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零集——郁达夫作品精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3 17:0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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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编)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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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零集——郁达夫作品精选

奇零集——郁达夫作品精选试读:

前言

文学作品是以语言为手段塑造形象来反映社会生活、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一种艺术,是我们的一面镜子,对于我们的人生具有潜移默化的巨大启迪作用,能够开阔我们的视野,增长我们的知识,陶冶我们的情操。

文学大师是一个时代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记载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缩影,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他们是我们心灵的工程师,能够指导我们的人生发展,给予我们心灵鸡汤般的精神滋养。

这正如泰戈尔在谈到文学与我们人类未来的关系时所说:“用文学去点燃未来的万家灯火。”

为此,我们特别编辑了这套《感悟文学大师经典》丛书,主要收录了鲁迅、郑振铎、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鲁彦、梁遇春、许地山、萧红、瞿秋白、闻一多、缪崇群、穆时英、丘东平、滕固、蒋光慈、叶紫、刘半农、邹韬奋、李叔同、苏曼殊、朱湘、柔石、庐隐、戴望舒、章衣萍、钱玄同、彭家煌、刘云若、洪灵菲、石评梅、夏丏尊、胡也频等作家的一百部有影响的作品,既有诗歌、散文、杂文,评论,也有长、中、短篇小说,还有戏剧等作品,这些不同体裁的作品,大多取材于现实生活,对当时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斗争和其他种种社会生活,做了现实主义的真实描绘,是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本套丛书选文广泛、丰富,且把阅读文学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既能增进广大读者阅读经典文学的乐趣,又能使我们体悟人生的智慧和生活哲理。

本套图书格调高雅,知识丰富,具有极强的可读性、权威性和系统性,非常适合广大读者阅读和收藏,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

微雪的早晨

这一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而他的致死的原因,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明白。

他的面貌很清秀,不像是一个北方人。我和他初次在教室里见面的时候,总以为他是江浙一带的学生;后来听他和先生说话的口气,才知道他是北直隶产。在学校的寄宿舍里和他同住了两个月,在图书室里和他见了许多次数的面,又在一天礼拜六的下午,和他同出西便门去骑了一次骡子,才知道他是京兆的乡下,去京城只有十八里地的殷家集的农家之子,是在北京师范毕业之后,考入这师范大学里来的。

一班新进学校的同学,都是趾高气扬的青年,只有他,貌很柔和,人很谦逊,穿着一件青竹布的大褂,上课的第一天,就很勤恳的拿了一枝铅笔和一册笔记簿,在那里记录先生所说的话。

当时我初到北京,朋友很少。见了一般同学,又只是心虚胆怯,恐怕我的穷状和浅学被他们看出,所以到学校后的一个礼拜之中,竟不敢和同学攀谈一句话。但是对于他,我心里却很感着几分亲热,因为他的坐位,是在我的前一排,他的一举一动,我都默默的在那里留心的看着,所以对于他的那一种谦恭的样子,及和我一样的那种沉默怕羞的态度,心里却早起了共鸣。

是我到学校后第二个星期的一天早晨,我一早就起了床,一个人在操场里读英文。当我读完了一节,静静地在翻阅后面的没有教过的地方的时候,我忽而觉得背后仿佛有人立在那里的样子。回头来一看,果然看见他含了笑,也拿了一本书,立在我的背后去墙不过二尺的地方,在那里对我看着。我回过头来看他的时候,同时他就对我说:“您真用功啊!”我倒被他说得脸红了,也只好笑着对他说:“您也用功得很!”

从这一回之后,我们俩就谈起天来了。两个月之后,因为和他在图书室里老是在一张桌上看书的原因,所以交情尤其觉得亲密。有一天礼拜六,天气特别的好,前夜下的雨,把轻尘压住,晚秋的太阳晒得和暖可人,又加以午后一点钟教育史,先生请假,吃了中饭之后,两个人在阅报室里遇见了,便不约而同的说出了一句话来:“天气真好极了,上哪儿去散散步吧!”

我北京的地理不熟悉,所以一个人不大敢跑出去。到京住了两月之久,在礼拜天和假日里去过的地方,只有三殿和中央公园。那一天因为天气太好,很想上郊外去走走,一见了他,就临时想定了主意,喊出了那一句话来。同时他也仿佛在那里想上城外去跑,见了我,也自然而然的发了这一个提议,所以我们俩不待说第二句话,就走上了向校门的那条石砌的大路。走出校门之后,第二个问题就起来了,“上哪里去呢?”

在琉璃厂正中的那条大道上,朝南迎着日光走了几步,他就笑着问我说:“李君,你会骑骡儿不会?”

我在苏州住中学住过四年,骡子是当然会骑的,听了他那一句话,忽而想起了中学时代骑骡子上虎丘去的兴致来,所以马上就赞成说:“北京也有骡子么?让我们去骑骑试试!”“骡儿多得很,一出城门就有,我就怕你不会骑呀。”“我骑倒是会骑的。”

两人说说走走,到西便门附近的时候,已经是快两点了。雇好了骡子,骑向白云观去的路上,身上披满了黄金的日光,肺部饱吸着西山的爽气,我们两人觉得做皇帝也没有这样的快乐。

北京的气候,一年中以这一个时期为最好。天气不寒不热,大风期还没有到来。净碧的长空,反映着远山的浓翠,好像是大海波平时的景象。况且这一天午后,刚当前夜小雨之余,路上微尘不起,两旁的树叶还未落尽的洋槐榆树的枝头,清翠欲滴,大有首夏清和的意思。

出了西便门,野田里的黍稷都已收割起了,农夫在那里耕锄播种的地方也有,但是大半的地上都还清清楚楚的空在那里。

我们骑过了那乘石桥,从白云观后远看西山的时候,两个人不知不觉的对视了一回,各做了一种会心的微笑,又同发了一声赞叹:“真好极了!”

出城的时候,骡儿跑得很快,所以在白云观里走了一阵出来,太阳还是很高。他告诉我说:“这白云观,是道士们会聚的地方。清朝慈禧太后也时常来此宿歇。每年正月自初一起到十八止,北京的妇女们游冶子来此地烧香驰马的,路上满都挤着。那时候桥洞底下,还有老道坐着,终日不言不语,也不吃东西,说是得道的。老人堂里更坐着一排白发的道土,身上写明几百岁几百岁,骗取女人们的金钱不少。这一种妖言惑众的行为,实在应该禁止的,而北京当局者的太太小姐们还要前来膜拜施舍,以夸她们的阔绰,你说可气不可气?”

