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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30 12:4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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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克莱尔·弗尼斯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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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年

鼠年试读:

March 三月

我总是觉得如果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人是可以事先察觉到的。

红色信号灯的光晕透过被雨水打湿的挡风玻璃,随着沙沙作响的雨刷来回摆动着,视线模糊、清晰,最后又变得模糊。我尽量不去看我们前方不远处闪着信号灯的灵车。

我的双手来回摆弄着,似乎它们不属于我,我拨弄着衣袖上松散的线头,拉扯着我的裙子使它尽量盖住我的双腿。我为什么要穿这条裙子呢?出席葬礼穿这样的裙子实在太短了。车里的静默让我恐惧,但此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偷偷斜眼瞥了一下爸爸,他仍旧面无表情,像戴着一张面具。他在想什么呢?是在想妈妈吗?也可能只是像我一样在想该说些什么。“你应该系好你的安全带。”我终于开口了,声音显得有点大。

他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我,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什么?”

我顿时觉得自己很傻,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我打断了。“你的安全带。”我低声咕哝着,脸颊热得简直要烧起来。“哦,对。谢谢。”

但我知道爸爸没有真的在听我说话,他似乎正在听另一段我听不见的对话,因为他并没有系上他的安全带。

我们像两座冰冷的灰色雕像,并排坐在车后座上。

快到终点了,车已经停在教堂外。这时,他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看着我的眼睛。

他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你还好吗,珀尔?”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已经尽力了吗?“我没事。”最后我答了一句。

然后我下了车径直走进教堂。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如果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人是可以事先察觉到的。就像风暴来临之前,空气会变得潮湿阴沉,你可以事先察觉到它,知道自己最好躲在某个安全的地方,直到风暴过去。

但事实并非如此。既没有电影中恐怖的背景音乐,也没有任何预兆,甚至连一只落单的喜鹊也没有。妈妈常说:“一代表悲伤,快去找个伴吧。”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厨房里,她被包围在蛋糕模盘、搅拌桶以及一袋袋白糖和面粉中间,围裙紧紧地绷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如果不是旧式风箱炉子向她喷吐着浓烟,弄得她一身脏的话,她看起来就像家政女皇。“妈妈,”我小心翼翼地叫她,“你在做什么?”

她将绯红的脸转向我,沾满面粉的红头发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狂野奔放。“跳探戈呢,珀尔!”她挥舞着蛋糕抹刀向我喊道,“花样游泳或者敲钟,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在做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别太当真了。”

显然这不是明智的回答,她看起来快要爆发了。“我在烤一个该死的蛋糕。”

幸好她没有把我的话当真。“但你不会做饭。”我恰到好处地指出这一点。

她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都能把墙上的油漆刮下来了,如果它们不是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掉了的话。“这烤箱被魔鬼附体了。”“好吧,但这又不是我的错,不是吗?是你坚持要搬进这栋快要塌掉、什么都坏掉了的房子。之前那栋房子里的烤箱多棒啊,而且屋顶还不漏雨,暖气也可以正常供暖,哪像现在的,只会发出叮当声。”“好啦好啦,你说得很清楚了。”她检查了下手上发炎的伤口。“也许你该把手放在水龙头下冲一冲。”“是的,珀尔,”她语带严肃地说道,“谢谢你专业的医学建议。”

虽然嘴里仍在低声咒骂着,她还是不情愿地挪到了水槽边。“孕妇难道不应该心平气和吗?”我说,“不应该满心喜悦、容光焕发吗?”“当然不是。”她龇牙咧嘴地伸着手在水龙头下冲洗,“她们应该肥胖臃肿,而且容易产生不可预知的情绪波动。”“哦。”我强忍着笑,一是因为我对她感到抱歉,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不知道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蛋糕抹刀最终会落在什么地方。

一阵低沉的哼笑声从走廊里传来。“我不知道你在笑什么!”妈妈朝着厨房门口喊道,这时爸爸从门后探头出来。“笑?”他瞪大眼睛无辜地说,“不,不是我。我只是来祝贺你能如此出色地控制住情绪波动。”

妈妈瞪了他一眼。“尽管如此,在我的记忆中,怀孕之前你是很擅长控制情绪的。”爸爸尽量和妈妈保持着安全距离。

那一瞬间,我以为妈妈会把平底锅扔向爸爸,但她没有。她只是站在破旧的、洒满蛋壳和可可粉的厨房中大笑,直笑到泪水从脸颊上流下来,以至于我们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爸爸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坐下来,好不好?”爸爸说着牵她坐到椅子上,“我给你泡杯茶,好吗?慢慢地放松。”“这该死的荷尔蒙。”她擦了擦眼泪。“你确定只是因为荷尔蒙吗?”爸爸在她旁边坐下,看起来有些担心,“你确定你还好吗?”“别小题大做了。”她笑着说。“我很好,真的。只是——好吧,你看看我,我现在这么胖,这么臃肿,几乎都要成球了。只有上帝知道再过两个月我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的脚踝看起来就像老太太的,这是最令人不安的。”“一切都将是值得的。”爸爸说。“我知道,”她把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为了小玫瑰,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后他们坐在那儿开始亲密地说说笑笑。“哦,是的,”我咧嘴笑着说,“所有那些不眠之夜和臭尿布,也都将是值得的。”

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转身要走。“你要出去吗?”妈妈问。“是的,我约了莫莉。”“珀尔,等等,”妈妈说,“到这儿来。”

她微笑着向我伸出手臂,像她经常做的那样。无论她多么无理取闹,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想要不原谅她,最后还是会被她诱惑,投入她的怀抱。“对不起,宝贝,我不应该对你大吼大叫的。我头痛得像要炸开了,但我不应该冲你发泄,我是一个可怜的老太婆。”

我笑了笑答道:“是的。”“原谅我,好吗?”

我用手指蘸了点桌上碗里的巧克力蛋糕糊尝了尝,味道竟然出奇的好。“才不要呢。”我俯下身去,抚摸着她隆起的小腹,轻轻地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让自己休息一下吧,看些你喜欢的肥皂剧,好吗?至少给这个可怜的小宝宝一点安静和平和。”

她笑着拉住我的手,“走之前先和我一起喝杯茶吧。”“真的不行,我们要去看电影,莫莉已经订好票了。”我捏了捏她的手心,“待会儿见吧。”

但是,我错了。

教堂里很冷,我把双手缩进袖子里,但随着仪式的进行,我开始觉得寒意已经侵入了我的五脏六腑,脑海中浮现出冰晶凝结在我血管中的样子。周围的人都在哭泣,但是除了寒冷,我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

这一切都是错的。严肃沉闷的音乐,牧师低沉单调的悼诵……妈妈一定不会喜欢这场葬礼的。我完全听不进去,仍旧在尝试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如何沦落到这种地步的:我的世界怎么会这样突然天翻地覆的,我又是如何从舒适的、前途美好的生活中抽离,来到这个寒冷陌生的地方的。

终于快要结束了,大家都在唱诵葬礼结束时沉闷的赞美诗,但我却开不了口。我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嘴巴紧紧闭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流泪,恐惧在我心里蔓延。

为什么我哭不出来呢?人们会发现吗?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不在乎妈妈的死?我把耳后的头发拨到前面,让它们像一条长长的黑色幕布遮住我的脸。

装着妈妈的棺木从我面前经过,所有闪亮的黄铜纪念牌和百合花都散发着甜蜜且浓烈的味道。为什么要用百合花呢?它们看起来既呆板又拘谨。妈妈只喜欢自由自在生长的花儿,就像那些凌乱地缠绕在树篱上的粉红色、金黄色的金银花,还有马路旁如霓虹灯般闪耀的罂粟花。

突然间,我感觉到她就在这里,如果我环顾四周,就会看见她独自坐在最远处的长凳正中间向我挥手,她会给我一个大大的微笑,再送我一个飞吻,就像我5岁那年在幼儿园表演圣诞剧时一样。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我的头发晕,双手也在颤抖。

我转过身去。

我看到的是一排排悲伤的穿着黑色葬礼服的人,我踮起脚尖越过他们向后望去。莫莉和她妈妈站在一起,都红着眼睛。她看见我时给了我一个悲伤的微笑,但我并没回以微笑。

最远处的长凳是空的。

教堂外,雨停了。爸爸被一群身着黑色葬礼服的人包围着,我站在一边呼吸着潮湿的新鲜空气,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一个戴着一顶酷似一只死乌鸦的帽子的高大女人告诉他,她对此感到如何如何地惋惜,但是他并没有在听。

我能看到他的手正慢慢沿着口袋摸索他的电话。他是想给医院打电话询问婴儿现在怎么样了,我知道。即便他和她不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很少,他也几乎会每个小时都打电话过去。看得出来,如果不这么做他就会感到惊慌失措,尽管此时他本应该完全沉浸在对妈妈的回忆里。

我远远地跟在人群后面下了山,远离那些戴帽子的女人,远离她们的安慰,尽量延长这沉默的墓地之旅。当我走近闪亮的黑色葬礼专用车时,爸爸已经坐在里面等我。

我透过车窗可以看向车内,但在黑色玻璃后面,我无法清楚地看见他,只能从我在车窗的倒影中勾勒出他的轮廓。在倒影中我的脸是扭曲的,看上去又瘦又长。由于太靠近玻璃,我的眼睛显得十分巨大,我只有这双眼睛长得像妈妈。虽然我常常希望能够遗传她的头发,她却总是说:“你知道为了这一头红发我在学校里遇到多少麻烦吗?”但我确实遗传了她的眼睛:绿色的眼眸和浓黑的睫毛。有一瞬间我觉得好像她正透过窗户盯着我。“我得回去一趟,”我说,“我把我的伞落在那儿了。”

爸爸听不到我说话,他跟我说了些什么,却没打开车窗,我在玻璃的这边可以辨认出他嘴唇的动作。我们无助地盯了对方一会儿,他可能还在世界的另一边。

我和爸爸一直都很亲密,我讨厌人们把他叫作我的继父。从我有记忆起,他一直是我的爸爸,任何事情都不能改变它。

但我可以准确描述事情发生的那一刻。那是妈妈去世后的两小时,我们站在婴儿保育箱旁的时候。“看看她。”他低声说。我不知道他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我说。尽管我不想看,我的手在发抖,感觉很不舒服,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去看她。

