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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3 02:1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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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晓刚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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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割裂生命的河(第三卷)

那条割裂生命的河(第三卷)试读:

自 序

写了十七年长篇,第一次写自序。

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

后记是总结,将那一口气的余韵含了再含,一吐为快。自序也是总结,但必须努力爬到一个高处,然后将满腔苦闷倾倒而下。不是高屋建瓴,是上墙泼水。

许多朋友问我书名的含义。我不会游泳,偏写一条大河,就是奔着望洋兴叹去的。寻了好几条船,甚至连救生圈、比基尼、浮木头都准备妥当了,才敢涌身跃入。

还好,迄今为止没有淹死。上天待我不薄。我有受了恩惠却拿不出精品的惭愧。

什么东西能割裂人的生命?欲望、死亡、时空、情感,也许还有信仰。

三十年来的中国,是我所见的,依靠欲望驱动发展的国家。我们见识了欲望排山倒海、翻天覆地的能量,它冲破了一切束缚,恣肆汪洋,将中国人的精神家园重新化为洪荒。我们没有息壤,没有大禹,没有补天裂的那一块石头。

我们没有方舟。至少目前没有。所以我们随波逐流。

不奢望彼岸。哪怕只有一块小小的沙洲。只要停靠一下就好。

写的时候在穷乡僻壤间奔波,浑身煤灰,满腹烈酒。改的时候撒了欢地满世界转悠,喝了许多咖啡,看了许多教堂,吃了许多生水冷肉,漂泊无依的一颗心还恋着故土。

渴望踏遍世界的青山。然后回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扁舟一叶,在这条割裂生命的大河上独钓寒江。

第五十一章

傍晚时分,薛冬寒的灵柩抬进了神头村老宅。

包裹严密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从白亮亮轻薄薄的铝合金盒子里搬到铺了两床蚕丝被的黑漆漆厚墩墩的柏木棺椁中,盖上一床大红锦缎被面的蚕丝被,钉上棺材盖,停在堂屋。

白幔挂起,白蜡点燃,灵位摆上供桌,三牲祭品齐备。供桌两边四把太师椅,给祭灵的长辈们歇息;供桌下三个白蒲团,供薛家三姐弟守灵。花圈堆满了院子,写挽词的白条子纸在晚风中呼啦啦抖动,招魂幡立在大门两侧,八盏白纱莲花灯挂在堂屋檐下,照出一团团凄冷冷的光圈。院中的地面垫了黄土,洒了清水,当院矗立一口铜鼎,是上香烧纸的所在。门外黑压压站了几圈人,默然肃立,一边瞧热闹一边掂量薛家丧事的隆重程度,纷纷揣测如果县长市长前来吊丧,那可是神头村几十年没有过的大排场。

七点整,小殓开始。薛秋爽捅破一片窗户纸,惊起窗台上一只夏虫,噌的一声蹦进黑白的暮色,似乎是一只蟋蟀。薛秋爽挽起衣袖,将一只公鸡提到棺材后,一手将鸡翅膀和鸡冠子捏在一处,一手扯去鸡脖子上的毛。那鸡叫不出,两只爪子蜷得像麻核桃。薛秋爽将磨得雪亮的菜刀在鸡脖子上一抹,鸡血洒落如雨。倒头鸡杀毕,棺前的火盆里烧起纸钱,两边点起数十支儿臂粗细的牛油白蜡,将屋中照如白昼。

薛冬寒没孩子,薛秋爽的儿子远在美国,因此薛春梅的儿子与薛夏荷的姑娘做了孝子,上香致祭,放声号哭。薛春梅、薛夏荷两人更是泪如泉涌,泣不成声。薛秋爽脸色苍白,将写好的殃状贴到堂屋门上,让帮忙的乡邻拿了告白纸去村中四处张贴,算是完了小殓的过场。

殃状是请村委会老会计弯腰曲背、咳嗽眯眼、哆里哆嗦、颤颤巍巍写就一幅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薛氏冬寒,出身清苦,天资聪颖,乡试高中,金榜题名。万死投荒,建功立业,大汉恩泽,惠及异邦。一心报国,不顾亲丧,几捐性命,身负重伤,光耀门楣,衣锦还乡。今不幸身罹横祸,命丧他乡,呜呼,魂兮归来,呜呼,伏惟尚飨!”

老会计七十多岁年纪,解放前上过私塾,是村中的殃状专业户,几十年来价格一路攀升,从一张殃状一筐红薯两篮子土豆飙升到穷家小户三五百、缙绅干部一两千。薛冬寒的殃状薛秋爽花了一千八。老会计得了人民币,兢兢业业,点灯熬油,忙活了两宿,才诌出这一张告天诉地的状子,交货的时候悄悄对薛秋爽说,冬寒无论如何也是个六品的前程,官身,不是寻常百姓,这两晚熬得我的这双老眼迎风流泪。薛秋爽没接话,又掏了五百元。

院中的铜鼎中燃起熊熊烈焰,成垛成垛的纸钱将薄暮烧得通红,不知谁家的电视机里《新闻联播》高声嘹亮了半个小时,恰似薛冬寒小殓的伴奏。一只黑乎乎的飞蛾撞进灵堂,在烛光里燎了半边翅膀,掉在地上挣命。薛秋爽拈起那个“嗡嗡”响的蠢东西扔进火盆,“嗤啦”一声,灰飞烟灭。

村长喘吁吁地跑进堂屋,面色微红,脑门冒汗,才站住脚就一把拉住薛秋爽的手,滚动喉结,满怀激情地汇报:“秋爽啊,镇政府通知我了,明天县长和副市长亲自来你家吊唁,让村里妥妥准备。你看咋准备呀?”

薛秋爽戴上黑纱,轻描淡写地说:“没什准备的。该咋就咋。”

村长一愣,摸了摸后脑勺,恍然大悟,满面钦佩之色,登时在薛秋爽跟前手足无措,挡不得自惭形秽,扭身出屋,一道烟似的去了。门外诸多看客窃窃私语,这薛家兄弟把事情干大了,县长市长也只等闲,可惜死了一个,英年早逝,天不留人。

几个白须白发的老头子依着亲疏辈分,拿着帐子份子进灵堂行礼,薛秋爽跑出屋门接了,恭恭敬敬迎进来,不敢受礼,扶着在椅子上坐了奉茶。其余薛家近亲也依次上前燃香鞠躬,小辈们纷纷磕头,薛家姐妹的孩子按孝子的规矩还礼,一时间青砖之上此起彼伏,满是脑袋。薛春梅和薛夏荷两个忍不住又哀哀戚戚哭将起来,女人们围上两姊妹劝,递手绢,陪着淌眼抹泪。一屋子一院子闹哄哄,直到快九点钟薛家姐弟才送走吊客,掩了院门。

院子里静悄悄,院子顶上的星空也静悄悄,一只蛐蛐把静悄悄的院子和静悄悄的星空叫得更加静悄悄。薛秋爽提着一瓶白酒立在院子里喝,二十年的老白汾,朔州和神头海最受欢迎的美酒。两棵黑乎乎的核桃树比夜色还黑。

薛秋爽喝了半斤。他知道明天他的血压能上180,血糖能上9,但他还是想喝光这一整瓶火水。他心里有个什么东西一蹦一蹦的,每蹦一下他就得喝一口酒压一压。那个东西蹦得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蚱。那个蚂蚱简直就是一只千杯不醉的神虫。他好像看见那只蚂蚱蹦到了核桃树上,核桃树的叶子簌簌响,蹑手蹑脚的凉风从他身边溜走。

八两了。他晃了晃酒瓶,那只蚂蚱在酒瓶里碰壁。今天晚上他怎么喝也喝不醉。他知道他醉不了。他就是那只蚂蚱。他没有解开层层缠裹的白布。薛冬寒已经开始腐烂。他不可能再看亲兄弟最后一眼。他一口吸干了瓶中的二两酒,汗出如浆。

薛秋爽觉得自己还应该再喝一瓶。为了王国全再喝一瓶。朔州市主管煤炭的副市长是王国全的同班同学,为了王国全的面子,不得不屈尊俯就前来吊丧。副市长来了县长就得陪着,县长陪着镇长就得跟着,镇长跟着村长就得随着,不但得随着还得低头摇尾将西洋哈巴点子的谄媚模样做到十足。所以明天村中必定黄土垫道,清水洗街,薛家必定高朋满座,车水马龙。

厚葬是朔州的传统,老祖宗留下的规矩。风光大葬的薛冬寒必将为薛家的祖先,为已经入土的爹娘,乃至为薛家所有的亲戚增光添彩,犹如衣锦荣归的孝子贤孙。

魂兮归来!衣锦夜行!

