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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4 15: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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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佑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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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玛花开

索玛花开试读:

第一章 大山深处

这云比墨还黑,层层叠叠地将天空挤得一点缝隙都没有。出人意料的是,居然没有闪电,雨就泼下来了,瀑布一样重重地砸向地面,山坡上顿时就出现了无数的小溪,而学校前面的小路瞬间变成了小河,水流湍急,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悸的怪叫。整个大山立刻就隐藏在雨雾中,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谷。

果吉小学代课教师尔古尔哈站在学校那栋土屋门前,心里不禁暗自庆幸,幸亏刚才她提前给学生们放了学,不然的话,有的孩子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家。这样的大雨,孩子们走在大凉山陡峭的山路上,非出事不可。山里不止一次出了路遇大雨人滑倒山崖下面摔伤甚至摔死的事。如果是自己的学生出现危险,那可是会让尔古尔哈心疼死的。

尔古尔哈是一个看起来身材高挑,有点瘦削,面目清秀但颧骨有点高的女人,穿着一身半旧的西装,衣服有些脏。这不是尔古尔哈人懒,只是因为山上缺水,洗衣服不方便。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这套西装是尔古尔哈平时仅有的两套夏装之一,她不敢洗得太频繁,一旦洗坏了,可是没钱去买的。尔古尔哈每月的工资只有一百九十五块,具体是教育局发四十五块,乡里补助一百五十元。而在山下中心校的十六岁的大阿姆(彝族话:女儿)依火阿依每月的生活费就要交一百五十块,余下的钱还要给她买点文具什么的。对于尔古尔哈和丈夫来说,给自己添置衣服比登上村子后面的那两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峰更难。

因为家里艰难,很多次,尔古尔哈都想去大山外面打工。可是,一想到自己如果走了,这些孩子就没有人教,她就心软了,一心软就不想出去,一来二去的就这么耽误下来了。周围有人去外面打工赚了钱,寄回来钱家里人就能吃上白米饭,每当孩子们说到别人家吃米饭的时候,尔古尔哈总是觉得很对不起孩子们。

教室里只剩下尔古尔哈和她的两个孩子:十三岁的女儿依火阿呷,十岁的惹娃(彝族话:儿子)依火伟古,这两个孩子的衣服也有些脏,不过,令尔古尔哈稍微有点欣慰的是,他俩的身高跟山外的孩子差不多。为何会这样,尔古尔哈也说不清,可能一是遗传,二是丈夫偶尔会从山外带回些东西给他们吃,营养比村里其他孩子稍好的缘故吧!山里的孩子因为营养不良,一般个子都比较矮,十几岁的孩子的身高都要比山外的孩子矮不少。尔古尔哈的三个孩子跟这些孩子站在一起,个子明显要高。

下这么大的雨,尔古尔哈之所以没走,是因为她怕教室在大雨中会有危险。果吉小学的教室只有三间房,就是一、二、三年级,学生有三十一个,教师却只有尔古尔哈一个人。以前山下中心校曾经派过公办老师来山上,可没有一个能在这里待上超过两个月,原因很简单,这里太苦了。头一个公办老师是因为跳蚤太多,没来几天浑身就给咬烂了,山里的跳蚤凶得很,山下来的人只要被咬就是一个大红疙瘩,好久不消肿,即使消肿了,也会留下一个黑点,据说需要两年才能消退。那个老师还是个刚从成都师范大学毕业的女娃子,怎么能受得了这个?不到两个礼拜就跑下山,再也不上来了。第二个老师是男的,是山下镇上的娃子,可他来学校的第一天晚上,吃完了晚饭没盖锅盖,第二天起床,发现一只半尺多长的老鼠淹死在他煮洋芋(土豆)的锅里了,搞得他大吐了好一阵子。又过了几天,他一觉醒来,发现一条蛇正睡在他的被子上,这下他受不了了,卷起铺盖就下了山,再也没见他上来。而以后,也再没有公办教师上山。

这场雨刚下,教室就漏水了。果吉小学的教室还是二十几年前建的,用草和泥巴编的土墙,上面铺着黑色的瓦片,里面间或有几块明瓦用来采光。教室的窗子是没有的,就是几个方形的土洞洞,冬天的时候冷风从洞洞里吹进来,教室里比外面还冷,所以,必须隔一会儿就带孩子们烤一会儿火。可是,再冷这窗子也不能封上,因为单是屋顶上面的几块明瓦保证不了教室里的采光。太黑,孩子们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说到黑板,这块黑板还是尔古尔哈的丈夫做的,就是用几块木板拼在一起,因为没钱买黑油漆,尔古尔哈就用那年她到中心校去培训时,向中心校校长莫色自古讨的两瓶墨汁涂在上面。可是,前一阵子墨汁用完了,黑板上的黑色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尔古尔哈一直希望村长吉伍学才能在山下镇子给买一盒新油漆,村长总说没钱,所以,这事儿一直在拖着。

