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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4 06:4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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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罗斯)屠格涅夫 著,庞冬,孔亚杰 (译)

出版社:中国妇女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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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

猎人笔记试读:

编者的话

关于这套书

我们几乎从来到这个世上那一刻起,就一直被父母、师长不断地叮嘱:人要多读书!由此,很多人爱追问读书的意义:“为什么要读书?”“读书有什么用?”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问一百个人,也许会有一百个答案。

然而真正手边不离书的人,很少问这样的问题。想起之前读到过一个关于杨绛先生的小故事。

杨绛先生小时候,父亲有一次问她:“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

她说:“不好过。”“一星期不让你看书呢?”

她说:“一星期都白活了。”

父亲笑了,说:“我也这样。”

也许,这是“我们为什么要读书”这个问题最好的答案。

一位先哲曾说过:“不读书的人,天和地都是狭小的,他充其量只能活上一辈子;多读书的人,天和地都是广阔的,他能活上三辈子——过去、现在和将来。”如果硬要下一个俗套的结论:读书可以让我们成为更完善的人。

读书要读经典。经典记载着历史,反映着当下,思考着未来。厚重的历史感、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生价值观、追求真理的不屈心灵……这些无一不是衡量经典的标准。阅读经典,无形中使我们在精神层面上得到提升,对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产生深远的影响。在这样的阅读中,我们有机会获得更丰富的人生体验,有机会成长为更完善的人。

我们编辑出版的这套书,是一套面向广大年轻读者的世界文学经典读本。本套书所收录的文学名著都是甫一问世就受到了世人瞩目,集思想性、文学性、艺术性于一身,甚至一度引领当时社会的思想潮流,都曾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广为流传,至今畅销不衰。其中许多作品都曾反复被改编成戏剧、电影等。希望这套书能引领您进入经典文学世界,开始一次美不胜收的世界文学之旅。关于《猎人笔记》

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出身于一个贵族家庭,曾先后在莫斯科大学、彼得堡大学就读,从1847年起为《现代人》杂志撰稿,1847~1852年间陆续写成的《猎人笔记》是其成名作,主要表现农奴制下农民和地主的关系,控诉农奴制度的腐朽和黑暗。《猎人笔记》是一部现实主义力作,全书以一个猎人的游猎为线索,展现了19世纪中叶俄罗斯广袤独特的山川风物,通过25个故事刻画了农奴、地主、医生、贵族、知识分子等人物群像,揭露了地主的残酷与虚伪、农奴生活的悲惨和无奈,对农奴制度进行了无言的讽刺与批判,并对美好生活寄托了渴望与追求。由于控诉农奴制的罪恶,《猎人笔记》的出版为屠格涅夫带来了牢狱之灾,但也正是因此,《猎人笔记》在俄罗斯乃至世界范围内享誉文坛,被视为“一部点燃火种的书”、射向农奴制度的“一阵猛烈的炮火”。《猎人笔记》产生的社会环境,并不允许作家轻易触碰此类题材,但屠格涅夫勇敢地选择了社会底层的农民、市井生活中的小人物作为主角,对他们的处境进行真实描写,突出表现他们的质朴善良和丰富情感,获得了人民的敬意与感谢,引起巨大反响。作品也为当时的俄国文坛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奠定了屠格涅夫其后作品的基调、创作手法与表现形式,开启了其成为卓越的现实主义作家之路。

屠格涅夫被誉为“俄国的语言大师”,《猎人笔记》格局开阔,擅长对风景进行细腻描写和通过对话刻画人物形象,对鲁迅、巴金、郁达夫等中国现代作家的创作都产生了重大影响。

文前

回去吧!回去吧!

回到那广阔的原野上,

那里的黑麦一望无际,

随风泛起层层麦浪。——节选自待烧毁的诗

霍尔和卡里内奇

从波尔霍夫县来到日兹德拉县的人,多半对于奥廖尔省人和卡卢加省人之间的差别有着很深刻的印象。要知道,他们的差别可是体现在外貌、气质、服饰等各个方面。奥廖尔省农人体量矮小,总是弯腰驼背,满脸愁容,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他们终日奔波着服劳役,没有做生意的本钱和能力,通常居住在山杨木搭建的小屋中,环境逼仄不堪,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则是用树皮胡乱拼接的鞋子。相形之下,卡卢加省农人的条件要好很多。他们大多身材魁梧,脸庞洁净白皙,浑身上下散发着勇敢、快活的神情;时不时他们也会去做些小买卖,贩售奶油和松焦油,手头自然更为宽裕,于是有条件住在松木构筑的房子里,享受着宽敞和明亮,在逢年过节时,很多人还会套上长筒靴,一起庆祝节日。奥廖尔省的东部村庄被四周的耕田所包围,中间往往隔着冲沟。因为到处充斥着村民随意丢弃的垃圾,冲沟早已变成了臭气熏天的污水沟。放眼望去,我们只能看到三三两两的白桦树和几株弱不禁风的爆竹柳,除此之外,方圆一俄里禁风的爆竹柳,除此之外,方内再无其他树木。奥廖尔省的房子分布错落杂乱,且覆在很多家屋顶上的麦秸秆早已腐烂变质,失去了遮风挡雨的能力。而卡卢加省就截然不同了,他们的村外遍植各种树木,村里的松木屋整齐排列,秩序井然,房顶大都覆盖着笔直的木板。各家各户阖门紧闭,后院的篱笆编排有序,没有一丝散乱,可以将邻家的猪狗等不速之客挡在外面。很显然,对于猎人来说,要是拿奥廖尔省和卡卢加省比较,后者自然是更好的选择。再过几年,奥廖尔省那些所剩不多的灌木丛林和沼泽草地也都会消失殆尽,而卡卢加省则要乐观很多,这里要么是绵延数百俄里的森林,要么是一连几十俄里的沼泽地,就连一向珍贵难觅的黑琴鸡也能偶现踪迹,更不要说温顺可人的沙锥鸟了。带着猎犬走在林间,不时会被扑啦一声惊起的山鹑吓到。当然,面对猎物,猎人和猎犬更多的还是兴奋不已。

一次,我去日兹德拉县的野外打猎,途中遇到一位来自卡卢加省的打猎爱好者。他名叫波鲁德金,其实是个小地主。因为他的友善,加之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很快我们就熟识起来。当然,他身上也不乏一些缺点。他曾向省城里每一家富户的女儿求过婚,只可惜无一例外,遭到了拒绝。他伤心欲绝,便不厌其烦向身边的朋友们一遍遍讲述自己的不幸遭遇。与此同时,他仍不死心,照常给这些小姐的父母送去礼物。不过,他的礼物无非是些自家果园里产的酸涩桃子,又或是其他杂七杂八还没有成熟的果实。他特别喜欢逢人就讲笑话,每次都是讲同一个笑话,往往还没开口,他自己便先笑得前仰后合,倒是对方从头到尾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像阿基姆·纳西莫夫这样不入流的作家以及他不入流的作品,如小说《宾娜》,都被波鲁德金推崇备至。他说起话来有些结巴,腔调也有些土里土气,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给自己养的一条狗命名为“天文学家”。波鲁德金还特别喜欢在家里推行法式膳食方法。不过,据家里的厨子讲,他所谓的法式膳食方法就是彻底改变食材的天然味道。比如说,经过波鲁德金的处理,肉能吃出鱼的味道,鱼又有了蘑菇的味道,而通心粉居然有了火药的味道。再有,胡萝卜必须切成菱形或者梯形,才能放到汤里。总而言之,波鲁德金只有这么一些无伤大雅的缺点,丝毫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好人。

