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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3 08: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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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罗斯)屠格涅夫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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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

猎人笔记试读:

前言

霍里和卡利内奇

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妻子

马林果泉

县城医生

我的邻居拉季洛夫

小户地主奥弗夏尼科夫

利戈夫村

别任草场

来自美丽的梅奇河畔的卡西扬

总管

事务所

孤狼

两地主

列别江集市

塔季扬娜·鲍里索芙娜和她的侄儿

死亡

歌手

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耶夫

幽会

希格雷县的哈姆雷特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

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末日

活死尸

车轮阵阵

森林和草原

作者年表

前言

屠格涅夫(1818-1883)是19世纪俄国享有世界声誉的“现实主义艺术大师”和“现实主义作家”。他的作品不仅真实、深刻地反映了19世纪俄国的社会现实,而且通过风格多样的体裁、简练优美的语言,塑造出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打造了散文化小说、诗化小说的范例。屠格涅夫的作品以中篇和长篇小说为主,他的创作对俄国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猎人笔记》是屠格涅夫享誉世界的成名作,也是他的第一部现实主义作品。《猎人笔记》的中心思想是反对农奴制,这种思想倾向不仅表现在对地主阶级的揭露和批判上,更表现在对农民的才能和精神世界的赞美上。在揭露和批判地主阶级方面,俄国“自然派”文学奠基人、作家果戈里(1809-1852)已经做出了出色的贡献,他在《死魂灵》中成功地刻画了玛尼洛夫、泼留希金等系列地主形象。屠格涅夫继承并发展了果戈里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在《猎人笔记》中,屠格涅夫通过一个猎人的足迹和眼光,描写了一系列新旧地主的形象,还前所未有地描写了一批富有才干、创造力和优良品质的农民形象。因此,这部作品被称为是对地主阶级的“连续射击”。屠格涅夫因此而闻名俄国,以至在街头或车站,当人们知道他就是《猎人笔记》的作者时,都要脱帽向他致敬。也正因为如此,屠格涅夫很快就遭受到了沙皇政府的迫害,被遣返故里监禁一年。

屠格涅夫也是一位抒情诗人,他写随笔、写小说也如同在写诗。他的小说都是一篇篇充满诗情画意的散文。

在《猎人笔记》中,日月星辰、天空白云、晨光暮霭、雨露风霜等自然现象以及大自然中的湖光山色、树林原野、香花野草、禽兽虫鱼,在他的笔下无不显得诗趣盎然,情味无穷。风景描写在书中具有多方面的作用:有时是标示故事发生时的环境气氛和时间地点,有时是烘托或反衬人物的内心世界,有时是对情节的发展或结局起着象征作用。情与景的交融,让景物也具有了生命力,成为作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全书25个故事,如一曲曲独立的乐章,展现了俄国浓郁的民族风情和俄国秀美的自然风光。俄国批评家别林斯基(1811-1848)评价该作品“从一个前人所不曾有过的角度接近了人民”。

在感情描写方面,屠格涅夫极富人道主义精神,文字里充满了悲天悯人之心。他关注弱者,同情他们的遭遇。屠格涅夫本人对待感情也十分细腻真挚,他非常喜爱一位叫波琳娜的姑娘,但他认识她的时候,波琳娜已经是一位音乐家的妻子。这种爱情没有指望、没有结果,然而,屠格涅夫为此痴情,一生未婚。《猎人日记》犹如一幅充溢着油画质感的俄国风情画卷,展示了大自然的深邃与伟大的安息、永久的和解与无穷的生命,汇成一部色彩斑斓、动人心魄的交响诗。同时,作为故事讲述者的屠格涅夫,以其老练甚至超然的笔触,用不多的人物、简单的情节,描写了俄国人民的风俗习惯、地主对农民的欺凌、农民的善良淳朴和智慧,像一首首抒情歌曲在读者面前缓缓流淌,奏响在俄国广袤深沉的土地上。霍里和卡利内奇

如果你有机会从博尔霍夫县来到日兹德拉县的话,你大概会惊异于奥廖尔省和卡卢加省人种的明显差异。奥廖尔省的男人大多矮小驼背,满面愁容,看什么都皱着眉头,他们住的是破败的杨树小屋,服劳役而不经商,吃食粗劣,脚穿芒鞋;而卡卢加省的代役租农民则普遍身材高大,皮肤白净,一般都大胆而热情,他们住着宽敞的松树房子,经营着黄油和焦油生意,逢年过节便穿上大皮靴子。奥廖尔省的村庄(指的是奥廖尔省东部地区),通常坐落在开垦的田地中间,建在几乎变成肮脏泥塘的沟壑附近,除了一些随时会被用掉的爆竹柳和几棵瘦弱的白桦树外,周围一俄里的地方连一棵小树都看不见,农舍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屋顶铺满腐烂的麦秸……而在卡卢加省的村庄里,情况截然相反,森林覆盖着大部分的土地;每个农舍都以孤傲的姿态伫立着,屋顶上覆盖着木板;大门通常关得很严实,后院的篱笆毫无松散歪斜,所以,不会“招惹”路过的野猪进来“做客”……对于卡卢加省的猎人来说,一切都很好,而在奥廖尔省,最后一批森林和灌木丛五年后便会消失殆尽,连沼泽地也会化为乌有;在卡卢加省正相反,森林绵延几百俄里,沼泽地也有几十俄里,就连珍贵的松鸡也没有绝迹,温顺的中沙锥鸟还在此栖息,忙忙碌碌的山鹑时不时来个猛烈的俯冲,常常吓到我和我的狗,同时又逗得我们很开心。

我来到日兹德拉县打猎时,在田野里结识了卡卢加省的一个小地主,他叫波卢特金,波卢特金酷爱打猎,他还是一个很出色的人。的确,他也有弱点,譬如,他向省城里的所有富家姑娘都求过婚,但都遭到了拒绝,他总是以悲伤的心情向亲朋好友述说自己的痛苦,但同时又继续给姑娘们的父母寄些酸桃子和自己园子里的新鲜蔬果。波卢特金喜欢反复讲同一个笑话,尽管他自己很喜欢这个笑话,但从没见他把谁逗乐过;他说话磕磕巴巴,老把“但是”说成“但系”,他喜欢阿基姆·纳希莫夫文集和小说《宾娜》,还给自己的猎狗起名叫“天文学家”。他在自己家里布置了一个法式厨房,按照他厨子的说法,烹饪的秘诀在于完全改变每一道菜原有的味道:肉在这个美食家之手有鱼的味道,鱼有蘑菇的味道,通心粉有火药的味道;但是,如果胡萝卜不被切成菱形和梯形的话,它就不能被放入汤里。但除了这些小缺点外,波卢特金先生就像我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很出色的人。

同波卢特金先生相识的第一天,他便邀请我到他家去过夜。“到我家有五俄里左右的路程,”他补充道,“步行会很远,我们先到霍里那儿。”“霍里是谁?”“我的一个佃农……他家离这儿很近。”

我们出发去霍里那儿,霍里的宅院孤零零地坐落在林子中间一块被打理得干净而整洁的平地上。宅院由几个用栅栏连接起来的松树木屋组成,主屋前有一个用几根细柱子撑起来的遮阳棚。我们走进屋里,一个二十岁左右、高大帅气的小伙子迎接了我们。“啊,费佳,你好,霍里在家吗?”波卢特金先生问。“不在,霍里进城去了。”小伙子微笑着答道,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要给您备车吗?”“是的,老弟,备车,再给我们拿点格瓦斯来。”[1]