这也是令我佩服他不止的一个地方,因为我平时看见他尽是一味的在那里用功的,然而谈到了当时的政治及社会的陋习,他却慷慨激昂,讲出来的话句句中肯,句句有力,不像是一个读死书的人。尤其是对于时事,他发的议论,激烈得很,对于那些军阀官僚,骂得淋漓尽致。

我们走出了白云观,因为时候还早,所以又跑上前面天宁寺的塔下去了一趟。寺里有兵驻扎在那里,不准我们进去,他去交涉了一番,也终于不行。所以在回来的路上,他又切齿的骂了一阵:“这些狗东西,我总得杀他们干净。我们百姓的儿女田庐,都被他们侵占尽了。总有一天报他们的仇。”

经过了这一次郊外游行之后,我们的交情又进了一步。上课的时候,他坐在我的前头,我坐在他的后一排,进出当然是一道。寝室本来是离开两间的,然而他和一位我的同房间的办妥了交涉,竟私下搬了过来。在图书室里,当然是一起的。自修室却没有法子搬拢来,所以只有自修的时候,我们两人不能同伴。

每日的日课,大抵是一定的。平常的时候,我们都到六点半钟就起床,拿书到操场上去读一个钟头。早饭后上课,中饭后看半点钟报,午后三点钟课余下来,上图书室去读书。晚上自修两个钟头,洗一个脸,上寝室去杂谈一会,就上床睡觉。我自从和他住在一道之后,觉得兴趣也好得多,用功也更加起劲了。

可是有一点,我时常在私心害怕,就是中学里时常有的那一种同学中的风说。他的相儿,虽则很清秀,然而两道眉毛很浓,嘴唇极厚,一张不甚白皙的长方脸,无论何人看起来,总是一位有男性美的青年。万一有风说起来的时候,我这身材矮小的南方人,当然要居于不利的地位。但是这私心的恐惧,终没有实现出来,一则因为大学生究竟比中学生知识高一点,二则大约也是因为他的勤勉的行为和凛不可犯的威风可以压服众人的缘故。

这样的又过去了两个月,北风渐渐的紧起来,京城里的居民也感到寒威的逼迫了;我们学校里就开始了考试,到了旧历十二月底边,便放了年假。

同班的同学,北方人大抵是回家去过年的;只有贫而无归的我和其他的二三个南方人,脸上只是一天一天的在枯寂下去,眼看得同学们一个一个的兴高采烈地整理行箧,心里每在洒丧家的苦泪。同房间的他因为看得我这一种状况,也似乎不忍别去,所以考完的那一天中午,他就同我说:“年假期内,我也不打算回去,好在这儿多读一点书。”但考试完后的两天,图书室也闭门了,同房间的同学只剩了我和他的两个人。又加以寝室内和自修室里火炉也没有,电灯也似乎减了光,冷灰灰的蛰伏在那里,看书终究看不进去。若去看戏游玩呢,我们又没有这些钱;上街去走走呢,冰寒的大风灰沙里,看见的又都是些残年的急景和往来忙碌的行人。

到了放假后的第三天,他也垂头丧气的急起来了。那一天早晨,天气特别的冷,我们开了眼,谈着话,一直睡到十点多钟才起床。饿着肚在房里看了一会杂志,他忽儿对我说:“李君,我们走吧,你到我们乡下去过年好不好?”

当他告诉我不回家去过年的时候,我已经看出了他对我的好意,心里着实的过意不去,现在又听了他这话,更加觉得对他不起了,所以就对他说:“你去吧!家里又近,回家去又可以享受夫妇的天伦之乐,为什么不回去呢?”

但他无论如何总不肯一个人回去,从十点半钟讲起,一直讲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止,他总要我和他一道,才肯回去。他的脾气是很古怪的,平时沉默寡言,凡事一说出口,却不肯改过口来。我和他相处半年,深知他有这一种执拗不弯的习气,所以到后来就终究答应了他,和他一道上他那里去过年。

那一天早晨很冷,中午的时候,太阳还躲在灰白的层云里,吃过中饭,把行李收拾了一收拾,正要雇车出去的时候,寒空里却下起鹅毛似的雪片来了。

雇洋车坐到永定门外,从永定门我们再雇驴车到殷家集去。路上来往的行人很少,四野寥阔,只有几簇枯树林在那里点缀冬郊的寂寞。雪片尽是一阵一阵的大起来,四面的野景,渺渺茫茫,从车篷缺处看出去,好像是披着了一层薄纱似的。幸亏我们车是往南行的,北风吹不着,但驴背的雪片积得很多,溶化的热气一道一道的偷进车厢里来,看去好像是驴子在那里出汗的样子。

冬天的短日,阴森森的晚了,驴车里摇动虽则很厉害,但我已经昏昏的睡着。到了他摇我醒来的时候,我同做梦似的不晓得身子在什么地方。张开眼睛来一看,只觉得车篷里黑得怕人。他笑着说:“李君!你醒醒吧!你瞧,前面不是有几点灯火看见了么?那儿就是殷家集呀!”

又走了一阵,车子到了他家的门口,下车之后,我的脚也盘坐得麻了。走进他的家里去一看,里边却宽敞得很。他的老父和母亲,喜欢得了不得。我们在一盏煤油灯下,吃完了晚饭,他的媳妇也出来为我在一张暖炕上铺起被褥来。说起他的媳妇,本来是生长在他家里的童养媳,是于去年刚合婚的。两只脚缠得很小,相儿虽则不美,但在乡下也不算很坏。不过衣服的样子太古,从看惯了都市人士的我们看来,她那件青布的棉袄,和紧扎着脚的红棉裤,实在太难看了。这一晚因为日间在驴车上摇摆了半天,我觉得有点倦了,所以吃完晚饭之后,一早就上炕去睡了。他在里间房里和他父母谈了些什么,和他媳妇在什么时候上炕,我却没有知道。

在他家里过了一个年,住了九天,我所看出的事实,有两件很使我为他伤心:第一是婚姻的不如意,第二是他家里的贫穷。

北方的农家,大约都是一样的,终岁劳动,所得的结果,还不够供政府的苛税。他家里虽则有几十亩地,然而这几十亩地的出息,除了赋税而外,他老父母的饮食和媳妇儿的服饰,还是供给不了的。他是独养儿子,父亲今年五十多了。他前后左右的农家的儿子,年纪和他相上下的,都能上地里去工作,帮助家计;而他一个人在学校里念书,非但不能帮他父亲,并且时时还要向家里去支取零用钱来买书购物。到此,我才看出了他在学校里所以要这样减省的原因。唯其如此,我和他同病相怜,更加觉得他的人格的高尚。