在我的脑海中,仍然浮现着妈妈第一次告诉我她怀孕了时,我想象出的那个有酒窝的、金发的、像尿布广告中的婴儿的小婴儿;仍然浮现着那个我和莫莉已经为她挑选好了小鞋子、小裙子和毛茸茸的带有泰迪熊耳朵的睡衣套装的小婴儿。

然后我看着她。那一瞬间让我想起的是:在我5岁的时候,我们家养的猫煤灰怀了小猫,为此我兴奋了好几个星期。我将这件事告诉了学校里所有的人,妈妈还给了我一本专门介绍如何照顾小猫咪的书。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看看书里小猫咪的照片:毛茸茸的身体,睁着天真的大眼睛。后来的某一天,妈妈带我到后院的一个房间里,指着梳妆台底部打开的抽屉,抽屉里挤满了粉红色的身体皱巴巴的像小老鼠一样的小猫咪,它们正漫无方向地蠕动着。我疑惑地看着妈妈,因为我怀疑小猫咪遇到了什么糟糕的问题。但妈妈只是站在那里微笑,她不明白我到底在疑惑些什么。随后我哭着跑出了房间,因为我害怕这些小猫咪。

当我低头看着这个躺在保育箱中骨瘦如柴,身上插满管子,皮肤像纸一样薄、露着紫色血管的外星生物时,我意识到让我颤抖的不是震惊,也不是悲伤,而是痛恨——巨大的、黑暗的、令人战栗的恨。我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了,我必须找个东西倚靠。我好害怕,转头望向爸爸——

此刻,他就站在那里,弓着腰,睁大眼睛盯着她,就那么盯着她——这个害妈妈死去的像小老鼠一样的婴儿——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样。

我只想狠狠地刺痛爸爸。“你更爱她,是不是?”我的声音响亮而冷漠,“因为——”我逼自己说出来,“因为她是你亲生的,而我不是。”

这句话起了作用。他的身体缩了一下,就好像我揍了他一拳。“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他震惊得睁大眼睛,抓住我的手臂,“你是我的女儿,你知道的,我爱你永远胜过爱任何人。”

我一直知道,他的确是这样,血缘从来没有任何影响。可是现在……

我挣脱他的手,转身离他而去。即便他流泪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就是很爱她。

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开车离开医院,穿过熟悉却不真实的伦敦街道回家。天已经亮了——那是一个慵懒的星期天早晨,家家户户都拉开了窗帘。天空湛蓝,结霜的屋顶在苍白冰冷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爸爸打开门,门后面就是我们的生活,像博物馆里的一个展区:虽然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却依旧保存完好。

我走过厨房,试图忽略前厅地板上妈妈胡乱摆放的拖鞋,还有冰箱上贴着的去年夏天我们在威尔士拍的照片。

那块巧克力蛋糕还摆在餐桌上。

我们盯着蛋糕,一脸茫然。它怎么还在这里?完美地、椭圆地、美味地放在那里。还有她筛过的面粉,她打过的鸡蛋。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爸爸的体内崩塌了。我可以看到它:很突然,但就像在放慢镜头,如雪崩一般无法阻挡。他发出奇怪的不知是呜咽还是呼喊的声音,夹杂着恐惧与愤怒。然后他拿起蛋糕把它扔在墙上。只见一团黏稠的黑色东西飞了起来,又顺着墙壁慢慢向下滑落。

我看着那一片狼藉,我内心的某些东西也一起碎掉了。“那是妈妈做的!妈妈为我们做的蛋糕!”我尖叫着,声音已经不像我自己了。我冲向爸爸,使劲推他的前胸,他向后踉跄了几步,震惊得睁大了眼睛。然后我跑出了房间。

突然,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个让我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我希望死去的是他。

我回到教堂,顺着过道走到我们之前坐的位置上。空旷的教堂现在看上去十分高大。我蹲下身捡起我的雨伞,把它放进包里。我感觉身子很沉,很疲倦,我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这种感觉却让我觉得很舒服。此时的静默并不像在车上那样让人窒息,只有平静。我闭上眼睛,低下头,不祈祷也不做任何事,只能感觉到黑暗沉重地压着我的眼皮。

我不想回去,不想和爸爸一起坐车去墓地,不想吃在帕姆奶奶葬礼上吃过的没味道的皱巴巴的三明治。我做不到,我只想闭着眼睛跪在这里。

但是爸爸还在外面等着我。

我努力站起来,转身出去。

她就在那里,独自坐在最远处的长凳正中。

她的眼睛盯着我,那一刻我捕捉到她脸上有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那是充满了强烈的喜悦和渴望的表情。但当我们四目相对时,那个表情就消失了。

她笑着站起来,向我伸出她的双臂。

我不能动,也不敢动。我害怕任何突然的动作都会将她惊得像鸟儿一样逃走或者消失在阴影中。我几乎连气儿也不敢喘。“没事的,”虽然她微笑着,但声音有些奇怪,“是妈妈啊!”

终于,我慢慢地走向她,我鞋子的嗒嗒声回响在寂静的教堂里。我走到最后面的长凳旁,站在那里仔细地看她,试图看清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她的在小夹子下凌乱地扭曲着的红色卷发,她绿色眼眸里琥珀色的小斑点,她的旧棒球鞋上磨损的鞋带。“你在这儿干什么?”我轻声地问她。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她笑了,笑声回荡在教堂里,传到教堂的拱形石顶,这快乐的笑声填充了我们周围冰冷的空间。“珀尔,这是我的葬礼,我当然在这儿。”

我的头有些眩晕,急忙把手撑在长凳上稳住自己。妈妈就在这里,我可以看到她。“但是,你……”我说不出来。“死了吗?”她扮了个搞笑的鬼脸,“嗯,是的。这就是参加自己葬礼的缺点。”

我有些愤怒地盯着她。“不要拿这个开玩笑,”我大声地喊道,“不要!”

我愤怒的声音回荡在我们头顶上方的黑暗洞穴里。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出双手捧起我的脸颊,静静地看着我,直到她的手指被我的眼泪打湿。然后她把我拉向她,紧紧地抱住我,亲吻我的头发。

我说不出话。从身体里迸出剧烈的抽泣声,使我浑身颤抖。即使眼泪止住后,我依旧把脸紧贴在她身上。我知道这不可能是真实的,但我不在乎。

她就在这里,以某种方式存在。我呼吸着她既温暖又熟悉的味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试探地问了一句,但她没有回答。我没有再问,追问可能会打破咒语,大概我也不想知道。我肯定是疯了,或许我是在做梦,想得太用力,就会从梦中醒过来。

我不在乎。没有关系。只要她在这里。

然后我推开她。“你为什么错过与助产医生的预约?他们说如果你按时去了他们就会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们已经做了测试。你为什么不告诉别人你身体不舒服呢?”

她不耐烦地耸了耸肩,“看在上帝的分儿上,那就只是一点小头痛。我不知道它会这么严重。”

望着她,越来越多的泪水从我的脸颊滑落。“你甚至没有说再见。”“我知道。”

她静静地说着,我突然有些害怕。“这就是你在这里的原因吗?为了和我道别?”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地笑了笑。但是,这个微笑看上去很伤心。然后她坐了下来,有些沮丧。“噢,珀尔,真对不起。真他妈的一团糟!”“妈妈!”“怎么了?”“我们在教堂里呢。”“哦,是的,”妈妈说,“这是谁出的主意,给我放整首该死的安魂弥撒曲?居然还持续了几个小时。我敢打赌在这首曲子结束的时候,每个人都希望是他们自己躺在棺材里。”“嗯,实际上是奶奶提议的——”

妈妈翻了个白眼。“哦,”她若有所思地说,“哦,对,没错,我早该想到的。她依旧像原来一样事事都要插一脚,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耸耸肩。长大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奶奶,甚至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妈妈和她相处得不是很好。妈妈不在家时,爸爸会时不时地给奶奶打电话,她也假装不知道他与奶奶保持着联系。“爸爸说奶奶真的很伤心——”“哦,这样啊,真的吗?我看她都没有屈尊来参加我的葬礼,她肯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是去上普拉提课了吗?还是去做每周的指甲保养?难道我的葬礼不值得她买一张从苏格兰到这儿的火车票吗?”

我疑惑地盯着妈妈,虽然她已经死了,但她还在这里,还在这里责怪着奶奶。“妈妈——”我知道她又要开始那套我已经听了一百万次的咆哮了。可即使说了一百万次她还是一次次说个不停。“珀尔,她一直都不喜欢我,一直都认为我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一个讨厌的单身妈妈带着一个哭个不停、流着鼻涕的孩子出现了——”“打断你一下,你说的孩子是我吗?”“把她亲爱的乖儿子偷走了。我们说话这会儿,她很可能正在开香槟庆祝呢。”“其实是爸爸提出来的,考虑到过去的这些事,他认为奶奶最好不要来了。他说他不确定你是否想要她来,她确实送了一些花来。”“哦,原来是这样啊。”妈妈看起来有些吃惊,再次坐了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管怎样,你不能只责备奶奶,爸爸也同意这是最适合的曲子,我是说在教堂里这样的曲子更合适。我告诉过他你不会喜欢这样的曲子,但他表示为了以防万一最终还是选了这首曲子。原因你懂的。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我看着她,转念又问道,“还是你觉得不好?”

妈妈叹了口气,“教堂里总是这么该死的阴冷。”她颤抖着,心不在焉地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包香烟。“妈妈!”“怎么了?哦,对,是的,这里是教堂,不能抽烟。”她耸耸肩,“但这是我自己的葬礼。”

她为自己开的玩笑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看上去她希望我也跟着她笑一笑。

可我笑不出来。“你已经戒烟了,你还记得吗?”