我们走进屋里,干净的木板墙上一幅苏兹达利的画都没有悬挂,角落里,有一幅凝重的圣像,圣像被装裱在银质衣饰里,圣像前,一盏神灯发着微弱的光,屋里还有一张椴木桌,很显然,桌子不久前刚刚被刮平、刷净,原木间和两侧的窗框上没有爬来爬去的茶婆虫,也不见蟑螂的踪影。小伙子很快回来了,他一手举着盛满上好格瓦斯的大白杯,一手拿着一大块小麦面包和一个盛着咸黄瓜的木碗。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后,便倚在门框上,微笑着打量我们。我们还没有吃完饭,叮叮当当的马车铃声已经在台阶前响了起来(车备好了)。我们走出屋子,拉车的花斑马膘肥体壮,驾车的是一个十五岁左右、卷发、红脸蛋的小男孩,他用力地勒住花斑马的缰绳,可以看出来,花斑马吃得很饱。马车旁站着六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他们和费佳长得很相像。“都是霍里的孩子!”波卢特金说。“都是霍里家的。”费佳附和道,并紧随我们来到台阶上,“但这还不是全部。波塔普在林子里,西多尔则和老霍里进城去了……路上小心点,瓦夏,”他转向车夫,继续说道,“赶车麻利点,快点把老爷送到目的地,路上小心点,不要颠簸得太厉害,那样不仅会把车颠坏,还会把老爷的五脏六腑颠乱套!”其他的小霍里都被费佳的话逗乐了。“把‘天文学家’安顿好!”波卢特金郑重地喊道。费佳得意地把龇着牙的猎狗抱了起来,放到马车底部。瓦夏松开缰绳,我们上路了。“这是我的事务所,”波卢特金先生指着一处不大的矮房子对我说,“您想进去看看吗?”“好吧。”“现在这个事务所已经撤销了,”他爬下马车说,“但值得一看。”事务所有两间空屋子,守门的独眼老头从后院跑了过来。“您好,米尼亚伊奇!”波卢特金先生说道,“水在哪儿?”独眼老头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拎着一瓶水、两个杯子回来了。“请尝尝,”波卢特金先生对我说,“这是我这儿很好喝的泉水。”我们每人喝了一杯水,这时老头深深地给我们鞠了一躬。“现在我们似乎又走得动了,”我的新朋友说,“在这个事务所里我把四俄亩的林子卖给了商人阿利卢耶夫,卖了个好价钱。”我们重新坐上了马车,过了半小时,车子驶入了波卢特金先生的院子里。

吃晚饭时,我问波卢特金先生:“为什么霍尔与其他的佃农不住在一起?”“这是因为,他是个精明的佃农,二十五年前,他的农舍被火烧毁了,于是,他就找到我先父,他是这样说的:‘尼古拉·库兹米奇先生,请允许我住在您林中的沼泽地上吧,我将付给您可观的代役租。’‘为什么你要住在沼泽地上?’‘是这样,尼古拉·库兹米奇老爷,请您不要给我安排任何活计,就给我定一下要交多少代役租就好。’‘一年五十卢布!’‘好吧!’‘注意,我这儿是不能欠租的!’‘知道,不准欠租……’于是他就住到了沼泽地上。从那时起,大家就给他起了个外[2]号叫‘黄鼠狼’。”“怎么?他发财了吗?”我问。“发财了。现在他每年付给我一百卢布代役租,或许,我会再加些。我不止一次对他说:‘把身赎了吧,霍里,哎!赎身吧!……’而他是个很狡猾的人,他一直让我相信他没有钱赎身,就是说,没钱……实际上,好像不是这样!……”

第二天,喝完茶后我们立刻动身去打猎。经过一个村庄时,波卢特金先生吩咐车夫把车停在一座低矮的农舍旁,然后大声喊道:“卡利内奇!”“来了,老爷,来了。”从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我在穿鞋呢。”我们的车慢慢往前行驶,在村外,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瘦高男人追上了我们,他的小脑袋向后仰着。这就是卡利内奇。他憨厚、黝黑的脸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些麻点,一看到他,我就喜欢上了他。卡利内奇(就像我后来了解的那样)每天都陪着主人去打猎,帮主人背袋子,有时候,帮主人拎枪,查看鸟儿落脚的地方,取水,摘草莓果,搭窝棚,跟在马车后面跑。没有他的话,波卢特金先生寸步难行。卡利内奇是个快乐的人,他性情温和,总是不停地小声哼着歌曲,无忧无虑地看着四周,他说话时略带鼻音,微笑时会眯起淡蓝色的眼睛,并常常用手拽着自己稀疏的楔形胡子。他走路时速度很慢,但步子迈得很大,并经常拄一个细长的木棍。一天里,他不时地跟我聊天,不卑不亢地为我服务,但他却一直像照料孩子一样照料着自己的主人。在午间,当令人难以忍受的酷热逼迫我们寻找避暑的地方时,他把我们带到他自己位于密林深处的养蜂场里。他给我们打开小屋,屋子里挂满成捆的干草,干草散发出芳香,然后他把我们安置在干草上,而自己则头戴一种有小网眼的袋子,拿着刀、瓦罐和炭火块,去养蜂场为我们割蜂蜜。于是,我们就着泉水喝下透明的、暖暖的蜂蜜,在蜜蜂单调的嗡嗡声和树叶的簌簌声中酣然入睡。

一阵微风袭过,把睡梦中的我轻轻摇醒……我睁开了眼睛,看到门半开着,卡利内奇坐在门槛上,正在用刀雕刻勺子。我打量着他,他面容温和,轮廓清晰,就像夜晚的天空一样。之后波卢特金先生也醒了。但我们没有立刻起来,长途跋涉之后美美地睡个好觉,然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干草上,是件很惬意的事。在暖和而舒服的环境里,懒散的休闲很让人陶醉,微微的暑热把我们的脸颊烘得通红,甜甜的倦意促使我们轻轻合上双目。终于,我们起身出去闲逛,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晚饭时,我又问起了霍里和卡利内奇的事情。“卡利内奇是个善良的农民,”波卢特金先生对我说,“一个诚实而勤劳的农民。他之所以不能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是因为我拖累了他,他每天都陪我去打猎……您自己琢磨琢磨,他哪儿还有时间去打理别的事情。”我对他的看法表示赞同,接着,我们躺下睡觉了。

我睁开了眼睛,看到门半开着,

卡利内奇坐在门槛上,正在用刀雕刻勺子。

第二天,波卢特金先生必须去城里处理和邻居皮丘科夫的纠纷。他的邻居皮丘科夫霸占了他的土地,并且还在霸占的土地上鞭打了波卢特金先生的女仆。于是,我一个人去打猎,傍晚,我来到霍里的住处。在农舍门口,一个秃顶老头迎接了我,这个老头个矮肩宽,身体很健壮,他就是霍里。我好奇地看着霍里,他的脸型很像苏格拉底:额头很高,额头上长满疙瘩,小眼睛,翘鼻子。我们一起走进农舍。费佳给我端来了牛奶和黑面包。霍里则坐在长凳上,安静地揉搓着自己的卷发,开始了和我的谈话。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尊,说话和动作都很缓慢,有时他的长胡子下会发出低沉的笑声。

我们谈了有关种地、收成和农民的生活习惯等事情,他好像很赞同我的观点。后来我感到不自在,我感觉,我说的事情并不是他们能接受的……有些事很奇怪。或许是因为谨慎,霍里的表现有时很令人费解……举个我俩谈话的例子吧。“听我说,霍里,”我对他说,“为什么你不赎身?”“为什么我要赎身?我了解自己的主人,也清楚自己要缴纳的代役租情况……我的主人很好。”“得到自由更好。”我说。

霍里从侧面看了看我。“那当然。”他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赎身呢?”

