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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8 18: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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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与桉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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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奋斗时代

新奋斗时代试读:

[01]

在过去五年的职业生涯中,顾筱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陀螺,被人不断抽打,每天重复转圈而停不下来。近来她却渐渐发现,沁江建设集团才是一个陀螺,自己只是陀螺边沿的一粒尘埃,承受着最大的运动半径,却永远与最顶端的骄傲无缘。

年中,是集团举办活动的高峰期。或许因为阳光尚好,或许因为这期间集团事务稍有空当,各后勤部门都拿出了“干完这一票就休假”的架势,拼命抓住这段时间搞活动、做宣传、挣表现。

这天下午,稍带辣意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照在集团顶楼的室内体育场里,第四届职工运动会乒乓球项目的男子单打决赛正在火热进行。

乒乓球项目从预赛起就竞争激烈,最终闯进决赛的是两位高手中的高手:工程管理部副经理魏燎,财务部副经理周泽阳。他们一路领先厮杀到决赛,吸引了几乎所有没有紧急事务的员工观战。

虽说运动会是由工会办公室组织,但顾筱仍毫无悬念地被拉来当工作人员,对此她早已能平和接受。如果集团琐碎打杂的事情没有想到她,她反而浑身不自在,担心是否最近得罪了哪路大神。

比赛采用的是七局四胜制,打到中段已很胶着,魏燎和周泽阳各赢了两局。第五局开场,魏燎一直领先,现在周泽阳又渐渐把比分追了上来,两人就这样紧张地你来我挡。

场外站了一圈以女性居多的热闹啦啦队,除开为体验比赛魅力和支持团队活动的寥寥数人外,剩下的都是魏、周二人的迷妹。她们有的高调地喊着加油,有的手里拿着未开封的水,期待下一秒就能派上用场。也难怪,这两人年纪轻轻就位居部门副经理,又都英挺逼人,让人很难不投射注视的目光。

顾筱站在分数牌前,不时听到身边女生在小声议论。一个说:“周经理平时嘻嘻哈哈的,看起来不太正经,没想到运动起来那么有魅力啊。”另一个说:“他还没女朋友,你可以加油啊。”

第五局,周泽阳艰难取胜。

休息间隙,周泽阳用毛巾擦着头,走到顾筱身边。顾筱尽量自然地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周泽阳接过一笑,趁没人注意,在顾筱屁股上拍了一下。顾筱浑身一震,再三确定没人发现后,她转过头,回了周泽阳一个为难且尴尬的眼神。

第六局就快开始,只要周泽阳再赢一场,冠军就会入囊。这时,工程管理部的郑姗姗接到电话,在魏燎耳边说了两句话。魏燎点了点头。

接下来,局势被神奇地扭转。魏燎明显增加了削球、上下旋和弧旋的打法,优势渐渐显露。有几个扣球,顾筱甚至从魏燎的眼中感觉到一丝杀气。惊呼声此起彼伏,周泽阳在连续被压之后,也慢慢失去了势在必得的斗志。

魏燎干净利落地连胜两局,尘埃落定。

赢球后的魏燎汗都没擦,披上外套匆匆离开了体育场。众人围着郑姗姗打听,郑姗姗摊了摊手:“一个项目的联营方负责人来了,在办公室等他谈重要的事情。”

顾筱也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内心对拉快进度的魏燎感激涕零,所以比赛一结束,她就立马开始收拾活动用品。周泽阳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悻悻地退到场外,把半满的矿泉水瓶扔到顾筱正在收拾的纸盒里:“妈的,昨晚没睡好,不然哪有他炫耀的份儿!”又望向顾筱,“那瓶子帮我扔一下。”

顾筱茫然地抬起头,发现周泽阳已经走远了,只好叹了口气,把瓶子捡了出来。“小顾,我们部门还要开个会,麻烦你把东西收拾好了放回储藏室吧。谢谢。”待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工会办公室主任何小丽客气地跟顾筱说。顾筱本来性子就软,对别人的感谢和客套更没抵抗力,本想申请提前走的她只好住了嘴,乖乖整理好所有东西,分三趟搬回了集团储藏室。

待顾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已经到了下班时间。隔壁同部门的假小子李慕心,顶着一头刚睡醒的短发匆匆跑来:“你可算回来了。主任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不接,她都发飙了。”顾筱掏出手机,看到有七个未接来电,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刚才搬东西没听见,什么事情?”

李慕心把一个档案袋放到顾筱桌上:“主任走之前让我告诉你,这份文件很重要,今天下班前一定要交给工程部的魏经理。”顾筱看了看表:“都已经下班了,要是魏经理走了怎么办?”她用寻求帮助的眼神望向李慕心,却见李慕心正对着微信说:“你们再嗨会儿,我刚下班,马上出门。”并没有听她说话。

顾筱瞬间清醒过来:顾筱啊顾筱,你刚才又浪费了两秒钟在指望别人上。她对李慕心说了声“谢谢”,拿着档案袋便冲出了办公室。

庆幸的是,魏燎的办公室灯还亮着,顾筱正想敲门,却隐约听见魏燎正用极其温柔的声音在打电话:“我不相信你还相信谁?完事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你先忙,我们回去再说。”

顾筱实在想象不出魏燎说这些话时的神情,起码没见他对集团里任何人使用过这种语气。顾筱不禁想:他的女朋友应该很幸福吧。

在城市的另一边,章可可将手机揣进兜里,再次推开了甲方公司会议室的门。里面除了潘攀阴郁的脸,还有一个没谈拢的单子。甲方负责人是个外表精明的眼镜男,他直接略过了章可可,站起来对潘攀说:“行,那就这样吧,今后有可能的话,我们再合作。”“怎……怎么就再合作了?秦总,是不是我刚才解释得还不够详细?我再给您讲一遍我的思路。”章可可赶紧迎上去,但眼镜男就像明星看到记者一样,对章可可回以官方笑脸后,立刻绕道告辞,躲之不及。

客户追不上了,章可可回过头揪住潘攀:“怎么回事?你跟他说什么了?”潘攀右手搭在章可可肩上,半是安慰她半是安慰自己地说:“可可,这个单子拿不下来,我们提供的样片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没关系,找下一个客户吧。”“什么叫拿不下来?我们的样片明明很棒啊,是他们不懂欣赏!这种情况我们就应该更详细地向他们介绍思路,去寻求他们的认同。”说着,章可可就准备再往外冲。

潘攀拽住章可可的手臂:“没用的,我刚才解释半天了。这个视频是他们需要的,所以不能是我们觉得怎样好就怎么拍,没用的。”章可可深吸一口气,平息怒火,对潘攀仍有怨言:“那你也不能这么快就放弃啊,起码该等我回来。”“秦总是在你离开时跟我交涉的,他说你……有点咄咄逼人。”潘攀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章可可心火升腾,她一把抓起自己的限量版皮包,摔门而出。潘攀连忙追了出去。

[02]