她看了我一眼。“珀尔,饶了我吧。死了以后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就是你终于可以不用戒什么了。”

是啊,她现在不再怀着身孕了。我抛开这个想法,不愿意再去想那个小老鼠一样的婴儿,我一点儿也不想谈论她。我想让妈妈只属于我自己。

她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吐了一个烟圈。我们一起看着烟圈向上飘浮、变大,烟圈越来越稀薄,直到消散。

她怎么还在这里?这个问题仍然盘旋在我的脑海里,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知道。“你还能在这儿待多久?”我小声问道,几乎不敢发出声音。

她刚要说话时教堂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回声响彻在整个教堂里。这个声音让我跳了起来,我转过身,看到了爸爸。“快点,我们该走了,”爸爸不耐烦地说,“不能让大家一直等着。”

我不舍地转过头看向妈妈刚刚站着的地方,但我知道,她已经走了。“你还在那里干什么呢?”爸爸问道。“什么?”我茫然地盯着他,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妈妈已经走了,这是我能想到的所有。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她,但现在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你为什么又回教堂来?”他的声音轻柔了许多。“我落东西了。”我努力将眼泪憋回去。“找到了吗?”“是的,”我跟着他走出了教堂,“找到了。”

当我走出大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妈妈刚刚出现过的地方。

一束光突然从我头顶的彩色玻璃窗中倾泻而下,在石地板上形成了一道彩虹。

太阳已经出来了。

April 四月

我躺在黑暗中,觉得自己像在偷听一样,真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好了,我得去医院了。”爸爸喝了最后一大口咖啡,带着他的面包匆匆忙忙准备出门,“我下班之后也会直接去那里的,可能要很晚才会回来。显然小玫瑰昨晚睡了个好觉。”

他尽量让声音听上去轻松愉快一些,他以为这样就会让我们认为一切都很好。但是他的脸色苍白憔悴,有时我在夜里醒来还会听到他在悄悄地哭。我躺在黑暗中,感觉自己像在偷听一样,我真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一旦听到他的哭声,我就再也睡不着了。那些夜晚无限漫长,直到我在半梦半醒中迷迷糊糊睡去。有时我觉得天永远不会亮起来了,我会永远自己一个人被困在那段黑暗的时光里。“你确定你不跟我一起去吗?”他每天走到门口都会问我,虽然他努力不去问,但在最后一刻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他想让自己听起来不在乎我怎样回答。我不能看他的脸,因为我知道他的表情并没有声音里表现出来的那么好,看到他那么想要我关心那个小婴儿,我心里很不舒服。我没有回答,只是用勺子戳着碗里的玉米片。“你要吃这些吗?”他问我,虽然他已经知道了答案。“珀尔,你必须吃。”他无法掩饰声音中的挫败感,“除了你,我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操心——”他顿住了,但他的话音还是环绕在我们之间冰冷的空气里。“对不起,”他说,“对不起,亲爱的,我的意思是……”

他正在想该如何解释,但他其实不必那么麻烦的,因为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珀尔,”他恳求道,“看着我。”

而我却看向他身后灰色的连墙皮都脱落了的厨房墙壁上画着的四个彩虹色的小正方形。这是我们几个月前刚搬进来时妈妈画在墙上的,她试了小样品油漆罐里面很多不同的颜色。我们第一次看房子的时候,她就有重新装修这所房子的伟大计划了。她总是从商店带回来窗帘布样和壁纸。但就像所有以前她想要做的事一样,她总是过一段时间后就失去了兴趣。这次搬家拖了很长时间,事情接连出错,妈妈不停地在电话里呵斥律师和抵押负责人,所以我们搬进新家时她的精力和热情都消失得差不多了。等到后来她怀孕的时候,对于房子的状况——肮脏的墙纸、吱吱作响的漏风窗户、漏水的屋顶——她变得很暴躁,总是眼泪汪汪的。

我裹紧我的睡袍。“你该走了。”我说。“好吧。”爸爸叹了一口气,放弃劝我吃东西,“试试看开始复习吧。我知道这有点难,珀尔,但你下周就要回到学校了,很快就会期末考试的。”

我没回应他,我已经一个月没去上学了。妈妈的葬礼之后就是复活节假期,自从妈妈去世我都没有去过学校。当我一直把自己隐藏在这里的时候,一切都是静止的。我不想回到现实世界,不想看到没有妈妈的世界一切还是如常进行。我知道回学校后会是什么样子:每个人都知道我妈妈去世的消息,会偷偷地观察我,但他们都会假装不知道,假装没在关注我,而会在他们以为我听不到的时候窃窃私语,就像凯蒂·哈蒙德的爸爸进了监狱,或者当我们发现佐伊·格林伍德怀孕了的时候……一想到要回学校去就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别那样,”他说,“莫莉会照顾你的,不是吗?”

妈妈去世前莫莉一直都对我很好。“今晚回家的时候我会去趟超市,”爸爸说,“如果你不介意晚一点吃饭的话,我会带一些好吃的茶点回来。要不我打包晚饭回来吧?”

我站起来,把玉米糊倒进垃圾箱,“不用麻烦了。”

他疲倦地说:“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心里的愤怒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得不背对着他。我紧抓住水槽的边沿看向窗外,看着后花园里灰绿色的荒野。“你要怎么帮我?有谁能帮我?”我想质问他,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所有人当中他最应该知道,他也必须知道,那是最无意义、最徒劳的话了。

但是当我转过身来,他已经不见了。

只有我一个人了,我试着让自己开心起来,但只能感觉到自己很渺小。寂静而空荡的房子使我感到很压抑,令我有些颓废。现在只剩我一个人,我已经无法忽略自己的胃里面紧张打结和恶心的感觉了。我打开收音机,煮了一壶水,沏了一杯我平时不爱喝的茶。我强迫自己去洗澡,让热水喷洒在脸上。我穿上了昨天穿过的衣服。但这些都不起作用——我尝试不去想她,却一直在等她。

葬礼已经快过去三个星期了,却不见她的丝毫痕迹:无论我有意还是无意,都没有听见或窥见任何表明她可能在这里的迹象。有时候我故意不关露台门,期待着或许她会来关上。她总是不太喜欢往屋里漏风。但爸爸只会恼怒,“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珀尔,你在搞什么鬼?屋子里已经够冷了你却不关门!”

一天晚上,爸爸不得不待在医院里,我在水槽下面的碗柜里找到了妈妈的香水。我坐在自己的床上,将香水喷洒在空气中,希望会有奇迹发生,希望她会出现。我闭上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我闻到了她的香味,以为她真的出现了。我想象当我睁开眼睛时她会站在那里看着我说:“不要浪费啊,这瓶香水可贵了,你知不知道啊?”但她不在那里,香水的气味让我心痛得无法呼吸,我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以防眼泪流下来。所以我把它藏回了水槽下面的碗柜里。

我甚至回去过教堂。我觉得如果我跪在上次那个地方,低下头,闭上眼睛,她就会回来。但教堂的大门一直锁着。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带着教堂钥匙出现了,说她来布置明天的婚礼所用的鲜花。我要进去吗?我摇摇头。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真是太愚蠢了。她当然不在这里。我在想些什么呢?但当那个女人用戴着羊毛手套的手推开门的时候,我还是往里瞄了瞄,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能在阴影中看到那个身影和熟悉的动作。我总是忍不住,不管我告诉自己多少次她不会回来了,那只是我的幻想或者我疯了。但我一直在等她。

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免得踩到露在外面的地毯钉,忽然听到我卧室旁边的小房间里有沙沙的声音。我屏住呼吸,停住脚步。那是妈妈曾计划改造成她的书房的房间。那一刻我完全呆在那儿,手掌刺痛,试图从寂静里听出些什么。声音又响了!我跑回楼上,心脏猛烈地怦怦跳着。“妈妈?”

我伸出颤抖的手。但当我把门推开,发现房间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妈妈的桌椅,还有一些搬家公司还没有开封的包装箱,上面有妈妈潦草的字迹“斯特拉的书房”。

小猫煤灰出现在其中一个箱子的后面,喵喵地大声叫着。“原来是你啊!”我说道。它悠闲地走过来,绕着我的腿蹭来蹭去。尽管我很失望,还是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把它放在我的大腿上。

我们已经搬来这里四个多月了,但仍然感觉这是别人的房子。到处都是包装箱,它们依旧躺在那些不耐烦的搬运工当初随便乱扔下它们的地方。我们是在圣诞节两周前特别寒冷的一天搬进来的,我们只拿出了生活必需品:锅碗瓢盆、羽绒被和闹钟。妈妈说在我们把房子规整好重新装修之前,没必要把每一样东西都打开。所以我们曾经的生活就被这样完好地打包在箱子里,完全没有踪迹。空荡荡的房间显得更加破旧和压抑了。整栋房子看起来就像是恐龙还漫步在地球上时装修的。

我去年夏末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妈妈的观点是:“不要夸大事实,它只是需要一点点用心的装饰。”“买下它就要20万左右,”爸爸喃喃低语,“钱应该不够……”

妈妈只是笑着吻了吻他的脸颊,“你就等着瞧吧。”在我们一间间地参观着昏暗的房间时,她不停地说着改造计划:想象一下宝石一样五颜六色的墙壁和天鹅绒垫子,抛光的地板和东方格调的地毯,以及熊熊的炉火前,猫咪煤灰懒洋洋地伸着懒腰想着老鼠。“还用想老鼠?”爸爸说,“我敢打赌,这个地方就是老鼠的乐园。”

房产经纪人盯着妈妈,一脸钦佩。“啊呀,”他说,“你应该做我这一行啊,要不要下次和我一起去带客户看房子?”

