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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4 17: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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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梅里美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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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美中短篇小说经典

梅里美中短篇小说经典试读:

边缘的神话

李玉民

梅里美(1803—1870)的小说非常好看,一个半世纪流行至今,始终受到广大读者的青睐。它们吸引读者的一个突出特点,借用当下流行的字眼,就是富有“刺激性”。梅里美和雨果、巴尔扎克都是同时代人,当时在文坛上也是齐名的。从作品的数量和深度来看,如果把雨果、巴尔扎克的著作比作“大型超市”的话,那么,梅里美的小说就是“精品小屋”了。

梅里美仅以其《卡门》《高龙芭》《伊勒的维纳斯》等十余部中短篇小说,就跻身大家的行列,必然有他的独到之处。仅就《卡门》而言,1847年

经发表,便成为经典之作。而经比才作曲改编的歌剧《卡门》,又成为西方歌剧经典中的经典,久演不衰,与小说并举双赢。

梅里美的小说篇幅不长,数量又不多,而且反映社会的深度和广度,也远远比不上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的作品,却能显示出永恒的艺术魅力,成为“梅里美现象”,这就值得仔细探究了。

我看梅里美小说所产生的印象,大抵可以借用《卡门》中这样一段话来描述:“敲响晚祷钟的几分钟前,一大群妇女欢聚在高高的河堤脚下,没有一个男人敢混迹其中。晚祷钟声一敲响,即表明天黑了,等到钟敲最后一响,所有女人便脱光衣裙,进入水中。于是欢叫声、嬉笑声响成一片,真是沸反盈天。男人都站在堤岸上面,眼珠瞪得要冒出来,观赏那些浴女,但是却看不真切。然而,暗蓝色的河面上朦胧浮现的白色身影,足能引起有诗意的头脑浮想联翩。而且,只要略微想象一下,也不难把那看成狄安娜和仙女们在沐浴……”

这种现象,既不像看雨果的《悲惨世界》中的一幕幕悲剧那样真切,也不像看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一场场表演那样清晰,而是朦朦胧胧,雾里观花;望见那白影憧憧的浴女,恍若狩猎女神和仙女们在沐浴。换言之,就仿佛在异常的时间、异常的地点,看到异乎寻常的情景,如同神话一般。

如同神话,又不是神话,至少不是神界的神话,而是发生在人间的神话;但又不是发生在人间的正常生活中,而是发生在人世的边缘。

读几篇梅里美的小说就不难发现,他本人虽然生活在主流社会中,却让他的小说人物远离巴黎等大都市,远离人群密集的场所。他这些故事的背景,虽不能说与世隔绝,但大多也是化外之地、梦想之乡,是社会力量几乎辐射不到的边缘地区。

例如《查理

十一

世的幻视》的怪诞故事,发生在17世纪的瑞典,时空都很遥远。《

勇夺棱堡

》的战役则远在俄罗斯,其余的故事也都是在西班牙、意大利,甚至是在浩瀚的大海上展开的。至于马铁奥大义杀子,高龙芭设计复仇,全是科西嘉人的所作所为。须知在当时,科西嘉岛刚从意大利并入法国版图不久,全岛自成一统,有自己的语言、文化和习俗。总之,有一种独特的科西嘉精神,是法兰西文明的化外之地,就连法国本土人,在岛上也被归入“四等公民”的外国人之列。岛上大部分荒野丛林、高山峻岭,还受着原始强力的控制。

原始的强力,这正是梅里美所偏爱发掘并描绘的。他在《伊勒的维纳斯》中写道:“强力,哪怕体现在邪恶的欲望中,也总能引起我们的惊叹和不由自主的欣赏。”不过,性格的原始动力,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已经异化了,只有到社会的边缘、时间的边缘去寻觅了。

因此,梅里美的第一篇故事,就塑造了

马铁奥·法尔科恩

这样一个铁汉,一个传奇式人物。他住在强盗出没的丛林边缘,浑身涌动着江湖义气,不管什么问题都以刀枪解决,是一个受绿林好汉敬重、军警也不敢招惹的豪杰。可是,偏偏他的独苗儿,被他寄予极大期望的十岁的儿子,为贪图一块银表,出卖了被军警追捕而受了伤的一名强盗。马铁奥得知实情,不由分说,亲手处决了年幼的儿子。

支配这种大义灭亲之举的原始冲动,不仅任何社会力量和秩序都限制不住,就连亲情也无法遏制。这是不能以现代人的目光来判断的事情,既新奇又神奇,对现代社会中过着平庸生活的人们,恰恰极富刺激性。

文学批评家勃兰兑斯就谈到,梅里美十分厌恶一些作家为了愉悦公众,剖析在自己身上泛滥的半真半假的感情,“漫无节制地满足庸俗群众的低俗趣味的好奇心理”。梅里美则有意向流行的趣味挑战,选取同现代文明社会尽可能没有联系的题材。

梅里美不愿意像巴尔扎克那样,描述大家都熟悉的周围的生活现象,而是到现代社会生活的边缘去寻找稀有事物,寻找具有振聋发聩的冲击力,能让多愁善感的市民热血沸腾的奇人奇事。他正是沿着这种取向,舍规弃矩,自成方圆,又塑造出高龙芭、卡门这两个神话般的女性形象。

如果说像马铁奥这样的汉子,受原始动力的驱使,做出惊天动地之举还不足为奇的话,那么两个美得出奇的女子——一个科西嘉姑娘、一个吉卜赛女郎,也做出了石破天惊的事情,就不能不叫人叹为观止了。

高龙芭是个村野姑娘,但是拿小说结尾时一个农妇的话来说:“那位小姐长得多美,可是不一般!我敢肯定,她长了一对毒眼。”所谓毒眼,即目光能令人着魔。高龙芭的这双毒眼,正是她那颗复仇女神的心灵的窗口。她这一生,仿佛只有一个目的:为父报仇,除掉仇家。为此,她千方百计迫使她哥哥奥尔索,一个接受了现代文明的退役军官就范,终于借奥尔索之手,打死了仇家的两个儿子。最后那个仇家,一个当村长的老律师,因承受不了打击而发疯了,她还是不放过,要亲自去看看他受痛苦折磨的悲惨相。

在高龙芭看来,社会、法律、文明、道德,既然不能为她报仇,就全都毫无意义。她一生只干了一件事,一件大事。杀父之仇一报,今后是生是死就无所谓了。

这种性格的原始动力,比生命还重要,谁敢碰一碰就要倒霉,甚至可能同归于尽。

与高龙芭带有野性的美不同,卡门的美带有一种邪性。“她笑的时候,谁见了都会神魂颠倒”,美色和她的巫术、狡诈一样,都是她的武器。她利用美色将唐何塞拉下水,成为强盗和杀人犯。唐何塞骂她是“妖精”,她也说自己是“魔鬼”,“越是不让我干什么事儿,我就越急着干”。她不再爱唐何塞时,任唐何塞怎么哀求,甚至拔出刀来相威胁,她也无动于衷。卡门绝不求饶,连讲句假话应付也不愿意,她中了两刀,“一声未哼就倒下去”。卡门我行我素,不择手段,蔑视和反抗来自社会和他人的任何束缚:“宁可把整座城市烧掉,也不愿去坐一天牢。”哪怕拼了性命,她也要维护个性的自由,保持吉卜赛人的本色。

梅里美笔下的人物形象,都生活在社会的边缘,远非典型人物,为什么在文学史中还占有鲜明的地位?说起来情况比较复杂,笔者在这里仅仅指出,他们有个突出的共同点:都率性而为,一意孤行。非洲酋长塔曼戈将同胞卖给黑奴贩子勒杜船长,在醉酒中甚至把妻子送给人家,酒醒后追上贩奴船反而身陷魔窟。于是,原始的暴力与文明的暴力,在海上展开了殊死搏斗。再如唐璜,他不是单纯的生活放荡,而是以其放荡向整个社会挑战,向宗教挑战,还直接向上帝挑战。他们受原始动力所支配,表现出来的狂热激情,具有毁坏的力量,往往轻易地毁掉自己的梦想、自己所爱与希望(杀子杀妻),甚至轻易地毁掉自身(唐何塞、卡门、塔曼戈),将命运也视同儿戏。他们极其自然的举动,在世人看来就是惊世骇俗的行为了。

因而,梅里美的这些故事,大多充满血淋淋的场面,冷酷无情的毁灭,不知惨死了多少人。不过,梅里美并没有把这悲剧题材写成悲剧,至少没有写成真正意义上的悲剧。

悲剧的命运,都是由社会、宗教(或其他信仰)、自然力造成的。悲剧人物的悲壮之美,正是体现在他们同其中一种力量所进行的不屈不挠的抗争中。如《悲惨世界》的主人公冉·阿让,由贫困和社会的法律造成不幸,他在苦役犯监狱度过前半生,出狱后化名才得以回归社会,还受尽追捕、屈辱和误解,但仍然不懈地为他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成为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化为社会道德和良心的标准像,完美地完成了命运赋予他的使命。

然而,梅里美笔下的这些人物,根本不肩负任何使命,与世人所诠释的命运无涉。他们处于人世的边缘,游离于社会之外。他们处于现实和神话的边缘,现代文明和原始野蛮的边缘,犹如荒原的野草、丛林的杂木,随生随灭。他们生也好,死也好,无所谓悲剧不悲剧,无所谓意义不意义,不能以常人常理去判断。他们有的只是生命的冲腾与勃发,以及生命所不断呈现的炫目的光彩,在常人看来无异于神话。每个人物都是唯一的,并没有社会代表性。卡门就是卡门,高龙芭就是高龙芭,马铁奥就是马铁奥,就连

伊勒的维纳斯

,也是独一无

的,不可复制。《伊勒的维纳斯》中的叙述者,要临摹这尊雕像的头部,怎么也把握不准那神态,这不是令人深长思之吗?

神话人物都是生命的原始动力的产物,梅里美小说中的人物湓涌着原始的动力,他们的故事也就成了现代神话,即边缘人的神话。

梅里美叙事手法高超,善于营造一种似真又幻、若无还有的神秘气氛,故事自始至终往往扑朔迷离,往往只有谜面而没有谜底。《伊勒的维纳斯》中新婚之夜的惨剧,读者即使看了新娘的证词,仍难断定新郎就是被维纳斯雕像给勒死的。至于《阴错阳差》,朱莉的悲剧虽然同神话搭不上边,而且唯有这个中篇故事发生在巴黎社交界。但是毋庸置疑,人总有一种可悲的甚至是可笑而愚蠢的倾向,往往在误会的沙滩上,建起自己感情的神话殿堂。

走进梅里美神奇的小说世界,应当怀着欣赏时装表演的心情,或者怀着参观博物馆的心态,来阅读他这些神话般的故事。走在博物馆里,就不会担心美神的雕像忽然走下基座来掐人脖子;同样,我们也不会想象马铁奥忽然离开化外之境的科西嘉岛,跑到巴黎的街头,在埃菲尔铁塔下枪杀他的儿子。称马铁奥为好汉、硬汉、铁汉都可以,但是不要把他的行为(其他人物的行为亦然)同社会意义联系起来,说什么“大义灭亲”,或者“舍子取义”,他很可能只是在维护自己的名誉和生存状态。

这里还要讲两句有关译名的问题。译名不同,由来已久,不同的译者各有偏好,尤其还有译自英语的名称来捣乱,往往把读者搞晕了。“嘉尔曼”这个名字就不错,从法文音译过来,但是恐怕许多读者不知道它就是“卡门”。“卡门”之名来自歌剧,译者大概不是学法语的。这个名字用在一个美丽的吉卜赛女郎身上,尽管并不怎么文雅,但是流传甚广,为读者计,这个译本只好舍高就低,沿用“卡门”了。至于是“高龙芭”还是“科隆芭”,“马铁奥·法尔科恩”还是“马特奥·法尔戈内”,都近似音译,则并不以词言义。至于《阴错阳差》,又译《错中错》《双重误会》,也都取义相近。这里简略交代一下本书的篇名与别名,以免译者和读者发生双重误会。2005年7月于北京花园村马铁奥·法尔科恩

出韦基奥港西北方向去本岛的腹地,行客会发现地势陡然升高,山路蜿蜒崎岖,时有乱石阻塞,沟壑隔断,走上

个钟头,便来到一大片丛林的边缘。这片丛林正是科西嘉牧羊人和强盗的家园。要知道,科西嘉农民往往放火烧荒,烧毁一片树林,田地就省得施肥了,哪怕火势蔓延也在所不惜。不管怎么样,反正一个好收成完全有把握,树木烧成灰肥沃了土地,只要撒下种子就行了。收获时也只割麦穗,不去费那劲割麦秸。地里的树根烧不死,来年开春又发出嫩枝,密密麻麻,用不了几年,就长到七

尺高,形成茂密的矮树林,这便是丛林。各种树木和灌木混杂疯长,纠结在一起,枝繁叶茂,密不透风,连野羊都钻不进去,而人只有抡起斧头,才能打开一条通道。

你若是杀了人,那就躲进韦基奥的丛林去吧,带上一支好枪,备足火药和子弹,你就可以安心地在那里生活。也别忘记带一件连着风帽的褐色斗篷,睡觉时可以当铺盖。牧羊人自会给你鲜奶、奶酪和栗子吃。除非要补充弹药,你不得不进趟城,此外就根本不用怕法庭或死者家属的追查了。

一八××年我在科西嘉逗留期间,马铁奥·法尔科恩就住在离这片丛林半法里远的地方。在当地他算得上富裕,日子过得非常自在。也就是说什么也不用干,靠羊群的产品生活,只需雇些游牧的人替他赶羊群上山,到处放牧就行了。我见到他时,我要讲述的事件已经发生两年了。看上去他也就

十来岁,你不妨想象一下,那是个敦实健壮的汉子,一头鬈发黑如墨玉,鹰钩鼻子。薄薄的嘴唇,大眼睛炯炯有神,肌肤的颜色就跟皮靴衬里一样。他的枪法极准,就在这好枪手比比皆是的地方,他也是超群出众的。譬如说打野羊,马铁奥向来不用霰弹,在一百二十步开外,他能一枪命中,瞄头打头,瞄肩打肩。他夜晚摆弄枪,也同白天一样得心应手。他这种神奇的枪法,我听人介绍过,而没有到过科西嘉的人恐难相信。据说点燃一根蜡烛,放到八十步远的一张餐盘大小的透明纸后面,他举枪瞄准,待人吹灭蜡烛一分钟之后,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开枪,

发也有三发射穿那张纸。

马铁奥·法尔科恩有这样超人的本领,自然名气特别大。据说他可以成为你的好朋友,也可能成为你的危险敌人;他为人倒是热心肠,乐善好施,在韦基奥港一带,同所有人都能和睦相处。不过,据说他在科尔特城讨老婆的时候,手段就非常凌厉,结果了一个在战场上和情场上的劲敌:那人正对着挂在窗上的镜子刮胡子,突然被一颗飞弹击毙,这一枪,人们总算在马铁奥的账上。这件事平息之后,马铁奥结婚了。他妻子吉玉色帕头三胎给他生的都是女儿(气得他发疯),最后才算生了个儿子,取名福图纳托:这是全家的希望,唯一的香火继承人。几个女儿都找了个好人家:万一有事,父亲可以指望几个女婿的匕首和火枪。儿子刚到十岁,但已经看出是棵好苗子。

且说秋季的一天,马铁奥一清早就同妻子出门,去丛林的一片空地瞧瞧自家的一群羊。小福图纳托也要跟去,但是路途太远,再说,也总得留个人看家,父亲没有答应:下面会看到,他不带儿子去该不该后悔。

父亲走了有几个钟头了,小福图纳托安安静静地躺着晒太阳,望着一座座青山,心里盘算星期天要进城,到叔父“伍长”家吃饭的事儿,他的冥想猛然被一声枪响打断。他站起来,转向传来枪声的那片平川。接着又有几声枪响,间隔时间长短不一,但是越来越近。在平川通向马铁奥家的小道上,终于出现一条汉子,他头戴山区人戴的尖顶帽,满脸胡须,浑身衣衫褴褛,拄着长枪,吃力地迈着步子——他的大腿刚刚挨了一枪。

此人是个“强盗”,他夜间进城去买火药,路上中了科西嘉轻步兵的埋伏。他经过顽强抵抗,终于脱身撤离,但士兵紧追不舍,他便从一块岩石到另一块岩石地进行阻击。然而,他没有把追兵落下多远,自己又受了伤,逃不到丛林就要被追上。

他走到福图纳托面前,问道:“你是马铁奥·法尔科恩的儿子?”“对。”“我是吉亚内托·桑皮埃罗。黄领子追来了,我走不动了,把我藏起来。”“我没有经过爸爸同意就把你藏起来,他会怎么说呢?”“他会说你干得好。”“谁知道呢?”“快藏起我,他们来了。”“等我爸爸回来再说吧。”“让我等着?真该死!再有五分钟他们就赶到了。好了,藏起我,要不我就宰了你。”

福图纳托极为镇定地回答:“你枪里没子弹了,皮带里也没有弹药了。”“我还有匕首呢!”“可你跑得有我快吗?”

