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3 07: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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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克飞,文在寅,蒋丰,等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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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试读:

门罗先生的普普人生

CHAPTER 01

那张床将要夺走另一条生命。它会像带走露西一样带走米勒。悄无声息,毫无预兆,不为人知。“米勒,”乔尔向对床低唤了一声,“你怎么还没死?”米勒昏迷了两年多,不发一语。他那骨节突出的衰老胸脯只是上下起伏,在单薄的棉布床单下几乎难以察觉。“得了。你就那样躺着吧。”乔尔对他说。米勒没理他。当他们第一次将米勒带进来时,乔尔·门罗就对此表示反对。只不过人们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抗议。在他们将那具行尸走肉推进来的前一年,住在那张床上的一直是露西。乔尔每晚都在她的陪伴下入睡,每天早晨醒来时,就看到她已经起床走动,穿衣打扮,打扫卫生,四处闲逛,当护士们拿着早餐进进出出时,她就轻声地和他们聊天。露西让养老院的生活变得似乎可以容忍,甚至趣味盎然,而不是像她死后那样,到处充斥着不断的侮辱与伤害。她将这地方布置了一番:装在从跳蚤市场搜罗来的旧花瓶里的鲜花,他们小家庭的照片,那时候一家三口在海滩上,他的怀里还抱着小伊娃。她铺上色彩鲜艳的床单,一扫这里的贫乏单调,让它变得美好起来。在他们共度的一生里,这是她一直在做的事情:为他创造美好。她为所到之处带去了光明,她的笑声温暖了她身处的每一个房间。在乔尔眼中,她从未显现出任何衰老的迹象,因为她一直都是那样心情愉快、精力充沛,自然之力也丝毫未能将之削弱。而他却慢慢地消瘦了,在她死后,他消瘦得更快。失去了她,这里就是一个冰冷的地方。如今,照片还挂在墙上,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乔尔已经越来越少地注意到它。他偶尔会瞥一眼自己怀中的婴儿伊娃,想着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活该被困在这里,困在一个没有露西的地方。乔尔无法容忍让米勒取代她的耻辱。他告诉过他们,他不想让米勒来。不想让任何人来。但事实上,他过了一段时间就轻松地适应了。米勒咀嚼的声音不是很大,也不管乔尔看什么电视节目,不参与无意义的闲聊,也不在足球比赛开场时插嘴。除了护士们来给他做检查,挪动他的身体为他做清洁的时间外,他都十分可爱。他是一个糟糕的聊天对象,却是一位很好的室友。这并没有让乔尔停止怨恨那些把米勒硬塞给他的工作人员,但至少他们相处得很轻松。“如果你今天不吃早饭,我能吃了你的鸡蛋吗?”米勒当然什么也没说。“你又在和米勒先生说话吗,门罗先生?”利亚姆护士问道。他端着乔尔的早餐匆匆走了进来,把早餐放在一张可折叠的小桌子上。在那双年轻人沉稳有力的手中,橙汁表面几乎连波纹都没有泛起。他朝气蓬勃,完美无瑕,一点儿也不像乔尔看上去的那样粗糙不堪。“无礼至极,”乔尔咕哝道,“他来了就没开过口。”利亚姆护士听了这句玩笑后微微一笑。这并不新鲜。养老院里没什么新鲜的。一切都是陈旧衰老、使用过度、近乎报废的,所有的一切,就连家具都显现出了它的“年迈体衰”。乔尔试着不去想这些,但他看到的似乎尽是衰弱与无用。“该吃早饭了,乔尔。”利亚姆对他说道,好像他不知道要吃早饭一样。“我很清楚现在几点了,利亚姆护士。”乔尔不耐烦地回答,“我在这儿待了五年了。早上八点除了吃早饭就没干过别的。一千八百多天过去了,现在还是这样,早饭时间一直都是八点。”“好吧,好吧。没必要发脾气,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如果你就是这样找话说的,孩子,那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利亚姆叹了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紧绷的微笑,将小桌子架在了乔尔的腿上。他已经习惯了乔尔,甚至有时候还有点喜欢他。利亚姆讨厌别人叫他孩子,这自然意味着乔尔经常能找到机会使用这个词。倒不是他不喜欢这位年轻的护士,恰恰相反,他一直很喜欢有这位年轻人作伴。问题出在利亚姆及养老院其他工作人员在吃饭、分发药品或是就寝时对他讲话的方式上。那是一种假惺惺的腔调,像唱歌似的,乔尔确信那声音本该是积极而愉快的,但不知怎么的,听上去却像是出自检查一个十岁孩子作业的老师之口。他本想再开口反驳他一次,但转念一想,这座养老院让自己真正喜欢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了,而利亚姆护士是他喜欢的。别人有时候很难判断乔尔喜欢上了什么,因为他的行为举止丝毫不会发生变化。利亚姆三十来岁,比乔尔整整年轻了四十岁,但他的脸上有一种沧桑的气质。这和他的眼睛有关,他眼里流露出的某种谨慎表明他走过的路可能比别人更为艰难。其他的都很平常。他很英俊,有一张狭长的脸,随时会露出微笑。他很高,但不会给人压迫感,很瘦,但还不至于瘦骨嶙峋。除了那双饱经沧桑的蓝眼睛,他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的双手熟练地操作着,带有一种从业多年的人特有的镇定和自信。那双手熟悉脆弱易碎的东西,因此动作很温柔。乔尔在想自己是否就是易碎品。他觉得是。利亚姆似乎注意到了乔尔正默不作声地抑制着想要刺激他的冲动。他紧绷而勉强的微笑松弛下来,变得更加真诚,还调皮地将一张餐巾塞进了乔尔睡衣的领口,在老人还没来得及将它撕碎并朝他扔来之前迅速躲开了。“没礼貌的小……”乔尔愤怒地开口说道。“我给你拿点茶来。”利亚姆一边对他说,一边笑着退出了房间。乔尔很生气。一想到自己忠于内心的某种情感,原本决心不拿人开玩笑了,可这个小浑蛋却跑了,还给他塞上了围嘴,好像他是个孩子一样。更糟糕的是,他害得乔尔差点骂出了脏话,而乔尔一向鄙视污言秽语。“你相信吗,米勒?你相信现在的孩子有多傲慢无礼吗?”米勒呼吸着。吸进,呼出。“米勒,如果你完全同意,就什么也别做。”米勒当然什么也没做。他在这方面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他总是同意乔尔在各种问题上发表的看法。