仟余集——郁达夫作品精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8 20: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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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编)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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仟余集——郁达夫作品精选

仟余集——郁达夫作品精选试读:

前言

文学作品是以语言为手段塑造形象来反映社会生活、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一种艺术,是我们的一面镜子,对于我们的人生具有潜移默化的巨大启迪作用,能够开阔我们的视野,增长我们的知识,陶冶我们的情操。

文学大师是一个时代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记载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缩影,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他们是我们心灵的工程师,能够指导我们的人生发展,给予我们心灵鸡汤般的精神滋养。

这正如泰戈尔在谈到文学与我们人类未来的关系时所说:“用文学去点燃未来的万家灯火。”

为此,我们特别编辑了这套《感悟文学大师经典》丛书,主要收录了鲁迅、郑振铎、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鲁彦、梁遇春、许地山、萧红、瞿秋白、闻一多、缪崇群、穆时英、丘东平、滕固、蒋光慈、叶紫、刘半农、邹韬奋、李叔同、苏曼殊、朱湘、柔石、庐隐、戴望舒、章衣萍、钱玄同、彭家煌、刘云若、洪灵菲、石评梅、夏丏尊、胡也频等作家的一百部有影响的作品,既有诗歌、散文、杂文,评论,也有长、中、短篇小说,还有戏剧等作品,这些不同体裁的作品,大多取材于现实生活,对当时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斗争和其他种种社会生活,做了现实主义的真实描绘,是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本套丛书选文广泛、丰富,且把阅读文学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既能增进广大读者阅读经典文学的乐趣,又能使我们体悟人生的智慧和生活哲理。

本套图书格调高雅,知识丰富,具有极强的可读性、权威性和系统性,非常适合广大读者阅读和收藏,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

杨梅烧酒

病了半年,足迹不曾出病房一步,新近起床,自然想上什么地方去走走。照新的说法,是去转换转换空气;照旧的说来,也好去祓除祓除邪孽的不祥;总之久蛰思动,大约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这气候,这一个火热的土王用事的气候,实在在逼人不得不向海天空阔的地方去躲避一回。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日本的温泉地带,北戴河,威海卫,青岛,牯岭等避暑的处所。但是衣衫褴褛,稀粥不全的近半年来的经济状况,又不许我有这一模仿普罗大家的阔绰的行为。寻思的结果,终觉得还是到杭州去好些;究竟是到杭州去的路费来得省一点,此外我并且还有一位旧友在那里住着,此去也好去看他一看,在灯昏酒满的街头,也可以去和他叙一叙七八年不见的旧离情。

象这样决心以后的第

天午后,我已经在湖上的一家小饭馆里和这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吃应时的杨梅烧酒了。

屋外头是同在赤道直下的地点似的伏里的阳光,湖面上满泛着微温的泥水和从这些泥水里蒸发出来的略带腥臭的汽层儿。大道上车夫也很少,来往的行人更是不多。饭馆的灰尘积得很厚的许多桌子中间,也只坐有我们这两位点菜要先问一问价钱的顾客。

他——我这一位旧友——和我已经有七八年不见了。说起来实在话也很长,总之,他是我在东京大学里念书时候的一位预科的极友。毕业之后,两人东奔西走,各不往来,各不晓得各的住址,已经隔绝了七八年了。直到最近,似乎有一位不良少年,在假了我的名氏向各处募款,说:“某某病倒在上海了,现在被收留在上海的一个慈善团体的××病院里。四海的仁人君子,诸大善士,无论和某某相识或不相识的,都希望惠赐若干,以救某某的死生的危急。”我这一位旧友,不知从什么地方,也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在一个月前,居然也从他的血汗的收入里割出了两块钱来,郑重其事地汇寄到了上海的××病院。在这××病院内,我本来是有一位医士认识的,所以两礼拜前,他的那两元义捐和一封很简略的信终于由那一位医士转到了我的手里。接到了他这封信,并且另外更发见了有几处有我署名的未完稿件发表的事情之后,向远近四处去一打听,我才原原本本的晓得了那一位不良少年所作的在前面已经说过的把戏。而这一出实在也是滑稽得很的小悲剧,现在却终于成了我们两个旧友的再见的基因。

他穿的是肩头上有补缀的一件夏布长衫,进饭馆之后,这件长衫却被两个纽扣吊起,挂上壁上去了。所以他和我,都只剩了一件汗衫,一条短裤的野蛮形状。当然他的那件汗衫比我的来得黑,而且背脊里已经有两个小孔了,而我的一件哩,却正是在上海动身以前刚花了五毫银币新买的国货。

他的相貌,非但同七八年前没有丝毫的改变,就是同在东京初进大学预科的那一年,也还是一个样儿。嘴底下的一簇绕腮胡,还是同十几年前一样,似乎是刚剃过了

两天的样子,长得正有一二分厚,远看过去,他的下巴象一个倒挂在那里的黑漆小木鱼。说也奇怪,我和他同学了

五年,及回国之后又不见了七八年的中间,他的这一簇绕腮胡,总从没有过长得较短一点或较长一点的时节。仿佛是他娘生他下地来的时候,这胡须就那么地生在那里,以后直到他死的时候,也不会发生变化似的。他的两只似乎是哭了一阵之后的肿眼,也仍旧是同学生时代一样,只是朦胧地在看着鼻尖,淡含着一味莫名其妙的笑影。额角仍旧是那么宽,颧骨仍旧是高得很,颧骨下的脸颊部仍旧是深深地陷入,窝里总有一个小酒杯好摆的样子。他的年纪,也仍旧是同学生时代一样,看起来,从二十五岁起到五十二岁止的中间,无论哪一个年龄都可以看的。

当我从火车站下来,上离车站不远的一个暑期英算补习学校——这学校也真是倒霉,简直是象上海的专吃二房东饭的人家的两间阁楼——里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那里上课。一间黑漆漆的矮屋里,坐着八九个十四五岁的呆笨的小孩,眼睛呆呆的在注视着黑板。他老先生背转了身,伸长了时时在起痉挛的手,尽在黑板上写数学的公式和演题,屋子里声息全无,只充满着滴滴答答的他的粉笔的响声。因此他那一个圆背和那件有一大块被汗湿透的夏布长衫,就很惹起了我的注意。我在楼下向房东问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在楼上一定是听见的,同时在这样静寂的授课中间,我的一步一步走上楼去的脚步声,他总也不会不听到的。当我上楼之后,他的学生全部向我注视的一层眼光,就可以证明,但是向来神经就似乎有点麻木的他,竟动也不动一动,仍在继续着写他的公式,所以我只好静静的在后一排学生的一个空位里坐落。他把公式演题在黑板上写满了,又从头至尾的看了一遍,看有没有写错,又朝黑板空咳了两三声,又把粉笔放下,将身上的粉末打了一打干净,才慢慢的旋转身来。这时候他的额上嘴上,已经盛满了一颗颗的大汗。他的红肿的两眼,大约总也已满被汗水封没了罢,他竟没有看到我而若无其事的又讲了一阵,才宣告算学课毕,教学生们走向另一间矮屋里去听讲英文。楼上起了动摇,学生们争先恐后的奔往隔壁的那间矮屋里去了,我才徐徐的立起身来,走近了他,把手伸出向他的粘湿的肩头上拍了一拍。“嗅,你是几时来的?”