他一下子就跳开了。“你不是马铁奥的儿子!你就眼看着我在你家门口被人抓走吗?”

孩子似乎动心了。“我把你藏起来,你给我什么?”他又凑到跟前问道。“强盗”伸手摸摸挂在腰带上的皮袋,掏出一枚五法郎的硬币,这无疑是他留着买火药用的。福图纳托一见银币,就眉开眼笑,他一把抓过来,对吉亚内托说:“一点儿也不用担心。”

他走到住宅旁边的干草垛,立刻扒出一个洞,等吉亚内托钻进去缩成一团,孩子再把洞填死,既留点儿空隙呼吸,又不会让人看出里边藏了人。他还想出个鬼点子,去抱来猫妈妈和几个猫崽儿,放到草垛上,好让人相信刚才没人动过草垛。继而,他又发现靠近家的小道上有几处血迹,就仔细地用尘土盖住,全布置妥当,他这才若无其事,重又躺下晒太阳。

几分钟之后,

名身穿棕褐色黄领军服的士兵,由一名军士带领,来到马铁奥家门前。这名军士还同马铁奥家沾点儿亲(众所周知,在科西嘉论亲要比别的地方论得远),他名叫蒂奥道罗·冈巴,是个干事卖力的家伙,强盗都惧他几分,有好几个已经被他逮住。“你好哇,大侄子,”他走上前对福图纳托说道,“你长这么高啦!刚才你瞧见有人经过吗?”“嗳!我还没有长到你这么高呢,小叔。”孩子傻里傻气地答道。“将来就有我这么高了。哎,告诉我,你没看见有个人过去吗?”“问我看没看见有个人经过?”“对,一个戴黑丝绒尖顶帽、穿红黄两色条纹短外套的男人,你见到了吗?”“一个戴黑丝绒尖顶帽、穿红黄两色条纹短外套的男人?”“对,快点儿回答,别重复我问的话。”“今天早晨,本堂神甫先生骑着他的马皮埃罗,打我们家门口经过,他问我爸爸身体好吗,我回答说……”“嘿!小鬼头,你跟我耍什么花招儿?快点儿告诉我,吉亚内托跑哪儿去啦,我们就是在追他呢,我可以肯定,他走了这条道儿。”“谁知道呢?”“谁知道?我就知道你看见他了。”“睡觉的时候,还能看见过路的人吗?”“你没有睡觉,小懒蛋,枪声早把你惊醒了。”“你还真以为你们的枪声那么响吗,小叔?我爸爸的大枪可响得多。”“见你的鬼去吧,该死的坏小子!没错,你见到了吉亚内托。也许就是你给藏起来了。喂,伙计们,进屋里去,瞧瞧我们追的人在不在里面。那浑蛋只有一条好腿了,他不会那么糊涂,一瘸一拐往丛林赶。况且,血迹到这儿就没了。”“爸爸会怎么说呢?”福图纳托嘿嘿冷笑,问道,“有人趁他出门,就闯进他家里,他知道了会怎么说呢?”“小无赖!”冈巴军士揪住孩子的耳朵,说道,“我只要吭一声,就能让你变变腔调,你知道吗?用刀背抽你二十下,也许你就说了。”

福图纳托一直在冷笑。“我爸爸是马铁奥·法尔科恩!”他用夸张的口气说道。“小鬼头,我可以把你带到科尔特或者巴勒蒂亚,你知道吗?如果你不说出吉亚内托·桑皮埃罗在哪儿,我就把你关进地牢,让你戴上脚镣睡草铺,把你送上断头台。”

孩子听了如此荒唐可笑的恐吓,不禁咯咯大笑。他又说了一遍:“我爸爸是马铁奥·法尔科恩。”“军士,”一名士兵低声说道,“咱们不要跟马铁奥闹翻了。”

冈巴显然十分尴尬,他小声同查看过整个住宅的士兵商量。搜查花不了多大工夫,科西嘉人的住宅,不过是一间四方小屋而已,家具也只有桌子、凳子、木箱以及猎具和生活用具。这时,小福图纳托抚摩着他的那只大猫,仿佛在幸灾乐祸,看为难的士兵和那叔叔的热闹。

一名士兵走到草垛跟前,他看了看母猫,漫不经心地往草垛里捅了一刺刀,随即耸了耸肩膀,似乎觉得自己这样疑神疑鬼未免可笑。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而孩子的脸上也丝毫不动声色。

军士和他的小队士兵垂头丧气,认真地望了望平川,好像要原路返回了。这时,小队长已确信,恐吓马铁奥的儿子不会产生一点儿作用,就想最后试一试套近乎和给好处有没有效力。“大侄子,”他说道,“我觉得你这孩子还真机灵!将来肯定有出息。可是,你却跟我捣蛋。若不是怕惹我那表哥马铁奥伤心,我不把你带走才见鬼呢!”“哼!”“等我表哥回来,我就把这事儿告诉他,他一定会惩罚你说谎,用鞭子抽得你流血。”“真的吗?”“等着瞧吧……喏,你听着……要当个诚实的孩子,我就送给你一样东西。”“小叔啊,我倒要劝你一句:你们再这样耽误工夫,那个吉亚内托可就要钻进林子了,再要去那里抓他,就得好几个有你这样胆量的人。”

军士从兜里掏出一只银怀表,足以值十埃居,他见小福图纳托瞧着表眼睛一亮,便拿着挂在钢链上的银表,对孩子说道:“小滑头!你很想有这样一只表,挂在脖子上,到韦基奥港的大街上走走,像孔雀那样得意吗?如果有人问你:‘几点钟啦?’你就可以回答:‘瞧瞧我的表嘛。’”“等我长大了,我那伍长叔叔会送给我一只表。”“不错,可是,你叔叔的儿子早就有了一只……老实说,不如这一只漂亮……然而,他可比你年龄小啊。”

孩子叹了一口气。“怎么样,你想要这只表吗,大侄子?”

福图纳托侧目瞟着那只表,犹如一只猫盯着主人送到眼前的一整只烧鸡,只因感到是在逗它,才未敢伸爪子去抓,还不时移开目光,免得经不住诱惑,但总是舔着嘴唇,似乎在对主人说:“开这种玩笑也太残忍啦!”

军士冈巴递过表,倒显得诚意奉送。福图纳托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苦笑一下,对他说道:“你为什么要戏弄人呢?”“我以上帝发誓,并不戏弄人!只要你告诉我吉亚内托在哪儿,这只表就是你的了。”

福图纳托不由得怀疑地微微一笑,他那对黑眼睛盯着军士的眼睛,要极力看出对方的话有几分可信。“我若是不按照这个条件把表给你,”军士叫起来,“就让我丢掉这军衔!这些伙伴都是证人,说过的话我也不能改口。”

他这么说着,怀表也越送越近,几乎要触到孩子苍白的面颊。贪欲和待客的信义,在这个孩子的灵魂深处所展开的搏斗,流露到他的脸上。他那袒露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仿佛要憋死了。这工夫,那怀表一直在他眼前摇晃、旋转,几次擦到他的鼻尖。终于,他的右手渐渐抬起,伸向那只表,手指刚刚触到,整个儿怀表就沉甸甸地压在手上了,但是军士还没有放开表链那一端……表盘是天蓝色的……表壳新擦过……太阳一晃,它就像一团火……这诱惑太大了。

福图纳托又抬起左手,用拇指从肩头指了指他靠着的草垛。军士立刻会意,他放开表链。福图纳托感到表只属于他一人了,他像黄鹿一样,敏捷地站起身,离开草垛十来步远。士兵们马上动手翻草垛。

不一会儿就看见里面的草动起来,爬出一个手持匕首、浑身是血的汉子。他挣扎着要站起身,可是伤口的血凝固了,根本站不住,随即又跌倒了。军士扑上去,夺下他的匕首。他抵抗也没用,众人立刻将他捆了个结实。

吉亚内托躺倒在地,浑身被绑得像一捆柴草,他的头转向又走到身边的福图纳托。“兔崽子!……”他骂了一句,声调透着愤怒,更含着蔑视。

孩子又把先前接受的银币扔给他,感到自己不该再拿人家的钱了。然而,那个逃亡者似乎并没有注意孩子的这一举动。他十分冷静地对军士说:“我亲爱的冈巴,我走不了路了,你只好把我背进城了。”“刚才你可跑得比鹿还快,”军士残忍地接口道,“不过你放心,把你逮住我太高兴了,就是背你走上一法里也不累。话是这么说,我的老伙计,我们这就用树枝和你的外衣给你做副担架,到了克雷斯波利农场,我们就能弄到马了。”“好吧,”被捕的人说道,“担架上再铺点儿干草,我躺着好受点儿。”

有的士兵忙着用栗树枝绑担架,有的则给吉亚内托包扎伤口,这工夫,马铁奥·法尔科恩和妻子突然出现了。他们正走到通向丛林的小道的拐弯处:妻子扛着一大袋栗子,压弯了腰,吃力地往前走,而丈夫则昂首阔步,手里拿杆枪,肩上还斜挎一支,须知一个男子汉只拿自己的武器,背负别的东西是丢脸的事。

马铁奥一见有大兵,头一个念头就以为是来抓他的。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念头呢?难道马铁奥同司法机构有什么过节吗?没有。他一向名声不错,正如人们所说,他是个“声望很高的人”。然而,他是科西嘉人,又是山里人,但凡科西嘉的山里人,仔细搜索一下记忆,总能想起动刀动枪之类的小过失。比起别人来,马铁奥倒是问心无愧,十多年来,他的枪口就没有对准什么人了。不过,他是个遇事谨慎的人,先进入戒备状态,一旦有事就能自卫。“老婆,”他对吉玉色帕说道,“放下袋子,做好准备。”

妻子立刻照办。他怕斜挎在肩上的大枪碍事,便摘下来交给妻子,又给手中的枪上了子弹,便顺着路边一棵棵树,慢慢朝自己的家走去,好一发现敌对的情况,就闪身躲到最粗大的树干后面还击。妻子紧跟在身后,拿着替换用的枪支和子弹袋。在战斗中,一个能干的妻子,就是可以给丈夫上子弹。

而另一方,军士见马铁奥枪口向前,手指扣着扳机,一步一步朝前走,心里就忐忑不安。“万一马铁奥是吉亚内托的亲戚,”军士心中暗道,“或者是他朋友,想要保护他,那么两支枪的子弹就会撂倒我们两个人,就像把信投进信筒那样准确无误,万一他不顾亲情,枪口瞄向我……”

他正束手无策,忽然做出一个十分勇敢的决定:单独一人走向马铁奥,像老熟人那样打招呼,对他讲讲事情的经过。可是这一小段路,他走起来就觉得无比漫长。“喂!嘿!我的老伙计,”他叫道,“你怎么样啊,我的朋友?是我呀,我是冈巴,你的表弟。”

马铁奥站住了,没有应声,但是他随着军士的话音,轻轻抬起枪口,待军士走到跟前,枪口已经朝天了。“你好,大哥,”军士伸出手去,说道,“好久没有见面了。”“你好,兄弟。”“我顺道来向你和表嫂佩帕问个好。我们今天可跑了远路了,不过累点儿也不冤枉,总算抓到一个大家伙。我们刚刚逮住了吉亚内托·桑皮埃罗。”“谢天谢地!”吉玉色帕嚷道,“上周他还偷了我们一只奶羊呢。”

冈巴听了这话真高兴。“可怜的家伙!”马铁奥说道,“他那是饿的。”“这小子像狮子一样顽抗,”军士只好又说道,“他打死了我们的一名士兵,这还不算,他还打断了下士夏尔冬的胳膊。那倒没有多大关系,下士不过是个法国人……后来,他藏了起来,鬼也休想发现他藏在哪儿。要是没有我这大侄子福图纳托,我绝不可能找到。”“福图纳托!”马铁奥叫了一声。“福图纳托!”吉玉色帕也跟着重复。“对,吉亚内托那小子躲进那边的草垛里。可是,我的大侄子向我点破了他的鬼花招儿。因此,我要把这事儿告诉他那伍长叔叔,好让那位伍长奖赏给他一件好礼物。在写给代理检察长先生的报告中,我也要列上你们父子的名字。”“该死!”马铁奥低声诅咒。

他们走到小队跟前。吉亚内托已经躺在担架上,等待被押走,他一瞧见马铁奥由冈巴陪伴走过来,便咧嘴怪笑一下,随即扭过头去,朝门槛啐了一口,骂道:“叛徒窝!”

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把“叛徒”的字眼安到法尔科恩的头上。这笔污辱账,一匕首下去就能清算,不必来第二下。然而,马铁奥只是抬手捂住额头,仿佛已经累垮的人那样。

福图纳托一见父亲回来,便进屋去了。不大工夫他又出来,手上端着一大碗奶,低垂着眼睛送到吉亚内托面前。“滚开!”逃亡者冲他一声雷吼。

接着,吉亚内托转向一名士兵:“伙计,给我点儿水喝。”他说道。

那名士兵将自己的水壶放到他手上,“强盗”接过刚才还同他交火的人的水喝下去。然后,他请求他们不要反绑他,把他双手捆在胸前。“我喜欢舒服点儿躺着。”他说道。

士兵们赶紧满足他的请求,接着,军士发令动身,他向马铁奥道别,不见对方应声,便急速朝平川走去。

马铁奥过了有十分钟还不开口。孩子眼神惶恐,忽而看看母亲,忽而望望父亲。而父亲则拄着大枪,注视着他,那表情显然憋了一肚子火。“你真是出手不凡啊!”马铁奥终于说话了,他语调平静,但是在了解他的人听来却很可怕。“爸爸!”孩子叫了一声,眼里含着泪,上前就要跪下。

可是,马铁奥却喝道:“离我远点儿!”

孩子站住了,一动不动,在离父亲几步远的地方哭泣。

吉玉色帕走过来。她刚刚发现福图纳托衬衫里露出的表链。“这表是谁给你的?”她严厉地问道。“我那军士小叔。”

马铁奥一把抓过那只怀表,用力往一块石头上摔去,摔得粉碎。“老婆,”他说道,“这孩子是我生的吗?”

吉玉色帕棕褐色的脸当即变成砖色。“你这是什么话,马铁奥?你明白是在跟谁说话吗?”“那好,这孩子是家族里第一个有叛卖行为的人。”

福图纳托抽噎得更厉害了,法尔科恩那山猫般的眼睛一直盯着儿子。最后,他拎起枪把往地下一磕,又扛在肩上,喝令福图纳托跟着他,便重又踏上通往丛林的小道。孩子就乖乖地跟在后面。

吉玉色帕追上来,抓住马铁奥的胳臂。“他是你儿子呀!”她声音颤抖地说,那双黑眼睛注视着丈夫的眼睛,似乎要看透他的心思。“放开,”马铁奥回答,“我是他父亲。”

吉玉色帕搂住儿子亲了亲,哭着回屋去了。她一下跪到圣母像面前,虔诚地祈祷起来。这工夫,法尔科恩沿小道走出去二百来步,下到一条小山沟才停住。他用枪托敲了敲地面,觉得泥土松软好挖,认为这地点适合,便执行他的计划。“福图纳托,到这块大石头旁边来。”

孩子照他的命令做了,然后又跪下。“念祈祷经吧。”“爸爸,爸爸,可别杀我呀。”“念祈祷经吧!”马铁奥又说了一遍,声音很可怕。

孩子边抽泣边结结巴巴地背诵《天主经》和《信经》。每背完一段祈祷经,父亲就朗声和一句:“阿门!”“你会的祈祷就这些吗?”“爸爸,我还会背《圣母经》和婶子教我的连祷文。”“这可够长的,没关系,背吧。”

孩子声音微弱,背完了连祷文。“背完了吧?”“噢!爸爸,饶命!饶了我这次吧!我再也不干这种事啦!我会恳求小队长叔叔,非得放了吉亚内托不可!”

孩子还在说,马铁奥子弹已经上了膛,举枪瞄准,同时对他说:“愿上帝宽恕你!”