教室里很快就成河了,污浊的水夹着纸片恣意地蔓延,教室的墙角被尔古尔哈挖了两个洞,以便水能流出去。这是她的经验,如果不及时把水排出去,土墙就会变软,教室就有可能坍塌。这可是不得了的,羊朋村的教室塌了,好几年都没钱盖教室,孩子们只好搭席棚上课,一到冬天,冷得要死。如果这几间教室坍了,那可是大事。

教室里的课桌和椅子——严格来讲不算是课桌和椅子,只是一些厚木板。它们已经被尔古尔哈和两个孩子搬到了一间教室里。然后,用尔古尔哈的步子(彝族话:丈夫)依火不吉为别人运货时用旧的一块蛇皮布将这些木板遮起来,这样,不管教室怎么漏雨,明天孩子来上学都不会用到湿的课桌了。

同时,尔古尔哈也把一些柴塞到了蛇皮布下面,有了这些柴,明天如果有孩子衣服淋湿了,就可以给他们烤烤火。如果不给孩子烤火,穿湿衣服上课那可是会生病的,大多数孩子家里都很穷,一旦生病,基本上就是靠身体抵抗着,很少有家庭能买得起药。实在是病严重了,他们的父母就找毕摩(彝族话:巫师)做法事,说白了还是挺着。

收拾完教室,尔古尔哈领着两个孩子在一间漏雨情况轻一些的教室里坐下,她开始跟两个孩子用普通话聊天。这么多年尔古尔哈一直坚持这样做,这样至少能让自己的孩子跟外界的人能沟通,能沟通就能出去打工,就能走出大山。

尔古尔哈所在的果吉村和周围的几个村子里住的都是彝族人,大多数从来没走出过大山,也不识字,不会算数,当然也不会说普通话,就是想到外面打工也不可能。村子里的孩子像依火阿依、依火阿呷、依火伟古姐弟能说一口流利普通话的简直凤毛麟角。

在山下镇子里,路边就写着标语:磨刀不误砍柴工,念完初中再打工。标语是这样写,可是能读完初中的孩子又有多少?“这雨真大啊,也不知道你们的爸爸回到家没有?”尔古尔哈忧心忡忡地望着门外说。外面的雨已经将学校的院子变成了一个小池塘,水至少能淹没脚面。靠山坡的地方有一颗大松树,树干上挂了个没有底的筐子,那就是果吉小学的篮球架,孩子们课间游戏时唯一的器具。只是最近学校唯一的篮球破了,孩子们没得玩了,叫村里给买,他们一直都说没钱。“阿达(彝族话:爸爸)应该回来了,他今天就是把布夫家的荞麦送到镇子上,然后,再把呷觉家的化肥带回来。”阿呷说。阿呷今年十三岁了,上三年级,明年就要到镇里上四年级了,想起来每月又要增加一百五十块钱的开销,尔古尔哈不禁心情沉重。两个孩子去读书,一个月要花掉三百多块,这可是一大笔钱。“阿莫(彝族话:妈妈),你怎么啦?”阿呷问,阿呷很懂事,马上就看出了母亲的心情不好。“哦,没什么,我就是担心你爸爸回来得晚,赶上大雨,经过那几处悬崖危险。对了,刚才你又说彝族话了,以后记住,咱们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说普通话。阿莫一定叫妈妈,阿达一定叫爸爸,知道吗?”尔古尔哈摸摸阿呷的头,低声说。阿呷的头发黄黄的,很柔软,她虽然只是初中毕业,但当了这么多年代课老师,还是读了一些书,知道这是营养不良所致。唉,怎么可能营养充足呢?这大凉山上只能种植玉米、荞麦、洋芋,孩子们一年除了少数的日子能吃点荞麦饼、玉米粑粑,大部分时间在吃洋芋,营养怎么可能跟上?有句民谣说:“要想吃苞谷坐月子,要吃干饭二辈子”。尔古尔哈生阿依、阿呷的时候就是吃的苞谷,生伟古的时候,好歹有了点白米。阿呷今天穿了件运动服,脏兮兮的,这件运动服还是乡上中心校奖给阿依的,她穿小了就给了阿呷,家里的孩子的衣服都是阿依的给阿呷,阿呷的如果不鲜艳再给伟古。“阿莫,不,妈妈,明天是我生日。”在一旁一直没作声的伟古忽然说。伟古是三个孩子里面最小的孩子,看起来小肚子鼓鼓的,其实,那也是营养不良的一种表现,长年吃洋芋就会这样。伟古今天穿了件毛衣,这还是阿呷穿过的,已经破了,袖子、下摆都脱了线。尔古尔哈整天忙,早晚要侍弄家里的几亩地,地里种了玉米和荞麦,那是一家人的口粮,还要上课,晚上还要批改学生的作业,她想今晚一定要抽出点时间,把伟古的毛衣找点布缝一缝。

伟古这么一说,尔古尔哈的心又是一沉,孩子的生日自己都给忘了。孩子过生日,可家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生芽的洋芋。唯一的一块腊肉,前几天婆婆马海伍机生日时烤着给她吃了。尔古尔哈沉默了片刻,充满愧疚地说:“伟古,对不起,你看,家里什么也没有。”

