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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8 08: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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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启超 撰 汤志钧 导读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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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研究法

中国历史研究法试读:

出版说明

中国传统学术发展到晚清民国,进入一个关键的转折时期。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旧传统与新思想无时不在激荡中融汇,学术也因而别开生面。士人的眼界既开,学殖又厚,遂有一批大师级学者与经典性著作涌现。这批大师级学者在大变局中深刻反思,跳出旧传统的窠臼,拥抱新思想的精粹,故其成就者大。本社以此时期的大师级学者经典性著作具有开创性,遂延请当今著名专家为之撰写导读,希冀借助今之专家,诠释昔之大师,以引导读者理解其学术源流、文化背景等。是以本社编有“蓬莱阁丛书”,其意以为汉人将庋藏要籍的馆阁比作道家蓬莱山,后世遂称藏书阁为“蓬莱阁”,因借取而为丛书名。“蓬莱阁丛书”推出后风行海内,为无数学子涉猎学术提供了阶梯。今推出“蓬莱阁典藏系列”,萃取“蓬莱阁丛书”之精华,希望大师的经典之作与专家的精赅之论珠联璧合,继续帮助读者理解中国传统学术的发展与大师的治学风范。

《中国历史研究法》导读

汤志钧《

中国历史研究法

》和《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是梁启超在20世纪20年代的讲稿,也是半个多世纪来具有很大影响的史学理论和方法论专书。一

梁启超(1873—1929年),字卓如,号任公,别号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幼读经、史,十二岁即中秀才。十五岁至广州最高学府学海堂肄业。十七岁中举。次年,入京会试。归途在上海购得《瀛环志略》,知世界大势。他少年中举,自命不凡,“辄沾沾自喜”。当他在1890年随同陈千秋进见康有为时,康有为“乃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取其所挟持之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梁启超自称:“自辰入见,及戌始退,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1]惧”,甚至“竟夕不能寐”。大为“感服”,“乃北面执弟子礼”[2]。

1891年,康有为徇陈千秋、梁启超之请,在广州长兴里万木草堂讲学,梁启超协助康有为编校《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

1894年的中日战争,清政府惨败。次年4月17日(三月二十三日),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瓜分危机迫在眉睫。康有为趁入京应试的机会,联合各省应试举人于5月2日(四月初八日)联名上书请愿,这就是著名的《公车上书》,梁启超也签了名。

康有为在不断上书光绪皇帝,以争取从上而下的政治改革的同时,又组织学会和创办报刊。梁启超参加了强学会,在北京主《万国公报》、《中外纪闻》编务,又到上海主编《时务报》。

梁启超开始主持《时务报》笔政时,几乎每册都有一至两篇论文,著名的《变法通议》就是在《时务报》首先刊出的。《时务报》以“变法图存”为宗旨,梁启超首载《论报馆有益于国事》,列述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报务的发达,“有助于耳目喉舌,而起天下之废疾”。认为“无耳目,无喉舌,是曰废疾”,不了解世界形势,不闻问国内大事,这是“有耳目而无耳目”;“上有所措置,不能喻之民;下有所苦患,不能告之君”,这是“有喉舌而无喉舌”。起“废疾”,助“耳目喉舌”,就要依靠报馆。报馆是“去塞求通”的开端。《变法通议》在《时务报》陆续发表,它深刻揭露封建专制制度的腐朽,猛烈抨击封建顽固派的因循保守,反复阐述不变法的危害、变法的必要,说是“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万国蒸蒸,日趋于上,非可阏制。变亦变,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可以保国,可以保种,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束缚之,驰骋之。呜呼!则非吾之所敢言矣”。他认为变法的本原是“变动科举”和“工艺专利”,前者旨在摧毁束缚知识分子思想的封建科举制度,后者要求给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获得一些条件。当时“新学士子”,怵于民族危机的严重,看到梁启超“语言笔札之妙,争礼下之,通邑大都,下至僻壤穷陬,无不知有新会梁氏者”。梁启超的声名大著,《时务报》也就影响日广。

接着,梁启超又到澳门筹办《知新报》和到湖南时务学堂讲学,在维新运动期间起过很大的宣传鼓动作用,与康有为合称“康、梁”。

政变发生,梁启超流亡日本,在横滨发刊《清议报》,说明要以之“为国民之耳目,作维新之喉舌”。列“宗旨”四条:“一,维持支那之清议,激发国民之正气;二,增长支那人之学识;三,交通支那、日本两国之声气,联其情谊;四,发明东亚学术,以保存亚粹”[3]。1902年,梁启超创刊《新民丛报》,倡新民说,认为“欲救今日之中国,莫急于以新学说变其思想”;同时广泛介绍西方各家哲学、政治、经济、历史等学说,并撰写一批学术著作,提出了新的史学理论。辛亥革命胜利后,梁启超回国,浮沉北洋政府六年之久,历任司法总长、币制局总裁、财政总长等职。

1918年冬至1920年春,梁启超旅游欧洲,此后,致力于文化教育和写作,直到辞世。二

梁启超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20年代,写了大批论文和专著,也有一些译作。他的撰著之众,结集之多,在近代是少见的。

早在1902年,梁启超二十几岁时,他的文章已辑为《饮冰室文集》,此后,更有多种《汇编》、《文集》、《全集》、《合集》、《文[4]选》、《文存》出版。据统计,有下列各种:续表续表

其实,这个目录并不齐全,不但1937年以后各本未曾辑入,即此前也有缺漏。可见梁氏著作之多,影响之大。

梁启超学识渊博,淹贯经史,著作宏富,内容广泛,《饮冰室合集》就录撰著千余万字,留下了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三

还在1901年,梁启超就潜心史学研究,刊布了《中国史叙论》,认为新史学和旧史学不同,新史学不是写“一人一家之谱牒”,而“必探索人间全体之运动进步,即国民全部之经历及其相互之关系”。他看到“西人之著世界史,常分为上世史、中世史、近世史等名”,不是“以一朝为一史”,从而把中国历史分为三个时期:“自黄帝以迄秦之一统”,“是为中国之中国”,是“上世史”;“自秦统一后至清代乾隆之末”,“是为亚洲之中国”,是“中世史”;“自乾隆末年以至今日”,“是为世界之中国”,是“近世史”。这种分法目的是打[5]破朝代界限,“探索运动进化”。

次年,梁启超又发表《新史学》,批判旧史学“陈陈相因”。至于新史学的“界说”,则是:“第一,历史者,叙述进化之现象也”;“第二,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也”;“第三,历史者,叙述人[6]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得其公理之例者也”。可知他的历史观是建筑在进化论上的。

梁启超在编写《新史学》的那年,自己也写了不少和史学有关的论著,如《近代文明初祖二大家之学说》、《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天演学初祖达尔文之学说》及《论希腊古代学术》、《中国专制政治进化史论》、《近世欧洲四大政治学说》、《斯伯达小志》、《近世第一女杰罗兰夫人传》、《亚里士多德之政治学说》等。

