费力地感觉到教堂之母。

六岁,由家父授课,我开始学习拉丁文。我并非不愿上学,因为总是领先于其他人,学校里的课程让我觉得容易。我入学之前,已能识文断字。还记得尚不识字时,缠磨家母给我朗读,而且是选读一本[1]旧童书《世界图解》(Orbis pictus),其中表现了异国情调的宗教,尤其是印度教。书中有梵天、毗湿奴与湿婆的插图,使我兴味盎然,源源不竭。家母后来说,我反复提及它们。我隐约觉得近似于我从未与人说起过的“原始天启”,它是我不可泄露的秘密。家母间接证实了我的想法,因为她说到“异教徒”时轻蔑的口吻逃不过我的耳朵。我知道,她会震惊地拒斥我的“天启”。我不愿遭受此类伤害。

这一少年老成的举动一方面与高度敏感、极易受伤相关,另一方面尤其与我只身孤影有关(舍妹比我年幼九岁)。我以自己的方式独自嬉戏。可惜,我想不起玩过什么,而只记得不愿受搅扰,沉醉于自己的游戏,受不了遭人注视或评判。我还忆起,七八岁时热衷于搭积木建塔,狂喜地用“地震”摧毁它们。八至十一岁,我无休无止地描画征战场面、围攻、射击,还有海战。于是,我画满了一整本墨迹图,沾沾自喜于对它们做信马由缰的解释。学校之所以可爱,是因为我在那里终于找到了朝思暮想的玩伴。

我还找到了别的什么,引发我稀奇古怪的反应。在讲述之前,我想提及的是,夜的气息渐浓。焦虑之事、不解之事,万事皆生。父母分房而眠,我睡在父亲房里,母亲令人焦虑不安的影响力穿门而来。夜间,母亲阴森可怖、神秘莫测。一夜,我看见从她门里走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发光人物,前冲的脑袋由脖子衬托出来,在空中飘浮于前,犹如细月。即刻形成一个新头,又自我突出。此过程重复了六七次。我做了忽大忽小之物的噩梦,比如远处小球,逐渐接近,一边长得硕大无朋,或者鸟栖其上的电报线。电线越来越粗,我越来越怕,直到惊醒。

虽则这些梦基于生理上正在酝酿的青春期,它们仍有前奏,大约是在十七岁时。当时,我罹患哮鸣性喉痉挛,继发窒息。发作时,我站在床尾,躬身向后,家父抓住我腋下。我看见头上有望月大小的蓝色光圈,金色人物移步其间,我以为是天使。此种幻象次次都平息了对窒息的焦虑,梦中却再度浮现。我觉得精神性因素此时起了决定性作用:精神氛围开始变得不宜于呼吸。

我百般不愿进教堂,圣诞日是唯一的例外。圣诞赞美诗“这是上帝择定之日”深合我意。晚上来了圣诞树。这是我热烈庆祝的唯一基督教节日,其他诸节,皆淡然视之。第二位轮到除夕。基督降临节别具风味,这种风味与即将到来的圣诞就是不甚协调,事关夜、天气、风,也与宅中昏暗相关。有什么喃喃低语,有什么出没作祟。

与幼年那时重合的是在与乡间学友来往时的发现,他们使我异化。我与他们在一起时与独自在家时不同。我一同捣蛋,或者自己想出在家时似乎从未想到过的恶作剧。虽然我太知道自己单独在家也可能憋出各种花样来,但觉得自己因同伴的影响而改变,他们有点引诱我,或者迫使我不同于自己以为的模样。我在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时结识与父母不同者,我觉得它的影响若非可疑,也成问题,而且隐含敌意。我愈益感知晴天丽日之美,此时“金晖闪耀,绿叶婆娑”。就在旁边,我却预感到一个不可否认的暗虚世界,有无法回答的疑问令人担忧,自觉在劫难逃。我的夜祷正式结束白天,使天入夜,使人入眠,它虽然给我程式化的保护,新的危险却潜伏于日间。似乎我感觉、担忧自己一分为二,内心的安稳遭受威胁。

记得这段时间(七至九岁)我喜欢玩火。我们园子里有巨砾垒成老墙,其隙形成奇洞异穴。我往往续上一处小火,此时,其他孩子帮我,须是“长”明火,因此,须始终续火。为此,需要我们齐心努力,搜集所需木柴。除了我,无人可以照管这把火。其他人可以在其他洞里点火,但这些火是凡俗的,与我无关。唯有我的火是生龙活虎的,有明白无误的明光意味。当时,这是我长期的心头好。

