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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8 16: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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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幸安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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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川有知夏

明川有知夏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明川有知夏作者:苏幸安排版:辛萌哒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5-01ISBN:9787550032279本书由长沙大鱼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我是来找人的,他叫厉泽川(1)

青海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位于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西部,目前为止,是中国建成的面积最大、海拔最高、野生动物资源最为丰富的自然保护区之一。

从格尔木沿青藏公路南进,越过昆仑山口,就进入了广义上的可可西里地区。这里平均海拔4700多米,空气中的氧气含量只是低海拔地区的一半,高原反应无处不在。

温夏裹着冲锋衣缩在副驾驶座上,高原反应带来强烈的前额跳痛,就像有两个脾气不太好的退休大爷搬了棋盘在她脑门上下象棋,一个跳马,一个飞象,噼里啪啦,两败俱伤。

耳机里循环着一首英文民谣,一把木吉他,一道微微沙哑的嗓音,安静地唱:“I've got a whole lot of dreams and I can dream for you……”

我做过很多梦,我总是梦见你。

车身猛地一晃,温夏在晃动中睁开眼睛,视线里滑过一道二十余米高的昆仑石铸就的巍峨影子,风马旗和五彩经幡已经被风沙磨成了细细的布条,翻飞着,发出猎猎之声。

隔得太远,英雄遗像在视线里模糊成一团,连刻着“功盖昆仑,音容常在”八个字的挽联都看不真切,可那种天地同悲的庄肃却直抵肺腑,仿佛还能听见僧侣诵经的声音,看见百姓长跪时的身影。

温夏看了良久,对司机道:“那就是索南达杰纪念碑吧?据说索书记牺牲那晚,气温低至零下四十摄氏度,高原的寒风将他冻成了一座持枪瞄准的雕像,至死他的枪口都是瞄准盗猎者的……”

司机是个年轻的藏族小伙,叫达瓦。

达瓦普通话不太标准,磕磕绊绊地道:“索书记去世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家里的老人常念叨,要是索书记还在那该有多好。温老师,如果你有机会跟着保护队一道巡山,碰见牧民千万不要向他们提起索书记,他们会哭得死去活来,那种难过的感觉很久都不会消失……”

话说到一半,车身猛地一陷,停住不动了。

达瓦下车转了一圈,敲了敲车窗,无奈道:“温老师,我们又陷车了。”

五月份的可可西里已经算得上温暖,开化的路面将积雪和砂石揉在一起,比陷阱还厉害。

温夏跳下车,看见深深陷入淤泥里的两个后轮,而这已经是一路行来的第六次。她脑门上那俩大爷似乎又开始砸棋盘,噼里啪啦,叮里当啷。

屋漏偏缝连夜雨,小短腿非要大劈叉。

两个倒霉催的,一个开车,一个推车,忙活了半天,车轮还是在原地打转,这次陷车陷得格外严重。

新买的冲锋衣上甩满了泥点子,温夏抹了把脸,苦笑着道:“你们这里应该没配备干洗店吧?”

达瓦哭笑不得,拿出手台调频,向索南保护站寻求援助。

出了车厢,折磨人的高原反应缓和了许多,站在莽莽荒原上四下瞭望,雪山连绵起伏,恍若神祇,高大庄肃,不容亵渎。

冰冷的空气撞进鼻腔,酸溜溜的,温夏背靠着车门,梦呓似的想:厉泽川,我终于来到可可西里,我终于离你又近了一点。

恍神的工夫,达瓦已经和保护站取得了联系,举着手台高兴地道:“保护站说马上派人来接应我们。温老师,你不要害怕,天黑之前我们肯定能到。”

温夏道:“别一口一个‘老师’了,听着太生分。我叫温夏,夏天的夏,动物医学系硕士生,经‘绿色文明’民间环保组织引荐来到索南保护站做志愿者,你叫我小夏就好。”

达瓦抓着头发笑得憨厚又羞涩。

温夏摸了摸达瓦的脑袋,也跟着笑了。

可可西里根本没有“路”这一说,勉强能看见些轮胎压出的车辙,暴雪覆盖旧的,转天再轧上新的。达瓦留在原地看守车辆,温夏裹紧了冲锋衣朝车辙以外的地方走,她想好好认识一下这片土地,认识一下厉泽川生活的地方。

阳光并不浓烈,但紫外线极强,如同一张质地绵密的网。温夏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口中哼唱着一首厉泽川唱过的歌—

青春仿佛因我爱你开始

但却令我看破爱这个字

自你患上失忆

便是我扭转命数的事

厉泽川,两年未见,你还好吗?

歌唱到一半,耳边传来引擎轰鸣声,一团硕大的黑影携着飞舞的尘沙朝温夏扑来。温夏惊叫一声向后仰倒,黑影一屁股坐在了她身上。

毛茸茸、沉甸甸的。

是一只体型壮硕的成年大藏獒。

通身漆黑的悍马越野车压着车速呼啸而来,掠起滚滚沙尘。不待车身停稳,副驾驶座的车门一开,跳下一道颀长的影子,沙漠靴重重地踏在地面上,“咚”的一声,温夏跟着心跳一乱。

男人穿了一条军绿色长裤,脚踝处有收紧设计,显得双腿又长又直。藏獒大狗叫了两声,摇着尾巴绕在男人脚边。

温夏的目光顺着两条大长腿向上走,发现那人用黑色的口罩和防风镜把脸挡得严严实实,只有削得刺短的头发露在外面,完全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防风镜男子看了看天,口中发出尖锐的哨音。风突然变得格外汹涌,一只鹰踩着哨音的余韵滑过烟尘,收起翅膀和利爪,稳稳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无比野性的场面,如同辣喉的烈酒。

温夏恍惚想起,上学时曾在书本上读到过一个极漂亮的句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防风镜男子伸出手,递到温夏面前,指形是皮手套也掩盖不住的修长。

温夏抓着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天上飞的是‘铜钱’,地上跑的是‘元宝’。”防风镜男子指了指肩膀上的鹰和脚边的藏獒大狗,音调故意压得很低,“你刚刚差点一脚踩进流沙坑,是元宝救了你。”

在可可西里,流沙坑是和暴风雪一样可怕的东西,它瞬息之间就可以吞掉一个上百斤的大活人或是一辆几百公斤的车,兵不血刃。

温夏心有余悸,在防风镜男子的注视下,向大狗道了声谢。

防风镜男子道:“你们的车陷在哪儿了?要抓紧时间抢修,温度越来越低,等到上了冻会很麻烦。”

温夏抬手指了个方向,防风镜男子拍了拍元宝的脑袋,大狗号叫着冲了过去。

雄鹰升空,獒犬驰骋,立在正中央的年轻男人满身冰雪般凛冽的气息。温夏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莫名觉得十分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烦人的高原反应又跳出来捣乱,温夏晃晃脑袋,只当是自己想多了。

除了两大神兽,防风镜男子还带来了两个帮手。守在车边的达瓦一见到他们就激动得不行,握着防风镜男子的手叫他“桑吉哥”,围在桑吉身边跑来跑去,满脸的敬重和仰慕。

温夏愣了愣,她没想到说着一口标准普通话的防风镜男子居然也是藏民。

日头西行,气温下降,脚下的淤泥逐渐坚硬。温夏一不留神摔了个大马趴,不停地打着喷嚏。桑吉抬头瞟了她一眼,凉飕飕地刺了一句:“体质差成这样还敢跑到高原上来,专业添乱的吧!”