终于他也表示出了一种惊异的表情,举起了他那两只朦胧的老在注视鼻尖的眼睛。左手捏住了我的手,右手他就在袋里摸出了一块黑而且湿的手帕来揩他头上的汗。“因为教书教得太起劲了,所以你的上来,我竟没有听到。这天气可真了不得。你的病好了么?”

他接连着说出了许多前后不接的问我的话,这是他的兴奋状态的表示,也还是学生时代的那一种样子。我略答了他一下,就问他以后有没有课了。他说:“今天因为甲班的学生,已经毕业了,所以只剩了这一班乙班,我的数学教完,今天是没有课了。下一个钟头的英文,是由校长自己教的。”“那么我们上湖滨去走走,你说可以不可以?”“可以,可以,马上就去。”

于是乎我们就到了湖滨,就上了这一家大约是第四五流的小小的饭馆。

在饭馆里坐下,点好了几盘价廉可口的小菜,杨梅烧酒也喝了几口之后,我们才开始细细的谈起别后的天来。“你近来的生活怎么样?”开始头一句,他就问起了我的职业。“职业虽则没有,穷虽则也穷到可观的地步,但是吃饭穿衣的几件事情,总也勉强的在这里支持过去。你呢?”“我么?象你所看见的一样,倒也还好。这暑期学校里教一个月书,倒也还有十六块大洋的进款。”“那么暑期学校完了就怎么办哩?”“也就在那里的完全小学校里教书,好在先生只有我和校长两个,十六块钱一个月是不会没有的。听说你在做书,进款大约总还好罢?”“好是不会好的,但十六块或六十块里外的钱是每月弄得到的。”“说你是病倒在上海的养老院里的这一件事情,虽然是人家的假冒,但是这假冒者何以偏又要来使用象你我这样的人的名义哩?”“这大约是因为这位假冒者受了一点教育的害毒的缘故。大约因为他也是和你我一样的有了一点智识而没有正当的地方去用。”“嗳,嗳,说起智识的正当的用处,我到现在也正在这里想。我的应用化学的智识,回国以后虽则还没有用到过一天,但是,但是,我想这一次总可以成功的。”

谈到了这里,他的颜面转换了方向,不在向我看了,而转眼看向了外边的太阳光里。“嗳,这一回我想总可以成功的。”

他简直是忘记了我,似乎在一个人独语的样子。“初步机械二千元,工厂建筑一千五百元,一千元买石英等材料和石炭,一千元人的广告,嗳,广告却不可以不登,总计五千五百元。五千五百元的资本。以后就可以烧制出品,算它只出一百块的制品一天,那么一三得三,一个月三千块。一年么三万六千块。打一个八折,三八两万四,三六一千八,总也还有两万五千八百块。以六千块还资本,以六千块做扩建费,把一万块钱来造它一所住宅,嗳,住宅当然公司里的人是都可以来住的。那么,那么,只教一年,一年之后,就可以了……”

我只听他计算得起劲,但简直不晓得他在那里计算些什么,所以又轻轻地问他:“你在计算的是什么?是明朝的演题么?”“不,不,我说的是玻璃工厂,一年之后,本利偿清,又可以拿出一万块钱来造一所共同的住宅,吓,你说多么占利啊,嗳,这一所住宅,造好之后,你还可以来住哩,来住着写书,并且顺便也可以替我们做点广告之类,好不好?干杯,干杯,干了它这一杯烧酒。”

莫名其妙,他把酒杯擎起来了,我也只得和他一道,把一杯杨梅已经吃了剩下来的烧酒干了。他干下了那半杯烧酒,紧闭着嘴,又把眼睛闭上,陶然地静止了一分钟,随后又张开了那双红肿的眼睛。大声叫着茶房说:“堂倌!再来两杯!”

两杯新的杨梅烧酒来后,他紧闭着眼,背靠着后面的板壁,一只手拿着手帕,一次一次的揩拭面部的汗珠,一只手尽是一个一个的拿着杨梅在往嘴里送。嚼着靠着,眼睛闭着,他一面还尽在哼哼的说着:“嗳,嗳,造一间住宅,在湖滨造一间新式的住宅。玻璃,玻璃么,用本厂的玻璃,要斯断格拉斯。一万块钱,一万块大洋。”

这样的哼了一阵,吃杨梅吃了一阵了,他又忽而把酒杯举起,睁开眼叫我说:“喂,老同学,朋友,再干一杯!”

我没有法子,所以只好又举起杯来和他干了一半,但看看他的那杯高玻璃杯的杨梅烧酒,却是杨梅与酒都已吃完了。喝完酒后,一面又闭上眼睛,向后面的板壁靠着,一面他又高叫着堂倌说:“堂倌!再来两杯!”

堂倌果然又拿了两杯盛得满满的杨梅与酒来,摆在我们的面前。他又同从前一样的闭上眼睛,靠着板壁,在一个杨梅,一个杨梅的往嘴里送。我这时候也有点喝得醺醺地醉了,所以什么也不去管它,只是沉默着在桌上将两手叉住了头打瞌睡,但是在还没有完全睡熟的耳旁,只听见同蜜蜂叫似的他在哼着说:“啊,真痛快,痛快,一万块钱!一所湖滨的住宅!一个老同学,一位朋友,从远地方来,喝酒,喝酒,喝酒!”