结识的第一天,他便邀请我去他家住一宿。“这里距离我家还有五六俄里,”他说道,“咱们要是走着过去,距离有些远。要不先去趟霍尔家吧。”各位读者朋友,请别忘了他可是结结巴巴把这段话说出来的。“霍尔是谁?”我问道。“哦,是我的一个佃户……这儿离他家不远。”

我跟着波鲁德金朝他的这个佃户家走去。霍尔家位于林间的一片空地上,这片空地被精心平整过,收拾得很干净。霍尔的独家宅院由几座松木房屋组成,但相互之间有栅栏相连接。在院子的正前方,是用一根细长木柱撑起来的敞棚。我们俩迈步走了进去。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赶紧出来迎接我们。这个小伙子个子很高,长得也很俊俏。“啊,菲佳!霍尔这会儿在家吗?”波鲁德金开口问道。“不在家,霍尔进城了,”小伙子笑着答道,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老爷,您要用车吗?”“对,伙计,我需要一辆车。另外,你去给我弄点儿格瓦斯来。”

说话间,我们进了屋子,并打量起房间的装饰。可以看出来,这个房间经过精心收拾,四面松木墙上没有张贴比较常见的版画,显得很是干净。松木之间的缝隙里和窗框上既没有爬来爬去的甲壳虫,也没有蛰伏着静默的蟑螂。房间的角落是一盏如豆的神灯,供奉着一尊银质衣饰的圣像。除此之外便是一张椴木桌子,桌面空空如也,倒也擦洗得干净。不大一会儿工夫,刚才见到的小伙子端着硕大的杯子进来了。不消说,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杯子里盛着上好的格瓦斯。小伙子还端来一个小木盆,里面是一大块白面包和几根腌黄瓜。放下杯子和木盆,小伙子并不急着离开,只是斜倚着门框,笑吟吟地看着我俩。我俩也没客气,自顾自开吃起来。还没等我们解决掉这些吃的和喝的,外面已经传来马车停靠在台阶前的声响。我和波鲁德金放下手里的吃食,一同走出去看个究竟。只见一匹肥硕壮实的花斑公马拉着马车驻足门前,马车夫居然是个不过十五六岁、头发卷曲、两腮红润的小男孩。对他来说,勒住这个庞然大物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注意到,马车旁站着六个相貌相仿的年轻人。确切地说,他们都与菲佳相貌相仿,身高也是一样魁梧。“这都是霍尔的孩子!”波鲁德金不禁说道。“都是小霍尔。”随着我们走出来的菲佳接过话茬儿。他站在台阶上,继续向我们解释:“人还没到齐呢!波塔普这会儿正在林子里,西多尔跟着老爹进城了……要多加留神,瓦夏!”菲佳扭头叮嘱驾车的孩子:“注意跑快点儿,你这次送的可是老爷。不过,要是遇到难走的路段,就要慢下来。要不然容易弄坏车子,老爷的肚皮也经不住颠簸!”听到菲佳后面这句俏皮话,小霍尔们都嘿嘿笑出声来。“把我的‘天文学家’也抱上车!”波鲁德金又一本正经吩咐道。菲佳闻言赶忙兴冲冲抱起似乎也在笑着的小狗,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到车上。瓦夏看到我们都已经安顿好,便放开缰绳,打马上路。

马车行至一座低矮的房子附近时,波鲁德金突然指着它,向我介绍道:“那是我的办事处。想不想进去看一看?”“我很乐意。”等瓦夏停稳马车,波鲁德金从车上下来,还一边给我做着补充:“如今我不在这儿办事了。不过我们今天来看一眼也无妨。”我注意到这个房子里面是两个房间。正说话间,一个独眼老头从后院跑了过来,他八成是波鲁德金嘴里说的负责看房子的人。“你好哇,米尼奇,”波鲁德金跟他打着招呼,“给我们俩弄点儿水过来。”这个被唤作米尼奇的独眼老头也不答话,转身折回房间。不大一会儿,他就拿着一瓶水和两个杯子又出来了。“你品一品,”波鲁德金向我推荐道,“这可是泉水,非常好喝的水。”等我们都喝完杯子里的水,便要起身离开。波鲁德金打着招呼:“好啦,米尼奇,我们走啦!”独眼老头向我们深深一躬身,照旧没说什么。上车过程中,波鲁德金接着说:“就在这个办事处,我曾和商人阿里鲁耶夫做了一笔四俄亩的林地交易,我卖出了一个好价钱。”马车又飞驰了约莫半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主人波鲁德金的宅院。

晚饭间,我抛出了自己的疑惑:“请问,波鲁德金先生,霍尔是单独居住,他怎么没有和您的其他佃户一起居住呢?”“您不知道他可是个顶精明的庄稼汉!大概二十五年前,他的房子因为火灾被付之一炬。他便跑来找我的父亲,提出他的申请:‘尼古拉·库兹米奇老爷,我请求您能允许我搬到您林子里去住。我可以交租金,租金即便是贵一些也没有关系。’‘你为什么执意要搬到那儿去住呢?’‘我就是想这么做。不过,尼古拉·库兹米奇老爷,您一定要答应我不会再给我分派什么活儿,收多少租金,您只管自己定好了。’‘那你就一年交五十卢布吧。’‘没有问题。’‘记好了,要按时交上来租金,我可是不允许拖欠的。’‘我明白,您放心好了,我不会拖欠租金的。’就这样,他搬到林子里去住了。自打那天起,大家就给他起了霍尔这个外号。”“哦。原来是这样。那么后来他发财了吗?”我接着问道。“肯定是发财了。他现在的年租已经涨到一百卢布了。没准儿我还得给他加租呢。看他这样子,我已经三番五次催促他赎身。我说:‘霍尔,你赶紧赎身是正经。赎身吧。’这家伙愣是不听,每次都以没钱来搪塞我。哼!真够滑头的!我可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第二天,用完茶点后,我和波鲁德金赶紧带上行囊外出打猎。在路过村庄的时候,他让车夫在一个低矮的房子前停下来,并朝着房子喊道:“卡里内奇!”屋里传来回应:“来啦,来啦,老爷,我系上鞋子就出来。”于是,车夫便让马拉着车子慢悠悠地往前走。没等到我们出村子,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从后面追了上来。我猜想,这估计就是刚才波鲁德金喊的卡里内奇吧。这个家伙个子挺高,体形也有些偏瘦,脑袋瓜小小的,总是一副后仰的姿势。后来我得到确证,他确实是卡里内奇。卡里内奇几乎每天都要跟着主人波鲁德金四处打猎,他负责背负猎袋,有时候也要背着猎枪,还要到处侦查猎物的踪迹、取水、采摘草莓、搭帐篷、找马车。可以说,没他在,波鲁德金哪儿也去不了。卡里内奇是个积极乐观的人,脾气也很是温和,嘴里总在低吟着小曲,眨巴着无忧无虑的眼睛左顾右盼,他说话略带鼻音,微笑时会眯起他的淡蓝色双眼,时不时捋一捋他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山羊胡。他拄着一根细长的棍子,步子迈得很大,不过走得并不快。这天,他也同我说了几次话,服侍我的时候也全然没有低三下四的姿态,倒是照顾起他的东家波鲁德金,像是在照顾一个孩子一般。中午时分,酷暑难耐,我和波鲁德金急于找个能躲避烈日的地方。卡里内奇便引领着我们来到茂林深处,那儿是他的养蜂房。他打开一个房间,让我们俩进去休息,自己戴着留有网眼的罩子,拿起刀子、罐子和一根烧过的木头出去割蜜了。在这个挂满一束束干草的房间里,我们俩躺在新鲜的干草上,嗅着干草散发出来的清香。我和波鲁德金把割来的透明温和的蜂蜜和上泉水,喝下去,然后伴着周围嗡嗡的蜂鸣声和窸窸窣窣的草木声,我们很快睡着了……一阵阵轻风唤醒了我。我睁开眼来,看到房门半开着,卡里内奇坐在门槛上,正忙着用刀子雕琢一把木勺。他的脸庞像晚霞映照的天空,柔和而又明亮,我盯着他的脸欣赏了半天。过了一会儿,波鲁德金也醒了。我们都没有马上起身,要知道经过一番奔波以及之后的酣睡,慵懒地躺在干草上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我们俩都觉得身体松松软软,脸颊上都浮着微微的热气,这种一动不动的状态让人舒服不已。好不容易,我们终于站了起来,一直在外面转悠到天黑。在吃晚饭的时候,我和波鲁德金聊起了霍尔和卡里内奇。波鲁德金跟我坦陈:“卡里内奇可是个老实善良的庄稼汉,从不偷懒,还很热心。他干的活儿都很妥帖,可惜,他干不成什么活儿,主要还是我总拖着他。卡里内奇每天都得陪着我去打猎,哪有工夫再去打理庄稼。您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想想也是。饭后,我俩就睡觉了。