温夏抿起嘴唇,压着火气,道:“专业添乱总比业余添乱强,好歹技术过关。”

四周飘过几声窃笑,桑吉扭头看了温夏一眼。站在车子前的队员喊了一声“桑吉哥”,摆摆手示意他过来。桑吉收回落在温夏身上的目光,转身走开了。

桑吉在藏语里是心地纯善的意思,温夏撇了撇嘴巴,心想,真是浪费了一个好名字。

桑吉指挥着达瓦和另外两个藏族小伙用工兵铲刨开车轮周围的泥土,又垫了几块石头,然后用牵引钩和绳索将两辆车连在一起。

温夏挽起袖子试图帮忙,桑吉头也不回地指了指旁边的空地,示意她哪儿凉快哪儿待着。

被小瞧了的“温兽医”心生不满,龇牙咧嘴地对着桑吉的背影比了比拳头,心道,你再气我,我真的要不客气了。桑吉恰巧在此时转了下身子,将温夏的小动作看了个正着。

温夏迅速双手背在身后抬头望天,桑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冷冰冰地转了过去。

几个吃瓜群众捡乐捡得无比开心。(2)

两辆车同时将油门踩到最底,生拉硬拽了好半天,才把被陷车辆救出来。桑吉打开车门看了眼仪表盘,对达瓦道:“你这车的油量有点危险,得减轻负重,不然开不到保护站。”

五个人简单商量了一下,大狗元宝和达瓦留在油量少的车上,温夏本人连同她带来的一箱医疗器械和两箱药品都转移到悍马上。温夏看见桑吉上了后座,于是果断选了副驾驶座。

开悍马的藏族小伙生了个成龙式的大鼻子,模样憨厚,十分健谈,车子开出去不到一公里,他已经将自家户口本上的情况跟温夏汇报了一遍。比如他叫诺布,他妈妈是藏人,爸爸是汉人,爸爸为了妈妈来到了格尔木,再也没有离开。

温夏让诺布叫她小夏,乐呵呵地跟诺布说了不少可可西里以外的故事。

车子转过一道弯,诺布在颠簸中摇头晃脑地问温夏为什么会想到要来可可西里。这里的环境实在太恶劣了,有时候甚至能在一天内经历阴晴雨雪四季变幻,高原反应也是对健康的极大考验。

温夏看着融在一片灿金之中的地平线,低声道:“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找到一个人,他叫厉泽川,川壅为泽的‘泽川’。”

后座上的桑吉动了一下,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一声。

诺布的声音里带着疑惑:“找人?他失踪了吗?寻找失踪人员可是大事儿,到了保护站我帮你向站长汇报,得连夜出去搜寻。”

温夏连忙摆手,道:“他没有失踪,我猜他应该在可可西里活得很好,只是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诺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嘴里絮絮叨叨着:“他在可可西里?哪个保护站?你刚刚说他叫什么来着?厉泽川?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他是你的亲人吗?兄弟还是姐妹?听名字应该是兄弟吧?”

温夏眼睛里浮起一抹柔软的光,像是初春时浅白色的雾气,同阳光揉在一起,筛落下一地细碎的金。她低声道:“他是我喜欢的人,非常非常喜欢。”

诺布在温夏的话音里涨红了脸,半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哎”了一声。桑吉抬腿架在驾驶位的靠背上,小腿一横,朝诺布的脑袋扫了过去。诺布连忙缩头,委屈道:“桑吉哥,你干吗打我?”

桑吉依旧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的,他用短靴的鞋跟磕了磕诺布的肩膀,哑声道:“数你话多,吵死了!”

温夏横了他一眼,道:“嫌车里吵你下去跟在车后头跑多好,又肃静又健身,还能让防风镜派上用场!”

戴着防风镜的桑吉脑袋朝温夏所在的位置偏了偏,应是看了她一眼随后把另一条腿也架了上来,两条长腿交叠着垫在椅背上,脚尖还一抖一抖的,存心气人。

温夏恨恨地磨了磨牙,这家伙真够讨人嫌的!

晚上八点多,两辆车一前一后开进了索南保护站。

索南保护站不仅是青海可可西里地区唯一的野生动物救助中心,还为来往行者提供住宿服务。上至不冻泉,下至五道梁,这近一百公里的莽莽荒原内,再没有其他可以落脚的地方,索南保护站的存在尤为重要。

十几间红白相间的轻钢活动房左右错落,屋顶上竖着钢架结构的“索南自然保护站”几个大字。屋后是负责接收卫星信号的信号塔和三十余米高的瞭望塔,还有由保温板房和近五百亩的大草场组成的羊圈,被救助的小藏羚可以在与自然环境最接近的条件下安全长大,直到成年,然后放归自然。

更远的地方是千里银装的莽莽昆仑,万年不变的冻雪覆在上面,如同神明的眸。

许是温夏打量那些活动房时间长了些,桑吉自她身后绕过来,道:“这里的条件比你想象中的还要艰苦许多,撑不下去就直说,死挺着逞英雄,只会浪费大家的时间。可可西里容不下任性和矫情,想在这里生存下去,就必须变得强大,非常强大。”

温夏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一根根地捋着手指整理手套,道:“路是我自己选的,是要跪着爬过去还是站着走过去,都是我自己的事儿,不劳您惦记,谢谢关心!”

诺布闻出了两人之间的火药味儿,傻笑着道:“小夏姐,你在城里一定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星星吧?我跟你说,雪山里的星星更好看,亮得像是被水洗过。有机会让桑吉哥带你去看,他最喜欢坐在星空底下吹口琴了,他……哎哟!”

桑吉在诺布膝盖上踹了一脚,斥道:“都说了一路了,你肚子里的废话怎么还没说完!”

诺布一脸委屈,再不敢多说话,转身替温夏搬箱子去了。

温夏向来见不得老实孩子被欺负,顿时就火了,一把拽住桑吉胸口处的衣服,道:“不会好好说话就报个班去学一学!人家孩子又没招惹你,你干吗总尥蹶子?嘴里长溃疡了,话非得横着说出来才舒服?”

院子里开着瓦数颇大的照明灯,落在雪地上,腾起一片暖白的光雾。

风声凛冽,照明灯被吹得微微摇晃,落在桑吉脸上,将纯黑的防风镜片打穿。毫无预兆地,温夏的眼睛对上了一双曜石似的瞳仁。

忽明忽暗的光线仿佛薄薄的刃,在瞳仁里刻下脉络清晰的线条。刺骨的寒风落在里面,化成了小桥流水似的江南烟雨,烟雨里住着一场又一场看不见尾声的漂泊。

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漂亮得似曾相识。

温夏拽着桑吉胸口的衣服,愣在了那里。(3)

脑中晃过雷霆之声,温夏伸手去摘桑吉脸上的防风镜。桑吉头一偏躲了过去,拧住温夏的手臂,将她按在了悍马的车门上。

太阳一落山,温度低得可怕,没人会在院子里瞎转悠。偌大的空地上,除了藏獒大狗,就剩下桑吉和温夏两个喘气儿的活物。

温夏趴在车门上哑着嗓子道:“你不是藏民,你是汉人!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桑吉道:“第一,别在我面前张牙舞爪的,我烦;第二,搞清楚自己是干什么的,然后做好你的本职工作,保护站可不养大小姐;第三,没学会自保之前,少意气用事,真把自己‘作’死了,没地方给你续命。

桑吉的语气挺冲,说完,他松开手上的力道,转身进了活动房。

手腕被擒得酸痛,温夏站在原地甩了甩,突然觉得无比委屈。她千里迢迢地赶来,竟然连一句好话都换不到。

藏獒大狗吐着舌头凑过来,硕大的脑袋拱了拱温夏的小腿,滚圆的身躯团在她脚边,像是怕她冻坏了。温夏赌气似的轻轻踩了踩大狗的爪子,道:“打狗也要看主人,我就是因为你主人才打你,你咬我呀!”