到了正月初四,旧年的雪也溶化了,他在家里日日和那童养媳相对,也似乎十分的不快,所以我就劝他早日回京,回到学校里去。

正月初五的早晨,天气很好,他父亲自家上前面一家姓陈的人家,去借了驴儿和车子,送我们进城来。

说起了这姓陈的人家,我现在还疑他们的女儿是我同学致死的最大原因。陈家是殷家集的豪农,有地二百多顷。房屋也是瓦屋,屋前屋后的墙围很大。他们有三个儿子,顶大的却是一位女儿。她今年十九岁了,比我那位同学小两岁。我和他在他家里住了九天,然而一半的光阴却是在陈家费去的。陈家的老头儿,年纪和我同学的父亲差不多,可是娶了两次亲,前后都已经死了。初娶的正配生了一个女儿,继娶的续弦生了三个男孩,顶大的还只有十一岁。

我的同学和陈家的惠英——这是她的名字——小的时候,在一个私塾里念书;后来大了,他就去进了史官屯的小学校。这史官屯在殷家集之北七八里路的地方,是出永定门以南的第一个大村庄。他在史官屯小学里住了四年,成绩最好,每次总考第一,所以毕业之后,先生就为他去北京师范报名,要他继续的求学。这先生现在也已经去世了,我的同学一说起他,还要流出眼泪来感激不得了。从此他在北京师范住了四年,现在却安安稳稳的进了大学。读书人很少的这村庄上,大家对于他的勤俭力学,当然是非常尊敬。尤其是陈家的老头儿,每对他父亲说:“雅儒这小孩,一定很有出息,你一定培植他出来,若要钱用,我尽可以为你出力。”

我说了大半天,把他的名姓忘了,还没有告诉出来。他姓朱,名字叫“雅儒”。我们学校里的称呼本来是连名带姓叫的,大家叫他“朱雅儒”,“朱雅儒”;而他叫人,却总不把名字放进去,只叫一个姓氏,底下添一个君字。因此他总不直呼其名的叫我“李厥明”,而以“李君”两字叫我。我起初还听不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后来也就学了他,叫他“朱君”,“朱君”了。

陈家的老头儿既然这样的重视他,对于他父亲提出的借款问题,当然是百无一拒的。所以我想他们家里,欠陈家的款,一定也是不在少数。

那一天,正月初五的那一天,他父亲向陈家去借了驴车驴子,送我们进城来,我在路上因为没有话讲,就对他说:“可惜陈家的惠英没有读书,她实在是聪明得很!”

他起初听了我这一句话,脸上忽而红了一红;后来觉得我讲这话时并没有恶意含着,他就叹了一口气说:“唉!天下的恨事正多得很哩!”

我看他的神气,似乎他不大愿意我说这些女孩儿的事情,所以我也就默默的不响了。

那一天到了学校之后,同学们都还没有回来,我和他两个人逛逛厂甸,听听戏,也就猫猫虎虎将一个寒假过了过去。开学之后,又是刻板的生活,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一直到了暑假。

暑假中,我因为想家想得心切,就和他别去,回南边的家里来住了两个月。上车的时候,他送我到车站上来,说了许多互相勉励的说话,要我到家之后,每天写一封信给他,报告南边的风物。而我自家呢,说想于暑假中去当两个月家庭教师,好弄一点零用,买一点书籍。

我到南边之后,虽则不天天写信,但一个月中间,也总计要和他通五六封信。我从信中的消息,知道他暑假中并不回家去,仍住在北京一家姓黄的人家教书,每月也可得二十块钱薪水。

到阳历八月底边,他写信来催我回京,并且说他于前星期六回到殷家集去了一次,陈家的惠英还在问起我的消息呢。

因为他提起了惠英,我倒想起当日在殷家集过年的事情来了。惠英的貌并不美,不过皮肤的细白实在是北方女子中间所少见的。一双大眼睛,看人的时候,使人要惧怕起来;因为她的眼睛似乎能洞见一切的样子。身材不矮不高,一张团团的面使人一见就觉得她是一个忠厚的人。但是人很能干,自她后母死后,一切家计都操在她的手里。她的家里,洒扫得很干净。西面的一间厢房,是她的起坐屋,一切账簿文件,都搁在这一间厢房里。我和朱君于过年前后的几天中老去坐谈的,也是在这间房里。她父亲喜欢喝点酒,所以正月里的几天,他老在外头。我和朱君上她家里去的时候,不是和她的几个弟弟说笑话,谈故事,就和她讲些北京学校里的杂事。朱君对她,严谨沉默,和对我们同学一样。她对朱君亦没有什么特别的亲热的表示。

只有一天,正月初四的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朱君忽而从家中走了出去。我和他父亲谈了些杂天,抽了一点空,也顺便走了出来,上前面陈家去,以为朱君一定在她那里坐着。然而到了那厢房里,和她的小兄弟谈了几句话之后,问他们“朱君来过了没有?”他们都摇摇头说“没有来过”。问他们的“姊姊呢?”他们回答说:“病着,睡觉了。”

我回到朱家来,正想上炕去睡的时候,从前面门里朱君却很快的走了进来。在煤油灯底下,我虽看不清他的脸色,然而从他和我说话的声气及他那双红肿的眼睛上看来,似乎他刚上什么地方去痛哭了一场似的。

我接到了他催我回京的信后,一时连想到了这些细事,心里倒觉得有点好笑,就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老朱!你大约也掉在恋爱里了吧?”

阳历九月初,我到了北京,朱君早已回到学校里来,床位饭案等事情,他早已为我弄好,弄得和他一块。暑假考的成绩,也已经发表了,他列在第二,我却在他的底下三名的第五,所以自修室也合在一块儿。

开学之后,一切都和往年一样,我们的生活也是刻板式的很平稳的过去了一个多月。北京的天气,新考入来的学生,和我们一班的同学,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是同上学期一样的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朱君的性格却比从前有点不同起来了。

平常本来是沉默的他,入了阳历十月以后,更是闷声不响了。本来他用钱是很节省的,但是新学期开始之后,他老拖了我上酒店去喝酒去。拼命的喝几杯之后,他就放声骂社会制度的不良,骂经济分配的不均,骂军阀,骂官僚,末了他尤其攻击北方农民阶级的愚昧,无微不至。我看了他这一种悲愤,心里也着实为他所动,可是到后来只好以顺天守命的老生常谈来劝他。

本来是勤勉的他,这一学期来更加用功了。晚上熄灯铃打了之后,他还是一个人在自修室里点着洋蜡,在看英文的爱伦凯,倍倍儿,须帝纳儿等人的书。我也曾劝过他好几次,教他及时休养休养,保重身体。他却昂然的对我说:“像这样的世界上,像这样的社会里,我们偷生着有什么用处?什么叫保重身体?你先去睡吧!”