从这道墙延展出下坡,嵌着一块石头,有点外凸,这是我的石头,独处时,我常常坐上去开始游思浮想,大致如此:“我坐在此石上。我在上,它在下。”石头却也可能说“我”并且想:“我在此,在这坡上,而他坐在我上面。”于是提出的问题是:“我是坐于石上者还是有人坐在我上面的石头?”此疑问总是使我迷惘,我就起身,一边怀疑自己,一边穷究现在谁为何物。这一直不明不白,我忐忑不安,伴以引人注目、令人神往的模糊感。毋庸置疑的事实却是,此石与我有神秘关系。我可以在上面一坐几小时,着迷于它给我出的谜。

三十年之后,我又站在那片下坡上,已婚有子,有房,在世上有一席之地,满脑子想法与计划,我忽又成为那个孩子,燃起充满神秘意味的一把火,坐于石上,不知它是我抑或我是它。忽而想起在苏黎世的生活,觉得很陌生,就像来自另一世界、另一时代的音信,诱人又骇人。我正沉迷于其中的童年世界恒久不变,而我挣脱了它,堕入一个滚滚向前、渐行渐远的时代。为不失去未来,我不得不勉强自己掉头离开此地。

这一刻难以忘怀,因为它让我对童年时光的永恒特质豁然开悟,这种“永恒”意指为何,随后就在十岁时表现出来。我在辽阔世界中一分为二、忐忑不安,使自己采取当时费解的举措:那时使用一个黄漆皮匣,带一把小锁,初级学校学生都有。里面也有一把直尺,我在末端刻上高约六厘米的小人,着“礼服、礼帽与乌亮鞋子”。我用墨水把它染黑,从直尺上锯下,放入皮匣,我在匣中给他备下小床,甚至用一块毛呢给他做了一件小大衣。我放了一块光滑、微黑的长形莱茵卵石,涂上五光十色的水彩,使它分成上下两部。它长久在裤袋里陪伴着我,这是他的石头。整件事对我是个大秘密,我却不解其意。我把装着小人的匣子悄悄放到禁入的顶楼上(禁入是因为阁楼木板生虫腐烂而危险),藏到屋顶架的支梁上。我感到巨大的满足,因为无人会看见。我知道,那里谁都找不到。无人会发现、摧毁我的秘密。我觉得保险了,排遣了与我自己一分为二的受罪感。

每当我干了什么;或者伤及痛点;抑或家父神经过敏、家母病体恹恹,让我备受压抑;在所有这些困境中,都想到我那细心安顿、包裹的小人和他那块粉饰过的光滑石头。时不时(常常间隔好几周),而且只在确定没人看见我时,悄悄登上阁楼,爬上房梁,打开匣子,端详小人和石头。每次都放进一个事先在上面写上什么的小纸卷,是我上课时用自己编排的密码写的。那些小纸条,写得密密麻麻,卷起来交给小人保管。我记得,放入小纸卷的仪式始终具有庄严性质。可惜我想不起来,要告诉小人什么,只知我的“信”对他意味着一种藏书。我推度,可能是尤合我意的某些格言警句。

此举的意义,或者我原本可能如何说明此事,当时并非问题。我限于新获安全感,满足于占有无人触及、无人知晓者。对我而言,这是牢不可破的秘密,永远不得泄露,因为我的存在是否有保障取决于此。为何,我不自问,就是如此。

拥有如此秘密,当时强烈影响了我。我视之为少年岁月的根本,对我至为重要者。所以,从未向人讲述青少年时的阳具梦,而且,连耶稣会士亦属不可言及的阴森王国。小木像连同石头是童年尚未自觉地首次尝试打造秘密。它总是摄魄勾魂,我感觉应该寻根究底;不过,不知我欲表达者为何。我始终希望,可以发现什么,或许在自然中,会予人启示,或者示人秘密何在或何为秘密。彼时,对飞潜动植与石头兴趣日增,不断寻找神秘莫测之事。在意识上,我是笃信基督的,哪怕打了折扣,“但不那么确定!”或者问道:“地下之物怎么办?” 每当有人向我灌输宗教教义,对我说这好那好,我就心想:“是,可还有其他十分秘密之事,而大家都不知。”

刻像插曲构成我童年的顶点与终结,持续约一年。此后,对该事件记忆尽失,直到三十五岁。从云山雾罩的童年中冒出一段清晰无比的记忆,我当时忙于《力比多的转变和象征》一书的前期工作,讲述阿里斯海姆市附近的灵魂石密藏(Cache)和澳大利亚人的雕图护身符。我突然发觉,对这种石头有确定印象,虽则我从未见过图片。在想象中,我看见一块光滑石头,涂成上下两部分。我觉得这幅图景有点面熟,还伴随着忆起微黄的皮匣以及小人。小人是希腊罗马文化时期裹得严实的小神泰莱斯福鲁斯,他在某些古画中立于医神埃斯科拉庇俄斯身旁,给后者朗读书卷。