元宝脾气挺好,横遭牵连也不生气,打了个响鼻,眨着一双豆豆眼眼巴巴地瞅着温夏。

诺布从旮旯里钻出来,搓着手掌试图替桑吉解释:“小夏姐,你别生气。桑吉哥隶属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森林公安局,是常驻这里的十四名森警之一。他不是坏人,就是脾气冷了点。”

温夏眼睛里还残存着水雾,她看着诺布,追问道:“桑吉不是藏民而是汉人对不对?他的汉语名字叫什么?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可可西里的?”

诺布连连摆手:“桑吉哥不让我乱说话,你还是直接去问他吧。”

温夏起身就往桑吉刚刚走进去的那间活动房里冲。

直接问他是吧?行,问就问!

诺布没想到这姑娘听风就是雨,赔着笑脸试图拦住她:“小夏姐,你看,天都黑了,有事儿咱明天再说吧。宿舍在这边,环境还不错,我带你去看看吧,你跟我走!”

温夏推着诺布的脑门把他扒拉到一边,道:“今天不搞清楚那个姓桑的究竟是谁,我就不睡觉!”

诺布嘴上一秃噜,实话顺风跑了出来:“什么姓桑的,桑吉是老站长给他取的藏语名字,他本名姓厉!”

果然是他!

胸腔里像是着起了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冒起了青烟,温夏直接冲过去撞开了活动房的门。

屋子是夜班休息室,陈设简单,摆着一张木头桌子和一张三尺宽的折叠床。桑吉赤着上身站在暖气前擦澡,胸腹上、背上都有形状狰狞的疤。长裤堪堪卡在胯上,露出黑色的内裤边沿和紧实精致的腹肌线条。

他循声回头,眼睛的弧度很利,像书法中的逆锋,单眼皮,少见的漂亮,眉梢处一条淡淡的缺口,形似断眉。

脸上没有胡楂,干干净净的,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同眼皮一样飞薄且利。书上说的凉薄清寂,大概就是这般面相吧。

温夏定定地看着他,眼睛瞬间就红了,哑声道:“我是该叫你桑吉,还是该叫你厉泽川?我都站在你面前了,你还能装作不认识,真是好狠的心肠。”

厉泽川把毛巾扔进盆里,回过身去找衣服,行动间背上的肌肉嶙峋起伏。他道:“关上门,进来说话,怪冷的。”

温夏一面恍惚地想着她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拘留所外,还是医院里;一面恼怒于他漫不经心的态度。她脑子还在过去与现实之间摇摆,人已蹿到他面前,手臂扬起,“啪”的一声,一个耳刮子结结实实扣在厉泽川脸上。

门口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扒着门框瞧热闹的诺布惊得张大了嘴巴

厉泽川侧着脸,纯黑的眸光由下而上挑起,深深地凝在温夏脸上。

两年前,在拘留所外,隔着空寂的马路,他也是这样看着她。

那样的目光,刺得温夏心跳凌乱,不待她理清头绪,身体再一次先行一步。

她双臂攀上厉泽川的脖颈,强迫他低下头,足尖踮起,重重地吻住了他。

她再度想起厉泽川唱过的那首歌,里面有一句很绝望的词—

吻下来,豁出去,这吻别似覆水

再来也许要天上团聚

某些时候,唇齿间的缠绵带着致命的杀伤力,可以将一个佯装坚强的人层层敲碎。温夏只觉眼眶一湿,连忙紧紧闭上,睫毛和嘴唇都是颤抖的。

耳光是真的,吻是真的,她喜欢他也是真的。

从大三时初遇到现在,光阴已经铺满四年。一千多个日夜,在她所向往的生活里,他是唯一确定的必须存在。

厉泽川只觉嘴角一痛,舌尖探过去,尝到了血液腥甜的味道。他有些好笑地想,这丫头,究竟是想亲他,还是想咬他?

仿佛有寒风过境,石化在门口的诺布被吹成了一地散灰。他捂紧嘴巴,生生将尖叫憋了回去。

厉泽川掀起眼帘扫了他一眼,那目光既凉且厉。诺布哆嗦了一下,乖觉地背过身,摸索着将门关好。

厉泽川握着温夏的手腕将她推开,背过身将衣服一件件穿好。他没回头,声音和表情都很平静:“闹腾够了就早点歇着吧,不累吗?”

连日来的辛苦,在厉泽川嘴里竟然变成了一句不咸不淡的“闹腾”。温夏红着眼睛道:“厉泽川,你是石头雕成的吧?你到底有没有心?”

厉泽川薄薄的单眼皮下淬着冷淡的光,他道:“温夏,你早就知道的,我没有心。所以,你应该选择忘记我,而不是千里迢迢地来找我。”

温夏看着他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哽咽:“你不是没有心,是没良心!两年前你不告而别,两年间我疯了似的到处找你,这一切在你眼里不过是一场‘闹腾’?”

厉泽川别过头,沉默了。

气氛尴尬,木门再一次被人推开,诺布喘着粗气探进来半个脑袋,道:“桑吉哥,柯冽爬到瞭望塔上去侦察情况,看见保护区里有灯光。我跟各个保护站都联系过了,他们都没有派出巡山队,不是我们的人!”

厉泽川的目光骤然锋利,跟温夏说了句“我们的事明天再聊”,转身就往院子里跑。

夜色深浓,万籁俱寂,任何一点细微的光亮都十分惹眼。厉泽川在引擎盖上一撑,跳上悍马的车顶,调高望远镜的倍数,一眼就看见一线流星似的光亮缓慢地向保护区腹地探去。

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是半封闭的,腹地严禁非法穿越,时至深夜,游客不会冒这个险,各个保护站也没有派出巡山队,那么这线光亮究竟是谁弄出来的?

厉泽川从车顶上一跃而下,打开驾驶室的车门,一边伸手进去疯狂鸣笛一边扯着嗓子吼:“有情况!整队进山!”

鸣笛声惊雷般爆开,四个裹着棉大衣的身影从某一间活动房里涌出来,一边整理着装一边从高到矮顺序排列,速度快得惊人。

厉泽川抬手一挥,道:“留下两个保持警戒,另外两个抓紧上车,跟我走!”

除了悍马,厉泽川还让诺布从库里开出来一辆北京吉普,四个人分乘两辆车,左右包抄,包管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厉泽川照例抱着藏獒大狗坐悍马的后座,车子刚要启动,副驾驶那侧的车门被大力拉开。温夏裹着一身寒气撞了进来,小脸一绷,道:“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休想把我扔下!”

保护区里情况未明,现在不是跟这丫头置气的时候,厉泽川磨了磨牙,心想,回来我再收拾你!

悍马打头,北京吉普殿后,两辆车如同匍匐在黑夜中的大型猛兽一般冲了出去,引擎的呼啸声在浓稠的夜色里缓慢散开。(4)

可可西里地貌特殊,放眼望去皆是细沙碎石,土壤的含量很少,植被稀疏,致使风力作用加剧,乱石嘈杂。这样的环境下司机技术再好,也免不了颠簸,晃晃悠悠的,比坐海盗船还过瘾。

车子开出去将近十公里,高原反应连同晕车一并找上了温夏,整套消化器官抽筋似的疼。她偷偷拆了一颗止痛药放进嘴里含着,苦味刺激着跳痛的前额神经,反而清醒了不少。

车载对讲里爆出诺布的声音:“桑吉哥,我们把人堵着了!十点钟方向,三百米开外!”