霍里摇了摇头。“老爷,你让我用什么赎身?”“行了,老爷子……”“霍里成了自由人,”他继续小声说道,好像在自言自语,“那些[3]没有胡子的人,就会成为霍里的头头了。”“那也请你把胡子剃掉吧。”“胡子是什么?胡子是草,可以剃掉的。”“此话怎讲?”“也许,霍里会变成商人,商人的生活多好啊,而且可以留胡子。”“怎么?你现在不是在做生意吗?”我问他。“那叫什么生意,只是凑合着倒腾一些黄油和焦油罢了……怎么,老爷?您吩咐我去给您套车?”“真是铁嘴铜牙,城府够深的。”我想。“不用,”我大声说道,“不用套车,明天我想去你的宅院附近逛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今晚要留在你的干草棚里过夜。”“愿意为您效劳。但在干草棚里过夜您能舒服吗?我让婆娘们给您铺上床单,放上枕头,哎,婆娘们!”他站起来喊道,“过来,婆娘们!……你,费佳,和她们一起去,这帮婆娘很蠢的。”

十五分钟后,费佳提着灯笼把我送到干草棚。我一下子扑到芳香的干草上,猎狗缩成一团躺在我的脚下。费佳向我道过晚安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走了。我久久不能入睡。一头母牛走到门前,发出两声很响的吸气声,猎狗煞有介事地向牛狂吠起来;一头猪从门前走过,若有所思地哼叫着,马在屋外的某个地方咀嚼干草,并不时地打着响鼻……终于困意向我袭来。

黎明时分,费佳把我叫醒。我很喜欢这个快乐机灵的小伙子,我发现他在霍里那儿也很受宠。他俩经常亲热地彼此开着小玩笑。霍里向我迎面走来。不知是因为我在他家过夜的缘故,还是由于其他的原因,老头儿对我比昨天更热情了。“茶炊给您准备好了,”他笑着对我说,“我们去喝杯茶吧。”

我们在桌子旁坐下。他的儿媳妇——一个健壮的村妇,拿来一瓦罐牛奶。他所有的儿子依次走进农舍。“真是一大家子人啊!”我对老头儿说。“是的。”他咬下一小块砂糖说,“好像,他们对我和老伴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所有人都住在一起?”“是的,既然他们愿意,就生活在一起。”“都结婚了吗?”“这是个淘气包,还没结婚,”他指着费佳说,费佳还像先前那样靠在门框上,“瓦夏他还年轻,可以再等等。”“为什么我要结婚?”费佳反驳道,“我这样生活很好,我要老婆干吗?和她吵架吗?”“你,你说什么呢……我还不知道你!带着个银戒指……整天和那些女仆鬼混……‘行了,不知道羞耻的家伙!’”老头子模仿那些女仆的声音说道,“我还不知道你,一个拈轻怕重的家伙!”“婆娘有什么好的?”“婆娘是帮手,”霍里认真地说道,“婆娘对农夫来说是仆人。”“我要帮手干吗?”“好了,好了。你就喜欢不劳而获,我还不知道你老兄!”“如果这样的话,那就给我娶个媳妇吧,行吗?怎么,你干吗不说话?”“够了,够了,你这油嘴滑舌的家伙。你瞧,我们吵着老爷了,别担心,我会给你娶个媳妇的……老爷,别生气,你也看见了,孩子还嫩,还没变聪明。”

费佳摇了摇头……“霍里在家吗?”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卡利内奇手里拿着一束草莓走了进来,草莓是他给自己的朋友霍里摘的。老头儿亲热地跟他打着招呼,我很吃惊地看着卡利内奇,我承认,我没料到农夫会有如此的“柔情”。

这天,我去打猎比平时晚了四个多小时,并且接下来的三天我都是在霍里家度过的。我对这些新结识的朋友很感兴趣。我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赢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和我谈话毫不拘束。我很愿意听他们说话,观察他们。

这两个好朋友一点儿都不像:霍里做事积极、实干,有头脑,是个纯理性主义者;卡利内奇正相反,是个空想家、浪漫主义者,他把一切都理想化,喜欢幻想。霍里理解现实,也就是说,他会给自己建房子,积攒钱财,能处理好和主人以及当权人的关系;卡利内奇仅有个落脚的地方,勉强糊口度日。霍里有许多孩子,有个大家庭,而且家庭成员都很听话、温顺,做事齐心协力;卡利内奇曾经有过妻子,他很怕自己的妻子,但没有孩子。霍里很了解波卢特金先生;卡利内奇则对自己的主人特别恭敬。霍里爱卡利内奇并给予他保护;卡利内奇喜欢并尊重霍里。霍里少言寡语,总是满脸堆笑,却精明得很。卡利内奇愿意表达自己的思想,虽然不像机敏的工人那样会说话……但他极具天赋,这一点霍里也承认,比方说,卡利内奇会念咒止血,能给人祛惊,治疗狂犬病,还会驱虫,就连养蜜蜂,他都养得非常好。霍里当着我的面,请卡利内奇把新买的马牵到马厩中,卡利内奇认认真真地完成了这个疑心病很重的朋友的请求。卡利内奇更亲近自然;霍里则更亲近人和社会。卡利内奇不喜欢思考,并且相信一切;霍里对待生活玩世不恭,却见多识广,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比方说,从与他的谈话中得知,每年夏天在割草的季节来临前都会有一个外形独特的小马车出现在村庄里,马车上坐着个穿长衫的人,他是来卖镰刀的。如果付现金,每把镰刀会卖一卢布十五戈比到一个半卢布;如果赊账,就卖三个卢布到一个银卢布。所有的农民,当然都会赊账。过两三个星期他再来收账,这时农民的燕麦刚刚收割完,或许还有钱可以付账。农民就和商人来到小酒馆,在那儿清账。有些地主本来想用自己的现金来买镰刀,然后再用同样的价钱赊给农民,但是农民却不乐意,甚至会因此变得十分沮丧,因为他们失去了乐趣:在小贩那儿买的话,可以弹弹镰刀,仔细听听声音,拿在手里反复把玩一下,不下二十遍地询问狡猾的小贩:“伙计,镰刀怎么样?好用吗?”还有一些相似的场面也发生在买镰刀的时候,所不同的是,婆娘们也参与其中,她们有时会把小贩逼到不得不打她们的程度。最使她们吃亏上当的是,造纸厂的原料供应商委托一些特殊的人去收购碎布,这些特殊的人在有些县里被称为“鹰”。“鹰”从商人那儿得到大概两百卢布后,就去寻找猎物。但“鹰”与高尚的鸟儿相反,他只是得到了“鹰”这个虚名,他不会坦诚、勇敢地从正面进行进攻,相反,“鹰”经常耍花招,使用奸计。他把自己的马车停在村子附近的灌木丛中,而本人则走到农舍的后院或房后,就像过路人或是游手好闲的人一样,婆娘们凭着感觉猜测到他的到来,便悄悄地向他迎上去,匆忙中完成交易。为了几个钱,婆娘们卖给“鹰”的不仅是破布,还常常把丈夫的衬衫和自己的裙子也给了他。近一段时间,婆娘们认为偷自己的东西卖更划算,同样,出售大麻也有利可图,特别是卖“大麻雄株”。由此,“鹰”的买卖范围扩大了,买卖也更兴旺了!同样,农夫们也警觉了,只要有一点儿可疑,有一点儿“鹰”出现的传言,他们就立刻果断地采取戒备和预防措施。的确,这能不让人可惜吗?卖大麻是男人的事,他们确实也出售大麻,但不是在城里(去城里卖,需要自己用车拉去),而是卖给进村收购的小贩,小贩们由于没有秤,[4]就采用估算,通常四十把为一普特——您也知道,俄国人的一把是什么概念,俄国人的巴掌有多大,特别是当他“用力”抓的时候!