“很高兴你又站在我这边,老伙计。等他回来的时候,我要你做一件你唯一能做的事——别理他。一句话也别和他说。”“喝点茶吗,门罗先生?”利亚姆回屋时问道。“我们没和你说话。”乔尔一本正经地对护士说。* * *早餐过后,乔尔将自己清洗干净,穿戴整齐。他近来一直不修边幅,连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都颇感意外。他这辈子对自己的外表多少有些挑剔。他的穿着就是社会地位的象征:一个小老板,一名工作者。他身穿制服,这样过路人就能知道他的身份地位了。每天早晨上班前,他会洗漱、刮脸、梳头,接着穿上衬衫、打好领带,再前往汽车修理厂。尽管知道要换上工装,也知道自己会弄得脏兮兮的,他还是会这样做。工装也是地位的象征,表明他有用武之地。一个穿着脏工装的人基本不会是个懒汉。刚退休时情况也没什么不同:他穿戴整齐,每天刮脸。他的仪式一成不变,直至露西去世。然后便发生了一些变化,他的一部分生命力随她一同离开了。乔尔突然发现自己像是住在这里的客人,下午五点,他穿着睡衣和居家服,看着自己不愿看的电视剧,因为现在轮到别人来决定他们在公共休息室看哪个频道了。对乔尔来说,比电视里那些蠢得离谱的情节更糟糕的是还有人追着看。山顶养老院聚集了一小批铁杆剧迷。那些他卧床不起,不停调着房间里小电视的频道,却对任何东西都不满意的日子也很糟糕。他对什么都不满意。他不愿也没力气关掉电视,然后去找点别的事做。前天吃午饭时,他在餐厅沙拉台上用来防喷嚏飞沫的透明罩板里偶然瞥见了自己的身影,惊讶地发现了自己脸颊上的汗毛和睡衣上的污渍。他的脸颊看上去格外凹陷,尽管还有点肉,却也离骨瘦如柴不远了。他讨厌这个身影。因此,他决定不再让自己衰老下去,吃完饭后,乔尔迫使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毅然决然地开始清洗和穿戴。他拔了鼻毛,刮了脸,用发蜡把头发往后梳起,那还是外孙克里斯近六个月前送给他的圣诞礼物。他洗干净后开始穿戴:一件白衬衫,一条简单的棕色领带和一件羊毛夹克,一条棕色长裤,加上一双棕色的鞋。他挺直身子打量了一番,自我感觉不错。不是很好,但也不差。乔尔从未有过明显的弯腰驼背。他的父亲,一个有时很狠心的人,一直坚持着三件事:有礼貌、不骂人以及良好的仪态。只要乔尔做到其中任何一种,他都会大方地奖赏他。若是做不到,便是严厉的惩罚。乔尔长得很高,到现在还有近六英尺。多年的体力劳动和长年踢足球的习惯磨炼了他,使他的体格依旧结实,只有衬衫上的扣子暴露出了他有些啤酒肚的迹象。他父亲死的时候是秃顶,而他至少现在仍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乔尔试图假装对此不甚满意,但那是假的,他其实有点儿高兴。“待在这里,守住阵地,米勒。我出去溜达一会儿。”上午九点左右,在处处潜伏着死亡的山顶养老院,走廊已经活跃到极点。吃过早餐后,居民们互相串门,开始了他们的一天。工作从送早餐开始的轮值护士们充满了活力与热情。当然,这份热情向来都无法一直保持下去。有时是在他们不得不说服罗斯对街的房子不属于她哥哥之后,有时是在他们第一次就居民要吃什么药同家属发生争吵时,有时是他们不得不换上一天中第一片成人尿布之际,他们最初的积极便会消耗殆尽。利亚姆护士通常保持着良好的精神状态,菲律宾姑娘小安吉莉卡也精力旺盛,她的笑声能从大楼的一头传到另一头,但只要时间一长,山顶养老院就会让每个人精疲力竭,乔尔已经见过一两次了。生活。是生活让每个人精疲力竭,不是吗?“犀牛”尤是如此。生活将她异化了,让她变得刻薄而冷酷,还有一点可怕,尽管乔尔从不向人承认这一点。弗洛伦斯·瑞安,人们在背后叫她“犀牛”,既是护士长,也是养老院的所有者。将这样一个矮小的女人唤作犀牛似乎有些不妥,她的身材让人觉得她很秀气。但那是个假象。她被称作犀牛是由于她的冷酷,以及她总是故意冲过走廊,将居民和工作人员冲散。山顶养老院曾为她父母所有,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学习成为一名护士,继承家族产业。[1]而现在,她以一种能让波尔布特引以为傲的权威统治着这个机构,像暴风雪一样,带着一股冷酷无情的力量穿梭于养老院之中,所到之处皆有被毁灭的威胁。犀牛走动时,连利亚姆和安吉莉卡也会原地立正,将他们温柔的微笑换成严厉得近乎苛刻的表情,好像老犀牛会传染一样。家属们在与其他护士打交道时往往大声抱怨,对犀牛却小心翼翼,语气和缓,偶尔还会奉承几句。当她像拧湿抹布一样把他们制服后,犀牛便怒气冲冲地席卷而去。那天,她发现一名家属偷带了一瓶威士忌给老蒂姆·班杰——乔尔一想起这事就会打个寒战。他看着她仿佛膨胀变大,老提姆的儿子在她面前缩成一团,瑟缩得像是要从自己的衣服里脱落出来。她像挥着一根棍棒一样挥舞着那瓶威士忌。乔尔发誓,当她处理完此事时,整个人都足足高了两英尺,而老蒂姆的儿子却快要哭出来了——那可是真的眼泪。乔尔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他在走廊里搜寻着犀牛的踪迹,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所见所闻只有愉悦的居民和工作人员。“我想她这会儿不在。”尤娜在自己房间门口对他说。“什么?”乔尔回答。“你找瑞安太太,我想她这会儿不在。”尤娜·克拉克在山顶养老院住的时间比乔尔还长,她和露西一直交好,两人曾组队打桥牌。山顶养老院里的人多少都有些萎靡,而尤娜却未露此态,她很漂亮,也会打扮。她并不富有,有些衣服还是露西给的,这让乔尔很是恼火,却也无可奈何。“我绝不是在找瑞安太太,我对那女人的去向没兴趣。”乔尔撒了个谎,试着用余光偷偷看她。尤娜轻声笑了。“你今天看上去很不错,乔尔。你脱掉了睡衣,还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乔尔一口否认。尤娜穿着一件整洁的深蓝色开襟羊毛衫,上面缀着大大的金色纽扣,这是他们以前周六去集市时露西常穿的。露西总是在周六上午去集市,她有回拉着他同去,而他惊奇地发现,那地方的活力十分迷人。从那以后,他便一直盼着和妻子的清晨约会,他们穿着各自的羊毛衫,她通常会挑一些奇怪的果蔬来做晚餐。他并不总是喜欢,但向露西抱怨没用。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听惯了他的牢骚,她会抛诸脑后、一笑置之,然后继续烹饪她喜欢的食物。那一抹微笑很美好。羊毛衫穿在尤娜身上很好看。他讨厌这一点。他想告诉尤娜她穿得很好看,他还想告诉她别再穿他妻子的衣服了。“我只是想这么做罢了。”他咕哝着说。尤娜不是敌人。想到这里,乔尔也并不确定到底谁是敌人。“很好的改变。很高兴看到你变得积极了。”积极。他并不觉得积极。他感觉到了别的东西。那是一种更为黑暗的,邪恶却无形的东西。一种他难以名状,似乎在他的意识边缘伺机而动的东西。