礼拜六的下午和礼拜天的早晨,我们本来是每礼拜约定上郊外去走走的;但他自从入了阳历十月以后,不推托说是书没有看完,就说是身体不好,总一个人留在寝室里不出去。实际上,我看他的身体也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两道很浓的眉毛,投下了两层阴影,他的眼窝陷落得很深,看起来实在有点怕人,而他自家却还在起早落夜的读那些提倡改革社会的书。我注意看他,觉得他的饭量也渐渐的减下去了。

有一天寒风吹得很冷,天空中遮满了灰暗的云,仿佛要下大雾的早晨,门房忽而到我们的寝室里来,说有一位女客,在那里找朱先生。那时候,朱君已经出去上操场上去散步看书去了。我走到操场上,寻见了他,告诉了他以后,他脸上忽然变得一点血色也没有,瞪了两眼,同呆子似的尽管问我说:“她来了么?她真来了么?”

我倒被他骇了一跳,认真的对他说:“谁来谎你,你跑出去看看就对了。”

他出去了半日,到上课的时候,也不进教室里来;等到午后一点多钟,我在下堂上自修室去的路上,却遇见了他。他的脸色更灰白了,比早晨我对他说话的时候还要阴郁,锁紧了的一双浓厚的眉毛,阴影扩大了开来,他的全部脸上都罩着一层死色。我遇见了他,问他早晨来的是谁,他却微微的露了一脸苦笑说:“是惠英!她上京来买货物的,现在和她爸爸住在打磨厂高升店。你打算去看她么?我们晚上一同去吧!去和他们听戏去。”

听了他这一番话,我心里倒喜欢得很,因为陈家的老头儿的话,他是很要听的。所以我想吃过晚饭之后,和他同上高升店去,一则可以看看半年多不见的惠英,二则可以托陈家的老头儿劝劝朱君,劝他少用些功。

吃过晚饭,风刮得很大,我和他两个人不得不坐洋车上打磨厂去。到高升店去一看,他们父女二人正在吃晚饭,陈老头还在喝白干,桌上一个羊肉火锅烧得满屋里都是火锅的香味。电灯光为火锅的热气所包住,照得房里朦朦胧胧。惠英着了一件黑布的长袍,立起来让我们坐下喝酒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相儿却比在殷家集的时候美得多了。

陈老头一定要我们坐下去喝酒,我们不得已就坐下去喝了几杯。一边喝,一边谈,我就把朱君近来太用功的事情说了一遍。陈老头听了我的话,果然对朱君说:“雅儒!你在大学里,成绩也不算不好,何必再这样呢?听说你考在第二名,也已经可以了,你难道还想夺第一名么?……总之,是身体要紧。……你的家里,全都在盼望你在大学里毕业后,赚钱去养家;万一身体不好,你就是学问再好一点,也没有用处。”

朱君听了这些话,尽是闷声不语,一杯一杯的在俯着头喝酒。我也因为喝了一点酒,头早昏痛了,所以看不出他的表情来。一面回过头来看看惠英,似乎也俯着了头,在那里落眼泪。

这一天晚上,因为谈天谈得时节长了,戏终于没有去听。我们坐洋车回校里的时候,自修的钟头却已经过了。第二天,陈家的父女已经回家去了,我们也就回复了平时的刻板生活。朱君的用功,沉默,牢骚抑郁的态度,也仍旧和前头一样,并不因陈家老头儿的劝告而减轻些。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又是一年将尽的冬天到了。北风接着吹了几天,早晚的寒冷骤然增加了起来。

年假考的前一个星期,大家都紧张起来了,朱君也因这一学期里看课外的书看了太多,把学校里的课本丢开的原因,接连有三夜不睡,温习了三夜功课。

正将考试的前一天早晨,朱君忽而一早就起了床,袜子也不穿,蓬头垢面的跑了出去。跑到了门房里,他拉住了门房,要他把那一个人交出来。门房莫名其妙,问他所说的那一个人是谁,他只是拉住了门房吵闹,却不肯说出那一个人的姓名来。吵得声音大了,我们都出去看,一看是朱君在和门房吵闹,我就夹了进去。这时候我一看朱君的神色,自家也骇了一跳。

他的眼睛是血胀得红红的,两道眉毛直竖在那里,脸上是一种没有光泽的青灰色,额上颈项上胀满了许多青筋。他一看见我们,就露了两列雪白的牙齿,同哭也似的笑着说:“好好,你们都来了,你们把这一个小军阀看守着,让我去拿出手枪来枪毙他。”

说着,他就把门房一推,推在我和另外两个同学的身上;大家都不提防他的,被他这么一推,四个人就一块儿的跌倒在地上。他却狞猛地哈哈的笑了几声,就一直的跑了进去。

我们看了他这一种行动,大家都晓得他是精神错乱了。就商量叫校役把他看守在养病室里,一边去通知学校当局,请学校里快去请医生来替他医治。

他一个人坐在养病室里不耐烦,硬要出来和校役打骂。并且指看守他的校役是小军阀,骂着说:“混蛋,像你这样的一个小小的军阀,也敢强取人家的闺女么?快拿手枪来,快拿手枪来!”

校医来看他的病,也被他打了几下,并且把校医的一副眼镜也扯下来打碎了。我站在门口,含泪的叫了几声:“朱君!朱君!你连我都认不清了么?”

他光着眼睛,对我看了一会,就又哈哈哈哈的笑着说:“你这小王八,你是来骗钱的吧!”

说着,他又打上我的身来,我们不得已就只好将养病室的门锁上,一边差人上他家里去报信,叫他的父母出来看护他的病。

到了将晚的时候,他父亲来了,同来的是陈家的老头儿。我当夜就和他们陪朱君出去,在一家公寓里先租了一间房间住着。朱君的病愈来愈凶了,我们三个人因为想制止他的暴行,终于一晚没有睡觉。

第二天早晨,我一早就回学校去考试,到了午后,再上公寓里去看他的时候,知道他们已经另外租定了一间小屋,把朱君捆缚起来了。

我在学校里考试考了三天,正到考完的那一日早晨一早就接到了一个急信,说朱君已经不行了,急待我上那儿去看看他。我到了那里去一看,只见黑漆漆的一间小屋里,他同鬼也似的还被缚在一张板床上。房里的空气秽臭得不堪,在这黑臭的空气里,只听见微微的喘气声和腹泻的声音。我在门口静立了一会,实在是耐不住了,便放高了声音,“朱君”,“朱君”的叫了两声。坐在他脚后的他那老父,马上就举起手来阻止住我的发声。朱君听了我的唤声,把头转过来看我的时候,我只看见了一个枯黑得同髑髅似的头和很黑很黑的两颗眼睛。

我踏进了那间小房,审视了他一会,看见他的手脚还是绑着,头却软软的斜靠在枕头上面。脚后头坐在他父亲背后的,还有一位那朱君的媳妇,眼睛哭得红肿,呆呆的缩着头,在那里看守着这将死的她的男人。