直到出了公司大楼,潘攀才追上章可可。“你松手!”章可可挣脱。“我不松!”潘攀稳住动作,脸上露出几丝赖皮的笑意。“每次你都给我捣乱,客户也是需要引导的,你却一点耐心都没有!”章可可愤愤道。“可可,你这么说对我可不太公平。”潘攀慢慢放开了手。“怎么不公平了?”章可可倒来了兴致。“可可,你看之前这些没谈拢的业务,哪个是你自己找来的?不都是我们的长辈介绍的吗?你的创作理念不能满足别人的要求,又不愿意做调整,别人也很难办啊。况且都是熟人牵线,把关系搞僵了不是更没得做吗?”“你的意思是全是我搞砸的咯?”章可可被戳到了痛处。“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思路和创意都很好,但作为乙方,首先是要满足甲方的要求,不能仅凭自己的兴趣做事,我们毕竟还是要以营利为目的。咱们今后稍微灵活一点,多按对方的意愿来,一定没问题的。”潘攀边说边哄。

章可可心里通畅了些:“我先回家了,明天公司见吧。”“呃……”潘攀吞吞吐吐,“明天可能需要你去公司……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已经拖欠超儿的租金半年了,他爸知道了,要把场地收回去,说是要当作员工培训场所。”“你答应了?”章可可盯着潘攀。“反正现在没业务,而且我们做的这些事也不一定要有办公场地,要讨论工作找个地方就行了,所以……”“别所以了,”章可可打断他的话,“超儿那边的确挺不好意思的,是我低估了创业的难度。你跟其他人说一下吧,这工作室我暂时不想做了,想停下来先理理思路,前期的投入我会尽快还给他们。”“你不用担心,前期的钱我已经还给他们了。”潘攀挠着后脑勺,笑得挺得意。“什么?”章可可的大眼睛盯得潘攀有点发怵,“意思是,你们早就觉得干不下去了?你还背着我当了回老好人?”“可可……”潘攀这才发现问题,正想解释,章可可已经走远了几步,回过身指着他骂道:“潘攀你大爷的!你瞧不起我做的事就明说,背地里搞解散算什么?钱一分不会少,我这周就还你,今后你要还来找我,你就是孙子!”

华灯初上,城市已迎来了傍晚的柔和。

魏家三口分工明确,魏国安扫地,魏太太炒菜,魏燎在摆碗筷,他坚持将每双筷子都摆在碗底座右边约五厘米的位置,死磕自己,愉悦自己。

魏燎抬起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自语道:“这都快七点了,怎么还不回来?”魏太太端着一盘菜走出厨房,说:“不等了不等了,要不菜都凉了。”

正说着,门开了,章可可像被打蔫儿了的茄子一样站在门口。全家人都觉得有点反常,魏燎先问道:“怎么这么晚?”“我走路回来的。”章可可答。大家都惊讶地望着她。“怎么了?下午电话里不是还好好的吗?”魏燎又问。章可可无精打采地望向三人,可怜巴巴地说:“我好饿,可以吃饭了吗?”

魏家是重组家庭,魏国安带着儿子魏燎娶,魏太太带着女儿章可可嫁,已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早已关系融洽、不分你我。魏国安对这个女儿也是万般宠爱,章可可被偏爱得有恃无恐。“可可,是不是工作不顺利?”魏国安问。章可可点点头,继续闷头吃饭。见她不想说,大家也不强求,只是一个劲儿往她碗里夹菜,因为她的头已经快埋进饭碗里了,就连自己最爱的红烧牛肉也没发现。

晚些时候,魏燎带着一身湿润沐浴露的味道,敲开了章可可的房门,他头发擦到半截,毛巾随意地搭在宽阔的肩上。“说吧,这么委屈,到底是为哪般啊?”魏燎望了望开门后立即坐回床边的章可可,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了下去。“哥,我的工作室可能做不下去了。”不说还好,这句话一出口,章可可的眼眶立马红了。

魏燎对妹妹做的事情以及做事的方式太了解了,一点也不觉得突然。“那你找到原因了吗?”魏燎问。“为什么我的客户总是不懂我的创意?哪怕我已经解释了那么多遍。”章可可皱起了眉头。“今天下午这个又没谈成?”“嗯,而且最可气的是,潘攀竟然背着我解散了工作室,还把前期费用全还清了,他倒是当好人了,可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这不是明摆着向众人宣布我失败了吗?”章可可声音开始哽咽。从小到大,除了高考时因为几分之差和北大失之交臂,她从未这么难受过。

魏燎慌忙扯了两张纸巾塞到章可可手里:“那你觉得你失败了吗?”“嗯,我自己也坚持不下去了。”章可可泄气地说。“首先,你认为客户不懂你的创意,那你懂他们的想法吗?”魏燎不紧不慢地问。“他们?我才是专业的呀,他们找我不就为了能拍专业的片子吗?”章可可说。“拍片子这个我不懂,但是作为甲方,他们对自己要的东西也是有想法的。这个想法哪怕不够专业,但一定是他们最需要的。”“我还是不太懂。”

空调开着,室内气温有些转凉,魏燎的目光在章可可房间里巡视了一圈,起身拿起一件放在床边的薄针织衫搭在她的肩上,又向她身前靠拢了些。“可可,你从大学时就开始拿奖,今年才二十四岁,就已经在本地的行业里小有名气了,专业当然很棒。但你可能忽略了一点,你的客户找你拍片子,可不是为了拿奖的。他们要么是为了宣传产品,要么是想宣传企业,怎么样让更多人通过你的片子认可他们,为他们带来经济收益,这才是最重要的。”魏燎认真地说,“所以不要怪你的客户不懂你,你也没懂他们。要知道,除了有过硬的专业本领,满足客户的要求也是业务能力的重要部分啊。”

章可可沉默了。

从小,她考试成绩就名列前茅。大学时,视频创意和广告文案总能让业内人士连连称道,未毕业就有知名广告公司找上门来……这一切给了章可可太多的自信,以至于让她把创意和艺术性始终放在作品的第一位。哥哥的话让她突然想到大学时最崇敬的广告人大卫·奥格威提出的观点:“我们做广告是为了销售产品,否则就不是做广告。”当时自己还将其推崇为行业信条,如今却在繁杂的奔忙中不知不觉忘掉了。“哥,我有点懂了。”章可可心情好些了,魏燎也舒了口气,要知道,他这个妹妹一旦低气压,天知道要请多少顿饭才哄得回来。“开窍了就好,你好好休息几天,之后再重整旗鼓。”“哥,我暂时不创业了。”章可可再次把头沉了下去。“为什么呢?”魏燎疑惑。“因为我还没准备好,所以想停下一段时间,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干什么、怎么干,况且现在工作室也就是一个空壳。”章可可说。

魏燎顿了顿,说:“行,休息下也好。”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望着章可可:“这段时间你要是钱不够花,尽管向我开口。”

提到钱,章可可突然想到还潘攀的钱还没着落,随即说:“哥,你能帮我先还上潘攀的钱吗?”“嗯。你需要多少?”魏燎问。“差不多十万,主要是摄影器材和一些设备,现在都在我这儿。”章可可说。这下轮到魏燎犯难了:“可可,我前两个月买房刚交了首付,现在手上没这么多,要不你等等,我找朋友借去。”

章可可内心一阵后悔,居然把哥哥刚买房这事儿给忘了。她装出没事儿人的样子说:“嘿,那你还逞能,你就别管了,我有其他办法。”

[03]