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它了,但现在的感觉更直接、更迫近。那阴郁的东西像浓厚的乌云一般笼罩着他,侵入他的生活与精神。他希望它会过去。“是的。嗯。我想着可以刮刮胡子什么的。”他试图结束对话。“我记得那件夹克。那不是在特殊场合穿的吗?”她问。她显然想起了露西为他挑选衣服的时候。他记不清自己哪件衣服是特殊场合穿的,他不愿去想这件事,也不愿回想露西温柔的双手为他扣紧衬衣领子。伊娃受洗时,她为他穿戴,他在她的服侍下动来动去,那多半是装模作样,因为他喜欢她为他操心,他越是这样,她就越忙乱。伊娃在摇篮里对着他们咿咿呀呀。那天多好啊。阳光灿烂,露西一如既往地美丽,他们的家人和邻居都来参加这一盛大的庆典。那感觉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份记忆好像是属于别人的。属于那些更快乐的人。“只是一件夹克而已。”乔尔嘟囔道,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那今天有什么安排?”尤娜注意到了他阴沉的举止,问道。“这地方每天都有些什么安排?”他愤懑地回击道,“在公共休息室里看电视,直到他们把像一头累垮的牛一样的我们推进餐厅?看书?听着威猛吉姆胡说八道?”他不明白自己的嗓门为什么变得这么大,“在房间里找个角落打盹儿,盼着醒来的时候一天已经打发得差不多了,这样就不必在厌倦中度过了?”最后他几乎喊了出来。他的话让自己吃了一惊,也让尤娜吃了一惊。两人都惊住了,他们尴尬地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他听见这话是从自己口中出去的,所以他知道是自己说的,但他不知道自己还想过这些。“呃……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些。”他强装镇定地解释道。“你想聊聊吗?”她问。“不。说真的,我得向你道歉。我没想说那些话。”她以一种真诚关切的目光看着他。“也许今天电视上会有一些好节目,嗯?”他努力挤出一丝快活的语气,让自己听上去正常一些,“我们上周看的那个节目还不错,不是吗?”她继续关切地看着他。“也许我们应该找利亚姆护士……”她开口说道。“不,不,不,”他打断了她,“我很好。我可能会去和威猛吉姆下盘棋。”他没等她回答就走开了,在她坚持要去找利亚姆护士之前,他大步逃离了危险。他努力思考方才那番话是怎么冒出来的。可能是因为看到尤娜穿着露西的旧羊毛衫,也可能是出于对犀牛的恐惧,还可能是他因为被当成孩子对待而感到沮丧。但乔尔怀疑是他身上那团阴郁的东西作祟。他一面想分析它、理解它,一面又恐惧它、害怕逼视它。他将它甩开,去找威猛吉姆了。* * *那天下午,乔尔在公共休息室里盯着棋盘,试图不去想早上情绪爆发后就一直挥之不去的恼人感觉。他一放松思绪就会不断回想。“我说的是相对的。它不该是个死局……”在等乔尔下棋的时候,威猛吉姆小声嘀咕道。乔尔早就不再试图理解这个老头在说什么了。他在这里住了近十年,苍老的脸上布满皱纹,驼着背,粗糙的双手因关节炎而多有不便。许多年前,他的精神就离开了残败的躯体,现在走到哪里都会咕咕哝哝说着废话,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堆着笑。乔尔记得当威猛吉姆还是吉姆·林肯市长的时候,他是一个精明强干的政治家,穿着时髦的西装,庄重地同人们握手。他是力量、权威和命令的象征,是男子气概的代表。现在他已经是个不再备受关注的普通人了,乔尔怀疑吉姆对此也无所谓。关于前市长的记忆还将继续存在——那是一个强大的人物,而不是这个痴呆、驼背、时不时歪嘴笑的老东西。就在他放任思绪的那一刻,那团末日阴云又回来了,它带着消极和绝望笼罩在他的头顶。他几乎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它。他以前会感到孤独。事实上,自从露西撒手人寰,留他独活于此之后,他就开始感到孤独了。但这片阴云是陌生的,陌生且可怕。部分原因是尤娜大惊小怪的担忧,他总结道。自从露西去世后,她一直对他很好。她会来看望他,试着让他加入自己的园艺俱乐部,问他对电视剧的看法,带着她没做完的填字游戏找他帮忙。乔尔十五岁就辍学当技工学徒了,因此不擅长书本知识。他经常读书,但没什么高深的学问。那是露西的专长。他不知道尤娜的填字问题的答案,但即便他有明显的知识短板,她还是会想到他,这让他心生感激。她对他很好,他不想让她难过,但事情又没这么简单。那股莫名的怒气中有更多他难以名状的东西,最主要的是一种似乎悄然降临、令他无从脱身的可怕的绝望。再仔细观察一下,或是内省一会儿可能有用,但这远远超出了乔尔的能力范围,因此他再次选择了忽略它。乔尔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他的骑士。在与威猛吉姆的数百场对弈中,他从未取胜。无论对手的大脑有多混乱,他也没有忘记如何下棋。令乔尔沮丧的是,他也从未有过败绩。和威猛吉姆下棋有一种魅力,那就是同一模式的重复:吉姆会持续进攻,消灭乔尔一半的兵力,然后回到没完没了的僵局。乔尔每次都告诉自己,他已经受够了这种愚蠢的行为,并发誓要远离老头那些无聊的恶作剧,但几天后,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棋桌前,下决心一定要赢下这局。就这一局。“我们必须达到一个更高的境界。”吉姆一边严肃地对他说话,一边把主教挪到一个厮杀的位置。“当然。”乔尔回答,努力想办法摆脱这场无可避免的屠杀。在他们身后,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发出一阵笑声,尤娜就坐在她们中间。这笑声令他心烦意乱。“她们到底在笑什么?”他恼火地问威猛吉姆。恼火是乔尔的常态。“脑海中的浪漫谎言。”吉姆睿智地回答。乔尔点了点头。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吉姆听懂了多少,吉姆又指望自己听懂了多少。“那么笑声不会打扰到你咯?”他问道。“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信教的人都错了。”吉姆咧嘴一笑,回答道。他自顾自地笑了笑,高兴地把目光转移到棋盘上。他的快乐也让乔尔心烦意乱。乔尔想知道这个老魔头到底在开心什么。他端详着对面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他看上去很快乐。那是一种真正的快乐。虽然他有时候歪着嘴笑,但那不是装出来的。他只是看不到,也不在乎自己生活的环境,他不在乎自己或是身边的居民缓慢地衰老,不在乎那些平庸的甜点,不在乎不断塞给他的药片。他年事已高,对此也满心欢喜。无知是福,乔尔心想。房间的另一头,一些居民又开始聚在电视机前聚精会神地看剧。