薛秋爽长声一叹。士为知己者死,他们薛家两兄弟都得过王国全的提携关照,现在连薛冬寒的葬礼规格也沾了王国全的光。薛秋爽把空酒瓶放到一棵核桃树下,蹲在树坑旁抽了一支烟。他不能喝醉,明天他这个一家之主还要风风光光发送他的亲兄弟。

王国全从温向前的尖牙利爪下救了他,还央求老书记给他谋了一个前程,此等大恩,粉身难报。他实在应该再喝一瓶,在王国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为王国全喝一瓶。

他打了一个酒嗝,酒劲上涌,蹲不住,站起来围着院子当间的青铜鼎转圈。这是当年供在神女山上女娲娘娘庙里的器物,后来被村长悄悄搬回家镇宅子,如今为了薛家的丧事特意弄出来,声明是借用,用完了还得运回去继续镇宅子。

薛秋爽抓住青铜鼎的一只耳无声无息痛哭了一回,泪珠滚滚,双肩耸动,胸腹中一口气往来冲突,五内如焚。

远处丝竹锣鼓之声若隐若现,那是村长请来的戏班子给麦客们唱夜戏,一直要唱到午夜过后凉风习习才散场。神头海有许多片山田,种了莜麦,荞麦,小麦,还有紫蓝紫蓝像薰衣草似的豌豆花。那些山田收割机拖拉机上不去,村里的壮劳力全奔去城里谋生,收获时节只能请各地来的麦客打粮食。别的地方一百块割一亩算好价钱,到了神头海的山田梯田再实在的下苦人不给两百块也不下地。所以各家各户都挪好脸做好饭,所以村长才请了戏班子让麦客们的夜多些颜色和光彩。

薛秋爽收了眼泪,双手将面颊揉搓了两遍,推门而出,去村中的戏台子凑热闹。薛春梅没睡安稳,听见门响,跟出来看动静。薛秋爽摆了摆手,让姐姐回屋安心歇息。薛春梅回一趟屋又撵上来,将一个泡了苦荞茶的玻璃缸子塞给薛秋爽。

薛秋爽用两根手指头勾了缸子盖的塑料环,倒背双手朝黑地里走。路灯全是聋子的耳朵,一个亮的也没有,所幸一路上有几户人家拉了电线,将灯泡挂在大门上照亮,倒也不怕黑咕隆咚跌跤。

他的苦难从温向前踏进他的办公室对他说那件事的时候就开始了。当时他一点也没觉察到那个人是一只几乎将他毁灭的怪兽,它藏在黑暗中,不露行迹,悄无声息,连绿油油的眼珠子都刷了黑漆。温向前笑容可掬,轻声慢语,甚至表现出一丝羞涩,但嘴里吐出的那个数字却着实像一个大炸弹。薛秋爽觉得那是一个能把茅坑里的民粪炸成倾盆粪雨的大炸弹,所以他闻到了温向前的口臭,灼热兴奋焦急贪婪的口臭,夹杂着铜臭,混合着汗臭,活像一摊油炸臭豆腐和臭豆腐乳搅拌成的糊糊,直熏得薛秋爽后悔中午没吃大蒜大葱,以致失去了回喷的利器。

一千万一个。五十个,五个亿。

温向前代理的美国产300吨矿用自卸卡车每一个电动轮要价一千万,中天煤业计划更换五十个,因此温向前吐出来的那个数字就是五个亿人民币。薛秋爽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打量了温向前一分钟,把温向前瞅毛了,恨不能找面镜子仔细照一照,是不是身上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闹了笑话。

温向前问薛秋爽:“咋了?你找什呢?什东西丢了?”

薛秋爽一本正经答道:“我找刀呢。你把刀藏什地方了?”

温向前睁大眼睛笑道:“开玩笑!我哪有刀?我拿刀干什?”

薛秋爽说:“没刀肯定有锤子!你是不是把锤子别腰里了?”

温向前糊涂了,不知所措,一时答不出话来。薛秋爽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说:“你拿刀准备把中天宰得血淋淋,你拿锤子想狠狠敲中天的竹杠。一千万一个!美国鬼子的电动轮是金子做的?我去美国考察了那么多趟,还搞不清楚电动轮是个什价钱?!”

温向前的笑容向两边耷拉下去,嘴角抿出两道深沟,好像要把薛秋爽的话全部埋进去,盖上土,压瓷实,再拉泡屎。薛秋爽永远不会忘记温向前的那个笑容,因为温向前笑得像一条狗,就是昨天跟踪他被他踹了一脚的那条狗。那条狗又回来了,在他屁股后头逡巡,浑身的毛脏得打卷,伸着黄舌头喘气,一张狗嘴咧到了狗耳朵。

薛秋爽没料到温向前那条狗会变成疯狗,一条不把他撕碎决不罢休的疯狗。他哪里去寻洪七公的打狗棒呀!他站住脚四下踅摸称手的家伙,准备收拾这条锲而不舍、形影相随的脏狗。黑地里什也没有。狗得意地笑了,舌头掉在下巴底下晃悠。

薛秋爽继续朝戏台子走,寻思将家里的老鼠药裹进一个肉包子把这条该死的跟踪狗毒死。两块钱一包的毒鼠强,药性猛烈,保准毒得这条狗娘养的狗杂种四肢抽搐,满地翻滚,浑身痉挛,死得惨不忍睹。薛秋爽放松了槽牙,耳朵根旁边的那块肉咬得酸胀难忍。

薛秋爽对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温向前慷慨陈词:“一辆300吨自卸卡车不到600万美元,也就是不到4000万人民币,你一个轮子就要卖1000万,怕不怕撑了噎了胀肚了?你以为现在是什时候?还是以前一吨煤挣100块纯利润的时候?我们现在挖一吨煤赔10块钱,一年赔七个亿!越挖越赔,越赔越挖,利润不够数量补。你知道我们王董事长咋说?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烧死算!不是跟你温大官人诉苦,今年从领导到职工一律拿70%的工资,奖金减半,福利全免,大家相跟着朝勒紧肚子的那根裤腰带看齐!你倒好!一个电动轮子讹出1000万来,你还让不让我们这些挖煤的苦命人活!”

这世上最难控制的事情之一就是慷慨陈词突然蒙上了感情的阴影,宛如一只明亮的眼睛瞬间得了白内障。薛秋爽不由自主带情韵以行,自己把自己激动得气血翻滚,竟然将温向前当作了倾诉对象。“你那个轮子卖500万,我这个中天煤业的机电动力部经理还可以跟你坐到桌子边上谈一谈,你开口就是1000万,我谈都没法子跟你谈,谈什都是扯淡!“中天煤业要我们这些人是干什的?五个亿!省一半能给我们三千个正式工发三年奖金。我没见过钱!我是个穷怕了的穷鬼!你温大官人发发善心,往我们锅里弄些稠的。“毛主席说过,闲时吃稀,忙时吃干,不忙不闲,半稀半干。你给我们这些下苦人整些填饱肚子的干饭,就算积德行善了!可不敢学西门大官人,开个生药铺子,一味地只要结交官府,包揽诉讼,横行乡里,见了潘金莲就走不动道!”