次日,波鲁德金进城去了,说是要和他的邻居比丘科夫打官司。据他说,比丘科夫耕了他的地,还在地里把他的一个农妇给打了。我便只身一人外出打猎。傍晚的时候,我拐到了霍尔家。在院门口站着一个秃顶老头,个子不高,不过肩膀很宽厚结实——这肯定就是霍尔本人了。我带着好奇心把霍尔周身认真打量了一番:他长着一副苏格拉底式脸型,额头高耸,疙疙瘩瘩,小眼睛,鼻孔朝上翘着。霍尔带我进了屋子,还是那个菲佳给我拿来一些牛奶和黑面包招待我。霍尔则是慢悠悠地捋着他卷曲的下巴胡,泰然自若地坐在长凳上和我攀谈。许是他觉得自己身份有些分量,言谈举止间总是从容不迫,不时还会从上嘴胡子下露出微笑。

我主动同他谈论种地、收成、农家生活之类的话题,不管我说些什么,他总是表现出赞同我的样子。直到后来,我才发觉自己说的其实似是而非,便不好意思起来。这个谈话的场景着实令人感到奇怪。霍尔估计是出于谨慎的缘故,说起话来有时候显得云山雾罩。下面举个我们谈话的例子:“霍尔,我想知道,”我问道,“你怎么没去向你的东家赎身呢?”“我干吗要赎身?现在我们关系处得很好,再者说我也交得起租金……东家可是个好人。”“即便如此,有了自由身,岂不是更好。”我接着说。

霍尔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是这个道理。”他答道。“那,你为什么不赎身呢?”

霍尔摇摇头。“老爷,您叫我拿什么来赎身呢?”“嗨,得了吧,你这个老头儿……”“霍尔真要是成了自由人,”霍尔仿佛是自己喃喃道,“到时候,是个没蓄胡子的人都可以来管束霍尔了。”“你也把胡子给剃掉呀!”“胡子不算个事。就像草一样,说割也就割了。”“那你还犹豫什么?”“嗯,或许霍尔该去做商人;商人日子过得好,也留着胡子呢。”“怎么,你不是也在做着小生意吗?”我又问道。“也就是贩点儿奶油和焦油,算不得什么生意……老爷,怎么样,需要我给您套车吗?”

我心里想着:“你这家伙可真狡猾,说的话都是滴水不漏。”

不过我嘴上却说道:“噢,不,不用给我套车。我打算明天再在这附近转一转,当然前提是你会同意。我想,要不就让我在你的干草棚里住一宿吧。”“我当然欢迎啊。不过,我想您睡在干草棚里怕是不怎么舒服。我这就吩咐娘儿们给您铺个被褥,放个枕头。嘿,娘儿们!”他从长凳上站起来,嚷嚷道,“娘儿们,过来!……菲佳,还是你带老爷过去吧。娘儿们都蠢。”

约莫一刻钟后,菲佳打着灯笼带我来到干草棚。我躺倒在芳香四溢的干草上,脚边则蜷缩着一只狗儿。将我安顿好,菲佳便与我道了晚安,转身吱呀一声拉上房门。躺在这儿,我久久无法入眠。门外一头母牛朝干草棚走了过来,只听它在门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狗儿立马抖擞精神,向门外狂吠起来。接着,一头猪又哼哼着从门口路过。一匹马不知在附近哪个地方,正津津有味嚼着干草,不时还会打出响鼻来……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沉沉睡去。

天亮的时候,菲佳把我叫了起来。这个年轻人活泼、愉快的性格,很对我的脾气。而且,据我观察,老霍尔显然也很喜欢他。这对父子还总爱彼此打趣逗乐。这时,霍尔出来跟我打了个招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他们家留宿了一晚的缘故,他今天待我的亲热程度明显要超过昨天。“茶水已经给您烧好了,”霍尔微笑着邀请我,“咱们去喝茶吧。”

我们俩在桌边坐定。一个健壮的妇人端来一罐子牛奶,我猜她应该是霍尔几个儿媳妇中的一个。“你可是人丁兴旺啊。”我恭维道。“您说得没错,”霍尔嘴里咬着一小块方糖,说道,“对这,我和我家老婆子没什么好抱怨的。”“你们现在还都是住在一起吗?”“嗯,住在一起。既然他们愿意和我们住一块儿,那就住一块儿了。”“都成家了吗?”“就差这个调皮鬼还没娶亲,”手指着照着上次那个姿势斜靠在门框上的菲佳,霍尔答复道,“还有就是瓦夏,不过他还小,现在也不着急。”“我干吗要成家呀?”菲佳做出不乐意的架势,“我现在就挺好的。娶老婆干吗?娶来是为了吵架吗?”“嘿,你个小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是个风流哥儿……一天到晚就想着和老爷家的丫头片子们鬼混……‘臭不要脸的,真讨厌!’”霍尔居然还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丫头们说话的口吻,“我最清楚你的小九九了。你这个懒家伙!”“娶老婆有什么好处呢?”“老婆是劳动力,”霍尔一本正经道,“她们是用来伺候男人的。”“劳动力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得了吧,你还不是只想着自个儿享乐。我最清楚你在想些什么了。”“行行行,既然这样,你就赶紧给我张罗娶老婆吧。哎?咋了?你怎么又不言语了?”“唉,算了,算了,你这个小鬼头。你看看,咱们把老爷给吵烦了。我会记挂着给你娶老婆的,你放心好了……老爷,请您不要介意,这孩子年纪还小,一直没规没矩的。”

菲佳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霍尔这会儿在家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卡里内奇捧着一束野草莓走了进来,说是专门采摘送给老伙计霍尔的。霍尔赶紧热情地上前迎接卡里内奇。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卡里内奇,压根儿想不到一个庄稼汉居然会有这样的“温情”。