此后,梁启超又发表很多与史学有关的论著,如《世界近代史按语》(1903年)、《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中国历史上人口之统计》、《明季第一重要人物袁崇焕》(1904年)、《世界将来之大势论》、《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世界史上广东之位置》、《中国之多数政治》、《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越南亡国史》、《越南小志》(1905年)、《中国古代财币考》(1908年)、《英国政界剧争记》(1910年)、《欧洲战役史论》、《清史商例初稿》(1914年)、《读史举正》八卷(1918年)、《辛亥革命之意义与十年双十节之乐观》(1921年)。

梁启超“流质善变”,他的史学思想也屡有变易。到了20年代,他已形成了一套史学体系。1922年到1927年的几年中,梁启超先后以学术讲演的形式,发表了《中国历史研究法》和《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诸书。这里合印出版的,也是根据他的讲搞重新标点、整理的。四《中国历史研究法》,原是梁启超于1921年秋在天津南开大学所作的讲演,同年11月、12月,《改造》第四卷第三—四号曾部分摘载,成书时文字上有修改,辑入《饮冰室合集》第十六册之七十三。《中国历史研究法》分《史之意义及其范围》,《过去之中国史学界》、《史之改造》、《说史料》、《史料之搜集与鉴别》、《史迹之论次》六章。他在《

自序

》中说:

我国史界浩如烟海之资料,苟无法以整理之耶?则诚如一堆瓦砾,只觉其可厌。苟有法以整理之耶?则如有矿之金,采之不竭。学者任研治其一部分,皆可以名家,而其所贡献于世界者皆可以极大。启超不自揆,蓄志此业逾二十年,所积丛残之稿亦既盈足。顾不敢自信,迁延不以问诸世。客岁在天津南开大学任课外讲演,乃裒理旧业,益以新知,以与同学商榷。一学期终,得《中国历史研究法》一卷,凡十万言。

可知《中国历史研究法》是梁启超根据多年的治史经历和二十多年“所积丛残之稿”,在南开大学系统讲演后,再就讲稿记录增删而成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一开始就对“史之意义”作了如下的概括:

史者何?记述人类社会赓续活动之体相,校其总成绩,求得其因果关系,以为现代一般人活动之资鉴者也。其专述中国先民之活动,[7]供现代中国国民之资鉴者,则曰中国史。

认为中国史必注意中华民族和“世界他部分之文化民族”,对国内各种团体、法律、农工商业、经济制度、人口增殖移转、与外国交通等等,“校其总成绩以求其因果”,主要是:

第一,说明中国民族成立发展之迹而推求其所以能保存盛大之故,且察其有无衰败之征。

第二,说明历史上曾活动于中国境内者几何族,我族与他族调和冲突之迹何如;其所产结果何如?

第三,说明中国民族所产文化以何为基本,其与世界他部分文化相互的影响何如?

第四,说明中国民族在人类全体上之位置及其特性,与其将来对于人类所应负之责任。

他以为,“遵斯轨也,庶可语于史矣”。

第二章《过去之中国史学界》,说是“最初之史”的体裁是诗歌,它“不恃记录而恃记诵”。《诗经》中的《玄鸟》、《长发》、《殷武》、《生民》、《公刘》,“此等诗篇,殆可指为中国最初之史”。在中国各种学科中,“惟史学为最发达”。“最迟至殷时必已有史官”。到了周代,“史职已有分科,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左史、右史等名目”。这些史官所作之史,“盖为文句极简之编年体”,以《春秋》为例,“每条最长者不过四十余字”,“最短者乃仅一字”。

同时,“复有一种近于史类之书,其名曰‘书’,或曰‘志’,或曰‘记’”。如《尚书》。“《春秋》、《尚书》二体,皆可称为古代正史”。春秋、战国时,还有《国语》和《世本》,是“史学界最初有组织之名著”。

他认为,西汉司马迁所撰《史记》,可称为“史界太祖”,其首创纪传体,“以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组织而成”。“其本纪以事系年,取则于《春秋》。其八书详纪政制,蜕形于《尚书》。其十表稽牒作谱,印范于《世本》。其世家,列传,既宗雅记,亦采琐语,则《国语》之遗规也”。“迁书一变而为班氏之断代”,自班固《汉书》以后,“断代为史”,但司马迁、班固以至范晔的《后汉书》、陈寿的《三国志》,“皆出私撰”,《晋书》至《明史》则为官修,正如前人所说:“官修之书,仓卒而成于众人,不暇择其材之宜与事之习,是犹招市人而与谋室中之事耳。”“与纪传体并峙者为编年体”。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以至《续通鉴》都“以年为主”。另有专讲典章制度的,“有《通鉴》而政事通,有《通典》而政制通”。

他评述了“旧目录家所指纪传、编年、纪事本末、政书”四种体裁,对史书考核、史书批评也予说明。

第三章《史之改造》,认为“学术愈发达则分科愈精密”,因而“史学范围当重新规定”。他提出“今日所需之史,当分为专门史与普遍史”两途。“专门史如法制史、文学史、哲学史、美术史等等,普遍史即一般之文化史也”。“分途以赴,而合力以成。如是则数年之后,吾侪之理想的新史或可望出现”。

第四章专门论述史料,说是“时代愈远,则史料遗失愈多而可征信者愈少”。“得史料之涂径,不外两种:一曰在文字记录以外者,二曰在文字记录者。”前者“史料之性质可略分为三类”,即:一,“现存之实迹及口碑”;二,“实迹之部分的存留者”;三,“已湮之史迹其全部意外发现者”;四,“原物之宝存或再现者”;五,“实物之模型及图影”。这些资料,“时间、空间皆受限制”。至于“文字记录的史料”,“记录之种类亦甚繁”,如“旧史”、“关系史迹之文件”、“史部以外之群籍”、“类书及古逸书辑本”、“古逸书及古文件之再现”、“金石及其他镂文”、“外国人著述”。最后,他对当时“中国公共收藏机关之缺乏”,发生“无限感慨”,认为这是“学术不能进步之极大原因”。

第五章谈“史料之搜集与鉴别”。他先谈“搜集资料之方法”,说是“旧史中全然失载或缺略之事实,博搜旁证则能得意外之发现”。同时,“史料有为旧史家故意湮灭或错乱其证据者”,所以“今日史家之最大责任,乃在搜集本章所言之诸项特别史料”。

至于“鉴别史料之法”,则在“正误”、“辨伪”。历史上“往往有明知其事极不可信而苦无明确之反证以折之者”。“怀疑之结果,而新理解出焉”。或者“同一史迹而史料矛盾”,“论原则,自当以最先、最近者为最可信”。他又以为“史料可分为直接的史料与间接的史料”,两者自以前者为可信,但“有极可贵之史料而晚出或再现者,则其史料遂为后人所及见,而为前人所不及见”,也应注意。接着,举出“伪事之由来”和“辨证伪事应采之态度”。