再三得到章可可的肯定答复后,魏燎起身回屋,继续埋头于一堆工程报表中,看来今晚又免不了熬夜。相比于办公室有事忙、工会过节忙、财务部月底年底忙,工程管理部没有特别的忙碌周期,只要工程一直在,天天都要围着忙。

这也是为什么工程管理部经理吴宏,去年坚持把魏燎从项目部调回集团机关的原因。像沁江建设集团这样资本雄厚、嫡系庶出众多的老牌国企,不乏内部子弟,也不乏高学历,但极其缺乏学历高、业务水平高,还肯踏实做事的内部子弟。让魏燎成为自己的得力干将,一来可以满足用人之需,二来顺便向集团总经理魏国安示好,一石二鸟,这个算盘打得让吴宏自己深感得意。

两年前魏燎在全集团青年人才演讲大赛上拿了冠军,大大出了一把风头。但是二十七岁就直接从项目部调任机关部门副经理,这事还是在内部引起了不小的争议,背景论、巴结论、派别论,说什么的都有。但接下来短短一年时间,魏燎用出色的工作能力和成熟的为人处世让大多数人住了嘴,偶有好事者冒出一两句酸话,仅可当作沸水中翻滚的气泡,未触到锅顶便不攻自破。

魏燎打开了一个从公司带回来的档案袋,里面除了一份日常文件,还有一个信封,信纸很薄,但“举报信”这三个字犹如千斤压顶。十分钟后,他将信纸叠好放回信封,再把信封装回纸袋。他明白,接下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将经受来自暗处的严苛考验,没有谁能帮得了他。

自从上一任后勤干事离职后,办公室主任袁秋霞就把后勤事务也安排在文秘岗位的顾筱头上。顾筱每天的时间恨不得掰成几块用,刚把急着要发的红头文件写好,某一楼的洗手间天花板又漏水了,刚联系上了维修师傅,那边报账单又出了问题。“顾筱”已然成为主任每天使用频率最高的两个字,而这一现象已有了向部门其他人传染的趋势。

早上的闹钟还没响,顾筱便接到徐慧的电话。徐慧三十七岁,是办公室的档案干事,负责集团印章和重要资料的管理。顾筱睡得迷迷糊糊,徐慧的女高音让她简直有种被泼冰水的刺激感。“小顾啊,还在睡吗?不好意思打扰了啊。”徐慧说。“已经起了,徐姐,什么事您说。”顾筱强打精神,尽量使声音处于正常的语调。“是这样的,你那里有我们办公室的钥匙吧?”徐慧问。“嗯,有的。”顾筱答。综合办公室总共三间办公室,主任袁秋霞一间、车辆管理干事李慕心和徐慧一间、顾筱一间,每个办公室都放了一把钥匙在顾筱这里,几乎都是为了今天这种事而准备的。

虽然顾筱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但还是得听下去。果不其然,徐慧憋着嗓音说:“小顾啊,还请你帮个忙呢,今天李慕心休假,偏偏我老公今天出差,只有我送儿子上学了,你能不能早点到单位,帮我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呀?项目部的人昨天说好要来盖章的,还麻烦你给他们盖一下哦。”“可是,我盖章……没关系吗?”“啊呀,我信得过你啦!印章就在之前那个抽屉里,没变过。”“哦,那好吧……”顾筱无奈回应。“哦对了,还有……”徐慧的语气变得更加怪怪的,“如果主任问起,就说我已经到了,只是出去办点事哦。谢谢啦,改天请你吃饭。”

挂了电话,顾筱再无睡意,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开始机械地穿衣服。帮她开办公室门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主任又不傻,长此以往怎么会不知道?一切只是敷衍个面子,过得去即可。既然主任都睁只眼闭只眼,她这个配合做戏的小群演又能说什么?

比平常提前二十分钟到达集团,把两间办公室门打开后,顾筱发现主任的房间已经亮灯,里面还传出模糊的对话声。

安分地回办公桌前坐好,顾筱开始查看需要处理的文件。对话声越来越近,袁秋霞和何小丽谈笑着走到顾筱办公室门口。“小顾,来得真早啊,刚才还跟你们主任说到你,这段时间开运动会,你可要继续支援我们哦。你放心,我已经向袁姐请示过了。”何小丽满脸笑意,袁秋霞也急忙附和着:“哪里是请示啊?何主任太客气,都是一个单位的,我们当然义不容辞地支持工会的工作啊。”又转头对顾筱说:“小顾,这段时间你多帮工会的忙,工作不用担心,我们都帮你分担些。”

何小丽连忙说:“袁主任真是通情达理,运动会结束了我要好好感谢你们!”

如果换作五年前,主任分担工作的承诺会让顾筱感激好一阵,但现在顾筱早已在实践检验中彻底明白,主任的好心和那句话一样,说完了也就这么过去了,谁认真谁输。所以当何主任离开,主任照常给她安排只多不少的工作时,她还能得体地回以微笑。

但麻烦接踵而来。下午的游泳比赛,颁奖即将开始时,工会同事表示没有找到奖杯和证书,而这都是顾筱负责准备的。何小丽焦急地一问,顾筱才想起它们好像还在自己办公室的柜子里存放着。

事不宜迟,顾筱在众人责备的目光中冲出了体育馆。早上事务繁多,还做了两个小时的会议纪要,没想到越忙越乱,竟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顾筱越想越担心,害怕赶不上颁奖典礼,好几个大领导都在呢,不能让他们等自己吧,光想想都后背发凉。

回办公室找到后,顾筱抱起奖杯和证书就往电梯口冲,她头发凌乱、姿势难看、眼神慌乱。电梯门开,魏燎正斜靠在镜面墙上,眼睛微闭似乎在养神。顾筱只得硬着头皮,兜着叮叮咣咣的物品进了电梯。魏燎昨晚熬了半个通宵,所以抓住一切机会在休息,听到刺耳的碰撞声,他皱了皱眉,微微抬起眼皮,瞥见了一脸不安的顾筱。“需要帮忙吗?”低沉的男声响起。顾筱本能地回道:“不用了,我应该……啊!”“可以”两字还没出口,其中一个奖杯便失去了控制,瞬间随重力滑落。

好在魏燎反应很快,机警出手接住了奖杯,否则就凭这种只能唬住眼球的材质,奖杯一定会身首异处。那样的话,顾筱把自己的头割下来装上去的心都有。“魏经理,谢谢你啊,太险了……”顾筱心脏还在止不住地狂跳,一半惊吓一半万幸。“没事,我帮你先拿着吧,游泳比完了?”魏燎没什么表情。“嗯,刚比完,魏经理去哪里?”“我去顶楼档案室找点资料。”

出了电梯,一个工会的同事已经等在那里,魏燎把奖杯递给同事,顾筱匆忙地对他说了声“谢谢”,便往体育馆方向奔去。

魏燎目送两人冲进玻璃房,想到刚才电梯里窘态十足的顾筱,心中忍不住发笑。

时间勉强赶上了,顾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捋了捋被汗水黏在额头的头发,随手拿起旁边桌上的一张包装纸板开始扇风,心跳逐渐趋于平缓。她安慰着自己:还好有惊无险,即使何主任怪罪,她毕竟也不是自己的直接上级。更何况自己只是来帮忙的。

电话开始震动,打断了顾筱的自我疏导。电话那头,顾母快喘不上气一样号道:“顾筱,回来管你弟弟!我是没办法了,他闹着要离家出走!”