这一天我出门打猎的时间已经比往常晚了三四个小时。接下来的三天,我一直住在霍尔的家里。和这两位新朋友的相识激起了我的兴味。说不准是我什么地方获取了他们的信任,他们如今和我是无话不谈。我很开心地和他们攀谈聊天,并注意留心观察他们。我发现,这两个朋友身上并没有相似之处。霍尔是一个办事认真、很现实的人,他的头脑适于经营管理,算得上纯粹的理性主义者;而卡里内奇则恰恰相反,满脑子都是浪漫、理想的东西,大概可以归于好好先生、空想主义一类人。霍尔更显得务实,努力造房子,积极攒钱,有意识地和主人以及其他有权势的人处好关系;而卡里内奇不善营生,日子过得紧巴巴,脚上还踩着一双破旧的树皮鞋。霍尔是子孙满堂,全家也和睦相处,都唯霍尔马首是瞻;而卡里内奇只是曾经有过老婆,并且还很惧怕这个老婆,这个老婆也没为他生个一男半女。波鲁德金为人如何,霍尔看得很透彻;而卡里内奇谈起主人,就是一脸的崇敬。霍尔乐意和卡里内奇交往,总爱照顾袒护这个朋友;卡里内奇同样如此,对于霍尔他保持着敬意。霍尔话不多,顶多是笑一笑,真正的想法都藏在肚子里。相比之下,卡里内奇就是个话痨,不过他可不是伶牙俐齿的人。卡里内奇倒是有一些特长,就连霍尔也佩服不已。比如说,他会念咒语,可以用来止血、治疗惊风和疯病,还能灭虫;他擅长养蜂,手气也很好。霍尔是个怀疑论者,相信眼见为实,而卡里内奇则很单纯。我看到,霍尔让卡里内奇把一匹刚刚买来的马牵进马厩,卡里内奇不假思索就照做了。卡里内奇接近自然纯朴,霍尔则更近于世俗与社会。卡里内奇很轻易地接受一切,而不会心生怀疑;霍尔则精于算计,自视甚高,经常会用嘲讽的心态看待外界。霍尔阅历丰富,见多识广。从他的讲述中,我学到很多前所未有的知识。比如说,经他介绍,我才知道每年夏天割草季到来前,村子里会出现一辆样式很别致的四轮马车。一个身着长衣的人,向村民兜售他的镰刀。要是给他现钱,一把镰刀的价格是一卢布二十五戈比至一个半卢布的纸币;如果想赊账,价格就会贵一些,需要三卢布纸币至一个银卢布。不用问,这里的村民都得赊账才行。两三周之后,他会返回来收账。到时候,村民已经收割完燕麦,手头有了付账的现金。通常情况下,村民们会和小贩一同去酒店里,选择在那里结账。一些本地的地主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商机,便以现金把镰刀买下来,然后企图用同样的条件赊售给村民。可是村民们并不买他们的账,甚至会有些不情不愿。因为在村民看来,和外来的商贩交易过程中,他们可以拿指头弹一弹镰刀,听一听刀身发出的声音,再翻来覆去把玩几遍,不停地追问精明的商贩:“喂,哥们儿,你这个镰刀看着可不咋地啊!”而从地主手里买镰刀的话,村民可就失去了这仅有的乐趣。小镰刀的交易模式也类似,不同的是出场的还有农妇们。她们叽叽喳喳围着商贩,不胜其扰的商贩有时候几乎要动手打她们。商贩们真要是动了手,农妇们的目的也就差不多达到了。不过说起来,让农妇们吃了苦头的还不是这个。为了获取原材料,造纸厂的原料采办人员会委托一类很特别的人来到乡间收购破布烂麻。这类在县城里被称作“鹰”的人从原料采办人手里领了二三百的卢布纸币后,便会在乡下四散捕食。与真正的鹰的捕食方式截然不同,他们可不会公开、大胆地飞扑捕获猎物,而是依靠阴谋诡计的卑劣手段。“鹰”事先把自己的车子停在村外不显眼的树林角落,然后装作过路人或是无事游荡的人,在村民房子的后院或后门口来回晃悠。农妇们靠着直觉能感知到“鹰”的到来,便趁着人不注意,鬼鬼祟祟出门,匆匆跟“鹰”完成交易。就为了几个铜板,农妇们除了会处理掉家里的破布,有时候连男人的小褂和自己的裙子居然都敢出售。这一段时间,农妇们发现把家里的东西偷出去卖更划算,便开始卖家里的大麻以及大麻布。这样一来,可就大大扩展了“鹰”的收购范围。不过,庄稼汉可没闲着,在家里一发现不对头,听到“鹰”要进村的消息,就会加强戒备防范。说起来,可真够窝囊的!卖大麻是男人的事儿,从来可都是他们在操作这事。他们不会选择去城里卖,那还要他们负责运送,而是直接卖给来村庄收购的小贩。这些狡猾的小贩声称没有带秤,规定四十把就是一普特。各位读者朋友,你们应该知道,一把是什么概念?俄罗斯人的手掌有多大,更别说两只手都特别“卖力”的时候。像这样的奇闻怪谈,对我这个涉世不深、没有在乡间“滚过泥巴”(用我们奥廖尔人的话说)的人而言,真是叫人大开眼界。不过,霍尔也不是只让我听他讲,他也会让我给他讲一些我的见闻。当得知我有国外经历时,他的好奇心便上来了。当然,卡里内奇的好奇心一点儿也不比他差。他们两个人感兴趣的角度不一样,比如说卡里内奇更喜欢我给他讲美丽的自然风光、奇异的都市建筑,而霍尔则倾向于了解国外的行政体制和国家治理之类的情况。他不单是听,更愿意逐一将我讲述的与我们身处的环境比较,不时询问道:“他们那边和咱们这边一样吗?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老爷,请您讲一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卡里内奇不像霍尔那般刨根究底,无非就是动不动说一些感慨的话:“哎呀,天哪!居然有这样的事!”霍尔除了发问之外,基本就是缄默不语,顶多就是插上一嘴:“这事放在咱们这儿可行不通。咱们这儿的做法才合理。”诸位读者朋友,请原谅我无法一一转述他所有的发问和评论,况且也没这个必要。不过,通过谈话,我从霍尔身上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信念,这个信念恐怕不是诸位读者朋友能预料到的。霍尔传达出来的信念是这样的:彼得大帝表现出了纯粹俄罗斯人的主要气质,毫不守旧,敢于革新。他自信于自己的力量和刚强,因此也不惮去做任何改变。他勇敢地迎接未来,而不会沉浸在过去不能自拔。只要是好的东西,他就不会拒绝;只要是合理的,他都会欣然接受,至于这东西出自何处,在所不问。他拥有一颗聪慧的头脑,总爱嘲笑德国人枯燥的理性思维。但是,用霍尔的话来说,德国人并非一无是处,反倒很有些意思,他本人都愿意去向德国人学习。基于身份的特殊以及事实上不受拘束的地位,霍尔同我讲了很多别人不会讲的话。借用一些庄稼汉的说法,这净是些用棍子撬也撬不出来、用石碾磨也磨不出来的话。看样子,霍尔确实很了解自己的处境与地位。就是和霍尔交谈,我才第一次了解到一个睿智纯朴的俄罗斯农夫的语言风格。同样是庄稼人,不像卡里内奇,霍尔是文盲,斗大的字不认得一个,但是丝毫不影响他见识广博。“这个家伙能识字,”霍尔讲道,“他养的蜜蜂可好了,从没死过多少。”“你让你家的孩子们读书了吗?”霍尔没有立即答话,隔了会儿才说:“菲佳能认些字。”“其他的孩子呢?”“其他的都不认字。”“为什么呢?”我追问道。霍尔赶紧转向了其他话题,没有再就我的问题说下去。由此可见,尽管他聪明绝顶,可脑子里依然存着执拗的偏见。就如,他从骨子里瞧不上女人,心情好的时候总爱捉弄嘲讽女人。霍尔的妻子是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终日围着炕头在打转转,嘴里总是嘟嘟囔囔,逮谁骂谁。霍尔的儿子们都不爱搭理她,而霍尔的儿媳妇们却又怕她怕得要死。看到这个场景,我也不难理解俄罗斯民谣里用婆婆的口吻唱的那样:“你若不打你的老婆,不打你的新婚妻子,还怎么成家立业,还怎么算是我的儿子……”有一次,我想给这几个儿媳妇帮帮腔,唤起霍尔的同情心。哪知霍尔反过来做我的工作:“您怎么要管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呢?让这些娘儿们去吵吧……真要是不让她们吵,说不定还坏事了呢。再说,她们吵一吵,天也不会塌下来。”有时候,穷凶极恶的老太婆一骨碌从炕上下来,朝着过道的看门狗嚷嚷道:“狗儿,给我过来!给我过来!”然后抓起拨火棍狠狠敲打瘦弱的看门狗。要么,老太婆会站在敞棚下,朝着每一个过路人——用霍尔的原话讲——“骂大街”。不过,这个老女人终究是怕自己的男人,只要霍尔招呼一声,她就会乖乖回到炕上。最有意思当属目睹霍尔和卡里内奇的争辩,特别是在谈论波鲁德金的话题时。卡里内奇每次都会说:“霍尔,你不要当着我的面说他坏话。”霍尔毫不理会道:“他要真对你好,那怎么连双靴子都不给你提供?”“唉,瞧你说的,我一个庄稼人,要什么靴子啊?”“庄稼人怎么了?你瞧,我也是庄稼人……”说着话,霍尔抬起脚,给卡里内奇看他的皮靴。这双皮靴看样子是毛象皮做的。卡里内奇嘴上还是不服:“喂,谁能跟你比?”“没有靴子,他怎么着也得出钱让你买树皮鞋吧。照你这么每天跑前跑后跟着他打猎,一天恐怕就得报废一双树皮鞋。”“他确实给我买树皮鞋的钱。”“嗯,是给过你,还是去年赏你的那十个戈比。”卡里内奇顿时哑口无言,无比沮丧地转过头,不再搭理霍尔。霍尔瞧着卡里内奇哈哈大笑起来,两个小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