温向前笑得比黑影里那条脏狗还令人作呕,两个嘴角使劲朝两边撇,上嘴唇紧紧抿住下嘴唇,把两排大牙包得严实得像狗不理包子。薛秋爽替温向前的牙操心,那些牙齿在两片肉皮下蠕动,似欲掀开两扇肉门帘露露风采,急得鼓涌过来鼓涌过去,恨不能把嘴唇穿几个洞。当时薛秋爽就有预感,还出现了幻觉,温向前的两颗门牙突唇而出,化作尖利的硕鼠之齿,要将他啃啮得体无完肤。

薛秋爽叹了一口气。他只不过讲了几句良心话,并没有唱《诗经》里的硕鼠之歌,温向前居然非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其实姓温的长得文质彬彬,并不像丑不忍睹的硕鼠,但老鼠成精必然善于腾挪变化,变成什样子他薛秋爽的凡胎肉眼岂能分辨清楚?早知温向前与陷空山无底洞的金鼻白毛老鼠精有渊源,他躲了就算了,岂能触这么大的霉头!薛秋爽觉得自己傻。确实傻。比挖得癞痢头似的神女山还傻。

神头村的戏台子在老爷庙里立了二百年,穿过大殿,左右厢房和钟鼓二楼之间的戏台灯火通明。台基是苍苔斑斑的条石,一圈雕花石栏杆泛出青光,木雕雀替红影闪闪,六根内柱錾花描凤,十二根檐柱兽跃鹰翔,单檐前卷直挑苍穹,挂下流水般的月光。

戏台之后耸立雌雄双柏,树冠参天,枝丫森然,雄柏近地之处别出一干,竟是一棵小枸杞,迎风飒爽,姿态婀娜。据传双柏植于北宋元丰年间,树龄近千岁,是神头村的镇村神物。每逢夏夜,清风绕树周匝,树叶响如脆纸,故老美其名曰“翻天书”。

薛秋爽走到戏台子前的空场上,一地黑压压的白头发脑袋,四处烟头烟锅明灭,此起彼伏的咳嗽吐痰,忽远忽近的呼噜喘气,还有汗臭脚臭烟油子裤裆臭混成的一种很老很老的夜壶味道。整个神头村已经老得呼啦呼啦吭哧吭哧吱扭吱扭的像一张积满灰尘即将四分五裂的古床。

戏台上已经唱完了耍孩儿的《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正演酸戏《飞龙闹勾栏》,将宋太祖在妓院打砸抢耍泼皮的事迹大肆渲染,一勾栏的妓女花红柳绿站满了一戏台。扮赵匡胤的男演员把已经扮过京娘现在扮作花魁娘子的高个子女演员紧紧搂住,满台游走,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将两个白鼻子龟奴撵得抱头鼠窜。

薛秋爽情不自禁替这个老戏台子担心,三反五反镇压过地富反坏右,大跃进承载过全村人的重量外加一口大锅饭,“文化大革命”批斗过牛鬼蛇神,风霜雪雨数十个春秋,哪里还经得住如此这般折腾!万一老迈年高轰然塌陷,见证了革命历史的革命文物岂不死于非命,不得善终?薛秋爽好像看见了戏台子逐渐崩裂的土渣渣。

李混田说一个叫傅山的明朝遗老喜欢《飞龙闹勾栏》这出戏,那个榆木疙瘩脑袋的汉人死也不出来做大清朝的官,就算被抬到了紫禁城也挣扎着滚在地上撒赖,终于成就了气节和愚忠,回到山西老家隐居。薛秋爽在晋祠见过傅遗老题写的那一眼名满三晋的泉水――难老泉。斗大的三个字笔力苍劲,蕴意深远,落款不是傅山,改了个名字叫傅青主。不是不老,而是难老,无怪李混田推崇。

上个月李混田特意到薛秋爽家里送了两把沙葱,炖羊肉拌土豆泥的好东西,洗得水灵灵,绿得亮油油。李混田讲了一段傅青主的笔记,傅遗老老了,写几行字就冒眼屎,干脆去村头听《飞龙闹勾栏》,跟村民扯闲篇,再熬一大锅粥填肚子,日子过得好不逍遥自在。

薛秋爽明白李混田的意思。李神仙能把他比喻傅青主,真是将裹脚布弄成孝帽子,高得他犯了恐高症。他没有傅青主才高八斗,也不敢躺倒在天安门广场装疯,但他这头倔驴还是踢了温向前的裤裆,让人家一顿无影鞭打得遍体鳞伤。

薛秋爽不禁联想到阿Q,挺胸叠肚,趾高气昂,醺醺然趑趄着将村人指点,嘴里唱一句威风凛凛的戏词:“我手持钢鞭将你打!”薛秋爽有点糊涂,搞不清楚他和温向前究竟哪一个才是鲁迅先生笔下的千古风流人物。黑地里一只狗溜过他的裤腿,呼哧呼哧喘狗气。

台上的女戏子们跑得娇喘吁吁香汗淋漓,大灯泡把油汗从粉底子下面烘出来,一片片嘴唇如杀猪般红,一块块腮肉宛似猴臀。高个子女主角挣脱了赵匡胤的挟持,在台上转着圈子甩水袖,袖子太短,将戏装紧紧包裹的两个大奶子颠得如同两坨子凉粉。薛秋爽旁边蹲在石碾子上的一个老农看得蹲不住,跳到地下,裤裆鼓得将腰微微弯起,把一个烟袋抽得火星四射,用一条羊肚手巾呼噜秃瓢上的大汗。

薛秋爽忍不住笑,递过去一只卷烟,老农接过,别在耳朵上,从一个木桶里舀了一搪瓷缸子凉水灌下去,喉结滚出咕噜噜的响声。薛秋爽喝了两口茶,与老农一起蹲上石碾子,一边谝闲一边瞅满台子的臀波乳浪,肥腿红鞋。

老农是宁夏中卫县来的麦客,回回,使得一手好镰刀,一天能割两亩麦子,腰不酸腿不疼,就是裤裆胀了受不了,因为弯腰跟割麦的弯腰不一样。薛秋爽笑得拿茶杯子捂嘴。老农五十五了,那东西跟三十年前一模一样,好像还更加躁动不安,更加愣头愣脑。薛秋爽不到五十就像绝了经的妇女,不但没了子弹,连枪都成了软塑料玩具。老农寻不下女人是因为没钱,薛秋爽的老婆死了,不续弦全赖胯下的老二不争气。两个性饥渴的老男人一起看着台上的酸戏,越谝越近乎。

老农说平原割麦用机器,就是不用机器一亩地也只有可怜兮兮的一百块钱,山西的山多,割一亩山田二百元,累是累些,但老天爷就是安排下苦人受累的嘛!咋敢不遵从老天爷的吩咐呢!薛秋爽注意到这个满脸沟壑纵横的回回用的那个词是“老天爷”,伊斯兰教的安拉有了一个中国名字。老农不好意思,嘿嘿了两声,不叫老天爷叫别的怕中原人听不懂么,听不懂没了活计挣不下钱回家么。

谝到家就谝到了老婆,谝到老婆两人同病相怜,都是鳏夫。薛秋爽问老农的老婆是咋死的,老农说中卫县临近毛乌素沙漠,不知谁人往沙漠里倾倒毒水,他老婆就是被那毒水的味道呛死的,癌症,熬成了一块肉干晾在炕上。薛秋爽听得眼热鼻酸,手指头发颤。

老农问薛秋爽的老婆是咋死的,薛秋爽说贾家湾搬来一个富丰味精厂,是开发区的利税大户,重点扶持企业,天天朝贾家湾放烟雾弹,他老婆就是让那毒烟熏死的,癌症,从一百九十斤的肥婆娘缩成了六十来斤的木乃伊,几乎把他吓死。

老农不知道啥是木乃伊,薛秋爽说木乃伊就是外国肉干。老农点头叹气,若有所思。两人都觉得各自的女人好像没死,或者说并没有走远,而是在一个什地方等着,等男人撵上来相跟着一起往那个地方去。薛秋爽说没了女人冬天的被窝像冰窟窿,老农抱怨做饭难肠,晚上饿了只能啃干锅盔。