乔尔摇了摇头,思考着他的下一步棋——一定有办法打败威猛吉姆。下午的晚些时候,他坐在公共休息室靠窗的地方,从那里可以一路看到山下的景色。那是一道别具一格的美丽风景,高大的树木环抱着花园,如果不是那堵高墙让人感到攀越无望,那本该是壮观的景致。他翻着在读的犯罪小说,享受着远离山顶的感觉。这是一种怡人的分神方法,可以让他摆脱“一切都糟透了”的恼人感觉。这种感觉似乎正在渗入他的头脑,分散他的精神,侵蚀他的意识。乔尔加快了阅读。他脑海中的某个地方想着,如果能读得更快一些,就不太可能为压迫着他的东西分心了。他读到厌倦后便出门散步,沿着通往山顶大门的长长车道走,绕着一排环抱大花园的大树外的小路走,一直走到厌倦。到了晚上的固定时间,乔尔把晚饭拿到了卧室,以便观看电视上的足球比赛。尽管他很想发牢骚,但食物还不错。他毫不怀疑犀牛在雇厨子上花对了钱。这女人显然热爱她的工作,她在养老院里待了很多年,但在乔尔看来,像她这样有才干的女人完全可以挑选比山顶更好的地方工作。他一边吃着饭,一边抱怨着足球比赛。“不知道是战术差还是球员差,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这支球队都很烂,对吧,米勒?”米勒安安静静的。他从没在晚饭时间说过话。“说真的,如果你继续和米勒先生说话,有人会担心你的心理健康的,乔尔。”利亚姆又带着药进了门。他又要坚持看着乔尔吃下去。乔尔突然觉得很恼火。“请你把它放在台子上,利亚姆。”乔尔直接对他说道。“这可不行,你是知道的,门罗先生。药放着不吃可起不了作用。”门罗先生。当他被告知该做什么时,就总是“门罗先生”。当利亚姆护士试图表示亲密时,他会说“乔尔这样”“乔尔那样”,这都没问题,但一旦他开始发号施令,称呼就突然变成了“门罗先生”。乔尔讨厌这种两面派。“请放在台子上。”他更坚定地说道。“当然。”利亚姆回答,他改变了策略,把药放在床头柜上,接着双臂交叉站在原地。“你需要帮忙吗?”乔尔问。“不用。我哪儿也不去,也不做什么。”“你一小时后就换班了。我可以等那么久的。”“但我得为了你加班呢,门罗先生。你不吃药,我哪儿也不去。”乔尔得吃药这件事不打紧。他曾经中过一次风,据说那次程度很轻,但毕竟是中风,而药物可能是防止他情况恶化的唯一办法。但是,乔尔·门罗很讨厌别人告诉他该做什么,无论这是否能救他的命。他们盯着对方。护士坚毅的双手和凝视的蓝眸使他看上去十分强硬。争执是毫无意义的,他就要败下阵了。乔尔很清楚,一开始的争执就没什么意义,但一股酸楚的力量控制了他,让他变得好斗了起来。他最终做出了让步,但即便是伸手取水和药片,他也紧盯着护士不放。乔尔吞药片时连眼睛都不眨,但看到利亚姆护士满意地点了点头时,他满脸痛苦,最后嫌恶地回去看他的电视了。“你有什么烦心事吗,乔尔?”利亚姆问道。又变成乔尔了。当他像个好孩子一样完成了要求后,他就又变回了乔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乔尔回答,但他心里明白自己一整天都在拼命回避这个问题。“你不太对劲。我的意思是,你是脾气火爆,那并不新鲜,但似乎还有别的东西。”“只要安静一点,孩子,就没有我解决不了的事。”乔尔回击道。“你确定吗?尤娜说……”他话还没说完,乔尔就再度爆发了。“好吧,可能你俩都该少管闲事!”他吼道,“可能我的问题就在于,我的生活还不够你们每个人来掺和的。吃这个,吃那个,吃这些,喝这个,喝那个……你们好像也觉得自己有权知道我在想什么。可能我的问题就在于,这里根本没有隐私可言,我的想法就是供身边人指指点点的。”利亚姆看上去很震惊,但他是一名在山顶疗养院工作已久的职业护士。他见过也亲历过更糟糕的状况。他很快就恢复如常,那温和的面容似乎已经将震惊消化掉了。“我想你我都清楚,很多迹象都表明你不太对劲,乔尔,”他温柔而同情地说道,“如果你想聊聊,我明早就来。你这会儿想喝杯茶吗?”利亚姆语气和缓,能够很快自我调节。即便方才的爆发冒犯了他,他也没有表现出来。光是这一点就足以激怒乔尔。难道利亚姆就这样轻视他,以至于被他羞辱的时候,都不屑于将之视为一种冒犯?“我不想喝什么该死的茶。”他违心地说。利亚姆点了点头,退了出去。乔尔试着重新开始看电视。足球比赛仍在继续,球员们四处跑动,但乔尔视若无睹。他试图回答利亚姆方才问他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在困扰着他?* * *比赛结束后的深夜,乔尔睡着了,他还是没能想出答案。几小时后,他被安吉莉卡护士轻柔的脚步声惊醒,安吉莉卡走进房间,关掉了电视,查看着他和米勒的情况。他是从她身上的香水味以及她标志性的哼歌声中认出她的。乔尔闭着眼睛装睡,他仍为一天中发了两次脾气而沮丧,而且他完全不知道爆发的原因。他深夜失眠时偶尔会和她聊天,但今天他不想,他不想冒犯到这位温言软语的菲律宾姑娘。她脾气很好,他担心自己会对她出言不逊。她关掉电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接着她停下了脚步。他听见她的呼吸加快了。有什么不对劲。他睁开眼睛,看见她正俯身检查米勒的脉搏。情况很不对。她按下了米勒床上的警报,从房间里跑了出去。乔尔在他的室友身上寻找着胸脯起伏的迹象。它是静止的。越来越强烈的恐慌攫住了他,令他瘫软无力。他默默祈求米勒的胸膛动弹一下,祈求他老迈的身体抽搐一下、痉挛一下或是发出点别的什么动静,而不是死寂地躺在那里。他还记得露西的尸体躺在同一张床上时那可怕的静寂,她脸上神情弛废,失去了生命力的她看上去很吓人。那时他也是一样的瘫软无力。安吉莉卡和另一名护士一起推着什么东西回到了房间,他们的动作快得惊人。乔尔看到他们扯开了盖在老米勒身上的被单,米勒因多年的昏迷而瘦骨嶙峋。他看着他们撕开米勒的棉睡衣,开始为他做心肺复苏。他们的手重重地按在那瘦小的身体上,继续拉扯着床单和衣服,然后紧急地猛按他的胸膛。他看上去就像一根小树枝,而他们的手就像是木槌。他担心他们会把这个可怜的人压碎,面对他们的冷酷无情,他是如此的脆弱无助。露西的尸体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脆弱。她曾经精力充沛,笑口常开,热情而坦率。但她那死寂的尸体却是那么脆弱,好像一碰就会粉碎。他们从胸部按压开始,安吉莉卡的大手不停地上下挤压。她停了下来,检查着他的呼吸道。而当她又开始按压米勒的骨头时,乔尔感到刚出现的一丝希望很快破灭了。看着他们努力抢救他的室友,他开始无声地哭泣。为米勒,也为自己。那天困扰他的挥之不去的感觉又浮现了。他们疯狂地、拼命地想把生命按回那小小的胸腔。一直以来,只有通过它的动作,乔尔才能知道他的室友还活着,它持续的一起一伏虽然幅度微小,但也曾连接乔尔和另一个人。而现在他们猛击着它,在粗暴的动作下,那具小小的身体在床上弹起弹落。那时候没有人试着抢救露西。她死的那一刻就死了,就是这样——脆弱地,冰冷地,僵硬地死去。