我,一个阅历浅薄、对农村之事孤陋寡闻的人,听到了好多这样的故事。但霍里并不是一个劲地说个不停,他也问了我许多问题,他知道我常常去国外,好奇心就更强了……卡利内奇也不落后于他,但卡利内奇更感兴趣的是我对大自然的描述:高山呀,瀑布呀,非同寻常的高楼呀,大城市呀。霍里更感兴趣的是行政管理和国家体制方面的问题,他逐一问了许多问题:“这件事在他们那儿是和我们这儿一样,还是不同?……嗯,请告诉我一下,老爷,怎么能这样?……”“哎呀,天呐,真是想不到!”在我讲述时,卡利内奇感叹道。霍里则皱着浓眉,一言不发,只是偶尔说上两句:“这么说,我们这儿不能这样,而这样很好,这就是条理。”我不能把他问的所有问题都转述给您听,而且也用不着;但从我们的交谈中,我坚定了一个信念,显然,读者们无论怎样也不会料到,这个信念就是,彼得大帝改革的主要本质是俄国人,从他所进行的改革就说明了这一点。俄国人非常坚信自己的强大和坚韧,他们不惜牺牲自己,俄国人很少沉迷于过去,而敢于展望未来。只要是美好的他们就喜欢;只要是合理的,他们就接受,至于其来自何处,他们觉得无所谓。他们嘲笑德国人枯燥的理性,但德国人,用霍里的话来讲,是个非同寻常的民族,他随时准备向他们学习。由于其身份的特殊性及他实际上的独立性,霍里和我谈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情你就是用棍撬开其他人的嘴也听不到的,就像农夫说的那样,你就是用磨石也磨不出来的。他确实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通过和霍里的交谈,我第一次听到了俄国农民质朴而聪慧的话语。

在我看来,霍里的知识十分渊博,但他不会读书,而卡利内奇会读书。“这个游手好闲的人是识字的,”霍里说,“他养的蜜蜂从来不死。”“你教自己的孩子识字吗?”霍里沉默了一会儿:“费佳识字。”“那其他的孩子呢?”“其他的不识字。”“这是为什么?”老头儿没有作答,只是换了个话题。不过,无论他多么有智慧,他还是有成见和偏见的。比如,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女人,而在高兴的时候,又拿她们取乐,挖苦她们。他的妻子是一个上了年纪、爱唠叨的老太太,整天躺在火炕上,不停地唠叨、骂人,儿子们都不拿她当回事儿,但她却把儿媳们治得服服帖帖。难怪在俄国的一首民谣里,婆婆唱道:“你是什么儿子,什么当家人!你不打妻子,不打新媳妇……”有一次,我本来打算替媳妇们鸣不平,试图唤起霍里对她们的怜悯,但他平静地反驳我:“您何必为这样的小事……费心,让婆娘们吵吧……劝和她们反倒不太好,而且不值得劳烦您。”有时,这个凶巴巴的老太太会从火炕上爬起来,一边对着过道里的看家狗一边说:“过来,过来,该死的狗!”她用火钩子敲打狗瘦骨嶙峋的脊梁,或者站在遮阳棚下,像霍里说的那样,对着所有的过路人“叫唤”。但是她很怕自己的丈夫,只要丈夫发号施令,她立刻滚到自己的火炕上去。

当卡利内奇和霍里谈到波卢特金先生时,他俩的争吵听了让人特别好奇。“你,霍里,不要在我面前冒犯他。”卡利内奇说。“为什么他没给你缝双靴子?”霍里反驳道。“啊哈,不就是双靴子吗!……我要靴子干吗?我一个农夫……”“我也是农夫呀,可你瞧瞧……”说这话时,霍里还抬起一只脚,让卡利内奇看自己那双靴子,很显然,是用象皮缝制的。“哎,你和我不一样!”卡利内奇回答。“那,哪怕给你一双草鞋也好,要知道,你总陪他去打猎,我想,每天至少要一双草鞋吧。”“他给我钱买草鞋。”“是的,去年赏给你十戈比银币。”卡利内奇懊恼地转过身去,而霍里则哈哈大笑起来,那双小眼睛完全不见了。

卡利内奇歌儿唱得非常好,他还会弹巴拉莱卡琴。霍里听着听着,会把头猛地一歪,开始用痛苦的声音随之唱起来。他特别喜欢《命运啊,我的命运!》这首歌。费佳常常不放过取笑父亲的机会。“为什么,老爷子,你伤感起来了?”但霍里常常用手托着腮,闭着双眼,继续抱怨自己的命运……但是,在其他时候,没有人比他更勤快,他总是忙碌着——修理马车,加固篱笆,检查马具。但他不太讲卫生,就这事儿他是这样回答我的:“农舍总该有点人味吧!”“你瞧瞧,”我反驳道,“卡利内奇的养蜂场多干净。”“如果不干净,蜜蜂就不会待在那儿了,老爷。”他叹了口气说道。“怎么,”有一次他问我,“您有自己的世袭领地吗?”“有啊!”“离这儿远吗?”“一百俄里左右。”“那么,老爷,您住在自己的领地上吗?”“是的。”“我想,您会花费很多时间去打猎吧?”“应当承认,是这样。”“老爷,您做得很好,请您尽情地给自己多打些松鸡吧,而且请经常更换一下村长吧。”

第四天傍晚,波卢特金先生派人来接我。我依依不舍地和老头告别。我和卡利内奇一起坐上马车。“嗨,再见,霍里,祝你身体健康!”我说,“再见,费佳!”“再见,老爷,再见,不要忘记我们。”我们上路了,晚霞出现在天边。“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我看着明亮的天空说道。“不,明天要下雨,”卡利内奇反驳道,“鸭子拍打起水花,而且野草散发出浓烈的芬芳。”我们的马车驶进了灌木丛。卡利内奇在座位上颠簸着,小心地唱起歌来,并一直注视着晚霞……

第二天,我离开了好客的波卢特金先生家。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妻子

傍晚,我和猎手叶尔莫莱动身去伺伏打“丘鹬”……可能不是每个读者都知道伺伏打“丘鹬”是怎么一回事儿。先生们,请听我给你们讲讲吧。

春天,日落前一刻,您拎着猎枪,不带猎犬,来到小树林里,在靠近林边的地方,给自己找个合适的位置,检查一下枪筒,然后和伙伴们彼此交换个眼神。十五分钟过去了,太阳落山了,但林子里还很亮,空气清新、剔透,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泛着祖母绿的嫩草闪着快乐的光芒……你们在伺机等待着。林子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殷红的霞光沿着树根、树干缓缓向上爬,越爬越高,然后慢慢掠过低矮的树枝,向浓密、静谧的树冠靠近,这时,树梢也暗了下来,绯红的天空渐渐变蓝。森林的味道越来越浓烈,微风把暖暖的湿气悄悄送来。吹拂的风静谧于我们周边,一动不动。鸟儿们渐渐入眠,但并不是所有的鸟儿都一下进入梦乡,而是根据鸟儿的种类有所区别:藏头燕雀首先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红胸鸲也没了动静,紧随其后是黄鹀。林子里越来越黑,树木渐渐融为一片,似黑乎乎的庞然大物。蓝色的天空中,第一批繁星胆怯地眨着眼睛。所有的鸟儿都在睡觉,只有红尾鸲和小啄木鸟不时发出几声轻轻的啼叫,显得无精打采……渐渐地它们也沉寂下来。柳莺呖呖的叫声再一次清脆地在我们头顶上响起,某处黄莺在忧伤地啾啾,夜莺发出了第一声啼啭。您的心因为等待而备受煎熬,突然——只有猎人能理解我——寂静中传来婉转多变的特殊叫声——咕—嘎……咕—嘎,同时急促地响起有节奏的振翅飞翔声。丘鹬帅气地低垂着长长的鸟喙,从容不迫地迎着您的枪口,从黑压压的白桦树后俯冲下来。