我向前后一看,眼泪忽而涌了出来,走上他的枕头边上,伏下身去,轻轻的问了他一句话,“朱君!你还认得我么?”底下就说不下去了。他又转过头来对我看了一眼,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但由我的泪眼看过去,好像他的眼角上也在流出眼泪来的样子。

我走近他父亲的身边,问陈老头哪里去了。他父亲说:“他们惠英要于今天出嫁给一位军官,所以他早就回去料理喜事去了。”

我又问朱君服的是什么药,他父亲只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不过他服了药后,却泻到如今,现在是好像已经不行了。”

我心里想,这一定是服药服错了,否则,三天之内,他何以会变得这样的呢?我正想说话的时候,却又听见了一阵腹泻的声音,朱君的头在枕上摇了几摇,喉头咯咯的响起来了。我的毛发竦竖了起来,同时他父亲,他媳妇儿也站起来赶上他的枕头边上去。我看见他的头往上抽了几抽,喉咙头咯落落响了几声,微微抽动了一刻钟的样子。一切的动静就停止了。他的媳妇儿放声哭了起来,他的父亲也因急得痴了,倒只是不发声的呆站在那里。我却忍耐不住了,也低下头去在他耳边“朱君!朱君!”的绝叫了两三声。

第二天早晨,天又下起微雪来了。我和朱君的父亲和他的媳妇,在一辆大车上一清早就送朱君的棺材出城去。这时候城内外的居民还没有起床,长街上清冷得很。一辆大车,前面载着朱君的灵柩,后面坐着我们三人,慢慢的在雪里转走。雪片积在前面罩棺木的红毡上,我和朱君的父亲却包在一条破棉被里,避着背后吹来的北风。街上的行人很少,朱君的媳妇幽幽在哭着的声音,觉得更加令人伤感。

大车走出永定门的时候,黄灰色的太阳出来了,雪片也似乎少了一点。我想起了去年冬假里和朱君一道上他家去的光景,就不知不觉的向前面的灵柩叫了两声,忽儿按捺不住地哗的一声放声哭了起来。1927年7月16日

瓢儿和尚

为咸淳、淳跧《临安志》《梦梁录》《南宋古志考》等陈朽得不堪的旧籍迷住了心窍,那时候,我日日只背了几册书,一支铅笔,半斤面包,在杭州凤凰山,云居山,万松岭,江干的一带采访寻觅,想制出一张较为完整的南宋大内图来,藉以消遣消遣我那时的正在病着无聊的空闲岁月。有时候,为了这些书画中的一言半语,有些蹊跷,我竟有远上四乡,留下,以及余杭等处去察看的事情。

生际了这一个大家都在忙着争权夺利,以人吃人的二十世纪的中国盛世,何以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会那么的闲空的呢?这原也有一个可笑得很的理由在那里的。一九二七年的革命成功以后,国共分家,于是本来就系大家一样的黄种中国人中间,却硬的被涂上了许多颜色,而在这些种种不同的颜色里的最不利的一种,却叫做红,或叫做赤。因而近朱者,便都是乱党,不白的,自然也成了叛逆,不管你怎么样的一个勤苦的老百姓,只须加上你以莫须有的三字罪名,就可以夷你到十七八族之远。我当时所享受的那种被迫上身来的悠闲清福,来源也就在这里了,理由是因为我所参加的一个文学团体的杂志上,时常要议论国事,毁谤朝廷。

禁令下后,几个月中间,我本混迹在上海的洋人治下,是冒充着有钱资产阶级的。但因为在不意之中,受到了一次实在是奇怪到不可思议的袭击之后,觉得洋大人的保护,也有点不可靠了,因而翻了一个筋斗,就逃到了这山明水秀的杭州城里,日日只翻弄些古书旧籍,扮作了一个既有资产,又有余闲的百分之百的封建遗民。追思凭吊南宋的故宫,在元朝似乎也是一宗可致杀身的大罪,可是在革命成功的当日,却可以当做避去嫌疑的护身神咒看了,所以我当时的访古探幽,想制出一张较为完整的南宋大内图来的副作用,一大半也可以说是在这Camouflage的造成。

有一天风和日朗的秋晴的午后,我和前几日一样的在江干鬼混。先在临江的茶馆里吃了一壶茶后,打开带在身边的几册书来一看,知道山川坛就近在咫尺了,再溯上去,就是凤凰山南腋的梵天寺塍果寺等寺院。付过茶钱,向茶馆里的人问了路径,我就从八卦田西南的田塍路上,走向了东北。这一日的天气,实在好不过,已经是阴历的重阳节后了,但在太阳底下背着太阳走着,觉得一件薄薄衬绒袍子都还嫌太热。我在田塍野路上穿来穿去走了半天,又向山坡低处立着憩息,向东向南的和书对看了半天,但所谓山川坛的那一块遗址,终于指点不出来。同贪鄙的老人,见了财帛,不忍走开的一样,我在那一段荒田蔓草的中间,徘徊往复,寻到了将晚,才毅然舍去,走上了梵天塔院。但到得山寺门前,正想走进去看看寺里的灵鳗金井和舍利佛身,而冷僻的这古寺山门,却早已关得紧紧的了,不得已就只好摩挲了一回门前的石塔,重复走上山来。正走到了东面山坞中间的路上,恰巧有几个挑柴下来的农夫和我遇着了,我一面侧身让路,一面也顺便问了他们一声:——“胜果寺是在什么地方的?去此地远不远了?”——走在末后的一位将近五十的中老农夫听了我的问话,却息下了上柴担指示给我说:“诺,那面山上的石壁排着的地方,就是胜果寺呀!走上去只有一点点儿路。你是不是去看瓢儿和尚的?”