我因为被他这样的在那里叫着,所以终于睡不舒服。但是这伏天的两杯杨梅烧酒,和半日的火车旅行,已经弄得我倦极了,所以很想马上去就近寻一个旅馆来睡一下。这时候正好他又睁开眼来叫我干第三杯烧酒了,我也顺便清醒了一下,睁大了双眼,和他真真地干了一杯。等这一杯似甘非甘的烧酒落肚,我却也有点支持不住了,所以就教堂倌过来算帐。他看见了堂倌过来,我在付帐了,就同发了疯似的突然站起,一双手叉住了我那只捏着纸币的右手,一只左手尽在裤腰左近的皮袋里乱摸。等堂倌将我的纸币拿去,把找头的铜元角子拿来摆在桌上的时候,他脸上一青,红肿的眼睛一吊,顺手就把桌上的铜元抓起,锵丁丁的掷上了我的面部。扑搭地一响,我的右眼上面的太阳穴里就凉阴阴地起了一种刺激的感觉,接着就有点痛起来了。这时候我也被酒精激刺着发了作,呆视住他,大声地喝了一声:“喂,你发了疯了么,你在干什么?”

他那一张本来是畸形的面上,弄得满面青青,涨溢着一层杀气。“操你的,我要打倒你们这些资本家,打倒你们这些不劳而食的畜生!来,我们来比比腕力看。要你来付钱,你算在卖富么?”

他眉毛一竖,牙齿咬得紧紧,捏起两个拳头,狠命的就扑上了我的身边。我也觉得气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和他扭打了拢来。

白丹,丁当,扑落扑落的桌椅杯盘都倒翻在地上了,我和他两个就也滚跌到了店门的外头。两个人打到了如何的地步,我简直不晓得了,只听见四面哗哗哗哗的赶聚了许多闲人车夫巡警拢来。

等我睡醒了一觉,渴想着水喝,支着鳞伤遍体的身体在第二分署的木栅栏里醒转来的时候,短短的夏夜,已经是天将放亮的午前三四点钟的时刻了。

我睁开了两眼,向四面看了一周,又向栅栏外刚走过去的一位值夜的巡警问了一个明白,才朦胧地记起了白天的情节。我又问我的那位朋友呢,巡警说,他早已酒醒,两点钟之前回到城站的学校里去了。我就求他去向巡长回禀一声,马上放我回去。他去了一刻之后,就把我的长衫草帽并钱包拿还了我。我一面把衣服穿上,出去去解了一个小解,一面就请他去倒一碗水来给我止渴。等我将五元纸币私下塞在他的手里,带上草帽,由第二分署的大门口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被晓风一吹,头脑清醒了一点,我却想起了昨天午后的事情全部,同时在心坎里竟同触了电似地起了一层淡淡的忧郁的微波。“啊啊,大约这就是人生罢!”

我一边慢慢地向前走着,一边不知不觉地从嘴里却念出了这样的一句独白来。一九三〇年七月作(原载一九三〇年八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三号)

东梓关

一夜北风,院子里的松泥地上,已结成了一层短短的霜柱,积水缸里,也有几丝冰骨凝成了。从长年漂泊的倦旅归来,昨晚上总算在他儿时起居惯的屋栋底下,享受了一夜安眠的文朴,从楼上起身下来,踏出客堂门,上院子里去一看,陡然间却感到了一身寒冷。“这一区江滨的水国,究竟要比半海洋性的上海冷些。”

瞪目呆看着晴空里的阳光,正在这样凝想着的时候,从厨下刚走出客堂里来的他那年老的娘,却忽而大声地警告他说:“朴,一侵早起来,就站到院子里去干什么?今天可冷得很哩!快进来,别遭了凉!”

文朴听了她这仍旧是同二十几年前一样的告诫小孩子似的口吻,心里头便突然间起了一种极微细的感触,这正是有些甜苦的感触。眼角上虽渐渐带着了潮热,但面上却不能自已地流露出了一脸微笑,他只好回转身来,文不对题的对他娘说:“娘!我今天去就是,上东梓关徐竹园先生那里去看一看来就是,省得您老人家那么的为我担心。”“自然啦,他的治吐血病是最灵也没有的,包管你服几帖药就能痊愈。那两张钞票,你总收藏好了吧?要是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哪里会得不够呢。我自己也还有着,您放心好了,我吃过早饭,就上轮船局去。”“早班轮船怕没有这么早。你先进来吃点点心,回头等早午饭烧好,吃了再去,也还来得及哩。你脸洗过了没有?”

洗了一洗手脸,吃了一碗开水冲蛋,上各处儿时走惯的地方去走了一圈回来,文朴的娘已经摆好了四碗蔬菜,在等他吃早午饭了。短短的冬日,在白天的时候也实在短不过,文朴满以为还是早晨的此刻,可是一坐下来吃饭,太阳却早已经晒到了那间朝南的客堂的桌前,看起来大约总也约莫有了十点多钟的样子了。早班轮船是早晨七点从杭州开来的,到埠总在十一点左右,所以文朴的这一顿早午饭,自然是不能吃得十分从容。倒是在上座和他对酌的他那年老的娘,看他吃得太快了,就又宽慰他说:“吃得这么快干什么?早班轮赶不着,晚班的总赶得上的,当心别噎隔起来!”依旧是同二十几年前对小孩子说话似的那一种口吻。

刚吃完饭,擦了擦脸,文朴想站起来走了,他娘却又对他叮嘱着说:“我们和徐竹园先生,也是世交,用不着客气的。你虽则不认得他,可是到了那里,今天你就可以服一帖药,就在徐先生的春和堂里配好,托徐先生家里的人代你煎煎就对。……”“好,好,我晓得的。娘,你慢用吧,我要走了。”

正在这个时候,轮船报到的汽笛声,也远远地从江面上传了过来。

这小县城的码头上,居然也挤满了许多上船的行旅客商和自乡下来上城市购办日用品的农民,在从码头挤上船去的一段浮桥上,文朴也遇见了许多儿时熟见的乡人的脸。汽笛重叫了一声,轮船离埠开行之后,文朴对着渐渐退向后去的故乡的一排城市人家,反吐了一口如释重负似的深长的气。因为在外面漂泊惯了,他对于小时候在那儿生长,在旅途中又常在想念着的老巢,倒在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一时重复身入了舟车逆旅的中间,反觉得是回到了熟习的故乡来的样子。更况且这时候包围在他坐的那只小轮船的左右前后的,尽是些蓝碧的天,澄明的水,和两岸的青山红树,江心的暖日和风,放眼向四周一望,他觉得自己譬如是一只在山野里飞游惯了的鸟,又从狭窄的笼里飞出,飞回到大自然的怀抱里来了。

东梓关在富春江的东岸,钱塘江到富阳而一折,自此以上,为富春江,已经将东西的江流变成了南北的向道。轮船在途中停了一二处,就到了东梓关的埠头。东梓关虽则去县城只有三四十里路程,但文朴因自小就在外面漂流,所以只在极幼小的时候因上祖坟来过一次之外,自有确实的记忆以后却从还没有到过这一个在他们的故乡也是很有名的村镇。

江上太阳西斜了,轮船在一条石砌的码头上靠了岸。文朴跟着几个似乎是东梓关附近土著的农民上岸之后,第一就问他们,徐竹园先生是住在哪里的。“徐竹园先生吗?就是那间南面的大房子!”