有了这次重拾记忆,我初次确信,有些原始心灵要素不可能出于传统而深入个体心灵。因为我还是(nota bene)很久以后才细看了家父的藏书,其中没有一本包含此类信息。确实,家父对此类事物亦一无所知。

1920年,我在英国时,用细枝刻了两个类似人物,根本不记得童年经历。我把其中一个放大雕成石像,而此像现在立于屈斯纳赫特镇上我家花园里。那里,潜意识才促发我命名它,称其为“气韵生动(Atmavictu)”——“breath of life”。此像进一步发展童年那个准性对象,后者后来却表明是“活力(breath of life)”,是创作冲动。这[2]一切其实是卡比里,裹着小大衣,蒙在“盒子”里,配备活力储备器、长形微黑的石头,这却是我很晚之后才澄清的关联。童年时遭遇此事的方式与以后在非洲土著人处看见的一样,他们先这么做,全然不知在做什么;很久之后,才沉思此事。

[1]不可与 J. A. 夸美纽斯的《世界图解》混淆。

[2]卡比里又称“大神”,时而表现成侏儒,时而表现成巨人,为自然神,对其崇拜多与对女神得墨忒耳相关。它们常与生活的创造性和生命的形成相联。

中小学时光

十一岁对我意味深长,因为我那时前往巴塞尔入读文理中学,由此脱离乡间玩伴,进入 “广阔世界”,那里的人有权有势,影响力远大于家父,居则豪宅大院,出则良舆骏马,表情达意则操优雅的德语、法语,其子弟衣着考究,举止文雅,手头宽裕,与我同窗。获悉他们假期去过阿尔卑斯山、苏黎世附近的“灼耀雪山”,甚至到过海边,这让人简直无法想象。我惊讶不已,暗怀惊人的妒羡,惊羡他们好似来自另一世界的生灵,出自那神丽而不可企及的赤烧雪山,来自那遥不可测、难以想象的海洋。我当时认识到,我们很穷,家父是个困窘的乡村牧师,而我是还要穷得多的牧师娇儿,履穿踵决,不得不脚着湿袜,坐满六节课。我开始用别样的眼光打量父母,渐渐理解他们的忧愁与苦恼,对家父尤为同情;奇怪的是,对家母不甚同情,觉得她略为强势,尽管如此,家父乖戾易怒,不能自制时,我还是站在她一边,这对我的性格养成不甚有利。为摆脱这些冲突,我落得个高高在上的仲裁员角色,无论愿意与否(nolens volens),都不得不评判父母,这引致我人格扩张,增强又贬抑了本不牢固的自尊心。

我九岁时,家母生了个小姑娘,家父既激动又欣喜,他说:“今夜你有了个小妹妹。”我颇为意外,因为事先毫无觉察,家母卧床略为频繁,没引起我注意,认为这反正是不可原谅的虚弱。家父把我带到母亲床边,她手里抱着一个看上去令人大失所望的小生灵:一张脸红扑扑、皱巴巴,像个老人,闭着眼,八成像狗崽子一样瞎。人家指给我看,小东西背上有几根红褐色长毛,它该不会变成猴子吧?我震惊不已,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新生儿看起来都这样吗?人家瞎说鹳会送子。那要是一窝猫狗呢?那等一窝都齐了,鹳得来回飞几趟?母牛会怎么样?我想象不出,鹳能用喙衔起一整只牛犊。连农民也说母牛下犊子,而不说鹳送犊。这则故事显然又是说给我听的那些花招之一。我肯定,家母又干了什么我不该知道之事。

妹妹突然出现,给我留下了模糊的猜疑感,加剧了我的好奇与观察。家母后来可疑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不知什么憾事与这次分娩相关。另外,此事不再让我介意,但可能对我十二岁时发生的一次事件推波助澜。