然而最后她唯一腾出时间重新装修的房间就是婴儿房,她下定决心要将它装修到完美。她用砂纸打磨并刷上油漆,打扫了油漆表面落满的灰尘,刷上有光泽的白色油漆,剥下发霉的壁纸。当她在摇摇欲坠的折梯上工作时,爸爸焦急地站在门口。“让我来做吧。”他恳求道,但她不愿意。房子里充满她四处忙活和咒骂的声音,但她还是完成了这一切琐事。然后,她把苍白的衬纸平滑地粘贴起来,涂上铃兰花的颜色。她在房间里挂了很多挂饰和小彩灯,甚至还用帕姆奶奶的旧缝纫机缝制窗帘。“我都不知道你还会缝纫!”我说。“我当然会,”她回答说,“我上艺术学校的时候,衣服都是自己做的。”我盯着她,惊讶得仿佛她突然间就能飘浮在空中一样。她只是笑了笑,“你看到的可并不是我的全部,珀尔。”

妈妈装修的那个房间就好像是属于另一栋房子,或者这个房间是在一个一切都看起来不一样的平行时空里。走进这个房间,感觉就像进入了《绿野仙踪》的世界,一切都从黑白变成了彩色。

但从妈妈去世后我们就再没有进去过,那扇涂着耀眼的白漆的门一直紧闭着。

我的电话嗡嗡作响,不用接我就知道是莫莉,她每天都会打电话和发短信关心我的情况,她特别想和我见一面,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她打来电话我都不想接。我知道我是想见她的,自从我们还是小孩子第一次一起上学时,她就一直和我在一起。

我看到她发来的信息:明天能和你见面吗?希望你一切安好。

她想和我谈论关于妈妈和婴儿的事情,但我不能告诉她妈妈的事情,她会认为我疯了。我知道她也不会明白我对那个“小老鼠”的感觉,因为莫莉喜欢小孩。还记得当时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挑选婴儿的衣服,还给她取了名字。

我不想说话。不想和莫莉说话,也不想和其他任何人说话,除了妈妈。但我知道如果我再不回复她,她会伤心的。而且下周就要开学了,我不能永远躲在这里。我打好“OK”准备回复,但我的拇指一直徘徊在发送键上。过会儿再发吧。我把手机放回我的口袋。

小猫煤灰从我的膝盖上跳了下去,用责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跳上一个标记着“斯特拉的书房(私人)”的箱子,然后在它自己造的猫窝里趴下。“私人”,那里面是什么呢?我很想知道。但我想起了妈妈的香水,还有它给我的感觉,我知道我不能打开它。

我走到窗前,曾经住在这里的老夫妇留下的浅灰色的网眼窗帘还挂在那里。妈妈不喜欢这些,但我喜欢网眼窗帘,透过它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柔软、模糊,没有锋利的边缘。我拉起了窗帘,一切都变得刺眼:门口人行道两旁的樱花树上摇曳着淡粉色的小花,公交车轰鸣着经过,窗户上涂满了鲜艳的涂鸦。隔壁的老奶奶在家门前打理她的花园,我正看她的时候她站了起来,十分痛苦地直了直背,刚好看到站在窗前的我。她对我笑了笑,安慰似的向我挥了挥修剪花枝的剪刀。我把网眼窗帘又放了下来。

爸爸现在应该已经在医院里了。我想象他匆匆跑过那令我记忆深刻的可怕的绿色走廊,急切地要去见妈妈。他一天天地待在那里都干什么呢?只是坐在那儿盯着那个“小老鼠”吗?他跟她说话吗?会告诉她一些什么事情呢?“妈妈?”我最后一次叫她,“你在吗?”但我听到的只有猫咪的叫声,还有街尾一辆汽车突然响起的警笛声。

雨下得很大,我乘公交车去见莫莉。站在公交车站等车时,我真希望最后没有同意去见她。也许我应该发短信告诉她我去不了了。但此时公交车已经停在了我的面前,在我前面等车的老人说:“你先上吧,亲爱的。”并招呼我上了车,因此我没法逃掉。

我上车的时候公交车里很空,但经过几站后它逐渐拥挤起来,连空气都变得浑浊潮湿了。一个身材宽大的女人提着一大堆买来的东西坐在我旁边,挤得我紧紧地贴在窗户上。她潮湿的购物袋就放在我的腿边,弄得我的牛仔裤又潮又冷。

我回想起上次和莫莉在一起的情形,仍然记得我们两个慢悠悠地走出黑暗的电影院,午后的阳光是那么刺眼。这才过去几个星期啊。好奇怪啊,我打开了手机,爸爸给我打了15个电话,他搞什么?他知道我来看电影啊……

公交车窗户上蒙了一层水汽,就像在洞穴里一样,我开始感觉到有些幽闭恐惧。我用手指在蒙了水汽的窗户上擦出一小块地方,可以让我看到窗外下着雨的街道、诊所、炸鱼薯条店、加油站……令人费解的是,所有这一切还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这辆公交车的行车路线经过我们住的那条街的尽头。街角有一个穿黄色长筒靴的小男孩,拉着妈妈的手,不停地踩水坑,我透过窗户上又开始模糊的那小块地方凝视着他们。在我凝视他们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人的背影,穿着黑色衣服拿着一把雨伞,走进了我们家的那条街。是妈妈吗?是的!她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之前我是不是瞥到了那一头红发?突然,我敢肯定,一定是她。我知道一定是这样的。“我要下车!”我朝着我身边那位身材宽大的女士喊道。我跳起来,跨过她那一堆货物去按铃,她朝我发出啧啧的声音。“当心点!”当我冲向车门的时候她喊道,“那里面有鸡蛋。”

外面仍旧大雨倾盆。我没有带伞,在我冲过马路之前,一辆汽车对着我响起了刺耳的喇叭声。我已经湿透了,但我不在乎,我沿着街道跑到拐角处,透过大雨我看见那个黑色的人影就在我前面,我加快了速度。“妈妈!”我喊她,但是她离我太远听不到。我上气不接下气,距离她越来越近了。“妈妈,是我!”在那个人转弯要过马路的时候我再次喊道——这时我才意识到,那是一个男人,比妈妈高很多,也不是红头发。我怎么会认为这是妈妈呢?

羞愧感让我全身灼热,我放缓速度走起来,努力顺过气来。我怎么能如此愚蠢呢?有人看到我怎么办?他们会认为我疯了吧?更糟糕的是我突然感觉胃部一阵痉挛——也许他们是对的。我在做什么呢?我真的疯了吗?在历史故事和莎士比亚的戏剧中,总是有人过于悲痛以至于失去理智,也许这就是现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我看看自己,意识到我现在正站在大厅中间的16号房子外边,这间房子和其他所有房子都一样。但它看上去不再像我们曾经的家,在我们搬走后的几个月里,他们把门漆成了白色,铺设了一个小小的入户花园,所有我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不在了。

我的头发紧贴着额头,雨水从我的睫毛滴落到鼻子上。我看到飘窗上我的影子正盯着我,像一个幽灵女孩。有时,当我无法入睡,夜晚又恰巧开始变得阴暗而不真实,我会觉得在那个阳光刺眼的下午,听着爸爸给我的留言,在一切都改变了的那一刻,从真正的自己里面分裂出了另一个我。另一个我和妈妈以及完美漂亮的小妹妹一起过着真实的生活,那才是应该属于我的生活。而此时的这个我却和这个“小老鼠”一起困在这里,无法逃脱。

窗户上的幽灵女孩看着我,水珠从她的脸上滑落。我转过脸不再看她,慢慢走回路上。

我到安吉洛咖啡馆时莫莉已经到了,正坐在靠窗的桌子旁等我。透过大雨,她看起来似乎浑身散发着光芒,她将长长的金发随意别在耳后,焦急地等着我。她一看见我就疯狂地挥手,这时我的胃却翻江倒海,我把指甲深深嵌进手掌。我想要表现出看到她很开心的样子,但实际上现在我只想转身回家。

我一走进去她就跳了起来,将番茄形状的番茄酱瓶子碰翻到了地板上,眼泪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噢,珀尔。”她拥抱了我,尽管我浑身湿透了她也不放手,“我简直不敢相信。”她抽泣着。我僵硬地站在那里,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川流不息的街道。我不想让莫莉为妈妈伤心,她没这个义务。

终于,她松开手看着我。“我很抱歉,珀尔。”“我知道。”我坐了下来,身上的水滴在了仿木塑料桌上。莫莉也坐了下来,抓住我的手。“看看你,都湿透了。我去看看他们能不能给你一条毛巾什么的。”

还没等她起身,一个服务生就微笑着冲了过来。所有的服务生都想给莫莉留下个好印象,事实上,整个男性人群都想给莫莉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自己却不知道。她认为他们只是很友好,对谁都这样友好,不管这些姑娘是不是身材高挑、满头金发,是否长得漂亮。因为这事,妈妈还总是担心我会介意。妈妈曾经说过:“你也很美,只是不同的美。”但我并不觉得怎样。他们都觉得莫莉只是外表漂亮而已,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一直做最好的朋友——因为我知道她不只是长得漂亮而已。“有什么可以帮你吗?”服务生操着一口东欧口音充满期待地问道,即使其他所有人都必须在柜台点单。“别大惊小怪,莫莉,我很好。”我咬紧牙关,努力不让牙齿相碰。“才不是呢,”她仍然很担忧,“你浑身都湿透了。你看看你,都哆嗦了。”“需要我拿一条毛巾来吗?”服务生问。“不需要。”我说。

但他没有听我的,他已经被莫莉迷住了。“可以吗?”她问道,“那太谢谢了。”“我说了我没事!”我大声地说。坐在咖啡馆另一侧的一个男人从他装着鸡蛋、熏肉和豆子的盘子上方抬起头来看我,我缩进我的湿衣服里,试图不引起他的注意。“只要一杯卡布奇诺咖啡,谢谢。”我咕哝着,服务生不情愿地离开了,却仍朝着莫莉露齿傻笑,但她只关注着我,并没注意到那个服务生。“我一直很担心你。”她说。但我想不出我该说些什么,我还在想那栋房子,那个飘窗上的女孩,那个我认为是妈妈的人影。我坚持认为那就是她。“葬礼之后我本想等一会儿你和你说说话的,但我妈妈说我们应该先走。”莫莉说,“我一直在想你,想着你这些日子里不得不经历的一切。”她摇了摇头,“珀尔,那段日子一定很可怕,我好希望能和你说说话。”“真是对不起,”我自责地说,想起这段时间她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我都没接,所有的短信也都被我忽略了,只是自己独自坐在家里等待妈妈,“我有些忙。”

她盯着我,脸有些发红。“我知道……我没那个意思……”她结结巴巴地说,有点语无伦次,“我只是想看看我是否能做点什么……”

水珠不停地从我的头发上流下来,凉飕飕地顺着脖子滑下去。“你什么都做不了。”我说。

她看着我,瞪大了眼睛,显得不知所措。“我以为你想找人说说话的。我知道我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但把你的感受说出来你可能会更舒服一些。”