[04]

回到家,顾母正守着一桌饭菜叹气。“他人呢?”顾筱边换鞋边问,同时注意到客厅地板上已狼藉一片,但凡摆在明面儿上且能被摔坏的东西似乎都没逃脱厄运。

顾母见顾筱回来了,脸往下一拉,偏头指了指里屋:“门一直锁着的。这个兔崽子,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你还是先把自己的脾气控制一下吧,腾腾不是不讲道理的孩子。”顾筱太了解自己的亲妈了,不觉站到了弟弟这边。“你的意思是我不讲道理咯?”顾母一下子急了。顾筱只得安抚道:“没……我的意思是,有话好好说,比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没一样是腾腾砸的。”“谁让他这么可气!之前说得雄心勃勃,今天又突然说不考艺体了,一点准数都没有!”顾母越说越气,顾筱也愣住了,这个缘由是她没有想到的。“我去找他聊聊吧。”顾筱走到顾腾的房门口,轻轻敲门,“腾腾,是我,我能进来吗?”耐心等待了快一分钟后,门锁从里面被拧开了。顾筱挡住身后跃跃欲试的顾母,把门开出一条缝,只身挤了进去。

不大的房间里充斥着正值青春的复杂味道,枕被叠放整齐是顾腾的一贯风格,书架上分类堆放着课本和各种辅导书,顾腾背朝门口坐在窗边的书桌前,面前放着本摄影杂志。

顾筱将墙角的独凳拖到书桌前,对着顾腾的侧脸笑道:“好啦,妈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太受不了她了,动不动就大吼大叫。”顾腾依然埋着头。“听说你不想考艺体了,为什么呀?你不是很喜欢摄影吗?”顾筱拿起了他面前的那本杂志,边翻边装作不经意地切入主题。“我不考了,今后上大学了再学也不迟。”顾腾说。“既然你那么喜欢,为什么不早点开始呢?更何况大学的专业选择很重要,我不想看到你花四年时间学一个你根本不喜欢的专业。”顾筱相信这其中还有隐情。

顾腾看了看顾筱,迟疑地说:“今天我陪朋友去报艺体补习班,才知道学艺体要花很多钱,这超出了我的想象。更何况如果学编导,还要买相机、买镜头,花费太大了。”

顾筱的心里一阵酸疼,她没想到让弟弟放弃梦想的竟是金钱。回到残酷的现实中,看着弟弟身上褪色厉害的T恤,她觉得自己这个姐姐当得实在差劲。“妈知道原因吗?”“不知道。她一听我不学就生气了,然后就开始砸东西,我只能躲进来了。”

的确,顾家条件有限。在顾筱刚上大学时,父亲就生病去世,也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这些年仅靠顾母微薄的退休金和打工工资支撑着。眼看顾筱开始工作赚钱,但国企基本工资低,而且顾筱工作五年了仍是部门小干事,生活只能算勉强凑合。如今顾腾的学业给了顾筱当头一棒,她开始意识到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腾腾,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呀。”顾筱露出灿烂的笑容,说,“你尽管放心去学,姐姐这里有钱。”顾腾有些疑惑地看着顾筱:“可是姐,我们家……”“我工作也有五年了,存了一些钱,而且据可靠消息,我就快要升档了,所以工资也会上调的。”顾筱说。顾腾马上面露喜色:“真的吗?”“当然啦,所以你不要担心这些,我们家会越来越好的。倒是你,别忘了自己的梦想。”顾筱拍了拍顾腾的后脑勺,将摄影杂志塞到他胸前。“嗯,姐,我不会忘记的。”顾腾斗志被激发。顾筱接着问:“什么时候需要上培训班和买相机?现在就要吗?”“现在还不用,我可以下学期开学再报名,学半年就足够了,我有信心。”“哦……”顾筱点点头,稍微松了口气。

离开顾腾房间,顾筱跟顾母解释了两句,误会消除。顾母一边后悔自己的冲动,一边担忧地看着顾筱:“那钱怎么办啊?”“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顾筱说。

顾母叹了一口气:“这不是自己亲生的,付出再多也还是隔了层什么……”“妈,你说什么呢!”顾筱压低了声音,“腾腾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乱想!”“好了好了,我就随口一说,当解气了。”顾母边说边开始拿勺盛饭。怕引出顾母更多的问题,顾筱端着水杯匆匆进了自己房间。

顾筱的房间是三个房间里最小的,当年旧房改造,他们一家得以在城市边缘有了这套三居室。想到弟弟上高中后书本多,且需要安静环境,顾筱便把稍大一点的房间腾给弟弟,自己住进了这个临街的小房间。

窗外商家的叫卖声与她无关,她将窗户关上一半,坐在床边掏出手机,查看银行卡上的余额:两万。只有两万了。

顾筱已经很努力地在存钱,自己快半年没买过新衣服了,但一家三口,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她依然没能省下多少。

粗糙的粘连感让顾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的右手上,刚才关窗时手碰到了窗沿上的灰尘,深灰色的污渍清晰可见。她出门进了洗手间,打湿的手伸到半截,发现盒里的香皂只剩一点点了,于是想在下面浴柜里拿块新的。

动作突然又停了下来,她轻叹一声,用手抓起最后一点香皂块开始涂抹,抹着抹着眼眶就红了,没忍住发出了两声啜泣。想打开水龙头掩盖自己的狼狈,两秒后也立刻关掉了,水也要花钱啊,什么都要花钱。

顾筱面对镜子做深呼吸,狠狠地盯住自己,不让肆意的情绪继续。

章可可望着自己的存款余额,也是欲哭无泪。这些钱暂且够自己平日里的小挥小霍了,但离十万还差不少。

坐在瞻春酒吧的吧台上,章可可对旁边的邱冬说:“你有钱借我吗?”邱冬是章可可从小到大的闺蜜,目前在家安心学三从四德准备嫁人,她不敢相信地问:“开玩笑吧?就算不创业了,你也比我这种无业游民经济宽绰吧?”“我是真没钱啊……工作室之前就没怎么赚钱,还欠着潘攀小十万呢。”章可可悻悻道。

邱冬吸了一口冰冷的莫吉托,抿了抿唇上的YSL:“那我也给你交个底吧,我买衣服首饰化妆品是刷我妈的卡,每月手上的零花钱是三万,但都是月光,这个月快到底了,可能还剩一万不到吧,你要的话我给你……要不我再问问孙天翔?”