台上的勾栏终于闹了个曲终人散,村长来到薛秋爽近前,说村委会摆了席面,留戏班子吃消夜,所有花旦全体作陪,所有须生小生武生统统滚蛋,请薛秋爽去略坐一坐,散散心,冲冲烦闷。

薛秋爽本不愿意去,瞥了一眼老农,改了主意,说:“我重孝在身,本不该消遣,但失了一个亲兄弟,却遇上一位老哥哥。如此投缘,也是天意,我带着我的老哥哥去一遭。”

老农受宠若惊,双手连摇,满口推辞,那腰又渐渐弯了。薛秋爽不容分说,拉了麦客的粗手,请村长头前带路。村长不悦意,嫌薛秋爽端了一道上不了席面的狗肉,嘴上不说,脸上赔笑,还给老农递了一根纸烟。老农唯唯诺诺,路也不会走了,拐呀拐的像刚穿了虎皮裙的孙猴子。

村长向薛秋爽表功,打了一条狗,红烧了下酒,他老婆子的手艺,搁了上好的陈皮大料。薛秋爽琢磨一群阳痿老男人三伏天吃狗肉只怕也不得硬,白糟蹋了女戏子的花酒,心下拿了一个让老麦客爽快的主意,忍俊不禁,将笑容用夜色掩了。

酒席摆在村长他侄子家,当院一张圆桌,两女夹一男,两男夹一女,团团坐定,端上红烧狗肉,红烧猪蹄,红焖羊肉,一应下酒菜蔬,四瓶二十年老白汾。村长请薛秋爽坐首席,薛秋爽推辞,拉着老农坐了下手,中间安了一个胖丫头,面圆嘴大,腰粗臀肥,两只胀奶,一双描画得比熊猫还熊猫的熊猫眼。薛秋爽瞅了老农一眼,老农虽然局促,却也欢喜,眉梢眼角透着红晕,皱纹堆里放出一层光来。

村长的侄子挨个倒酒,先给薛秋爽倒了二两,再给他叔倒了四两,村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和村会计倒满杯,还给女人们一一斟上。老农正不知如何是好,胖丫头咧开血盆大口旁若无人般抄起酒瓶给老农倒了一玻璃杯。老农欢喜,两只黑粗大手捂着杯子,笑得露出牙龈,不敢正眼盯胖丫头,低头直勾勾望着那一双几乎从凉鞋里挤出来的肥脚丫子咽唾沫。坐在薛秋爽和村会计之间的女人问薛秋爽笑什呢,薛秋爽拨了半碗油炸花生米调上老陈醋,回说脸笑酸了明天好哭。

酒过三巡,陪村长的那个高个子女旦角唱了一段《苏三起解》,翻来覆去一个意思,洪洞县里没好人。众人不解,为何美女对洪洞县如此苦大仇深,细问原由,才知女旦家就是洪洞人氏,两年前县里修的水库溃坝,把她爹淹死了。村长叹息,揽女旦入怀,噘着毛嘴嘴对天盟誓,他这个叔往死里疼这个没了爹的侄女女。于是桌上众男人纷纷行动,各找各的嘴,各寻各的腿。

老麦客瑟缩着咽唾沫,胖丫头倒大方,抓住老头子的粗手往大腿上搁,老麦客浑身哆嗦如抽风,一个劲吸气,满面红光似鬼子炮楼上的探照灯。

薛秋爽光人一个,笑嘻嘻站起身把村长他侄子拉到院门口,悄声吩咐,夜黑一定要成了老农和胖丫头的好事。村长的侄子连连点头,没口子应承,满怀诧异,打了好几个酒嗝,弄不清楚这个农得不能再农的老农到底和薛处长是什关系。薛秋爽递给村长他侄子五百块钱,村长他侄子不敢要,被薛秋爽径直塞进裤腰,连忙双手捂住,放薛大善人走了。

村里的灯全黑了,天上的银河倾泻而下,流转出清冷的寂寞。薛秋爽觉得这寂寞与自己很般配,连一天能割两亩地的老麦客都有了女人,他可不就是那一个孤零零剩下的吗?薛冬寒在前方的黑地里等着他,要与他相跟着走一程。在入土之前,在彻底与这个世界告别之前,他兄弟薛冬寒想有个伴儿。

四下里静悄悄,头顶的银河却轰隆隆响。薛秋爽知道耳朵出了毛病。这条大水从来没这么响过。

那一个夏夜,他和薛冬寒搂着核桃树的枝丫从树冠中探出身子往墨水一样蓝的苍穹里挣扎,拼命缩短与银河之间的距离,结果先后从树上摔下,一个青了面目,一个破了额头。

这一个夏夜,他与他的兄弟永别了。他身上掉了一块什东西,不疼,空荡荡的麻木。圆圆的月亮吊在银河边上,月中的桂影嘎吱嘎吱作响。他听见了,薛冬寒没听见。

明天他要把薛冬寒送到月亮上去,送到银河里去,送到蓝墨水般的苍穹里去。

薛秋爽往家走。家里停着他的兄弟,一具于黑暗孤寂中缠裹得密不透风的尸体。岩石一般的黑暗,铁一般的愤怒,锈一般的孤寂。

回家的路很长很长。什地方藏着一只怪兽。被吞噬的感觉像极了窒息,被吞噬的他像极了皮皮虾。

他在天津煤码头吃过皮皮虾,在秦皇岛也吃过,没有天津的筋道。王国全问过他这只皮皮虾,不买一千万一个的电动轮,卡车停工了咋办。他的脸宛如在滚水中浸了一浸的皮皮虾壳,吐气扬眉、声如洪钟回答三个字:国产化。

为了这三个字他忙活了半年,活活把一只皮皮虾忙成了皮影影。美国人出价一千万一个的轮子交给中国南车国产化,每个轮子省了七百万。五十个轮子一共省了三亿五千万。王国全笑了。温向前哭了。他累得僵硬了,笑不出也哭不出,一张脸平得像一块抹布,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擦拭掉温向前比哭还难看的笑模样。

王国全明天要在贾家湾为南车的电动轮国产化项目组庆功,听说南车的副总工程师也应邀出席。他去不了,那里已经没了他的位子。

狗肉和烧酒的热气冲撞上来,薛秋爽微微头疼。银河像一条扫帚,星星们不知是雪白还是苍白。他想起了薛冬寒的裹尸布。无论如何,他的兄弟明天就入土了。

薛秋爽走啊走,把黑暗走成了一条幽深的长廊,长廊尽头熹微的光亮仿佛经天流星的最后一闪。他想许个愿,但又把黑暗走成了一条扭曲蜿蜒的蛇,蛇信子掠过杨树叶子的沙沙声让他起鸡皮疙瘩。

李混田说蛇吃不得,蛇灵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必报剥皮食肉的大仇。他和薛冬寒吃过一条蛇,用一根细细的树枝子穿了,在野火上烤得焦黄,胡乱啃几口过肉瘾。那是一条花草蛇,像一条女人系的花裤带。

他望见了两棵核桃树树冠的轮廓。那两棵不离不弃的核桃树啊!一天一天地失去了它们华美的风姿。

他坐在门槛上仰望河汉。不知不觉间一双眼饱含热泪,一颗心彷徨无依。

第五十二章

海鸥:

今天下午我把你叔埋在了你爷爷奶奶的坟茔旁边。好一场大哭,痛断肝肠,比没了你爷爷奶奶还伤心。你如果在神头海,就能给他披麻戴孝,举哭丧棒,摔孝子盆,守灵烧纸抬棺材。我比你叔强,还有你这个儿子,死了有人送终,不至于借兄弟姐妹的后人完礼。

他们把你叔放在一个亮闪闪的铝合金盒子里运了回来。我不高兴,找了一口正经棺材。村长说老几辈没人用过金丝楠木的棺椁,我本来非要争一口气,寻一根上好的金丝楠木,但转念一想,只怕给你叔招罪,就把那口气吹了他灵前的蜡头。