伟古似乎没太注意母亲的表情,他说:“妈妈,我想吃洋芋蘸白糖。”

伟古这么一说,尔古尔哈想起来了,家里还有一点白糖,这是上次婆婆马海伍机病了,丈夫不吉去山下送货时在镇子上买的。婆婆没舍得都吃掉,留了小半塑料袋。于是,尔古尔哈点点头说:“好,你吃吧。”然后把头转向门外。院子里充满了泡泡,就像她的心,千疮百孔。孩子过生日,最奢侈的愿望就是吃洋芋蘸白糖,自己作为母亲真是对不起他啊。

尔古尔哈用手摸摸伟古的头,他的头发也是软软的,但颜色更浅一点。他十岁了,过生日还得吃洋芋,山下的孩子过生日都要吃蛋糕,伟古能吃点白糖已经是奢望了。

晚上是不是给孩子杀只鸡?尔古尔哈犹豫了半天,一想还是算了,一只鸡能卖不少钱呢,这些钱要给阿依留着交生活费啊。

雨似乎没有停的意思,尔古尔哈想起现在还在家中的婆婆马海伍机,忽然有点担心。马海伍机有严重的哮喘,一旦犯病那可是不得了的,这样的天气,她最容易犯病了。于是,她看看两个孩子,说:“这么大雨,我们回家,你们怕不怕?”

两个孩子摇摇头,异口同声地说:“不怕。”

尔古尔哈站起来,说:“你俩把书包放在蛇皮布下面,今天回去不做作业了,我们走。”

伟古高兴地喊着:“不做作业喽。”

阿呷白了他一眼,说:“看你那点出息。”

母子三人站起来,脱下脚上的鞋叫阿呷帮着拎着。尔古尔哈锁好教室的门,带着孩子一头冲进雨里,他们的衣服顿时就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走起路来很是不舒服。他们没有雨衣,从来都没有,遇到下雨他们都是这样走路,到了家里或者学校再靠烤火烘干衣服。听说山下镇子里卖的军用雨衣要几十块钱一件,这对于尔古尔哈这个家庭来说,那是天文数字。以前她们有两块塑料布的,可前阵子刮大风给刮飞了。她跟丈夫说过,叫他买两件塑料雨衣,但依火不吉总说忘记了。

村里的路几乎变成了一条河,母子三人光着脚在上面走,相互拉扯着,小心翼翼的,生怕摔倒。路很滑,走起来很容易摔倒,几乎是走上几步就是一个趔趄,雨打在他们脸上,生疼生疼。

果吉村其实不算一个村子,而是分三个村落,上中下三个村民小组分别在三个山头上,每个山头上有十来户人家。尔古尔哈家住在最上面一个村子,学校在中间一个村子。平时不下雨,从尔古尔哈家走到学校要四十多分钟,今天下雨,走起来就更难了。况且中间还要经过两处非常陡的悬崖。

第一个悬崖母子三人过得很顺利,三个人一步一挪地慢慢蹭了过去。经过的时候,尔古尔哈不断地喊着:“小心啊,小心啊,慢一点。”雨声很大,她需要大声喊。

谁知道,到了第二个悬崖,不知道怎么搞的,伟古不小心,一下子滑倒在地上,身体瞬间有大部分滑到了悬崖边上。眼看着伟古就要掉下去,这处悬崖足足有两百米深,摔下去还了得?尔古尔哈飞身扑倒抓住伟古的胳膊。但由于惯性,两个人一直在往下滑,一转眼,伟古的整个身体都悬在了空中。他吓得不住地喊:“阿莫,阿莫,妈妈。”那恐惧的眼神叫尔古尔哈几乎窒息。

伟古身体的重量虽然不大,但泥泞的山路还是让尔古尔哈几乎抓不住他,两个人的身体一直往下滑。而阿呷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尔古尔哈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她大喊:“阿呷,快,抓住我的腿。”

这下,阿呷才如梦方醒,扑到地上,一只手抓住了尔古尔哈的腿,同时,另一只手抓住了路边的一棵小松树。

这下,尔古尔哈的腿有了着力点,身体不再往下滑,她开始冷静下来,她大声对伟古说:“伟古,不要怕,不要乱动,妈妈拉你!”

伟古脸色惨白,使劲地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脸上全是水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尔古尔哈慢慢地用力,一点点地将伟古往上拖,阿呷在后面紧紧地拉住母亲的裤脚,尔古尔哈明显感到她在发抖。一个女孩子,一双小手要承受这么大的重量,不是面对危险很难做到的。尔古尔哈将臂弯拄在地上,这样能增加一些摩擦力,同时,她轻声跟伟古说:“伟古,慢慢的,不要急,不要急。”