家母有个令人不快的习惯,我做客或赴约时,她在身后冲着我千叮万嘱。于是,我不仅穿上好衣服,蹬上油光锃亮的鞋子,还感觉我的计划和公开亮相很是增光,要是街上的人听到家母在我身后嚷嚷什么丢脸的事,我觉得跌份。她喊的是:“可别忘了转达爸妈的问候,擦擦鼻子,有手绢吗?洗手了吗?”诸如此类。绝对不宜把我那些与人格扩张相伴的自卑感如此泄露给世人,就出于自爱与虚荣,我在这世上可是早已设法尽可能无可挑剔地露面,因为这些机会对我极富意味。去东道主之家的路上,我自觉重要、体面,就像工作日穿着节日盛装时一样。我一进入别人家的视域,情形却大为改观。这时,这些大人物有权势的印象让我相形见绌。我怕他们,听见门铃响,因为自己渺小而恨不能钻入地底。宅内鸣响的铃声听起来如同灾祸临头,我自觉如丧家犬一般胆战心惊。每次最糟糕的是家母事先“不折不扣地”打预防针。“鞋脏,手也脏。没手帕,脖子污黑”,我耳中嗡嗡作响。出于抗拒,我就不转达双亲的致意,或者毫无必要地表现得又犟又羞怯。倘若实在太不妙了,就想想阁楼上的秘藏,它能帮助我找回体面。因为失落时,我想起自己的确还曾是另外一个人,拥有不可侵犯的秘密、石头和着礼服、戴礼帽的小人。

我不记得,青年时曾经想过“我主耶稣”或者耶稣会士与黑色礼服大衣会有关联,墓旁着礼服、戴礼帽的男子,草地上坟墓般的窟窿,地下阳具庙可能与皮匣中的小子相关。梦到男根形象的神是我首个重大秘密,小人是第二个。如今,却隐约觉得“灵魂石”与也是“自我”的石头之间有近似之处。

现今,在八十三岁时写下回忆录,我至今从未完全明了,自己最早的记忆有何关联,它们犹如相联的地下根茎各自抽枝发芽,宛若无意识发展过程中的各站。我曾觉得越来越不可能与“我主耶稣”建立良好关系,而现在记起,大约十一岁起,“上帝”的观念逐渐让我感兴趣。我开始向上帝祈祷,这让人有点满足,因为觉得不矛盾了。上帝并未因我不信任而变得错综复杂。此外,它并非着缁色礼服大衣的人,亦非“我主耶稣”,在画像上打扮得花里胡哨,而大家装得跟它如此亲密。它(上帝)其实是独一无二的神灵,听说,对它不可能有恰如其分的想象。它虽然如同极有权势的老人,但我的确极为满足地听说:“别弄画像,也别做比拟。”那就不可能假装跟它这么亲密,不可能像对并非“秘密”的“我主耶稣”一样。开始朦胧意识到与顶楼上我的秘密有某种类似……

学校令人乏味,它占据太多时间,我宁可画厮杀场面、玩火,打发这些时间。宗教课无聊得难以形容,我还确实怕上数学课,老师假模假式,好像代数是不言自明的,而我还根本不知数字本身是什么;它们不是花,不是动物,不是化石,都不是想得出来的东西,只是算出来的数目。令人困惑的是,表示声音的字母代替了数字,我仿佛可以听见它们的声音。奇怪的是,同学们可以对付它们,认为此事理所当然。没人能告诉我,何为数字,而我说不清问题所在。我惊恐地发现,也无人明白我的麻烦。虽然不得不承认,老师竭尽全力给我解释,这些奇怪运算旨在把明了的数目转换成声音;我终于明白了,此举以一种缩写体系为目的,借助这个缩写体系,可以用缩写公式表示许多数目。

但我对此完全不感兴趣。我想的是,用声音表示数字可以随心所欲,同样也可以用a表示苹果树,用b表示梨树,用x表示问号,a、b、c、y和x都不直观,对我解释不了数字的本质,就像苹果树不怎么能解释数字本质一样。最令人气愤的是一项原理,若a=b,而b=c,则a=c,按定义确定的可是a表示之事不同于b,因而,作为不同之事,不可等同于b,更别提等同于c了。若是一个等式,则是a=a、b=b,诸如此类,而a=b就让我觉得是谎言或欺骗。我同样感到愤怒的是,老师背离自己对平行线的定义,声称它们无限相交。我觉得这是不能也不愿掺和的愚蠢骗术。我的智力道德抗拒这些游戏般的前后不一,它们阻止我理解数学。直到年事已高,我的感觉都不可改变,若当时像同学一样能够毫不纠结地接受a=b,或者太阳=月亮、狗=猫,诸如此类,数学会把我搁进无底洞去;程度如何,八十三岁时才略知一二。毋庸置疑,我可以正确计算,终生始终成谜的却是,为何会从来做不到与数学关系融洽。最难理解的却是我在道德上质疑数学。