李神仙让薄葬,他的话总有些道理,不可不听。中国几千年薄养厚葬的习俗只盼亲人死后有知、死后有灵,这个美好的愿望颇像秋天枝头将落未落的黄叶。昨夜我梦见你叔走了,他微笑与我告别,说要走很远很远的路,笑眯眯与我告别,院里的一棵核桃树断了一根大枝。

永别恰似村前几株远树后淡淡的暮光。

葬礼红火,摆了二十几桌酒席,把白事的热闹演绎到极致。县里市里来的领导都喝了几杯,村长彻底喝趴下了。午后我一个人顺着神女山的小路走了很久很久,在一块山田旁踯躅流连,因为那一小块地里种着你喜欢的,颜色比普罗旺斯的薰衣草淡一些的豌豆秧子,蓝盈盈地在夏风中招摇。坡顶的莜麦长到我小腿高下,远看白晃晃芦苇相似,近观颜色淡如泛黄的信笺。于是我就想给你写信了。

非常想你,想得我巴不得立即漂洋过海去看你。思念是孤独的衍生品。孤独是暧暧远人村,思念是依依墟里烟。

你切不可如陶渊明先生那般归去来兮!我不希望你回来,我盼望你永远待在美国,成为一个美国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美国人,你死去的妈绝不会答应我跑到美国疯魔去,你死去的爷爷奶奶更不会让我堕落成一个抛弃故土的孽障,你死去的叔叔就算死在非洲都要归葬在我们薛家的祖坟。

但是我愿意你留在那个遥远的国度,隔着一个大洋,我们是彼此的彼岸。

我第一次去波士顿是一个秋天,“翡翠项链”的红枫娇艳欲滴,黄叶溢彩流光,不是黄翡就是红翡,把绿翠的颜色抢得分毫不剩,哪里有半点绿肥红�的意思!原来秋天的波士顿环城公园只是“翡”的天下。

饱含水汽的嫩阴天湿漉漉地从树梢滴答雨滴,小雨中的美国人不打伞,穿着风衣光着脑袋淋,下巴抬得高不可仰,我真担心他们那些不是防水材料做的大鼻子。

中午到了哈佛大学餐厅,我站在餐厅门口向里一望,登时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从喉咙到胸膛像燃了一根火线。所有的学生吃饭的时候手里都举着一本书,时不时放下刀叉拿起铅笔画重点做笔记。我从餐厅门口走到停车场,身旁围绕着绿莹莹的常春藤,原来那个久寻不见的“翠”偷偷溜到了这里。我在一个小花圃里默想了十分钟,静静听雨。青藤满架,秋燕低回。

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它是我最熟悉的角落。每次去哈佛看你,都会捡起它用我的回忆温热一遍。你一直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今天我才告诉你。它是我认识的哈佛留给我的最珍贵的纪念。它是我坚持送你去哈佛的缘起。

那一天下午我在大西洋边上吃了一只大龙虾,二百美元,面包蔬菜沙拉免费,侍应生推荐一瓶波尔多白葡萄酒,我喝了两杯,一杯三十美元,远不如蒙古王。午后去邦克山散步,登上了二百多年前北美殖民地杂牌军击败英国皇室远征军的小山头。雨停了,太阳又高又远,温柔的海风像《绿岛小夜曲》。

黄昏时分,我走在波士顿的一条大街上,落日悬在街尽头,竟然孤独得失去了晚霞。儿子啊!我当时想到要把你放在那么一个茕茕孑立的地方,心中不由酸楚到了十分。

一个美国小女孩朝我笑,她准是把我当成了《白雪公主》里的小矮人,她的狗也朝我笑,亮出白森森的狗牙,她妈笑没笑我不知道,因为实在没有勇气抬头仰望一个比我高十公分的美国女人的脸。

街角立着一个黑人商贩,一边往热狗上抹番茄酱一边演绎吹牛老爹。我买了一个热狗,多要了一根香肠,涂了芥末酱。老实告诉你,那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最大的肉夹馍。可乐冰得冻舌头,咔里咔啦的冰块听起来像砂石磨刀。

我给了热狗黑人五美元小费,他把一顶牛角帽扣在我头上,让我这个小矮子更像拿破仑・波拿巴。我担心他的热狗引起便秘,他说咖啡能解决问题。我买了一大杯星巴克,纸杯子厚得像砖头,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初来乍到大人国的格列佛。

那天晚上我在一个露天啤酒馆坐到九点半,点了一瓶塞缪尔,味道真不赖,吃的什倒忘了,有一种很特殊的甜果酱,好像跟枫树有关系,抹在面包上比黄油有滋味。啤酒馆唱歌的是三个长头发男人和一个光头女人,他们唱了一首老鹰乐队的《加利福尼亚旅馆》,荡气回肠。是不是美国人不喜欢甲壳虫?我忘了你是谁的粉丝,只要不迷恋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麦当娜就行。你应该挺喜欢玛莉亚・凯丽,我听过你哼哼《未来水世界》的主题歌。

我的邻桌是一个美国话痨,他不遗余力地向我普及流行音乐知识,从非洲发源到欧洲成长再到美国辉煌。我说那不就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吗?他愣没听懂,以为我说的是类似“Humor”一类的搞笑噱头,后来弄明白了是荷马史诗,使劲抱怨我的英语发音不标准,用类似黑人的英语把荷马老先生糟蹋了。

我对美国的缪斯犯了弥天大罪,我亵渎了几千年的传世经典,我居然肆无忌惮地挑战了一位美国公民的英语听力。这一切都发生在波士顿。我跟波士顿缘分不浅。

九点四十分我晃荡到大街上,阑珊的灯火在含着大西洋淡淡的咸涩的秋风中飘零。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印度人,我们用半生不熟的英语聊了一路,各有各的口音,各有各的鼻腔共鸣,舌头打卷的角度也各有绝活,他卷的是咖喱,我裹的是王致和。

印度司机将我径直拉到哈佛图书馆门口,计价器显示出一个红红的九十八。这可是一个乘六的九十八,怨不得在美国人人开车,不管多破的车也有人开。我给了印度司机两百美元,让他等我。其实我可以找朋友接送,也可以找厂家要一辆气派的加长林肯,但我还是选择了痛彻心肺的出租车。因为哈佛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务。一个心怀敬畏的特务。

可是那时你爹爹我连要刺探什情报都不知道!以前跟你王伯伯听窗根,我还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呢!你王伯伯脱了鞋踩在我肩膀上,脚臭得能把你爹爹我熏死。那个晚上很幸运,我提鼻子使劲闻了闻,清凉的夜气里弥漫着松针的淡苦。

图书馆黑黢黢矗立在晴明的夜色中,苍穹如盖,月华如练。图书馆里的灯光漫溢出来,浸润了它漆黑的轮廓,缓缓流淌过沧桑的长阶。我拾级而上,越过沉默的大理石柱,踏进空阔的走廊。墙上刻着许多我不认识的英文箴言,仿佛神秘的符咒。静悄悄的自习室里座无虚席,每张桌子上摆着一盏蓝色灯罩的台灯,散发出柔和的橘黄色光芒。

我拦住一位背着书包离开图书馆的中国留学生,请教晚自习什么时候结束。那个欢快的上海孩子告诉我哈佛的晚自习不存在结束的时间。如果第二天早上没有课,大家都会读书到黎明,吃完早饭再回宿舍睡觉。他今晚之所以早退,是因为明天有考试,必须保证充足的睡眠。他用了一个特殊的词――刷夜。不是刷牙,不是刷卡,是刷夜。哈佛的夜太伟大了,就这么被刷了上百年,居然还是黑的。

我一个人踯躅在空荡荡的大厅。一句句箴言像一双双沉思的慧眼。一种庄严肃穆压得我喘息沉重,一颗绷紧的心却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欢喜,活像一只在荆棘树枝头六神无主的小鸟。时间已经被量化,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哈佛图书馆测得了精准数据,它们是勤奋,它们是愉悦,它们是生生不息,它们是无尽求索。当然,它们还是一只不知道该不该为上帝献身歌唱的可怜可爱的小鸟。

那一刻,你爹我发誓必须把你送到哈佛去,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都将是你驶往未来列车的最重要的一站。我在站台上向你挥手。那个站台注定没有几个人,一点也不挤,可能有些寂寞。不过是些寂寞罢了!