孩子拼命挣扎一下,要起来抱住父亲的双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马铁奥开了枪,福图纳托倒下毙命。

马铁奥看也不看一眼尸体,又踏上回家的路,要取一把铁锹来埋葬儿子,没走出几步,就撞到闻声赶来的吉玉色帕。“你干了什么事呀?!”吉玉色帕嚷道。“判决。”“他在哪儿?”“在小山沟。我这就把他埋了。他临死按基督徒的方式祈祷了。我会请人给他做弥撒的。派人去告诉我女婿蒂奥多罗·比昂希,让他们来同我们一起住吧。”伊勒的维纳斯我说这雕像和常人一样,但愿它又保平安又善良。——卢奇安

我走下卡尼古山最后一道丘坡,夕阳已经西沉,但是还能看清此行的目的地——平原上伊勒小城的房舍。“您知道吧,”我问从昨天就给带路的卡塔卢尼亚人,“您大概知道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住宅吧?”“问我知道不知道!”那人高声说道,“我熟悉他的住宅,就像熟悉我自己的家!天要是不这么黑了,我就能指给您看看。那是伊勒最漂亮的宅子。当然了,他有钱,德·佩尔奥拉德先生,他给儿子找的一门亲,比他还有钱。”“很快就要办喜事了吧?”我又问道。“快啦!婚礼的乐师没准都定好了。也许就在今晚,或者明天、后天,难说啊!婚礼要在普伊加里那儿举行,因为,那位少爷娶的正是德·普伊加里小姐。对,一定非常热闹!”

我是由朋友德·P先生介绍给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他说那是一位考古学家,学识渊博,又非常好客,肯定乐意带我观赏方圆十法里的所有古代遗迹。因此,我就打算请他陪我参观伊勒城周围,早就知道那一带有大量的古建筑,都是中世纪的。可是,这次婚礼,我却头一次听说,恐怕要打乱我的全盘计划了。

我心中暗道,自己怕是要成为不速之客了。可是,我不去又不行,人家得到德·P先生的通知,已经在等候我了。“咱们打个赌吧,先生,”我们走到了平川,向导对我说道,“赌一支雪茄好吧,让我猜猜您去德·佩尔奥拉德府上做什么?”“这事儿嘛,倒也不算多么难猜,”我回答,同时递给他一支雪茄,“在卡尼古山里走了六法里的路,时间这么晚了,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吃晚饭了。”“是啊,可是明天呢?……喏,我敢打赌,您到伊勒来是看一尊神像吧?看您描绘塞拉博纳的圣徒像,我就猜出来了。”“神像!什么神像?”他这话倒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怎么!您在佩皮尼昂没有听说,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如何从土里挖出一尊神像?”“您是说用黏土烧制的塑像吗?”“哪儿呀。真的,那是铜铸的,化了能造许多许多铜钱。有教堂一口钟那么重,在土里埋得很深,我们是在一棵橄榄树下挖出来的。”“这么说,当时您在挖掘现场啦?”“对,先生。那是半个月前的事儿,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让我和约翰·科勒刨掉一棵老橄榄树。您也知道,去年冬天特别冷,那棵树冻死了。当时我们在刨树根,约翰·科勒干得正起劲,一镐下去,我就听见‘当’的一声响……好像敲在钟上。我还纳罕:是什么东西呀?我们接着往下刨,再往下刨,忽然露出一只黑手,可吓着我了。我跑去找先生,对他说:‘有死人啊,东家,埋在橄榄树下!还得请神甫来。’‘什么死人?’他问道。他就来到现场,一看见那只手便嚷道:‘古物!一件古物!’您若是听见,准以为他发现了财宝。好家伙,他亲手抓起镐头刨起来,还真卖劲儿,一个人顶我们两个人。”“最后挖出什么来啦?”“一个高大的黑色女人雕像,恕我直言,先生,几乎光着身子,完全是铜铸的。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对我们说,那是异教徒时期……喏,是查理曼大帝时期的神像!”“我大概知道是什么……肯定是一所被毁的修道院的圣母青铜像。”“圣母像!哎!得啦!……如果是圣母像,我早就认出来了。跟您说吧,那是一尊神像,从那神态就能看出来。她那对大白眼睛盯着您……仿佛在打量您。是的,谁看着她,都要垂下眼睛。”“白眼睛?那一定是镶嵌在铜像上的。也许那是一尊罗马雕像吧。”“罗马!对啦,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那是个罗马女人。嘿!看来,您同他一样,也是位学者。”“雕像保存得好吗?完好无损吗?”“唔,先生,什么也不缺。又漂亮,又完美,胜过市政厅的那尊路易·菲利浦彩色石膏半身像。尽管如此,那神像的面孔,我怎么也看不顺眼。一副凶相……事实上,她也真够凶的。”“凶?她对您又怎么凶啦?”“准确地说,倒不是对我,您往下听就明白了。我们拼了好大劲儿,才把雕像立起来。德·佩尔奥拉德先生也跟着拽绳索,尽管这位可敬的人已经累得没有缚鸡之力了。最后,雕像总算立起来了。我拾了一块瓦片,正想把她垫稳,不料当啷一声,她整个儿仰面摔倒了。我刚说一句:‘当心砸着!’还是晚了点儿,约翰·科勒腿没来得及抽开……”“伤着他啦?”“好可怜的腿,像葡萄架一样,咔嚓一声给砸断啦!真惨!我一见就火了,操起铁镐就想砸烂雕像,但是被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给拦住了。他给科勒一笔钱治伤,可是出事儿有半个月了,人还躺在床上。医生说,这条腿永远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走路了。多可惜,原先,他是我们当中跑得最快的,网球也打得很棒,仅次于少东家,常陪着少东家打球,因此他出了事儿,阿尔封斯·德·佩尔奥拉德少爷很伤心。他们对打特别有看头,球飞来飞去,啪!啪!都不沾地。”

我们这样说着话,步入了伊勒城,我很快就见到了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老先生个头儿矮小,但人还很硬朗,很精神,戴着扑粉的假发,鼻子红红的,一副又快活又爱打趣的样子。他没有拆开德·P先生的推荐信,就请我入席,坐到摆好佳肴的餐桌前,还介绍我认识他的夫人和儿子,并说我是个出色的考古学家,能让受学者冷落的鲁西戎地区摆脱被人遗忘的境况。

没有什么比山区清新的空气更让人心旷神怡的了,我的胃口极佳,边吃边端详他们一家人。关于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我已经介绍了两句,还应当补充一点,他人异常活跃,边吃边讲,有时还站起来,跑到书房,给我拿来书籍,指给我看版画,还不断给我斟酒,连两分钟也安稳不下来。他夫人身体偏胖,类似大部分年过四旬的卡塔卢尼亚妇女,看样子是个典型的外省女子,一心操持家务。晚餐的菜肴虽然够六个人食用,她还是亲自下厨房,吩咐人杀鸽子,烤玉米糕,不知又开了多少瓶果酱。不大工夫,餐桌上便堆满了盘子和酒瓶。让我吃的东西,我若是每样都尝一点儿,也非得撑死不可。每当我谢绝一样菜,他们就连连道歉,总担心我在伊勒待不惯,说外省东西就是少,而巴黎人又特别挑剔!

父母这样来回忙碌,儿子阿尔封斯·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却端坐不动,活似一根界桩。这个青年有二十六岁,高个头儿,生得五官端正,相貌俊美,可惜表情呆板。他的身材和运动员般的体魄,证实了当地人送给他的“不知疲倦的网球手”的称号。这天晚上,他的衣着很考究,照搬最新一期《时装杂志》的款式。然而我觉得,这身服装他穿着很不自在,脖颈在天鹅绒领子里僵硬得像根木桩,要扭头就得带动全身。他那双大手很短,晒得特别黑,同这身装束形成奇特的对比:正是从公子哥儿的锦衣袖里,伸出一双庄稼汉的粗手。此外,他虽然十分好奇,从头到脚打量我这巴黎人,但是整个一晚上,也只同我说过一次话,问我表链是在哪家商店买的。“就这样啦!我亲爱的客人,”晚餐快结束时,德·佩尔奥拉德对我说道,“您到我家来,就得听我的安排,不看完我们山区所有新奇的东西,我是不会轻易放您走的。您必须善于了解我们鲁西戎,为这地方说句公道话。您想象不出我们让您看的是什么。这里有腓尼基、凯尔特、罗马、阿拉伯、拜占庭的古建筑,从最大的直到最小的,您全要看到。我要带您跑个遍,连一块砖头也不会让您漏掉。”

他一阵咳嗽,只好住了口。我这才有机会对他说:“我非常抱歉,不该在如此特殊的日子来打扰。该游览哪些地方,如蒙他给予宝贵的指点,我就不用烦劳他陪同了……”“哦!您指的是这孩子的婚事,”他高声打断我的话,“无足挂齿,喜事后天办。到时候您同我们在一起,婚礼就在家里举办,因为,新娘刚死了一位姑妈,她是继承人,要戴孝,也就不欢庆,不举行舞会……真可惜……要不然,您就能欣赏我们卡塔卢尼亚姑娘的舞姿了……她们都非常美丽,您见了,也许就要效仿我的阿尔封斯。常言道:婚姻一桩能引几桩来……到星期六,这对青年一结婚,我就自由了,我们就可以到处转转。实在抱歉,让您赶上外省的一次婚礼,乏味得很。对一位厌倦了欢乐场面的巴黎人来说……还是不举办舞会的婚礼!不过,您总归能见到一位新娘……一位新娘……您见了就会赞不绝口……然而,您是个严肃的人,不再瞧女人了。我还有更好的给您看呢,要给您看一样东西!……我这得意的东西留待明天,让您惊叹不已。”“上帝啊!”我对他说道,“家里珍藏了宝贝,不让外人知道就太难了。我想我能猜得出您要让我开眼的东西。如果指的是您那尊雕像,那么我的向导已经向我描述过了,听他那么一讲,我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只想一饱眼福。”“哦!他对您谈了这尊神像,他们就这样叫我这美丽的维纳斯……不过,现在我还不想对您说什么。等明天,在阳光下,您瞧瞧,再告诉我有没有道理认为这是一件杰作。真的!您来得太是时候啦!有些铭文,我就按照自己的方式解释,我这可怜的无知者的理解……可是,一位巴黎学者!……对我的解释,您也许会嗤之以鼻……因为,我写了一篇论文……我当您面讲这话……外省的一个喜爱考古的老家伙,我还真要大胆地干一把……要让印刷机吭哧吭哧干一阵……如果您肯费神看一看,给我改一改,我就可以有望……例如,我很想了解,您怎么翻译雕像基座上这句铭文:CAVE……算了,现在我还不想问您什么!明天吧,明天再说!今天,一个字也不要再提维纳斯了。”“你说得对,佩尔奥拉德,”他妻子说道,“别谈你那尊神像了。你应当注意到,你都妨碍先生吃饭了。算了,先生在巴黎看到的雕像,比你那尊漂亮多了。在杜伊勒里宫就有几十尊,也全是青铜的。”“这就是无知了,外省人自以为是的无知!”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接口说道,“竟然拿库斯图平庸的雕像,来比一件出色的古代艺术品!内人谈论神灵,口气如此不敬!“您知道吗?我这位夫人要让我把铜像炼了,给我们教堂铸一口钟,她就可以主持这口钟的命名仪式。先生,这可是米隆的一件杰作啊!”“杰作!杰作!这铜像倒有一个呱呱叫的杰作!把一个人的腿给砸断啦!”“我的老娘子,你看见了吧?”德·佩尔奥拉德口气坚决地说道,同时把穿着花条纹丝袜的右腿伸过去,“假如我的维纳斯将我这条腿砸断,我是绝不会痛惜的。”“仁慈的上帝啊!佩尔奥拉德,你怎么能讲这种话?幸而那人的伤势渐好……可是,我仍然下不了这个决心,去看那个害人的铜像。可怜的约翰·科勒!”“被维纳斯所伤,先生,”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放声大笑,说道,“被维纳斯所伤,哪个傻瓜才抱怨:你不会懂维纳斯的馈赠。谁没有被维纳斯伤过?”

阿尔封斯先生的法语水平比拉丁文高,他会意地眨了眨眼睛,而且看着我,仿佛在问:“您呢,巴黎人,您听得懂吗?”

晚餐结束了,结束前一小时我就不吃了。我浑身疲惫,忍不住连连打哈欠。德·佩尔奥拉德夫人头一个发现这情形,指出时候不早了,该去睡觉了。于是,主人又一连串道歉,说给我提供的客房太差,比不得在巴黎,到外省就是太受罪!对鲁西戎的居民只能多多包涵。我一再说赶了山路之后,铺一捆麦秸就能美美睡一觉,但怎么讲也没用,他们还是不住嘴地请我原谅,说山区人对我招待不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终于由德·佩尔奥拉德先生陪同,上楼来到给我准备的客房。楼梯最上面几级是木制的,通到一条走廊的正中,沿走廊两侧有好几个房间。“右面那套房间,”主人对我说,“就是给我要过门的儿媳阿尔封斯夫人的。您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端。您能体会出,”他摆出一副有经验的样子,补充说道,“您一定觉得应当把新婚夫妇隔离起来才对。您的房间在这一头,他们的房间就在另一头。”

我们走进屋子,只见家具相当齐备,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长

尺、宽六尺的大床,而且特别高,要踩着板凳才能爬上去。主人指给我看有事要拉铃的位置,还亲自检查糖罐是否满着,香水瓶是否摆在梳妆台上,又一连问我好几遍是否还缺什么,这才道了晚安离去。

窗户全关着,我脱衣之前打开一扇,呼吸一下夜晚清新的空气,在时间拖长的晚餐之后就觉得非常舒畅。对面便是卡尼古山,风光终年旖旎,而今天晚上皓月当空,那山色在我看来是世间最美的了。我对着奇妙的山影,观赏了好几分钟,正要关上窗户,目光垂下来时,忽见那铜像连同基座,伫立在离楼房约四十米远的绿篱角上。那道绿篱将小园子同一块平整宽阔的方形场地隔开。后来我得知,那片场地是该城的网球场,原本是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产业,只是在他儿子再三恳求下,才让给了社区。

我离得较远,难以看清那铜像的姿态,只能估计它约有六尺高。这工夫,城里两个淘气的小青年正巧经过网球场,嘴里吹着口哨,吹着鲁西戎当地的一支美妙的曲子《巍峨群山》,走到篱笆旁边就站住了,开始打量那铜像,其中一个还大声骂了一句。他讲的是卡塔卢尼亚语,不过,我在鲁西戎地区毕竟逗留了很长时间,大致能听懂他讲的话。“原来你在这儿呀,婊子(这个字眼在卡塔卢尼亚语中更厉害)!原来你在这儿呀!”他说道,“就是你砸断了约翰·科勒的腿!假如你是我的,我非打断你的脖子不可!”“算了吧,你拿什么打呀?”另一个说道,“它是铜铸的,特别坚硬,艾蒂安想用锉刀锉它,结果连锉刀也给弄断了。那是异教徒时期的青铜器,比什么都要坚硬。”“我若是带着冷凿(看来他是锁匠学徒),当场就能把那对大白眼珠给剜出来,就像砸杏仁那样。那是银的,能值上五法郎。”

他们正要离去,刚走了几步,那个身高的学徒工猛地又站住,说道:“我得跟这位偶像道一声晚安。”

他说着,就俯下身去,大概拾了个石子儿,只见他一扬手臂,扔出个什么东西,铜像随即当啷一声,十分响亮。就在发出响声的同时,那名学徒用手捂住头,疼得叫起来。“她把石子儿给我扔回来啦!”他嚷道。

两个淘气鬼撒腿就逃掉了。石子儿撞到金属上,显然弹了回去,惩罚了那个冒犯女神的家伙。

我开心地大笑,关上了窗户。“又一个旺达尔人受到维纳斯的惩罚!但愿破坏我们古老文物的人,脑袋都这样开了花!”