我们之间无事不谈,从我们还是小孩子时就这样,但现在我能和她说些什么呢?如果她知道了我的真实感觉,她会说什么呢?我恨那个小孩。我觉得该死的是她。即使是可爱、善良、善解人意的莫莉也会觉得有点难以接受吧——我在葬礼上看见妈妈了,我现在还一直在等她回来吗?“我打算去看你,但我不知道……”她声音越来越小,她的眼睛又一次湿了。我移开目光不去看她。我知道这样很残忍,但我就是停不下来。“我只是无法相信。”她又一次说道。

微笑着的服务生端来了我们的咖啡,我用勺子拨弄着卡布奇诺。“那个小婴儿怎么样了?”莫莉终于开口问了。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我知道她迟早会问这个问题。

我耸耸肩。“爸爸以为她会死的。”我扔进一块方糖悬浮在咖啡上,看着棕色的咖啡逐渐升高,直到快要碰到我的手指,“不过她不会。”“不。”莫莉突然想到了什么,十分确定地说,“她当然不会。能撑到现在,她一定是个战士,她会一天天变得更加强壮。”

方糖溶化了,溶入了咖啡中。“她要在医院待多久?”“我不知道,可能是一个星期也可能是一个月。他们就是这么告诉爸爸的。”“这就算是一种奇迹了,不是吗?婴儿还活着。”

我知道我不应该来。我只想站起来跑进外面的雨里,远离莫莉和偷偷看她的服务生,以及煎培根的味道。但是今天我已经够窘了,我看向窗外,看着呼啸而过的汽车。“小时候妈妈总是带我来这儿。”我说,更多的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莫莉说,“那时候是一个很老的意大利男人经营这里,我记得他叫安吉洛吧,他很有趣。”

妈妈经常跟他练习意大利语。她告诉他,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住在伦敦。她说有一天我们要搬到意大利去,我和她,还有爸爸,我们会住在一栋有些破旧的别墅里,她还会有一个被柠檬树包围的艺术工作室,每天都吃橄榄,喝红酒。我还记得我对此有多么担心。那时我太小了,不知道妈妈的大多数宏伟计划只是说说而已。我不想搬家,也不喜欢橄榄、柠檬和红酒。安吉洛会跟我使眼色说:“但你喜欢冰激凌,不是吗?”

我可以感觉莫莉在看我,她肯定纳闷我在想些什么。“你还好吗?”她试探性地问我。“她总是坐在靠窗的桌子旁,看我可以数出街上有多少辆红色汽车。她说如果我能数到30,她就给我买一个冰激凌。”我几乎笑了起来,“几年后我才弄清楚她是为了能安静地看会儿书。”

我停顿了一下。“珀尔,那天——”莫莉打断了我,从她的脸色我明白她指的是哪一天,“我们看了电影之后……”“怎么了?”“你接到你爸爸的电话之后……”

我再次回想起在刺眼的阳光下我是怎么听那条语音留言的,爸爸的声音很奇怪,我就那样突然地停在人行道正中,一个女人的手推车还撞到了我的脚踝,那块地方瘀青了好几天,但当时我几乎没有感觉。我能想起的只有爸爸的声音,它听上去是如此的——不正常。“珀尔,快来医院,妈妈出事了。打车来,越快越好!”他的声音听起来简直不像他。一切都慢了下来,我站在周六下午拥挤的街道上,大街上满是带着孩子和牵着狗的家长,还有手上拎着咖啡罐出来逛街的人,感觉只有我是最孤独的。“你及时赶到了吗?”莫莉问我。

我闭上眼睛,回忆起我沿着医院绿色的走廊奔跑,肺部像要炸裂一般……我又一次进入了记忆。我看着窗外的汽车,但它们都是黑色、银色和白色的,没有一辆是红色的。“嗯,”我最终和莫莉说,“我赶上了。”“你和她说话了吗?”“是的。她给了我一个拥抱,告诉我她爱我。”我觉得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别人在说话,“之后她就像是睡着了,一脸安详,甚至在微笑。”“噢,珀尔。”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那个被迷住的服务生看向这里,也许是想借他的肩膀给莫莉哭泣。“我们可以埋单了吗?”我突然觉得有些头晕。我的胃空空的,咖啡使我的思绪乱糟糟的,“我要走了。”

雨终于停了。我们尴尬地站在咖啡馆外面,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要去见拉维。”莫莉说,“但如果你愿意,我能先陪你走回去吗?”“拉维?”我惊讶地说,“你不会是还在和他约会吧?”妈妈去世前,我和莫莉在一次聚会上遇见了拉维,我以为她不会再见他了,其实莫莉可以和任何她喜欢的男孩子在一起。而拉维呢,看上去想要成为史上最年轻的总理或财政大臣。

莫莉害羞地说:“我们的确一直在一起,现在已经有一个月了,进展得很顺利。”“哦。”原来没有我的生活还是在一刻不停地前进着,我心里不太舒服。“你不喜欢他,是吗?”莫莉问我。“不是,”我说,“我不了解他,我只在克洛伊的宴会上见过他一次,他似乎有点……”我试图用一种文雅的方式说出“无聊”或者“严肃”之类的词。“当你了解他之后你会喜欢他的。”莫莉说,“我知道你会的。”

我们沉默地走着,四周都是马路上的噪音。“你不在学校的日子真难受。”莫莉先开口打破沉默,“假期也是一场噩梦,我的家人都快把我逼疯了。利亚姆整天大声地放音乐,杰克一直坚持要养条宠物蛇,卡勒姆还是尿床。爸爸和妈妈又开始冷战了。我很乐意回到学校,你回来就更好了。”她抓着我的胳膊说。

我从来没听到莫莉的父母对彼此说过什么,除了像“车钥匙在哪里?”这样的话,或者是“我告诉过你我今晚会晚点儿回来,你没听到不是我的错。”但是莫莉看起来真的很失望。“我真的很想念你。”她说,挽起了我的手臂。我在想她是否期望我说我也很想她。一辆大卡车隆隆地呼啸而过,路旁水坑里的水朝着我们飞溅而来,我们必须躲开。莫莉放开了我的胳膊,我们并肩而行。“你每天都去看她吗,”莫莉问道,“那个婴儿?”“爸爸每天都去,他不上班时几乎都在那里,我很少能看到他。”“你不去吗?”

我耸耸肩,“我要复习功课。”“我也是,”她说,“但是我家里太吵了,每个人都在不停地吵闹。等我们开学了,我们应该一起去图书馆。”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也许有时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看看孩子,”莫莉说,“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见她了。”

我能想象出莫莉第一次看见那个“小老鼠”的样子,她的脸会像烧着了一样通红,在她跟小婴儿说悄悄话的时候,软化成一个微笑……“不,”我说,“你不能。”

莫莉看起来十分困惑,“我是说等她可以见我的时候。”“就送到这儿吧,”我说,“我要去搭公交车了。”“你确定吗?”她有些失落,“我真的不介意和你一起走走的。”“公交车来了。”我发现不远处有一辆公交车,在她还想说些什么之前,我冲到了马路对面。在我排队等车的时候,莫莉朝我挥挥手,然后转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当公交车停在我面前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她的踪影了。

最终我决定走回去。

我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我进屋脱掉身上的湿衣服,换了一身干衣服,仍然想着妈妈,我是多么确定那就是她。突然间我感到有些恐慌,她正在离我远去,每过一秒我都离她越来越远。如果有一天我醒来,记不起她的样子了怎么办?我现在必须集中精力去回想她讲话时的声音,努力去听她留在我脑海里的声音。我必须要牢牢记住她。

我想起她书房里那个标记着“私人”的箱子。我匆匆走进书房,盯着那个箱子,里面究竟是什么呢?我嘘了两声,赶走漫不经心地趴在箱子盖上的小猫,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在箱子上的棕色胶带。

箱子里面有信件和卡片,照片和明信片,用绳子、缎带和松紧带绑成一束一束的,有些放在旧鞋盒里,其他的就零散放着,差不多有几百件。我盯着它们,不知所措,难以呼吸,就好像妈妈生命中所有的故事都在这个箱子里了。我挑出其中一个信封中的照片翻看起来。照片很凌乱,一些是妈妈小时候的照片,一些是妈妈青年时候的照片,还有一张她和生病之前的帕姆奶奶的合照。这些照片让我眼眶湿润,但我还是继续翻看着。

最后一张照片是妈妈躺在医院的床上,她看上去很年轻,有些疲惫地抱着我,刚出生的我浑身皱巴巴的,不过并不像那个“小老鼠”,那时候的我看上去才像个真正的婴儿。我想起睡在奇怪的塑料盒里的那个身上插了很多管子的“小老鼠”,她还在那里面吗?她看起来还和原来一样吗?我仔细检查照片,照片上没有爸爸,他和妈妈在我出生之前是朋友,但那时还没有在一起,直到几个月后。我的亲生爸爸也不在,他和妈妈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分手了。我想到我们第一次去看“小老鼠”时,爸爸是怎样看着她的,突然希望有人也能像那样一直看着我。

我把信封放回箱子,用胶带封好。还有更多的东西要看,但我看不下去了,也许有一天我会接着看。

屋外阳光明媚,我出门来到花园里。我们搬进来的时候,花园里乱七八糟的,现在春天到了,植物更是疯狂地生长。我穿过杂草丛生、长满蒲公英的黄色草地,走到树下的长凳那儿坐下,被膝盖高的杂草丛中的百合花包围着。我闭上眼睛,就像妈妈出现在教堂那次一样,我试图在脑海里找到她。

这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她告诉我她怀上那个“小老鼠”,那是去年夏天我们第一次来看这栋房子的时候。我在脑海中回忆着当时的场景,试图记起每一个微小的细节。房产经纪人当时正带着爸爸在楼上看小阁楼。“主卧室有足够的空间,如果你想把它改造得更大些也是可以的。亚历克斯,”上楼时房产经纪人对爸爸说,“你不介意我叫你亚历克斯吧?”