乔尔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他们能把米勒先生抢救回来。也许那个老头死了更好?他们会把他带回怎样的生活中?如果他能说话,会希望他们把他救回来吗?乔尔不知道米勒是不是死了更好,他哭得更伤心了。他们仍在按压那具尸体,好像米勒逝去的生命能被重新塞回身体一样。乔尔看着他们,大脑一片混乱,一面想着米勒还是死了更好,一面又默默祈求他们不要停下来,要想法子把他救回来,这样乔尔就能看着他那衰弱的瘦小胸脯再次起伏了。那张床将要夺走另一条生命。它会像带走露西一样带走米勒。悄无声息,毫无预兆,不为人知。突然之间,这个问题失去了意义。他们停了下来——米勒先生死了。即便知道他们曾试图救他,但在乔尔的想象中,是护士们刚才的击打驱走了米勒身上仅存的生命微光。当乔尔努力忍住哭泣时,护士们也在互相安慰,他们彼此拥抱,或是拍着对方的背。乔尔知道他们已经尽了全力,但他还是失去理智地痛恨他们停止了抢救。他的脑海中只有一团混乱的情绪。他将手伸到了两张床之间。他也不知为何这样做。护士们没有看到他,米勒也没有。安吉莉卡小心而尊敬地为米勒先生穿上衣服,把床单拉起来盖在他身上。其他护士都去打电话或安排后事了,但安吉莉卡留了下来,喃喃地为逝者祈祷。之后她转身离开,迎上了乔尔的目光,他的眼泪仍在流淌。她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当乔尔在床上翻过身去独自哭泣时,她什么也没说出口。[1]波尔布特(1925—1998),原柬埔寨共产党(红色高棉)总书记。(本书中所有注释均为译者所加。——编者注)

CHAPTER 02

他坐了起来,盯着对面妻子曾住过的空床,身边台子上的茶渐渐变凉。乔尔·门罗决定自杀。在被别的东西杀死之前。第二天早上,利亚姆护士像往常一样按时端着乔尔的早餐缓步走进房间。他没有开玩笑,没有摆弄餐巾,也没有强迫乔尔吃药。他久久地看着乔尔因哭泣和睡眠不足而发红的眼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离开了。乔尔对此很感激。拍一拍肩膀,默许乔尔想要独处的愿望,让他独自哀悼一个从未说过话的朋友,这就足够了。那是他相处得最愉快的朋友。他没吃早饭,只是盯着对面的空床。那天一大早,他们就来米勒这儿,以一种近乎惊人的速度将他带走。现在,他安静的朋友曾经待过的地方,变成了一片静默的空虚。他们也是这样带走露西的。来到这里,然后又消失。他记得三年前,他躺在同一张床上,盯着房间对面同样的空虚,那是他妻子曾经待过的地方。她那天很晚才睡,说是睡不着,当夜班护士来看她的时候,她们小声说着话,以免打扰到乔尔。他隐约听到她们在聊天,那是一种令他昏昏欲睡的低语。她向夜班护士要了一杯茶。护士离开房间沏茶的时间不过三分钟,当她回来的时候,露西·门罗就已悄然离世,空余一具曾栖居于此的躯壳。他们结婚还不到五十年,她就走了。乔尔失去了他的船长,独自在生活里航行。她一直都是家里真正的主心骨。他同女儿和外孙、外孙女的关系一直不算好,但他们会来看望他,他也乐意偶尔到他们家吃晚饭。露西不在之后,一个与家庭疏离的父亲暴露了他所有的缺点,总而言之,乔尔不仅失去了妻子,也失去了女儿和外孙、外孙女。情况并非一直如此。当伊娃还小,乔尔还有自己的汽车修理厂时,他曾和她在修理厂里玩耍。她会用那一本正经的小声音和他说上一整天,她的聪明伶俐令他记忆犹新。他能记住千百个这样的时刻,但不知为何,却记不起伊娃从他身边溜走的那一刻。选择让米勒和乔尔住在一起之前,他们仔细地考虑了乔尔的感受。他们让他哀悼了一年才安排别人和他同住。某种意义上,米勒成了乔尔过渡性的朋友。现在他走了。原来属于他妻子、后来属于米勒的那张床现在又空了,而乔尔还在这里。其他人都走了,他还活着,感受着无尽的空虚。山顶养老院住着五十多位居民。有些人难以亲近,比如威猛吉姆;但大多数人都身心健康,比如尤娜·克拉克。十五名护士轮流值班,他们友好、善良、体贴。算起来,这里有超过六十五口人,还有来来往往的访客,但即便如此,乔尔还是觉得自己活在一种可怕的、极致的孤独之中。那就是他昨天想找到的答案。那就是他心底蔓延的阴云。它已经来到他身边,笼罩着他,包裹着他:他是一个孤独而恐惧的老人。更糟糕的是,他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他坐了起来,盯着对面妻子曾住过的空床,身边台子上的茶渐渐变凉。乔尔·门罗决定自杀。在被别的东西杀死之前。

CHAPTER 03

乔尔知道那是闯入者的笑声。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知的,但他就是知道。如果他能和那个笑声关在同一个房间里,那将是他的幸运。他觉得自己能够做到。他想象着自己正做出尝试。他将思想从情感中剥离,想象着要怎么做。他不能接受上吊,听说人们上吊时大小便会失禁,让护士们发现脏兮兮的自己,这个念头让他厌恶至极。过量服药也不可能,因为药物是被严格管控的,他也受到监视。不过,如果能从山顶养老院逃出去,他觉得自己可以弄到一把枪。他曾在修理厂雇过一个人,那人至今还欠他一个人情,他想那人也许能给自己弄到一把枪。这更合适。他喜欢这个用枪的主意,很有力量。他会像一个没有粗哑嗓音的查尔顿·赫斯[1]顿。河水也吸引着他。他想象着滑入水中,感受水将他包围、裹挟、带走。他听说溺死是没有痛苦的。他觉得这个主意最好。只需要走下桥就够了。等他走了,他就能看到对面的世界有什么了。乔尔想象着他的自杀,直到这个念头变得坚定而真实。他能做到。如果自杀意味着离开这个地方,他就能做到。这个想法几乎令人兴奋,诱人得让人不安。如果他愿意,今天下午就可以实施。他的父亲总是告诉他,有志者事竟成。父亲粗蛮、刻板、自私,但显然是个聪明人。今天下午他就可以摆脱这样的生活和可怕的养老院了,不用再看到那张夺走他太多东西的床了。也许露西会等着他。露西。一想到她,他就怔住了。如果她在等他,就一定会狠狠斥责他自杀这件事。一想到他的鬼魂会因做了坏事而受到责备,他就满脸痛苦。他现在就能看见她了,她那轻盈的身影在阴间飘浮游荡,双臂气急败坏地交叉在胸前。“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会这样问,以前他逃避责任,或是和女儿闲逛到连她的衣服都破了的时候,她也这样问过很多次。他的鬼魂会拖着透明的鞋子走在来世的路上,尽量表现得不难为情。一想到她和她那可怕的告诫,他便露出了一个悲伤的微笑。他要缓一缓再做决定。自杀可以缓一缓,至少要缓上一段时间。在他们共度的日子里,她很少责备他。当他周日跑去看足球比赛而没有陪外孙、外孙女一起玩,或是他对那些来接伊娃的年轻男人怒目而视时,她会说他几句,但他们大多数时候的相处都是温柔而愉悦的。他想部分原因在于,让她失望就是对他的诅咒。乔尔一整天都在试着封闭感觉。就思维训练而言,这对他出奇地容易。他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一无所有,像是一个尚未愈合但不再疼痛的伤口。