不等厉泽川回答,又一个暴怒的声音传了出来,张嘴就骂街:“哪儿来的兔崽子,也太阴损了!他在路上埋了带爆钉的小型阻车器,我们这儿废了一个胎,差点翻车。大川,你千万留神,别着了他的道儿!”

说话的人姓连名凯,绰号“连老雷”,也是常驻可可西里的十四名森林警察之一,人高马大,雷厉风行,出了名的暴脾气。

厉泽川用手肘抵着驾驶位的椅背,探过身去拿起对讲器,对连凯道:“你们原地休整,确保自身安全,剩下的交给我。”

连老雷气哼哼地“嗯”了一声,这次出师未捷,能让他生上俩月的闷气。

跟着厉泽川的司机名叫柯冽,肤色略深,不太爱说话,眼神很有力度。他抬起头看了厉泽川一眼,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里轻轻一碰。

厉泽川当机立断:“停车!”

柯冽果断停车熄火,连车灯都灭了。本就空旷死寂的荒原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黑,漫天星斗落下森白的冷光,并不能照亮路,只能隐约看见雪山巍峨的轮廓,带着震撼人心的气势。

极远的地方间或传来几声野兽号鸣。

风声呼啸,长夜寂寞。

午夜时分气温极低,一踏出车门温夏就被冻了个透心凉,她正想问“难道我们要徒步追击”,就看见厉泽川打开车后备厢,从里面取出一个箭袋和一张通身漆黑的复合式狩猎弓。

柯冽似乎已经见惯了厉泽川劲弓在握杀气腾腾的样子,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温夏却觉得胸口一片滚烫。她知道,在这张复合弓的弓片上有一个刀尖刻上去的字母“M”,那是厉泽川英文名字“Magnus”的缩写

与其说那张弓是个夺人性命的杀器,倒不如说它是一个符号,见证了厉泽川疯狂无忌的融金岁月和最不愿为人所知的隐秘伤口。

两年前的厉泽川,那个满眸纯黑的年轻男人,携着风雨之势立在人群之中,有多沉默就有多扎眼……

温夏脑中凌凌乱乱地闪过诸多念头,等回过神时,厉泽川已经戴好微光夜视镜,踩着引擎盖蹿到了悍马的车厢顶上。他双臂同时发力,将弓弦绷紧,“咔”的一声。

温夏默默感慨保护站的待遇真不错,连夜视镜都成了标配。柯冽一眼洞穿了她的想法,低声道:“夜视镜是大川自掏腰包配备的,十四名森警人手一个,连他脚底下踩着的那辆悍马都是他自费弄来的。他把全部身家都献给了可可西里。”

用冷硬的外壳去掩饰善良是厉泽川惯用的招式,他从不多说一言,却尽力做到最好。

这样的厉泽川,让温夏觉得很心疼。

可可西里的长夜从不寂寞,风穿过荒原与长空肆意呼啸,像猛兽在吼。

厉泽川跨立于车顶,身形挺拔如钢铁铸就,宁折不弯。温夏和柯冽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连藏獒大狗都收起舌头闭紧了嘴巴。

厉泽川屏住呼吸,从微光夜视镜里看去,整个世界幽绿如雨林。突然,视线里出现一道模糊的影子,隐藏在风蚀土墩之后,探出半截身子似乎在探听周围的响动。

厉泽川缓缓将弓弦张满,他摘了手套,金属独有的冰冷感在指尖上疯狂跳动,脖颈上的筋脉绷起刀刻般的线条。

英俊而危险,强大却沉默。

温夏看着厉泽川,只觉心跳怦然一乱,下一秒,箭矢破空而出,带着强大的张力没入黑暗。

不待温夏回过神,厉泽川的肩颈肌肉猝然收紧,又一支箭矢飞了出去。

风声主宰的世界瞬间被割裂成无数形状。

厉泽川含住食指关节,吹响尖锐的哨音,藏獒大狗闻声而动,狂叫着扑向箭矢飞去的方向。

箭镞上涂有掺着特殊香料的麻醉剂,麻醉能使人丧失抵抗,而大狗善于捕捉香料的味道。

厉泽川单手撑在车顶上,顺着洞开的车窗飞身滑进驾驶室。柯冽匆匆在温夏肩膀上拍了一下,带着她跳上车厢后座。

厉泽川一脚油门踩到底,强大的作用力让温夏在后座上完成了一个托马斯全旋,门牙结结实实地磕在驾驶位的椅背上,疼得她双手捂脸,低声呜咽。

厉泽川透过后视镜看得分明,嘴角依旧平直,瞳仁里却滑过淡淡的笑意。

悍马开出去不多远,就看见元宝蹲守在一团灰扑扑的东西前呜咽低吼。厉泽川调整车头,打开远光,温夏这才看清,那团灰扑扑的东西居然是一个裹着棉衣的大活人。

厉泽川射出去两支箭,一支落空,另一支正钉在他的小腿上。应该是麻醉剂起了作用,那人两只手疯狂抓挠着沙土,下半身却纹丝不动。厉泽川倒提着长弓从驾驶室里跳了下去,两步蹿到“棉大衣”身前。“棉大衣”整个人都蜷了起来,声嘶力竭:“你凭什么打人?我就是个迷了路的牧民,你凭什么打……”

厉泽川不待他叫嚣完,抬脚踩住他的肩膀,道:“羊呢?你碰没碰过羊?”“棉大衣”尖叫着在沙土里不住地翻滚:“我没见过什么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柯冽怒气腾腾:“没碰过羊你跑什么?躲什么?在路上下什么阻车器?老实交代,皮子呢?”

回答柯冽的只有尖叫和怒骂,“棉大衣”摆明了拒不合作。

厉泽川深吸一口气,抬手招来蹲在旁边的藏獒大狗,道:“元宝,来,练练牙。”“牙”字一落地,温夏顿时白了脸,柯冽按着她的肩膀,低声道:“元宝是一只好狗,只找皮子不伤人。”

元宝得了令,狂吠着扑到“棉大衣”身上张口就咬。“棉大衣”连惊带吓,号得嗓音都似劈了,绷在胸口处的灰色布料被元宝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掉出来,落在沙土地上。

元宝叼起那东西递到厉泽川手上,厉泽川握在手里揉了揉,是一块皮子,羊皮,触感绵密。

柯冽睨着厉泽川的脸色,抬脚踩上“棉大衣”的胸口,怒道:“你没碰过羊这皮子哪儿来的?再不说实话我让狗生啃了你!”

元宝低声呜咽,低垂着恶鬼似的大脑袋缓缓朝“棉大衣”靠近。“棉大衣”彻底被吓破了胆,抱着脑袋号啕:“别放狗!我招,我招!我就是个传信儿的,真的没碰过羊,没碰过!”

厉泽川半蹲下身,掰着“棉大衣”的脑袋让他看向自己,沉声道:“替什么人传信儿?传到哪儿?传给谁?”“棉大衣”张大了嘴巴,有白雾涌出来,结巴着道:“老板让我带着这块皮子到隆化镇找一个叫老黑的人,说是买家要先验货。他不让我开车,怕动静太大,会引起多个保护站的注意。我没碰过羊,真的没碰过。”

厉泽川低下头盯着“棉大衣”看了好一会儿,单眼皮下眸光凛冽,突然道:“老板让你去隆化镇,你为什么要往保护区深处跑?这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你骗谁呢!”