这就是所谓的“伺伏打丘鹬”。

就这样,我和叶尔莫莱出发去伺伏打丘鹬;但是,先生们,请原谅我,我应该先把叶尔莫莱介绍给你们认识。

请您想象一下,叶尔莫莱,四十五岁左右的年纪,身材瘦高,鼻子又细又长,额头很窄,眼睛很小,呈灰色,头发蓬乱,嘴唇很厚,脸上总是挂着讥笑。冬天和夏天时,他上身穿黄色土布缝制的德式男长衫,腰上系着宽腰带,下身穿深蓝色灯笼裤,头戴羔羊皮帽子,帽子是一个破落地主一时兴起送给他的。他的腰上挂着两只口袋,其中一只放在身前,按经验被拧成两股,一股装火药,另一股装霰弹,另一只放在身后,用来装猎物。可以看出,他所用的棉花都是从自己那顶帽子中取出来的,真是取之不尽啊。卖猎物的钱能让他很轻松地给自己买来弹药袋和口袋,但他从来没想过要买这些东西,他仍像以前一样,按老办法给自己的猎枪装弹药,他的技术很娴熟,常常让旁观者感到惊讶不已:他的手法既避免了霰弹和火药的撒落,也避免了它们的混杂。他用的是单筒猎枪,带引火帽的那种,这种枪有强烈“后坐”的毛病,所以,叶尔莫莱的右脸颊总是比左脸颊大。用这种猎枪怎么能够射中目标——就连聪明人都想象不出来,但是他总能击中目标。

他曾有只猎犬,外号叫“瓦列特卡”,一个非常让人吃惊的家伙。叶尔莫莱从来不给它喂食。“我才不喂它,”他辩解说,“狗是聪明的动物,自己能找到食吃。”的确,虽然瓦列特卡瘦得连冷漠的过路人都感到吃惊,但它仍然活着,还活了很久。尽管其境遇艰难,但它从来没有跑掉过,也没有离开自己主人的意愿。有一次,狗在青年时期,由于爱情的吸引,曾出走过两天,但很快这个愚蠢的念头也被打消了。瓦列特卡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对待世上的一切都特别冷淡……如果谈的不是狗,我会用“悲观”这个词来形容它。它常常坐在那儿,把自己的短尾巴卷起来盘在身下,皱着眉头,偶尔打个哆嗦,但它从来不笑(众所周知,狗也会笑,而且笑起来很温柔)。它长得很丑,地主家所有无事可做的家仆都不会放过恶狠狠地嘲笑它长相的机会,但瓦列特卡对所有的嘲弄和打击都保持冷静,能够隐忍。它拥有狗的共同弱点,当它把饥饿的嘴巴伸到半开着的厨房门里时(因为门里很温暖,并有诱人的香味从里面飘出),厨子们会立刻放下手头的活计,又喊又骂地去追赶它,这样做会给厨子们带来一种特别的满足感。打猎时,它从来不知道疲倦,而且嗅觉极其灵敏,但偶尔去追赶受伤的兔子时,它会躲到葱绿的灌木丛里,在凉爽的树荫下,“毕恭毕敬”地远离叶尔莫莱(因为此君正在用听懂或听不懂的方言叫骂着),非常享受地吃下整只兔子,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叶尔莫莱是我的邻居,一个老派地主家的下人。老派地主不喜欢“鹬”之类的野味,更喜欢吃家禽,只是在特殊的日子,比如生日、命名日和选举日,老派地主家的厨子以俄国人特有的急性子,开始急三火四地忙活这些长嘴鸟类。当连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应当怎样烹饪这些东西时,就会把一些稀奇古怪的调料放入其中,以至于大部分客人会十分好奇地用心研究起端上来的美味,但是无论如何他们也不敢品尝。叶尔莫莱曾被吩咐每月给老爷的厨房提供两对松鸡和山雀,除此之外,他愿意在哪儿生活、想怎么样生活都行。大家都不待见他,就像不待见一个不适合的人(就像我们奥廖尔人常说的“不中用的人”)做任何工作一样。当然了,按照规矩,也不发给他火药和霰弹,就像他从不喂食自己的猎狗。

叶尔莫莱是个非常特别的人,他像鸟儿一样大大咧咧,特别爱饶舌,从外表上看,他做事笨手笨脚,漫不经心。他特别喜欢喝酒,不会稳稳当当地待在某一个地方。走路时,他两脚蹭地,左右摇晃,就是这种走法,一昼夜也能走上大约六十俄里。他遭受过各种各样的意外:在沼泽地里,在树上,在屋顶,在桥下过过夜,还不止一次被囚禁在阁楼、地窖和板棚里,曾失去过猎枪、猎狗和必需的衣物,遭受过长时间的殴打——过一段时间,他又穿好衣服,背起猎枪,牵着狗返回家中。不能把他称为快乐之人,虽然他的心情总是非常好,总之,他被看作是怪人。

叶尔莫莱喜欢和好人聊天,特别是在喝酒的时候,但这种场景持续不了多久,他便站起身来,走了。“你去哪儿,鬼东西?天黑了。”“去恰普利诺。”“为什么要去十俄里外的恰普利诺?”“去那里的索弗龙农夫家过夜。”“请在这儿过夜吧。”“不用了,不了。”叶尔莫莱会在漆黑的夜里,带着瓦列特卡穿过树丛、跨过水沟来到农夫索弗龙家,而农夫索弗龙或许根本不让他进院子,甚至还会痛扁他一顿:请不要打扰老实人家。但是,有些事情谁也比不过叶尔莫莱,比方说,春汛时,捕鱼,用手摸虾,根据嗅觉寻找鸟儿,唤来鹌鹑,驯化猎鹰,捕捉喜欢唱“魔笛、杜鹃飞去”的夜莺……有件事儿他不会做:驯化猎狗,因为他没有那个耐心。

他曾经有过妻子,他一周去她那儿一次,她住在一个几乎快要倒塌的破房子里,过着极其贫困的生活,总是今天都不知道明天是否会填饱肚子,总之,她一直忍受着痛苦命运的煎熬。叶尔莫莱,虽大大咧咧、心地善良,但他对待自己的妻子却很残暴粗鲁。在自己家里,他总是摆出一副凶残严厉的模样,他那可怜的妻子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去讨好他,他的一个眼神都会让她心惊肉跳,她用最后一点钱给他买酒,当他大模大样伸开四肢懒洋洋地躺在火炕上酣睡时,她会卑躬屈膝地给他盖上自己的大皮袄。我不止一次目睹过他下意识流露出的某种忧郁的残暴,我不喜欢他用牙齿紧咬被打中的鸟儿时脸上所流露出的表情。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叶尔莫莱不会在家中待上一天,在外面,[5]他又变成了“叶尔莫尔卡”,就像方圆百俄里的人对他的称呼一样,有时他自己也这样称呼自己。就连最下等的仆人都感觉自己比这个流浪汉高一等,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大家对叶尔莫莱很友善。起初,农夫们常常驱赶他,就像驱赶田野里的兔子一样,但后来不再撵他,既然知道他是怪人,就不再碰触他,甚至还给他面包吃,并和他说说话……我就是找这样的一个人陪我一起去打猎,一起去伊斯塔河岸上的白桦树林里打丘鹬。