要让自己明白等式,我只能每次用特定数值代替字母,通过具体验算对自己确认演算的意义。要在尔后的数学进程中坚持下去,我只能把内容上难懂的代数公式依样画葫芦,死记硬背哪些字母组合在黑板上何处。靠验算应付不下去了,因为老师不时说,“我们就在此处代入表达式”,往黑板上画上一些字母。我不知来龙去脉,显然是有利于运算步骤的结局让他满意。我领会不了,这个事实吓得自己缩手缩脚,已经根本不敢问什么了。

数学课于我是担惊受怕、受折磨。即使在数学课上,多亏我形象记忆出色,也能长期蒙混过关,因为其他课程并不费力,成绩单多半很好看,但害怕失败,我这渺小之人面对阔大的周遭世界,导致的不仅是对自身缺乏兴致,还有暗自绝望,使上学兴味索然。此外,我因完全力不能及而不能上图画课。虽然因为赢得时间,甚合我心,但又受挫折,因为自己在绘画上有几分灵性,却不知根本在于内心是否有感受。因为,我只能描绘想象所关注之事,却不得不盲目临摹印好的希腊诸神原画,怎么都做不好,老师显然以为,我需要写实,就把一张羊头画放到我面前。对此任务,我一筹莫展,这终结了我的图画课。

十二岁成为真正决定我命运的年份。1887年初夏,放学后,十二点左右,我站在大教堂广场上等着跟我同路的同学。突然,另一个小子把我撞倒了,我的头摔到人行道马路牙子上,震得人昏昏沉沉。半小时中,我有些神志恍惚。遭撞击的那一瞬间,一个念头闪过:现在你不必上学了!我就那么近乎灵魂出窍,躺的时间比按常理所需久了些,主要是出于对偷袭者的报复欲。接着,众人把我提溜起来,送到附近两个待字闺中的老姨娘的家中。

从那时起,一到又该上学的时候,我就昏迷不醒,父母想要让我完成家庭作业时,同样如此。有半年多,我缺课,而这对我是“求之不得,正中下怀”。我可以自由自在,玄想几小时,随便待在水边或森林里或画画,画激战场景或者遭受攻击或燃烧殆尽的古堡,或者整页画满漫画。(如今,入睡前,眼前还偶尔显现此类漫画:不断变化的狞笑怪脸,有时是我认识者的脸,他们很快就死了。)但主要是我可以完全潜入神秘莫测的世界,其中有树木、水、沼泽、石头、动物和家父的藏书,所有这些不可思议,但我越来越远离人世,稍微问心有愧。我四处闲逛、读书、收藏、嬉戏,浑浑噩噩度日。不过,我并不觉得更幸福,而是模糊意识到在逃避自我。

我完全忘却这一切如何形成,但很抱歉四处咨询医生的父母心情苦恼。他们挠头不已,打发我前往温特图尔市亲戚处度假,那里有一座让我陶醉不已的火车站。但我返家时,一切如前。一名医生猜我有癫痫。我当时就知道,癫痫发作是怎么回事,内心取笑一派胡言。父母则忧心更甚。一次,家父的一名友人来访。他俩坐在园中,我在他们身后的一处茂密灌木丛中,因为我有永不知足的好奇心。我听见来访者对家父说:“令郎情况究竟如何?”父亲答道:“唉,这是个恼人的故事。医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他们认为是癫痫。要是他无法治愈,就可怕了。我稍微破了点财,要是他不能谋生,该拿他怎么办?”

我如雷轰顶,这是与现实的冲突。“噢,你得用功”,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自那时起,我就成为严肃认真的孩子。我轻手轻脚地溜走,走进家父的书斋,取出我的拉丁文语法书,开始专心用功。十分钟后,昏厥发作。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没过几分钟,又自觉好转,接着用功。“见鬼,我不晕了!”我心里说着,继续原定计划。大约持续了一刻钟,第二次发作袭来,跟第一次一样过去了。“现在你更得开始用功了!”我坚持着,又过了半小时,第三次发作来袭。我却不屈服,又工作了一小时,直到感觉克服了晕厥发作。我一下觉得比此前几个月好多了。晕厥事实上不再复发,而自那日起,我在语法书和作业本上用力。几周后,我又去上学,在那里也不再发病。整个魔怪就无影无踪了。我由此见识了什么是神经症。

一切如何来临,记忆逐渐朦胧浮现,我清晰地看见,是我编排了这整个卑劣的故事。因此,我从未真正对撞翻我的同学生气。我知道,他可以说是“代入”的,而我这方面有恶毒的安排。此事绝不能遭遇第二次!我怨恨自己,同时为自己羞愧,因为知道自己不占理,正如自己丢脸一样。其他人均无过错。我自己是该死的逃兵!自那时起,我就再也忍受不了父母表现出为我忧心或者以怜悯的口吻对我说话。