第六章是《史迹之论次》。梁启超认为,“史迹复杂,苟不将其眉目理清,则叙述愈详博而使读者愈不得要领”。“天下古今,从无同铸一型的史迹,读史者于同中观异,异中观同,则往往得新理解焉”。接着,他对“自然科学与历史之别”加以剖析,对“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举“最近之史迹”义和团,“示吾侪运用思想,推求因果,所当遵之涂径为何如”。

没有多久,梁启超又“对于旧著《中国历史研究法》之修补及修正”,发表《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其一是“史学应用归纳研究法的最大效率如何”。他认为,“归纳法最大的工作是求‘共相’,把许多事物相异的属性剔去,相同的属性抽出,各归各类,以规定该事物之内容及行历何如”。但“其效率只到整理史料而止,不能更进一步”。

其二是“历史里头是否有因果律”。他对《中国历史研究法》中“有求得其因果关系”一语加以修正。

其三是“历史现象是否为进化的”。他说自己“一直都认为是进化的,现在也并不曾肯抛弃这种主张,但觉得要把内容重新规定一回。”《中国历史研究法》及“修补及修正”的内容大抵如此。五《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系1926年10月至次年5月梁启超在清华学校所讲,收入《饮冰室全集》专集之九十九。

梁启超自称:《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与几年前所讲的《历史研究法》迥然不同”。过去注重通史,此次讲演则“注重专史”,分总论和分论两部分。

总论第一章是《史的目的》,说是“历史的目的在将过去的真事实予以新意义或新价值,以供现代人活动之资鉴”。在“求得真事实”中,他提出了钩沉法、正误法、新注意、搜集排比法、联络法五项,提到“予以新意义”、“予以新价值”、“供吾人活动之资鉴”等要求。至于“读史的方式”,则有“鸟瞰式”、“解剖式”。

总论第二章是《史家的四长》。所谓四长,即史德、史学、史识、史才。其中还对“人的专史”、“事的专史”、“文物的专史”、“地方的专史”、“断代的专史”等五种专史“提纲挈领的说一个大概”。

分论一是《人的专史》,对列传、年谱,专传、合传、人表等体裁的位置和作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以为“应该作专传或补作列传的人物约有七种”:一是“思想及行为的关系方面很多,可以作时代或学问中心的”;二是“一件事情或一生性格有奇特处,可以影响当时与后来,或影响不大而值得表彰的”;三是“在旧史中没有记载,或有记载而太过简略的”;四是“从前史家有时因为偏见,或者因为挟嫌,对于一个人的记载完全不是事实”的;五是“皇帝的本纪及政治家的列传有许多过于简略”的;六是“有许多外国人,不管他到过中国与否,只要与中国文化上政治上有密切关系”的;七是“近代的人学术、事功比较伟大的”。但是,也“有许多人虽然伟大奇特,绝对不应作传”:一,“带有神话性的,纵然伟大,不应作传”;二,“资料太缺乏的人,虽然伟大奇特,亦不应当作传”。

接着,考虑“做传的方法”,包括合传、年谱、专传、人表等。对孔子、玄奘的专传更提出了具体、详细的看法。

分论二原拟作“事的专史”,结果略去。

分论三是“文物的专史”,包括政治专史、经济专史和文物专史三大类。梁启超说,“文化是人类思想的结晶。思想的发展,最初靠语言,次靠神话,又次才靠文字。思想的表现有宗教、哲学、史学、科学、文学、美术等”。就这些方面,“他一件一件的讲下去”。在“学术思想史”中,他侧重于道术史、史学史、自然科学史、社会科学史的说明。

他认为“中国史学的成立与发展,最有关系的有三个人:一,刘知几;二,郑樵;三,章学诚。此外,很多史家,在史学方面零零碎碎都讲了些原理原则,把史学的范围意义及文化都各各论定了。但在许多人里边,要找出几个代表时代特色而且催促史学变化与发展的人,就只有这三个”。

至于“文物专史的工作”,他认为“在专史中最为重要,亦最为困难”,应该注意的是:“一,文物专史的时代不能随政治史的时代以画分时代”;二,“文物专史的时代不必具备,普通史上下千古,文物专史则专看这种文物某时代最发达,某时代有变迁,其他时代或没有或无足重轻,可以不叙”;三,“凡做一种专史,要看得出那一部分是他的主系而特别注重,详细叙述”;四,“文物专史又须注重人的关系”;五,“文物专史要非常的多用图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的内容大抵如此。六《中国历史研究法》和《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是梁启超多年研究历史的治学积累,他自己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自序》中说:“蓄志此业,逾二十年。”如果从1901年《中国史叙论》刊布算起,到此书的发表,也“逾二十年”了。梁启超涉猎东西方史学著作,结合中国史书的过去和现状,系统整理,专门讲演,条分缕析,言简意赅,有理论,有方法,有例证,有判断。《中国历史研究法》及其《补编》,不愧是中国近代史学的名著。其中很多治学经验,至今仍有重要参考价值。

但是,在这二十余年间,中国社会发生深刻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梁启超的思想也有递邅变化。他在编完《中国历史研究法》时,已谓:二十年间,“所积丛残之稿,亦既盈尺,顾不敢自信,不以问诸世”。此书出版不久,又作了“修补及修正”,说是“当我著《历史研究法》时,为这个问题(按指历史的因果关系)着实恼乱我的头脑。我对于史的因果很怀疑,我又不敢拨弃他。……我现在回看这篇旧著,觉得有点可笑。既说‘以因果规律驭历史不可能而且有害’,何以又说‘不谈因果断断不可’?我那时候的病根,因为认定因果规律是科学万不容缺的属性,不敢碰他,所以有这种矛盾不彻底的见

[8]解”。如果说,梁启超原来承认“因果律”,还是承认历史的发展是有规律可寻的,而现在却是抛弃“因果律”,对过去的史学主张发生怀疑了。

梁启超“流质善变”,他的“善变”,正是中国近代社会变动剧烈的反映,在这动荡的年代,他有过迷惘,史学理论也发生过“自我交战”。但《中国历史研究法》及其《补编》,毕竟是他多年钻研的结晶,中多精辟见解;即使他这时已步入晚年,不如过去那样生气勃勃,仍旧阐幽发微,予后人以很多启示。如果由此追溯梁启超二十年间的史学思想及其变化,那就更有意义了。《中国历史研究法》单行本出版前,先于1922年由《改造》发表。[9]次年1月,商务印书馆初版发行,至1947年印了七版。《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于1926年10月至1927年5月在清华学校所讲,由周传儒、[10]姚名达笔记,1933年,商务印书馆排印出版(有“国学小丛书”本、“万有文库”本),至1947年印了六版。