我含糊答应了一声之后,就反问他:“瓢儿和尚是怎样的一个人?”“说起瓢儿和尚,是这四山的居民,没有一个不晓得的。他来这里静修,已经有好几年了。人又来得和气,一天到晚,只在看经念佛。看见我们这些人去,总是施茶给水,对我们笑笑,只说一句两句慰问我们的话,别的事情是不说的。因为他时常背了两个大木瓢儿到山下来挑水,又因为他下巴中间有一个很深的刀伤疤,笑起来的时候老同卖瓢儿——这是杭州人的俗话,当小孩子扁嘴欲哭的时候的神气,就叫做卖瓢儿——的样子一样,所以大家就自然而然的称他作瓢儿和尚了。”

说着,这中老农夫却也笑了起来。我谢过他的对我说明的好意,和他说了一声“坐坐会”。就顺了那条山路,又向北走上了山去。

这时候太阳已经被左手的一翼凤凰山的支脉遮住了,山谷里只弥漫着一味日暮的萧条。山草差不多是将枯尽了,看上去只有黄苍苍的一层褐色。沿路的几株散点在那里的树木,树叶也已经凋落到恰好的样子。半谷里有一小村,也不过是三五家竹篱茅舍的人家,并且柴门早就关上了,从弯曲的小小的烟突里面,时时在吐出一丝一丝的并不热闹的烟雾来。这小村子后面的一带桃林,当然只是些光干儿的矮树。沿山路旁边,顺谷而下,本有一条溪径在那里的,但这也只是虚有其名罢了,大约自三春雨润的时候过后,直到那时总还不会有过沧浪的溪水流过,因为溪里的乳石上的青苔,大半都被太阳晒得焦黄了。看起来觉得还有一点生气的,是山后面盖在那里的一片碧落,太阳似乎还没有完全下去,天边贴近地面之处,倒还在呈现着一圈淡淡的红霞。当我走上了胜果寺的废墟的坡下的时候,连这一圈天边的红晕,都看不出来了,散乱在我的周围的,只是些僧塔,残磉,菜圃,竹园,与许多高高下下的狭路和山坡。我走上了坡去,在乱石和枯树的当中,总算看见了三四间破陋得不堪的庵院。西面山腰里,面朝东首歪立在那里的,是一排三间宽的小屋,倒还整齐一点,可是两扇寺门,也已经关上了,里面寂静灰黑,连一点儿灯光人影都看不出来。朝东缘山腰又走了三五十步,在那排屏风似的石壁下面,才有一个茅篷,门朝南向着谷外的大江半开在那里。

我走到茅篷门口,往里面探头一看,觉得室内的光线还明亮得很,几乎同屋外的没有什么差别。正在想得奇怪,又仔细向里面深处一望,才知道这光线是从后面的屋檐下射进来的,因为这茅篷的后面,墙已经倒塌了。中间是一个临空的佛座,西面是一张破床,东首靠泥墙有一扇小门,可以通到东首墙外的一间小室里去的。在离这小门不远的靠墙一张半桌边上,却坐着一位和尚,背朝着了大门,在那里看经。

我走到了他那茅篷的门外立住,在那里向里面探看的这事情,和尚是明明知道的,但他非但头也不朝转来看我一下,就连身子都不动一动。我静立着守视了他一会,心里倒有点怕起来了,所以就干咳了一声,是想使他知道门外有人在的意思。听了我的咳声,他终于慢慢的把头朝过来了,先是含了同哭也似的一脸微笑,正是卖瓢儿似的一脸微笑,然后忽而同惊骇了一头的样子,张着眼呆了一分钟后,表情就又复原了,微笑着只对我点了点头,身子马上又朝了转去,去看他的经了。

我因为在山下已经听见过那樵夫所说的关于这瓢儿和尚的奇特的行径了,所以这时候心里倒也并不觉得奇怪,但只有一点,却使我不能自己地起了一种好奇的心思。据那中老农夫之所说,则平时他对过路的人,都是非常和气,每要施茶给水的,何以今天独见了我,就会那么的不客气的呢?难道因为我是穿长袍的有产知识阶级,所以他故意在表示不屑与周旋的么?或者还是他在看的那一本经,实在是有意思得很,故而把他的全部精神都占据了去的缘故呢?从他的不知道有人到门外的那一种失心状态看来,倒还是第二个猜度来得准一点,他一定是将全部精神用到了他所看的那部经里去了无疑。既是这样,我倒也不愿意轻轻的过去,倒要去看一看清楚,能使他那样地入迷的,究竟是一部什么经。我心里头这样决定了主意以后,就也顾不得他人的愿意不愿意了,举起两脚,便走进门去,走上了他的身边,他仍旧是一动也不动地伏倒了头在看经。我向桌上摊开在那里的经文页缝里一看,知道是一部《楞严义疏》。《楞严》是大乘的宝典,这瓢儿和尚能耽读此书,真也颇不容易,于是继第一个好奇心而起的第二个好奇心就又来了,我倒很想和他谈谈,好向他请教请教。“师父,请问府上是什么地方?”

我开口就这样的问了他一声。他的头只从经上举起了一半,又光着两眼,同惊骇似地向我看了一眼,随后又微笑起来了,轻轻地像在逃遁似的回答我说:“出家人是没有原籍的。”

到了这里,却是我惊骇起来了,惊骇得连底下的谈话都不能继续下去。因为把那下巴上的很深的刀伤疤隐藏过后的他那上半脸的面容,和那虽则是很轻,但中气却很足的一个湖南口音,却同霹雳似地告诉了我以这瓢儿和尚的前身,这不是我留学时代的那个情敌的秦国柱是谁呢?我呆住了,睁大了眼睛,屏住了气息,对他盯视了好几分钟。他当然也晓得是被我看破了,就很从容的含着微笑,从那张板椅上立了起来。一边向我伸出了一只手,一边他就从容不迫的说:“老朋友,你现在认识我了吧?我当你走上山来的时候,老远就瞥见你了,心里正在疑惑。直到你到得门外咳了一声之后,才认清楚,的确是你,但又不好开口,因为不知道你对我的感情,经过了这十多年的时日,仍能够复原不能?……”

听了他这一段话,看了他那一副完全成了一个山僧似的神气,又想起了刚才那樵夫所告诉我的瓢儿和尚的这一个称号,我于一番惊骇之后,把注意力一松,神经弛放了一下,就只觉得一股非常好笑的冲动,冲上心来。所以捏住了他的手,只“秦国柱!秦……国……柱”的叫了几声,以后竟哈哈哈哈的笑出了眼泪,有好久好久说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话来。

我大笑了一阵,他立着微笑了一阵,两人才撇开手,恢复了平时的状态。心境平复以后,我的性急的故态又露出来了,就同流星似地接连着问了他许多问题:“姜桂英呢,你什么时候上这儿来的?做和尚做得几年了,听说你在当旅长,为什么又不干了呢?”一类的话,我不等他的回答,就急说了一大串。他只是笑着从从容容的让我坐下了,然后慢慢的说:“这些事情让我慢慢的告诉你,你且坐下,我们先去烧点茶来喝。”

他缓慢地走上了西面角上的一个炉子边上,在折柴起火的中间,我又不耐烦起来了,就从板椅上立起,追了过去。他蹲下身体,在专心致志地生火炉,我立上了他背后,就又追问了他以前一刻他未曾回答我的诸问题。“我们的那位同乡的佳人姜桂英究竟怎么样了呢?”