一个和他一道上岸来的农民在岸边站住了,用了他那只苍老曲屈的手指,向南指点了一下。

文朴以手遮着日光,举头向南一看,只看出了几家疏疏落落的人家和许多树叶脱尽的树木来。因稻已经收割尽了,空地里草场上,只堆着一堆一堆的干稻草在那里反射阳光。一处离埠头不远的池塘里,游泳着几只家畜的鸭,时而一声两声的在叫着。池塘边上水浅的地方,还浸着一只水牛,在水面上擎起了它那个两角峥嵘的牛头,和一双黑沉沉的大眼,静静儿的在守视着从轮船上走下来的三五个行旅之人。村子里的小路很多,有些是石砌的,有些是黄泥的,只有一条石板砌成的大道,曲折横穿在村里的人家和那池塘的中间,这大约是官道了。文朴跟着了那个刚才教过他以徐先生的住宅的农夫,就朝南顺着了这一条大道走向前去。

东梓关的全村,大约也有百数家人家,但那些乡下的居民似乎个个都很熟识似的。文朴跟了农夫走不上百数步路,却听他把自那里来为办什么事去的历史述说了一二十次,因为在路上遇见他的人,个个都以同样的话问他一句,而他总也一边前进,一边以同样的话回答他们。直到走上了一处有四五条大小的叉路交接的地方,他的去路似乎和文朴的不同了,高声一喊,他便喊住了一位在一条小路上慢慢向前行走的中老农夫,自己先说了一遍自何处来为办什么事而去的历史,然后才将文朴交托了他,托他领到徐先生的宅里,他自己就顺着大道,向前走了。

徐竹园先生的住宅,果然是近邻中所少见的最大的一所,但墙壁梁栋,也都已旧了,推想起来,大约总也是洪杨战后所筑的旧宅无疑。文朴到了徐家屋里,由那中老农夫进去告诉了一声,等了一会,就走出来了一位面貌清秀,穿长衫作学生装束的青年。听取了文朴的自己介绍和来意以后,他就很客气地领他进了一间光线不十分充足的厢房。这时候虽则已进了午后,可是门外面的晴冬的空气,干燥得分外鲜明,平面的太阳光线,也还照耀得辉光四溢,而一被领进到了这一间分明是书室兼卧房的厢房的中间,文朴觉得好象已经是寒天日暮的样子了。厢房的三壁,各摆满了许多册籍图画,一面靠壁的床上陈设着有一个长方的紫檀烟托和一盏小小的油灯。文朴走到了床铺的旁边,躺在床上刚将一筒烟抽完的徐竹园先生也站起来了。“是文先生么?久仰久仰。令堂太太的身体近来怎么样?请躺下去歇歇吧,轮船里坐得不疲乏么?彼此都不必客气,就请躺下去歇歇,我们可以慢慢的谈天。”

竹园先生总约莫有五十岁左右了,清癯的面貌,雅洁的谈吐,绝不象是一个未见世面的乡下先生。文朴和他夹着烟盘躺下去后,一边在看他烧装捏吸,一边也在他停烧不吸的中间,听取了许多关于他自己当壮年期里所以要去学医的由来。

东梓关的徐家,本来是世代著名的望族,在前清嘉道之际,徐家的一位豪富,也曾在北京任过显职,嗣后就一直没脱过科甲。竹园先生自己年纪轻的时候,也曾做过救世拯民的大梦,可是正当壮年时期,大约是因为用功过了度,在不知不觉的中间,竟尔染上了吐血的宿疾,于是大梦也醒了,意志也灰颓了,翻然悔悟,改变方针,就于求医采药之余,一味的看看医书,试试药性,象这样的生活,到如今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就是这一口烟……”

徐竹园先生继续着说:“就是这一口烟,也是那时候吸上的。病后上的瘾,真是不容易戒绝,所以我劝你,要根本的治疗,还是非用药石不行。”

世事看来,原是塞翁之马,徐竹园先生因染了疾病,才绝意于仕进,略有余闲,也替人家看看病,自己读读书,经管经管祖上的遗产;每年收入,薄有盈余,就在村里开了一家半施半卖的春和堂药铺。二十年来大局尽变,徐家其他的各房,都因宦途艰险,起落无常之故,现在已大半中落了,可是徐竹园先生的一房,男婚女嫁,还在保持着旧日的兴隆,他的长子,已生下了孙儿,三代见面了。

文朴静躺在烟铺的一旁,一边在听着徐竹园先生的述怀,一边也暗自在那里下这样的结论;忽而前番引领他进来的那位青年,手里拿了一盏煤油灯走进了房来,并且报告着说:“晚饭已经摆上了!”

徐竹园先生从床上立了起来,整整衣冠,陪文朴走上厅去的中间,文朴才感到了乡下生活的悠闲,不知不觉,在烟盘边一躺却已经有三四个钟头飞驰过去了。丰盛的一餐夜饭吃完之后,自然的就又走回到了烟铺。竹园先生的兴致愈好了,饭后的几筒烟一抽,谈话就转到了书版掌故的一方面去。因为文朴也是喜欢收藏一点古书骨董之类的旧货的,所以一谈到了这一方面,他的精神,也自然而然地振作了一下。

竹园先生更取出了许多收藏的砖砚,明版的书籍,和傅青主手写的道情卷册来给文朴鉴赏。文朴也将十几年来在外面所见过的许多珍彝古器的大概说给了徐先生听。听到了欧战期间巴黎博物院里保藏古物的苦心的时候,竹园先生竟以很新的见解,发表了一段反对战争的高论。为证明战争的祸患无穷,与只有和平的老百姓受害独烈的实际起见,他最后又说到了这东梓关地方的命名的出处。