1987年9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将《中国历史研究法》和《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重新标点整理,合印出版,以商务初版本为底本,与《饮冰室合集》本参校,并将他在南京金陵大学第一中学的演讲《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问题》,也就是他自己说的“对旧著《中国历史研究法》之修补及修正”附上,以满足当前史学界和大专学校文科学生的需要,当时他们嘱我写一篇《梁启超和他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作为“前言”。如今上海古籍出版社准备把此书收入“蓬莱阁丛书”,因将旧稿增补,作为“导读”。1998年6月30日于上海[1] 梁启超:《三十自述》。[2] 梁启超:《万木草堂诗集·按语》。[3] 梁启超:《清议报叙例》,《清议报》第一册,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一日出版。[4] 见李国俊:《梁启超著作系年·前言》。[5] 梁启超:《中国史叙论》,初载1901年9月3日、13日《清议报》第九○、九一册,收入《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6] 梁启超:《新史学》,1902年2月8日《新民丛报》第一号开始刊登,收入《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7]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一章《史之意义及其范围》。[8] 梁启超:《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见本书。[9] 初版以“《中国文化史稿》第一编”为副题。[10] 梁启超于1925年秋冬,“即讲《中国文化史·社会组织篇》,口敷笔著,昼夜弗辍,入春而病,遂未完成”,至1926年10月,“讲座复开”。所以也可将演讲推溯到1925年。见姚名达:《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跋》。中国历史研究法自序

中国历史可读耶?二十四史、两《通鉴》、九通、五纪事本末,乃至其他别史、杂史等,都计不下数万卷,幼童习焉,白首而不能殚,在昔犹苦之,况于百学待治之今日,学子精力能有几者?中国历史可不读耶?然则此数万卷者以之覆瓿,以之当薪,举凡数千年来我祖宗活动之迹足徵于文献者,认为一无价值而永屏诸人类文化产物之圈外,非惟吾侪为人子孙者所不忍,抑亦全人类所不许也。既不可不读而又不可读,其必有若而人焉,竭其心力以求善读之,然后出其所读者以供人之读。是故新史之作,可谓我学界今日最迫切之要求也已。近今史学之进步有两特征,其一,为客观的资料之整理。畴昔不认为史迹者,今则认之;畴昔认为史迹者,今或不认。举从前弃置散佚之迹,钩稽而比观之;其夙所因袭者,则重加鉴别,以估定其价值。如此则史学立于“真”的基础之上,而推论之功乃不至枉施也。其二,为主观的观念之革新。以史为人类活态之再现,而非其僵迹之展览。为全社会之业影,而非一人一家之谱录。如此,然后历史与吾侪生活相密接,读之能亲切有味。如此,然后能使读者领会团体生活之意义,以助成其为一国民为一世界人之资格也。欧美近百数十年之史学界全向于此两种方向以行,今虽仅见其进,未见其止,顾所成就则既斐然矣。我国史界浩如烟海之资料,苟无法以整理之耶?则诚如一堆瓦砾,只觉其可厌。苟有法以整理之耶?则如在矿之金,采之不竭。学者任研治其一部分,皆可以名家,而其所贡献于世界者皆可以极大。启超不自揆,蓄志此业逾二十年,所积丛残之稿亦既盈尺。顾不敢自信,迁延不以问诸世。客岁在天津南开大学任课外讲演,乃裒理旧业,益以新知,以与同学商榷。一学期终,得《中国历史研究法》一卷,凡十万言。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吾治史所持之器,大略在是。吾发心殚三四年之力,用此方法以创造一新史。吾之稿本,将悉以各学校之巡回讲演成之。其第二卷为《五千年史势鸟瞰》,以今春在北京清华学校讲焉。第三卷以下以时代为次,更俟续布也。顾兹事体大,原非一手一足之烈所能为力,况学殖浅薄如启超者,重以讲堂匆匆开演,讲义随讲随布,曾未获稍加研勘,则其纰缪舛误矛盾漏略之多又岂俟论。区区此稿,本宜坚之,以俟他日之改定。既而覆思吾研究之结果虽未必有价值,其或者因吾之研究以引起世人之研究焉,因世人之研究以是正吾之研究焉,则其所得不已多耶?故贸然刊布,而字之曰《史稿》。孟子曰:“取人为善,与人为善。”吾之此书,非敢有以与人也,将以取诸人而已。愿读者鉴兹微尚,痛予别裁,或纠其大端之谬,或绳其小节之疏,或著论箴驳,或通函诲责,俾得自知其失而自改之,由稿本蜕变以成定本,则片言之锡,皆吾师也。十一年一月十八日,启超自述。第一章史之意义及其范围

史者何?记述人类社会赓续活动之体相,校其总成绩,求得其因果关系,以为现代一般人活动之资鉴者也。其专述中国先民之活动,供现代中国国民之资鉴者,则曰中国史。

今宜将此定义分析说明:

一活动之体相。人类为生存而活动,亦为活动而生存。活动休止,则人道或几乎息矣。凡活动,以能活动者为体,以所活动者为相。史也者,综合彼参与活动之种种体与其活动所表现之种种相,而成一有结构的叙述者也。是故非活动的事项,例如天象、地形等属于自然界现象者,皆非史的范围。反之,凡活动的事项,人类情感、理智、意志所产生者,皆活动之相,即皆史的范围也。此所谓相者,复可细分为二:一曰活动之产品,二曰活动之情态。产品者,活动之过去相,因活动而得此结果者也。情态者,活动之现在相,结果之所从出也。产品者,譬犹海中生物,经无数个体一期间协合之嬗化而产出一珊瑚岛,此珊瑚岛实经种种活动情态而始成,而今则既僵矣,情态不复可得见。凡史迹皆人类过去活动之僵迹也,史家能事乃在将僵迹变为活化,因其结果以推得其情态,使过去时代之现在相再现于今日也。

二人类社会之赓续活动。不曰“人”之活动,而曰“人类社会”之活动者,一个人或一般人之食息、生殖、争斗、忆念、谈话等等不得谓非活动也,然未必皆为史迹。史迹也者,无论为一个人独力所造,或一般人协力所造,要之必以社会为范围,必其活动力之运用贯注能影响及于全社会,最少亦及于社会之一部,然后足以当史之成分。质言之,则史也者,人类全体或其大多数之共业所构成,故其性质非单独的而社会的也。复次,言活动而必申之以“赓续”者,个人之生命极短,人类社会之生命极长,社会常为螺旋形的向上发展,隐然若悬一目的以为指归。此目的地辽远无垠,一时代之人之所进行,譬犹涉涂万里者之仅一步耳。于是前代之人恒以其未完之业遗诸后代,后代袭其遗产而继长增高焉。如是递遗递袭,积数千年、数万年,虽到达尚邈无其期,要之与目的地之距离必日近一日。含生之所以进化,循斯轨也。史也者,则所以叙累代人相续作业之情状者也。准此以谈,则凡人类活动在空际含孤立性,在时际含偶现性、断灭性者,皆非史的范围。其在空际有周徧性,在时际有连续性者,乃史的范围也。