不知道过了多久,尔古尔哈终于将伟古拉了上来,她紧紧地抱住儿子,伟古在她的怀里已经抖成了一片风中的树叶。

阿呷在后面抱住母亲和弟弟,三个人没有哭泣,没有说话,任大雨箭一样射在身上,一动也不动。

差一点,这段悬崖就夺去了伟古的命;差一点,母子三人就会天人相隔。尔古尔哈坐在地上,望着天空,雨击在她的脸上,她的脸有些发麻,心底却更是一片冰凉。

尔古尔哈的家在一个山头上,这里有十多户人家,房子大多数都是用泥土和草编的土房子,也有夯土做墙的。这些人家大多数房顶上盖的是草,只有少数几家上面是黑色的瓦片。尔古尔哈家的房顶恰恰是有瓦片的一家,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大多数人家的女人都没啥收入,只能下地种洋芋,种玉米荞麦,加上孩子多,日子自然艰难。尔古尔哈的收入虽然低,但每月一百九十五块钱的工资总好过没有。村里好多女人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的,尔古尔哈虽然也没有什么衣服,补丁还是少一些的。

伟古的手臂划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直流,尔古尔哈在路边找了两片索玛花的叶子给儿子当药敷上。她看看自己,手臂上也划了几道,但没有伟古的伤口深,一会儿就好了。阿呷挺好,没受什么伤,只是有点惊魂未定,看起来嘴唇都有些发白。尔古尔哈安慰了好一阵子,阿呷才镇定下来。她从小就胆子小,不像阿依,一直很有主见。

雨还是一如既往的急,哗哗的声音就像是好多人敲着牛皮鼓,震得人耳朵发麻。山谷里轰轰地响,那是山洪下来了。对面的山坡上树被砍掉的地方有滑坡,大片的山体突然滑落,沿途路过的地方寸草不留。果吉村这边还好,植被没有被大规模破坏,山坡也不那么陡,所以,暂时没有滑坡的危险。

往家里走的路上,尔古尔哈告诫两个孩子绝对不能对奶奶说刚才的事情,如果爸爸在家更不能跟他说,省得他发脾气。的确,丈夫依火不吉的脾气太暴躁,尤其是喝了点酒,经常打骂尔古尔哈和孩子们,而且下手非常狠。不仅尔古尔哈经常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就是孩子们也经常被他打得死去活来。老大阿依甚至被依火不吉打断过手臂。听到母亲这样嘱咐,孩子们一个劲儿地点头,说知道了,坚决不说。

不过,有件事情让尔古尔哈很忐忑,那就是刚才她们母子的鞋子都在手里拿着,而伟古一摔倒,他的鞋子也顺手甩到山崖下面去了,这个恐怕要跟丈夫依火不吉解释一下。为了避免大家说错,母子三人还对了下台词,统一了说法,不说伟古摔倒的事,只是说不小心滑了一下。不然,难保依火不吉哪根神经搭错线,又要发火打人。想着他打人的那个狠劲儿,母子三人都不寒而栗。

再往家走,路没有刚才险了,雨也把大家身上的泥冲掉了,尔古尔哈有了点侥幸心理,或许这样不会叫依火不吉发现什么。

远远的,母子三人就看见了依火不吉的摩托车停在家门口,看样子,他是在大雨之前回到了家,这让一直为他担心的尔古尔哈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就怕依火不吉在路上出事,从果吉村到山下路太险,一旦出事就不是小事。前年依火不吉出过一次事,他喝完酒骑摩托车,摔倒了沟里,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才好,花了不少钱。不然,家里境况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当时他在县城里住院,再加上买药,向外借了不少钱,所以这两年家里有一点钱就还债了,直到前一阵子才还清。

三个人走进家里,依火不吉正躺在床上睡大觉,他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一条裤腿挽着,两只脚丫子黑乎乎的,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臭气。村里的男人大多数都是这样,因为尔古尔哈是老师,读过一些书,知道讲卫生的重要性,总是逼着依火不吉洗脚,但他每次都是应付,洗脚对于他来说就像上刑。

阿妈(彝族话:婆婆或者奶奶)马海伍机正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在煮洋芋,锅庄(彝族话:火塘)边上放着一些已经削好了皮的洋芋。家里的墙边堆了一堆生芽的洋芋,这是这个时节每个果吉村村民家里常见的景象。新的洋芋没长好,大家只好吃生芽的洋芋。尔古尔哈在镇上培训的时候看过书,知道生芽的洋芋有毒,不能吃。可是,不吃这些他们又能吃什么呢?

尔古尔哈赶紧对马海伍机说:“阿妈,你歇着吧,我来。”

马海伍机个子很矮,人也很瘦弱,脸上布满皱纹,看起来非常苍老,实际上她才五十三岁。彝族人结婚都很早,马海伍机十三岁就结了婚,接二连三地生了五个孩子,这在彝族人家不算多的。整个果吉上下三个村子,像依火不吉和尔古尔哈这样只有三个孩子的家庭少之又少。政府也号召计划生育,可村子里的人既不懂怎么计划生育,又缺乏劳动力,因此,各家都有好几个孩子。尔古尔哈的邻居布夫家居然有九个孩子,那些孩子整天饿得就跟小狼一样,逮什么吃什么,看着都叫人心疼。

马海伍机嗯了一声,然后回头看着在床上发出沉重鼾声的依火不吉对尔古尔哈使了个眼色。尔古尔哈立刻明白了,依火不吉这是又喝酒了,他一喝酒就会打人,不是打两个孩子就是打自己。看来,今晚会是一个难挨的夜晚。“你们烤烤火吧。”尔古尔哈对两个孩子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小声一点。阿呷和伟古自然明白,于是,乖乖地围坐在火塘边脱下衣服。

马海伍机一下子看到了伟古胳膊上的伤口,低声问:“尔依(彝族话:孙子),你怎么啦?”