孙天翔是邱冬的未婚夫,一个力争独立自强的高富帅,目前正在家族企业里练兵,为将来正式接手做着准备。他们仨还有潘攀都是同岁,是从小到大的交情。章可可和邱冬的家庭都是父亲身居要职、母亲主内的格局,而潘攀和孙天翔两家都是经商的。他们小时候,四家人住在同一个小区,直到中学时才陆续搬离。所以从幼儿园到现在,他们关系一直都很铁。上高中那会儿,这两对情侣在学校里明目张胆、飞扬跋扈,潘攀和孙天翔还被称为“妻管严兄弟”。

章可可一言难尽地望着邱冬,淡淡地说:“算了,他现在正是在爹妈面前挣表现的时候,别把他也扯进来。我再想想办法吧。”

章可可几乎问遍了身边所有她愿意欠人情债的朋友,但这群人看似有钱,实则每一笔花销都被父母盯得紧紧的。这些靠自己步步打拼站稳脚跟的富一代,对借钱这事很抵触,何况听说是支援小屁孩们的小打小闹,手更是紧得像个貔貅。

第一,朋友太少;第二,都没出息。这是章可可在借钱事件中含泪得出的两条结论。思前想后,她最终决定向父母开口。

这天晚上,魏燎有事没有回家吃饭,章可可忙前忙后,勤快得好像脱胎换骨了。魏国安和魏太太虽然不解,但女儿有进步总归是好事,于是也没有急于询问。

直到吃饭时,章可可才把欲借钱一事和盘托出。魏国安和妻子对视了一眼,微笑着问:“那你工作室不做了?”“嗯……暂时不做了。”“当时可是踌躇满志的啊,这么快就坚持不下去了?”“不是的,爸……”章可可着急了,“只是暂停。最近受到很多打击,我也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想停下来先好好总结。”

魏国安淡淡点头,朝向妻子问:“你什么意见?”魏太太用责备和宠爱参半的眼神瞪了章可可一眼:“我觉得她太冲动,什么事都一时兴起,这说放弃又放弃。唉,这女儿我没法管。”

章可可扁起嘴,冲妈妈做了个鬼脸。“哈哈,那好,我来管。”魏国安爽快地笑了两声。章可可心知这下有戏了,不觉暗暗大悦。魏燎开门进屋,正好撞见这一幕。“怎么这么早回来了?”魏太太问。“饭局取消了。”“应该早点告诉我呀,好多做两个菜。”魏太太责怪道,边起身准备去拿碗筷。章可可见状立刻起身:“妈,你别管了,我去!”说完嗵嗵嗵地跑进了厨房。

魏燎觉察到了章可可的异常,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她今天又怎么了?”

魏国安微微一笑,待章可可回到饭厅,对她说:“可可,我给你十万块没有问题,但不能白给,我也是有条件的。”“什么条件?爸您说。”章可可焦急地问。“建设集团的综合办公室最近缺人,你答应我去应聘,如果应聘上了,就在集团待一段时间。”魏国安和颜悦色地说。

章可可愣住了,她完全不明白魏国安的意图,只得傻眼望向魏燎。魏燎同样愣住,甩给章可可一个“让你不先跟我商量,现在栽了吧”的表情。

[05]

饭桌上并没有得出什么结果,章可可表示自己要再考虑一下,而魏燎也不解爸爸为什么会想出这招。魏燎在房间里忙完已经快晚上十点了,他看见魏国安书房的灯依然亮着,于是敲了敲门。魏国安鼻梁上架着平日里不会戴的老花镜,见魏燎进来,放下了手中的行业刊物。“找我有事?”魏国安问。“爸,下盘象棋呗。”魏燎笑道。“好啊,很久没赢过你了,爸爸老了啊。”魏国安摘下了眼镜,起身走到茶台前坐下。

魏燎哪有心思下棋,一直琢磨着怎么对爸爸开口。倒是魏国安发现了端倪,喝了口茶,问道:“你怎么心不在焉的?这可不是你的正常水平啊。”“哦,可能刚才写报告有点累了。”魏燎勉强解释着。

魏国安若有所思地望着魏燎,再看看棋盘,领“車”直上,吃掉了对方的一个“炮”。“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让可可进集团?”

魏燎终于从一团混乱的排兵布阵中抬起头来,点了点头:“我觉得,哪怕她还没有能力创业,也不至于非进集团。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她不适合那里,也不可能喜欢那里。”“看来你小子这话憋了很久啊。”魏国安身体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魏燎挠了挠后脑勺。魏国安接着问:“你觉得可可创业最缺乏的是什么?”“应该是迎合市场的态度吧。”魏燎答。

魏国安思忖片刻,轻轻摇摇头:“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她都过得太自由,最缺乏的是对行业规则的认可,常常武断地认为条条框框只会限制创意的发挥。”“所以您想让她进入体制内,感受一下强制约束力?”魏燎问。“没有对比,就不会有深刻体会,让她经受点打磨未必是坏事。万一最后她喜欢上,还不愿出来呢!哈哈,那你妈就高兴坏了。”魏国安笑道。魏燎暗自为章可可捏了把汗,同时也为集团捏了把汗:“爸,您是知道可可脾气的,就不怕她一折腾,把单位搞得天翻地覆?”“可可这孩子我是了解的,性格虽然执拗,但也有自己的底线。我相信她绝不会胡来,同时我也会紧密关注。”魏国安说,“另外啊,现在单位里的年轻人要么老气横秋,要么幼稚另类,实在缺乏活力,要是可可能把这汪死水给搅一搅,倒也挺有意思的。”

魏燎再次发现自己低估了父亲,这怎么看都像是一盘有预谋、有策略的棋局,原来父亲时刻都在关注可可的一举一动,并早已对她的发展进行过预判和谋划。

章可可哪里知道自己正被摆在棋盘上研究,此刻的她双手扶住前额,坐在书桌前已经有半个小时了。任她怎么想也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去建设集团。她自小见惯国企内的翻云覆雨,听权谋和斗争故事全当听戏,只觉冗长复杂而毫无乐趣。她去国企?帮忙拍个宣传片还行,但在里面待几个月,估计会疯掉吧?

因为明天还要去工作室收拾东西,章可可这才没再多想,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章可可开着她的墨橘版甲壳虫出了门。她创业的工作室是高新产业园里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平层,是好友方超父亲的产业,由于一直闲置着,方超偷偷租给他们当办公室。工作室成立半年来,一直没有进账,方超也够意思地半年没收房租,直到被他爸发现。

工作室没有放过贵重物品,其他人的东西前两天也都陆续拿走了。为了避免和其他人碰面,她私下和方超联系,为她延后了一天收房。余下的东西杂乱无章地摆放着,垃圾篓里还有没处理掉的纸张,墨芯没用完的中性笔被遗留在桌角,写字板上还依稀留有他们为某个视频做的前期策划……似乎上一秒还在进行的事情,突然间就戛然而止,像是扎进肉里的针头,明明扎得那么深,一旦拔出来,却也能很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等半天了吧?”方超的声音响起,章可可转过身来,看到他一身朋克打扮走了进来。“我也才到,正准备收拾呢。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了,黑板什么的就继续挂在这儿吧,今后当培训教室也可以用。”章可可笑着说。

她这么一说,换成方超不好意思了:“可可,对不起啊,我家老爷子厉害着呢,我真没办法。”“我们都已经白占这里半年了,要抱歉也得是我们啊。”章可可赶紧说。“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着?”“先不做了呗,走一步算一步。”“可可,”方超的语气认真起来,“之前和潘攀聊过一些,知道你们创业不容易,也知道你对他有意见。”章可可不想谈这件事,于是勉强扬起嘴角,耸了耸肩。方超接着说:“你知道的,他成年后就没向父母要过一分钱,但这次为了结清前期费用,他居然破例了。其实他私下找过我很多次,想争取留下这里,甚至愿意自己把房租先补上,是我阻止了他。”方超笑了笑,“因为我知道你不会领他的情。”