大学毕业背铺盖卷上火车去贾家湾的路上遭遇临时停车,前方路段塌方,我们这一群毕业生不得不在那个偏僻遥远的小站待了整整一夜。站外是草原,草根拌泥土的香味儿与月光弥漫在一处。车厢里热,我们把铺盖卷铺在站台上睡了一宿。那个凉爽舒服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牧民听说站里停了火车,不知从哪里拉来一马车甜瓜,皮上沾着新泥,瓜蒂上的茸毛都没弄干净,一块钱一大堆,找不着水,拍开直接塞进嘴。我的个妈呀!能把人甜死香死。甜瓜吃不饱人,吃坏了肚子能拉死人,整个人拉软了,嘴里还是甜瓜的甜味儿。车站的茅坑不够蹲,我们跑到站外拉到草原上。圆圆的大月亮照着彼此的光屁股,草叶子撩拨得痒酥酥,清风哗哗浇一身。那时光再也没有了!只剩下些回忆罢了!

当我第二次坐进印度司机的出租车的时候,我满怀希望要将你弄进这个青藤缠绕的有点像大教堂的学校。我知道你考不上,我也知道哈佛不稀罕钱,但只要你能在哈佛踏踏实实安安静静读几年书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你就算只是一个哈佛的走读生,你爸我也高兴!

信仰印度教的司机知道了我的想法,握着方向盘兴奋地一个劲扭来扭去,扭得我晕车恶心。他大声宣布“坤湿那”会保佑我,还不断重复“哈雷”,让我觉得车灯光像彗星的尾巴。有钱上哈佛不算什,有钱来哈佛走读才叫一个精彩。印度司机觉得你有我这样一个老爹真是幸运,比碰见哈雷彗星还难得。

司机抱怨他爹不行,在新德里推一辆破自行车卖甘蔗水,家里穷得连床都没有。其实印度非常热,可以直接铺席子睡地上。我给了他一百美元小费。不能让人家印度兄弟白恭维,再说他撑着伞一直把我送到酒店大门口,还朝我双手合十深深鞠躬。

波士顿萧瑟的秋雨将梧桐树冠笼了一层白烟,雨声潺潺,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把酒店滴成了一座孤岛。我一个人坐在窗前,关了灯,闭着眼听了半夜的雨。

一个人。你一个人在哈佛,我一个人在神头海,你妈一个人在另外一个世界,你叔一个人静静躺进了祖坟。我们独自存在,独自前行,独自死亡。但有些事我还是希望与你分享,要不然就太寂寞了。孤独是把山叫得空灵的鸟鸣,寂寞却是一只能将所有好梦吵嚷得稀里哗啦的蚊子。

我从未对你讲过那一年我被免职的事,你妈不让我说,她觉得一个男子汉不应该对另一个男子汉絮叨。你妈是一个女汉子,能打铁能跳沟,能扛三袋面,能吃数斤肉。她的话我不敢不听。其实我明白,她喜欢我只跟她一个分担所有的苦难,那样的苦难更致密,更坚牢,摸上去像才纳完的鞋底,能陪人走远得望不到头的路。

她死了好几年了,扁担的那一头还空着,既然我没给你找个后娘,跟你絮叨絮叨解解闷,谅你妈也不会从那边伸过手来抽巴掌。你总抱怨她下手比我重。傻小子,她的分量也比你爹我重得多啊!一想起她拧得你鬼哭狼嚎我就不寒而栗。不是找后账,也不是挑拨离间,没她把你管得服帖,我真不知道要操多少心!

那天我踏进事故现场简直透不过气来,空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柴油汽油黄油人油的黏稠,堵得我渴望呕吐。我没吐,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嗓子眼紧得像塞了砂纸。一个维修工被轮胎爆炸后射出来的螺栓打了几个透明窟窿,其中一个窟窿从前额直通后脑,一大块脑浆冻得比果冻还有弹性,颤巍巍挂在后脖颈子上。尸体靠着轮胎拆装机,直挺挺僵立,从我站的地方望过去,天车的吊钩正好填上了脑袋的窟窿。另一个维修工四分五裂,因为炸崩的钢圈从不同角度切割了他的胴体,内脏涂了一地,肠子拖得像一根钢丝绳。第三个人坐在叉车的驾驶室里,大张着嘴,瞪着眼睛,身上一点血丝也没有,裤裆里溢出来的屎尿把座椅和踏板弄得一塌糊涂。后来我才知道气流从驾驶员的嘴里冲进去,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打碎了。还有一个没死,吓傻了,又哭又笑又叫又抽风,忙活完了就像木雕泥塑一般纹丝不动。

那天是大年初五,四个人忙着回家享用破五饺子,图省事,不顾轮胎充气时必须处于静止状态的操作规程,一边充气一边搬运,硬生生把一条三米多高的轮胎折腾炸了。死亡三人以上算特大安全事故,主管领导就地免职。我这个车间主任责无旁贷。

没能阻止他们自杀,没能把他们从黄泉路上拽回来,我活该倒霉!但那一次还真没有这一次憋屈!这一次没有鲜血和尸首,只有一盆粪水兜头浇落,浑身爬满蛆虫,引来无数苍蝇。

无论如何我算是彻底走出贾家湾了。当年进来乘完火车乘汽车,乘完汽车坐渡船,上了岸一脚黄土没了膝盖,如今开着自己的吉普车翻山越岭,一脑袋扎进运煤大车的钢铁洪流,一时间还真产生了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说来奇怪,自打埋了你叔,我觉得神头村都不是落叶归根的地方了。儿子啊!这就应了李混田李神仙的那一句判词,不要只盯着出路,心里得寻到归宿。

我不让姓温的讹中天的血汗钱,姓温的就让我找归宿,让我一个年近半百满鬓苍然土埋了半截的老家伙满世界去找归宿。姓温的狠啊!他夺了我贾家湾的根,就是要了我大半条命。我一想起姓温的笑容浑身就像爬满了蚂蚁虫豸,鸡皮疙瘩起一层又一层。那笑里什也有!刀子脓水老鼠屎苍蝇粪,要什有什!

我想把贾家湾的房子卖了,今后就不回去了。你的贾家湾在美国,哪天我来了兴致去你美国的贾家湾住上个一年半载,喝一喝美国烧酒威士忌,啃一啃美国大餐烤火鸡,你可不许嫌弃我土得掉渣渣。

终于离了给你妈送终的那套房。1992年第一次房改,我们买了两室一厅,1998年第二次房改,我们买了三室一厅,两次都借了你叔的钱,每次都是两年之内一分不差还上。轮胎爆炸我被免职,突然发现了家的温暖,你妈的烩菜炖得香飘四邻,一个礼拜卤两只羊头给我下酒,一有大太阳你妈就晒被褥,睡里梦里都是灿烂阳光暖烘烘的味道。那两年你妈对我特别好,不打不骂不顶嘴,哄着惯着逗着,生怕我不顺心。我偷偷感念那三个抢着去阎王殿报到的兄弟,没他们三条性命,只怕我一辈子也享不上这样的福。两年后我官复原职,你妈也重整神威,该骂骂该打打,急了还抹我一鼻子臭黄酱。

我本想送你去了哈佛,我和她两个人做伴,什日子都不艰难。谁想天不从人愿,她竟得了绝症。那个从河南不远千里搬到贾家湾的味精厂多少体弱多病的熏不倒,偏偏把她这个山一样的婆姨熏死了。她死之前大口吐血,一个劲让医生给她打杜冷丁。我隔三岔五去医生办公室送红包,差一点求医生让你妈安乐死。她是一个疼死都不吱声的角色。被单扯烂了,枕套咬破了,墙皮都撞碎了。自古艰难唯一死!