我发现妈妈突然不见了,我以为她会去外面抽烟,所以我去杂草丛生的后花园找她,发现她就坐在我现在坐的地方,从房子里几乎看不见她,但她并没有抽烟。“你在这里做什么?”我问道,“看起来马上又要下大雨了。”“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她答道,“我觉得有点——”突然间她顿了一下,用手捂住嘴,像要呕吐。

我看着她,“你还好吗?你看起来糟透了。”“我还好。”她说,努力给了我一个灿烂的微笑。“只是……”她的皮肤有些苍白,眼圈显得乌黑,她努力地笑着说,“我很好,真的。”

我惊讶地看着她。根据我多年的经验,我知道妈妈说谎已经到了撒小谎不眨一下眼睛的地步,不过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谎——违章停车罚单或者是图书馆罚款,或者是因为她要迟到而虚构的事故。当我还是小孩子时,她会让我相信她,即使我知道她说的和事实绝对不相符。事后,她会跟我眨眨眼说:“这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珀尔。”但这次绝对不是一个善意的谎言,这是一件她瞒不住的大事。“你并不好,为什么对我说谎?”

现在我想起那一段时间她看上去都不太对,总是很累,吃得也不多。“哦,我的天,你是不是生病了?”“老实说,珀尔,你太小题大做了。”

她看上去很紧张,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开始有些恐慌,“一定很严重。这就是你跟我撒谎的原因。”

现在想起来很明显,那是过度疲劳和呕吐。那周有三个早晨我要上厕所时都不得不在外面着急地等着,妈妈在厕所里呕吐。她说这是食物中毒,但是,天呐,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合情合理了。爸爸一直围着她大惊小怪,她甚至戒了烟。一定是有很严重的问题,不然该怎么解释这一切?疲劳、戒烟、呕吐……每天早上都如此……

哦!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怀孕了。”我低声说。“不,”她说,“好吧……是的。你爸爸如果知道我告诉了你会杀了我的,他希望我们一起告诉你。等我们告诉你时,你必须假装这是个大惊喜。”

我盯着她。“你将会有另一个孩子。”我说,仍然有些不可置信。“嗯,大概是这样。”“你还一直告诉我要小心不要怀孕。”

她看起来有些尴尬,“事实上,这不是一个意外。”

我试图接受这个消息,“但是你年纪太大了。”“不,我不老,”她皱着眉头说,“我才37岁,实际上我是非常年轻的,珀尔。”

我尝试着在脑海里理清这件事。“预产期是什么时候?”“还早着呢,才几个星期。”“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耸耸肩,“我不知道,你爸爸确信这是个男孩。”

我们尴尬地坐在一起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有了这个孩子,你高兴吗?”她问我。“我不知道。”整件事情有点吓到我了,而她看上去有点失落。“我不介意啊,”我说,“这是个惊喜。”我想了一会儿,“你高兴吗?”“如果不是总感到恶心的话,我会很高兴的,”她说,“你爸爸都高兴疯了。”

我们在那里坐了一段时间,雨水打在干燥地面的气味在我们周围的空气中飘荡着。

大脑对事物的看法真是奇怪。现在当我再闻到雨水和泥土的气味在默默地滋长时,感觉就像是一个警告,告诉你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告诉你你的世界可能会瞬间颠倒。但当时只是闻起来觉得清新、干净和新鲜。“哇哦,”我最终笑着说,“一个婴儿。”“我知道,真是神奇啊,不是吗?”她说道。“是的,这真的很神奇。”我说。

她伸出手捏了下我的手,“我很高兴你喜欢她,你将成为一个很棒的姐姐。”“你的皮夹克能给我吗?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胖得穿不上它了。”我说。

现在那一切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我曾经拥有的生活,我好想回到那个世界去。我睁开了眼睛,会有用吗?她一定会出现在这里的。但花园还是原来的样子。“妈妈?”我放声喊道,“妈妈,你在那儿吗?”

我等待着。“回答我,好吗?”

头顶传来飞机经过的隆隆声,一颗泪珠从我的鼻子上滑落。为什么现在她死了反而比她活着时更可靠呢?这个令人厌恶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闪过,突然间我觉得我的耐心已经被耗光了。“为什么当初你被他说服去怀一个愚蠢的孩子呢?”我朝着空荡荡的花园喊道,“为什么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这里?”

喊出来的感觉真好。“你就是个自私鬼!”

我如此生气,连我的手都在颤抖,但发泄愤怒的感觉真好,能感觉到一股炙热的、强大的和激烈的情感,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我再次闭上眼睛缓慢地深呼吸。随着愤怒被释放出来,我感到浑身酸软无力、筋疲力尽,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我停止了咆哮,花园里听起来很安静。然而当我睁开眼睛,花园却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安静,墙那边的树叶中有响动。我紧张地站了起来。“谁在那儿?”有一瞬间我觉得那可能是妈妈。但不会是她,如果她听见我咒骂怒吼,她不会躲在墙后边的,她会骂回来的。但如果不是她的话……

我告诉自己可能只是小猫煤灰,不要害怕。然后那沙沙的响声停了下来,有人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喉咙。

我猜那不是猫。

天啊,不管是谁,他一定听到了我吼叫的一切,一定是隔壁的老妇人达尔西。不对,那声音听起来根本不像一个老妇人的咳嗽声。“你还好吗?”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我僵在那里,突然想飞奔回家永远藏起来;我想躺在地上,假装有某种痉挛发作,或是头部受到重击,或是遭到攻击,那样就可以解释所有的事情,或者至少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我就可以不用回话了。我想起了隐形斗篷和新闻里报道的污水池突然塌方将人整个吞进洞里的故事。但是当你想让灾难来临的时候它从来不来。“喂?”那个声音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最后我确定唯一的办法就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是的,我很好。”我说,我试图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惊讶,就像他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

停顿了一会儿。“你确定?”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北方口音。“是的,我当然确定。”“你听起来有点……”很显然,他想用婉转的方式表达“疯狂”“不开心”等。“我说了我很好。”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好吧。”他是在讽刺我吗?我站起来,盯着那面墙,试图去了解墙那边的人。他是在嘲笑我吗?我握紧了拳头。我不想让他嘲笑我,就像妈妈常说的那样,攻击通常是最好的防御。“你究竟在那儿做什么呢?藏在墙后面,听私人的——”我停了下来——私人的什么呢?它几乎不能称为“对话”——“……事情。”我没底气地说。

一个脑袋从墙那边探出来,看起来不以为然。而且,那个人比我想象的要年轻,有一头相当杂乱的黑发。他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最多大两三岁,这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糕,再没有比被别人听到在灌木丛中破口大骂更糟糕的了。“我在打理花园啊,你不知道吗?大家在花园里不都是这样吗?好吧,”他的眼睛扫视着我身后杂草丛生的花园,“总之有人这样做,这个理由可以吗?”

真的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了。“可以吧。”我说,听上去我就像一个5岁的孩子。他把垂在眼前的黑发撩到耳后,其余黑发在他的头顶乱蓬蓬地弯曲着,我们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好吧,”他迟疑地说,“很好。”“你还是继续修剪你的树枝吧。”我不想让他跟我继续说下去,我想让这事听上去像一件不太正当的事情,“别因为我耽误了你。”

他盯着我,张开嘴好像想说些什么,然后他摇了摇头再次消失在墙后。我在长凳上坐下来,但就在我刚想要松口气的时候,他就像愤怒杰克玩具盒里面的人偶一样又突然冒了出来。“你到底怎么了?我只是想帮忙。”“我以为你已经走了。”我低头玩弄着指甲,试图表现出我的厌烦感。

我从眼角看到他再一次摇摇头。“随便你。”

他又一次消失在墙后。

我坐了一两分钟,假装我只是在我自己的私人花园里好好放松一下,根本不在意还有个觉得我疯了的人在离我只有几米远的墙的另一边。但最终我不得不认输,我站起身,脚步沉重地穿过灌木丛走回那栋空荡荡的房子。我正走着,手机震动起来,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是爸爸发的。希望你一切都好。小玫瑰恢复得很好,医生认为她几周后就可以回家休养了!一会儿见,亲亲

我盯着那条短信,突然间产生了很多愤怒、失望和委屈。想都没想,我就把电话扔进了鱼池,我不需要它了,现在我有我自己就够了。它掉入水中,发出令人满意的扑通声,它的光芒消失在厚厚的绿藻之中,陷入了黑暗,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May 五月

爸爸和我都有些格格不入:我们太悲伤,太瘦弱,太安静。“真烦人!”妈妈喊着。

刺耳的刮擦声从我卧室的窗户传进来,我突然惊醒了,从床上坐起来。“上帝啊。”我气喘吁吁地说。“不是的哦。”她笑着对我说,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在口袋里翻着打火机。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她的头发闪烁着琥珀般的光芒。“而是我,你看,没有胡子哦。”

我看着她。看到她我如释重负,有些头晕,又很生气她消失了这么久才出现,我几乎尖叫出来!“妈妈!”

但是她甚至都没看我,她忙着倚靠在我卧室的窗上,用自己所有的重量想要顶开它。“我打不开这该死的东西。一些白痴把它漆死了。帮我个忙好吗?”她说的就好像我们昨天才见过彼此,而不是几周前,更不像是她已经——嗯,死了。她一向如此。我敢打赌,她想都没想过我是多么难过。“妈妈。”“嗯?”她转身看我,终于注意到我生气了。她睁大了眼睛,显得特别无辜,用那种以前对付交通管理员的“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的眼神看着我,“我还以为你看到我会很高兴呢。”“我是很高兴!”我用我敢用的最大声音喊道,我可以听见爸爸正在楼下的厨房忙活着,“我当然高兴!”“好吧,你本可以骗我的。来吧,痛痛快快地讲出来,我做错了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好吧,除了差点吓死我,把我吵醒——”“嗯,没错。这其实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她宠溺地笑着,“但你躺在那儿睡着了,看上去那么甜美平静。我想抽根烟,让你再睡五分钟。谁知道那个窗户……”她指着窗户,好像那样就能解释一切。“等一下,”我摇摇头,“打住。回到刚刚那个话题,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她看着我,就像我很愚蠢似的,“我就像是你的私人叫醒服务啊。快点,起床吧,太阳晒屁股了,瞌睡虫。赶紧的。”

我惊愕地看着她。“考试的第一天,”她说得很慢,像对小孩子说话一样,“你难道不应该已经起床准备好了么?”