三活动之总成绩及其因果关系。活动必有成绩然后可记,不待言也。然成绩云者,非一个人一事业成功失败之谓,实乃簿录全社会之作业而计其总和。质言之,即算总帐也。是故成绩有彰显而易见者,譬犹澍雨降而麦苗茁,烈风过而林木摧。历史上大圣哲、大英雄之出现,大战争、大革命之经过,是其类也。亦有微细而难见者,譬犹退潮刷江岸而成淤滩,宿茶浸陶壶而留陈渍,虽聪察者犹不之觉,然其所演生之迹,乃不可磨灭。一社会一时代之共同心理、共同习惯,不能确指其为何时何人所造,而匹夫匹妇日用饮食之活动皆与有力焉,是其类也。吾所谓总成绩者,即指此两类之总和也。夫成绩者,今所现之果也,然必有昔之成绩以为之因。而今之成绩又自为因,以孕产将来之果。因果相续,如环无端。必寻出其因果关系,然后活动之继续性可得而悬解也。然因果关系至复赜而难理,一果或出数因,一因或产数果,或潜伏而易代乃显,或反动而别证始明,故史家以为难焉。

四现代一般人活动之资鉴。凡作一书,必先问吾书将以供何等人之读,然后其书乃如隰之有畔,不致泛滥失归,且能针对读者以发生相当之效果。例如《资治通鉴》,其著书本意专以供帝王之读,故凡帝王应有之史的智识无不备,非彼所需,则从摈阙。此诚绝好之“皇帝教科书”,而亦士大夫之怀才竭忠以事其上者所宜必读也。今日之史,其读者为何许人耶?既以民治主义立国,人人皆以国民一分子之资格立于国中,又以人类一分子之资格立于世界,共感于过去的智识之万不可缺,然后史之需求生焉。质言之,今日所需之史,则“国民资治通鉴”或“人类资治通鉴”而已。史家目的,在使国民察知现代之生活与过去未来之生活息息相关,而因以增加生活之兴味,睹遗产之丰厚,则欢喜而自壮;念先民辛勤未竟之业,则矍然思所以继志述事而不敢自暇逸;观其失败之迹与夫恶因恶果之递嬗,则知耻知惧;察吾遗传性之缺憾而思所以匡矫之也。夫如此,然后能将历史纳入现在生活界,使生密切之联锁。夫如此,则史之目的乃为社会一般人而作,非为某权力阶级或某智识阶级而作,昭昭然也。

今人韦尔思有言:“距今二百年前,世界未有一著述足称为史[1]者。”夫中外古今书籍之以史名者亦多矣,何以谓竟无一史?则今世之史的观念有以异于古所云也。我国二千年来史学,视他国为独昌。虽然,彼其体例多属千馀年前学者之所创。彼时所需要之史,与今不同。彼时学问未分科,凡百智识皆恃史以为之记载,故史之范围广漠无垠,积年愈久,为书愈多,驯至为一人毕生精力所不能殚读。吾侪居今日而读旧史,正所谓“披沙拣金,往往见宝”。离沙无金,固也。然数斗之沙,得金一颗,为事既已甚劳,况拣金之术,非尽人而能,苟误其涂,则取沙弃金,在所不免。不幸而中国现在历史的教育,乃正类是。吾昔在友家见一八岁学童,其父面试以元、明两代帝王世次及在位年数,童对客偻数,一无漏讹。倘此童而以他朝同一之事项质客(我)者,客惟有忸怩结舌而已。吾既叹异此童之慧敏,转念以如此慧敏之脑而役以此第一无价值之劳动,其冤酷乃真无极也。不宁惟是,旧史因专供特殊阶级诵读,故目的偏重政治,而政治又偏重中枢,遂致吾侪所认为极重要之史迹有时反阙不载。试举其例:如巴、蜀、滇、黔诸地,自古本为中华民族文化所未被,其次第同化之迹,治史者所亟欲闻也。而古代史上有两大役,实兹事之关键。其在巴、蜀方面,为战国时秦司马错之定蜀。其在滇、黔方面,为三国时蜀诸葛亮之平蛮。然而《史记》之叙述前事,仅得十一字。《三国志》之叙述[2]后事,仅得六十四字。其简略不太甚耶?又如隋唐间佛教发达,其结果令全国思想界及社会情状生一大变化,此共见之事实也。然而徧读《隋书》、新旧《唐书》,此种印象竟丝毫不能印入吾脑也。如元、明间杂剧小说为我文学界辟一新纪元,亦共见之事实也。

然而徧读《元史》、《明史》,此间消息乃竟未透漏一二也。又如汉之攘匈奴,唐之征突厥,皆间接予西方史迹以莫大之影响;明时欧人之“航海觅地热”,其影响之及于我者亦至钜;此参稽彼我年代事实而可见者。然而徧读汉、唐、明诸史,其能导吾以入于此种智识之涂径者乃甚稀也。由此观之,彼旧史者,一方面因范围太滥,卷帙浩繁,使一般学子望洋而叹;一方面又因范围太狭,事实阙略,不能予吾侪以圆满的印象。是故今日而欲得一理想的中国史以供现代中国人之资鉴者,非经新史家一番努力焉不可也。

今欲成一适合于现代中国人所需要之中国史,其重要项目,例如:

中华民族是否中国之原住民,抑移住民?

中华民族由几许民族混合而成?其混合醇化之迹何如?

中华民族最初之活动,以中国何部分之地为本据?何时代发展至某部分,何时代又发展至某部分?最近是否仍进行发展,抑已停顿?

外来蛮族,例如匈奴、突厥等,其与我共争此土者凡几?其来历何如?其纷争结果影响于我文化者何如?我文化之影响于彼者又何如?

世界他部分之文化民族,例如印度、欧洲等,其与我接触交通之迹何如?其影响于我文化者何如?我文化之影响于彼者又何如?

中华民族之政治组织,分治、合治交迭推移之迹何如?

统治异民族及被统治于异民族,其成败之迹何如?

阶级制度,贵族、平民、奴隶之别何时发生,何时消灭?其影响于政治者何如?

国内各种团体,例如家族团体、地方团体、宗教团体、职业团体等,其盛衰兴废何如?影响于政治者何如?

民治主义基础之有无?其久不发育之故安在?

法律因革损益之迹何如?其效力之及于社会者何如?

经济基件,衣食住等之状况自初民时代以迄今日,其进化之大势何如?

农工商业更迭代嬗以占经济之主位,其推移之迹何如?

经济制度,例如货币之使用,所有权之保护,救济政策之施行等等,其变迁何如?其影响于经济状况者何如?

人口增殖移转之状况何如?影响于经济者何如?

与外国交通后所生经济之变动何如?

中国语言文字之特质何在?其变迁何如?其影响于文化者何如?

民族之根本思想何在?其各时代思潮蜕变之迹何如?

宗教信仰之情状及其变迁何如?

文化之继承及传播,其所用教育方式何如?其变迁及得失何如?

哲学、文学、美术、音乐、工艺、科学等,各时代进展之迹何如?其价值何如?

各时代所受外国文化之影响何如?我文化之曾贡献或将贡献于世界者何如?