卡里内奇很会唱歌,还弹奏了一会儿三弦琴。霍尔本来只是在听着,忽然脑袋一歪,也扯开嗓门唱了起来。《我的命运啊,命运!》是霍尔最喜欢唱的歌曲。菲佳可不会放过嘲弄他老子的机会:“我说老人家,你怎么郁郁寡欢了呢?”霍尔不答话,双手托着腮帮子,兀自闭着眼睛,哭诉自己悲惨不堪的命运……不过,在其他时间,霍尔总是闲不住,双手不停地忙碌着,一会儿在修理马车,一会儿又开始整修篱笆。可他并不怎么喜欢保持干净。有一次,我给他指了出来,他不以为然地说:“房子里总该有人住着的味道才行。”“你瞧,”我反驳道,“卡里内奇的蜂房可就干净多了。”“老爷,蜂房里干净,蜜蜂才能待得住啊。”霍尔不禁叹了口气答道。

又有一次,霍尔问我:“老爷,您是不是也有自己的领地?”“嗯,有。”“距离这儿有多远?”“一百俄里的样子吧。”“那么,老爷,您自己住在领地上吗?”“是的。”“您通常是用打猎来消遣吧?”“说实话,确实如此。”“这就好,老爷,您只管打您的松鸡,村长倒是得隔段时间换一换。”

我住在霍尔家第四天的傍晚,波鲁德金差人来接我回去。分别时,我与霍尔全家依依不舍。卡里内奇和我一道坐车离开。“再见,霍尔,希望你保持健康,”我说道,“菲佳,再见。”“再见,老爷,不要忘了我们。”我们便启程了。

西边的晚霞刚泛出红晕。“明天保管是个好天气。”我抬眼望着晴朗的天空不禁猜测。“哪儿啊,明天有雨。”卡里内奇并不认同我的意见,“您看,鸭子正用劲儿拨水。青草现在也散发着浓浓的气味。”马车驶进了茂盛的树林里,卡里内奇坐在驾车位子上,摇晃着身体,嘴里哼着小曲,眼睛还在注视着余晖……

第二天,我跟好客的波鲁德金道别后离开了。

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

傍晚,我和猎人叶尔莫莱一起去“伏击”……但是,什么是“伏击”,恐怕不是所有读者都明白的。那么各位,就请听我细细说来吧。

春天,在太阳落山前的一刻钟,你背上枪,不能带狗,到树林里去。你靠近林边找个地方给自己,环顾四周,检查一下引火帽,并和同伴互相使个眼色。一刻钟过去了,太阳落山,但树林里还很明亮,空气清新而澄澈;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嫩草如同绿宝石般发出夺目的光彩……你就等待着吧。树林里渐渐暗了起来,晚霞的红光从树根和树干上缓缓移动,越升越高,从几乎还没长出叶子的低枝上移向纹丝不动、沉睡的树梢……终于,树梢也暗下来了,红色的天空逐渐发蓝。树林的气息越加浓烈,微微地散发出暖暖的湿气,吹进来的风一到你身边就停息了。鸟儿也纷纷入睡——不是所有的鸟儿都睡着了,它们因种类不同,入睡有先后之分:最早睡下的是燕雀,不一会儿是知更鸟,接着才是黄鹂。树林里越来越暗,树木融合成黑压压的一大片,第一批星星羞怯地挂在蓝天上。鸟儿们都睡着了。只有红尾鸟和小啄木鸟还在懒洋洋地叫着……最后它们都安静下来了。柳莺那响亮的叫声再一次在你头上响起,黄莺在某处凄婉地叫了一阵,夜莺开始歌唱了。你等得心力交瘁,忽然——不过,只有猎人才了解我的话——忽然从寂静中传来一种特别的咔咔声和沙沙声,可以听见急促而有节奏的翅膀扇动声——就有山鹬优雅地弯着它们的长嘴,从黑乎乎的白桦林中轻快地飞出来,迎接你的子弹了。

这就叫“伏击”。

我和叶尔莫莱就是出去伏击。但是,抱歉各位,我得先向你们介绍一下叶尔莫莱。

他四十五岁左右,身材瘦高,鼻子又长又细,前额窄窄的,眼睛是灰色的,头发蓬乱,嘴唇宽阔,常带着嘲笑的神气。这个人无论春夏秋冬始终穿着一件德国式的土布外衣,腰里别着一条宽腰带;下身穿一条蓝色的灯笼裤,头戴一顶羔皮帽子,这帽子是落魄的地主一时高兴送给他的。腰带上系着两个袋子,一个在前面,被巧妙地分成两半,一部分装火药,一部分装霰弹;另一个袋子放在后面,用来装猎物。