事实上,从她出现时起,我一直躺在床上,告诉自己我还在睡觉,努力不去想这件事。并不是说我在乎考试,我现在怎么可能在乎?但是一想到大厅里成排的桌子,老师喊着“现在可以翻开试卷答题了”,然后每个人都像疯了一样涂涂写写,考完试后还要喋喋不休地讨论……我可不想那样。但是我更不能让她转移我的注意力。“先别想考试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低下来,“你到底去哪了?”“哦,”她含糊地回答,“嗯,其实我不能说这个的。”“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我一开口,眼睛里不由得就充满了泪水。我起身下床,背转过去不看她,从门后的挂钩上取下我的衣服,把自己裹起来。“你真这么觉得?”“是的。从葬礼之后,我就一直在等你。”“别跟我提葬礼,珀尔,”她抱怨道,“是不是很糟糕?我想要那种在一片宽敞的平地上,每个人都很开心的葬礼——你懂的——每个人都穿着黄色的衣服……”“黄色?”“每个人都必须讲一件事,讲我是多么了不起。美好的、搞笑的之类的事情。我是如何善待动物,帮助受到压迫的人,然后——”“好吧,我懂了。”“——然后跳着舞,一醉方休。这才是我想要的葬礼。”“那你该立个遗嘱。”我没好气地说,“显然,你没立遗嘱,一切都很不方便。有各种各样的表格和材料你没有填。爸爸一直在解决这些。而且,我讨厌黄色。”“黄色就是举个例子。我的意思是不要黑色。”她皱了皱眉头,“我觉得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珀尔。”“我喜欢黑色。不管怎样,你又转移话题。”

我们都沉默了。“好吧,很抱歉我让你伤心了。我不知道你会担心。”“是吗?你似乎并不觉得抱歉。”“不,我当然觉得抱歉,亲爱的。我不希望你伤心。但是我现在在这儿,不是吗?”“我想是的。”

她终于打开了窗户,坐在了窗台上,吐出一缕烟雾飘到清晨的空气中。我看着她,有些疑惑。“继续,告诉我,”我说,“它是什么样子的?”“什么?”她问。“你知道是什么。”

她给了我一个刻薄的小微笑,“必须等你自己找出答案。”“哦,太好了。这真是让我兴奋不已啊。”

她笑着说:“你非要问的。”“那你去哪儿了?就告诉我自从我在教堂看到你之后你去了哪里。”

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我告诉过你了,珀尔。我不能说这个。”“为什么不能说?”“因为……”“因为什么?”“因为这不是你该知道的。它不是任何人该知道的。”她很肯定地说。

我思考了一会儿,“它会在时空连续体里撕开一个洞吗?”“不,它不会。”“我的脑袋会爆炸吗?”

她眉毛一扬,“你真的想知道?”“是的,快点嘛,给我一个提示。”“提示?”“不真的提到那件事。”“你是想让我给你表演一个死后生活的哑剧吗?”“也许吧。”我想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没底气。“哦,好啊,”她说,“行。然后没准你可以——哦,我不知道——从踢踏舞里面悟出永恒的真谛。”“没必要讽刺我,”我躺在床上,把手枕在头后,“我只是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你会知道的,亲爱的,你绝对会知道的。但是目前活着的生活已经足够复杂了,还是集中精力于现在就好。”

她转身,向窗外吐了口烟,“所以,你在学校怎么样?”

我回想起回学校以后的日子,我回去已经有三个星期了。起初那几天太折磨人了,每个人要么刻意大声地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以免不小心让我伤心,要么就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但没多久他们就把这事忘了。洛马克斯小姐,我们新的班主任,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聊天”。“重新回到学校一定很难,尤其一回来就要考试了,但是回归一点正常状态可能会对你有所帮助。”“正常状态”!当她说到这儿时,我几乎要大声笑出来了,但我没有。她高谈阔论着学校辅导员可以帮忙,还告诉我不要极力隐藏自己的情绪。“当然,如果你需要找人聊天,我一直在这儿。”她说,边送我出门边看表。“我宁愿砍了我自己的腿。”后来我偷偷对莫莉说。“很好啊。”我跟妈妈说。“我很高兴有莫莉照顾你,”她说,“她真是个好朋友。我总是说她像你的第二个妈妈,不是吗?提醒你要做家庭作业,确保你带齐上学所需要的所有东西。那孩子真是个甜心。”“总之,我们现在已经开始一起学习了。”我赶紧说,试图将谈话内容远离莫莉。我并没有怎么学习。莫莉总是让我和她一起去图书馆复习,但我不想去。而且,拉维也总是在那儿学习,为他的高级考试做准备,我可不想当电灯泡,谢谢。“其他的事情怎么样?”“比如说?”“好吧,你知道的。小玫瑰,她还好吗?”她说得很漫不经心,好像只是随便聊聊。但是我知道她不是。

如果那才是她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呢?为了知道那个“小老鼠”好不好?也许她根本不是回来看我的。我开始恐慌。如果她知道我是多么讨厌那个“小老鼠”了呢?她肯定会消失,那我就再也看不到她了。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我不敢看她。“哦,”我说,“她很好。”“但是她还没回家。”妈妈说。这是一个陈述句,而不是个疑问句。“你怎么知道的?”“太安静了,”她说,“家里要是有宝宝噪音比现在要大多了。”“她还待在医院,”我说,“爸爸也是,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那儿。但是她很好。”

妈妈看着我,等我再多说些什么。“不管怎样,”我说得很快,试图摆脱关于那个“小老鼠”的话题,“你是对的。我最好还是快点起床,不然就要迟到了。”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要说点什么。但是后来她似乎改变了心意。“是的,当然。今天是什么课?”“英语。”我说着,但我只是躺在那里,仰望着天花板上的棕色斑点,看样子几年前那儿一定经常漏雨。我不想离开她。“好吧,继续吧。”她说。我坐起来看着她。“我以为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就会来,”我最终说,“但是你没有。”

她坐在窗台上看着我。“你什么时候需要我了?”

我想了想,“一直都需要。”

她笑着说:“我不能一直陪着你。”“为什么不能?”“嗯,不说别的,那样我们俩都会疯的。如果我不是已经死了的话,你会杀了我的。反之亦然,亲爱的,如果我们一起待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超过两个小时,你知道我们会如何争吵。”“不,我们不会。”我考虑了一下,“不会吧。”

她眉毛一扬,“记得在巴茅斯的那周,一直不停地下雨,我们只能待在房车里,你说你度假之后需要心理辅导,因为你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有趣的是,我已经忘记这一点了。我只记得那天阳光明媚,我们都拿着冰激凌在海滩上玩,我和妈妈还一起把爸爸埋在了沙子中。

但是我无法否认,她是正确的。“还有那次你阑尾炎手术,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来照顾你,还记得吗?”她继续说着,“你却说愿意给我钱让我回去工作。你甚至都跪下来求我了。”

我叹息着,想起来了,“你一直要给我做吃的。”“是的。”“然后还非要让我吃下去。”“是的。”“你还一直让我看《音乐之声》,然后你会跟着唱。”“当然。”“真的好大声。”“对啊。”“还跑调。”

她停下来盯着我,“跑调?我才不会,珀尔。我可有一副好嗓子,也许有些大声,但是绝对没走调。”“唱得太一般了,”我笑着说,“我这么说已经很仁慈了。”

她本要继续回击我的,但她停了下来,笑着对我说:“你看,这就证明了我的观点——我们已经开始争论了。”“明明是你在争论。”“看,没人愿意一天24小时和妈妈在一起,无论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好了,换个话题。考试之前你需要好好吃一顿早餐。”“我不饿。”自从妈妈去世后,我还没认真对待过吃饭这件事,直到今天这件事才看起来比较真实,“不管怎样,我又不在乎考试,有什么意义?”

她盯着我。“亲爱的,意义就是你很聪明,我不想你因为我和我的时运不济,把一切都弄得很糟糕。我不想每个人都责备我:‘可怜的珀尔,她本来可以去牛津或剑桥,获得诺贝尔奖,写一系列国际畅销书——’”她喘口气接着说,“‘如果不是她无用的妈妈在错误的时刻一命呜呼了。’我可不想顶这个骂名。现在赶紧行动,不要再顾影自怜了。去洗个澡吧。”

我拖着沉重的身子离开了我的床。“但还是先给我一个吻吧。”我走到她面前,让她亲吻我的脸颊。然后我和她一起倚靠在窗台上。夜里一直在下雨,但是现在天空湛蓝,空气也干净清新,一切看起来都崭新而明朗。“你紧张吗?”她问道。“不,我不紧张。我只是想要结束这一切。”

她用一只胳膊环着我。我把脸颊倚在她身上片刻,她身上有香烟和香水的味道。“到底怎么回事?”我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耸耸肩,“你要见我,不是吗?”

我知道她在回避这个问题。“你会回来的,是吗?”“当然。”她把烟蒂冲着敞开的窗户弹出去,烟蒂划了个美丽的弧线,落在了鱼池里,和我的手机一样消失在水藻底下,“现在去洗澡吧。你会做得很好的,宝贝。”

等我洗完澡回来,卧室里空荡荡的。

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但我还是哭了。

一听见爸爸用钥匙开前门锁的声音,我就关掉了我的床头灯和iPod,假装我已经睡着了。今晚他从医院回来得很晚,几乎十点半了。我总是确保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上床了,否则他就会没完没了地讲那个“小老鼠”:她取得了多么惊人的进步,现在他怎样终于能抱起她,轻轻地搂着她,还有护士是如何渴望见到我,也许什么时候我也可以去看看。不管我看起来有多么不耐烦,他还是会不停地说着。

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听见他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每天晚上我的卧室门都是开着的。一道矩形的光束从楼梯平台那儿照进来,穿透我房间的黑暗,但并没有完全照到我。爸爸从不说什么,只是盯着我看几秒钟。我很不擅长装睡,一直都不会,从小就装不好。我总是忘了呼吸。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在装睡。最终卧室门总是会关上。

但是今晚不同,卧室的门没有关上。“珀尔?”爸爸低声叫我。我的心怦怦地跳。有事情要发生了。我眼睛睁开一点点,试着去看他的脸,却只能靠楼梯平台的灯光分辨出他的轮廓。“珀尔?”他这次大声了点。我内心生出恐惧,是“小老鼠”出了什么事吗?如果我感到很高兴呢?

他走到我床边坐了下来,“你醒着吗?”