说着又要放狗,“棉大衣”连连惨叫,号啕着:“老板给了我一张地图,我完全是按地图走的,没骗你们!”

柯冽将“棉大衣”上上下下搜了个遍,别说地图了,连个碎纸片儿都没发现。他冷着一张煞神似的面孔,低声道:“地图呢?”“棉大衣”顿了一下,小声道:“丢……丢了……刚刚你们开车追我,我害怕,摔了个跟头,图就不见了!我说的都是实话,没骗你们!”

厉泽川直起身,衔住食指关节,发出一声尖锐的哨音。那哨音激起一片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听在耳里,只觉心惊肉跳。“听见了吗?”厉泽川盯着趴在地上的“棉大衣”,慢悠悠地道,“这里是野狼的地盘,到处都是饿极了的凶兽。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也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再敢撒谎,我就捆住你的手脚把你扔在这里,寒风冻不死你,狼群也会把你啃成一具白骨,千万要想好了再开口!”“棉大衣”喘着粗气忙不迭地点头:“我交代,我一定老实交代!”第二章别怕,我会保护你(1)

厉泽川和柯冽问话的工夫,连凯已经带着诺布换好备用胎追了上来。

审讯结束,厉泽川蹲在背风的地方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连凯溜达着凑过来,也点了一根烟咬在嘴上,吐出一个半圆的圈,道:“这人什么路数?”

厉泽川回头看了一眼,柯冽正拎着烂泥似的“棉大衣”往吉普车的后车座上塞。温夏裹得跟个球似的抱着藏獒大狗站在一旁,大眼睛转来转去,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厉泽川深深吸了一口生冷的空气,道:“他说老板给了他一张地图和一小块羊皮,让他去隆化镇找一个叫老黑的人。老板姓名不详,中等身材,五十岁左右,戴眼镜。那个叫老黑的,他没见过。阻车器是老板给的,老板让他夜里出发,一旦发现有保护站的车跟上来就埋阻车器,废一辆车,奖励他一百块钱。”

连凯皱着眉毛辨了一下方向,厉泽川弹了下烟灰,道:“如果那老小子没说谎,就是老板诓了他。地图上画的路线不是往隆化镇去的,而是把他往保护区深处引。羊皮我看过了,不是新猎的。”

错误的地图、一小块旧羊皮、阻车器,这不是要进行非法买卖的路数。

连凯瞬间回过味来,叼着烟嘴眯着眼睛道:“这是冲我们来的啊,杀害老站长的人迟迟没有归案,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棉大衣”就是一只引蛇出洞的兔子,地图是假的,老黑也就不存在,让他深更半夜出现在保护区内,就是为了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那么,在荒无人烟的可可西里深处,又是什么人备好了陷阱蛰伏于黑暗?

一股凉意自连凯心底蹿了起来。

厉泽川剥了一颗薄荷糖扔进嘴里,搓了搓冷到麻木的手掌,捡起一块碎石,在沙土上描点画线,一张简易地图渐渐露出了轮廓。

他道:“明天让柯冽把‘棉大衣’送到格尔木的森林公安分局,继续审,看看还能不能再挖点东西出来!五六月份是母羊产羔期,除了几个重点产羔地,五道梁和昆仑山口也是重中之重。”

厉泽川偏过头去咳了一声,继续道:“昆仑山终年积雪,是天险,任何人从这里过都必须走昆仑山口,这里要设明卡,警告那些图谋不轨的人,谁敢碰羊谁有去无回。五道梁是从可可西里腹地至青藏公路的必经之处,那里有一个常设保护站,今年多加设一个临时站点,既可以防盗猎、淘金和盗盐,也可以让巡山队临时休息,补充物资。人不够就采用全员无休制,就算一个人守着一个保护站,也要守得滴水不漏。自老站长去世后,保护区里已经很久没有死过羊了,但是这不代表坏人不存在。国道附近明暗卡都要设,一张皮子也不许流出去!”

连凯点头应下,突然语气一转,道:“大川,你到现在还是不肯告诉我,一年半以前,老站长死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那次任务来得突然,有牧民举报说在卓乃湖旁发现了被遗弃的藏羚羊幼崽。天气太冷,幼崽随时都可能被冻死,老站长来不及等人,带着彼时还是志愿者的厉泽川进了山。

可可西里环境特殊,对志愿者的选拔非常严苛,必须经由高等级越野俱乐部的推荐。厉泽川是推荐来的候选人中最优秀的一个,有一定的野外生存能力,驾驶技术和车辆维修技术也非常精湛,还玩得一手冷兵器。

老站长不止一次地说厉泽川上辈子应该是狼,头狼,带领着狼群在风雪中奔跑着长大,眼睛和牙齿都是雪亮的。

本以为只是一次寻常的救援,却遇到了天大的转折。

音信全无的三天三夜过去后,厉泽川背着老站长的尸体晕倒在10国道附近,被巡山队的人发现。他身上有枪伤还有刀伤,失血量一度超过百分之四十,能活下来,完全是个奇迹。

醒来后,厉泽川详细讲述了三天里发生的所有事,他们是如何与小股盗猎者遇上的,老站长又是如何牺牲在盗猎者枪下的。

他逻辑分明、条理清晰,调查组根据厉泽川提供的信息很快就锁定了嫌疑人,正是老站长苦心追逐了很久的那帮家伙。

在历经层层审查后,厉泽川洗脱了嫌疑,甚至凭借着卓越的表现,被破格纳入编制。人人都道,他继承了老站长的英魂,将代替老站长继续守护着可可西里的安宁。

连凯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总觉得厉泽川似乎隐瞒了什么。

被隐瞒的东西不足以撼动全局,却有着致命的重要性。

那些东西敲碎了厉泽川心里仅存的柔软与天真,将他锻造成了挺拔精悍的兵器,锻造成了可可西里的无冕之王。

厉泽川仰起头,对着乌沉沉的夜空吹了声口哨,哨音穿透,苍凉寂寥。他懒洋洋地道:“怎么,刚回过味儿,想起来怀疑我了?晚了!小爷已经打入你方内部,乖乖束手就擒吧!”

连凯握紧拳头递到厉泽川面前,笑着道:“我问这话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记着,不论发生什么,我永远都认你这个兄弟。”

连凯父母去得早,老站长对他来说不仅仅是领导,还是亲人,他这句“兄弟”里包含着太沉重的分量。

厉泽川跟连凯对碰了一下拳头,笑着道:“老话怎么说来着—感情深,写报告。连我的报告也一并写了吧,省得马站长总说我的报告写得像老太太的裹脚布。”

温夏从车尾处绕过来,探头探脑地朝蹲在背风口的两个人张望。

连凯虽然没见过温夏,但是已经从诺布嘴里听足了八卦,顿时福至心灵,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故意道:“哎呀,备用胎有个螺丝好像上得不够紧,我得去瞅瞅,你们慢聊哈。”

厉泽川跟着站了起来,无奈地想,你还能装得再假一点吗!

温夏小心翼翼地蹭过去,挨着厉泽川的肩膀站在他身边,犹豫着道:“你手挺疼的吧?我带了几个创可贴在身上,要不要帮你贴一下?”