至于麻屑,叶尔莫莱则是从自己头上那顶百宝箱似的帽子里取来的。靠卖猎物所得,他本可以给自己置办一个弹药袋和背袋,但是他根本没买过这些东西,只是按照原来的方式来装火药。他能够避免霰弹和火药撒落,也不会将二者混在一起,手法之精妙,使得旁观者都惊讶不已。他的枪是单筒的,里面装有燧石,而且有猛烈“后坐”的坏脾气,因此叶尔莫莱的右颊总是比左颊大。连最机灵的人也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用这支枪打中猎物的,但叶尔莫莱确实常常打中。他有一只名叫“杰克”的猎狗,是一个十分奇怪的家伙,叶尔莫莱从来不喂它。“我才不喂它呢,”他发表议论道,“况且,狗都是聪明的畜生,它们能找到吃的东西。”确实如此,尽管那只狗瘦得皮包骨头,不相干的路人见到它也会吃惊,但它照样活着,而且活了很久;不论境遇如何凄惨,它一次都没有逃跑过,也没有想过要离开自己的主人。年轻的时候因为恋爱离开过一两天,不过那股傻劲儿很快就过去了。“杰克”最了不起的特点在于它对世上的一切都格外冷漠……倘若说的不是只狗,那么我会用“悲观”这个词。它常常把短尾巴压在身底下坐着,眉头紧锁,身子不时地哆嗦一下,而且从来不笑。(各位都知道,狗是会笑的,并且笑得特别可爱。)它长相无比丑陋,空闲的仆人抓住机会总是恶毒地嘲笑它的相貌;但“杰克”对于这些嘲笑或者殴打却毫不在意。每当它由于不仅仅是狗才有的弱点,把饿坏了的嘴伸进温暖、香喷喷的半开着门的厨房时,厨子们就会即刻放下手头上的工作,一边骂一边追赶它,这给厨子们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出猎时,“杰克”乐此不疲,而且嗅觉非常灵敏。但是,倘若意外追到一只被打伤的兔子,它就会远远地避开那说着一些听得懂与听不懂的方言的叶尔莫莱,躲到灌木丛中,津津有味地把兔子吃到只剩下骨头。

叶尔莫莱是我邻居中的一个旧式地主家的人。旧式地主大都不喜欢吃鹬鸟,而喜欢吃家禽。除非在生日、命名日和选举日等特殊的情况下,旧式地主家的厨子才会做鹬鸟。俄国人越不擅长什么反而对其越来劲儿,于是发明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调制法,使得大部分客人既好奇而专注地看着餐桌上的美味,又不敢亲口尝一尝。主人只规定叶尔莫莱每个月送两对松鸡和鹧鸪到厨房,其他的一切任由他,不管他在哪儿住,也不管他靠什么生活。人们都不和他来往,认为他是一个一事无成的人——就像我们奥廖尔当地所说的“窝囊废”。火药和霰弹当然不是主人发给他的,就像他从来不喂狗一样。

叶尔莫莱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他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喜欢说话,看起来又懒又笨,嗜酒如命,不喜欢在固定的住所长时间住,走路的时候总是拖着双腿,摇摇晃晃——这样拖着双腿摇摇晃晃地走,一晚上可以走五六十俄里。他经历过各种有惊无险的事儿,在沼地里、树上、屋顶上、桥底下睡觉,不止一次被关在阁楼、地窖、棚屋里,失去枪、狗和身上最后一件衣服,经常被人痛打——然而过不了多久,他又穿着衣服,背着枪,带着狗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即便如此依然不能称他为快乐的人,虽然他的心情大部分时候都还不错,只能说他是一个古怪的人。

叶尔莫莱很喜欢跟有教养的人聊天,尤其是在喝酒的时候,但并不持久,往往是站起身来就走了。“你这家伙,天已经黑了,上哪儿去?”“到恰普利诺村。”“你到十俄里远的恰普利诺村去干什么?”“到那儿的庄稼人索夫龙家里过夜。”“就在这儿过夜吧。”“不,不行!”于是,叶尔莫莱就带着他的“杰克”,在黑夜里穿过灌木丛和洼地向前走去,可是那个庄稼人索夫龙说不定不让他进门,或许还会打他两耳光,不准他打扰本分人家。然而,叶尔莫莱的一些本领却无人能及,如在春汛时捕鱼,徒手捉虾,凭嗅觉寻找野味,招引鹌鹑,驯养猎鹰,捉住那些会唱“魔笛”“夜莺飞渡”的夜莺……只一件事他不会做,那就是训练狗,他对此毫无耐性。叶尔莫莱也有老婆,但每周他只去她那儿一次,她住在一间破旧的、快要倒塌的房子里,勉强过着困苦的日子,从来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吃上饭,一直过着艰苦的生活。叶尔莫莱这个无忧无虑、善良的好人,对待自己的老婆却残忍又无情,他在家里总是摆出威风又严肃的表情——他那可怜的妻子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讨好他。每次看到叶尔莫莱的眼神,她就浑身颤抖,又常常拿着自己最后一文钱为他买酒;当她的丈夫大模大样地躺在床上睡着的时候,她就卑躬屈膝地给他盖上自己的皮袄。我曾不止一次看到过叶尔莫莱眼神中无意流露出凶神恶煞般的神情,我不喜欢他咬死受伤鸟类时脸上的表情。叶尔莫莱在家从来没有住过一天以上,一到别的地方,他就又变成了“叶尔莫尔卡”——方圆一百俄里内的人都这样称呼他,有时他也这样称呼自己。即便身份最低下的仆人都觉得自己比这个流浪汉优越,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对叶尔莫莱很亲热。庄稼人开始都喜欢追赶他,如同对待田里的兔子一般,过后就会把他放掉,等到大家知道他是一个怪人以后,就很少再为难他,甚至还给他面包吃,和他一起聊天……我就是带着他来打猎的,和他一起到伊斯塔河岸上一个很大的桦树林里去伏击。

俄罗斯有很多河流与伏尔加河一样,一边是山,另一边是草地,伊斯塔河也是如此。这条小河曲曲折折,蜿蜒如蛇,没有半俄里是直流,有的地方,从陡峭的山冈上望去,可以看见十几俄里的河流,包括堤坝、池塘、磨坊、爆竹柳围成的菜园和茂盛的果园。伊斯塔河里有许许多多的鱼,尤其是雅罗鱼(热天庄稼人时常在灌木丛底下用手捉这种鱼)。小小的滨鹬啾啾地叫着,沿着处处有清凉泉水的岩石岸边飞翔;野鸭在池塘中间浮游,小心打量着四周;苍鹭伫立在水湾崖壁下的阴影里……我们伏击了约莫一个小时,击中了两对山鹬。我们计划在太阳出来前再来碰碰运气(早晨也可以伏击),于是决定在附近的磨坊里借住一宿。我们走出树林,跑下山冈,河里流淌着深蓝色的水波,空气由于夜间潮气的侵袭,越来越浓烈。我们敲了敲大门,随之,院子里有几只狗一起叫了起来。“是谁?”里面传来一声沙哑、睡意蒙眬的声音。“我们是打猎的,来借宿一晚。”没有回复。“我们会付钱的。”“我去询问一下主人……嘘,该死的狗!……还不都给我走开!”我们听到雇工走进屋子的声音,很快他又回到门口来。“东家说不行,不让你们进来。”他说。“为什么不让呢?”“因为你们是打猎的,他害怕你们会把磨坊烧掉,你们可是带有弹药的。”“瞎说什么!”“前年我们的磨坊就被烧过一回,有几个牲口贩子来过夜,不知什么原因他们一来就烧着了。”“可是,老兄,我们总不能就在外边过夜吧。”“随便你们怎样了……”说完,只听见他拖着靴子远去了。