章可可听后有些触动,但也感到了一丝无奈:“超儿,我们之间有些事你不知道。”方超点点头:“我明白,但可可,他对你是真心的,我们都看得出来。”

把所有灯关掉,大门拉上,章可可把最后一把钥匙交到方超手上。和方超在车库告别后,她独自抱着有点沉的纸盒子走在光线昏暗的地下二层,抑制不住地想哭。就在刚才关上门的瞬间,她突然想到不久前,她甚至已亲手把工作室的装修图纸画好,一遍又一遍畅想过大门打开后,里面惊艳的设计格局。谁说年轻时的诺言是一颗坚挺的螺丝钉,分明就是一具疲软漏气的充气娃娃。

章可可刚把车开上马路,潘攀的电话就打来了。她的手已经伸到红键上方,但想了想,还是滑动了绿键。“可可,在忙吗?”潘攀的声音清澈平静。“对。”章可可答。“有时间见一面吗?”“我记得我说过,谁再找我谁就是孙子吧?”“嗯,奶奶,是我。”

章可可没忍住笑了:“有事吗?”“你总得给我一个申诉的机会吧?”潘攀委屈地说。

章可可饶有兴趣地问:“你想怎么申诉?”原本她还担心有更坏的消息,现在看来只是潘攀在走套路而已。“姑奶奶,你愿意给机会啦?”潘攀乐开了花,生怕错失机会,“我在原样咖啡呢,你在哪里?我过去。”“不用,你在那儿别走,我过去吧。”章可可挂了电话,专心开车。

原样咖啡是潘攀家亲戚开的店,章可可自然也很熟悉。到了原样,她发现潘攀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手机,桌上的美式咖啡已经少了一半。跟老板打了招呼,她在潘攀对面坐下,说:“你可以开始你的陈述了。”

潘攀抬头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我刚从……原来的工作室那边过来。”章可可说到这里,躲开了潘攀的眼神。“可可,我需要解释一下,首先我对你的专业能力很信任,也承认一些客户的品位很低,但我也是好意。毕竟你也是希望将情怀变现的,如果无法变现,你也会不开心对不对?另外,自作主张地解散工作室是我不对,我把事情想简单了,在这里郑重向你道歉。但我觉得这些都没必要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吧?要打要骂都随你,今后……”“别别……别今后了。”章可可强忍着笑,打断了潘攀,“你知错了?”“绝对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潘攀做痛心疾首状。“行吧,这次饶你不死。”“谢主子大恩大德。”潘攀双手合拢,仰面朝上感慨道,“终于哄好了……”

章可可虽然是个暴脾气,但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更何况从小到大的感情,潘攀实在让她恨不起来。工作室的事情,她虽然很生气,但也明白,根本问题不在潘攀,她是对自己失望。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出了原样,准备再去看场电影,谁知迎面撞上了潘攀的妈妈。潘太太是一位海归设计师,虽然已经五十好几的岁数,但衣着打扮都颇讲究,神采奕奕。章可可并不喜欢潘太太,因为她总是带着一种鼻孔看人的优越感,每当潘攀听了他妈什么话,章可可就会嘲笑他是“妈宝男”。“阿姨……您好。”章可可和潘攀同时愣住,她僵硬地开了口。潘太太也发现了和儿子十指紧扣的章可可,脸色微变,斜睨着两人道:“这是要去哪儿啊?”“妈,我们打算去看场电影。”潘攀心虚地笑着解释。

潘太太把视线转向了章可可,上扬着音调说:“可可啊,你可真潇洒啊,工作室说不干就不干,潘攀还替你拉了不少关系呢,你倒好,亏的钱都不用负担……”“妈,别说了。”潘攀面露不快,赶紧制止。

章可可的大脑像被丢进了一颗炸弹,“嗡”的一声响,她咬牙说:“那笔钱我会还给潘攀的。”“也好,”潘太太理了理自己精致的衣袖,“有点经济压力,你也能清醒一点,不然还在天上飘着呢。”“你说谁在天上飘着呢?”章可可努力撑住的礼貌瞬间垮了。潘攀想先把章可可拉走再说。潘太太冷笑一声:“哟,还说不得了啊,自尊心还挺强。”

章可可甩开被潘攀拽住的手:“阿姨,我一直敬你是长辈,但你也不能为老不尊吧?我的创业、我的挫折,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儿子的钱我不会欠一分,用你们家的钱我也别扭。”她转而对潘攀冷冷地说:“你汇报得挺及时嘛,妈宝男,今后别来找我了,我会把你卖了的,你还是乖乖跟在你妈屁股后面吧。”说完她扯过潘攀帮她拎着的包,径直下楼了。

潘攀愣在原地半天,吐出一口浊气:“这下你开心了?我先滚了。”“你怎么说话呢?你好好的工作不干,非要跟她鬼混,我难道还得支持?哎!你……你干吗去?”潘太太话没说完,儿子已经没踪影了。

章可可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自己的车,坐在驾驶室里,眼圈已经红肿,但奇怪的是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潘攀的来电一直在响,她索性把车停在路边,设置了“阻止此来电号码”。再次上路,章可可努力平复心情,塞上蓝牙耳机,给魏国安去了个电话:“爸,我同意进建设集团。”

[06]

章可可并不知道做这个决定是否正确,或者,她现在已经越来越搞不明白什么才是正确的。曾经觉得坚持梦想就是正确的,于是她学好专业、努力参赛、办工作室……一开始雄心勃勃、吃苦受累、熬更守夜,就为了能把最好的创意和最棒的效果提交给客户。但现实是骨感的,她渐渐发现,自己如滔滔江水般汹涌澎湃的灵感并不能让客户拍手称赞,甚至很多时候连策划方案都过不了。就像身边人提醒的那样,她明白自己是有问题的。这个问题还不小,足以让理想和现实成为永无交集的平行线;也许这个问题也不大,一点点妥协就够了,但天知道这样的妥协有多难。

章可可很小的时候,有一个很漂亮的布娃娃,她经常坐在墙角对着布娃娃编故事,从此她爱上了编故事。布娃娃渐渐变旧了,妈妈便把旧娃娃扔掉,又重新买了新娃娃给她。她哭了很久,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爱说话。大家只知道她很会讲故事,却不知道她是因为那个布娃娃才爱上讲故事的。所以失去布娃娃的疼,只有她一人知道。

如今,梦想成了那个发旧的布娃娃。

她决定进建设集团,一是为了还债,二是想找一个相对安静平稳的地方,从之前疲累不堪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让自己能藏一段时间。所以章可可向父亲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半年试用期满后,她有权选择自己的去留。

六月一日,章可可穿着平生第一套职业装,挎着她的限量版手提包,踏着一双颜色低调的黑色单鞋进了沁江建设集团大楼。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虽说爸爸和哥哥都在这里上班,但她从未在他们的同事面前露过面。

第一次来是因为面试,但由于是魏国安的推荐,面试变成了参观加聊天。不过之前魏国安特别提醒她,在档案里“家庭关系”那一列,只须填妈妈的信息。章可可没有多问,心想反正都是短线操作,服从安排就行。