说完这句良好的祝愿,我便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忽见床两边立着两个人,一边是身穿睡袍的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另一边是他妻子派来送一杯巧克力的仆人。“喂,巴黎人,起床吧!京城来的人,个个都这么懒!”在我匆忙穿衣裳的时候,我的这位主人又说道,“已经八点钟了,还躺在床上!我六点钟就起来了,上来瞧了三次,踮着脚走到您的门口,不见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动静。在您这年龄,觉睡多了反而不好。您还没有见到我的维纳斯呢。好了,快把这杯巴塞罗那巧克力喝下去……地地道道的走私货。巴黎也买不到的巧克力。多添点儿力气,要知道,您一走到我那维纳斯跟前,谁也休想把您拉开了。”

五分钟我就打扮好了,也就是说,胡乱刮了一下脸,衣扣有扣好的有没扣好的,三口两口喝下滚热的巧克力,嘴烫得生疼。然后我下楼,来到花园,面对铜像惊叹不已。

果然是一尊维纳斯铜像,美极了,上半身裸露,古人通常都是这样表现天神的。那只右手抬到乳房的高度,手心向内,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另外两指微微弯曲。另一只手接近臀部,拉住遮着下半身的裙布。铜像的这种姿势,令人联想到不知为何取名为日耳曼尼库斯的划拳者的形象,也许雕塑家要表现这位女神在玩划拳游戏吧。

不管怎么说,不可能见到比这维纳斯像更完美的躯体了。只见全身的线条无比曼妙,极其性感;衣裙也无比华美,格外高雅。我原来估计可能是罗马帝国后期的作品,一看才明白这是雕塑艺术鼎盛时期的一件杰作。我尤为惊讶的是,形体如此美妙逼真,简直就是按照真人实体的模子铸造的,假如大自然能创造出如此完美的模特儿的话。

那头发绾到额头上,当时仿佛是镀了金的,如同大多数希腊雕像那样,头略小,稍往前倾。那张面孔特征奇异,我怎么也描摹不出来,脸形不同于我所能想起的任何古雕像。根本不是希腊雕塑家们所创造的那种平静而庄严的美:他们塑造的面部线条,总是一副毫无表情的肃穆神态。这尊雕像则相反,我惊奇地看出艺术家明显的创意,让狡黠的表情达到极致,接近于残忍了。所有线条都略微绷紧:眼睛微斜,嘴角有点儿上翘,鼻孔稍稍张开。这张面孔呈现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美,但又流露出轻蔑、嘲笑而残酷的神情。老实说,一种绝色的美貌居然没有一点儿善意,这样美妙绝伦的雕像,越观赏就越感到难受。“这样的模特儿,世上如果真有过,”我对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道,“我不相信上天能造出这样一位女人,世上如果真有过,那我特别可怜迷恋上她的人!她肯定要无情取乐,让她的情人一个个绝望而死。她的表情显得有点儿凶,可我又从未见过如此美的造物。”“这正是全身心系恋猎物的维纳斯!”德·佩尔奥拉德见我激动起来,便朗声说道。

也许是这双嵌着白银而非常明亮的眼睛,同雕像因年代久远而全身生了黑绿色铜锈形成的反差,更增加了这种阴毒的嘲弄的表情。这双明亮的眼睛给人一种幻觉,仿佛真的存在,是个大活人。我又想起向导对我说过的话,她能让看她的人垂下眼睛。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我本人面对这尊青铜像,都感到有点儿不自在,心中不禁生起自己的气来。“您上下都仔细欣赏过了,”主人对我说道,“我的鉴赏古物的同行,现在您若是愿意,我们就举行一场科学讨论会吧。这句铭文您还没有注意,您怎么看呢?”

他指了指铜像基座,我看见上面刻了这样两个词:

CAVEA MANTEM

“您学识渊博,有何高见?”他搓着双手问道,“看看我们两人的理解是否一致!”“可是,”我答道,“这有两层意思。可以翻译成:‘当心爱你的人,防着你的情人。’然而,我若是取这种意思,却又不知cavea mantem是不是规范的拉丁文。若看女神狠毒的表情,我倒认为艺术家要让观众当心这个可怕的美人,因此这句话可以译作:‘如果她爱你,你千万当心。’”“哦!”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道,“对,这种解释可以接受。不过,请别见怪,我还是喜欢头一种译法,我还要再发挥一点儿。您知道维纳斯的情人是谁吗?”“她有好几个情人。”“不错,但头一个是伏尔甘,这不分明是说:‘别看你长得这么美,一副傲慢的神气,可你将来只能找个又丑又瘸的铁匠当情人。’对不对,先生?那些风骚的女人应当引以为鉴!”

我不禁微微一笑,觉得这种解释太牵强附会了。“拉丁文太简练,这种语言费解极了。”我这样指出,以免正面驳斥这位考古学家。继而,我退后几步,再仔细观赏这尊铜像。“等一等,我的同行!”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着,拉住我的胳臂,“您没有看全呢,另外还有一句铭文。请您登上基座,瞧瞧那右臂。”他这样说着,还扶我登上基座。

我倒也不客气,干脆搂住维纳斯的脖子,开始同她熟不拘礼了,甚至还贴近她的脸注视片刻,觉得她更凶,也更美了。继而,我认出她胳臂下刻的几行字,可能是古体草书,并借助于眼镜一字一词拼读。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则跟着重复每个字,同时用手势和声调表示首肯。我这样念道:VENERI TVRBVL……EVTYCHES MYROIMPERIO FECIT

在第一行TVRBVL一词后面,似乎还有几个字母,但是模糊不清了,而TVRBVL倒还很清晰。“这意思是……”我的这位主人问道,他狡黠地微笑着,一脸扬扬得意之色,心里准想我对付起这个词来也不会轻松。“有个词我还弄不明白,”我对他说道,“余下的倒很容易理解。厄蒂切斯·米隆遵命将此礼物敬献给维纳斯。”“对极了。可是,TVRBVL怎么办?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词还真把我给难住了。我想找个用于维纳斯的已知的修饰语来帮忙,可是都解决不了问题。对了,您看,TVRBVLENTA怎么样?乱人方寸、搅人不安的维纳斯……您看得出来,我还念念不忘她这阴毒的表情。对于维纳斯来说,TVRBVLENTA这个修饰语还不算太坏。”我谦虚地补充一句,只因这种解释,连我本人都不满意。“好胡来的维纳斯!爱吵闹的维纳斯!哼!难道您以为我的维纳斯是小酒馆里的维纳斯吗?根本不是,先生,这是出入上流社会的一位维纳斯。让我来给您解释一下TVRBVL这个词吧……不过有一点,您得答应我,在我的论文付梓之前,不要将我的发现透露出去。要知道,我想凭借这个发现也风光风光……巴黎的学者先生们,你们太富有了!总得给我们外省这些可怜虫留几个麦穗拾一拾。”

我一直站在高高的基座上,庄严地向他保证,绝没有窃取他的发现的卑鄙念头。“TVRBVL……先生,”他凑近前来,压低声音,仿佛怕另外一个人听见似的,“应当读成TVRBVLNERAE。”“我还是照样不明白。”“您听好了。离这里四公里处的山脚下,有一个村庄,叫布勒特奈尔,正是TVRBVLNERA这个拉丁词的讹音。字母这种颠倒位置的情形再平常不过了。先生,布勒特奈尔,从前是罗马帝国的一座城市。我一直这样认为,但就是没有找到证据。现在,证据找到了。这个维纳斯,正是布勒特奈尔城的保护神。‘布勒特奈尔’这个词,我刚才指出了词源,它还证明一个更有趣的情况,就是说布勒特奈尔先是腓尼基的城市,后来才成为罗马帝国的城市。”

他停了一下,喘口气儿,得意地玩味我的惊讶。我却差一点儿没有憋住笑出来。“其实,”他接着说道,“TVRBVLNERA纯粹是腓尼基语,TVR应读为TOUR……TOUR和SOUR是同一个词,对不对?SOUR是腓尼基语的Tyr,这意思就无须我告诉您了。BVL应是BaaI、BaI、BeI、BuI,发音也只是略有差异。NERA却叫我费些脑筋,在腓尼基语中找不出一个相应的词,想必是来自希腊语νηρσδ,意思是潮湿的、沼泽的,恐怕是个混合词。为了确认这个希腊语词,等到了布勒特奈尔那里,我就让您看看溪水如何从山上流下来,积成一个个腐臭的水塘。再说,NERA是个词尾,大概很晚才后加上去的,以示敬重泰特里库斯的妻子奈拉·彼维苏威拉,很可能因为她给图尔布勒城做了什么善事。不过,我倒看重这些水塘,认为词源应当是这个希腊语词。”

他得意扬扬,捏了一撮鼻烟。“我们先把腓尼基人放一放,再回到这句铭文上。我这样翻译:‘米隆遵维纳斯之命,将自己的作品,这尊雕像,献给布勒特奈尔的维纳斯。’”

我避而不去批评他这种词源的说法,但也不妨显示一下自己的洞察力,于是对他说道:“且慢,先生,米隆的确敬献了什么,但是我根本看不出指的是这尊雕像。”“什么!”他高声说道,“难道米隆不是希腊著名的雕塑家吗?这种才华在他家族是代代相传的。这尊雕像,肯定是他的一个后裔创作的。再也没有比这更确凿无疑的了。”“可是,”我反驳说,“我发现这手臂上有一个小洞。我想这一定是用来戴什么东西的,比方说,一只手镯吧,作为米隆的赎罪供品献给维纳斯。米隆是个不幸的情人,惹维纳斯生气了,为了平息她的怒火,他就敬献一只金手镯。您要注意,fecit这个词往往与consacravit通用,二者是同义词。我手头上若是有一本格鲁泰或奥赖利的著作,就能给您举出几个例子。说起来是很自然的,一位情人梦见了维纳斯,并想象维纳斯命令他给雕像戴上一只金手镯。于是,米隆就献给她一只手镯……后来,蛮族或者欺天的盗贼……”“哎!显而易见,您这是构思小说!”主人一边扶我下来,一边高声说道,“不对,先生,这是米隆学派的一件作品。只要瞧瞧这做工,您就会承认了。”

一开始我就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不要过分驳斥那些固执己见的古物鉴赏家,于是我低下头,表示心悦诚服,说道:“的确是一件令人赞叹的艺术品。”“噢!我的上帝,”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又叫起来,“又让人破坏了一处!一定是有人扔石头砸我的雕像!”

他刚发现维纳斯胸部靠上有一个白印儿。我看到右手指上也有一个类似的印痕,估计是石子儿掷过来时擦的,或者撞击的碎片反弹到手指上。我向他讲述了亲眼所见,有人如何侮辱铜像,又如何当即受到了惩罚。主人听了开心大笑了好一阵,并把那学徒比作狄俄墨得斯,祝愿他像那位希腊英雄那样,眼看着自己的伙伴全化为白鸟。

这场引经据典的谈话,让午饭的钟声给打断了,还像昨晚那样,我不得不吃下四个人的饭菜。继而,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接见来谈事的佃户,他儿子就带我去看一辆从图卢兹买的给未婚妻的马车,自不待言,我大大赞美了一番。然后,他又带我进马厩,足足用了半小时向我炫耀他的马匹,大谈它们的世系,在省里赛马会上所获的奖项,最后谈到他要送给未婚妻的灰牝马,随即话题又转到他的未婚妻身上。“今天我们就能见到她,”他说道,“不知您见了,会不会觉得她漂亮。你们巴黎人眼光太高,不过在这地方和佩皮尼昂,大家都认为她很迷人。好就好在她特别富有。住在普拉德的姑妈给她留下一笔财产。啊!我就要成为一个非常幸福的人了。”

一个年轻人更看重的是未婚妻的嫁妆,而不是她美丽的眼睛,我见了就不禁心生憎恶之感。“您是首饰的行家,”阿尔封斯先生接着说道,“您看这件怎么样?这只戒指,明天我要送给她。”

他说着,就从小指的头一节上摘下一只大钻戒,只见几颗钻石镶成双手相握状,我觉得极富诗意。这是一只古戒指,不过照我的判断,后来为了镶嵌钻石又加了工。戒指内侧有一行哥特体的文字“semprab ti”,意思是“永远和你在一起”。“这只戒指挺漂亮,”我对他说道,“然而,镶上这些钻石,原有的特点就丧失了几分。”“哎!这样就好看多了,”他微笑着回答,“这些钻石价值一千二百法郎。这只戒指是传家宝,非常古老……是骑士时代的制品,家母传给了我。我祖母戴过,而我祖母又是从她祖母那儿接过来的。天晓得是什么时代制作的。”“照巴黎的习惯,”我对他说道,“是送一只造型简单的戒指,通常是用两种金属,如黄金和白金打成。对了,您手上戴的另外那只就非常合适。而这只镶了钻石,又是隆起的握手形,太粗大了,戴手套恐怕戴不上去。”“唔!那是阿尔封斯夫人的事儿了,随她怎么解决吧。我想她得到了总归很高兴。一千二百法郎戴在手指上,毕竟是件快活的事儿。另外这只小戒指嘛,”他得意地看着手指上戴的那只毫无装饰的戒指,又补充说道,“这是巴黎那次狂欢节最后一天,一位女子送给我的。哈!那是在两年前,我在巴黎玩得多痛快呀!在那里玩乐才开心呢!……”他惋惜地叹了口气。

这天,我们要到女方普伊加里家吃晚饭。我们上了四轮轿车,驰向离伊勒六公里远的庄园。我被作为男方家的朋友介绍给主人,并受到款待。这顿晚餐以及餐后的谈话,在此就不赘述了,反正我不大开口。阿尔封斯先生坐在未婚妻身边,每隔一刻钟便贴近她耳畔说句话。那姑娘不怎么抬眼睛,每当未婚夫对她说话,她就满脸羞红,但是回答倒也落落大方。

德·普伊加里小姐年方十八岁,身材苗条而曼妙,同骨骼粗大而身强力壮的未婚夫形成鲜明的反差。她不仅美丽,而且迷人。我十分赞赏她答话时完全自然的神态,而她那善气迎人的样子,又略带几分慧黠,令我不由得联想到那尊维纳斯铜像。我比较两者,心中不禁思忖,不能不承认雕像更美些,这是不是主要因为雕像有一种母老虎的情态呢?要知道,强力,哪怕体现在邪恶的欲望中,也总能引起我们的惊叹和不由自主的欣赏。

在离开普伊加里家的时候,我心中暗道:“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只可惜太有钱了,她的嫁妆只能招来一个配不上她的男人!”

在返回伊勒的路上,我认为应当同德·佩尔奥拉德夫人说说话,但又不知说点儿什么好。“你们鲁西戎人可真有主见啊!”我高声说道,“怎么,夫人,你们居然选星期五这日子办喜事!我们巴黎人可迷信多了,谁也不敢挑这日子娶亲。”“上帝啊!您就别提了,”她答道,“这事儿若是完全由我做主,当然会选另外一天了。可是,佩尔奥拉德执意如此,就只好由着他的性子了。不过,我总是提心吊胆,万一惹来什么祸呢?这里面总有个道理吧,要不然,为什么人人都害怕星期五啊?”“星期五呀!”她丈夫高声说道,“就是维纳斯的日子。正是结婚的吉日!您都瞧见了,我亲爱的同行,我一心想着我的维纳斯。以名誉担保!我是冲她考虑才选中星期五的。如果您愿意,明天举行婚礼之前,我们小规模地祭祀她一下,供上两只斑尾野鸽,如果我知道去哪儿能买到香烧一烧……”“算了吧你,佩尔奥拉德!”他妻子气到极点,打断他的话,“烧香拜铜像!简直太荒唐啦!这地方的人会怎么议论我们啊?”“至少你该允许我,”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道,“给她戴一顶玫瑰和百合编的花冠吧!要满把地献上百合花。“您瞧见了,先生,宪章是一纸空文,我们并没有信仰的自由!”

第二天做了这样的安排:上午十点整,大家必须准备妥当,穿好节日的服装。喝完巧克力之后,就驱车去普伊加里庄园。先到乡政府登记结婚,再到庄园的小礼拜堂举行宗教仪式,然后用午餐。午餐后直到晚上七点钟,自由活动。晚上七点钟,乘车回伊勒,两家人在佩尔奥拉德府上共进晚餐。其余活动自便。反正不能跳舞,大家就尽量多吃东西。

从八点钟起,我就手握铅笔,坐在维纳斯雕像的对面,画她的头部,但不知画了多少遍也把握不准她的表情。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在我周围踱来踱去,给我出主意,反复对我讲他找出的腓尼基语词源,继而又往雕像的基座上放几朵孟加拉玫瑰,还以悲喜剧的声调,祈求维纳斯保佑要来到他家生活的新婚夫妇。约莫

点钟,他回屋去梳洗打扮,阿尔封斯先生却跟着出现了,新郎穿一套崭新的紧身礼服,戴着白手套,穿着漆皮鞋,只见上衣缀着雕花纽扣,扣眼儿还插了一朵玫瑰花。“您能给我妻子画一幅肖像吗?”他俯身观赏我的画,说道,“她也很美。”

这时,一场球赛在我谈到过的那个网球场上开始了,当即引起了阿尔封斯先生的注意。而我呢,也画累了,已无望画出这张带点儿邪气的脸,就很快丢下画,也去看打球了。网球手中,有几个是昨天到的西班牙骡夫,他们是阿拉贡人和纳瓦拉人,差不多个个身手不凡。因此,伊勒人虽有阿尔封斯先生当场鼓劲和指导,但是面对新来的高手,一个个很快败下阵来。本地观众看得目瞪口呆。阿尔封斯先生瞧了瞧表,才九点半钟。他母亲还没有梳好头呢。他不再犹豫了,脱下礼服,要了一件运动服,便向西班牙人挑战了。我微笑着注视他的举动,觉得有点儿出乎意料。“应当维护地方的荣誉。”他说道。

我这时看他的确英姿勃勃,热情奔放。刚才他还把心思放在一身打扮上,现在却满不在乎了。就在几分钟前,他扭扭头,都可能担心弄歪了领带,现在却顾不得自己的鬈发和齐刷刷的皱褶襟饰了。那么,他的未婚妻呢?……老实说,如果有此必要,我认为他也会推迟婚期的。我看着他麻利地换上一双运动鞋,挽起袖子,站到败方阵前,指挥若定,犹如恺撒当年在都拉基乌姆重整溃军那样。我跳过绿篱,到一棵朴树的树荫下,舒舒服服地观看两军对垒。

阿尔封斯先生有负众望,头一个发球没有接住。老实说,头一发力大惊人,球擦地飞来,而发球者是阿拉贡人,看样子是西班牙人的队长。

那人四

来岁,身高六尺,肢体精瘦而有力,深深的橄榄色的肌肤赛似维纳斯的青铜色。

阿尔封斯先生火冒三丈,将球拍往地上一摔。“就怪这倒霉的戒指,”他嚷道,“手指箍得这么紧,一个有把握的球却没接住!”