叶尔莫莱狠狠地骂了他。“咱们到村子里去吧。”末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但离村子还有两俄里的路程……“咱们就在外边过夜吧。”我说,“今天天气挺暖和的,咱们给磨坊主一些钱,他会送麦秆出来。”叶尔莫莱同意了我的建议。我们再一次敲起门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从门里传出雇工的声音,“已经说过不行了。”然后我们把我们的来意跟他说明了。他进去和东家商量了一会儿,便和东家一起走了回来。旁边的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磨坊主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个子高高的,肥头大脸,肚子又圆又大。他答应了我们的请求。距离磨坊百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四面透风的小敞棚,他们抱来麦秸和干草放在敞棚里;那个雇工在河边的草地上摆放了茶炊,蹲下身子使劲向管子里吹起生火……炭火生着了,清楚地照见了他年轻的脸。磨坊主人跑去叫醒了他的妻子,后来提出让我到他的屋子里去休息,可我还是喜欢在外面过夜。磨坊主妇给我们送来了牛奶、鸡蛋、土豆和面包。茶炊很快烧开了,于是我们就喝起茶来。雾气从河面上缓缓升起,没有风,周围有秧鸡的叫声;磨坊的水轮边发出微弱的声音,那是水滴从轮翼上滴下来,水又从堤坝的闸门渗出所发出的声音。我们生起一堆小火,当叶尔莫莱在火灰里烤土豆的时候,我趁机打了个盹……我从轻微的细语声中惊醒。我抬起头来,看到磨坊主妇坐在火堆前放倒的木桶上,正和我的同伴在聊天。我之前通过她的衣着、言行和口音大概看出她是地主家的女仆——不是农家妇女,也不是小市民家的女子;但现在我才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容貌。她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清瘦而苍白的脸上残留着动人的风韵,我特别喜欢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她双手托腮,双肘支在膝盖上;叶尔莫莱背对着我,正在往火里添木柴。“热尔图希纳又发生瘟疫了,”磨坊主妇说,“伊凡神父家死了两头母牛……上帝保佑吧!”“你家的猪还好吗?”叶尔莫莱沉默良久后问道。“都还活着。”“要是能给我一头小猪就好了。”

磨坊主妇没有说话,随后叹了口气。“和你一起来的那位是?”她问。“克斯托马罗夫村的一位老爷。”

叶尔莫莱向火里扔了几根枞树枝,树枝立刻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白色的浓烟直往他脸上扑。“你丈夫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他害怕。”“瞧,这大肚子的胖家伙……亲爱的,阿丽娜·季莫菲耶夫娜,快给我来杯酒吧。”

磨坊主妇站了起来,消失在黑暗中。叶尔莫莱低声唱起歌来:“为找意中人,鞋子都踏穿……”

阿丽娜拿着一个小酒瓶和一只杯子回来了。叶尔莫莱欠起身来,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一口气喝干了酒。“好味道!”他说。

阿丽娜又坐在木桶上。“阿丽娜·季莫菲耶夫娜,怎么样,你还是经常生病吗?”“是的。”“哪里不舒服?”“一到晚上就咳嗽,很痛苦。”“老爷大概睡着了,”沉默了一会儿,叶尔莫莱说,“你最好不要去看医生,阿丽娜,越看反而越糟。”“我的确没去看过。”“到我家来玩玩吧。”

阿丽娜低下了头。“到时候我把我那个,把我那个老婆子赶出去,”叶尔莫莱继续说道,“不骗你。”“叶尔莫莱·彼得罗维奇,你最好还是把老爷叫醒,你看,土豆都烤熟了。”“让他睡吧,”我忠诚的仆人淡淡地说,“他跑得太累了,睡得很熟。”

我从干草上翻身起来。叶尔莫莱站起来,走到我旁边。“土豆烤好了,您吃吧。”

我从敞棚里走了出来,磨坊主妇也从木桶上站起身来想离开。于是,我就跟她说起话来。“你们租这个磨坊很久了吧?”“去年三一节开始,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你丈夫是哪儿的人?”

阿丽娜没有听清我的提问。“你丈夫是什么地方的人?”叶尔莫莱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别廖夫人,他是别廖夫城里人。”“你也是同一个地方吗?”“不是,我是地主的人……过去是地主的人。”“谁家的?”“兹韦尔科夫老爷家的,但现在我自由了。”“哪一个兹韦尔科夫?”“亚历山大·西雷奇。”“你是不是他太太的丫头?”“是的。您怎么知道的?”

我倍加好奇而同情地看着阿丽娜。“我认识你家老爷。”我又说道。“您认识?”她低下头,低声问。

这里应该跟读者交代一下,我为什么会加倍好奇而同情地看着阿丽娜。我曾经在彼得堡时,偶然结识了兹韦尔科夫。他身居要职,是一位出色的博学而干练的人。他的妻子胖乎乎的,多愁善感,既爱哭,又凶狠——是一个庸俗、乖张的女人;他的儿子是一位十足的公子哥,愚蠢而又娇生惯养。兹韦尔科夫长得并不讨人喜欢,宽阔得接近四方形的脸上嵌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鼻孔又大又尖,并向外突出;满是皱纹的额头上竖立着剪得短短的白发;薄薄的嘴唇不住地嚅动着,带着做作的笑容。兹韦尔科夫先生站着的时候总是叉着腿,两只肥大的手顺势插在口袋里。一次,我和他坐着马车到郊外,聊了一路。兹韦尔科夫先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精明人,就开导我如何走“正道”。“请允许我向您指出,”最后他尖声说道,“你们年轻人对一起事物的认知和判断都是片面的,你们都不了解自己的祖国,先生,你们对俄罗斯并不了解,事实就是这样!……你们读的都是德国书。就像现在你跟我谈这个、那个,谈农奴……很好,我对此没有意见,您说的一切都很对;可是你并不了解他们,不了解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兹韦尔科夫先生大声地擤了擤鼻涕,又闻了闻鼻烟。)比如,让我跟你讲一件可笑的事儿,或许会引起你的兴趣。(兹韦尔科夫先生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我太太是怎样的人,你可是知道的,恐怕很难找到比她更善良的人,这个您必须得承认吧。她的侍女们过的简直不是一般人的生活,可以说是人间天堂……但是,我太太曾给自己定下一个规则:不用已结婚的侍女。确实是这样,一个生过孩子的侍女,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怎么能好好地伺候主人,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呢?她已经很难顾及这些,并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这确实是人之常情。有一次我们坐车路过自家村子,这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想想,有十五六年了吧。我们看到村长家的女儿长得非常可爱,而且举止态度也很讨人喜欢。我太太对我说:‘可可——您知道吗,她平日里就是这样称呼我的——我们把这个小姑娘带到圣彼得堡吧,我很喜欢她,可可……’ 我说:‘好,那咱们就带她去吧。’不用说那村长给我们下跪表示感谢;您可知道,这种好事他做梦都想不到的……至于小姑娘嘛,她一时还想不开,哭了一阵子。要离开父母的确非常难受……总之……这不足为怪,很快她就跟我们混熟了。刚开始我们让她住在婢女室里,当然得让她先跟着学习一番。您猜怎样?……小姑娘进步很大,我太太非常偏爱她,甚至完全离不开她,最后撇开别人,将她作为自己的贴身侍女……真不容易啊!……但说句公道话,我太太从来没有过这样好的侍女,从来没有过;她勤快、谦虚、听话,一切都令人满意。但是,说实话,我太太也过于宠爱她了:给她好衣服穿,让她和主人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茶……真的,一点儿都不夸张。她就这样伺候了我太太十年。忽然,有一天,真没想到,阿丽娜——她的名字叫阿丽娜——没有禀告就来到了我的书房,扑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下……坦白说,对这种事儿我是不能容忍的,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对不对?‘出什么事儿了?’‘老爷,亚历山大·西雷奇,请您开恩。’‘到底发生了什么?’‘请允许我出嫁。’老实说,我当时惊住了。‘混账,你可知道太太身边没有别的侍女了?’‘我可以继续服侍太太。’‘胡说八道!太太从不用已出嫁的丫头。’‘马拉尼亚可以代替我。’‘打消这种想法吧!’‘一切听您的吩咐……’说实话,我简直惊呆了。跟您说,我这个人平生最痛恨那些忘恩负义之人……您知道的,不必多说,我太太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是天使的化身,心肠好得不得了……即便是恶人,也会对她产生怜悯之情。于是,我把阿丽娜赶出了我的房间。我想,她很快会改变主意的。您可知道,我真不愿相信一个人会忘恩负义到如此程度,可是,您猜怎样?半年后,她又来找我并提出同样的要求。实不相瞒,当时我恼羞成怒,直接把她赶出了房门,威胁她说要把这一切都告诉太太。我十分生气……可是,还有更令我吃惊的:过了一些日子,我太太流着眼泪来找我,她非常激动,简直吓到我了。‘发生了什么事?’‘阿丽娜……您知道……这事我真开不了口。’‘不会有的事儿!……是谁啊?’‘是听差彼得路什卡。’我气坏了。我这个人……办事不喜欢马马虎虎……彼得路什卡并没有罪。惩罚他也不是不可以,但据我分析,这事儿怪不得他。至于阿丽娜,哼,真是的,哼,哼,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当然喽,我即刻吩咐剃光她的头发,给她穿上粗布衣服,把她打发到乡下。我太太少了一个好丫头,但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可不希望家里被搞得乱七八糟的。烂肉不如一刀割掉……唉,唉,现在您就想想吧——您是了解我太太的为人的,要知道,这,这,这……简直就是个天使啊!……阿丽娜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阿丽娜当然知道这些,竟还做出了这么无耻的事情……不是吗?您说……不是吗?没什么好说的了,也实在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对我而言,这忘恩负义的姑娘已经让我伤心很久了,不管怎样……跟这些人休要谈良心和情义。不论你怎样喂狼,它总是想回到树林的……这对今后来说,是个教训!不过我只是想向您证明……”