伟古淡淡地说:“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下。阿妈,说普通话。”

马海伍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这个家庭,大家都尽量说普通话,但对于马海伍机来说,说普通话太难了。

每个彝族家庭都有一个锅庄,尔古尔哈家的锅庄上有一个圆圆的铁架子,一口锅就放在上面。家里所有需要煮的东西都在这里煮,人吃的,猪吃的,都用这口锅。尔古尔哈知道这样并不卫生,可又能怎么样?山里所有的人家都这样活。

尔古尔哈迅速地把马海伍机没有削完的洋芋削完,放进锅里煮上,然后将几个人的脏衣服拿到外面,用门口的一个塑料桶里的雨水洗了一下。山上缺水,洗衣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今天下这么大的雨,正是洗衣服的好时机。只是家里的肥皂只剩下一小块了,洗衣粉好用,可是买不起,好久没买过了。

阿呷懂事地过来帮母亲洗衣服,有她的帮忙,尔古尔哈洗衣服的速度快了很多。尔古尔哈是个麻利的女人,不像村里很多女人,做事拖拖拉拉,大事小事都拎不清。关于这点,村里的男人在打女人的时候,总是拿尔古尔哈做说辞。为此,搞得村里很多女人总是对尔古尔哈又敬又恨。

尔古尔哈洗完衣服,转过身,把衣服放在一个塑料桶里面,然后叫两个孩子烤衣服。自己则开始把煮熟的洋芋捞出来,准备蘸水。按理说蘸水应该有辣椒、姜、葱、蒜、椿果、花椒、薄荷、木浆子(一种调料,被称为彝族的味精)什么的,可家里只有辣椒、花椒和木浆子,只能凑合着了,盐也不多了,省着点用吧。尔古尔哈家里的盐一直是有的,不像山里其他人家,没有盐就对付。有时候尔古尔哈想,山里很多孩子个子矮是不是跟少盐也有关系呢?不过,她没有在书里找到关于这件事的资料,就一直觉得可能是自己瞎猜。

而就在尔古尔哈做蘸水的当儿,阿呷已经把上次马海伍机生病时剩下的小半袋白砂糖找了出来递给了伟古。伟古拿起一个洋芋,蘸了点糖,刚想吃,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洋芋递给姐姐,阿呷摇摇头,他又递给马海伍机,“阿妈。”

马海伍机也摇摇头,伟古又把洋芋递给母亲,正在做蘸水的尔古尔哈说:“你自己吃吧。”然后,她对阿呷说,“去叫爸爸吃饭。”

阿呷放下手里正在烤着的弟弟的衣服,走过去叫依火不吉:“阿达,吃饭了。”依火不吉不动。阿呷又叫了一声:“爸爸,吃饭了。”依火不吉忽然抬起脚,一脚踹在阿呷的肚子上,大骂:“走开。”

阿呷被踹倒在地,尔古尔哈赶紧过去扶她,见女儿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流下来,她忙问:“怎么样?”

阿呷摇摇头,紧闭双唇,没说什么,眼睛恨恨地看着床上的依火不吉。尔古尔哈注意到,两颗晶莹的泪珠在她的眼里转来转去,就是没有掉下来。

尔古尔哈转头对依火不吉喊道:“依火不吉,你跟孩子发什么火?”

依火不吉腾地从床上光着脚跳下来,劈头盖脸地就开始打尔古尔哈,边打边骂:“臭婆娘,贱媳嫫(彝族话:老婆、妻子)。”

尔古尔哈捂住脸,也不反抗,任由依火不吉拳打脚踢。两个孩子也不敢劝,因为,按照惯例,谁要是劝,也会招致一顿毒打。至于马海伍机在旁边叫喊,叫依火不吉不要打了,他是不会听的。

开始,尔古尔哈的身上还觉得疼痛,到了最后,她已经完全麻木了,任凭依火不吉发泄,也不吭一声。

打了一阵子,依火不吉重新躺到床上不知是不是睡过去了。尔古尔哈默默地坐在那里,身上已经不再感到疼痛,完全没有感觉,正如她的心。

当年,她在学校刚当代课老师的时候,有个叫吉伍学才的男孩子对她很有点意思,她嫌吉伍学才流气,像个拉惹(彝族话:二流子)就在吉伍学才家到自己家上门提亲时,故意让家里人三次杀猪观胆不成,罢了亲,没嫁给他,而是嫁给了依火不吉。依火不吉不流气,却脾气暴躁,经常打她。为此,吉伍学才跟依火不吉还打过架。而他们每次打架,尔古尔哈都会被依火不吉暴打一顿,被他骂不正经。“妈妈,妈妈。”阿呷的声音。尔古尔哈抬头看看,阿呷正怯生生地看着自己。