他好不容易褪下钻石戒指。我刚要走上前去接过来,他却抢先一步跑向维纳斯,将钻戒戴到她的无名指上,反身又回到伊勒队来闯阵。

他面色苍白,但是神态镇静而坚定,此后就再也没有失误,终于把西班牙人打得落花流水。观众欢欣鼓舞,场面十分壮观:一些人不断地欢呼,还把帽子抛向空中;另外一些人则同他握手,说他为地方增了光。即使他击退一次外族入侵,我想他得到的祝贺,也不过如此热烈而诚挚吧。战败的一方垂头丧气,又给他增添了胜利的光彩。“伙计,我们再打几场吧,”他以不可一世的口气,对那个阿拉贡人说道,“不过,我还得让您几分。”

我真希望阿尔封斯先生态度谦虚一点儿,心里也几乎为受辱的对手感到难过。

那个西班牙巨人深深感到这种侮辱。我看出他那晒得黝黑的脸也气白了,只见他咬着牙,阴沉着脸注视自己的球拍,嘴里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我会跟你算这笔账的!”

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喊声,搅了他儿子胜利的喜悦。他非常诧异,儿子没有指挥人套那辆新买的轿车,更为诧异的是,看到儿子竟然满头大汗,手里还拿着球拍。阿尔封斯先生赶紧跑回家,洗了一把脸,重又穿上新衣服和皮鞋。五分钟之后,我们就飞驰在前往普伊加里的大道上。全城所有网球手和一大群观众欢呼着追我们,而我们那几匹健壮的马拼命奔跑,才没有让那些勇敢的卡塔卢尼亚人追上。

我们到达普伊加里,参加婚礼的行列正要向乡政府进发,阿尔封斯先生忽然用手一拍脑门儿,低声对我说道:“我真糊涂!戒指忘拿啦!还戴在维纳斯的手指上呢,真是活见鬼!您可千万不要告诉我母亲。也许她什么也不会看出来。”“您可以派个人取来嘛。”我对他说道。“算了!我的贴身仆人留在伊勒了,这几个我可信不过。一千二百法郎的钻石啊!不少人都经不住这种诱惑。况且,这里人一知道我这样粗心大意,又会对我产生什么看法呢?他们会笑话死我了,会管我叫‘雕像的老公’……那戒指,但愿不要被人偷走!幸而我那些浑蛋下人都怕那雕像,不敢靠近。算了!也没什么,我还有一枚戒指呢。”

世俗和宗教的两场仪式相继举行,排场也较适当。德·普伊加里小姐收到的是某巴黎时装店老板娘的那枚戒指,殊不知未婚夫将一件定情物割舍给她。接下来,宾主入席,大家又吃又喝,甚至还唱起歌来,闹腾了好长时间。我真为新娘难受:她被阵阵欢笑戏谑的声浪包围,不过沉稳自若的神态倒出乎我的意料,她即使有点儿发窘,也不显得笨拙或者做作。

人处于困难的境地,也许就会产生勇气吧。

谢天谢地,午宴终于结束,时间也已到下午四点钟了。男宾客到景色优美的园子散步,或者去观赏身穿盛装的普伊加里农妇在庄园的草坪上跳舞。我们就这样打发掉几个小时。女眷们则簇拥在新娘周围,欣赏新郎送的礼物。继而,新娘就去换了装,只见她那秀发上戴了软帽和饰有羽翎的帽子,因为女人按照习俗,做姑娘时有些饰物不能戴,一旦出嫁就急不可待地戴上了。

将近八点钟,准备回伊勒了。可是未待动身,又出现一个感人的场面。德·普伊加里小姐的姑妈待她如亲生女儿,现在年事已高,又十分虔诚,不能同我们一道进城,因此分手时,她就对侄女讲了一大套做妻子的责任,同时眼泪哗哗地流淌,没完没了地拥抱。这种离别场面,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把它比作萨宾女人被劫的情景。最后我们总得起程,一路上每人都尽量为新娘排解伤感,逗她发笑,但是无济于事。

到了伊勒,晚宴已经摆好,这是什么样的晚宴啊!如果说午宴上粗鲁的谈笑令我很反感的话,那么晚宴上拿这对新人开玩笑,句句影射,我就更觉不堪入耳了。入席之前,有一阵新郎不见了,现在他却脸色刷白,冷若冰霜,连连喝科利尤尔陈酿,而这种酒的烈性赛过烧酒。我坐在他身边,自觉有责任提醒他:“当心啊!据说这种葡萄酒……”

我也是人云亦云,不知对他讲了什么蠢话。

他触了触我的膝盖,声音极低地对我说:“等宴席散了……但愿我能同您说两句话。”

他的口气这样郑重其事,我不免惊讶,便更加注意观察,发现他神情怪异。“您觉得不舒服吗?”我问他。“没事儿。”

他又喝起酒来。

这工夫,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钻到桌子底下,从新娘脚踝上解下一条粉白两色的美丽绸带,拿出来给宾客看,大家又是欢叫又是鼓掌,说这是新娘的吊袜带,立刻把绸带剪成许多段,由年轻人分掉,并沿袭一些世族之家还保持的古老传统,将小段绸带挂在礼服的扣眼上。新娘羞得连眼白都红了……令新娘窘到极点的,还是德·佩尔奥拉德的一个举动:他让大家安静,接着用卡塔卢尼亚方言给新娘唱了一段,据他说是随口吟唱的诗句。如果我理解得对的话,唱词的意思如下:朋友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酒一喝下,我两眼就昏花?这里有两个维纳斯……

新郎满脸惊惧,猛一扭头,惹人哄堂大笑。“不错,”德·佩尔奥拉德继续唱道,“有两个维纳斯在我家,一个如块菰,我从地下挖;另外一个从天降,分给我们腰带的正是她。”

他指的当然是新娘的吊袜带。“我的儿子呀,一边是罗马的维纳斯,一边是卡塔卢尼亚的维纳斯,你喜欢哪个就挑哪个。小滑头挑了这个卡塔卢尼亚的,选中了最好的。罗马的那个黑如漆,卡塔卢尼亚的这个白如玉。罗马的那个冷冰冰,卡塔卢尼亚的这个火热情,一接近她就激动。”

结尾很精彩,引起雷鸣般的欢呼、鼓掌和狂笑声浪,我觉得屋顶都要给震塌下来。在座的只有三张脸表情严肃:新婚夫妇和我本人。我头疼得厉害,而且不知何故,婚礼总令我黯然神伤。不仅如此,这场婚礼还颇令我反感。

我应当指出,最后几节格调低俗,由副镇长帮唱之后,大家就移到客厅,欢送新娘入洞房,因为很快就到午夜了。

阿尔封斯先生拉我到窗口,然后移开目光对我说道:“我说了您会笑话的……但不知怎么了……我中了邪啦!简直活见鬼!”

我头一个念头,就是他感到自己受到威胁,要发生蒙田和德·塞维尼夫人所谈的那种倒霉事:“爱情王国遍地充斥着悲剧故事……”

我心中暗道:这类意外事,唯有聪明人才能碰到。“亲爱的阿尔封斯先生,科利尤尔酒您一定是喝多了,”我对他说道,“我先前就提醒过您。”“嗯,也许吧。说起来,事情特别可怕。”

他话语说不连贯,我想他是完全喝醉了。“我那枚戒指,您很清楚吧?”他沉默片刻,又继续说道。“怎么,给人偷走啦?”“没有。”“这么说,您取回来了?”“没有……我……这个邪门的维纳斯,我从她手指上取不下来了。”“哦!您用的劲儿还不够大吧。”“哪里呀……不料这个维纳斯……手指头却收紧了。”

他一脸惊愕,注视着我,身子靠着窗子的长插销,以免跌倒。“乱说什么!”我对他说道,“您准是把戒指戴得太靠下了。等明天,您用钳子就能拔下来,不过得当心,别损坏雕像。”“跟您说了,不行。维纳斯的手指弯回去了,手攥起了拳头,您听明白了吗?……看来她成了我妻子,既然我把戒指给了她……她不肯还给我了。”

我猛然打个寒噤,顿时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接着,只听他叹了口气,一股酒臭扑鼻而来,又完全打消了我内心的惊恐。

这个可怜虫,怕是完全醉了,我心中暗道。“先生,您是考古学家,”新郎可怜巴巴地又说道,“这类雕像您很了解……会不会有什么弹簧,有什么鬼机关之类的,我可一点儿也不懂……还是您去瞧瞧,好吗?”“好哇,”我说道,“您跟我来。”“不行,您最好还是一个人去。”

我走出客厅。

用晚餐这工夫,天气骤变,雨开始下大了。我正要去要一把雨伞,忽一转念,又停住了,心中不禁暗想:“听了一个醉汉的话,我就去察看,岂不成了个大傻瓜!谁知道他是不是有意捉弄我,好给那些厚道的外省人落下笑柄,至少,也会把我淋成落汤鸡,得一场重感冒。”

我站在门口,望了一眼往下淌雨水的铜像,没有再回客厅,干脆上楼回房间睡觉。可是,我躺在床上,久久难以成眠。这一天发生的各种场面,又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想到这位少女,多么美丽而纯洁,竟落到一个粗暴的醉鬼手里。我心中不免感慨,讲求门第的婚姻,多令人憎恶啊!一位披着三色绶带的乡长、一位披着襟带的本堂神甫,就这样把世上一位最纯真的少女献给了“弥诺陶洛斯”!在这个两情相许的恋人愿以生命换取的吉日良辰,两个并不相爱的人,相互间又有什么话可说呢?一位女子,一旦看到一个男人粗鲁的样子,还能够爱他吗?最初的印象抹不掉,我敢断言,这个阿尔封斯先生将来为妻子所恨,也是咎由自取……

我的内心独白在此大部分略去,而当我心里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见楼里人来人往,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以及马车启动的声响。继而,又似乎听见好几个女人上楼的轻微脚步,到上面便朝与我房间相反的另一端走去。那大概是护送新娘入洞房。过了一会儿,那些人又下楼去了。德·佩尔奥拉德夫人的房门关上了。我又不禁思忖,可怜的姑娘一定心慌意乱,局促不安啦!我心中抑郁,在床上辗转难眠。一个单身汉,在办喜事的人家里,总扮演一个傻瓜的角色。

楼里寂静下来,过了一阵工夫,楼梯又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楼板吱咯吱咯响。“十足的粗汉子!”我高声说道,“我敢打赌,他非摔在楼梯上不可。”

周围又恢复了平静。我想换换思路,便拿起一本书,原来是本省的统计手册,上面还附了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一篇文章,是关于普拉德地区德落伊教的历史建筑的。我看到第三页就睡着了。

我睡得不实,多次醒来。鸡叫的时候,我已经醒了二十多分钟,大概是清晨五点钟吧,天就快亮了。这时,我又清晰地听见睡觉前的那种沉重脚步,以及楼板吱咯吱咯的响声,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我一边打哈欠,一边猜想阿尔封斯先生为何起得这么早,想象不出有什么必要性。我正要再闭眼眯一会儿,忽又听见怪异的声响,引起我的注意:除了急促的脚步声,又响起丁零零的铃声和咣当咣当开门的声响;继而,我又听见混乱的喊叫。“准是那醉鬼放了火!”我这样想一想,便跳下床。

我匆忙穿上衣服,来到楼道。另一头传来呼叫和哀号,最突出的是一个撕肝裂胆的声音:“我的儿呀!我的儿呀!”显然阿尔封斯先生出事了。我跑到新房,只见屋里已经挤满了人。闯入我视线的第一个景象,便是年轻的新郎半裸着身子横躺在压塌的木床上,面无血色,一动也不动。他母亲坐在旁边号啕呼叫。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正在忙活,又是往儿子太阳穴上擦香水,又是往鼻子下放嗅盐。唉!他儿子已死去多时了。新娘则在房间另一端,在长沙发上岔声地叫嚷,身子剧烈地痉挛,两个健壮的妇人拼了全力才勉强将她按住。“上帝啊!”我喊道,“出了什么事啦?”

我走到床前,抱起这个不幸的年轻人:他身子已经僵硬而冰冷了,牙关紧闭,脸色发黑,显出暴死时惶恐的表情,但是衣服上没有一点儿血迹。我解开他的衬衣,发现他胸脯上有一道紫青印痕,一直延伸到两肋和后背,就好像是被铁箍勒死的。我的脚在地毯上踩着一件硬东西,俯身一看,正是那只钻石戒指。

我把德·佩尔奥拉德夫妇拉到他们的房间,再叫人把新娘抬进来。“你们还有一个女儿呢,”我对他们说道,“应当好好照看她。”说罢,我便丢下他们三人。

在我看来,阿尔封斯先生无疑是被人谋杀的,凶手趁黑夜潜入新房。然而,胸脯上的伤痕围身子绕了一圈儿,却令我大惑不解,这种创伤不可能是用木棒或铁棍造成的。我忽然想起听人说过,在瓦朗斯一带,只要有人付钱,一些亡命之徒就用装满细沙的长条皮口袋置人于死地。我随即联想到发出威胁的那个阿拉贡骡夫,但是我很难想象,他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玩笑,竟然如此残忍地报复。

我在楼里到处寻找,丝毫不见闯入的痕迹;接着又到花园查看,凶手会不会从这里潜入,也没有发现明显的迹象。而且夜晚下过雨,不可能留下清晰的脚印。不过,我还是观察到地上有两行深深的脚印,方向相反,但在同一条线上,从挨着网球场的篱笆角落直到楼房的门口,有可能是阿尔封斯先生去雕像手指上取戒指时留下的。此外,这里的绿篱不如别处茂密,凶手也许是从此处进来的。我踱来踱去,又停下片刻端详雕像。老实说,我这次注视她那透着阴毒的嘲弄的神态,真有点儿胆战心寒。我满脑子还装着刚见到的可怕的场面,看雕像的这种神态,就觉得是一个地狱阎君在幸灾乐祸,欢呼这家人遭此劫难。

我回到房间,一直待到中午。然后,我又出来询问这家人的情况。他们稍微平静了一点儿。德·普伊加里小姐,应当说阿尔封斯的孀妇才是,她已经恢复了知觉,甚至还同佩皮尼昂的检察官谈过话。那位司法官员正巧到伊勒视察,便听取了她的证词,还听取了我的证词。我把我知道的情况全讲了,连我对那个阿拉贡骡夫的怀疑,也没有对他隐瞒。他立即下令拘捕那名骡夫。

我在证词记录上签字之后,便问检察官:“您从阿尔封斯夫人的口中,问出什么情况来了吗?”“这个不幸的少妇已经疯了,”他苦笑着对我说道,“疯啦!完全疯了。她讲述了这样的情况:“她说她上了床,放下幔帐,躺了几分钟之后,忽听房门打开,走进个人来。当时,她躺在床里侧,面朝墙壁,一动也不动,确信是丈夫进屋了。过了片刻,床铺咯咯响,仿佛压上来很重的东西。她害怕极了,但是不敢回头。又过了五分钟,也许有十分钟……究竟有多长时间,她也算不清了。然后,她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或者床上的那个人活动了一下,她感到接触了冰冷的东西,这是她的说法。她浑身发抖,蜷缩在床里侧。不大工夫,房门又打开,进来一个人,还说了声:‘晚安,我的小娘子。’过了片刻,有人拉开幔帐。她听见一声被扼住的叫喊。躺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坐起来,似乎伸出手臂。于是她回过头来……而且看见了,据她说,看见她丈夫跪在床边,头与枕头一样高,被一个深绿色的巨人用力搂着。可怜的女人,她说,而且重复了二十次,说她认出来了……您猜得到吗?是维纳斯铜像,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那尊雕像……自从雕像在这地方出土,人人都梦见过。不过,还是回到可怜的疯女人的叙述上吧。她看到这一场面,便吓昏过去,也许她丧失神志有一阵工夫了。她根本无法确定自己昏迷了多久。她醒过来,又看见那幽灵,或者像她一口咬定的,又看见那雕像始终一动不动,腿和下半身在床下,上身前倾,双臂搂住她丈夫,而她丈夫也一动不动。只听一声鸡鸣,雕像下了床,丢下尸体,走出房间。阿尔封斯夫人这才拼命拉铃,后来的情况您都知道了。”

那个西班牙人被传来了。他十分镇定,为自己辩护时也非常冷静,脑子转得很快。他并不否认说过我听见的那句威胁的话,但解释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表明休息好之后,第二天再打一场网球赢回来。我记得他还补充了这样一段话:“阿拉贡人受到侮辱,要马上报仇,绝不会等到第二天。我若是认为阿尔封斯先生有意侮辱我,当场就会照他肚子捅上一刀了。”

他的鞋也拿去比对花园里的脚印,但是他的鞋要大得多。

最后,旅店老板也证明,这名住客整夜都在给他一头生病的骡子按摩和喂药。

此外,这个阿拉贡人名声不错,在当地颇有知名度,每年都来做生意。因此,检察官向他道歉后,就把他放了。

我忘了一名仆人的证词。出事之前,这名仆人是最后一个见到阿尔封斯的人。那是少爷准备上楼进洞房的时候叫来这名仆人,神色不安地问他是否知道我在哪里。仆人回答说根本没有见过我。于是,阿尔封斯先生叹了口气,沉默了足足有一分多钟,然后才说道:“哼!他也非得见鬼去不可!”