第一问我就固执着又问起了这一个那时候为我们所争夺的惹祸的苹果。

姜桂英虽则是我的同乡,但当时和她来往的却尽是些外省的留学生,因此我们有几个同学,有一次竟对她下了一个公开的警告,说她品行不端,若再这样下去,我们要联名向政府去告发,取消她的官费。这一个警告,当然是由我去挑拨出来的妒嫉的变形,而在这警告上署名的,当然也都是几个同我一样的想尝尝这块禁脔的青春鳏汉。而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这个警告发出后不多几日,她竟和下一学期就要在士官学校毕业的我们的朋友秦国柱订婚了。得到了这一个消息之后,我的失意懊丧,正和杜葛纳夫在《一个零余者的日记》里所写的那个主人公一样,有好几个礼拜没有上学校里去上课。后来回国之后,每在报上看见秦国柱的战功,如九年的打安福系,十一年的打奉天,以及十四年的汀泗桥之战等,我对着新闻记事,还在暗暗地痛恨。而这一个恋爱成功者的瓢儿和尚,却只是背朝着了我,带着笑声在舒徐自在的回答我说:“佳人么,你那同乡的佳人么?已经……已经属了沙吒利了。……哈哈……哈……这些老远老远的事情,你还问起它做什么,难道你还想来对我报三世之仇么?”

听起他的口吻来,仿佛完全是在说和他绝不相干的第三者的事情的样子。我问来问去的问了半天,关于姜桂英却终于问不出一点眉目来,所以没有办法,就只能推进到以后的几个问题上去了,他一边用蒲扇扇着炉子,一边便慢慢的回答我说:“到了杭州来也有好几年了……做和尚是自从十四年的那一场战役以后做起的……当旅长真没有做和尚这样的自在……”

等他一壶水烧开,吞吞吐吐地把我的几句问话约略模糊的回答了一番之后,破茅篷里,却完全成了夜的世界了。但从半开的门口,没有窗门的窗口,以及泥墙板壁的破缝缺口里,却一例的射进了许多同水也似的月亮光来,照得这一间破屋,晶莹透澈,像在梦里头做梦一样。

走回到了东墙壁下,泡上了两碗很清很酽的茶后,他就从那扇小门里走了进去,歇了一歇,他又从那间小室里拿了一罐小块的白而且糯的糕走出来了。拿了几块给我,他自己也拿了一块啮着对我说:“这是我自己用葛粉做的干粮,你且尝尝看,比起奶油饼干来何如?”

我放了一块在嘴里,嚼了几嚼,鼻子里满闻到了一阵同安息香似的清香。再喝了一口茶,将糕粉吞下去以后,嘴里头的那一股香味,还仍旧横溢在那里。“这香味真好,是什么东西合在里头的?会香得这样的清而且久。”

我喝着茶问他。“那是一种青藤,产在衡山脚下的。我们乡下很多,每年夏天,我总托人去带一批来晒干藏在这里,慢慢的用着,你若要,我可以送你一点。”

两人吃了一阵,又谈了一阵,我起身要走了,他就又走进了那间小室,一只手拿了一包青藤的干末,一只手拿了几张白纸出来。替我将书本钢笔之类,先包好了一包,然后又把那包干末搁在上面,用绳子捆作了一捆。

我走出到了他那破茅篷的门口,正立住了脚,朝南在看江干的灯火,和月光底下的钱塘江水,以及西兴的山影的时候,送我出来,在我背后立着的他,却轻轻的告诉我说:“这地方的风景真好,我觉得西湖全景,决没有一处及得上这里,可惜我在此住不久了,他们似乎有人在外面募捐,要重新造起胜果寺来。或者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要被他们驱逐下山,也都说不定。大约我们以后,总没有在此地再看月亮的机会了吧。今晚上你可以多看一下子去。”

说着,他便高声笑了起来,我也就笑着回答他说:“这总算也是一段‘西湖佳话’,是不是?我虽则不是宋之问,而你倒真有点像骆宾王哩!……哈哈……哈哈。”1932年12月

唯命论者

在××市立第十七小学教书的李德君先生,今天又满怀了不快,从家里闷闷地走上了学校;原因是当他在吃泡饭的时候,汤水太热,舌头上烫起了一个泡。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两句老话,却是他最佩服的定命哲学。

出胡同,转了一个弯,正走到了河沿边上的时候,河边上树上刚要飞走的一只老鸦,又呱呱呱的向他叫了两三声。一边走着,一边张了怒目,正在爇视着这只老鸦的去向,初出屋顶的太阳光线,又无端射进了他的眼睛。双眼一感到眩惑,脚步乱了,拍搭一钩,铺路的乱石,又攀住了他那双头上早已开了大口的旧皮鞋脚。“晦气晦气!真真是祸不单行!”

嘴里呸呸地向地上唾了两口唾沫,心里这样转着,他想马上跑回家去,寻出他那位也是小学教员出身,虽则是去年年底刚满二十六岁,但已经生下了六个小孩,衰老得像六十二岁的老太太似的夫人来,大闹一场,问她为什么泡饭要烧得那么的热。可是时间来不及了,八点半就要上课的,头次预备钟已经在打起来了;込込込込的钟声,只在晴空里缭绕,又轻松又快活,好像似在嘲笑李德君先生的不幸。

急忙赶到了休息室里,把头上压在那里的那顶黄色旧黑呢帽一除,他的秃顶的头上放出了一层蒸笼馒头似的热气;三脚两步抢上课堂,亮光光的馒头上,热气已经结成了珠汗了。“诸位小朋友,唉喝,唉喝,诸位小朋友……今天,……今天读的,是一只小鸟的故事……”

正讲到这一个题目,坐在第二排末尾的那个最顽皮的小孩,却举起了手来。“李先生!我要撒尿!”

李先生气起来了,放下了书本,就张大了眼,大声对这小孩喝着说:“刚上着课,就要撒尿?不准去!”

小孩也急起来了,又叫说:“李先生,我要撒出来了!”