在俄国,很多河流像伏尔加河一样,河岸的一边是崇山峻岭,另一边是平原草地,伊斯塔河也是这样。这条不大的河流非常有特点,它像蛇一样,蜿蜒曲折,就连半俄里直河道都没有。在一些地方,从峭壁顶上往下看,尽收眼底的是绵延十多俄里的堤坝、池塘、磨坊、被爆竹柳环绕的菜园和成群的大雁。伊斯塔河里的鱼多极了,尤其是雅罗鱼更多,天热时,农夫用手就可以在灌木丛中摸到鱼。许多小丘鹬沿着河岸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河岸上怪石嶙峋,到处流淌着冰冷清澈的泉水。野鸭飞到池塘中央,小心地四下顾盼。苍鹭驻足在树荫下、河湾处、峭壁下……我们在那儿守候了大约一个小时,打死了两对丘鹬,因为想在日出前再碰碰运气(早晨甚至也可以打丘鹬),我们决定在最近的磨坊里过夜。我们走出树林,走下山岗。河面上翻起了白色的浪花,空气由于夜晚的潮气变得更加湿润。我们敲了敲磨坊的大门。狗在院子里一阵狂吠。“谁呀?”传来嘶哑的、带着睡意的声音。“打猎的,请让我们在此住一夜吧。”没人答话。“我们会付钱的。”“我去问问主人……嗤,该死的狗!……怎么还不去死!”我们听见雇工进了屋;但很快他就回到了大门口。“不行,”他说,“主人吩咐不许你们进来。”“为什么?”“他害怕,因为你们是猎人,恐怕会烧毁磨坊,看,你们背了这么多弹药。”“真是胡说八道!”“大前年,我们的磨坊被烧毁过,因为牲口贩子在此过了一夜,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把磨坊点着的。”“老兄,我们总不能在外面过夜吧!”“随你们的便吧……”说完他就走了,靴子踩着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叶尔莫莱冲着他的背影抛过去一些诅咒的话。“我们去村子里吧!”终于,他叹了口气,说道。但到村子里还有两俄里的路……“我们就在这儿过夜吧,”我说,“夜晚,外面也很暖和;磨坊主为了钱会卖给我们一些干草的。”叶尔莫莱十分赞同我的提议。我们又开始敲门。“你们又要干吗?”又传来雇工的声音,“已经说了,不行。”我们给他解释清楚我们的意图。他又去和主人商量,然后和主人一起出现在门口。大门上的小便门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磨坊主人出现了,他个头很高,长着一张油乎乎的大胖脸,后脑勺像公牛一样,肚子很大很圆,他同意了我的提议。距离磨坊一百步远有一个四面敞开的小棚子,他从里面给我们拿来干草和麦秸。雇工先是在河边的草地上给我们支起了茶炉,然后蹲下身子使劲用管子吹火……炭火突然燃烧起来,照亮了他年轻的面孔。磨坊主跑去叫醒妻子,最终,他本人建议我在屋子里过夜,但我更愿意留在开阔的户外。磨坊主的妻子给我们拿来了牛奶、鸡蛋、土豆和面包。茶炉很快烧开了,于是我们便开始喝茶。缕缕雾气从河边慢慢升起,没有一丝风,长脚秧鸡在四周叫来叫去,水车轮子处响起微弱的声音,那是水滴从叶片上落下、水从河坝的闸门处流过的声音。我们生起一小堆篝火。趁叶尔莫莱在木炭灰里烤土豆的时候,我打了个盹儿……刻意压低的谈话声把我吵醒了。我抬起头发现,篝火前,在一个倒扣的木桶上坐着磨坊主的妻子,她正在和我的猎友说话。根据她的衣着、身体的动作和说话的腔调,我一下子就看出她是家仆——不是农村婆娘和小市民。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容貌:从模样上看,她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容消瘦苍白,面孔上还残留一丝美丽的风韵。我特别喜欢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她把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托腮。叶尔莫莱后背对着我,坐在那儿,不时地往篝火中添些柴禾。“在热尔图欣又出现了兽疫,”磨坊主的妻子说,“伊万神父家的两头母牛都死掉了……上帝保佑!”“你家的猪怎么样了?”叶尔莫莱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还活着。”“要是有人送我一只小猪仔该多好。”

磨坊主的妻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你是和谁一起来的?”她问。“和老爷,科斯托马罗弗斯科的老爷。”

叶尔莫莱又往火上添了几根松树枝,树枝立刻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滚滚浓烟直扑他的脸颊。“为什么你丈夫不让我们进屋里过夜?”“他害怕。”“你瞧他那肥乎乎的大肚皮……亲爱的阿丽娜·季莫费耶芙娜,去给我拿杯酒来!”

磨坊主的妻子站起身来,消失在夜色中。叶尔莫莱小声哼唱起来:

篝火前,在一个倒扣的木桶上坐着磨坊主的妻子,

她正在和我的猎友说话。

为了寻觅我的爱人,

我将鞋子走穿……”

阿丽娜端着一小瓶酒及酒杯回来了。叶尔莫莱欠起身,画了个十字,一口气将酒喝干。“真好喝!”他补充道。

磨坊主的妻子又重新坐在倒扣过来的桶底上。“怎么样,阿丽娜·季莫费耶芙娜,看样子,你还是总生病?”“是的。”“怎么总这样呢?”“整夜的咳嗽折磨死我了。”“大概,老爷睡着了,”叶尔莫莱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果你不去看医生,阿丽娜,那会更糟的。”“那我也不去。”“请到我那儿待几天吧。”

阿丽娜低下了头。“到时,我把我的妻子赶走,”叶尔莫莱继续说道,“说真的。”“您最好把老爷叫醒,叶尔莫莱·佩特洛维奇,您看,土豆烤好了。”“让他好好睡吧,”我忠实的仆人冷漠地说道,“他跑得太累了,所以睡成这个样子。”

我在干草堆上翻了个身,叶尔莫莱站起来,走到我跟前。“土豆烤好了,请吃吧。”

我走出棚子,磨坊主的妻子从桶底上站起身来,想离开这儿。我开始和她攀谈起来。“这个磨坊你们租很久了吗?”“三一节时租的,一年多了。”“你的丈夫是哪里人?”

阿丽娜没有听明白我的问话。“你的丈夫是从哪儿来的?”叶尔莫莱抬高声音,重复了一遍。“从别列夫来的,他是别列夫的小市民。”“你也从别列夫来的吗?”“不,我是仆人……曾经是老爷家的仆人。”“哪个老爷?”“兹韦尔科夫老爷。现在我自由了。”“哪个兹韦尔科夫?”“亚历山大·西雷奇。”“你是不是曾是他妻子的仆人?”“您怎么知道的?是的,我曾是她的仆人。”