尔古尔哈勉强地笑笑,伸手摸摸阿呷的头,说:“没事了,吃饭。”

阿呷点点头,紧闭嘴唇,两颗晶莹的泪珠在她眼眶里转来转去,还是没有掉下来。

大家围着火塘吃饭,没人说话,只有马海伍机不住地叹息。蘸水很辣,但尔古尔哈已经完全没有了味觉,她默默地吃着,心里一片空白。

这么多年,依火不吉对她的打骂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她早已经习惯了。村子里的男人都这样,只是依火不吉脾气更乖张一些。尔古尔哈记得有一次,还是自己刚生了阿依不久,依火不吉就要跟她行房,她读过书,知道那样不好,就不肯,结果,被依火不吉打得头破血流,也没有能阻止他。

忽然,一个塑料袋落在尔古尔哈的脚前,她抬头一看,是依火不吉从床上丢过来的。里面几块坨坨肉,想必是他在镇上喝酒剩的,两个孩子高兴地低呼起来,尔古尔哈没说什么,拿了一块给马海伍机,然后自己默默地继续吃洋芋。阿呷拿了一块坨坨肉叫她吃,她不吃,阿呷不屈不挠地将肉塞到她嘴边。好久,她才张嘴咬了一小口。

肉很香,是久违的味道,然而此时的尔古尔哈却感到自己胃里很酸,很胀,这种酸很快涌到了口鼻处,她知道自己要哭,但是,她不能哭。在婆婆和一双儿女面前,她没有哭的资格。于是,她放下手里的洋芋,走到门边,假装在看天。

外面的大雨似乎更急了,就像是无数的怪兽在山间奔跑,发出令人恐惧的嘶号。天空很黑,整个村子都淹没在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尔古尔哈的心情非常灰暗,正如这雨中的夜色。

吃过了饭,尔古尔哈开始在昏黄的油灯下为两个孩子缝补衣服,尤其是伟古的衣服,不用旧布已经无法将断了线的地方连接起来。他的毛衣太破了,尔古尔哈找了好几块布才勉强把这件毛衣缝好。她想,应该给孩子买新衣服了,可上回依火不吉摔伤欠的钱刚还清,家里还没有闲钱。

油灯昏黄,光线也不是很稳定,整个屋里除了灯下,别的地方很黑。村子里一直没有电,前两年政府给村子里拉了电线,却一直没有通电,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山下再低一点的地方都有电,但果吉村绝大多数的家庭是没有电的,主要是因为没水。尔古尔哈缝了一会儿,感觉到眼睛很干涩。她揉揉眼睛,试图让自己的疲劳减轻一些。婆婆马海伍机和两个孩子早早地睡下了,她很是纳闷,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声音,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睡着啦?

补完伟古的毛衣,她重新拿起阿呷的一件衣服,正要缝补,忽然一只大手从后面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将她拖向她和丈夫依火不吉平时睡的床,随即油灯被吹灭了。依火不吉一把就扯掉了她的裤子,像野兽一样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唯一的感觉就是干涩和疼痛,但她不敢叫出声来,因为她不知道婆婆和孩子们是否睡着了,她只能咬着被子,忍受着依火不吉的冲击。

依火不吉的嘴里有一种酸臭的味道,同时掺杂着劣质苞谷酒的刺鼻气味,不断地向尔古尔哈袭来,让她几乎要呕吐,只好用被子将自己的鼻子捂住,任由这个男人摆布。

她生怕孩子们听到声音,怕孩子们受到不好的影响。此时,尔古尔哈的心里有种深深的耻辱感。她很想将这个男人推下去,但是,那样的结果又会是一顿毒打,唉,还是由他去吧。有人说性爱是欢愉的,可是,这么多年,尔古尔哈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每次依火不吉强行地要,让她感觉是一场折磨。

不知道过了多久,依火不吉翻身睡去。尔古尔哈就那么躺着,整个人就像一块失去了灵魂的腊肉。下身有些黏黏的,她也懒得去擦。黑暗中,她听到另外一个角落里马海伍机一声轻轻的叹息,尔古尔哈知道,婆婆还没有睡。婆婆平时并不说什么,身患重病的她能对自己的儿子说什么?