厉泽川动手削人的时候被复合弓上的滑轮蹭掉了一块皮,有点见血,但是不怎么疼,温夏要是不提,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厉泽川不作声,温夏就当他是默认了,将他的手掌拽到眼前,撕开创可贴包住伤口,怕他觉得疼,还往伤口上吹了吹。

厉泽川的手腕上戴着一块黑色运动手表,温夏知道,在表盘覆盖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伤疤,看上去像被烟烫的,其实是用筷子生生戳出来的。

给他留下这个伤疤的人,是他的妈妈。

厉泽川成长环境特殊,从小吃苦,进入保护区之后环境更加恶劣,个人需求完全停在了吃饱穿暖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种被人疼爱的感觉,他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了。

气氛莫名地有点暧昧,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温夏握着厉泽川的手,将他的掌心摊平,轻轻地抚着他指腹上厚厚的茧。

这曾经是一双拿相机的手,骨节精致,十指修长,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整齐。可可西里酷寒的风沙粗糙了他原本白皙的肌肤,细细看去还有皲裂而后愈合的痕迹。

温夏突然不敢想象,这两年他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随时可能爆发的枪战,嗜血凶残的盗猎者,酷寒的风雪和怪兽般的流沙。

他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有没有对自己好一点?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那是个没心没肺、从来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可恶的家伙!

厉泽川清了清喉咙正要开口说话,温夏突然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厉泽川重心不稳,倒退了一步,后背结结实实地磕在悍马的车门上温夏埋首在他胸前,哽咽着道:“厉泽川,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对你凶,你不作声;对你好,你也不作声。是不是非要我把心剖出来,你才能看清里面究竟装了多少个厉泽川?别再拒绝我,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她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让我留下来吧,让我陪着你。神把这世界的安宁交给你,你把自己交给我,好不好?”

厉泽川半仰起头,薄薄的单眼皮下敛着纯粹至冰冷的黑,他抬手按住温夏的肩膀,缓慢但是无比坚定地推开了她。“我是真的喜欢你。”

温夏的眼睛很漂亮,像海洋,抬头的瞬间,仿佛有巨鲸游过,划开亘古的宁静。

厉泽川有些失神,但瞬间便清醒过来。

他替温夏整了整衣领,点点头说,我知道,都知道。

他说,谢谢你的喜欢,但是很遗憾,我不能接受。

他说,我真的担不起你如此执着的情深,放弃我吧,别坚持了,你该有更好的生活。

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掌在温夏脑袋上轻轻拍了拍,温夏握住厉泽川的手腕,也不说话,就那么紧紧地扣着。

厉泽川几乎是一根根地硬掰开了温夏的手指,力道大得能听见骨骼被逆转时细微的脆响。温夏的眼泪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的战术手套上,一滴、两滴……很多很多滴。

温夏觉得很疼,眼睛和声音里都带着哽咽的味道。

厉泽川面无表情地背过身,不再看温夏的表情,他对蹲在不远处撸狗望风的诺布招了招手,示意我们该回去了。

诺布越过厉泽川的肩膀,看了看垂着脑袋站在原地的温夏,犯愁道:“桑吉哥,小夏姐是个挺好的姑娘,你……”

厉泽川扬起手臂作势要抽他,诺布兔子似的蹿到连凯背后。

厉泽川隔空点了点诺布的脑门,道:“悍马让给你和温夏,老雷,我跟你上吉普。”

悍马售价上百万,无论减震性还是保暖性,都不是十几万的北京吉普能相提并论的。

厉泽川带着藏獒大狗挪到吉普车的后座上“瘫”着,连凯开车,副驾驶上锁着“棉大衣”。

诺布余光瞄见厉泽川进了车里,钩着柯冽的脖子,咬耳朵道:“我说什么来着,桑吉哥就是只嘴硬的死鸭子,表面上各种不待见人家,到底还是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小夏姐。”

柯冽拉开悍马的车门,低声对诺布道:“大川心思重,你别总话赶话地气他,真把他惹急了动手抽你一顿,你起码两天起不来床。”

诺布吐着舌头连连保证再也不敢了。(2)

连凯开车的技术不如柯冽,可也算得上稳当。厉泽川把大狗推到身后当抱枕垫着,手上绕啊绕的,玩着一个双孔拳刺。

连凯透过后视镜不住地瞄着厉泽川的脸色,厉泽川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道:“想问什么你就问吧,憋着多难受。”

连凯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听起来有些无奈:“大川,你是个太会亏待自己的人,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厉泽川半睁开眼睛,眸光依旧浓烈,他想,我不是亏待自己,只是不想拖累一个好姑娘。

大狗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侧脸,厉泽川笑了一下,道:“放心吧,我有数呢。”

半晌,连凯叹息一声,道:“像我们这种常年跟盗猎者打交道的人每一天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折在外面,再也回不来,所以,别给自己留下太多遗憾。别到要闭上眼睛的时候,才想起来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清楚。”

厉泽川明白连凯是怕他后悔,心下叹息,嘴上却道:“正因为我们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所以才更要慎重。真的有那么一天,我走了,留下的人要怎么办?”

连凯被不轻不重地噎了一句,没恼,只是看着车窗外黑沉沉的夜叹了一声:“是啊。”

风在车窗外肆意汹涌,厉泽川的思维像被风扯着的风筝,飘出去好远。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温夏时的情景,小丫头一见面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无赖印象。

现在想来那是四年前的事了,温夏在农大读大三,学的专业有点冷门,对外宣称是动物医学,说白了就是个兽医。

温兽医“水逆”严重,被贼惦记上了,半个月丢了五辆自行车,还都是死贵的牌子。她哥温尔作为主要投资人,扒拉了两下算盘珠子悚然惊觉—好嘛,平均三天一辆,比满大街都是的共享单车消耗率还高!

在得知自己掏出去的钱都便宜了贼后,温尔说啥都不肯再帮她买第六辆,还号召家中双亲一起,对他亲妹妹实行经济制裁。

求援不成还碰了一鼻子灰的温兽医小脑袋一扬,马尾辫一甩,气昂昂地表示老娘自己打工挣钱买车!

哎哟,不错噢!温尔幸灾乐祸地呱唧了两下,凉飕飕地泼冷水道:“你看上的车可都不便宜!”

挣钱的前提是得有份工作,温夏出身富裕,干啥啥不行。高考时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才刚够到重本线,被调剂到农大学动物医学,高中那些基础知识早就随着东风一起还给了老师,当家教这工作,显然不适合她。

干什么呢?

温夏抱着脑袋苦思冥想,闺蜜陶芊芊出了一个主意—我有个室友在做促销发单员,老板靠谱,工资日结,你要不要去试试?

温夏琢磨着脑力劳动她做不了,体力劳动还是可以的,当即点头拍板,行,就干这个了。

到了活动现场,温夏才知道,促销发单员还有工作服。艳黄艳黄的皮卡丘,长耳朵支棱着,腮帮子上两坨高原红。

嘬着棒棒糖的陶芊芊突然惊叫一声,指着人群里一个抱着相机的背影对温夏道:“看见那个人了吗?我们学校最出名的天才男学霸,跟你同届,颜值满分,武力值满分,专业技能也满分,生人勿近,熟人勿扰你敢带着这身行头去抱他一下,我多付给你三天薪水!”

陶芊芊念的是本地最好的艺术类高校,以教学楼为圆点辐射十公里正常人类的数量一只手能数两遍。

温夏身上穿着皮卡丘的衣服,手上抱着皮卡丘的头套,像看久未谋面的二傻子一样看了陶芊芊一眼,道:“武力值满分你还敢撺掇我去送死?陶芊芊,你就这么恨我吗?”

陶芊芊嘬着棒棒糖伸出一巴掌:“五天?”

温夏把头套往脑袋上一扣:“成交!”