我非常好奇而又饶有兴趣地看了看阿丽娜。“我认识你的老爷。”我继续说道。“您认识他?”她小声说道,并低下了头。

应该向读者交代一下,为什么我饶有兴趣地看了看阿丽娜。在彼得堡时,我偶然结识了兹韦尔科夫先生,他身居要职,以博学干练而闻名。他的妻子,长得圆滚滚的,特别多愁善感,整天哭哭啼啼,而且还凶巴巴的,总之,是个难缠的平庸之人。他的儿子,活脱脱一个小少爷,娇生惯养,并且很愚蠢。兹韦尔科夫先生的外貌很少能赢得人们对他的好感:一张宽大的国字脸上长着一双狡猾的老鼠眼,鼻子又大又尖,而且鼻孔朝天,剪得很短的白发像鬃毛似的竖在满是皱纹的前额上,薄薄的嘴唇总是不停地翕动,脸上堆满过分亲热的笑容。兹韦尔科夫先生站立时,常常叉开双腿,把肥厚的双手插在兜里。有一次,我恰巧和他同乘一辆马车去郊外,我们聊了起来。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做事干练的人,兹韦尔科夫开始给我指点“光明正道”。“我跟您说,”最后,他说道,“你们,年轻人常常不假思索地判断和评论一切;你们太不了解自己的祖国;俄国对你们这样的先生来说是陌生的,就是这么回事!……你们一直只读德国书。比如说,现在,您给我说这说那的,就说这个事吧,就说有关仆人的事情……好吧,我认同,一切都很好;但是,您不了解他们,您不了解人民是怎么一回事儿。(兹韦尔科夫先生大声擤着鼻涕,闻着鼻烟)让我给您讲,比方说,讲个小趣闻吧,您会感兴趣的。(兹韦尔科夫先生咳嗽了一声)您也知道,我妻子是怎样的一个人;好像,很难找到比她更善良的妇女,您会同意我的看法的。对于服侍她的女仆来说,生活简直美好极了……但,我的妻子给自己订了个规矩:不要已婚的女仆。结了婚的女人确实也不太适合做女仆,将来生些小孩,这事儿那事儿的,这样的仆人哪能好好服侍太太,遵循太太的生活习惯呀。对于女仆来说,根本顾不上这些事儿,她心里想的不可能是这些事情。人之常情嘛。有一次,我们从村子里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怎么跟你说呢,毫不撒谎地说,大约是十五年前的事情吧。我们看见村长的女儿,小姑娘长得非常漂亮;您知道,那真是美若天仙。我妻子对我说:‘科科,’您明白,她就是这样称呼我的,‘我们把这个小姑娘带到圣彼得堡吧;我很喜欢这个小姑娘,科科……’我说:‘那就带走吧,我也很愿意。’村长,当然,都给我们跪下了。您也明白,他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幸运的事情……当然了,小姑娘,由于愚蠢,哭了好一阵子。一开始,这件事确实让人感到害怕,小姑娘根本舍不得离开家,离开父母……这没什么奇怪的。但是,很快她也就适应了在我们家的生活。一开始她住在仆人的房间。当然了,我们也教了她一些东西。您能想到吗?……小女孩有了很大的进步,我妻子简直太依恋她、赏识她了,最后,把别的女仆都打发走了,只留下她做自己的贴身丫头……您注意一下!……应该说句公道话,我妻子身边从来没有过像她这样的女仆,根本没有。她特别殷勤、质朴、温顺,简直具备了你要求的一切优点。但是,应当承认,我的妻子太过于宠爱她了,给她穿漂亮的衣服,让她和主人同桌吃饭,给她茶喝……只要您能想象到的待遇她都有!就这样,她服侍我妻子有十来年的光景。突然,在一个美好的早晨,请您想象一下,阿丽娜,她叫阿丽娜,根本没有报告就直接走进我的办公室,‘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脚下……坦率地对您说,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人无论什么时候不应该忘记自己的尊严,您说对吧?‘你要干什么?’‘亚历山大·西雷奇老爷,请您宽恕我吧。’‘宽恕你什么?’‘请允许我结婚吧!’说实话,我惊呆了。‘傻瓜,你不会不知道,现在太太除了你,没有别的仆人吗?’‘我还会像以前那样服侍太太的。’‘胡说八道!一派胡言!太太不会用出了嫁的仆人的。’‘玛兰娅可以顶替我的位置。’‘你不要顶嘴!’‘随您的便吧!’我承认,我都吓傻了。告诉您说,我就是这样的人,无论什么事情也没这么让我感到受侮辱,容许我斗胆地说一句,什么事也没有像忘恩负义这件事让我感到受侮辱……要知道,对您没别的要说的了,您知道我妻子是什么样的人,她就是天使的化身,特别的善良……好像,就连恶棍都会可怜她。我把阿丽娜赶了出去。我想,也许她会醒悟过来。您知道吗,我不愿意相信凶恶的东西——人的忘恩负义。您能想到吗?过了半年,她又带着她的那个请求来求我。我承认,我一气之下把她赶了出去,并威胁她说要告诉我的妻子。我气坏了……但请您想想,我是多么惊讶呀。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妻子泪流满面地来找我,她是那么激动,吓了我一跳。‘发生什么事儿了吗?’‘阿丽娜……’您知道……我羞于说出口。‘不可能!……他是谁?’‘仆人佩特鲁什卡。’我发火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喜欢别人敷衍我……佩特鲁什卡……没错。可以惩罚一下他,但我认为他没有错。阿丽娜……呶,怎么,呶,呶,呶,你还能说什么?我,当然了,立刻下令剃了她的头,给她换上粗布衣服,把她发配到农村去了。我妻子失去了一个好仆人,但没有办法,不能容忍家里没有规矩。有病的肢体最好一下子砍去……呶,呶,呶,现在请您评判一下,要知道,您也了解我的妻子,要知道她,她,她……就是个天使!……要知道,她对阿丽娜是那样不舍——阿丽娜也知道这一点,但她不感到羞愧……啊?您说……怎么能不知道羞愧呢?还有什么可说的!无论怎样,真是没有办法。这个忘恩负义的姑娘让我伤心难过了很久。您能说什么……良心和感情在这些人身上您找不到!无论你怎样喂养狼,它依然还是向往森林……今后这就是教训!我只想给您证明一下……”

兹韦尔科夫先生话还没有说完,就把头一扭,然后整个身体严严实实地缩到斗篷里去了,他尽量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现在读者,大概知道了为什么我特别饶有兴趣地看着阿丽娜了吧。“你早就嫁给磨坊主了?”我终于向阿丽娜开口问道。“两年了。”“怎么,难道你的老爷允许了?”“我被赎了出来。”“被谁?”“我的丈夫(叶尔莫莱默默地笑了)。难道,老爷告诉您我的事儿了?”阿丽娜沉默片刻后补充道。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阿丽娜!”磨坊主从远处喊道。她站起身,走了。“她丈夫人怎么样?”我问叶尔莫莱。“没什么。”“他们有孩子吗?”“曾经有过一个,死了。”“怎么,磨坊主爱她,是吗?……为了把她赎出来,他花了很多钱吧?”“不知道。她识字,这对他们的生意……那个……很有利。可能,他喜欢上了她。”“你早就认识她?”“是的,以前我经常去她的主人那儿。他们的庭院离这儿不远。”“你了解佩特鲁什卡这个仆人吗?”“彼得·瓦西里耶维奇?怎么不了解?了解。”“现在他在哪儿?”“当兵去了。”

我们沉默了。“怎么,她好像身体不太好?”最后,我问叶尔莫莱。“怎么能好呢!……明天,大概,伺伏打丘鹬很好,现在您睡一会儿是不错的。”

一群野鸭拍打着翅膀嘎嘎地从我们头顶上飞过,我听见它们落在离我们不远的河面上。天已完全黑了下来,也渐渐凉了下来;夜莺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我们钻进干草里,进入了梦乡。马林果泉

八月初的酷暑常常让人难以忍受,每到这个时候,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这段时光,就连最坚毅、注意力最集中的人都不能坚持狩猎,就连最忠诚的猎狗都只能跟在猎人的靴子后面转来转去——猎狗慢吞吞地跟在主人后面,像病了似的眯着眼睛,把舌头吐得长长的,面对主人的责备常常低首小心地摇着尾巴,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即使这样它也不会向前飞奔。就在这样的日子,我曾经去打过猎。我久久地抵挡住想要躺在阴凉一点的地方,哪怕是一会儿也好的诱惑。我那只不知疲倦的猎狗一直坚持在灌木丛中搜寻,很显然,就是这种狂热的举动也不会带来什么好的结果。闷热的酷暑迫使我不得不好好地考虑一下该怎样保留最后的体力和能量。我勉强走到亲爱的读者们已经熟悉的伊斯塔河河畔,我从陡坡上下来,沿着湿漉漉的黄沙向当地很有名的泉水走去,这眼泉水叫马林果泉。泉水是从伊斯塔河河岸的缝隙中奔涌出来的,缝隙处渐渐变成一条不大但很深的沟壑,在距沟壑二十步之遥的地方,泉水欢快地、吵吵嚷嚷地奔流入河。沟壑斜坡上长满了橡树丛;泉水旁,矮矮的、柔软的小草泛着绿色;几乎任何时候太阳光都照射不到泛着银光的冰冷水面。我来到泉水跟前,草地上放着一把用白桦树刻成的勺子,勺子是过路的农民为大家喝水便利而留下来的。我喝了个够,然后躺在阴凉处,环顾起四周来。泉水注入小河处,冲刷出一个河湾,河湾永远是波光粼粼的,此时,在河湾处,背对着我,坐着两个老者。其中一位身体特别结实、魁梧,上身穿了件干净的深绿色外套,头上戴着顶毛茸茸的便帽,他正在钓鱼;另外一位,身材瘦小枯干,穿着打着补丁的棉毛礼服,光着头,膝盖上放着一罐用作鱼饵的蚯蚓,他偶尔会用手捋一捋灰白的头发,好像是想保护头皮,防止太阳光照射似的。我仔细一看,认出他是舒米西诺村的斯捷普什卡。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这个人。[6]