我还问了这名仆人,阿尔封斯先生同他说话时,手上有没有戴那只钻戒。仆人颇为犹豫,半晌才回答说,他觉得没有戴,而且,他也根本没留意。“如果他手上戴着钻戒,”他定了定神儿,又补充一句,“那我肯定就注意到了,因为,我以为他已经送给了阿尔封斯夫人。”

我盘问这名仆人时,心里又感到带几分迷信的恐惧。而阿尔封斯夫人的证词,早已使全楼充满了这种恐怖气氛。检察官微笑着瞥我一眼,我就不好再刨根问底了。

阿尔封斯先生的葬礼结束之后几小时,我就准备离开伊勒城。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马车要送我到佩皮尼昂。可怜的老人不顾虚弱的身体,非要把我送到花园门口。我们默默无言,穿过花园。他扶着我的手臂,非常吃力地拖着脚步。分手的时候,我最后又望了一眼维纳斯。我完全可以料想到,维纳斯已经引起这家一部分人的恐惧和仇恨,接待我的主人虽然绝无同感,也肯定要处理掉时时令他想起这桩惨祸的东西。我想劝他将维纳斯送进博物馆,意欲启齿,正犹豫间,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却机械地扭过头去,瞧瞧我所注视的方向,一见雕像便老泪横流。我再也不敢讲一句话,拥抱了他就登上马车。

我离开之后,没有听说有什么新情况澄清这场神秘的灾难。

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在儿子死后数月,也与世长辞了。他通过遗嘱将他的手稿留给我,也许有朝一日我会拿出去发表。不过在手稿中,我没有找见论述维纳斯雕像上的铭文的那篇文章。附记:我的朋友德·P先生从佩皮尼昂写信来,告诉我那尊雕像已不复存在。丈夫死后,德·佩尔奥拉德夫人头一个举措,就是将铜像化了,铸了一口钟,于是,维纳斯就以这种新的面貌为伊勒的教堂效劳。然而,德·P先生又补充说,厄运似乎一直追逐这个青铜物的拥有者:自从这口钟在伊勒敲响以来,当地的葡萄已经冻坏过两次了。

查理十一世的幻视

霍拉旭,天地间有多少事情,都不在你们哲学的梦想中。——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对幻视、幻觉和鬼魂的出现,一般人都不以为然。不过,这类现象有一些得到充分证明,再不相信,那就势必全盘鄙弃所有的历史见证了。

这里有一份正式笔录,由四位诚信可靠的见证人签署,这就保证了我下面讲述的事件的真实性。我还要补充一句:这份笔录中记载的预言早就为人所知并引用,又被如今发生的事件完全证实了。

声名显赫的查理

十二

世之父查理十一世是瑞典最专断也最贤明的一位君主。他限制了贵族过分的特权,废除了元老院的权力,还一手制定并颁布法律。总之,他改革了在他之前寡头当权的国家体制,强迫各个等级都赋予他绝对的权威。不过平心而论,他是个开明的人,勇气十足,笃信路德宗派,性格刚强,非常务实,完全缺乏想象力。

他妻子乌不里克·艾雷奥诺尔刚刚去世。尽管有人说,是他冷酷无情的态度,促使王后早断香魂;但他其实敬重妻子,因不幸丧妻而十分悲痛。心肠如此冷酷的人会这样哀伤,这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这件丧事之后,他变得更加忧郁、更加沉默寡言了,全力投入工作,处理国事,显然是要强行排遣心中的极痛深悲。

一个秋天的夜晚,在斯德哥尔摩王宫的书房里,查理十一穿着睡袍和拖鞋坐在燃得正旺的炉火对面,由他宠信的内侍布拉厄伯爵和医生博姆加坦陪伴。顺便交代一句:这位医生自命不凡,他主张人除了医学,可以怀疑一切。那天晚上,国王不知什么缘故,觉得有点儿不适,便传来医生问问。

夜已深了,可是国王却一反平日的习惯,始终不道一声晚安,以致让他们意识到该是告退的时候了。他垂着头,眼睛凝视着尚未燃尽的劈柴,深深地保持沉默,既烦他的伴臣,又不知为什么,害怕独自一人形影相吊。布拉厄伯爵明明白白地看出,他在这里不大受欢迎,便几次表示担心,别耽误了陛下歇息。可是,国王一个手势,就让他老实待着了。医生也谈到熬夜有损健康,然而,查理却咕哝一句回答他:“别走,我还不想睡觉。”

于是,他们又变换好几个话题,结果每个话题刚说两三句话,就无以为继了。显而易见,陛下的心情非常恶劣,医生碰到这种情况,就只有小心侍候的分儿了。布拉厄伯爵则揣度,国王的悲伤必是丧偶所致,他对着挂在书房里的王后画像观赏了一会儿,就长叹一口气,高声说道:“这幅肖像多像本人啊!就是这种表情:无比高贵,又无比温柔!……”“唉!”国王生硬地回答,他每次听人当面提起王后,就认为是一种责备,“这幅像画得太美了!王后容貌很丑。”

说罢,他又暗自气恼,觉得这话太阴损,于是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一圈,以便掩饰自己为之脸红的一种愧疚心情。他走到朝向庭院的窗户前站住。夜色朦胧,一弯新月挂在天空。

如今瑞典国王居住的王宫,当时尚未竣工,是查理十一世开始动工修建的,他那时住的旧王宫,坐落在莫勒湖对面的里达尔霍勒姆岬角。那是一座马蹄铁形状的巨大建筑。御书房位于一角的末端,几乎正对着议会大厅,各级议员就是在大厅里聚会,聆听国王的旨意。

那座大厅的窗户,此刻好像由一道强烈的灯光照亮。国王觉得很诧异,开始他还以为,那光亮是哪个侍从拿着的一支火炬。然而,那间大厅很久没有打开了,半夜三更去那里干什么呢?何况,那光特别明亮,不可能是一支火炬。说是着火了倒有可能,可又不见冒一点儿烟,玻璃窗也没有打碎,而且也听不到一点儿声响。所有迹象都表明,那必是神明显灵。

查理一言不发,对着那些窗户望了半晌。这时,布拉厄伯爵伸手正要拉铃,想唤来一名少年侍从,打发去弄明白那奇怪的亮光是怎么回事,但是当即被国王制止了。“我要亲自到大厅去看看。”国王说道。

他讲这句话时,明显脸上没有血色,呈现一种宗教恐惧的神情,不过,他仍然步伐坚定,走出书房。内侍大臣与医生紧随其后,每人拿着一支明烛。

保管钥匙的门房已经睡下。博姆加坦奉国王之命,前去把他唤醒,并让他立刻打开议会大厅的每道门。这命令突如其来,令门房惊诧不已,他急忙穿好衣服,带上那串钥匙去见国王。他先打开长廊上的门。那长廊是议会大厅的前厅和通道。国王走进去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两侧墙壁挂满了黑色帷幔。“这是谁下的命令,前厅挂了这些帷幔?”国王怒冲冲地问道。“陛下,据小人所知,没人下这样的命令。”门房不胜惶恐,答道,“上次小人安排人打扫这条走廊,墙壁还像早先一样,镶着橡木护壁板……可以肯定,这样的帷幔绝不是御用储藏室中的物品。”

这工夫,国王脚步很快,长廊已经走过三分之二。伯爵和门房则紧紧跟随,医生博姆加坦稍微落后一点儿,他既怕单独丢下他一人,又担心前面情况异常,难免有凶险。“陛下,不要再往前走了!”门房高声说道,“小人以灵魂担保,大厅里肯定有妖魔作怪。在这深夜时分……陛下的爱妃去世之后……据说她总在这条长廊散步……愿上帝保佑我们!”“停下吧,陛下!”伯爵也高声说道,“议会大厅传来的喧哗声,您没有听见吗?真难说陛下会遇到什么危险!”“陛下,”博姆加坦也说道,他手中的蜡烛刚被一阵风吹灭,“至少,您也应当让臣下去召来二十名持钺卫士。”“我们都进去吧,”国王停在大厅门口,语气坚定地说道,“看门人,你快点儿打开这道门。”

他还抬脚踹了一下门扇,咚的一声巨响,由拱顶传递出的回音,像放炮似的震荡长廊。

门房抖得厉害,手拿着钥匙直磕打锁孔,怎么也插不进去。“一名老兵,竟然发抖!”查理耸了耸肩膀,说道,“喂,伯爵,您来把这道门打开。”“陛下,”伯爵退缩一步,答道,“如果陛下命令臣迎着丹麦的或者德国的炮口前进,臣毫不犹豫,一定从命;然而此刻,陛下,您让我对付的是地狱。”

国王一把将门房手中的钥匙夺过去。“我算明白了,”他以鄙夷的口气说道,“这事儿只有我来做。”

随从哪儿来得及上前阻拦!国王当即打开厚重的橡木大门,举步走进大厅,口中还讲了一句:“愿上帝助佑。”三名随从虽然恐惧,但是更受好奇心的驱使,也许丢下国王会心中愧疚,于是他们也随同进入。

大厅烛火无数,通明透亮。黑色帷幔取代了有人物图案的古壁毯。墙壁上还像往常一样,整齐地悬挂着德国、丹麦和莫斯科的旗帜,全是古斯塔夫-

阿道夫的将士获取的战利品。那中间有瑞典战旗,蒙着黑纱也都清晰可辨。

大会议厅座无虚席,四个等级的议员,各就其位。人人都一身黑服,而那些人的面孔,在黑底的衬托下,都显得特别明亮,十分耀眼,因而目睹这奇异景象的四个人,谁也没有在这群人当中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好比一个演员面对黑压压的一片观众,他的眼睛连一个人也分辨不出来。

在国王通常向议会发表演说的讲坛上,他们看见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但是佩戴着王室的徽章。尸体右边站着一个头戴王冠、手拿权杖的孩子;左边则是一个老人,确切地说是另一个鬼魂,身子靠在宝座上。他穿着大礼袍,那正是在瓦萨将瑞典建成王国之前的总督的装束。御座对面坐着几位法官模样的人物,他们身穿黑色长袍,举止凝重而威严;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几份大开本的羊皮书文件。在御座和议员所坐的长椅之间,放着一个蒙有黑纱的大木砧,并排还有一把大斧。

参加聚会的这些幽灵,似乎没有一个发觉查理及其三名随从到场。他们刚进入大厅,只听见一片窃窃私语声,耳朵难以捕捉住一句清晰的话语。穿黑袍的法官中的年纪最长者,似乎是主持审议的那一位,这时站起来,用手在摊在面前的一本羊皮书卷上敲了三下,全场立刻肃静下来。只见从查理十一刚才打开的那道门对面的另一道门,走进几个双手被捆绑在背后的年轻人,他们衣着华丽,面色红润,目光坚毅,昂着头走进大厅。随后是一个健壮的大汉,身穿紧身棕色皮外衣,手上拉着捆绑几个年轻人双手的绳索。走在最前面的囚犯,看来是罪魁祸首,他走到大厅中央站住,凛然的目光轻蔑地看了看脚下的木砧。与此同时,那具尸体似乎抽搐抖动起来,伤口汩汩流出殷红的鲜血。那年轻人跪下去,伸出了头颅。大斧在半空寒光一闪,又急速落下,咔嚓一声,一股鲜血喷射到讲坛上,同那具尸体的鲜血相混。砍下的头颅在鲜血染红的石板地上弹跳了几下,一直滚到查理的面前,将他的脚也染红了。

查理惊讶万分,目瞪口呆,直到这时未发一语。可是,一看到这种恐怖的场景,他那舌结却打开了。他朝讲坛走了几步,对着身穿总督服的那个人,大胆地讲了后来广为流传的一句话:“如果是上帝派遣来的,你就说话;如果是魔鬼派来的,你就走开。”

那幽灵声调庄严,缓慢地回答他:“查理王!这鲜血,不会在你在位的时期流淌……(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了),那要等到五朝之后。瓦萨的后代要遭殃,遭殃,遭殃啊!”

事情至此,参加这场惊人聚会的众多人物,形体开始虚幻了,完全变成了彩色的身影,很快就化为乌有。奇幻的烛火也全熄灭,只有查理及其随从手中的蜡烛,还映照着被微风轻轻拂动的古老壁毯。有一阵工夫,还听得见一种相当悦耳的声响,一个见证人将那比作树叶间的风声,而另一个见证者,则说是竖琴调音时的断弦声。大家一致认为,幻象持续的时间约为十分钟。

黑色的帷幔、砍下的头颅、染红地面的汩汩鲜血,无不随着幽灵一同消逝。唯独查理的拖鞋上,还留着一块红色的血迹,仅此就足能唤起他的记忆,假如那夜的场景没有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的话。

国王回到书房,命人记述下他所见的幻景,并让几个随从签了名,他本人也签字了。这一笔录的内容,尽管采取了谨慎措施向公众隐瞒,不料就在查理十一生前便很快传得沸沸扬扬。这份文件保留至今,而时至今日,对于它的真实性,还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笔录的结束语十分精彩:我刚才讲述的情况,假如有一言虚妄,那么我情愿完全放弃进入天国的希望;而天国的生活我理应向往,不仅因为我做了一些善事,更是因为我热忱为民众谋福利,并捍卫先古就信奉的宗教。

如今,有人再想起古斯塔夫三世之死,以及对刺杀他的凶手安卡斯特洛姆的判决,就一定会发现这一事件,不止一处应验了笔录中这一奇异的预兆。

在各级议员面前被砍头的那个年轻人,就预示着安卡斯特洛姆的命运。

那具头戴王冠的尸体,应是古斯塔夫三世。

那孩子,则是他儿子及继承人古斯塔夫-阿道夫四世。

还有那位老者,想必是古斯塔夫四世的叔父德·苏德马尼公爵,他在侄儿被废黜之后,便登基为王了。勇夺棱堡

我有一位军人朋友,几年前开赴希腊,死于热病。生前他给我讲述过他初次参加的战斗。他讲的战事,给我留下特别鲜明的印象,因此一有闲暇,我就凭记忆写出来。故事的内容如下:

九月四日晚上,我到团里报到,在宿营地见到上校。他刚接待我时,态度相当粗暴,但是看了B将军的推荐信之后,他的态度有所改变,特意对我讲了几句客气话。

上校把我介绍给刚刚侦察回来的上尉。这位上尉长得人高马大,一头棕发,相貌不善,难以接近。不过,战事也没有容我进一步了解他。他刚投军时,只是名普通士兵,因作战勇敢而晋级,荣获十字军功章。他的声音沙哑细弱,同他那高大的身躯极不相称。他嗓音这么怪,听人说是在耶拿战役中,喉咙被子弹打穿的缘故。

上尉一听我来自枫丹白露军校,便做了个鬼脸,说道:“我的中尉昨天刚刚阵亡……”

言下之意,我自然领会:“本该您接替他,但是您胜任不了。”

一句刻薄的话已经滑到我唇边,又被我咽下去了。

舍维里诺棱堡是当时俄国抵御法军的防线,有两处堡垒,其一是施瓦第诺(而非舍维里诺),距我们的营地约有两炮程。当时月亮从棱堡后面升起,跟每次初升一样,又大又红。可是那天晚上,我觉得月亮大得出奇。一时间,在月轮的光华衬托下,棱堡的黑影突显,就像要爆发时火山的圆锥峰顶。

我身边的一名老兵注意到月亮的颜色,他说道:“月亮好红啊,这可是个信号,要攻占那个著名的堡垒,恐怕得牺牲很多人!”