东梓关本来叫作“东指关”的,吴越行军,到此暂驻,顺流直下,东去就是富阳山嘴,是一个天然的关险,是以行人到此,无不东望指关,因而有了这一个名字。但到了明末,倭寇来侵,江浙沿海一带,处处都遭了蹂躏,这儿一隅,虽然处在内地,可是烽烟遍野,自然也民不安居。忽而有一天晚上,大兵过境,将此地土著的一位农民强拉了去。他本来是一个独子,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只剩下两个弱妹,全要凭他的力田所入来养活三人的。哥哥被拉了去后的两位弱妹,当然是没有生路了,于是只有朝着东方她们哥哥被拉去的方向,举手狂叫,痛哭悲号,来减轻她们的忧愁与恐怖。这样的哭了一日一夜,眼睛里哭出血来了,突然间天上就起了狂风,将她们的哭声送到了她们哥哥的耳里。她们的哥哥这时候正被铁链锁着,在军营里服牛马似的苦役。大风吹了一日一夜,他流着眼泪,远听她们的哭声也听了一日一夜。直到第三天的天将亮的时候,他拖着铁链,爬到了富春江下游的钱塘江岸,纵身一跳,竟于狂风大雨之中跳到了正在涨潮的大江心里。同时他的两位弱妹,也因为哭了二日二夜,眼睛里的血也流完了之故,于天将亮的时候在“东指关”的江边,跳到水里去了。第三天天晴风息,“东指关”的住民早晨起来一看,附近地方的树头,竟因大风之故,尽曲向了东方。当时这里所植的都是梓树,所以以后,地名就变作了东梓关。过了几天,潮退了下去,在东梓关西面的江心里,忽然现出了两大块岩石来。在这两大块岩石旁边,他们兄妹三人的尸体却颜色如生地静躺在那里,但是三人的眼睛,都是哭得红肿不堪的。“那两大块岩石,现在还在那里,可惜天晚了,不能陪你去看……”

徐竹园先生慢慢地说:“我们东梓关人,以后就把这一堆岩石称作了‘姐妹山’。现在岁时伏腊,也还有人去顶礼膜拜哩!战争的毒祸,你说厉害不厉害?”

将这一大篇故事述完之后,竹园先生就又大口的抽了两口烟,咕的喝了一口浓茶。点上一枝雪茄,放到嘴里衔上了,他就坐了起来对文朴说:“现在让我来替你诊脉吧!看你的脸色,你那病还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

伏倒了头,屏绝住气息,他轻一下重一下的替文朴按了约莫有三十分钟的脉,又郑重地看了一看文朴的脸色和舌苔,他却好象已经得到了把握似地欢笑了起来:“不要紧,不要紧,你这病还轻得很呢!我替你开两个药方,一个现在暂时替你止血,一个你以后可以常服的。”

说了这几句话后,他又凝神屏气地向洋灯注视了好几分钟,然后伸手磨墨,预备写下那两张药方来了。

这时候时间似乎已经到了夜半,沉沉的四壁之内,文朴只听见竹园先生磨墨的声音响得很厉害。时而窗外面的风声一动,也听得见一丝一丝远处的犬吠之声,但四面却似乎早已经是睡尽了。

文朴一个人坐在竹园先生的背后,在这深夜的沉寂里静静的守视着他这种聚精会神的神气,和一边咳嗽一边伸纸吮笔的风情,心里头却自然而然的起了一种畏敬的念头。“啊啊,这的确是名医的风度!”

文朴在心里想:“这的确是名医的样子,我的病大约是有救药了。”

竹园先生把两个药方开好了,搁下了笔,他又重将药方仔细检点了一遍。文朴立起来走向了桌前,接过药方,就躬身道了个谢,旋转身又和竹园先生躺下在烟盘的两旁。竹园先生又抽了几口之后,厅上似乎起了一点响动,接着就有人送点心进来了,是热烘烘的一壶酒,四碟菜,两碗面。文朴因为食欲不佳,所以只喝了一杯酒就搁下了筷,在陪着竹园先生进用饮食的当中,他却忍不住地打了两个呵欠。竹园先生看见了,向房外叫了一声,白天的那位青年就走了进来,执着灯陪文朴进了一间小小的客房。

文朴睡不上几个钟头,窗外面已经有早起的农人起来了,一睡醒后,他第二觉是很不容易睡着的,撩起帐子来一看,窗外面似乎依旧是干燥的晴天。他张开眼想了一想,就匆匆地披衣着袜,起身走出了卧床。徐家的上下,除打洗脸水来的佣人之外,当然是全家还在高卧。文朴问佣人要了一副纸笔,向竹园先生留下了一张打扰告罪的字条,便从徐家走了出来。因为下水的早班轮船,是于八点前后经过东梓关埠头的,他就想乘了这班早班,重回到他老母的身边去,在徐家服药久住,究竟觉得有点不便。

屋外面的空气着实有点尖寒的难受,可是静躺在晴冬的朝日之下的这东梓关的村景,却给与了文朴以不能忘记的印象。

一家一家的瓦上,都盖上了薄薄的层霜。枯树枝头,也有几处似金刚石般地在反射着刚离地平线不远的朝阳光线。村道上来往的人,并不见多,但四散着的人家烟突里,却已都在放出同天的颜色一样的炊烟来了。隔江的山影,因为日光还没有正射着的缘故,浓黑得可怕,但朝南的一面旷地里,却已经洒满了金黄的日色和长长的树影之类。文朴走到了江边,埠头还不见有一个候船的人在等着,向一位刚自江里挑了一担水起来的工人问了一声,知道轮船的到来,总还有一个钟头的光景。

文朴呆呆地在埠头立了几分钟,举头便向徐竹园先生的那所高大的房屋一望,看见他们的朝东的一道白墙头上,也已经晒上了太阳了。“大约象他老先生那样舒徐浑厚的人物,现在总也不多了吧?这竹园先生,也许是旧时代的这种人物的最后一个典型!”