哪怕隔着蛤蟆镜,她也能清楚地看到门卫小哥冲她这身打扮皱了皱眉。她索性摘下墨镜,望着门卫装作含蓄地笑了笑:“请问人力资源部在几楼啊?”“你找谁?”门卫淡淡地问,脖子连同脑袋却谨慎地往后挪了挪。“哦,我是新来的员工,我叫章可可,你好啊。”章可可还有一个毛病,就是爱调戏话少的人,无论那个人是初次见面还是八拜之交。“我之前没见过你,你还是登记一下,打电话让人力资源的同事下来接你吧。”门卫避开章可可的眼睛,很有原则地说。

章可可保持微笑的同时暗暗翻了个白眼,掏出手机的同时还不忘反击回去:“没关系,今后我天天都来,你别看吐了就行。”

她跟着人力资源部的任子琪来到三楼,走进一个宽敞的套间,外面的房间两两相对地放了四张办公桌,里面的房间是一个独立的办公室。坐着的三人都抬头瞄了瞄章可可,其中一个妆容精致、打扮靓丽的年轻女生,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相当长时间,把她从头顶扫至鞋跟。

章可可也用尖锐的眼神回瞥了那人一眼。

任子琪指导着章可可一张张地签完试用合同,把所有相关的资料放进一个文件袋里,又递给章可可一张饭卡和一个笔记本。“欢迎来到沁江建设集团,”任子琪笑笑说,“之前面试你的车经理不巧出差了,走吧,我带你见一下我们部门的龙副经理。”

任子琪轻轻敲了几下开着的房门,领着章可可进到套间靠里的独立办公室,里面放着简洁的办公桌椅和文件柜,一个戴着白框眼镜、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正在查看电脑页面。见两人进来了,她转过身含笑望着章可可。“龙经理,这就是综合办公室新入职的员工。”任子琪介绍道。龙梅作为干了十几年人力资源工作的“老人”,虽然还不清楚章可可的具体身份,但对其大致来路还是心里有数的,她始终保持着亲切的笑容:“章可可吧?你好,早听说办公室要引进一位优秀的成熟人才,没想到姑娘长得也这么标致。”

龙梅声音非常洪亮,章可可正常回应:“谢谢龙经理夸奖,我经不经得起考核,还要看这六个月的表现呢,人力资源部可是重要的一关,还请你多多关照啊。”“太谦虚了,你一定没问题的。”龙梅又转对任子琪说,“正好过两天要组织那批新招的大学毕业生参加入职军训,把可可的名字也报上,让他们年轻人多接触接触。”“可是龙经理,”任子琪面露难色,“车经理之前说过,入职军训只针对毕业生,不包括引入的成熟人才,要不等他出差回来,我向他询问下再报?”

龙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但也只持续了短短一秒,她迅速收回了尴尬表情,若无其事地说:“我们再商量吧,我是看可可这么年轻,跟毕业生根本没什么区别嘛。”

任子琪和章可可刚从人力资源的办公室出去,里面的两人便开始议论起来,刚才把章可可从头盯到脚的女生叫蒋言欢,她眨了眨浓密的假睫毛,压低声音对旁边的史漫说:“这女的一身洋货,知道什么来头吗?”史漫用同样隐晦的声音回道:“好像是魏总的关系。”

章可可跟着任子琪上了电梯,去往五楼的综合办公室。电梯里还有两个安全管理部的男同事,安全管理部的办公室本在四楼,所以任子琪问道:“你们到五楼开会啊?”“哪儿啊,老板被农民工堵了。”其中一个同事说。“哪个老板?”任子琪问。“魏总。机场项目来了几个农民工,坐在魏总办公室门口怎么都不走,一开始还砸门呢。后来民警来了,收敛了些,改静坐了,民警也没辙,交代两句就走了。”

任子琪看了章可可一眼,率先出了电梯。果不其然,五楼人声嘈杂,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外蹲坐了几个穿着工装的中年男人,个个一脸不好惹的表情。安全管理部的同事上前劝了几句,没达到任何效果。农民工中的一人冲周围人嚷嚷着:“反正他不出来解决问题,我们就不走了!”

让章可可诧异的是,这么不利于和谐稳定的事情,除了安全管理部姗姗来迟的两人外,在现场试图解决问题的竟然只有几个年龄各异的女性。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位面试时她见过,是综合办公室主任袁秋霞。另外几位不用想也知道,是未来的部门同事无疑了。

父亲被“围堵”,自己却袖手旁观,章可可一想也觉得挺有意思。她自然不敢冒这个头,一来这个问题自己解决不了,二来估计爸爸也不会希望一开门看到的是她。章可可心想,这等事情,爸爸应该也见怪不怪了,说不定锁在屋里正好图个清静呢。“集团真的差他们钱?”章可可问任子琪。“领导又不傻,”任子琪回,“哪会因为这点钱搞出这样的麻烦?钱都已经给包工头了,只是包工头不往下发,这些农民工又只管找大单位,我们纯粹是背锅的。”

一个安全管理部的同事接到电话,哀叹道:“什么?又来了一拨人?还让不让人消停了!”任子琪摊了摊手,指着远处的袁秋霞对章可可说:“那个穿玫红色上衣的袁主任,你们应该见过了吧?你自己过去吧,我可不想被两拨人围堵。”说完就朝电梯口走去。

章可可冲她点点头,又看了看仍守在走廊的那几人,心里生出一计。

[07]

“那拨人已经上电梯了吗?大概几个人?”章可可问安全管理部同事。同事一看她是新来的,愣了一下,回道:“说是还在门卫那里拦着呢,三四个人吧。”

三四个……嗯,差不多势均力敌,可以试试。

章可可坐电梯直下一楼,果然看见大门外站着几人,正和保安争论,她根据几人的神态和话语,很快分辨出谁是领头的人。

趁硝烟暂缓的间隙,章可可扯下特意梳得整整齐齐的马尾,悄悄地溜到门外,靠近领头的人,装作不经意地说了句:“你也是来要钱的吧?怕是来晚了一步啊。”那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身浓郁的汗味,看到一个年轻小姑娘过来搭讪,眼里满是疑惑:“老子是来讨公道的,干什么?”

章可可冲那人诚恳地点点头:“哎,我也是啊,今天他们魏总在,还以为找到领导就能解决问题了呢。”领头人来了兴趣:“怎么,他们不给你解决?”“魏总的面我都还没见到呢,就被轰出来了。”章可可委屈地说。“凭什么!他们这是仗势欺人!”领头人有些激动了,唾沫星子开始往章可可脸上砸。“不是他们把我轰出来的,是另一拨来要钱的人把我赶出来的。”章可可顿了一下,看手表显示已经九点四十分了,接着说,“魏总说十点他会出面解决问题,但他待会儿还要出去开会,时间只够解决一个项目的问题。我刚才上去的时候,那一拨人正堵在门口呢,看我也是来讨说法的,生怕我抢了他们的机会,就把我轰出来了。”“岂有此理!竟然轰一个小姑娘!”领头人愤愤道,“不行,我要去会会他们,欠我们的钱肯定比他们多!”章可可见对方气焰已经上来了,故作神秘地对他说:“我今天来的时候,发现这里有一个侧门是可以进的。”“在哪里?”领头人沉不住气了。章可可指着大楼旁边的一条小路说:“从这条路过去,五十米不到的围墙后面有一段台阶,上去就是二楼了。”章可可努力回忆着魏燎曾经告诉过她的侧门坐标。“好!谢谢你了!”领头人着急忙慌地召集其他人,被章可可一把拽住了:“哎,听我一句,一定要低调,让保安发现就彻底进不去了。”“嗯,知道了!”那人感激地望了章可可一眼。