屋外,雨依旧没有停息的意思,就像天塌了一样。尔古尔哈真的希望马上就是世界末日,因为天塌下来,一切也就结束了。

第二章 并校风波

早晨起床,大雨依旧不停,而且一点不比昨天小。因为是早上,视线好了一点,但也只能看到山谷对面的山峰隐藏在雨雾之中。

昨天放学的时候,尔古尔哈已经告诉孩子们,雨如果不停,就晚半个小时上课。平时学校都是上午十点上课,今天就是上午十点半。这样,能照顾一下路远的孩子,这是这么多年的习惯,山路难行,孩子们上学不容易。

尔古尔哈开始准备早饭,早饭依旧是洋芋,这是果吉村家家户户的生活,他们一年的里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吃这个东西。只是,今天尔古尔哈做的是烤洋芋,总吃煮的洋芋,孩子们需要换换口味了。

马海伍机显得很难受,尔古尔哈问她吃药了没有,她回答吃过了,不过药不多了。这个回答又叫尔古尔哈心情沉重起来,这雨这么大,山路应该是好几天不能通摩托车,如果药断了,婆婆万一犯病怎么办?其实,她昨天有交代依火不吉买药,看来,他是忘了。治疗哮喘有一种药是喷雾的,据说很灵,但也很贵,尔古尔哈一直想给婆婆买,可一直没有钱。

阿呷正领着弟弟伟古喂猪,整个果吉村能养起猪的人家并不多,而尔古尔哈家养了两头猪,这更是绝无仅有的。不过,猪草也不多了,今天放学后,无论如何要打点猪草,不管下不下雨。不然两头猪就要挨饿了。

家里还有五只鸡,现在已经长大了,哪天到镇上赶集的时候去卖了,能换点钱给孩子们买套衣服,他们的衣服太破了,应该换换了。

依火不吉懒洋洋地坐在床上抽烟,尔古尔哈回头问:“昨天你给阿依交生活费了吗?”“交了。”依火不吉闷声闷气地回答。

尔古尔哈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依火不吉以前几次拿着钱去喝酒、赌钱,害得阿依的生活费交不上,被老师逼着回家拿钱。从山下中心校走到果吉村在晴天都需要四五个小时,要是赶上刮风下雨,时间就更长了。阿依十六岁了,虽然常年吃土豆,身材也还不矮,跟自己差不多,只是跟阿呷一样瘦弱,走那么长的山路真是难为她了。何况,尔古尔哈还担心她遇到那些坏人,每个村里都有些不学好的年轻人,一旦遇到,你不知道他们会干点什么。“你那里还有钱吗?”尔古尔哈问。昨天依火不吉下山去给别人送东西,来回能赚一百块钱,自己给了他一百一十块钱,他除了给阿依交生活费,喝了点酒,应该还有钱,必须要来,不然的话,没钱给婆婆马海伍机买药。“没了。”依火不吉粗声粗气地回答。“怎么就没了?好几十块钱,你不知道阿妈的药已经快没啦?家里的盐也不多了?”依火不吉不满地说。“输了。”依火不吉黑着脸说。然后,光着脚站起身来,走到墙角,那里有一个装饲料的袋子,他把袋子丢过来,说:“盐我买了,还有十斤白米,我没输多少钱,就是二十多块钱,回头我多跑两趟山下就行了。”

尔古尔哈一点不相信他说要多跑两趟山下的话,他整天沉湎于酗酒和赌博,不到万不得已那是绝对不会干活的。不过,她不想说什么,说多了,又要招一顿拳脚。她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有两包盐,一塑料袋白米,还有一塑料袋辣子和花椒。她不禁摇摇头,伟古昨天过生日,他要是说买了白米,可以给孩子做一顿白米饭啊。可惜,他昨天喝多了,完全忘记了此事,伟古只能吃着洋芋过完了自己十岁的生日。

她对孩子们说:“赶紧吃饭吧,我们早点去学校,把桌椅重新摆上。”“嗯。”阿呷道。她低着头吃洋芋,显得很是恐惧。“你怎么回事?”依火不吉忽然一声暴喝,声音很大,震得房梁上的灰扑簌簌落了下来。原来,不知道怎么,伟古胳膊上的伤口被依火不吉发现了,他脸黑黑地喊道。“我昨天摔了一跤。”伟古有些怯懦地回答。“你鞋子呢?”依火不吉大喝。“掉了。”伟古低声回答。

依火不吉飞起一脚将伟古踹倒,接着,上去就是几脚,大骂:“叫你掉鞋子,叫你掉鞋子。”

尔古尔哈冲上去去拦依火不吉,他转回头,劈头盖脸地就打了她几下,她身上顿时火辣辣地痛起来。“别发疯了,一大早就打孩子。”马海伍机骂道。

依火不吉又使劲地踹了两脚伟古,骂道:“净糟蹋钱,你就光着脚走吧!”骂完,他用一个碗装了几颗洋芋,蹲到门口吃去了,可能是太烫,他不时地哈着气。

尔古尔哈扶起伟古,问:“疼吗?”