上所论列不过略举纲领,未云详尽也。要之,现代之史必注目于此等事项,校其总成绩以求其因果,然后史之为物乃与吾侪之生活不生距离,而读史者乃能亲切而有味。举要言之,则中国史之主的如下:

第一,说明中国民族成立发展之迹而推求其所以能保存盛大之故,且察其有无衰败之征。

第二,说明历史上曾活动于中国境内者几何族,我族与他族调和冲突之迹何如?其所产结果何如?

第三,说明中国民族所产文化以何为基本,其与世界他部分文化相互之影响何如?

第四,说明中国民族在人类全体上之位置及其特性,与其将来对于人类所应负之责任。遵斯轨也,庶可语于史矣。[1] 看英人韦尔思H.G.Wells所著《史纲》(Outline if History)初版第二四七页。[2] 《史记》叙秦定蜀事,仅《秦本纪》中有“六年,蜀侯煇反,司马错定之”十一字。《三国志》叙蜀平蛮事,仅《后主传》中有“三年春三月,丞相亮南征四郡,四郡皆平,改益州郡为建宁郡,分建宁、永昌郡为云南郡,又分建宁、牂牁为兴古郡”凡四十四字。又《诸葛亮传》中有“三年春,亮率众南征,其秋悉平,军资所出,国以富饶”凡二十字。此两役可谓史上极重要之事实,然正史所纪乃简略至此,使非有《战国策》、《华阳国志》等稍补其阙,则此西南徼两片大地何以能与中原民族发生关系,吾侪将瞢无所知矣。第二章过去之中国史学界

人类曷为而有史耶?曷为惟人类为能有史耶?人类又曷为而贵有史耶?人类所以优胜于其他生物者,以其富于记忆力与模仿性,常能贮藏其先世所遗传之智识与情感,成为一种“业力”,以作自己生活基础。而各人在世生活数十年中,一方面既承袭所遗传之智识情感,一方面又受同时之人之智识情感所熏染,一方面又自濬发其智识情感,于是复成为一种新业力以贻诸后来。如是展转递增,展转递蜕,而世运乃日进而无极。此中关键,则在先辈常以其所经验之事实及所推想之事理指导后辈,后辈则将其所受之指导应用于实际生活,而经验与推想皆次第扩充而增长。此种方法,在高等动物中已解用之。如犬、如猴……等等,常能以己之动作指导或暗示其幼儿,其幼儿亦不怠于记忆与模仿,此固与人类非大有异也。而人类所以优胜者,乃在记忆模仿之能继续。他种动物之指导暗示恒及身而止,第一代所指导暗示者无术以传至第二、第三代,故第二、第三代之指导暗示,亦无以加乎其旧。人类不然,先代所指导所暗示,常能以记诵或记录的形式传诸后代,历数百年数千年而不失坠。其所以能递增递蜕者皆恃此。此即史之所由起与史之所以为有用也。

最初之史乌乎起?当人类之渐进而形成一族属或一部落也,其族部之长老每当游猎斗战之隙暇,或值佳辰令节,辄聚其子姓,三三五五围炉藉草,纵谈己身或其先代所经之恐怖,所演之武勇……等等,听者则娓娓忘倦,兴会飙举。其间有格外奇特之情节可歌可泣者,则蟠镂于听众之脑中,湔拔不去,展转作谈料,历数代而未已,其事迹遂取得史的性质。所谓“十口相传为古”也。史迹之起原,罔不由是。今世北欧诸优秀民族如日耳曼人、荷兰人、英人等,每当基督诞节,犹有家族团聚彻夜谈故事之俗,其近代名著如熙礼尔之诗、华克拿之剧,多取材于此等传说,此即初民演史之遗影也。

最初之史用何种体裁以记述耶?据吾侪所臆推,盖以诗歌。古代文字传写甚不便,或且并文字亦未完具,故其对于过去影事之保存,不恃记录而恃记诵。而最便于记诵者,则韵语也。试观老聃之谈道,孔子之赞《易》,乃至秦、汉间人所造之小学书,皆最喜用韵,彼其时文化程度已极高,犹且如此,古代抑可推矣。四《吠陀》中之一部分,印度最古之社会史宗教史也,皆用梵歌。此盖由人类文化渐进之后,其所受之传说日丰日赜,势难悉记,思用简便易诵之法以永其传。一方面则爱美的观念,日益发达,自然有长于文学之人,将传说之深入人心者播诸诗歌,以应社会之需,于是乎有史诗。是故邃古传说,可谓为“不文的”之史,其“成文的”史则自史诗始。我国史之发展,殆亦不能外此公例。古诗或删或佚,不尽传于今日,但以今存之《诗经》三百篇论,其属于纯粹的史诗体裁者尚多篇。例如:《玄鸟篇》:“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长发篇》:“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玄王桓拨,……率履不越。……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武王载旆。有虔秉钺。……韦顾既伐,昆吾夏桀。……”《殷武篇》:“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生民篇》:“厥初生民,时维姜嫄。……履帝武敏歆。……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公刘篇》:“笃公刘,匪居匪康。……乃裹糇粮,于橐于囊,……干戈戚扬,爰方启行。……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六月篇》:“六月栖栖,戎车既饬。……狁孔炽,我是用急。……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薄伐狁,至于太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此等诗篇,殆可指为中国最初之史。《玄鸟》、《生民》等述商周开国之迹,半杂神话。《殷武》、《六月》等铺叙武功,人地粲然。观其诗之内容,而时代之先后亦略可推也。此等史诗,所述之事既饶兴趣,文章复极优美。一般人民咸爱而诵之,则相与讴思其先烈而笃念其邦家,而所谓“民族心”者,遂于兹播殖焉。史之最大作用,盖已见端矣。

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惟中国为最发达(二百年前,可云如此)。其原因何在,吾未能断言。然史官建置之早与职责之崇,或亦其一因也。泰西史官之建置沿革,吾未深考。中国则起原确甚古,其在邃古,如黄帝之史仓颉、沮诵等,虽不必深信,然最迟至殷时必已有史官,则吾侪从现存金文甲文诸遗迹中可以证明。吾侪又据《尚书》、《国语》、《左传》诸书所称述,确知周代史职已有分科,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左史、右史等名目。又知不惟王朝有史官,乃至诸侯之国及卿大夫之家,莫不皆有[1]。又知古代史官实为一社会之最高学府,其职不徒在作史而已,乃[2]兼为王侯公卿之高等顾问,每遇疑难,咨以决焉。所以者何?盖人类本有恋旧之通性,而中国人尤甚,故设专司以记录旧闻,认为国家重要政务之一。既职在记述,则凡有关于人事之簿籍皆归其保存,故[3]史官渐成为智识之中枢。又古代官人以世,其累代袭此业者渐形成国中之学问阶级。例如周任、史佚之徒,几于吐辞为经。先秦第一哲学家老子,其职即周之守藏史也。汉魏以降,世官之制虽革,而史官之华贵不替。所谓“文学侍从之臣”,历代皆妙选人才以充其职。每当易姓之后,修前代之史,则更网罗一时学者,不遗余力,故得人往往称盛焉。三千年来史乘,常以此等史官之著述为中心。虽不无流弊(说详下),然以专才任专职,习惯上、法律上皆认为一种重要事业。故我国史形式上之完备,他国殆莫与京也。