儿啊!实话对你讲,自从你妈没了,那个房子我就待不住了。一个人孤零零困在里面转圈圈,活像一头上了磨的驴,咋拉也拉不到头。现在好了,姓温的逼我离了贾家湾,终于解了我的边套,让我把那个伤心地抛得远远的,眼前干净,就算心里还挂着,也就是一个时间长短的问题。什事情时光都抹得平!

我已经托人把房卖了,一百一十平米,五十万块钱。鄂尔多斯的房子已经跌到三千一平米,我打算买一套九十平的房子一个人住。感谢东胜的房地产崩了盘,如果还像三年前直眉瞪眼愣是卖一万多,你老子我顶多只能买一间单身宿舍。

儿啊!你爹我打算老死在这蒙古高原了。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去。不管到了什地方,待不上三五天就巴望着快些回来。虽然这里的草原越来越小,小得像草甸子,我还是按捺不住纵马驰骋的渴望。你妈说过,无论我咋装,内里都是一个咋呼家伙。她是对的,我的内心有一团燃烧的烈火。我默默等待,等它烧成温暖的灰烬。你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子没睡过土炕,不知道余烬的好处。它焐热了黎明来临前的黑暗。

本来写到这里就打住了,可又忍不住想问问你的女朋友。她是一个白人。这是一个惊喜。倒不是我种族歧视,之所以高兴是因为你的白人女朋友证明你已经融入了那个阶层。你爬得高我没意见。如果我们父子二人在彼岸都找到了归宿,你妈肯定欢喜。瞧瞧我们与她之间的这条大水!你听没听见它沉默的咆哮?

发出电子邮件之后薛秋爽去核桃树下圪蹴着吃了一碗羊肉面,放了许多辣子醋,还就了一疙瘩蒜。他放下碗,擦干净满头满脸的汗,叼着纸烟出了门。

午后的日头毒,晒得头皮热辣辣发紧。多少年前也是这样的毒日头,他和王国全在一场淋漓的夏雨浇饱了的黄土道上扛电缆。黄土表层干裂,一脚踩去,下面还是黏稠的泥汤汤,温热湿冷的泥巴裹得脚指头发胀。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漫长的岁月在炽热的阳光下骤然缩短,像他脚后跟蠕动纠缠的影子。

今天晚上贾家湾开庆功宴,王国全要向中国南车的副总工程师表达电动轮国产化成功的感激之情。他薛秋爽只跟王国全隔了一道吕梁山,一条清水河,一座偏关,短短不到二百公里路。但他不能赴宴,席上没他的位子。他只是一个遭到抛弃的走卒。

他走啊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是一个被流放的人,一个郁郁独行的人,一个远离尘嚣的人。

一路之上无有蝉声,因为知了不喜欢大叶杨稀里哗啦的叶子,得有绿的如烟似雾的柳树才肯赏赐流响,但柳树早被砍光了。他走到神女山下一个高坡,坡上三分麦地,一个老农,收下的麦子堆了半个板车。他站在地头,掏出一支香烟朝弯腰劳作的老农招手,老农笑嘻嘻撇下镰刀,迎上前来。

他瞪着老农的笑脸发愣,老农笑得愈发灿烂,皱纹里汗水点点闪光,一只手拄着腰,一只手摩挲青黢黢的头皮,白头发楂子像一根根麦芒。

薛秋爽问:“牙咋了?”

老农使劲抿了抿上嘴唇,豁豁牙漏风应道:“夜黑没骑稳,摔了一跤,把牙失了!”

薛秋爽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两个人抽着烟说了一会儿话,将麦子捆了,推车回村。薛秋爽走得身如汗洗,端一盆水冲了凉,在核桃树的树荫里铺一张芦席,倒头便睡。一觉醒来,日影西斜,两只雀在核桃树的枝子上蹦。薛秋爽去屋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在芦席上看儿子的回信。

爸:

我为冬叔美美哭了一场,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多眼泪,像发了大洪水,止也止不住。给你回信的时候突然明白,原来我是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胸中的块垒。来美国这几年从未像模像样哭过,连我妈去世也不号啕,泪债欠得实在多了,今天一股脑儿都还上。

我记得冬叔替我取了海鸥这个名字。本来你们要叫我水生,冬叔嫌土气,既然碰到发山洪的时节出生,干脆就跟大海扯上关系,海阔天空,随意遨游,再大的水也要归海。于是我就叫了海鸥。于是冬叔最终葬在了神头村的祖坟,百川归海,落叶归根,人好像怎么样也走不出上帝画好的那个圈圈。

冬叔告诉我神头海发大水的时候,山洪把村里冲出一条七八丈深的沟,他将不满月的我放进一个大木盆里,推着游水,我一点也不怕,笑得像个小甜瓜。对于他那样一个闯荡世界的人来说,替我取水生为名实在土气,但再可爱也不能叫海豚,所以将就便宜了海鸥那种飞禽。我在美国的第一个生日,他从非洲打来电话,告诉我一句杜甫的诗,“天地一沙鸥”,让我霎时体会到存在如逆旅,人生似云烟的意味,对陌生的国度打开了心扉。

冬叔没孩子,他把我当他的孩子,他对我比你对我还好。六岁时我朝村头水磨坊里扔知了和蝈蝈,弄污了几堆子白面,你拿皮带抽我,冬叔替我挡了一下,胳膊上冒起一条紫僵僵的印子。你的眉眼气歪了,冬叔却说扔几个知了蝈蝈不算什,毕竟没鼓捣出老鼠草蛇之类的恶心东西。

那时神头海还没干,磨坊除了磨面也磨香油。冬叔买了一小瓶芝麻香油,拿了一小壶醋,带我去河边烤知了,专烤知了脑袋下面那一小块肉,烤蝈蝈就不一样,要烤蝈蝈那两条矫健的长腿。烤完了,蘸着香油陈醋吃完了,冬叔摸着我的脑袋叮咛:傻小子,这么整比水磨里折腾的滋味强哩。忍了半日眼泪的我扑在他怀里哇哇大哭。

他怎么突然间就不在了呢?他发的乞力马扎罗的雪的照片还在我的相册里,他的名言还在我特意为他设置的语录里。“我就是非洲寒冷的冬天!”

他说要捐一笔钱给哈佛,专门资助那些愿意在哈佛旁听的中国留学生。言犹在耳,斯人已逝!原来人是可以说不在就不在的。他曾经信誓旦旦指着他那张歪脸告诉我,上帝不会夺走他的生命!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歪脸吓哭了,鼻涕眼泪口水混合奔流,差点把自己淹死。他的离去让我想起了邦克山上凋零如骤雨的樱花。它们随风起舞,飘然远逝,化作落日中的轻尘。

既然你讲了哈佛图书馆的故事,我也得说说我印象里的中国图书馆。去年冬天回老家,闲来无事去朔州图书馆转了一圈,远远望去气势巍峨,到了近前才发现门可罗雀,只有几只脏狗在大门前卧着晒太阳。图书馆里空空荡荡,走路有回声,呼吸有回声,好像身背后跟了一个人,一丝一丝朝脖颈子上吹凉气。阅览室里只有两三个人,管理员趴在桌子上梦周公,睡得脸蛋通红,还不停咽口水。我看了一遍可以借阅的书目,少得可怜,没有名著,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书名。我逃离了那个缺少人气的阴森森的图书馆,大门口的野狗对我热情洋溢,纠缠着不让走,摇尾巴耸鼻子,狗毛炸得如刺猬。我给狗们扔了些花生糖。不管咋说,它们到底替图书馆把了门站了岗。

老爸,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不能罔顾事实,也不能逃避事实,这个事实就是我们的文化正在消亡。如果我们继续对中华文明听之任之,随意丢弃,全世界就再也找不到费正清那样研究中国的大师了。即便不提Fairbank,也不提Fairbank Center,我在哈佛还能看到陈寅恪先生的著作,听到关于陈先生《寒柳堂集》的研讨。而这样一位英国牛津大学的终身教授,这个双目失明几十年,在黑暗中完成了几百万字经典论著的国学大师,仿佛已经从中国人的记忆中消失了。

我不得不承认中国进入了一个无信仰状态,这种精神上的无信仰状态就如同政治上的无政府状态。但我们连一个抽大麻的列侬都没有!这是我的一个哈佛学友宣讲的经典语言,我暂时借用一下,因为我知道你喜欢Beyond。

我想说,我们连一个乱伦的尼采都没有!