他想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可能坠入了虚无,再也出不来了。他想知道这是否就是威猛吉姆的感觉。他是否也坠入了精神的深渊,再也走不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想法,事实上比死还糟糕。这是一种侮辱。一小部分意识可能还活在那个深渊里,却永远不知出路,这是一种巨大的恐惧。一个困在自己身体里的囚徒。前所未有的孤独。乔尔把自己从虚无的边缘拉了回来,只是静静地看着电视。他打开了一个竞赛节目,是以前看过的,但他不在乎。他坐在那里,屏蔽了那张空床和自己的感受,直到又该睡觉了。“我会想你的,米勒先生。”乔尔终于关了灯,对着黑暗的房间喃喃低语。入睡并不容易。乔尔会时不时醒来,清醒很长一段时间,思绪游离回前一天的夜里。护士们厚实的双手挤压着米勒先生瘦小而毫无反应的身体。在他们的努力抢救下,尸体在床上上下弹跳着。清晨四点半,他盯着那张空床,散漫地想着:他们在抢救老米勒先生时,有没有折断他的肋骨呢?天又亮了,经过一夜,他的心情变得很糟,他发现自己又在想着自杀了。它的舒缓、便利,以及终结。他不知道当时机成熟时,自己是否有力量去做这件事。他想到了威猛吉姆,想到了他缓慢地陷入衰老,他觉得自己会有力量的。“你还好吗,乔尔?”那天早上,利亚姆护士带来装着药片的小杯子时问道。“还好。”“你看上去不大好。”“你又变成心理学家了?”乔尔问。“你一定很难过,尤其是想到……”“你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吗?”乔尔打断了他。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利亚姆护士的亲近。现在他已经下决心自杀,他必须严守秘密。他们知道了只会阻挠他。“没,这会儿没有。你就是我的重点看护对象,乔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人在这里陪着你,我相信这件事对你造成了影响。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关注居民的心理健康,你知道的,对吗?”“我到底为什么会被影响?”乔尔问道,他没有理会方才的问题。利亚姆护士、他的提问、他的感受、他温柔的举止。“因为米勒先生……”“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乔尔咆哮道,“虽然没有这里的活死人那么有生气,但还是一具尸体。一个讨厌的聊天对象,一个糟糕的足球评论员,一个臭棋篓子!”他一开口就后悔了。米勒完全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乔尔觉得,在某种程度上,米勒可能是个很好的人,甚至可能还是个不错的棋手,但他不想被利亚姆护士和他温言软语的同情触动,从而表露出自己的感情。“你不该说这种话,乔尔。”利亚姆以一种近乎愤怒的神情对他说。他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生气,这的确很罕见,利亚姆不耐烦过一两回,他偶尔会因威猛吉姆的废话连篇稍稍气恼,也有几次被犀牛旋风般的来来去去弄得心神不宁,但从不生气。乔尔转过脸去,尽量不显得难为情。他盯着窗外,沿着长长的车道一直看到大门口。一阵微风拂过花园里的树木,树梢轻轻摇曳。利亚姆护士试着等他回神正视问题,但最终放弃了,离开了房间。乔尔又是一个人了,他决定看会儿电视,漫无目的地切换着各个频道,直到发现一个体育频道正在重播经典拳击赛。但他情绪低落、心情沉重、耐心尽失,他找不到任何能吸引他注意的东西,于是决定回去睡觉,他侧身而卧,盯着房间对面的床。过了一阵子,估计是下午的早些时候,乔尔醒来了。他发现了两个明显的变化:一是有人把体育频道切换到了某部可笑的电视剧;二是房间对面的床头立着一个高高的帽架,上面挂满了围巾,至少有十五条。一条是有天蓝色螺旋图案的深蓝色真丝围巾,一条是印着花卉的青铜色亚麻围巾,一条是红色羊毛围巾,还有一条是有波尔卡圆点花纹的黑白围巾。帽架在互相冲撞着垂向地面的颜色中旋转。它们的主人不知去向。乔尔狐疑地看了它们一会儿,接着电视剧的喧闹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从画质上看,那是一部年代久远的剧。他伸手去拿遥控器想换频道,却发现它不在床头柜上——过去三年它一直放在那儿。乔尔抱怨着从床上起身,在他害怕的地方——对面床上找到了遥控器。床单有些凌乱,好像有人曾躺在上面——是围巾的主人,乔尔猜想。他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三点多了。他睡了快七个小时,毫无疑问,就在他睡得颇不安稳的昨晚,有个闯入者偷偷摸摸地进来了。他在爬回床的过程中切换了频道,就在此时,隔壁房间传来了一阵哄笑,接着又突然传来了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其中,他听出了利亚姆护士心情不错的笑声,还有尤娜优雅的轻笑;有几个人的声音认不出来,但有一个男人深沉而响亮的笑声盖过了所有人。那是一种有回响的男中音,一种充满友谊意味的笑声,在如此敏感的时刻,这在山顶是无论如何不应该存在的。乔尔知道那是闯入者的笑声。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知的,但他就是知道。如果他能和那个笑声关在同一个房间里,那将是他的幸运。他回到自己的床上看体育频道,并把遥控器放在了床头柜上,遥控器本就该放在那儿。他不知道能否偷偷把遥控器放在自己这一边而不被发现,然后他静静等着新人的到来。他试着聆听隔壁房间传来的对话,但对他明显不太好使的耳朵而言,那些话既混乱又莫名其妙。不过他听到的声音很和善,甚至很友好。他在床上动了动,朝敞开的门那一边探出了身子。不幸的是,乔尔高估了自己的灵活性,开始从床上往下滑。他伸出手想要保持平衡,屁股却从被窝里滑了出来,当他拼命不让自己摔到地板上时,所有关于这个闯入者的想法都消失了。他扭着胳膊,试图握住任何能让他稳住的东西,他打翻了床头柜,在抓住床架时才恢复了平衡。随着床头柜的倒下,遥控器、早上没喝完的茶、用来吃药的一杯水以及露西的一张带框照片,全都摔在了地上。撞击声惊动了隔壁的一群人,一阵沉默过后,紧接着就是他们冲进乔尔房间的声音。乔尔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在他们到来之前整理好了睡衣和床单,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用冷静的举止展现他的尊严。“没事吧,乔尔?”利亚姆问道,急忙跑到乔尔身边,掀起毯子检查他有没有受伤。