古代史官所作史,盖为文句极简之编年体。晋代从汲冢所得之《竹书纪年》,经学者考定为战国时魏史官所记者即其代表。惜原书今复散佚,不能全睹其真面目。惟孔子所修《春秋》,体裁似悉依鲁史官之旧。吾侪得藉此以窥见古代所谓正史者其内容为何如。《春秋》第一年云:“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

吾侪以今代的史眼读之,不能不大诧异。第一,其文句简短达于极点,每条最长者不过四十余字(如定四年云:“三月,公会刘子、晋侯、宋公、蔡侯、卫侯、陈子、郑伯、许男、曹伯、莒子、邾子、顿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国夏于召陵,侵楚。”),最短者乃仅一字(如隐八年云:“螟。”)。第二,一条纪一事,不相联属,绝类村店所用之流水帐簿。每年多则十数条,少则三四条(《竹书纪年》记夏、殷事,有数十年乃得一条者)。又绝无组织,任意断自某年,皆成起讫。第三,所记仅各国宫廷事,或宫廷间相互之关系,而于社会情形一无所及。第四,天灾地变等现象本非历史事项者,反一一注意详记。吾侪因此可推知当时之史的观念及史的范围,非惟与今日不同,即与秦汉后亦大有异。又可见当时之史,只能谓之簿录,不能谓之著述。虽然,世界上正式的年代史,恐不能不[4]推我国史官所记为最古。《竹书纪年》起自夏禹,距今既四千年。即《春秋》为孔子断代之书,亦既当西纪前七二二至四八一年,其时欧洲史迹有年可稽者尚绝稀也。此类之史,当春秋战国间,各国皆有。故孟子称“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墨子称“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又称“百国《春秋》”,则其时史书之多,略可概见。乃自秦火之后,荡然无存,司马迁著书[5][6]时已无由资其参验。汲冢幸得硕果,旋又坏于宋后之窜乱。而孔[7]子所修,又藉以寄其微言大义,只能作经读,不能作史读。于是二千年前烂若繁星之古史,竟无一完璧以传诸今日。吁!可伤也。

同时复有一种近于史类之书。其名曰“书”,或曰“志”,或曰“记”。今六经中之《尚书》即属此类。《汉书·艺文志》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此种严格的分类是否古代所有,虽属疑问。要之此类记载,必发源甚古。观春秋战国时人语常引《夏志》、《商志》、《周志》,或《周书》、《周记》等文,可知也。此等书盖录存古代策命告誓之原文,性质颇似档案,又似文选。但使非出杜撰,自应认为最可宝之史料。盖不惟篇中所记事实直接有关于史迹,即单词片语之格言,亦有时代思想之背景在其后也。此类[8]书现存者有《尚书》二十八篇,其年代上起尧舜,下讫春秋之秦穆。然应否全部认为正当史料,尚属疑问。此外尚有《逸周书》若干篇,[9]真赝参半,然其真之部分,吾侪应认为与《尚书》有同等之价值也。《春秋》、《尚书》二体,皆可称为古代正史,然此外尚非无史籍焉。盖文字之用既日广,畴昔十口相传者,渐皆著诸竹帛,其种类非一。例如《左传》所称《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庄子》所称《金版》、《六弢》,《孟子》所云“於《传》有之”,其书今虽皆不传,然可悬想其中所记皆前言往行之属也。汲冢所得古书,有《琐语》,有《杂书》,有《穆天子传》。其《杂书》中,有《周食田法》,有《美人盛姬死事》(《穆天子传》及《美人盛姬死事》今存,《琐语》亦有辑佚本)。凡此皆正史以外之记录,即后世别史、杂史之滥觞。计先秦以前此类书当不少,大抵皆经秦火而亡。《汉书·艺文志》中各书目,或有一部分属此类,惜今并此不得见矣。

右三类者,或为形式的官书,或为备忘的随笔,皆未足以言著述。史学界最初有组织之名著,则春秋、战国间得二书焉,一曰左丘之《国语》,二曰不知撰人之《世本》。左丘或称左丘明,今本《左传》,共称为彼所撰。然据《史记》所称述,则彼固名丘不名丘明,仅撰《国语》而未撰《左传》。或谓今本《左传》乃汉人割裂《国语》以伪撰,其说当否且勿深论。但《国语》若既经割裂,则亦必须与《左传》合读,然后左氏之面目得具见也。左氏书之特色:第一,不以一国为中心点,而将当时数个主要的文化国平均叙述。盖自《春秋》以降,我族已渐为地方的发展,非从各方面综合研究,不能得其全相。当时史官之作大抵皆偏重王室,或偏重于其本国(例如《春秋》以鲁为中心。《竹书纪年》自周东迁后,以晋为中心,三家分晋后,以魏为中心)。左氏反是,能平均注意于全部。其《国语》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诸国分篇叙述,无所偏畸。《左传》是否原文,虽未敢断,即以今本论之,其溥徧的精神固可见也。第二,其叙述不局于政治,常涉及全社会之各方面。左氏对于一时之典章与大事固多详叙,而所谓“琐语”之一类,亦采择不遗。故能写出当时社会之活态,予吾侪以颇明瞭之印象。第三,其叙事有系统,有别裁,确成为一种“组织体的”著述。彼“帐簿式”之《春秋》,“文选式”之《尚书》,虽极庄严典重,而读者寡味矣。左氏之书,其断片的叙事虽亦不少,然对于重大问题,时复遡原竟委,前后照应,能使读者相悦以解。此三特色者,皆以前史家所无。刘知几云:“左氏为书,不遵古法。……然而言事相兼,烦省合理。”(《史通·载言篇》)诚哉然也。故左丘可谓商、周以来史界之革命也,又秦汉以降史界不祧之大宗也。左丘旧云孔子弟子,但细读其书,颇有似三家分晋、田氏篡齐以后所追述者。苟非经后人窜乱,则此公著书应在战国初年,恐不逮事孔子矣。希腊大史家希罗多德生于纪前四八四年,即孔子卒前六年,恰与左氏并世。不朽大业,东西同揆,亦人类史中一佳话也。《世本》一书,宋时已佚,然其书为《史记》之蓝本,则司马迁尝自言之。今据诸书所征引,知其内容篇目有《帝系》,有《世家》,有《传》,有《谱》,有《氏姓篇》,有《居篇》,有《作篇》。《帝系》、《世家》及《氏姓篇》,叙王侯及各贵族之系牒也。《传》者,记名人事状也。《谱》者,年表之属,史注所谓旁行斜上之《周谱》也。《居篇》则汇纪王侯国邑之宅都焉。《作篇》则纪各事物之起原焉[10]。吾侪但观其篇目,即可知其书与前史大异者两点。其一,开后此分析的综合的研究之端绪。彼能将史料纵切横断,分别部居,俾读者得所比较以资推论也。其二,特注重于社会的事项。前史纯以政治为中心,彼乃详及氏姓、居、作等事,已颇具文化史的性质也。惜著述者不得其名,原书且久随灰烬,而不然者,当与左氏同受吾侪尸祝也。