心里这样的想着,他脑里忽而想起了昨晚上所谈的一宵闲话。“象这一种夜谈的情景,却也是不可多得的。龚定庵所说的‘小屏红烛话冬心’,趣味哪里有这样的悠闲隽永。”“小屏——红烛——话——冬心!”“小屏——红烛——话——冬心!”茫然在口里这样轻轻念了几句,他的面前,却忽而又闪出了一个年纪很轻的挑水的人来。那少年对他望了几眼,他倒觉得有点难为情起来了,踏上了一步,就只好借点因头来遮盖遮盖自己的那一种独立微吟的蠢相。“小弟弟,要看姐妹山,应该是怎么样的走的?”“只教沿着岸边,朝上直跑上去就对。”“谢谢你。”

文朴说了这一句谢词,沿江在走向姐妹山去的中间,那少年还呆立在埠头的朝阳里,在默视着这位疯不象疯,痴不象痴的清瘦的中年人的背影。一九三二年九月(原载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一日《现代》第二卷第一期)

迟暮

厌倦了频年的飘泊,并且又当日本帝国主义军队的来侵与世界经济恐慌最高潮的当口,觉得不死不生羁栖在大都会里作穷苦的文士生活,也没有一点意义,林旭就在一天春雨潇潇的早晨,带了他的妻儿迁上比较安静的杭州城里去永住了。

杭州本来是林旭他们的本土本乡,饮食起居的日用之类,究竟要比上海便宜得多。林旭在表面上虽则在说,对于都市生活,真觉得是厌倦极了,只想上一处清静一点的地方去读读书、写写东西,但其实,这一次的迁居的主要动机,还是因为经济上的压迫。“算了算了,人生原不过是这么回事。苦苦的寄生在这大都会里,要受邻居们的那些闲气,倒还不如回到老家去住它几天大房子的合算!”

林旭在一天睡不着觉的恼人的晚上,这样的轻轻地说了一串并不是在对人讲的独白,而睡在他的身边似乎也还没有合眼的他的夫人,却马上就很起劲地回答他说:“我倒也是这样的在想,就是不回乡下的老家,上杭州去租一间大点的房子住住,租钱究竟要比这里便宜些。”

这一个偶然在蚊帐之内的夫妻会议的决议案,居然于半月之后被实地执行了。将几件并不值钱的零星行李与两个小孩子搬进车厢之后,林旭把关在那里的车窗放了下来,对着烟雾和春雨拌在一道的象灰浆一样的上海空中,如释重负似的深长地吐了一口郁气。立在窗口,拿出手帕来擦擦额上的汗,回转头来,对两个淘气的小孩发了几声叱咤的命令,他又凝视住窗外的雨脚在作独语说:“车到站的时候,要希望它不落雨才好!”这一个老是象只在对自己说话的独语习惯,也是林旭近来的一种脾气。有时候在街上独步,或一个人深夜在书案前看书的当中,他也会高声地说出一句半句的话,或发出一声绝望悲愤的叫喊来。他的家人对他这脾气,近来也看惯了,所以即使听见了他的独白,看见了他的脸上的阴恶的表情,也到了会泰然不去理他的程度。

因为是落雨天,所以车厢里空得很。火车开出之后,林旭一个人走上了离女人小孩们略远的一个空座去坐下,先翻开了一册打算上杭州去译的书看了几页。后来又屈着手指头计算了些此番搬家的用费之类,便看看窗外的雨景而打了几个呵欠,不知不觉就昏昏沉沉地在座位前的小桌上靠住睡着了。

火车准时到了杭州城站,雨还在凄凄地落着。一靠月台,他的夫人就向车窗外干娘大哥二弟地招呼了一阵;原来他们的亲戚朋友,接到了他们将迁居来杭州的消息,和火车到站的时刻,早就在那里等着了。林旭走下了月台,向几位亲戚带来的一群小孩子一看,第一就感到了一种辨认不清的困惑。几年的前头,他上杭州来看他们的时候,有几个小的他不曾看见,有几个与他是居于叔侄的辈次的小孩,也还是不懂人事的顽童,而现在他们竟长得要和他一样地高,穿着了学校的制服,帮他提行李、拖小孩,俨然是已经成年的中坚国民了。走出了月台栅门,等汽车来搬行李的当中,他约大家上待车室里去坐了一下。喝了口茶,吸了支烟后,他镇静地向他的长一辈的亲戚们仔细一打量,心里头也暗暗地吃了一惊。他觉得他们的脸色,他们的姿势,在这仅仅的几年之中,竟变得非常之衰老了。“啊啊,这一个人生,这一个时间的铁门关,谁能够逃得过去?谁能够逃得过去呢?”

分坐入了几辆汽车,他向两旁在往后退的依旧同几年前一样的衰落的杭州城市看看,心里忽而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灰冷的感觉,在他的口上,险些儿又滚出了一串独白。

在杭州住下的第二天,新居的电灯,接上了火。林旭吃过了夜饭,踏进一间白天刚布置好的书斋,去打开夜饭前送到的上海报纸来看。初看了第一面的大字广告,还并不觉得什么,跟着日军侵入的政治新闻,因为只看了些题目,倒也还可以,后来看到了三面的社会新闻,读入了记事的第一则,就觉得字迹模糊得很。叫家人来换上了一个五十支烛光的电灯球,继续再把社会记事看下去,而字迹的模糊,还同没有换灯球的时候一样。他把眼睛擦了几擦,歪头一想,才晓得自己的眼睛花了,一副新近配好的老花眼镜,在搬家的纷乱之中,不知摆入了什么地方,到现在还没有寻着。放下报纸,灭去电灯,踏回寝室去就寝的路上,他又轻轻地独语着说:“明天一早非去配一副眼镜不可!非去配不行!”

搬定之后,约莫将一礼拜了,有一天久雨初晴的午后,林旭在中饭时饱啖了一盘杭州著名的醋溜鲫鱼,醉醺醺地正躺在书斋里的藤椅上抚鼻微吟:“冷雨埋春四月初……归来……饱食故乡鱼……范雎……书术成奇辱……王霸妻儿……爱索居……伤乱久嫌……文字狱……偷安……新学武陵鱼……商量柴米分排定……缓向湖塍试鹿车……”

翻来覆去,吟成了五十六字,刚在想韵脚和平仄的协与不协,门铃一响,他的已经长到六岁的儿子却跑进来说:“有客人来了!”