神经症自然又是我的秘密,然而是可耻的秘密,是挫败;它却最终导致我一丝不苟、勤奋有加。那时,我开始认真仔细,并非为了装门面以自重,而是对我自己认真负责。我五点按时起床用功,有时上学之前就从凌晨三点用功到七点。

使我误入歧途的是偏好只身孤影、陶醉于形单影只。我觉得自然充满奇迹,欲埋首其间。每块石头、每株植物,一切均显得生气盎然、难以描述。那时,我沉潜于自然,可谓钻入自然的本质,远离人世。

另一重要经历恰好也在那时,从我们居住的许宁根小镇前往巴塞尔市上学,路途漫长。有一瞬间,我忽然不可抑制地觉得恰好步出浓雾,意识到现在我生存着。背上如有雾墙,我还不在其后。但在那一刻,我遭遇自己。先前,我也存在,但一切只是发生了而已。现在我知道:现在我生存着,现在我存在着。以前是对我这么做,现在却是我要。此经历令人觉得异常重要、新颖,那是我身上的“权威”。奇怪的是,那时以及患创伤性神经机能症那几个月期间,我完全丧失了对阁楼上宝藏的记忆,否则,当时就会注意到自己的权威感类似于宝藏唤起的那种价值感。情况却并非如此,关于皮匣的任何记忆都消失了。

当时,与我们交好的一家人在卢塞恩湖畔有幢房子,邀我去度假。令我心驰神往的是,房子位于湖畔,有船库和划艇(舢板)。主人允许儿子和我用船,并严厉告诫不得鲁莽行事。不幸的是,我已知如何开船、划船,就是要站着。在巴登湖畔,许宁根镇的阿巴图西堑壕的旧护城河里,我们家有这么个小破玩意儿。我们把各种鲁莽之举试了个遍。我最先做的是,踏上船尾,单桨只手把船撞到湖里。主人觉得这太过分了,他吹口哨把我们唤回来,结结实实剋了我一顿。我大气都不敢出,不得不承认正好做了他所禁止之事,他的教训因此完全恰当。但同时,一股怒气却裹挟了我,这个胸无点墨的敦实粗人怎敢侮辱我。这个我不仅成年,而且重要,是权威,是位高权重的人物,是个老人,是受人尊重、令人敬畏的对象。与现实的反差如此怪诞,我突然息怒,因为袭向我的问题是:“哎哟,你究竟是谁?你的反应就跟鬼才知道你是谁似的!而你还知道别人完全有理!你都不到十二岁,还是个学童;他可是个父亲,还是富豪,有房舍两座、骏马若干。”

我极为困惑地想到,自己其实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是学童,对数学一窍不通,根本不自信;另一个卓尔不群,拥有巨大的权威,是不容谑笑的汉子,比这个工厂主更有威力、更有影响。他是个老人,生活在18世纪,脚穿搭扣鞋,头戴白色假发,乘坐高轮折篷轻便马车,弹簧与皮带把车厢悬挂在后轮间。

我有过一次奇怪的经历,我们住在巴塞尔市附近的许宁根小镇时,一天,一辆绿色老爷马车从黑森林经过我们的宅子。是一辆原始世界的四轮折篷轻便马车,仿佛出自18世纪。我看见它时,感觉激动不已:“真的碰上了!的确是我那个时代的!”好像我认出它,因为它跟我自己乘坐的一样!于是,一阵恶心袭来,似乎有人偷我东西,或者宛如自己受骗,骗走了自己所爱的昔时。马车是那个时代的孑遗!我难以描述当时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者什么如此强烈地触动我,是渴望、乡愁,或者是重逢:“对,确实如此!就是它!”

还有另一次经历,指向18世纪。我在一个阿姨处看见一尊18世纪的小塑像,是由两个人物组成的上色赤陶塑像,表现的是18世纪末在巴塞尔妇孺皆知的人物施蒂克尔贝格尔大夫,另一人物是伸舌闭眼的一个女病人。关于此事还有一个传说,据说老施蒂克尔贝格尔有一次走过莱茵桥,此时,常常惹他生气的这名女病患走来,又对他诉苦。老先生说道:“是,是,您肯定哪儿不舒服。请您伸舌闭眼!”她也照做了,在此瞬间,他溜走了,而她伸着舌头站在原地,成为大家的笑料。