“我很好,谢谢。”“出什么事了?”尤娜看着打碎的杯子和泼洒出的液体,问道。“没什么。”乔尔回答,接着他意识到这句话听上去有多蠢。来不及收回了,他决定维持现状。“没什么?”利亚姆怀疑地问道。那个闯入者看上去像是在强忍着笑。乔尔冷冷地转向他。“有什么好笑的?”他问。“没什么。”闯入者回答,几乎要咯咯笑出声来。尤娜忍着不笑,连利亚姆看上去都要笑了起来。乔尔咬紧牙关,以一种轻蔑的神情紧盯着闯入者。他不高,也不算很矮,中等个头,却不是中等长相。他已经上了年纪,和山顶养老院里的其他居民一样满脸皱纹,但身上有一种年轻的气质,一种能量和活力,这让他的皱纹看上去都像是假的。他灰白的头发中多少还夹杂着几根深棕色的波浪形发丝,几乎像女孩子的头发那么长,蜷曲着绕着他的耳朵和颈背。事实上,他是一个帅气的家伙。他的衣服显然旧了,质地也不好,但很干净,他还穿着一件背心,挂着一块小怀表。乔尔的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词就是“鹦[2]鹉”,他照实说了出来:“鹦鹉。”“不,先生,”闯入者回答,“我叫弗兰克·德·塞尔比。”说罢,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了一句:“没错。正是弗兰克·德·塞尔比。”他站在原地等待,好像是在等待掌声。尤娜朝他露出了鼓励的微笑,利亚姆也宽容地笑了笑。乔尔又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但如果德·塞尔比注意到了乔尔的蔑视,他也毫不介怀;相反,他仍在等待着显然自认为应得的掌声。乔尔想知道这个疯子的脑袋里缺了多少根弦。然而,犀牛的及时出现破坏了属于他的时刻。“亚当斯先生?”她走近德·塞尔比,一本正经地问道。德·塞尔比尴尬地咳了一声。“没错……德·塞尔比是我的艺名。没错。我是弗兰克·亚当斯。”他伸出手来。乔尔对着这只“鹦鹉”嗤笑了一声。德·塞尔比。真是个蠢货。弗兰克只别扭了一会儿,突然间,他又恢复了活力和魅力。他冲犀牛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亲吻了她伸出来握手的手背,他还伸出一条腿,潇洒地鞠了一躬。犀牛朝他挑了挑眉。“外面走廊上我拿走的东西是你的吗?”她问道,无视了他的亲吻、饶舌和他那愚蠢的鞠躬。她也没有等德·塞尔比或亚当斯或是别的什么人回答。“如果你需要有人帮你拿东西,去叫德怀特护士帮你。德怀特护士,收拾一下这摊水,然后帮亚当斯先生拿好他的东西,再把你的衬衫塞进去。”她要求所有员工的仪表都完美无瑕。她也懒得听回答,就和来时一样匆匆走了。“嗯,”亚当斯扬起眉毛说道,“她会很有趣的。”接着,他对尤娜放肆地眨了眨眼,尤娜对他的调情一笑置之。乔尔又开始充满敌意地盯着他。没人问过他。又一次,没人征求他的意见,或是寻求他的同意,甚至连片刻的提醒都没有。又一次,就像他们在露西死后做的那样,把列在候补名单上的下一个人塞进他的房间,连一句“别见怪”都没有,还在所有人当中,选了这个自命不凡的怪胎,带着他的十五条围巾,对尤娜眨巴着眼睛,还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这完全是对乔尔的侮辱。但他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亚当斯就弯下腰来捡起了露西的照片——对一个老人来说,他的腰已经柔软得惊人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绣花手帕,轻轻地擦了擦洒在相框上的茶水,又擦了擦前面的玻璃,接着温柔地把它放在床头的架子上。他的手帕还盖在上面。“你妻子?”他问乔尔,脸上没有一丝无礼或气恼的笑容。“我的亡妻。”明显而可怕的过去式。“深表遗憾。”亚当斯十分诚恳地对他说。乔尔端详着这个男人,看他脸上是否有嘲弄或残忍的表情。没有。乔尔很惊讶。他的行为中有感伤,也有真诚,令乔尔觉得很陌生。也许这个闯入者是可以容忍的。但电视剧不行。此事必须认真讨论一下。“德怀特护士,做件好事,帮我把东西拿过来。我想克拉克太太想让我单独待一会儿了。”亚当斯对利亚姆护士说道,他又沉溺在了自己的浮夸中,“我们把帘子拉上,这样你就看不到了,老伙计。”说完,他又对乔尔用力地眨了眨眼。“噢,你可真坏。”尤娜又笑了。真坏。乔尔同意她的说法。[1]查尔顿·赫斯顿(1923—2008),美国影星,以扮演英雄人物见长。代表作有《戏中之王》《宾虚》等。[2]“鹦鹉”与“多嘴而爱装腔作势的人”为同一英文单词“popinjay”。

CHAPTER 04

“我算是看出来了,”犀牛平静地说,“把你们俩放在同一个房间里可能是错的。”坏人·弗兰克·亚当斯——乔尔决定不叫他德·塞尔比——是个健谈的人。在与处得最好的室友米勒同住两年之后,乔尔突然发现自己被连珠炮似的问题轰炸了。“你平时玩什么,乔尔?”晚餐时分,他们在公共休息室正式认识后,新室友愉悦地问道。“玩?在这里?”乔尔怀疑地问,“这是一家养老院,没什么可玩的。”“其他人好像都挺开心的。”亚当斯回答。他四下环顾,房间里的居民和护士们都在亲切地交谈着。威猛吉姆狼吞虎咽地吃着晚饭,时不时停下来,随便冲着什么人咧嘴一笑。一些居民已经吃完饭开始打牌了。房间里散布着一些陈旧而舒适的扶手椅,一些人正坐在上面看书。“他们都在自欺欺人。”乔尔告诉他,不打算接受反驳。“那些青年团体来唱过歌吗?没有比听一首好歌更好的事情了。”“有的。那些满脸假笑的教会团体。”“你不喜欢教堂,乔尔?”“我无所谓。”乔尔说。他回忆起多年来和父亲一同参加弥撒的情景,那是他必须做的。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又强迫露西陪着他一起参加。被虚度的那些年。“你喜欢什么,乔尔?”亚当斯笑着问他。“我喜欢安静地吃饭。”乔尔回答,坚定地继续吃着他的晚餐。* * *晚些时候,亚当斯坐在他们房间的电视机前,又开始说话了。“运动,乔尔。你一定很喜欢运动吧?我今天上午来的时候大家就在运动。”乔尔叹了口气,试着不理他。“我呢,喜欢戏剧。”“我并不关心。”“我拍过一些电视剧。但从没演过想要的角色。在电影里演过几个小人物,有几次快要成功了。最后还是回去拍电视剧了。”“说角色。”乔尔咕哝道。“看过《光荣岁月》吗?”乔尔紧咬牙关。露西以前就喜欢看《光荣岁月》,每晚都忠实地收看。他以前经常陪她一起看,虽然他更多的时候只是在看书。他喜欢和她待在一个房间里。他们以前坐在客厅里,他看书,小伊娃趴着,露西微笑地喝着茶,电视里就上演着《光荣岁月》。坏人·弗兰克·亚当斯也许曾为他们的客厅增色不少。他想起了那些往日时光,那时候伊娃还是他的小女孩,露西是他的妻子,这让他感到胃里一阵剧痛。那是美好的岁月。他又扫了一眼床头柜上她的照片。她也许会喜欢亚当斯没完没了的絮叨,她也许会问他电视上各种各样的问题,关于节目,关于演员的真实生活。“我不看电视剧。”