跑上客厅去一看,他起初呆了一呆。一时竟认不出这客人是谁。听了客人叫他的声音,又听了一句“你总以为我还在广东吧?”的开场白之后,他就“啊!”的叫了一声,抢上去握住了客人的手,只在“仲子!仲子!”的叫客人的名字,有半晌说不出话来。

诗人黄仲子当十几年前刚出第一册诗集的时候,林旭在上海原是和他很熟的朋友。当时因为有人毁谤林旭,说他是一位变态性欲者之故,年纪很轻的黄仲子,对这还同小姑娘似地表示了许多羞缩的神情。以后一别十余年,他们有时也原在车窗马背、客舍驿亭里见过几次面,有时也各寄赠着一些自著的作品之类,通过许多次信。但到了这一个安静的故乡来一见,林旭真觉得是掉入了梦里去的样子。“仲子,你广东是几时回来的?”“回来得已经有一年光景了,时代实在进展得太快,我们都落伍了,你也老得多了呢,林旭!”“那当然!仲子,我看你的额上,也已经有了几条皱纹了呢!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啦,你近来还做诗么?”“柴米油盐都筹谋不了,哪里还有工夫做诗哩!你有几个小孩子了?”“两个半。因为还有一个,怕就快要出来,所以只好算半个。你呢?”“也是三个。性欲的净化The Sublimation of Sexual Instinct的必要,虽则时时感到,可是实际上却终于不行。”“哈哈,哈哈,你也做了山喀夫人的信徒了么?节育这一件事情可真不容易,好!让我们慢慢地来研究吧!”“上海的文坛怎么样?你为什么要搬到这一个死都里来住呢?”“还不是为了生活!我们是同你刚才说过的一样,都落伍了。无论如何,在这一个暴风雨将吹到来的大时代里,我们所能尽的力量,结局总是微薄得很。新起的他们,原也很在努力,但实力总觉得还差一点。象我这样,虽自己明晓得自己的软弱无能,可在有些时候,也还想替他们去服一点点的推进之务,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近来老觉得似乎将要变成他们的障碍物的样子,所以就毅然决然地退出了这文笔的战场。仲子,你以为我这计划怎么样?”“当然是很好,我们虽则都还未老,但早已先衰了;第一就得来休养休养,虽然或将从此一直的没落下去也说不定。”“祝夫人呢?近来怎么样?”“她么?不是刚才同你说过,已经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了,除开走上了千古不易的母性的轨道之外,还有什么?”“还有金女士呢?金丽女士呢?我听说她也已经回国了,是在杭州教书吧?”“她也在这里,并且因为在一张报上看见你的来此地永住,还很想和你见见。明天午后有没有空?我们去约她游一趟湖,你以为怎么样?”“好,好得很,我明天午后一定上湖滨去等你们。”

林旭和黄仲子这样约定了明日去游湖,两个人又谈了些闲天,就匆匆地分开了手。是在这一天的晚上,林旭于躺下床去之后,就又问了问他的夫人:“黄仲子明天约我去游湖,你愿不愿意去?”“挺着了这么一个大肚子,谁还愿意去出丑哩!”“听说金丽也一道去的,你们都不是老同学么?为什么不去见见谈谈?”“等我做了产之后,再去请她们吧!”

原来林旭的夫人汪宝琴和黄仲子的夫人祝荫楠以及金丽,都是杭州女学校里的先后的同学,而同级的金丽和祝荫楠,还是同一个县里出身的小同乡。当诗人黄仲子在向祝女士通信求爱的时候,比祝低一级的汪宝琴她们的班里,很流传着有些风说,似乎说诗人黄仲子对祝的级友金丽,一时也曾经感到过不能自己的深情。但结果,黄祝俩终于结成了美满的良缘,而金女士也于学校毕业之后,上法国去继续读了几年书。不久之前,金女士刚自法国学成了回来,仍在杭州的一个大学里教书。林旭有一天偶尔在报上的教育栏里看到了这消息,对他夫人说了,他夫人也就向他说出了那一件旧事。后来他又听她说,金女士因为抱着高远的理想,一直到现在为止还是一个独身的处女;因此他对她也触生了一点浅淡的好奇心。平时对于女性绝不注意的林旭,这一回见了黄仲子而竟问起了金丽,想来总也是这一种意识下的丽比多在那里起作用。

到了和黄仲子约定的时间前半个钟头的光景,林旭便从新寓出来,慢慢地踱到了湖滨,这一天的天气,原也晴暖得宜人,但香市早过,浴佛节也于前两天过去了,故而湖上的游人,也并不多。日光淡淡地晒在湖边的树枝上、远山上,以及许多空船的白篷子上,当这一个继三春而至的热烈的首夏晴天,照理来讲,湖上的景色,当然是分外的研丽浓艳的;但不晓怎么,林旭一个人在湖边踱着,看看近旁,看看远处,只觉得是萧条寂寞,同在荒凉的冬日,独自在一个废墟的城边漫步时的情景一样。

先在体育场附近的堤上走了一圈,等慢慢走到了二码头的树下的时候,他觉得脚力也没有了,所以就向一条长木椅上坐了下去。将头靠上了椅背,眼睛半开半闭地茫然对西面的山影不知呆看了几多时,忽而在他的近旁路上,有许多蹀躞着的小孩脚步声听见了,回转头来向北一看,他第一眼就看出了一个身材比那一群小孩、大人都稍高一点的女性的上半身。接着就看见了黄仲子,看见了黄仲子的夫人和她的三个小孩。同时黄仲子也走上了他的面前,在说话了。“你等得很久了么?我们因为去约密斯金,绕远了路。”

说着,他就照例的替林旭和金丽介绍了一下。金女士的青春的丰润期,虽则已经过去,但从她的紧张的肌肉和羞涩的表情上看去,究竟还有点少年的风韵留在那里。林旭一面露着微笑应答着话,一面更抛眼向仲子的夫人一看。觉得她的头发也枯燥了,颜面也瘦落了,谈话的语气也散漫了,时时只在照顾着三个孩子,生怕他们在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是的,仲子的话说得不错,她是已经走上了母性的轨道了!”

这样私私在心里转着念头,他又掉头向仲子一看,觉得从前那么热情汹涌的这位抒情诗人,现在也戴上了近视眼镜,穿上了半旧的黄黑色西装,本来是矮胖的身体,更觉得矮了胖了一点,彬彬有礼,默默随人,似乎也已经变成了一位走上了轨道的父亲。

林旭因为多走了一点路,身体微感到了些疲乏,所以对于游湖,并没有积极的兴趣。金女士也说今晚上有朋友结婚,要去帮忙,怕是不能在湖里滞留到夜。黄仲子夫妇俩,有三个小孩要招呼,落船上岸,处处都有不便,所以落不落湖,也是随便的。林旭感到了这些,并且觉得金女士也已经会见,好奇心也早已满足了,故而就提议说:“我们还是上西园去吃点点心吧!湖上清冷得很,玩也没有什么好玩。”

大家赞成了这提议,上西园三楼去坐落,在吃点心的中间,林旭向四周清淡的座上看看,忽而想起了一幕西班牙伊罢纳兹著的小说《洪流》的电影里的场面。“仲子,前几年,有一个外国影片,伊罢纳兹的《洪流》,曾经到过中国,你有没有去看?”