老大夫的塑像就穿着搭扣鞋,说也奇怪,我认定它们是我的鞋,或者像我的鞋。我相信:“这是我穿过的鞋。”当时,如此确信把我完全弄糊涂了。“对,这可是我的鞋!”我还觉得这些鞋穿在我脚上,却解释不了怎么有此奇异的感受。为何我该属于18世纪?那时,我常常把1886写成1786,而且总是带着莫名的乡愁。

卢塞恩湖畔的小舟恶作剧和应得的惩罚之后,我潜神默思,这些之前零星的印象汇成统一的图景:我生活在两个时代,判若两人。我对这一结论困惑不解,劳心焦思。最终,得出的认识却令人失望,我现在至少无非是小学童,理应受罚,举止应与年龄相称。另一个年纪必定荒谬,我猜想,与听父母和亲戚经常讲起祖父有关。但这也根本不对劲,因为他生于1795年,其实就生活在19世纪。此外,他在我出世前早就死了,我不可能与他是同一个人。这些考虑当时只如模糊的料想与梦幻。再也记不起,当时是否已知与歌德有难以置信的亲戚关系。我认为不知,因为自己知道,最初是从生人处获悉此消息,也就是有恼人的传闻,说祖父是歌德的私生子。

在数学和绘图上受挫,祸不单行,还有第三项失败,从一开始,我就痛恨体操。没人规定我该如何运动。我上学为的是学东西,不想毫无意义、徒劳无益地耍把式。再说,我先前遭遇意外有迟发性后果,有某种躯体性焦虑,很久以后才能有所克服,它与不信任世界及其可能性相关。世界虽让人觉得美好而令人渴望,但危机四伏,处处无谓,捉摸不定。因而,我总想先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谁可相依。这是否又与累月离弃我的家母有关?遭受心理创伤之际,医生禁止我做体操,甚合我意。我摆脱了这个负担,却经受了又一次失败。

同年(1887年),一个美妙夏日午间,我从学校出来,向大教堂广场走去。天空蔚蓝,阳光照耀。大教堂屋顶闪闪发光,太阳映射在五彩斑斓的釉面新砖瓦上。我倾倒于这美景,心想:“世界美好,教堂美妙,上帝创造了这一切,坐在杳冥蓝天的金色宝座上……”此时出现一个空洞,一种窒息感袭来。我呆若木鸡,只知道:现在别再想了!来袭的是不愿想的可怕之事,我根本不得接近。为何不得?因为你会犯下大罪。何为大罪?谋杀?不,这不可能。大罪是忤逆圣灵,不受宽恕。犯大罪者永远罚入地狱,这对我父母可就太悲哀了,他们如此依恋的独子要受永罚。不能让父母遭受此事,无论如何不能再想此事了!

说易行难,回家的长路上,我试着设想一切想得到的其他事情,却发现,念头总是回到我如此喜爱的美丽大教堂,回到坐于宝座上的亲爱上帝,如遭电击,又飞遁而去。我反复告诉自己:“千万别想,千万别想!”神思恍惚地回了家。家母注意到我有什么事,就问道:“你怎么了?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撒谎,向她保证学校里没出什么事。我虽然想,能向家母告解魂不守舍的真正缘由,或许对我有益。但那就真得做恰恰觉得不成体统之事,亦即把自己的念头想透。她可是不明就里,这个好人不可能知道,我身处险境,会犯下不赦之罪,坠入地狱。我摒弃了坦白这个念头,试图尽量表现得不惹眼。

夜里,我寝不安席;没头没脑的妄念几次三番试图冒头,而我殊死搏斗,要击退之,其后两天受尽折磨,家母确信我病了。我顶住诱惑,不做忏悔,此时见效的是想到屈服会令父母愁肠百结。

第三夜,我却痛苦难熬,再也不知所措。我卧不安枕,醒来恰好逮到自己又在想大教堂、想亲爱的上帝。我差点又想下去了!我觉得自己的抵抗力渐渐不支,汗栗而起,要甩脱睡魔:“现在是时候了,现在当真了!我必须思考。这点事先得深思熟虑。为何该思考不知之事?向上帝保证,我真不愿如此,这确定无疑。但谁愿意呢?谁要强迫我思考不知、不愿之事?何来这种可怕的意愿?而为何偏偏我该屈服呢?我心怀赞美和颂扬,想到这个美妙世界的造物主,感谢他这份无法估量的恩赐,为何偏偏要我思考恶极之事?我确实不知道,因为自己的确不敢也不该接触此念头,而不冒不得不立即考虑此念头的风险。我没有也不愿这么做,事情好像噩梦临头。何来此类事情?不曾出力而遇事。为何?我可并非创造自己,而是如上帝造就的模样来到世上,就是说,受之父母。或许父母想如此?善良的父母却根本不会想到此事,他们绝想不到此等邪恶之事。”