兹韦尔科夫先生的话还没说完,便将头转过去,将身子紧紧地裹在他的斗篷里,拼命地忍住不由自主的激动之情。

现在各位大概已经明白我为什么会好奇而同情地望着阿丽娜了。“你嫁给磨坊老板已经很久了吗?”我最后问她。“两年了。”“怎么,老爷允许的吗?”“是花钱赎的身。”“谁出的钱?”“萨维利·阿列克谢耶维奇。”“这人是谁?”“就是我丈夫。(叶尔莫莱暗自笑了笑。)是不是老爷对您提起过我?”沉默了一小会儿后,阿丽娜问道。

我真不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阿丽娜!”磨坊老板在远处喊叫道。她站起来就走了。“她丈夫人怎样?”我问叶尔莫莱。“还好。”“他们有孩子吗?”“有过一个,可惜死了。”“怎么,磨坊老板看中了她,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为她赎身,磨坊老板应该花了不少钱吧。”“那倒不清楚。她认识字,这在他们这一行……应该是很有用的。所以他看中了她。”“你跟她早就相识?”“是的,早就认识。我以前常到她主人的家里,他们的庄园离这儿不远。”“听差彼得路什卡,你也认识吗?”“彼得·瓦里西耶维奇吗?当然认识。”“他现在在哪儿?”“去当兵了。”

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好像不怎么好吧?”末了,我问叶尔莫莱。“身体不好!……明天的伏击大概会很好,现在您不妨先睡一会儿。”

一群高声叫着的野鸭从我们头顶飞过,听得出来,它们在离我们不远的河边着地了。天已经完全黑了,而且也逐渐变冷;夜莺在树林里放声歌唱。我们钻进干草堆里,就睡着了。

莓泉

八月初,天气酷暑难耐。这时节,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打猎意志最坚定、兴趣最浓厚的猎人都不会再外出打猎,连忠诚的猎犬也只能“舔舐主人靴子上的马刺”。就是说,它在主人身后亦步亦趋,无精打采地吐着舌头,眼睛也被热得眯了起来。即便是主人呵斥它,它也只是摇尾乞怜,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但绝不肯听从指令跑到前面。有一次,我还是在这种天气下出去打猎。我苦苦支撑着,一直想着躲到附近的阴凉地儿避一避,哪怕只是躺上一会儿也成,不过我还是在咬牙坚持着。猎犬状态倒是不错,依然在灌木丛里来回奔跑,不过看样子它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这番折腾不会收到什么效果。最终,令人不堪忍受的酷热让我心生设法保留仅剩的体力和能力的念头。费了一番波折之后,我终于抵达诸位仁慈的读者朋友都已熟悉的伊斯塔河边,走下陡坡,踩着脚下潮湿的黄沙,来到莓泉附近。莓泉是这一带都很有名的泉水。一道裂缝从伊斯塔河的岸边伸出去,逐渐扩展为狭窄而又深邃的峡谷。泉水就是从这个裂缝流出来,伴随着汩汩不断的水声,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汇入小河。峡谷两边的斜坡上长满了灌木丛;在莓泉的周边,则是一片片低矮的青草地,有如天鹅绒一般柔顺;阳光常年无法照射过来,泉水显得透明、清冽。莓泉边是一个桦树皮制成的水瓢,我猜这八成是附近的农夫特意留下来给过路人使用的。我就着水瓢饱饱地喝了一通泉水后,躺在阴凉处,四处打量周边情形。在泉水和河水汇合的地方,形成了一个水湾。也正是泉水的不断汇入,水湾处不断产生一道道涟漪。而在水湾附近,这时坐着两个背对我的老头。其中一个体格壮实,个头很高,上身是一件干净的墨绿色衣服,头顶戴着绒线织就的小帽,手持鱼竿正在垂钓。另一个老头身板羸弱,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绵绸外衣,抱着一个装有蚯蚓的罐子放在腿上,头上并没有戴帽子,时不时还用手摩挲一下白发苍苍的脑门,似乎是遮挡一下阳光。我再定睛一看,原来这是舒米欣村的斯焦布什卡。请先容我把斯焦布什卡的情况给大家介绍一下。

距离我的村庄几俄里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叫作舒米欣的村庄,村子里建有一座纪念圣科济马和圣达米安的石砌教堂。教堂对面曾是一所显赫一时、规模宏大的地主宅院。宅院周边分布着各种房屋棚舍、手工作坊、马厩、地下室、停车库、澡堂子、临时厨房、用于来客和管理人员住的厢房、温室、民众游乐设施以及其他有不同用途的建筑。想当初宅院的主人家财万贯,全家老小都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哪知,有一天早上烧起的无名大火,将这一切财富毁于一旦。地主因此举家迁往他处,宅院就此荒废下来。时至今日,除了几处堆积的砖头瓦片和残存的房屋地基,占地广大的废墟早已被菜园子所取代。人们用在大火中幸免于难的圆木草草钉出一间小木屋,用十年前原本打算买来搭建哥特式凉亭的船板覆在房子上面作为屋顶,并让园丁米特罗带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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