史界太祖,端推司马迁。迁之年代,后左丘约四百年。此四百年间之中国社会,譬之于水,其犹经百川竞流波澜壮阔以后,乃汇为湖泊,恬波不扬。民族则由分展而趋统一,政治则革阀族而归独裁,学术则倦贡新而思竺旧。而迁之《史记》,则作于其间。迁之先,既世为周史官,迁袭父谈业为汉太史,其学盖有所受。迁之自言曰:“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太史公自序》)然而又曰:“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安书》)盖迁实欲建设一历史哲学,而借事实以为发明。故又引孔子之言以自况,谓:“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自序》)旧史官纪事实而无目的,孔子作《春秋》,时或为目的而牺牲事实。其怀抱深远之目的而又忠勤于事实者,惟迁为兼之。迁书取材于《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等,以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组织而成。其本纪以事系年,取则于《春秋》。其八书详纪政制,蜕形于《尚书》。其十表稽牒作谱,印范于《世本》。其世家、列传,既宗雅记,亦采琐语,则《国语》之遗规也。诸体虽非皆迁所自创,而迁实集其大成,兼综诸体而调和之,使互相补而各尽其用。此足征迁组织力之强,而文章技术之妙也。班固述刘向、扬雄之言,谓“迁有良史之材,善序事理”(《汉书》本传赞)。郑樵谓“自《春秋》后,惟《史记》擅制作之规模”(《通志·总序》),谅矣。其最异于前史者一事,曰以人物为本位。故其书厕诸世界著作之林,其价值乃颇类布尔达克之《英雄传》,其年代略相先后(布尔达克后司马迁约二百年),其文章之佳妙同,其影响所被之广且远亦略同也。后人或能讥弹迁书,然迁书固已皋牢百代,二千年来所谓正史者,莫能越其范围。岂后人创作力不逮古耶?抑迁自有其不朽者存也。

司马迁以前,无所谓史学也。《汉书·艺文志》以史书附于六艺略之春秋家,著录者仅四百二十五篇(其在迁前者,仅百九十一篇)。及《隋书·经籍志》史部著录,乃骤至一万六千五百八十五卷,数百年间,加增四十倍。此迁以后史学开放之明效也。古者惟史官为能作史。私人作史,自孔子始。然孔子非史家,吾既言之矣。司马迁虽身为史官,而其书实为私撰。观其传授渊源,出自其外孙杨恽,斯可证也(看《汉书》恽传)。迁书出后,续者蜂起,见于本书者,有褚少孙;见于《七略》者,有冯商;见于《后汉书·班彪传注》及《史通》者,有刘向等十六人;见于《通志》者,有贾逵。其人大率皆非史官也。班固虽尝为兰台令史,然其著《汉书》实非以史官资格,故当时犹以私改史记构罪系狱焉(看《后汉书》本传)。至如鱼豢、孙盆、王铨、王隐、习凿齿、华峤、陈寿、袁宏、范晔、何法盛、臧荣绪辈,则皆非史官(看《史通·正史篇》)。曷为古代必史官乃能作史,而汉以后则否耶?世官之制,至汉已革,前此史官专有之智识,今已渐为社会所公有,此其一也。文化工具日新,著写传钞收藏之法皆加便,史料容易搜集,此其二也。迁书既美善,引起学者研究兴味,社会靡然向风,此其三也。自兹以还,蔚为大国。两晋、六朝,百学芜秽而治史者独盛,在晋尤著。读《隋书·经籍志》及清丁国钧之《补晋书艺文志》可见也。故吾常谓,晋代玄学之外惟有史学,而我国史学界亦以晋为全盛时代。

断代为史,始于班固。刘知几极推尊此体,谓“其包举一代,撰成一书,学者寻讨,易为其功”(《史通·六家篇》)。郑樵则极诋之,谓“善学司马迁者,莫如班彪。彪续迁书,自孝武至于后汉。欲令后人之续己,如己之续迁,既无衍文,又无绝绪。……固为彪之子,不能传其业。……断代为史,无复相因之格。……会通之道,自此失矣。”(《通志·总序》)此两种反对之批评,吾侪盖袒郑樵。樵从编纂义例上论断代之失,其言既已博深切明(看原文)。然迁、固两体之区别,在历史观念上尤有绝大之意义焉。《史记》以社会全体为史的中枢,故不失为国民的历史。《汉书》以下则以帝室为史的中枢,自是而史乃变为帝王家谱矣。夫史之为状如流水然,抽刀断之,不可得断。今之治史者,强分为古代、中世、近世,犹苦不能得正当标准,而况可以一朝代之兴亡为之划分耶?史名而冠以朝代,是明告人以我之此书为某朝代之主人而作也。是故南朝不得不谓北为“索虏”,北朝不得不谓南为“岛夷”,王凌、诸葛诞、毌丘俭之徒,著晋史者势不能不称为贼,而虽以私淑孔子自命维持名教之欧阳修,其《新五代史》开宗明义第一句,亦不能不对于积年剧盗朱温其人者大书特书称为“太祖神武元圣孝皇帝”也。断代史之根本谬误在此,而今者官书二十四部,咸率循而莫敢立异,则班固作俑之力其亦伟矣。

章学诚曰:“迁书一变而为班氏之断代,迁书通变化,而班氏守绳墨,以示包括也。后世失班史之意,而以纪、表、志、传,同于科举之程式,官府之簿书,则于记注、撰述两无所取。”又曰:“纪传行之千有余年,学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裘,渴饮饥食,无更易矣。然无别识心裁可以传世行远之具……”(《文史通义·书教篇》)。此言班书以下,作者皆陈陈相因,无复创作精神。其论至痛切矣。然今所谓二十四史者,其品之良秽亦至不齐。同在一体裁中,而价值自固有高下。前人比较评骘之论既甚多,所评当否,当由读者自悬一标准以衡审之,故今不具论。惟有一明显之分野最当注意者,则唐以前书皆私撰而成于一人之手,唐以后书皆官撰而成于多人之手也。最有名之马、班、范、陈四史皆出私撰,前已具陈。即沈约、萧子显、魏收之流,虽身为史官,奉敕编述,然其书什九独力所成。自唐太宗以后而此风一变,太宗既以雄才大略削平天下,又以“右文”自命,思与学者争席。因欲自作陆机、王羲之两传赞,乃命史臣别修《晋书》,书成而旧著十八家俱废(看《史通·正史篇》)。同时又敕撰梁、陈、齐、周、隋五书,皆大开史局,置员猥多,而以贵官领其事。自兹以往,习为成例。于是著作之业,等于奉公,编述之人,名实乖迕。例如房乔、魏征、刘昫、托克托、宋濂、张廷玉等,尸名为某史撰人,而实则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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