我一向迷信,尤其在这种时刻,这一征兆足令我心惊肉跳。我躺下睡不着,起来又走了一阵,遥望舍维里诺村后面的高地,只见营火连绵不断。

夜风寒气袭人,我感到周身的血液差不多冷却了,便回到篝火旁边,用斗篷紧紧将身子裹住,闭上眼睛,希望一觉睡到天亮。可是,久久没有睡意,我的神思不知不觉又蒙上一层凄怆的色彩。我暗自思忖,十万大军遍布这片平野,却没有一个是我的朋友。我一旦受伤,就会被送进医院,接受那些不学无术的外科医生胡乱的治疗。从前听说的外科手术的事故,此刻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心不禁怦怦狂跳,下意识地将手帕和皮包当作铁甲,护在胸前。我困倦已极,不时打盹,但是不祥的念头愈演愈烈,每次袭来,都蓦然将我惊醒。

最后,还是困倦占了上风,等敲响起床鼓时,我睡得正酣。我们排成散队形,点完名,就将枪支架起来了。种种迹象表明:我们会平静地度过这一天。

将近三点钟,一位副官来传达命令。我们奉命又操起武器,狙击兵又在平野散开,我们则缓缓跟进。二十分钟之后,我们就望见,俄军前哨全部撤回到棱堡。

一支炮队开来,布置在我们右侧,另一支则布置在我们左侧,不过,两支炮队都远远地在我们前方开始猛烈炮轰敌阵。敌军也给予有力的还击,舍维里诺棱堡很快就消失在滚滚的硝烟里。

我们一团兵力有一条洼地做掩护,能躲避俄军炮火。他们的炮弹主要射向我们的炮兵阵地,大多从我们头上呼啸飞过,只有少数几颗打过来,将炸飞的泥土和小石子抛给我们。

我们连队一接到前进的命令,上尉就格外注意我,逼使我两三次捋了捋刚留的小胡子,尽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况且,我并不害怕,唯一的担心就是别人以为我害怕。那些毫无威胁的炮弹反倒给我壮了胆,让我保持沉着冷静的英勇姿态。自尊心也在提醒我,毕竟处于炮火之下,我所冒的危险是实实在在的。我能如此镇定自若,真是喜不自禁,想到日后去普罗旺斯街德·B夫人沙龙,可以讲讲如何攻占舍维里诺棱堡,心里就更高兴了。

上校来看我们连队,他对我说道:“怎么样!您刚一上阵,就碰到硬仗了。”

我微微一笑,摆出一副十足英武的样子,掸了掸落在三十步开外的一颗炮弹抛在我衣袖上的一点尘土。

俄国人似乎发现他们的炮击毫无威力,便改用开花弹,它能打到洼地,击中我们。这时,飞来相当大一块弹片,掀掉我的军帽,打死了我身边的一名士兵。“祝贺您啊,”上尉见我拾起军帽,就对我说道,“这一天,您就平安无事了。”

我知道军中这种迷信,即相信“罪不二罚”的格言,它不仅适用于法庭,而且适用于战场。我十分得意,又戴上军帽。“也不打声招呼,就让人脱帽致敬。”我尽量说得快活一些。

这句笑话并不高明,但是在那种场景讲出来,还是相当绝妙的。“祝贺您啊,”上尉又说道,“您再也不会有什么事儿了,今天晚上,您就会指挥一个连了。因为我有明显的感觉,事情冲我来了。我每次受伤,身边的军官就中弹身亡,而且,”他压低声音,几乎面有愧色,又补充说道,“他们的姓名,全是以字母P开头的。”

我装作意志坚强。碰到这种情况,许多人也会像我这样;许多人听了这种预言,也会有我这种反应。我初来部队,意识到自己必须时刻显得冷静,显得英勇无畏,不能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任何人。

半小时之后,俄军的炮火明显减弱了。于是,我们走出掩蔽的地带,准备攻取棱堡。

我们团由三个营组成。第二营负责包抄,进袭棱堡的入口。其余两营兵力从正面进攻,而我属于第三营。

我们一冲出隐蔽的洼地,就迎面遭遇好几阵火枪齐射,但是伤亡不大。子弹的呼啸声令我吃惊,我频频回头,从而招来几句玩笑话。我那些战友更为熟悉枪炮声。“归根结底,打仗也并不那么可怕。”我心中暗道。

狙击兵打前阵,我们跑步前进。猛然间,俄军高呼三声“乌拉”,三声“乌拉”清清楚楚,然后就肃静了,还停止了射击。“我可不喜欢这种寂静,”上尉说道,“这对于咱们绝非好兆头。”

我觉得我们的人有点儿太吵闹了,不由得在心中做了个比较:我们这边乱哄哄的,而敌人却一片肃静,显得很威严。

我们很快就冲到棱堡脚下,而我军的炮火早已摧毁了周围的护栏,炸烂了那里的地面。士兵们高呼“皇帝万岁”,冲进这片刚刚制造的废墟,而且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叫喊了那么久,高呼万岁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

我举目观望,所见的景象终生难忘。硝烟大部分已经升起,离棱堡二十来尺高,宛如华盖悬在半空。透过淡蓝色烟雾,只见俄军精锐部队排列在半毁的护墙后面,举着枪岿然不动,好似一尊尊雕像。那场面还恍若在我眼前:每个士兵都用左眼注视我们,右眼被举着的步枪遮住。离我们仅有数尺的炮眼里,一名士兵手执点火棒,伫立在一门大炮旁边。

我一阵战栗,预感自己的最后时刻到了。“舞会要开场了,”上尉嚷道,“晚安。”

这是我听到的他讲的最后一句话。

棱堡内一通军鼓响起,只见所有步枪放低,枪口一齐朝前。我闭上眼睛,听见枪声大作,接着便是一片呼号和呻吟声。我又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在世上,真是惊叹不已。棱堡又被硝烟团团围住。我周围尽是死伤人员。上尉就倒在我脚下,他的头被圆炮弹打烂,脑浆和鲜血溅了我一身。全连只存活我们七个人。

这场杀戮之后,紧接着一阵惊愕。上校将军帽挑在剑尖上,喊着“皇帝万岁”,头一个登上护墙。所有幸存者都立刻跟上去。随后发生的情况,我记得不太清楚了。我们冲进棱堡,也记不得是怎么冲进去的了。硝烟弥漫,彼此看不见却展开肉搏。想来我是砍了人,因为军刀上沾满了鲜血。终于,我听见有人欢呼胜利!硝烟逐渐散去,我看见棱堡满地尸体,血流成河。尤其是那些大炮,都掩埋在死人堆下面了。法国部队活下来两百来人,大家乱哄哄聚在一起,有的给枪上弹药,有的在擦拭刺刀。旁边还有俘获的十一名俄国兵。

上校满身是血,仰面倒在棱堡入口处的一辆毁坏的弹药车上,有几名士兵正忙着救护,我也凑到近前。“资格最老的上尉在哪儿?”上校问一名中士。

中士耸了耸肩膀,表情明白无误。“资格最老的中尉呢?”“就是这位先生,昨天刚来的。”中士回答,语气十分平静。

上校苦笑了一下。“好吧,先生,”他对我说道,“部队就由您来指挥,赶紧加固阵地,用这些军车将堡垒口堵死,敌人增援部队要来反扑。不过,C将军也会派部队来支援你们。”“上校,”我问他,“您伤得很重吗?”“哼……亲爱的,棱堡毕竟攻下来了。”

菲德里哥

从前有一位少爷,名叫菲德里哥,他仪表堂堂,又彬彬有礼,为人十分宽厚。不过,他生活放荡不羁,形同酒色之徒,酷爱赌博、美酒和美色,尤其嗜赌。他从不去做忏悔,光顾教堂也只是为了寻找作孽的机会。且说这个菲德里哥,曾让十二个富家子弟在赌场输个倾家荡产(结果这十二个人走投无路,落草为寇,后来在同朝廷雇佣军的一次激战中丧命,临终也未能忏悔)。但时过不久,他本人也把赢的钱输个精光,连祖宗留下的家业也全搭进去,只剩下一座小小的庄园,坐落在卡瓦镇那片山峦的背后。他只好去小庄园避居,打发穷日子。

他就这样隐居了三年,白天去打猎,夜晚同佃户打打纸牌。有一天打猎满载而归,他从未打过这么多猎物,心中正喜不自禁,忽见耶稣基督率众圣徒上门求宿。菲德里哥慷慨好客,正好这天有野味佳肴,可以大大款待客人,自然喜出望外。于是,他将几位行客让进屋来,以极为热情的态度,接待他们用餐住宿,并说仓促间难求齐全,如果招待不周,还请客人见谅。我主耶稣基督心知这次运气好,见菲德里哥如此好客,也就不计较他出于虚荣心理的这种小客套。“有什么就吃什么,我们不挑拣,”耶稣说道,“您还是吩咐人尽快做好晚饭,一来天色晚了,二来我们这位也饿得要死。”他指了指圣彼得,又补充一句。

菲德里哥二话不说,立刻照办。他不仅要给客人品尝野味,还吩咐佃户宰掉仅余的一只小山羊,立马放到火上烧烤。

晚饭做好了,宾主入座用餐。菲德里哥还感到美中不足,酒还不够档次。“先生,”他对耶稣基督说道,“先生,多希望我这酒是佳酿,为心诚,薄酒也当玉液琼浆。”

我主闻听此言,就品尝了一口:“您还抱什么歉呢?”他对菲德里哥说道,“您这酒十分香醇,我就请这个人来品味。”(他指了指圣彼得。)

圣彼得品尝之后,便连称“好酒好酒”,说“味道好极了”,他还请主人同饮。

菲德里哥只当这是客气之言,但还是陪使徒饮酒,这一喝吃惊不小,只觉得无比香醇,胜过他最富有时喝过的任何一种美酒。真是奇迹,他这时才知道救世主来到面前,他立即站起来,似乎不配与如此神圣的客人共餐。可是,我主却吩咐他重新坐下,他不再客气就从命了。晚餐由佃户夫妇侍候,饭后,耶稣基督及其门徒便告退,去了为他们准备的套间。菲德里哥则和佃户单独留下,还像往常那样打牌,同时喝着剩余的神奇的酒。

次日,那些神圣的旅客下楼来,到客厅与主人见面。耶稣基督对菲德里哥说道:“我们非常满意你对我们的招待,就想报答你。你可以按自己的心愿,向我们要求三种恩典,我们都会满足你,因为我们掌握天上、人间和地狱的一切权力。”

菲德里哥听了这话,就从兜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牌说道:“主啊,您就让我用这副纸牌,每赌必赢吧。”“如你所愿!”耶稣基督答道,“满足你这要求。”

这时,站在菲德里哥身边的圣彼得,就悄声对他说:“可怜的罪人啊,你在想什么呢?你就应当请求主拯救你的灵魂呀。”“我可不大在乎这个。”菲德里哥回答。“你还能得到两种恩典。”耶稣基督说道。“主啊,”菲德里哥接口说道,“既然您大慈大悲,那就请您施法力,让任何爬上我家门前这棵橙树的人,没有我的允许就下不来。”“如你所愿!”耶稣基督又说道。

使徒圣彼得听到这里,就用胳膊肘用力捅了捅身边的菲德里哥。“可怜的罪人,”他对菲德里哥说道,“你作了那么多孽,就不怕下地狱吗?赶快求主在他那神圣的天堂给你留个位置吧,趁现在还来得及……”“根本用不着。”菲德里哥说着,就从圣徒的身边走开。这时,我主又问道:“第三个恩典,你有什么愿望?”“我希望不管是谁,”菲德里哥答道,“只要坐到我这壁炉旁边的板凳上,没有我的同意就再也站不起来。”

我主还像对待前两个愿望那样,同意了这第三个愿望,这才率领众门徒离去。

最后一位使徒刚一跨出门槛,菲德里哥就想试一试他这副纸牌的神力,于是唤来佃户赌一把,他拿什么牌连瞧也不瞧。他当即赢了第一盘,第二盘和第三盘也果然赢了。他确信许愿灵验之后,就动身进城,住进一家最好的旅馆,租下最豪华的套房。他进城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全城。他从前那些赌友,都蜂拥来看望他。“我们还以为你永远不露面了呢,”唐吉乌塞波高声说道,“人人都说,你已经隐居起来了。”“说得对呀。”菲德里哥回答。“三年不见了,你怎么打发你那鬼日子呀?”其他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问道。“祈祷呗,亲爱的弟兄们,”菲德里哥语气虔诚,应声答道,“这就是我的祈祷书。”他补充说道,还从衣兜里掏出他珍藏的那副纸牌。

这种回答引起哄堂大笑,每个人都认定菲德里哥去了外国,在不大机灵的赌客身上捞回了本钱。而现在,这帮精明的赌友又和他重聚,都急不可待,要再次在赌桌上让他倾家荡产。有几个人更是心痒难耐,当时就要拉他上赌桌。但是,菲德里哥恳求他们将牌局推迟到晚上,接着便请大家移步到餐厅,只见按照他的吩咐,早已摆上丰盛的酒宴,他们无不啧啧称赞。

这顿酒宴比使徒们的那顿饭欢乐得多:不错,他们所喝的酒,也无非是莫奈姆瓦夏酒和基督之泪酒,但是在座的除了一人,谁也没有喝过更好的酒。

客人未来之前,菲德里哥另外还准备了一副牌,同原有那副完全一样,以便在必要时换着使用,玩三四局也输掉一局,免得对手怀疑他作弊。这两副牌,他分别放在左右两侧。

晚宴之后,这帮高贵的赌友便围着绿台布桌子坐下,菲德里哥先将那副普通牌放在赌桌上,确定当晚的赌注数额比较适当。他要激发自己的赌兴,测试一下自己的实力,头两局便全力投入,结果两局皆输,不禁暗自气恼。接着,他又叫人拿酒来,趁着几个赢家为已赢的牌局和将赢的牌局祝酒的时机,他一只手拿开普通牌,另一只手换上由神祝福的那副牌。

第三局一开始,菲德里哥就毫不注意手中的牌,而是从容地观察对手,发现他们都在暗中搞鬼。这一发现令他喜出望外,从此可以心安理得,干脆掏空对手们的钱袋。从前他输得倾家荡产,正是他们作弊的结果,而不是他们牌技有多精,手气有多好。如此看来,他对自己的牌技可以有个更好的估计,早先赢牌也证明了这一点。自尊心的恢复、复仇的信念和必赢的信心,这是人心十分惬意的三种感觉,现在菲德里哥全尝到了,不过,他又想到从前的赌运,忆起那十二个富家子弟,他是靠赢他们的钱才发了财。他确信在赌友中,唯独这十二个青年才是诚实的赌客,有生以来他头一次后悔赢了他们的钱。一片阴影,蒙住他脸上本来喜悦的神色。他赢了第三局时,长叹了一口气。

接着又赢了好几局,而且菲德里哥有意尽量多赢一些,这样头一个晚上所敛的钱,就足够付这顿酒宴和一个月的房费。这一天他就想达到这个目标,适可而止。牌友都颇为失望,临走还撂下话儿,第二天一定再来。

第二天和随后几天,菲德里哥掌握赢输极有分寸,短时间就发了大财,但并没让任何人看出这其中真正的奥秘。于是,他离开旅馆,搬进了气派的府邸,不时大摆宴席。那些绝色的佳人无不想博得他的青睐,餐桌上每天都摆满美酒佳肴。菲德里哥的府邸便闻名遐迩,成为寻欢作乐的中心。

他小心谨慎,一年赌下来,才决心来一个彻底报复,要让当地几个最大的财主输得片瓦无存。为此,他先将大部分金币换成了宝石,一周前就向他们发出邀请,出席一次特殊的盛会,还请来最有名的乐师、艺人前去助兴。盛会的压轴戏就是豪赌。于是,缺少现钱的人就向犹太人借贷;其他人则罄其所有,结果无不输个精光。菲德里哥赢了金币和钻石,当夜就带走了。

此后,菲德里哥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只有跟心术不正的人赌博,才用那副有把握的牌;至于其他人,他认为凭自己的能力,就足可以对付了。他就这样跑遍了世界各个城市,到处赌博,每赌必赢,而且每到一处,就享用当地最好的物产。