李先生低头想了一想,结果没有法子,终究还只好让他出课堂去。

午前三个钟头的课上完之后,李先生的嘴颚骨感到了酸痛,亮晶晶的光头上似乎也消失了一层亮光。手里夹着了一大堆要改的日记簿,曲着背,低着头,走回家来吃中饭的时候,他的第五位公子正因为撒出了大便在换衣服;夫人烧饭,自然也为此而挨迟了钟点。

不得已,李德君先生只好饿着肚皮,先去改学生的卷子。一卷,两卷,三卷,四卷,改到后来,他也气起来了,拿起了边上的一张白纸,就顺笔的写了下去。“我李德君,系出陇西,家传柱下;少年进学,早称才气无双,老去依人,岂竟前程有限?每周所入,养一妻数子尚堪虞,此日所遭,竟五角六张之更甚。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虽曰人事,讵非天命?视彼轻佻劣子,坐拥多金,樗栎庸材,高驰驷马,则名教模楷,自只能呜咽作五知先生传矣。况复三成四折,一欠再延,枵腹从公,低眉渡世,若再稽迟十日之薪,势将率我于枯鱼之肆,呜呼痛哉!亦唯命耳。”

写完了这一篇唯命论后,读了一遍,想想前两月的薪水,还没有发下,而明天四块半钱的房租,却不得不付了,心里自然同麻绳初卷似地绞榨了起来,于是卷子也改不下去了。“吃饭,还是吃饭吧!……”心里想着就叫出了口来;“喂!饭有没有烧好?……你,你,你近来,老是像没头苍蝇似的,什么都弄不好。譬如今天早晨的泡饭罢,就烧得太烫,而这中饭哩,又烧得这么的迟。”

他对夫人的态度,每次总是这样的;在心里,他简直要一把拖起来打她一顿,可是潜意识里的“她也真可怜,嫁了我这一个年龄比她大一倍的老秀才,过的真不是人的生活。一家八口,穷得连雇一个使佣人的钱都没有。还是忍耐些吧!”等想头,终于使他压住了气,只虎头蛇尾地说几句埋怨的话了事。但有时候,他说一句,她倒要回复他到两句三句之多,结果还是他先住了嘴,这就是他的所谓和夫人的大闹。在学校的同事之间,他的地位,也只和在家庭里的一样。轻薄的少年同事,卑污的当局人等,都不把他当做人看。他心里虽则如火如荼地在气在恼,但结果只唉喝唉喝的空咳几声,就算出了气。他在这小学里勤续了二十年了,眼见得同事的及学生之中的狡猾者,一个一个都钻入了社会,攫取了富贵,而他自己的一点点薄俸,反而一年一年的减少了下去。幸亏二十几年前的那一张师范讲习所的证书在帮他的忙,所以每次校长更换的时候,他还保留了那个三十八元六角的位置,否则恐怕早连烫舌尖的泡饭,都要向施粥厂去乞取了。

因为肚子的饿和下午怕赶不着去上课的心里的急,使他想起了几十年来的生涯大事。十六岁的那一年进学,总算是一件喜事,十余年前的和现在这一位夫人的初次结婚,总算也是一件喜事。此外则想来想去,终于没有一件称心的事情。现在老了,脸上虽则还没有养起须子,但眉毛中间的直纹和眼角鼻下的斜皱,分明证实了孔子说他的“四十五十而无闻焉”的一生。本来是不高不胖的身体,近来更曲了背瘦了肉,那一套七八年前做的粗呢中山装,挂在身上,像是一面不吃风的风帆。黄而且黑的那一张脸,自己在镜子里看起来,也像是一个老婆婆。左右的几个盘牙掉了以后,颧骨愈显得高,颧下的两个深窝愈陷得黑了。少年的痕迹,若还有一点残留在他的脸上的话,那只可以举出他的长眉下的一双棱形的眼睛来;就是这一双眼睛,近来也只变成了撞墙的急狗似的阴狠而可怕,那一种飒爽的英气,早就消失了。“唉喝,唉喝!饭究竟怎么样了?”

可是奇怪得很,今天他这样的接二连三地催了几声,他的夫人却并无恼怒的回话。不但她并不恼怒,一只手抱了一个周岁的小孩,一只手拿菜和饭给他,她的脸上,并且还满含了一脸神秘的微笑。他摸了几下秃头,一边吃饭,一边在那里猜,猜她今天有了什么喜事。“大约是她的娘要从乡下来吧?”但她的来,每次总是突如其来的,从来也没有预先使她女婿女儿知道过一次。“或者是又有了孕了么?”不对不对,这并不是喜事。默默地吃完了饭,猜了许多次的哑谜,觉得都不很像,结果他也忍不住了,就开了口:“喂!你在那里笑什么?”“你三点钟回来的时候,我再同你说。”

李先生的下午的授课,显见得露出了慌张。等三点的下课钟打后,他又夹了一大堆草簿回到屋里的时候,他的脸上也满含了一脸微笑。这一回是轮到他的夫人来猜谜了,但她可聪明得很,一猜就猜中了他的喜事,“前两月的薪水发下来了。”从破中山装的袋里,将几张旧钞票拿出来交给他夫人的瞬间,他夫人也将她的隐藏了一个多月的秘密告诉了他。前回她娘上城里买东西,曾在店头给了她手里抱着的小儿子一块钱。她下了绝大的决心,将这一块钱去买了一张航空券,今天就是这航空券开奖的日子。

唯命论者的李先生,到此也有点动摇起来了,因而他所确信的哲学,也因果颠倒了一下,仿佛是变成了“祸无双至,福不单行”的样子;今天既发了薪水,这奖券当然是也可以中得的。很满足地吃过了早夜饭,他嘴里念着140320,140320的号码,就匆匆走到了大街的一家卖奖券的店头。在灯烛辉煌,红纸金字的招牌挂得满满的这一家店门口,他走来走去先走了好几遍。因为从来也没有买过什么奖券,他心里实在有点害怕,怕上这店里去碰一个钉子。最后,鼓起了绝大的勇气,把眼睛眨了几眨,唉喝唉喝的空咳了几声,他才上柜前幽幽地问了一声:“今天开奖的号码,有没有晓得?”店里的一位年轻的伙计,估量了他一眼,似乎看了他的神气有点觉得好笑的样子,只微笑着摇了一摇头。他微微感到了一点失望,底下当然是不敢问下去了,不得已就离开店,但心里却在打算再上另一家去试问一下。

低着头,转了几个弯,正走入市里顶热闹的那条大街的时候,他在左手的一家单间门面的店门口,忽而看见了一块红牌上用白水粉写着的号码,“140320”。他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更张了大眼,向电灯光下,重新看了一遍。这家店明明是一家卖奖券的店;红牌上的水粉还没有干,这号码一定是今天开奖的上海电话里来的号码。140320,140320,决没有错。他浑身发起抖来了,脸上立时变成了苍白。“这五万块钱!啊啊,这五万块钱!”他呆立在街上,不知立了几分钟,忽而又有三五个人走拢来看了。有一个说:“140320,这次的头奖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另一个说:“底下的几个小奖,我不知有没有买着。”

听了这几句话,他抖得更是厉害,简直是站也站不稳,走也走不动的样子。不得已,只能叫一乘黄包车坐回家来,这虽是他二三年来仅有的一次奢侈的破例,但不要紧,头奖已经中了。坐在车上,发抖还是不止,有几次抖得凶,险些儿身体都抖出到了车外。血气回复了一点常态,他头脑里又忽而感到了一阵烘烘然的胀热,车的周围的世界,两旁的灯火,都像在跳跃舞蹈,四面的人的眼睛,似乎全在盯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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