他什么也没有告诉亚当斯。“我自己也不怎么喜欢。我受的是传统训练。不是充内行,但我一周里每天都要排练硬戏的。”“你今天早上就在看电视剧。”乔尔纠正道。“重温光荣岁月嘛,”亚当斯笑着对他说,“这个双关怎么样?”乔尔试图忍住不笑,但还是笑了出来。这人的絮叨还有点意思。从表面上看,这些话空洞无聊,但亚当斯似乎很聪明,不会只进行索然无味的闲聊。在乔尔看来,他似乎在笑一个别人没听懂的笑话,而之前所有的谈话、试探、提问,都是为了这个笑话所做的铺垫。这让亚当斯身上有了一种乔尔难以名状的有趣。“我喜欢足球。”乔尔终于告诉他。“我也是。足球极具戏剧性。”足球有戏剧性?无稽之谈。“这和戏剧没关系,亚当斯,”乔尔纠正道,“这是体育比赛。”“啊,别再说下去了,你是在开玩笑吗?你看田径比赛吗?”“什么?不……”乔尔发现自己掉入陷阱时已经晚了。“你看,说到体育比赛,你就很敏感,但这和体育比赛没关系。哦,可能有点关系吧,当然了,但戏剧性让体育变得有趣。大起大落,大逆转,励志的败将,神气的冠军……”他说话的声音时高时低,他有说书人的嗓音和演员的表现力。“……有恶棍也有好人,有时候我们喜欢看英雄胜利,而有时他们落败了,尽管我们为之心碎,也还是同样喜欢看。巨大的戏剧性。比任何电视剧都强。”“但主要还是体育比赛。”乔尔固执地说。“天哪,”亚当斯绝望地呻吟道,“原来你也是那种,我们在外头淋得湿透,你却来告诉我根本没下雨的人吗?”“什么?才不是。”“你当然是。你就是,不对吗?你是一个反对者。如果所有人都说黑,你就会说白。”“胡说八道。”乔尔气急败坏地说。[1]“哦,是的。我知道你是哪种人。辛纳特拉,好还是不好?”“一个混混。”“我不是问他的私生活。他是好歌手还是烂歌手?”“好歌手。”乔尔从牙缝里挤出回答。“哈!你想说烂歌手,但那样就会证明我的观点,而你是个彻底的反对派,你甚至不能认同自己的观点,所以你才说好歌手。”“你到哪儿都这么烦人吗?”乔尔怒火中烧地问道。“你到哪儿都这么暴躁吗?”“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所以如果你哪儿都不去,在这儿总是这么暴躁,我可以合理地推断,你到哪儿都是这么暴躁。”乔尔本想怒气冲冲地反驳他的新室友,但他随即意识到,这个咧着嘴笑的人是在故意挑衅他。他一直缠着乔尔,并且乐在其中。有人曾告诉乔尔,和某些人吵架就像是和猪摔跤,你摔着摔着才发现猪其实很享受这个过程。乔尔没有反唇相讥,而是转向了电视,调大了音量。“哦,别那样。”亚当斯自顾自地笑了笑,对他说道。乔尔把音量又调高了一些。如果这吵到了亚当斯,后者也不动声色,而是自己轻声笑了笑,拿起了一本书。乔尔觉得这是一本古老的书,封面破旧,还有些浮夸——和读这本书的人一样。* * *第二天早上乔尔醒来时,利亚姆护士正在给亚当斯送早餐。他醒时四周并非一片寂静,这在三年里还是头一回。乔尔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于闯入者的存在,但脑海中随即又出现了别的什么东西。是轻松。乔尔感到如释重负。这种感觉激怒了他。“你们的声音够大了吧?”他问亚当斯和利亚姆。“噗。你还说呢。你打了一夜的呼噜,像在锯木头似的。”“我没打呼噜。”乔尔生气地说。“那你八个小时都在清嗓子咯?还好我睡眠时间不长。”“那你还抱怨什么?”“天哪,乔尔在抱怨别人抱怨他吗?”“你怎么敢?”乔尔在床上换了个姿势,并无恶意地说道,“我几乎还不认识你。”“我到这儿不到一天,就觉得和你是老相识了。”亚当斯也毫无恶意地回答道。利亚姆护士笑着看着两个人。“你笑什么?”乔尔怒斥道。利亚姆笑得更灿烂了。他和亚当斯的恶习一样,看上去像是领会了别人没听懂的笑话。“我给你把早餐端来好吗,乔尔?”他耐心地问。乔尔对年轻人扮了个鬼脸,后者却再次报以微笑。他出门前又转向亚当斯:“要给您带什么吗,德·塞尔比先生?”亚当斯假笑着摇了摇头。那明显是个假笑,带着些厌烦,不像昨天那么高兴。昨天的笑至少还算可信,这个微笑却是另一回事,透着一种苍白。这个假笑很奇怪,它是病态的。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亚当斯和每个人都相处得很融洽,即便是威风凛凛、甚至有时令人胆寒的犀牛也没能让他怯场,但刚刚的微笑里有某种不安的东西,乔尔在想那是什么。“你不喜欢利亚姆护士吗?”他问道。“哦,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乔尔。你什么都不喜欢。”亚当斯冷淡地回答。“嘿。我说的是你。我其实还蛮喜欢利亚姆护士的。”“真的吗?哇!那你表达喜欢的方式还真有趣呀。”“你不懂。你在这里待的时间还不够长。”“我想这里很多居民都不会待太长。”亚当斯笑着说。乔尔没有笑。他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他将不必再容忍亚当斯以及他的问题和笑话。当他的生命走到尽头,他要前往那个等待着他的地方,而无论那是哪里,乔尔都觉得比这里好。那句评论也很接近山顶养老院的现实。死神在这里随意地逡巡,想带走谁就带走谁,想什么时候带走就什么时候带走。除了乔尔。乔尔会在死神选择他之前,先选择死亡。“抱歉,”亚当斯说,他脸上戏谑的表情又消失了,“我忘记之前那个家伙的事了。米勒是不是?我真是粗心。”“嗯。对你这样的家伙而言,细不细心好像也不怎么重要。”乔尔对他说道,仿佛前一天亚当斯细心擦拭露西照片的事没发生过似的。“我就是这样,从不找借口。”亚当斯回答。他的眼睛里又恢复了光芒,脸上浮现出嘲弄的微笑。“米勒是一个奇怪的朋友,”不知怎么的,乔尔开始对他说道,“他从不说话。不动,不笑,不唱,不读那些装模作样的书,他什么也不做。但只要有他在,你就会觉得很舒服。现在他走了。”“现在你又被我缠住了。”亚当斯笑着接话。“的确。托上帝的福。”亚当斯咯咯地笑着,乔尔发现自己也露出了微笑。又一阵轻松感浮现,而这一次没有了恼怒。那是一种他失落已久的愉悦友情,一种他想要抓住的美好感受。但他抓不住。乔尔甚至无法留住一份好心情。他感到它从自己身上滑落,并希望自己能对此不动声色。他坐在那儿咧嘴笑着。如果亚当斯察觉到了什么,他也没有说破。第二天早上,亚当斯又在对面醒来了。他坐在床上读着那堆装模作样的书,还自顾自地大笑。现在这本是关于戏剧的,乔尔确信此人读书只是为了让别人看到。因为没人会想读一本关于戏剧的书。他想把这话告诉“鹦鹉”,但在他开口之前,一位客人进来了。尤娜·克拉克。她又打扮得很漂亮,穿着一件粉红色夹克,一件白衬衫和一条黑裤子。即便只是在山顶散步,她也总会戴上一些小珠宝,那是儿孙们送给她的珍珠耳环和各式项链。“哦,天哪,亲爱的,”亚当斯用他最富表现力的声音喊道,“但你这会儿还不能进来,我们没穿衣服呢。我们实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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