林旭不经意地将这一句话问出口后,心里倒觉得有点太冒失了,所以不等黄仲子的回答,就接着又将话岔了开去:“近来中国的电影,似乎也很进步。不过无论如何,我觉得总没有外国影片那么的高尚。”

这样的勉强遮掩了过去以后,林旭再偷眼望了一望金丽,她似乎还没有听见这一篇谈话,只在呆呆地了望着窗外的外景。

又无情无绪地谈了些杂天,给小孩子们吃了点甜点心之类,西南角上的一块浮云,渐渐的升起,把太阳盖住了。付过了茶点杂帐,等他们大小七人走下楼来,各在三岔路口雇车回寓的时候,时候虽则还是很早,但湖上的天光,竟阴森森黑暗得有点儿象是日暮的样子。(原载一九三三年七月一日《文学》第一卷第一期)

怀乡病者

当日光与夜阴接触的时候,在茫茫的荒野中间,头向着了混沌宽广的天空,一步一步的走去,既不知道他自家是什么,又不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向什么地方去的,只觉得他的两脚不得不一步一步的放出去,——这就是于质夫目下的心理状态。

在半醒半睡的意识里,他只朦朦胧胧的知道世界从此就要黑暗下去了,这荒野的干燥的土地就要渐渐的变成带水的沼泽了,他的两脚的行动,就要一刻一刻的不自由起来了。但是他也没有改变方向的意思,还是头朝着了幽暗的天空,一步一步的走去——

质夫知道他若把精神振作一下,放一声求救的呼声,或者也还可以从这目下的状态里逃出来,但是他既无这样的毅力,也无这样的心愿。

若仔细一点来讲一个譬喻,他的状态就是在一条面上好像静止的江水里浮着的一只小小的孤船。那孤船上也没有舵工,也没有风帆,尽是缓缓的随了江水而下的潮流在那里浮动的样子。

若再进一步来讲一句现在流行的话,他目下的心理状态,就同奥勃洛目夫的麻木状态一样。

在这样的消沉状态中的于质夫朝着了窗,看看白云来往的残春的碧落,听听樱花小片无风飞坠的微声,觉得眼面前起了一层纱障,他的膝上,忽而积了两点水滴。他站起来想伸出手去把书架上的书拿一本出来翻阅,却又停住了。好像在做梦似的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他却听有隔壁的挂钟,镗镗的响了五下。举起头来一看,他才知道他自家仍旧是呆呆的坐在他寄寓的这间小楼上。

且慢且慢,那挂钟的确是响了五下么?或者是不错的,因为太阳已经沉在西面植物园的树枝下了。二

在一天清和首夏的晚上,那钱塘江上的小县城,同欧洲中世纪各封建诸侯的城堡一样,带着了银灰的白色,躺在流霜似的月华影里。涌了半弓明月,浮着万迭银波,不声不响,在浓淡相间的两岸山中,往东流去的,是东汉逸民垂钓的地方。披了一层薄雾,半含半吐,好像华清池里试浴的宫人,在烟月中间浮动的,是宋季遗民痛哭的台榭。被这些前朝的遗迹包围住的这小县城的西北区里,有一对十四五岁的青年男女,沿了城河上石砌的长堤,慢慢的在柳荫底下闲步。大约已经是二更天气了,城里的人家都已沉在酣睡的中间,只有一条幽暗的古城,默默的好像在那里听他们俩的月下的痴谈。

那少年颊上浮起了两道红晕,呼吸里带着些薄酒的微醺,好像是在什么地方买了醉来的样子。女孩的腮边,虽则有一点桃红的血气,然而因为她那妩美的长眉,和那高尖的鼻梁的缘故,终觉得有一层凄冷的阴影,投在她那同大理石似的脸上。他们两人默默无言地静了一会,就好像是水里的双鱼,慢慢的在清莹透彻的月光里游泳。

这是质夫少年梦里的生涯,计算起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后来嫁了他的一位同学,质夫四年前回国的时候,在一天清静的秋天的午后,于故乡的市上,只看见了她一次,只看见了她的一个怀孕的侧身。三

阴历九月二十午前三点钟,东方未白的时候,质夫身体一边发抖,一边在一盏乌灰灰的洋灯光影里,从被窝里起来穿他那半新不旧的棉袍。院子里有几声息索息索的落叶声传来,大约是棵海棠树在那里凋谢了。他的寝室后的厨房里有一个旗人的厨子和厨子的侄儿——便是他哥哥家里的车夫,——一声两声在那里谈话。在这深夜的静寂里,他觉得他们的话声很大,但是他却听不出什么话来。质夫出到院子里来一看,觉得这北方故都里的残夜的月明,也带着些亡国的哀调。因为这幽暗的天空里悬着的那下弦的半月,光线好像在空中冻住了。他吃了一碗炒饭,拿了笔墨,轻轻的开了门,坐了哥哥的车走出胡同口儿的时候,觉得只有他一个人此刻还醒着,开了眼浮在王城的人海中间。在冷灰似的街灯里穿过了几条街巷,走上玉虫东桥的时候,忽有几声哀寂的喇叭声,同梦中醒来的小孩的哭声似的,传到他的两只冰冷的耳朵里来。他朝转头来看看西南角上那同一块冰似的月亮,又仰起头来,看看那发喇叭声的城墙里的灯光,觉得一味惨伤的情怀,同冰水似的泼满了他的全身。

与一群摇头摆尾的先生进了东华门,在太和殿外的石砌明堂里候点名的时候,质夫又仰起头来看了一眼将明未明的青天,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心里好像受了十万委屈的样子,摇了一摇头,叹了一口气,忽然打了几个冷痉,质夫恨不得马上把手里提着的笔墨丢了,跑上外国去研究制造炸弹去。

这是数年前质夫在北京考留学生考试时候的景象。头场考完之后,新闻上忽报了一件奇事说“留学生何必考呢?”“这一次应该考取的人,在未考之先早由部里指定了,可怜那些外省来考的人,还在那里梦做洋翰林洋学士呢!”

这又是几年前头的一幕悲喜剧的回忆。四

质夫在楼上,糊糊涂涂断定了隔壁的挂钟,确是敲过五点之后,就慢慢的走下楼来,因为他的寓舍里是定在五点开晚饭的。

红花的小碗里盛了半碗饭,他觉得好像要吃不完的样子,但是恰好一口气就吃下去了。吃完了这半碗饭,他也不想再添,所以就上楼去拿了一顶黄黑的软帽走出门外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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