那人穿了一件黑衬衫和一条深色休闲裤,脖子上戴着宽沿的相机带子,个子很高,腿形细长,腰带收进去,显出了腰线。从背影看,还真属于“不好惹”的那一款。

有钱能使鬼推磨,温夏像基督徒画十字架一样在胸口画了好几遍美元标志,然后眼睛一闭,对着陶芊芊口中的“天才男学霸”就扑了过去。

本以为会结结实实地抱个满怀,没想到学霸极机敏地向旁边闪了一步。温夏收不住势头,一脑袋扎进了摞成山脉造型的肥皂堆里。“山脉”轰然倒塌,将“皮卡温”层层埋葬,只剩一个闪电形的尾巴竖在外面,委屈巴巴地抖了两下。

那人用长长的相机镜头敲了敲皮卡丘的尾巴,道:“喂,小精灵,你抱错了,我不是你的精灵球。”

声音沉沉的,有点好听。

温夏艰难地从肥皂堆里把自己刨出来,抬头的瞬间正对上一双深色的眸。

单眼皮,眼头至眼尾,流畅如书法落笔时逆行的锋,罕见的漂亮。眉梢微断,鼻梁很挺,扶在相机上的手指纤长精致,指甲打理得干干净净。

陶芊芊没诓她,这人英俊得近乎虚幻。

温夏心跳咚地一乱,耳尖和脸颊一并红了起来。她隔着厚重的玩偶服闷声扯谎:“这位先生,恭喜您成为本次促销活动的第一百〇八位幸运客户,您将获得皮卡丘的熊抱一个!”

那人看了温夏一眼,冷冰冰地扔下一句“太丑,不抱”,转身就走。

温夏犯了轴劲,拖着肥肥的身子追了上去,手臂一张拦住那人去路,道:“不抱不能走!你中了奖,就得领奖!抱!”

那人大概听出来玩偶服下是个姑娘,挑着眉毛凑到皮卡丘的脑袋边上,低声道:“小妹妹,占便宜也得有点技术含量,像你这种霸王硬上弓的,属于性骚扰。你再缠着我,我真的会报警,不开玩笑哦。”

那人拍了拍皮卡丘画着两坨高原红的脸蛋,将相机带绕在手腕上,转身走了。

陶芊芊嘬着棒棒糖凑过来,道:“怎么样,是不是又帅又高冷?我入学的第一天就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可惜难度值太高,至今没能套到微信号和电话号码。”

温夏回过味:“你怂恿我去抱人家,不会是想趁机要电话号码吧?

陶芊芊两手一摊,装无辜:“多个朋友多条路,我也是为了扩大人际网嘛!”

温夏抡起圆爪子,对着陶芊芊煎饼似的小身板就是一巴掌,怒道:“陶芊芊,你再拿我当炮灰,我就把陶票票兑水炖了!”

陶票票是陶芊芊养的心肝宝贝大花猫,净含量十斤七两,胖得没个猫样儿。

陶芊芊追在温夏身后求原谅,温夏轰苍蝇似的把她轰走,让她别处撩闲,小爷还有公务在身呢。

玩偶服又厚又重还不透气,温夏像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一样在人群里跌跌撞撞。

商场开业,全场七折。折扣优渥,赠品丰厚。

发传单不算,还得满足路人的各种需求,要合照的、求抱抱的,温夏都理解,但是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揪她“尾巴”,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这不,又揪她“尾巴”了,且劲儿还不小,险些把她拽个跟头。

有完没完,小精灵也是有尊严的!

温夏抽出一张传单卷成一个纸筒,在那个揪她“尾巴”的小鬼脑袋上敲了一下,凶巴巴地道:“你,撒手!”

小鬼是个四五岁的男娃娃,留了个西瓜太郎头,脑袋后面拖着一条百岁辫。

小鬼头被温夏那凶巴巴的一嗓子吓住了,愣怔片刻后号啕大哭:“舅舅……打人……小怪兽……打人……”

温夏余光瞄见一个很是眼熟的身影笔直地向她走来。

黑衬衫、休闲裤、炮筒似的大相机,还有逆锋般的单眼皮。

古人说得没错,越是冤家路越窄。

温夏连忙把小鬼拽到怀里来“顺毛”,求饶道:“姐姐错了,不对,小怪兽错了!小怪兽不该打你,你快别哭了!”

我怕你舅舅误会我对你进行“某”骚扰!

小鬼越哭越凶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温夏实在不敢在这种情况下跟那位武力值满分的“舅舅”面对面,抱着自个无辜的大尾巴逃命似的溜了,留下一个熊孩子站在原地号得肝肠寸断。(3)

连温夏自己都说不清,她跟厉泽川究竟算不算有缘分。

促销活动结束后,天都黑透了。陶芊芊没人性,被好朋友电话招走,奔向了多姿多彩的夜生活,把温夏一个人撂在了会场。

温夏在打车和坐地铁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向银行卡的余额低头。

她在温尔那个奸商面前吹足了牛皮,要自己攒钱买一辆更好的单车,能省则省吧。

商场附近有个正在施工的工地,活动板房隔出了一条通往地铁站的石子小路。小路既黑且长,看起来阴森森的,但是距地铁站很近。

温夏原地蹦了两圈给自己壮胆,然后迈步踏进了阴暗逼仄的小路。

五分钟之后,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小路越走越黑,车流与霓虹渐渐被抛在了身后,往里走了不到两百米,温夏突然听见一声脆响,像是鞋跟踩到了石头。

温夏猛地回过头,用当作手电筒的手机迅速扫描了一圈,角落里的蓝色垃圾桶拖出长长的阴影,几只苍蝇嗡嗡乱叫着,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没有野猫野狗,连野生耗子都没有。

心慌的感觉越发强烈,温夏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身后再度传来鞋跟踩碎石头的声音,不紧不慢,亦步亦趋。温夏眼泪都快出来了,“啊地尖叫一声,撒丫子狂奔。

体能测试八百米冲刺时温夏都没这么卖力过,用秒表掐一下时间,没准儿能破个纪录。

也不知跑出去多远,突然肩上一重,温夏顺着那股力道圆规似的转了半个圈,借着昏暗的天光,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她面前。

电视里看来的抢劫案件井喷似的在脑海里迸发,温夏白着一张脸,拽过那只搭在她肩膀上的“爪子”张嘴便咬。

没想到堵她的人早有准备,一个干净漂亮的擒拿,将她牢牢地反扣在了怀里。

温战士犹不死心,还想再来一记断子绝孙脚,身后那人技高一筹,踩住了她松散的鞋带。

温战士被缴了械,动弹不得,气得火顶天灵盖,怒道:“劫财还是劫色,你说个意思!”

身后那人笑了一下,声音沉沉的,有点好听,还有点熟悉。他低声道:“劫财怎么说,劫色怎么讲?”

温夏有种被调戏的感觉,她一边慢慢思考这人的声音为什么如此熟悉,一边气哼哼地道:“劫财我躺下,劫色你躺下,你挑吧!”

身后那人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声:“你这丫头,真是……”

真是什么,那人没说完,温夏却猛地福至心灵,将声音和脸对上了号。

是他!是他!就是他!我们的朋友小哪吒!

温夏听见自己心跳凌乱的声音,抿着嘴唇道:“如果你不是坏人,就放开我,手酸了,好疼!”