我没说话。“他们说她马上就可以回家了,珀尔。”我可以听出他声音里的兴奋,“小玫瑰,他们说她几乎强壮到足以离开医院了。如果她身体状况持续变好,只需要几周她就可以回家和我们在一起了。”他这样迫不及待地告诉我。

我躺在那里,不能呼吸。“珀尔?”他希望我坐起来,微笑着去拥抱他。他希望看到我开心。我也想。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嗯。”我说,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好像我还没睡醒。我翻身面对着墙,背对他。

他就那样坐了一会儿,一动不动。我可以感觉到他看着我的后背,可以感觉到他的失望。一滴眼泪沿着我的鼻翼滑落。我想让他说些什么。我想让他抚摸我的头发,就像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每当我做噩梦时他曾做过的那样。他一直是那个当我惊醒时来照看我的人,然后他会和我待在一起直到我又睡着。我不用告诉他我需要他,他就是知道我需要。那时的他明白,我躺在黑暗中觉得多么害怕,多么孤单和失落。但是现在他只是起身走开了。我眯缝着眼,看到房间在他关门的瞬间又变黑了。“请问需要帮助吗?”

店员给了爸爸一个明媚的微笑。她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我们还没有头绪。我们站在商店陈列儿童车的地方,那些童车就像一支军队一样在我们对面排成一排。

是的。我们需要帮助。“你们想买什么?您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或者有您感兴趣的特定的一种样式吗?”

爸爸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我站在一边觉得很尴尬。在婴儿用品区的其他顾客似乎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女人们把她们的手得意地放在她们隆起的肚子上,男人们牵着摇摇晃晃初学走路的孩子。爸爸和我都有些格格不入:我们太悲伤,太瘦弱,太安静。我担心那些快乐热闹的人会注意到我们。他们会感觉到我们的不幸,但也可能他们都忙着牵住孩子的手,笑着给孩子擦鼻涕。我缩进我的衣服里。“我们需要一个婴儿车。”爸爸红着脸说了这句话,他无法直视那个微笑着的助理——朱莉安娜——她的名牌上是这么写的。“当然,先生,”她说,“您是想要一个婴儿车,还是一个婴儿的学步车?”“哦,”爸爸说,“我,呃……”

朱莉安娜保持着不变的微笑等待着。“我不知道。”“哦。嗯,这取决于你想要用它做什么。”朱莉安娜提了个有用的建议。“就为了放一个婴儿在里面。”爸爸突兀地说。我盯着我的脚。我不该被他说服来这里的。但他看上去是那么绝望,“珀尔,拜托了,我自己做不到的。”

真是可悲。我已经准备好告诉他:是你自己要这个孩子的。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们不会来买婴儿车。如果他当时能满足生活里的一切……但是后来我突然觉得妈妈可能会在窗帘后面,或者正透过窗户观察,一会儿肯定要跟我抱怨一顿。所以,我闷闷不乐地让他说服了我。“是……”朱莉安娜停顿了一下,她的目光从爸爸的脸上移开转向我,看到我明显没有怀孕的腰部,又看回爸爸,“是买来你们自己用吗?”

爸爸什么也没说。过道里,一对夫妇和另一个店员正朝着初学走路的孩子鼓掌,他推着一辆耀眼的绿色折叠式婴儿车,车里放着一只正在嚼食物的兔子玩偶。“哦,做得好,哈利,”那个孕妇滔滔不绝地说,“我想你和兔子为我们选好了,亲爱的,是不是?”

我讨厌他们。所有的人。即使是兔子。“是的,”我跟朱莉安娜咕哝道,“是我们自己用。”“好吧,”她爽朗地说,“嗯,让我们从一些简单的问题开始。你们想要宝宝脸朝前还是朝向你们?”

爸爸仍然什么都没说。“当然,如果是个新生儿的话……”她疑惑地看着我们,爸爸点了点头,“那么,你想要的要么是可以完全平放的,要么是适合这样的框架的可携带婴儿床,或者……”

朱莉安娜继续说着。我看着她的嘴唇翕动着,也听到了那些话,但是它们根本毫无意义。爸爸和我一样,一脸茫然。我突然想起妈妈去世那天我们两个在家属房里的情景。医生一直在跟我们不停地说话:子痫前期、脑水肿、剖腹产……一堆堆这样的我完全听不懂的字眼。“在他小的时候,最好和你们面对面,”朱莉安娜说,“可以有助于你们联络感情……”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医生的脸:光滑的黑色皮肤,灰白的短山羊胡子,那是一张友善的脸庞。最后他问我们是否还有问题。“……充气轮子非常适合崎岖不平的地形,”朱莉安娜说,“当然它们也会增加重量……”“她是真的死了吗?”我当时是这么问的。

那个医生惊讶地看着我。“是的。”他最终这样回答,隐藏在他镜片背后的眼睛是悲伤的,“我很抱歉。”“当然,这一款,”朱莉安娜把她做过美甲的手放在另一辆婴儿车的把手上,“这里还有一个额外的座位,如果将来又有小弟弟或者妹妹的话,你会需要它。”

她对着爸爸微笑。他盯着她,但是我很确定他绝对不是在看她。他只是驻足凝视,直到气氛有些尴尬,我不得不假装在包里找东西。“我没想到会这么困难。”他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我抬起头,我的胃紧缩着。有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爸爸!”天啊,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看到这一幕。

朱莉安娜不再微笑。“先生,你还好吗?”她说。

愚蠢的穿着长袍的兔子女人朝这边看了一眼,又迅速把目光移开。在其他人注意到之前,我必须让他离开这里。“你想坐一会儿吗?”朱莉安娜说,“喝杯水好吗?”“不用了,”爸爸说,努力平复情绪,“我只是……”

他走了,留下我和朱莉安娜互相盯着对方。“他还好吗?”她问我。“你觉得呢?”我喃喃自语,然后去追他。我跟着他下了电梯,他走得很快,我不得不跑起来。最后我在卖厨具的地方追上了他。我抓住他的胳膊让他转向我。“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怎么能让我那样丢脸?”

那一瞬间他看起来很生气,我以为他准备在商场中间朝我吼,周围都是水壶和夹心烤面包机。但瞬间过后他就像是没了力气一样。“我需要杯咖啡,”他疲惫地说,“来吧。”

我犹豫了。“别跟我吵,珀尔。就这一次。”

我跟在他身后,回身穿过商店,来到一家巨大的咖啡店。我坐在靠窗户的桌子边,眺望着停车场,直到爸爸拿着咖啡回来。

他把托盘带了过来,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爸爸喝着他的咖啡。我凝视着外面一行行的汽车,直至我能看到的最远处,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已经想好了一切,你知道吗?”他最终说。“什么?”“所有的一切。来这里购买所有的装备,小孩的摇篮和婴儿连脚裤。之前,在你妈妈怀孕的时候,我想象过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你妈妈假装不激动,还抱怨她的脚疼,让所有的店员都围着她转。你则表现出你不想在这儿,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和莫莉发短信,之后挑出所有最贵的东西。我只是……很开心。”

他从窗户看向远处,看到我不能看到的东西。这是从没发生过的回忆。外面很热。夏天突然间就到来了,每个人都穿着T恤和短裤或者是夏裙。但是在这家店里,空调开得很大,冷得我都有些哆嗦。“每一天都是不会再发生的细微的事情的集合。”爸爸说。“你在说什么?”

他沉默地思考了一分钟。“我昨天本想收拾一下那些光碟的,”他说,“你知道,你妈妈总是把它们放在错误的盒子里或者干脆就把它们到处乱放。我必须仔细检查它们,把它们都放回它们应该在的盒子里。过去这常常使我发疯。”

这是真的。我进厨房的时候他站在那里,总是红着脸很生气的样子,挥舞着光碟的盒子说:她把她该死的阿巴乐队和我的瓦格纳放在了一起!又一次放在了一起!就像有人关心或者知道他正在说什么一样。妈妈就会生气地哼一声,翻个白眼说,希特勒可是瓦格纳的忠实粉丝。

爸爸看着我,“但是昨天它们都在那里——以正确的顺序装在正确的盒子里排列在架子上——就像它们应该在那儿一样。还是我离开它们之前的样子。”

我什么都没说。“你可以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你可以熬过这段时光,说服自己一切都好。但是总会有这样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支支吾吾地说着。

千万别让他再哭了。

他试探地看着我,“你也这么觉得吗?”

我看向他,“我不明白,你直接买个iPod不就得了。”

他眨了眨眼。“我不是你的敌人,珀尔,”他说,“为什么我觉得你把我当作敌人看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但是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们在沉默中喝完了咖啡。

我们没有再回婴儿用品专区。“我在网上订购一个婴儿车吧。”我们开车回家的路上爸爸说。

我禁不住觉得这是一个胜利,仿佛命运已介入其中,就好像没有婴儿车就没有婴儿。

爸爸让我在家门口下车,他又开车去了医院。他不再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去。我沉默着从车上下来,他也没有说再见。我回自己房间拿复习笔记来看,却无法集中精力复习。我满脑子都是那个“小老鼠”。她还在医院的时候,我能假装没有她的存在。但是她过不了多久就会在这里,一直在这个家里。

我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楼梯平台上,站在白色光滑的她的房门前。我慢慢地打开门,走了进去。自从妈妈去世后,我再没来过这里。儿童床旁边有一把旧摇椅,妈妈给它刷了漆,还在上面堆满了垫子,那些垫子是用我小时候房间里的废旧窗帘做的外罩。我已经忘了关于它们的一切,直到我看到它们:大象用鼻子卷着气球。我当时还很高兴,那个圆墩墩的微笑着的有着金色卷发的小宝宝用一些我用过的东西。我能想象出她平静地睡在小床上,盖着我和莫莉给她挑选的绣花小被子,把拇指含在嘴里,脸颊粉中透红。我在摇椅上坐下来,轻轻地来回晃动。我闭上眼睛,想象抱着小宝宝的样子。她咯咯地笑着,朝我伸出她完美的小手指……

突然,我用脚停下了摇椅,然后我站起身来,离开了这个房间,关上了我身后的门。

这是她的房间,不是那个“小老鼠”的。

那个“小老鼠”是一个冒牌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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