在距离我们村几俄里远的地方,有个很大的村落,叫舒米西诺村,该村有座用石头建的教堂,该教堂是为了纪念圣库兹马和圣达米安修士而修建的。教堂对面有座特别显眼的宅院,该宅院十分宽敞,曾显赫一时,宅院四周建有各种附属建筑——杂物房、作坊、马厩、地下室、放马车的板棚、浴室、临时厨房、为客人和管家提供的厢房、养花的暖房、为大家游戏用的秋千以及其他用途的房子。在这个大宅院里曾经生活过一些富裕的地主,他们家原本按部就班地在此生活着,突然,在一个美好的早晨,这富庶的一切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老爷们搬到了别处;宅院荒废了。宽敞明亮的老宅变成了菜园,一些地方堆满了砖头瓦砾,到处是断壁残垣。大家急忙用一些没有烧尽的原木拼凑成一个小木屋,屋顶用巴洛克式木板搭建而成,这些木板是为建一个哥特式亭子而购买的。园丁米特罗凡和他的妻子阿克辛娅领着他们的七个孩子住在这里。米特罗凡奉命给居住在一百五十俄里外的老爷们提供果蔬;阿克辛娅奉命负责照料一头罗尔母牛,这头母牛是花大价钱从莫斯科买回来的,但很遗憾,这头母牛没有繁殖能力,因此,自从买回来它就没有产过一滴奶;阿克辛娅还被委托饲养一只长有凤头的烟色公鸭,它是老爷家唯一的一只家禽;由于年少,孩子们没有分担任何家务,但这一点使得他们变得懒惰起来。我曾经在这个园丁处住过两夜;顺便向他购买过黄瓜,这些黄瓜,天晓得是为什么,在夏天时,就长得特别长,口感不太好,水分过大,长着厚厚的黄皮。我第一次见到斯捷普什卡就是在园丁那儿。除了米特罗凡和他的妻子,以及那个又老又聋的教会长老格拉西姆外,在舒米西诺村连一个家仆也没有,格拉西姆是接受施舍住在独眼士兵的妻子家里的,因此,我打算介绍给读者认识的斯捷普什卡不能被看作是一般人,特别是不能被看作是仆人。

在河湾处,背对着我,坐着两个老者。

其中一位身体特别结实、魁梧,上身穿了件干净的深绿色外套,

头上戴着顶毛茸茸的便帽,他正在钓鱼;

另外一位,身材瘦小枯干,穿着打着补丁的棉毛礼服,

光着头,膝盖上放着一罐用作鱼饵的蚯蚓,

他偶尔会用手捋一捋灰白的头发,

好像是想保护头皮,防止太阳光照射似的。

每个人在社会上都有自己的位置,都有一定的关系;每个仆人如果不发给他薪水,那么,至少也要发给他所谓的每月定额的食物:斯捷普什卡根本没有得到任何的补助,和谁也没有血缘关系,谁也不知道他的存在。这个人甚至都没有自己的过去,关于他大家也都不议论,就是人口普查时,他也未必被计算在内。有个模糊不清的传闻,说他在某个时候曾在某个人那儿做过贴身仆人,但是,他是谁,从哪儿来,是谁的儿子,怎样成为舒米西诺村的居民,他用什么方式得到了那件永远穿在身上的棉毛外套,他住在哪儿,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关这些事情根本没有一个人有一点点信息,说实话,也没有人对这些问题感兴趣,知道全体仆人四代家谱的特罗菲梅奇老公公也只是偶尔说过一回这件事儿,据他说,他记得,斯捷普什卡是一个土耳其女子的亲戚,是已故的老爷阿列克塞·罗曼内奇旅长,用马车从行军地运回来的。常常,甚至是在节日里,在大家领取薪水,并用面包、盐、荞麦馅饼和伏特加酒按着俄国古老的传统宴请宾客的日子里,甚至在这些日子里,斯捷普什卡也不会出现在饭桌和酒桶旁,他既不会鞠躬,也不会亲吻老爷的手,更不会在老爷们的目光注视下,为祝福老爷们身体健康接过由管家肥腻的手亲自斟满的酒,一饮而尽;有时,某个心地善良的人从他身边经过时,会分给这个可怜的人一块吃剩的馅饼。过复活节时,人们会彼此亲吻三次以示祝福,但他从不会卷起满是油渍的衣袖,不会从自己后面的衣兜里拿出自己的红鸡蛋,更不会激动得气喘吁吁地眨着眼睛将鸡蛋献给年轻的主人或者是自己的老爷。他夏天住在鸡舍后面的贮藏室里,冬天则住在更衣室里;在寒冷的日子里,他就在干草棚里过夜。大家对此已经习惯了,有时甚至会踢他一脚,但是谁也不会和他讲话,他自己也好像从出生起就不会张嘴说话。火灾后,这个被遗弃的人找到了栖身之处,或者,就像奥廖尔省人说的那样,他在园丁米特罗凡那儿找到了“栖身之所”。园丁并没有挤对他,也没有对他说过“请住在我这儿吧”,但也没把他赶走。斯捷普什卡并没有住在园丁的家里。而是寄居、栖身于菜园里。他走路、做事从不发出任何声响;就连打喷嚏、咳嗽时,他都会非常恐惧地用手捂着嘴;他永远像蚂蚁一样,不声不响地张罗忙活自己的事情——总是在寻觅食物,总是在为了一个“吃”字而忙碌。的确,如果他不从早到晚操心自己的吃饭问题的话,斯捷普什卡早就饿死了。早上不知道晚上用什么果腹是件很不爽的事情!有时,斯捷普什卡会坐在篱笆下,嘴里啃着萝卜,或是嚼着胡萝卜,或是撕扯一棵脏白菜;有时,会呼哧呼哧地拎着装满水的桶;有时,会在瓦罐下面架上火,把怀中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扔到瓦罐中煮;有时,会待在自己的屋里敲打木块,钉钉子,给自己做个面包架。他总是一声不响地躲藏在角落里做着这一切:有时,如果你一瞧他,他会立刻躲藏起来。要不,就会一两天不见人影;当然了,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消失……你再一看,他已经回来了,待在那儿,又在篱笆附近的某个地方悄悄地往支锅的三角架下放劈柴。他的脸很小,长着一双黄眼睛,头发垂到眉毛处,鼻子尖尖的,耳朵超大而且透明,就像蝙蝠一样,胡子总像两周前刚刚刮过似的,既不长也不短。就是这个斯捷普什卡,我在伊斯塔河岸上偶遇了他,当时他正和另一位老者在一起。

我走近他们,和他们打过招呼后,便坐在他们身边。斯捷普什卡的同伴我也认出来了,他是我的熟人——从彼得·伊利奇伯爵那儿获得自由的解放农奴米哈伊洛·萨韦利耶夫,外号叫“大雾”。他住在博尔霍夫县一个患有肺痨病的小市民、大车店老板处,我常常在这个大车店里留宿。所有沿着奥廖尔省大路经过的年轻官吏和其他一些不太忙碌的人(全身蒙着条纹绒毛褥子的商人,不会顾及此事)直到现在还能看到,离特罗伊茨大村子不远处,有一个现在已经完全被遗弃的二层木制大房子,房顶已经坍塌,窗户被紧紧钉死,整个房子往道路一侧倾斜着。中午,在阳光明媚、天气晴朗时,你想象不出还有比这个废墟更荒凉的地方了。曾经某个时候,彼得·伊利奇伯爵在此处居住过,他是个好客之人,是个富庶的老派达官显贵。经常是这样:全省的名流从四面八方会集到他这儿,在爆竹和烟花的噼啪声中,在震耳欲聋、粗俗的音乐声中,跳舞、狂欢;如今,每个从这座曾经富丽堂皇、现在已经荒废的贵族宅邸旁经过的老太太,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会回忆起过去的时光和逝去的青春。伯爵经常在家中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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