我觉得这种想法简直可笑,于是想到只从画像上知道的祖父母。他们看上去富有而体面,足以打消我关于他们可能有罪的想法。我掠过不知名姓的列祖列宗的长长队列,最终来到亚当和夏娃身边。决定性的意念就来临了:亚当与夏娃是初民;他们无父无母,而是由上帝直接有意造就成这般模样。他们别无他择,而只能由着上帝塑造。他们的确根本不知,还可能会是哪般别样光景。他们是上帝尽善尽美的创造物,因为他只创造完美者;不过,他们犯下原罪,因为他们干了上帝不愿之事。为何可能有此事呢?若上帝不把可能性置于他们身上,他们本来根本不可能行此事。确实也可表明这点的是,上帝在他们之前造了蛇,显然旨在要让它劝服亚当与夏娃。全知的上帝安排一切,让最初的父母必定犯罪。他们必定作孽,就是上帝之意。

这个念头让不堪的痛苦马上烟消云散,我如蒙大赦,因为现在知道,是上帝自己使我处于此状态。起初不知,他的意思是要我犯罪抑或就是不要犯罪。我不再想祈祷拨云见日,因为上帝不询我意即把我置于此境,而且不施援手让我身处其中。我肯定,依他之意,我须单打独斗寻求出路。于是又一番论辩开始了:“上帝想要什么?为或不为?得查明,上帝想要什么,而且是现在,想要对我做什么。”我虽然知道,按传统道德,避免罪孽完全不言自明,我至今正是这么做的,心知肚明难以为继了。我卧不安席,心力交瘁,每况愈下,不愿思考,苦苦挣扎。不能这么下去了。在明白何为上帝的意志、他意欲何为之前,可不能屈服,因为我肯定,他是这个死局的始作俑者。奇怪的是,我没有一刻想到魔鬼可能设了圈套,在我当时的精神状态下,它无足轻重,对上帝反正无能为力。大约从走出迷雾、成为自我的那一刻起,合一、伟大、超凡的上帝就开始牵动我的想象。所以,毋庸置疑,正是上帝对我做了关键性的考验,而一切取决于正确领会他的意思。我虽知最终会勉强服从,但不该不经我领会,因为事关我的灵魂永远得救:“上帝知道,我再也顶不住了,他不帮我,虽然我正被迫犯不赦之罪。由于无所不能,他可以轻而易举给我解除这种束缚,他却不这么做。难道他要检验我是否顺从?他给我提出非同寻常的任务,我怕受永罚,全力反抗;因为会违背我自己的道德判断、违反教义,甚至违抗他自己的戒律。也许上帝想看看,尽管信仰和洞见用地狱和永罚吓唬自己,我能否听从他的意志?确实可能如此!但这只是我的想法,可能出错。我不敢如此信赖自己的考虑,得再深思熟虑!”

我却又得出同一结论,心想:“上帝显然也希望我有勇气。果真如此,而我这么做了,那他会给我圣宠和启悟。”

我鼓足勇气,好似跃入地狱之火,让那念头到来:眼前立着美丽的大教堂,上为蓝天,上帝坐于金色宝座上,远离人世,宝座下,不可胜数的排泄物落到五彩斑斓的崭新教堂顶上,把它砸得粉碎,教堂墙壁四分五裂。

事情就是这样,我觉得无比轻松,得到难以名状的解脱。降临我身的并非意料之中的永罚,而是圣宠、进而是从未体验、难以言传的至福。我喜极而泣,感激涕零,俯首于上帝无情的严厉之后,他显露出智慧与善良,给我的感觉是经历了启迪,明白了先前无法理解的许多事。我体验到家父没有领会之事——上帝的意志,他因理由充分和信仰强烈而抗拒之。因此,他也从未经历过圣宠奇迹,圣宠治疗一切,让一切明白易懂。他以《圣经》戒律为准绳,相信上帝就是《圣经》中和他的先辈教给他的那样。但他不了解面对面鲜活的上帝,那个上帝无所不能,超乎《圣经》和教会,号召人争取自由,可以强迫人放弃自己的观点和信念,而无条件地满足上帝的要求。在考验人的勇气时,上帝不会受传统影响,哪怕它们仍然如此神圣。他无所不能,确实会设法在如此检验勇气时不发生真正的坏事。若满足上帝的意志,就可以肯定走上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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