不过,他还念念不忘被他害了一生的十二个人,他们的身影不时浮现在他的脑海,败坏了他的所有乐趣。终于有一天,他决心去拯救他们的灵魂,否则就舍命去陪他们。

此意已决,他便拄根棍子,背上行囊,起程前往地狱,身边仅带上自己的宠物,名叫马驰赛拉的母猎犬。到达西西里岛,他又登上吉贝尔山,再从火山口往下走,深入地下,从山基往下所抵达的深度,相当于从皮埃蒙特平地到山顶的高度。从那里到普路同的居所,必须穿过由刻耳柏洛斯看守的庭院。趁着刻耳柏洛斯向他的母猎犬献殷勤的时机,菲德里哥穿过院子,没有遇到任何障碍。他上前敲普路同的门。

菲德里哥被带到普路同的面前。“你是谁?”冥王问道。“我是赌徒菲德里哥。”“真见鬼,你跑这儿来干什么?”“普路同,”菲德里哥答道,“如果你认为,人世间第一赌徒还配得上同你赌一把的话,那我就向你提出这样的建议:咱俩赌一赌,你想赌几局都成。我只要输一局,我这颗灵魂就理所当然归你了,加入遍布你的属地的所有灵魂之列。不过,我若是赢了,就有权在你的臣民中挑选一个,每赢一局我就带走一个。”“好吧。”普路同答应了。

说着,他就吩咐拿一副牌来。“我带着一副。”菲德里哥急忙说道,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副由天主施了法力的纸牌。他们开始赌博。

菲德里哥赢了第一局,就向普路同索取了斯特法诺·帕加尼的灵魂,这是他想拯救的十二人中的一个。他从普路同的手中接过此人的灵魂,便装进自己的行囊里。同样,他又赢了第二局,随后又胜第三局,一连赌了十二局都胜了。每赢一局,他就索取一个他所关切的灵魂,放进自己的行囊中。等十二颗灵魂都齐了,他还向普路同提议接着赌下去。“可以呀,”普路同回答(其实他已经输得十分败兴),“不过,咱们先出去一下,这里也不知道有一股什么臭味儿。”

其实,普路同就是找个借口,要摆脱菲德里哥。果然,菲德里哥背着他那一行囊灵魂,刚一跨出门去,普路同便扯着嗓子大喊,让人随后赶紧关门。

菲德里哥重又穿过地狱的庭院,仍旧没有引起刻耳柏洛斯的注意,只因那条恶犬早就被他的母猎犬迷住了。菲德里哥又十分艰难地爬上吉贝尔山顶。然后他呼叫爱犬,不大工夫,马驰赛拉就赶上来了。于是,他重又下山,返回墨西拿,这次赌博赢得了灵魂,欢喜的心情远远超过他在人世间的任何一次赢局。到了墨西拿,他又上船重返大陆,回到自己的小庄园,从此金盆洗手,结束了赌博生涯。(过了数月,马驰赛拉产下了一窝小怪物,其中有几只甚至长出三个脑袋,便被投进水中溺死。)

且说又过了三十年(此时菲德里哥年已七旬),死神上门索命,让他做好思想准备,只因他的大限已到。“我准备好了,”临终之人说道,“不过,死神啊,在你把我带走之前,还求你爬上我家门前这棵果树给我摘一个果子。满足了这一小小的口福,我就死而无憾了。”“如果只有这点要求,”死神答道,“那我倒是乐意满足你。”

说罢,死神便上了橙树,摘了一个橙子,讵料再想下来,却万万不能了:菲德里哥不准许。“噢!菲德里哥,你骗了我,”死神嚷道,“现在我受你的法力控制了。你就放了我吧,我保证给你增寿十年。”“十年!好大的口气呀!”菲德里哥说道,“老兄啊,你想下来不难,必须再大方点儿。”“再给你二十年寿命。”“别逗了!”“给你三十年。”“还不到三分之一呢?”“怎么,你还想再活一个世纪?”“一点儿不差,亲爱的。”“菲德里哥,你这是胡闹。”“有什么办法啊!我爱生活嘛。”“好吧,就给你一百年,”死神说道,“真拿你没办法。”

死神刚一应诺,立马就能从树上下来了。

等死神一走,菲德里哥跃身而起,只觉体格状况极佳,开始了新生活,既有青春活力,又有老年的人生经验。他的新生活究竟如何,所知不多,无非是尽情满足自己的七情六欲,尤其是肉体的欲望,当然有机会也要做些好事,但是还像头一世那样,并不怎么考虑自己灵魂的救赎。

一百年过去了,死神再度来敲他家的门,看到他卧病在床。“你准备好了吗?”死神问他。“我打发人去请我的忏悔师了,”菲德里哥回答,“就等他来了,你先在火炉旁坐一坐吧。我只等做完临终忏悔,就随你奔赴阴间。”

死神非常和善,便坐到板凳上等待,足足等了一小时,也不见神甫的影子,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就对菲德里哥说道:“老家伙,这可是第二次了,咱们有一个世纪没见面了,你就没有花点儿时间反省吗?”“老实说,哪儿有时间啊,我要做的事儿多着呢。”老人一脸讪笑,回答道。“那好哇!”死神见他对宗教大不敬,非常气愤,便接口说道,“你连一分钟的活头儿也没有了。”“得了吧!”菲德里哥见死神怎么也站不起来了,也接口说道,“我凭经验就知道,你特别随和,一定还会宽限我几年。”“几年?无赖!”死神说着,还在徒然挣扎,要离开壁炉。“对,毫无疑问。不过这次,我没有过高的要求,这第三世嘛,我也不想活到老年了,有四十年的寿命就满足了。”

死神明知还像从前上橙树那样,自己这次又被一种超凡的法力所控制,钉在板凳上了,但是他恼羞成怒,什么也不肯答应。“我知道有一种办法,能让你变得通情达理。”菲德里哥说道。

他立刻叫人抱来三捆柴火,扔进炉膛里。一时间,壁炉里烈焰熊熊,烤得死神叫苦不迭。“饶命啊!饶命啊!”死神连声叫嚷,就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给烤焦了,“我答应再给你四十年阳寿。”

菲德里哥听了这话,就解除了魔法,而死神被烤得半焦,赶紧逃之夭夭。

到了期限,死神又来索命,只见菲德里哥背着行囊,挺立在那里等候。“这回没的说,你的死期到了,”死神猛然冲进来,对他说道,“再也无路可退了。咦,你背这口袋干什么?”“这里装着我十二个赌友的亡灵,是我从前到地狱里解救出来的。”“那就让他们和你一同下地狱吧!”死神说道。

他当即揪住菲德里哥的头发,腾空而起,向南方疾飞,并且一头扎进吉贝尔火山口,将他的猎物带到地狱门前,连敲了三下大门。“谁呀?”普路同问道。“赌徒菲德里哥。”死神回答。“别开门,”普路同嚷道,只因他猛然想起赌输了的那十二局,“那个无赖会把这帝国的臣民全带走。”

普路同不肯打开地狱之门,死神无奈,又将他的死囚带到炼狱门前。然而,守门的天使却拒不放入,认定菲德里哥罪孽深重。死神万不得已,怀着极大的遗憾,还是带他前往天国,尽管是那么憎恨菲德里哥。

死神将菲德里哥撂到天堂入口,圣彼得便问菲德里哥:“你是何人?”“我就是早年招待过你们的人,”菲德里哥回答,“曾用打来的野味款待你们的人。”“你处于眼下这种状态,还敢到这里来亮相吗?”圣彼得朗声说道,“怎么,难道你不认为,天堂的大门是向你这类人关闭的吗?什么!你连进炼狱都不够资格,还想到天堂来要个位置?”“圣彼得,”菲德里哥则说道,“大约一百八十年前,你们和你们的圣主到寒舍投宿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接待你们的吗?”“这一切倒是千真万确的,”圣彼得又说道,他虽然心念旧情,但仍不改责备的口气,“可我不能自作主张,说放就把你放进来。我这就去告诉耶稣基督一声,说你到了,就看他怎么说了。”

天主得到这一消息,便来到天堂门口,只见菲德里哥跪在门槛前,十二颗灵魂分别列在两侧,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你进天堂倒也罢了,”他对菲德里哥说道,“而这十二颗灵魂,是地狱索要的,我不能昧着良心放他们进来。”“这是什么话!主啊,”菲德里哥说道,“当年您光临舍下,不是也有十二位随从吗?我不是照样尽地主之谊,尽我所能款待你们吗?”“真没法儿拒绝这个人,”耶稣基督说道,“你们既然来了,就都进来吧;不过,你们千万不要向人炫耀我给你们的恩典。坏例不可开,此风不可长啊。”

高龙芭

请放心,为你报仇,有她一人就足够。——《尼奥洛挽歌》一

一八一七年十月初,爱尔兰人托马斯·奈维尔先生,美国军队的优秀上校军官,携女儿游意大利归来,在马赛上岸,下榻在博沃饭店。满怀激情的游客的一片赞扬声,也引起了一些人的逆反心理,如今许多观光客为了显得与众不同,往往以贺拉斯的一句话——“见什么也不惊讶”作为座右铭。上校的独生女莉狄娅小姐,便是这类总不满足的游客。在她看来,《耶稣显圣容图》是平庸之作,喷发的维苏威火山,比伯明翰工厂的烟囱也高不出多少。总而言之,她对意大利最大的指责,就是说这个国家缺乏地方色彩,也缺乏个性。这些词的含义,随人怎么解释去吧,几年前我还完全理解,如今却不明白了。起初,莉狄娅小姐兴致勃勃,以为过了阿尔卑斯山脉,会发现前人未见的景物,回去就可以像儒尔丹先生那样,“同体面的人”高谈阔论了。然而她很快就发觉,处处都让她的同胞抢了先,根本没有见到鲜为人知的事物,她就大失所望,站到了反对派一边。的确,一谈起意大利的名胜古迹,就总会有人对您说:某某地方的某某宫殿陈列的拉斐尔那幅画,您一定观赏过了吧?那是意大利最美的东西了。而您又偏偏没有注意看那幅画,这种场面实在让人很尴尬。什么都看,花时间太长,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先入为主,全盘否定。

在博沃饭店,莉狄娅小姐又受到一次打击,十分沮丧。她在塞尼城欣赏佩拉斯吉式城门,又称蛮石城门时,以为没人画过,便作了一幅速写带回来。她到马赛,又碰巧遇见弗朗西丝·芬维克夫人。那位夫人给她看自己的画册,上面恰好有一幅画的也是这道城门,使用了锡耶纳鲜艳的土黄色,旁边写了一首十四行诗,另一边还有一朵干枯的花。莉狄娅小姐一回去,便把自己那幅塞尼城门速写送给侍女,完全丧失了对佩拉斯吉式建筑的兴趣。

奈维尔上校也同样跟着烦恼,自从妻子去世之后,他看世间的事物,就只是通过莉狄娅的眼睛了。他觉得意大利罪莫大焉,竟惹他女儿郁闷,因而也就成了最无聊的国家。不错,对意大利的绘画和雕塑,他也无可挑剔。但是他可以断言,在这个国家打猎实在惨,要顶着烈日,在罗马的乡野奔波四五十公里,才能打死几只可怜巴巴的红胸山鹑。

抵达马赛的第二天,他就请给他当过副官的伊莱斯上尉吃饭。上尉到科西嘉游历了六周,刚刚离开,他绘声绘色地给莉狄娅小姐讲了一段绿林好汉的故事,而且有趣得多,根本不像从罗马到那不勒斯的旅途上,别人一再对她讲述的那种强盗故事。到了最后吃甜食的时候,餐桌上只剩下两个男人,由几瓶波尔多葡萄酒陪伴,便谈起了打猎。上校这才听说,在什么地方打猎,也不如在科西嘉岛,那里飞禽走兽种类繁多,数量也特别大,哪里也比不上。“在那里,能看到大批野猪,”伊莱斯上尉说道,“必须学会分辨,野猪和家猪像极了。如果误打死家猪,那么猪倌就要找您大麻烦。他们会全副武装,从他们称为‘莽林’的矮树林里冲出来,向您索要他们牲畜的赔偿费,再嘲笑您一番。您还能见到岩羊,那种动物太奇异了,别的地方没有,所以特别珍稀,但是很难猎到。什么黄鹿啊、野鸡啊、小山鹑啊,猎物都集中在科西嘉,种类根本就数不清。您若是喜欢射击的话,那就去科西嘉吧,上校,在那里,正如我的一家旅馆老板所讲,您可以向所有可能存在的猎物射击,从斑鸫一直到人。”

喝茶的时候,上尉又讲了一个族间仇杀、殃及远亲的故事,比前边那段绿林好汉的故事更加离奇,让莉狄娅小姐听得简直入了迷。接着,上尉又向她描绘了当地蛮荒的奇绝景象,当地居民的古怪性格,以及他们热情好客和原始的古风,终于激起莉狄娅小姐对科西嘉的向往之情。最后,上尉又将一把漂亮的小匕首奉送给小姐。这把匕首的来历,比它的造型与铜柄更为出奇。伊莱斯的这把匕首,是一个有名的大盗割爱相赠,并保证它结果了四条人命。莉狄娅小姐立刻将它插在腰带上,回到客房就放到床头柜上,临睡前还两次从鞘里拔出来瞧了瞧。上校那边,在睡梦中射杀了一只岩羊,羊主人让他赔钱,他也欣然同意,只因这只动物十分奇异,像头野猪,却还长出鹿角,还有野鸡尾巴。“据伊莱斯讲,科西嘉岛上猎物多极了,”上校和女儿共进早餐时说道,“如果不是那么远,我真想去那里逗留半个月。”“那好哇!”莉狄娅小姐说,“我们为什么不去科西嘉呢?您放开打猎,我就画画。伊莱斯上尉说波拿巴小时候,曾在一个岩洞念书,能把那岩洞画进我的画册,那我该多高兴啊!”

也许这是头一回,上校表示的愿望得到女儿的同意。这种不谋而合实在意外,他心中窃喜,头脑却保持冷静,提出几点异议,故意刺激莉狄娅偶发的兴致。他说那是蛮荒之地,一位女子去旅行多么艰难。但他女儿却什么也不怕,她尤爱骑马旅行,对野外露宿也是乐不可支,还威胁说不成此行,她就要去小亚细亚。总而言之,什么异议她都有应对,就因为还从来没有英国女子去过科西嘉,那她就应该前往。等回到圣詹姆斯广场,将自己的画册拿给别人欣赏,那有多惬意啊!“亲爱的,这幅素描多好看,您怎么就翻过去了?”“唔!没什么,这幅素描,我画了一个在科西嘉给我们当向导的有名大盗。”“怎么!您去过科西嘉吗?……”

在法国本土和科西嘉之间,那时还没有横渡的汽船。莉狄娅小姐要去那个岛屿,大家就打听有什么船即将起航。而且,上校当天就往巴黎写信,退掉预订的客房,又同一位船长讲好,搭乘他那条要驶往阿雅克修的科西嘉双桅船,船上正好有两间舱室。大家把食物搬上船,船长拍着胸脯保证,他的一名老水手是个值得赞扬的厨师,做出的鲜鱼汤举世无双。他还保证小姐一定会很舒服,一路上也会浪静风顺。

此外,上校还让船主满足女儿的愿望,不再接待任何乘客,并设法靠近海岸绕行,好能观赏岛上山峦的景色。二

到了起航的日子,一清早就全部准备就绪,都装好船了:双桅帆船要乘暮晚的轻风上路。在等待开船的这段时间,上校就带着女儿在卡纳比埃尔大街散步,忽见船长跑来找他,请他允许自己的一个亲戚搭乘。船长说那是他长子教父的外甥,因急于赶回家乡科西嘉,一时又找不到别的船。“他是个讨人喜欢的青年,”马泰船长还说道,“也是军人,近卫军步兵军官,假如那一位还是皇帝的话,他早就提升为上校了。”“既然是军人……”上校说道,接下来他就要讲,“我愿意他来和我们……”不料莉狄娅却用英语高声说道:“步兵军官!……(须知她父亲是在骑兵部队服役,因而她鄙视其他所有兵种。)大概是个没有教养的人,别再晕船,那就大煞风景,把我们航海的乐趣全搅了!”

英国话船长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他见莉狄娅小姐那美丽的小嘴噘起来,她说话的意思也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于是他就大夸特夸那位亲戚,最后还打保票,说是那人十分文雅,出身于伍长家庭,绝不会妨碍上校,因为他船长自有安排,让那人待在没人注意的角落。

上校和莉狄娅小姐觉得奇怪,科西嘉有些家庭竟然世袭伍长。不过他们倒是由衷地想,不就是个步兵下士嘛,可以断定是个可怜的家伙,船长发善心才让他搭船。果真是军官,那就不能回避,要同他交谈,一起相处;然而,对一名下士就不必拘礼,只要他不是带领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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