我的同租室友是一个印度男孩,没事不是练瑜伽就是下国际象棋,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古印度防御和西西里防御,他最佩服的国际象棋大师不是阿南德而是费舍尔。就是那个才华横溢的得了精神病的费舍尔。当他把两条腿缠着脖子跟我下棋的时候简直就是费舍尔再世!我们也上围棋课,哈佛大学有围棋社团,曾经邀请拿过世界冠军的中国棋手来讲座。他的围棋水平令我暗自得意,毕竟是祖国的国技,我还可以让他两个子。我们两个都修了约翰・纳什的博弈论,据说那个发疯的天才经常在一株玉兰树下找对手下围棋。我找遍了全哈佛也没找到那棵玉兰树。

我看《泰戈尔诗集》,他看《道德经》,我看《甘地传》,他看《毛泽东传》,罗斯・特里尔写的英文版的《毛泽东传》。他对我说中国最拿得出手的现存的世界级人物是袁隆平和任正非,而不是那些搞房地产和电子商务的富豪。

我很佩服这个浑身不扎窟窿眼的印度boy。我俩都不扎窟窿眼,害怕半夜上厕所不小心掉进去。但我的确见过扎窟窿眼的,扎了几十个,活脱脱的受虐狂。印度boy倒替那些人说了好话,他把窟窿眼命名为“苦行”而不是我定义的“酷刑”。印度到处都有苦行忏悔的人,那些“苦行”的窟窿眼简直就是百慕大旋涡。

今年暑假放得早,我上个月去阿巴拉契亚山脉的一个小镇住了两个礼拜。那是一个幽隐于青山翠谷中的世外桃源,家家户户都种了桃树,樱桃树和三角梅,真真应了白居易那句诗:“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离村子不远有一个中型露天煤矿,一百多个矿工,几百套设备,没有烟尘,没有污染,高速公路的运煤卡车都得去称重站过磅,严惩超载。矿工们晚上聚在酒吧喝酒,卷着袖子,敞着怀,露着毛,一口一杯龙舌兰。知道我是从中国贾家湾来的煤炭子弟,围着我非让讲故事,酒吧老板鼓励我做一个酒保演讲师,只要能拢得住客人,每小时多加我20美元的故事费。我讲贾家湾,讲黄河,讲黄河里的沙洲和黄河湾上的峡谷,还讲中天煤业,讲到思乡情切的浓快处,还能唱两首信天游。

老爸,你绝对想象不到我到底挣了多少小费!每天晚上回到住处我得花好长时间把一张又一张皱巴巴的一美元两美元的钞票摩挲齐整,摞成一叠,扎上橡皮筋。我借宿了一对老夫妻的阁楼,他们不收我的房租,但是让我每天给他们焖一顿米饭。我给他们做了西红柿炒鸡蛋,他们家的电炉子火不大,西红柿鸡蛋搅得像糊糊,可老爷爷和老奶奶喜欢,因为我放了葱花,葱花过了油,焦酥。我走的时候老爷爷开着他的皮卡送了我一程,七十五岁的驾驶员,车开得又快又稳,还哼哼了一首Country Rood。那是一首西佛吉尼亚的乡村民谣,不知你听过没有?

下周印度室友想让我陪他去一趟英国。印度人都有英国情结,好比一个女人对曾经占有过她,如今依然令她动心的那个男人的情感。当然,这充分说明了那个男人的魅力。我不得不补充一点,那个男人的种子已经繁衍到了曾经的印第安人的家园,并将那个家园彻底改造成为一个世界性的melting pot。

他想去看哈代笔下的巨石阵,苔丝被捕前曾在那里安眠了一夜,还有简・奥斯丁小说中达西先生的庄园以及莎士比亚故居。我想去参观劳伦斯在《儿子与情人》中描写的那个满是煤矿工人的小镇。印度室友笑话我的煤炭基因。从1960年开始英国逐步削减煤炭的使用而改用北海油田的天然气。我们两个都认为二十年后的中国也将抛弃乌金。

老爸,煤炭是没有前途的污染能源。别问我数不清的煤炭工人的出路,因为假如我们只关心出路就迷失了归宿。燃烧的煤炭会把中国人呛死!CNN和FOX里笼罩北京的雾霾如同人间地狱!多亏你住在贾家湾,多亏你即将搬到东胜。上帝保佑你呼吸的空气!

虽然美国上流社会的盎格鲁撒克逊后裔热衷飞越大西洋去英吉利寻根,虽然靠打零工挣来的钱足够支付我的旅费,我还是踌躇着没答应印度boy。其实我当时考虑过回老家给冬叔送葬。我姓薛,扮孝子打招魂幡舞哭丧棒抬棺材更加名正言顺。我想回家看看你,给我妈给冬叔上坟磕头烧纸。

美国基督徒的葬礼挺有意思。牧师读一段《圣经》,埋了棺材,全家人招待亲戚朋友搞个聚会,喝酒唱歌,聊死者的生平趣事。什都聊呢!一夜情性怪癖什过瘾聊什!好像要把那个死人聊回来。我记得曹操好像说过一句话:“使死者返生而生者无愧,可谓信矣。”按照曹丞相的理解,美国的死人即使还了魂也得被惭愧埋葬。我在类似的宴会上端过盘子,端着端着觉得还是死在美国好。追忆中没有眼泪,只有欢笑。最沉重的死亡也能在最无聊的笑话中消解。

说到死亡我想评论一下你那个血淋淋的故事。美国人喜欢再现著名的战争场景,我在葛底斯堡碰到过一次。南北战争转折性的战役发生的地方,艾森豪威尔指定的埋骨之所,林肯名垂青史的演讲之处,以及那一句传世的谎言,Every man is created equal。我直到不久前才明白,每个人在肉体上的平等根本无法抹杀精神上的差异。

许多群众演员扮演南军和北军的士兵,一个著名的百老汇话剧演员扮演在“死亡之钩”坚持到底的张伯伦上校。当然,还有白发苍苍的李将军,一个老头,疯疯傻傻,骑在马背上颠簸,像被绑架的圣诞老人。美国人离不开战争,依恋战争,渴望战争。老爸,为什美国禁枪比登天还难?几乎每一个成年美国男人都有一个相同的答案:如果遭到敌人的侵略,每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堡垒!

我的上帝啊!这个世界上有谁能侵略美国?这也太居安思危了吧!或者根本就是为穷兵黩武找借口。所以我的神经在美国变得柔韧了,不再惧怕鲜血和死亡了。虽然那三个工人死得有点惨,而且连累你丢了乌纱帽,我却只觉得滑稽。

让我真正担心的是他们到底还是把你隔绝了。那应该是一种比喷溅的鲜血还可怕的孤独。我的孤独有点不同。其实我在哈佛图书馆点灯熬油与那些精英学子们一起刷夜的时候,即便那个房间那么宽敞那么明亮那么温暖,我的内心深处依然隐隐不安。我提防的到底是什?老爸,实话告诉你,我提防的是属于我的自惭形秽的孤独。

我好像配不上这个世界。或者说我走错了门,闯进了一个陌生的美好。

因此我羡慕冬叔,他的黑非洲的孤独是骄傲的孤独,他总是昂着他的头颅,即便命运给了他一张扭歪的脸。而你却被你的同类隔绝了。你的同类。

我知道你跟他们一起扭曲了很多东西,当你要放手的时候,他们定义了你的背叛。或者,你们的相互抛弃是一种宿命。

老爸,我真想回去陪你住一阵子。最好是冬天,大雪封门,朔风怒号,冰碴子挂满树梢房檐。我们一起去四子王旗羊肉馅饼店买一大盆羊头羊蹄手把肉,打满满一瓶蒜汁,烫老大老大一瓷壶白酒,统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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