劝走了农民工,章可可又悄悄地溜回了大厅,这次门卫没有再拦她,她迫不及待地冲进一楼的洗手间,望着镜子几乎要抓狂。她掏出湿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记忆中被喷到唾沫的地方,掏出梳子把马尾扎上,又补了补妆。

整理完毕已经过了好一阵儿,她听到外面有嘈杂的声音,走出洗手间一看,来了几个民警,直接上了电梯。大厅里有几个保安在议论着,说是楼上两拨农民工在魏总办公室门口打起来了。打架斗殴,性质升级,民警也有了抓人的理由。

章可可暗自一笑,坚持等到两拨人都被民警带走后才上了五楼。

袁秋霞站在终于安静下来的五楼走廊上哭笑不得,但无论怎样,总归闹事人已经走了。正准备回办公室,便看到了向她走来的章可可。“你好袁主任,我来报到了。”章可可恭敬地打了招呼。袁秋霞早有准备,微笑着拍了拍章可可的肩:“小章啊,我们都很期待你的到来啊。”

章可可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女人,听说她已满五十岁,但保养得很好,脸色仍然红润光彩,玫红色的上衣和黑色的裤子皆为绸质,看上去品质不低。

在袁秋霞的引荐下,她先进到503室,看到了徐慧和李慕心。徐慧站起身来,柔声说:“这就是我们部门新来的成熟人才吧?一看就很聪明,今后多带带我们这些老人呀。”说完看了主任一眼,立刻补了一句,“我可没包括主任啊,主任心态年轻着呢!”袁秋霞无奈地笑了笑,看上去对她这套已司空见惯。

李慕心一身中性打扮,短发如男生一样,她罩着大号耳机,沉浸在电脑屏幕上的眼睛敷衍地瞥了瞥章可可,随后,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章可可被她盯得有点心里发毛,心想我不认识你啊,难道你知道什么?为化解一时的尴尬,她伸出手:“你好,我叫章可可。”李慕心也伸出手,很快恢复了正常。但这一细节还是被袁秋霞捕捉到了。

随后,章可可被带进了顾筱的502室。在章可可看来,这个女生比隔壁两人朴素太多,清秀的脸上估计连粉底都没搽,秀黑的中发老实地搭在肩上,甚至连眼神都透出一种弱弱的低气场。“顾筱,这是新来的章可可,今后你负责后勤工作,文秘工作交给她做。你们一个办公室,她刚来还不熟悉,你多带带她。”袁秋霞对顾筱说。顾筱的心情一下落到谷底,却又不好反驳什么,只能乖乖应着。

即使有很多人对得过且过、简单轻松的工作向往已久,但那其中绝对不包括顾筱。之前虽然工作忙碌,但好歹有种被需要的安全感,而现在来了一个新人,把自己擅长的文秘工作分了出去,主任只让自己专职做零星琐碎的后勤工作,这让她沮丧。要知道,文秘起码能有东西拿出来,每份公文、每篇稿件后面是写有自己名字的,而后勤是真的吃力不讨好,一个失误能盖住所有苦劳,跟打杂的彻底没区别了。主任这么安排,无疑是将她往边缘化又推了一把。想到还欺骗顾腾说自己就快升职加薪了,顾筱不禁悲从中来。

章可可看出了顾筱的明迎暗防,待袁秋霞走后,她小声对顾筱说:“你是不是怕我抢了你的活啊?”顾筱突然有种被窥探的尴尬,她勉强笑了笑:“没有啊,你别多想,今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匆匆说完,她便坐回电脑前频繁地点着鼠标。

李慕心对章可可的异常反应引起了袁秋霞的注意,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她装作不经意地问李慕心:“小李啊,刚才怎么看你对新同事的到来有点惊讶呢?你们认识啊?”“不认识,”李慕心说,“但是,在她进办公室前,我就见过她。上午我办事回来走到楼下,就看到章可可正在和第二拨上来的农民工说着什么。我在车库检查车辆逗留了一会儿,上来时电梯到二楼便停了下来,那伙人居然走侧门上来了。我还听其中一人说,是楼下一个小姑娘告诉他们侧门位置的。”

袁秋霞听罢,觉得这事不简单,章可可为何要这么做暂且不论,光凭她刚来就知道侧门的位置,就很值得注意。

[08]

遵照主任“多带带她”的旨意,中午吃饭时,顾筱主动叫上了章可可。集团食堂在二楼,一到中午便十分热闹。在这样的单位,除了特别孤僻的人外,都把食堂当作促进“团结友好”的重要场所。

章可可跟着顾筱走进食堂,见已经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吃饭了,谈笑风生,出菜窗口外也排着长队。回想起冷冷清清的楼道,她觉得奇怪,便问顾筱:“上午时没觉得集团里有这么多人呀。”顾筱双手拿着一个大号瓷碗和一双筷子,转过头说:“有几个在建项目就在集团附近,项目人员会过来蹭……”她顿了一下,“过来吃饭。”

顾筱和章可可前面是一个笑意盎然的男人,据顾筱介绍,那是工程部的经理吴宏。章可可见那人五十多岁的样子,但头上已经秃出了一片“地中海”,于是问顾筱:“集团的工程这么不省心啊?瞧把人给累的。”顾筱吓一跳,立刻示意章可可:“小点声!”

阿姨打饭的速度还算快,没过一会儿就快轮到她们了。顾筱从窗台旁码好的餐盘里拿出一个递给章可可:“明天你可以自己带碗来,这里的餐盘洗得不太干净。”

吴宏走到窗口前,里面打饭的阿姨热情地招呼他:“吴经理啊,今天有你爱吃的红烧肉呢,我给你多打点儿。”说完给吴宏碗里压了满满两勺。“你们这里的阿姨真好啊。”章可可不禁赞叹说,顾筱则无声地叹了口气。很快,顾筱把自己的碗和章可可的餐盘递了进去,阿姨递出来两份“减肥餐”。

找到座位坐下后,章可可望着一马平川的餐盘欲哭无泪,对顾筱说:“吃完还能续碗不?我为了第一次穿修身职业装,可是没吃早饭的。”也许是听惯了机关里的虚头巴脑,顾筱竟觉得说出这话的章可可很真诚,也很可爱。她端起自己的碗,分了一些饭菜在章可可的餐盘里。“不用啦,我开玩笑的!”章可可不好意思了。顾筱笑笑说:“正好我今天早上吃多了,现在肚子还撑着呢。”

午间休息时,章可可躺在办公室的柔软沙发上,感觉一切还不太真实。另一张沙发上的顾筱好像已经睡熟了,而自己却迟迟无法入睡。或许是因为从上大学起,她就停掉了午睡的习惯,生物钟对此已经很陌生了。

她环顾了一圈办公室,基本符合她对国企的想象。人均占地面积宽绰,花草众多且被打理得很好,每人桌上都放着一本没有任何字迹的台历,以及档案袋和文件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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