扼在腕上的力道略略一松,温夏立即从那人的桎梏下滑了出来,捡起手机对着那人的脸扫了过去。

光线太刺眼,那人抬手挡在额前,微微眯起眼睛,暖黄的灯光透过指缝在鼻梁周围打下片片阴影,加深了五官的轮廓,越发显得线条凌厉。

正是先前遇到的那个学霸。

学霸背倚着移动板房的蓝色铁皮墙,相机包的带子挂在一侧肩膀上,黑衬衫的扣子没系好,露出一小片浅麦色的肌肤和一条细细的锁骨链,很性感。

温夏极没出息地吞了口口水。

那人微挑着下巴,单眼皮下泅着淡漠的光,道:“又咬又踹的,早知道你战斗力这么强,我就不站出来管闲事了!”

温夏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道:“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还以为被尾随了,一时反应有点过激,你别往心里去。”

那人看了她一眼,半晌,无奈道:“你的确被尾随了,不是幻觉。”

温夏脸色一僵,迅速扭头看了眼身后的茫茫黑暗,说话都结巴了:“不不不……不会吧,在我身后的人,不不不……不就是你吗?”

那人又想叹气,翻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两张证件,在温夏眼前晃了晃,道:“这是我的学生证和身份证,看好了,我不是坏人。这条路太黑了,不安全,我送你去地铁站。实在不放心,可以给你的家人打个电话,让电话一直保持在通话状态,等进了地铁站再挂断。”

温夏抢在那人收起证件之前,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辨认着学生证上的字—

传媒大学,摄影系,厉泽川。《左传》说:川壅为泽。

温夏翘起嘴角偷偷微笑,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啊。

厉泽川收好证件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温夏走在他前面。

温夏转了转眼睛,可怜巴巴地道:“我有点害怕,能不能走在你旁边?”

厉泽川点了点头,说了句“随你”,单手插在裤袋里,转身朝地铁站的方向走。

前路依旧很黑,温夏却莫名地觉得心里种满了阳光。

我知道你叫什么了,真好!

我叫温夏,温暖的温,夏天的夏,在促销活动上想要强抱你的那个皮卡丘就是我装的,你认出来了吗?

温夏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跟厉泽川说,又怕人家嫌她啰唆,犹豫了半天硬是没敢开口。

一只野猫突然从温夏脚边蹿过去,温夏压着嗓子尖叫一声,顺势扯住了厉泽川的衣袖。

厉泽川偏头看了温夏一眼,瞳仁黝黑深邃,神情有些冷淡,没说话也没拒绝。温夏厚着脸皮,指尖顺着厉泽川的袖口爬呀爬,将他半个袖口都握进了手里。

小路走到尽头,再绕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地铁站。眼看着明晃晃的指示牌出现在视线里,温夏皱起鼻子—这么快就到了,应该再走慢一点的。

厉泽川指了指地铁进站口,道:“进去吧。以后一个人走夜路,不要抄近道。”

温夏“哦”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厉泽川的衣袖,又偷偷地看了他好几眼,才慢吞吞地朝进站口挪过去。

来日方长,只要我们还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一定有机会再见面的。

等车的间隙,温夏双手握拳,对着防护门上的倒影摆了个大力水手的经典造型—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就算老天不肯给我机会,我也能自己创造机会!

有乘客经过,看见温夏对着防护门龇牙咧嘴地凹造型,捂着嘴巴飞出几声窃笑。温夏凉凉地递过去一个眼风,却瞄到一个格外熟悉的身影—

黑衬衣,大长腿,硕大的相机包。

温夏一脸震惊:“怎么又是你!”

How old are you!

怎么老是你!

厉泽川半仰着头,脖颈拉出修长线条,连喉结的形状都格外精致,他看着站牌简明扼要地答:“打不到车。”

温夏迅速收起所有气焰,变回乖乖顺顺的样子,没话找话:“你也坐这一班地铁啊,好巧,好巧。”

厉泽川拿出手机点了两下屏幕,丝毫没有要搭话的意思。温夏没滋没味地眨了两下眼睛,闭上嘴巴不再言语。

地铁进站,复又启动,穿堂而过的气流带起阵阵冷风。温夏握着扶手,低头冲着地面打了个喷嚏,鼻腔里阵阵泛酸,大概是要感冒了。

站在旁边的厉泽川垂眸看了她一眼,嘴唇轻轻翕动,似乎说了句什么,刚好被地铁到站时的提示音盖了下去。温夏来不及趁势追问,视线里闯入一高一矮两道人影。(4)

高的是个老奶奶,头发绾成髻,衣着朴素;矮的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梳着一对麻花辫,额发碎碎地盖在眉毛上,模样可爱。

车厢里人不少,小女孩被一个穿连衣裙的妇女挡住了大部分身形,温夏只能看见一个圆滚滚的脑袋。直到那位女士在空位上坐下,温夏才发现,小女孩竟然裸着上身,只穿了一条浅粉色的小短裤。

老奶奶絮絮地念叨着:“你看你,永远都不老实,不让你靠近喷泉你偏要去凑热闹,衣服湿成这样怎么穿?等你爸下班回来,我肯定跟他告状!”

小丫头低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声不吭,两条细细的麻花辫在耳朵旁边晃来晃去。周围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甚至有人拿出手机将镜头对准小女孩,看样子是要拍照。

温夏脸色微变,正欲制止,厉泽川已经穿过人群快步走了过去。他从相机包里抽出一件衬衫外套,裹粽子似的将小女孩包了个严实,用自己的脊背挡住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和手机镜头。

老奶奶半搂着小女孩后退一步,脸上满是警惕。

厉泽川语气平静:“她长大了,已经有了性别意识和自尊,您不该让她这样出现在公共场合。她的确还小,但是这不代表她不会受到不怀好意的窥视和伤害。”

老奶奶面色不善地瞪了厉泽川一眼,小声道:“谁家孩子不是光着屁股长大的,什么窥探,什么伤害,就是你们这些当大人的心太脏!心脏,看什么都是脏的!”

厉泽川比老人高了一头,低垂着视线俯视着她,道:“没错,大人就是脏,所以你要教会你的孩子保护自己,而不是让她赤裸裸地暴露在陌生人的目光下。你是她的亲人,连你都不教她如何保护自己,谁还会教她?连你都不懂得保护她,谁还会懂?”

厉泽川的声音和表情都很平静,没有任何愤怒或说教的味道,却带着一种强大的力量。

温夏带头鼓掌,巴掌拍得十分卖力。

人群里响起附和声,都是在指责老人的不对。

地铁适时到站,老人带着孙女匆匆下车,擦身而过的瞬间,小女孩声音怯怯地说了声:“谢谢。”

厉泽川眼神微微一软,唇边弯出一抹带着暖意的笑。

那抹笑容在温夏的记忆里封存了很久,就像脱去了水分的火红枫叶,永远被定格在了颜色浓郁的刹那。

以至于无论之后发生了多少动荡,温夏都坚定不移地相信,厉泽川是个好人。

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值得被爱,值得等待。

保护站一共有六间住宿房,每间四个床位,用来接待志愿者和过路的客人。高原反应作祟,温夏睡得不太好,早早就醒了,洗漱了一下,绕着站前的空地开始慢跑。

跑到第四圈时,突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哨音,是从保护站后的大围栏里传出来的。温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绕到大围栏外的铁网旁,看见厉泽川用长筷子夹着肉,给蹲在手臂上的小鹰隼喂食。小家伙有一双漂亮的褐色眼睛,虹膜里倒映着昆仑的影子。

荒原,鹰隼,头顶是一碧万顷的长空,再远的地方是千年昆仑,风声送来野兽的呜号。

厉泽川立在那里,身形笔直如雕塑,刺短的黑发上跳跃着阳光,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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