伟古摇摇头,反问:“妈妈,你疼吗?”但是,他脸上分明挂着泪花。

尔古尔哈勉强地笑笑,说:“乖,妈妈不疼。”

说是不疼,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头上有两处剧痛,用手摸摸,已经肿起了两个包,用手按按,软软的,很痛。

伟古看到母亲的表情,伸手摸摸尔古尔哈的头,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痛楚,安慰着母亲:“妈妈,不疼,不疼。”

尔古尔哈闻听此言,心里一阵剧痛,这是一种痛彻心扉的痛,远远甚于肉体上的痛。伟古的脸上有两颗大大的泪滴,在雨天的早上显得那样刺眼。

尔古尔哈带着两个孩子正在往各个教室里搬课桌,忽然,有人走进了学校的院子。这人披着一件白色的塑料布,低着头,脚踩在院子里的积水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妈妈,有人来了。”伟古说。尔古尔哈注意到,伟古的脸上有一片瘀青,显然是早上被依火不吉打的。

尔古尔哈向院子里望去,那人低着头,看不清面孔。雨很大,他紧紧地拉着塑料布,努力地不让雨水淋湿自己。“尔古老师!”那人一出声,尔古尔哈才知道,原来,他是村里的会计莫色里体。村里的村长住在县城里,在那里买了大房子,村里的大小事情都由莫色里体来转达。如果有人不听话,他还会带着一些不务正业的年轻人来打人。“原来是莫色会计啊,我跟村里申请,叫村里给修修教室,村里怎么说?”尔古尔哈问。她早就向村里申请修教室的房顶,村里一直说没钱。叫他们买课桌就说没钱,可接待乡领导,一次就可以吃两头猪两只羊,那时候就有钱了。“哦,吉伍村长打来电话,说不用修了。”莫色里体淡淡地说。他所说的吉伍村长就是当年喜欢尔古尔哈的那个吉伍学才。吉伍学才当上村长以后还是表示了几次对尔古尔哈的好感,想跟她发生那个关系。但是,尔古尔哈都拒绝了,为此,吉伍学才一直对她不满,总给她穿小鞋。要不是村里实在没人能教书,估计吉伍学才早就不让尔古尔哈教了。“什么?不修了?你看看这几个教室,地下都成河了,等一会儿孩子来了一踩就成泥塘了,为什么不修?”尔古尔哈有点急,指着教室泥泞的地面说。

莫色里体牛哄哄地说:“哦,吉伍村长说,现在乡里在搞并校,所有的村小都不办了,孩子们都到镇上的中心校去读书。”“学校不办了?咱们这里到山下要走好几个小时,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走?再说,很多家庭都付不起孩子在中心校的生活费啊,那不是逼着这些孩子辍学吗?”尔古尔哈急切地问。

莫色里体拉长声音说:“吉伍村长说这是县政府统一的安排,全县都一样,我就没办法了。我今天来就是通知你,吉伍村长说,下学期这里就没学校了,你就不用来了。”“什么,你说什么?”尔古尔哈一时没听明白。

莫色里体带着一种蔑视的口吻回答:“没听清楚?就是说,考完试,你就不用来上班了。没有学校了,也就不需要老师了,听明白了?”“那村里欠我的工资怎么办?”尔古尔哈问。原则上,尔古尔哈的工资是教育局给四十五元,乡里给补助一百五十元。教育局的钱是打到尔古尔哈的银行卡上,乡里的钱是村里垫付,可是最近村里总说没钱,已经将近一年没有给尔古尔哈发工资了。“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个事,现在村里没钱,吉伍村长说了,村口那堵矮墙边上有一块两亩的荒地,回头你收拾收拾种点啥吧,村里五年不跟你收承包费。”莫色里体回答。“你们欠我一年的工资呢?五年不收承包费怎么才能顶账?”

莫色里体说:“哦,这不是吗?我来还有个事,我转达一下吉伍村长的话,村里现在没有钱,解决不了你的问题,现在学校不办了,这个房子也就没用了,吉伍村长说,如果你要这栋房子,可以便宜点卖给你,你再补交两千块钱就行了。这样算起来,村里只欠你一千八,这个房子卖给你,你岂不是占了大便宜?另外还有两亩地,你就偷着乐吧。”“我没钱,交不起。”尔古尔哈一肚子气没法发泄。

莫色里体鼻翼动了一下,斜睨着尔古尔哈,说:“那就没办法了,你就等吧,村里一年两年的是没钱发你工资的。”“这个,那我回去跟依火商量一下吧。啊咋咋不(彝族话:再见)!”尔古尔哈迟疑了一下。“你可得快点,要是别人把钱交了,你可就没机会了。至于你的工资,那就得等等了。”莫色里体说。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不交钱,那么,村里欠自己的工资就基本上泡汤了。

莫色里体把塑料布重新裹在身上,啪啦啪啦地踩着院子里的积水走了。尔古尔哈无力地靠在门边,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矮墙的后面。她的心忽然有些空落落的,就要没有书教了,以后的自己应该怎样生活呢?以前,自己尽管收入微薄,但从来没想过离开这些孩子,现在,自己忽然失去教他们的资格了,一时还真的有些失落。

家里只有不多的土地,每年种出来的土豆和荞麦勉强够维持一家人大半年的生活。其余的粮食主要靠丈夫依火不吉用摩托车给人家送货赚钱来买。自己的工资也主要给阿依交生活费了。现在,自己忽然没有了收入,以后这家里怎么办?“妈妈,妈妈,这些柴怎么办?”阿呷在一边忽然提醒母亲。

尔古尔哈看着蛇皮布下面的那些柴,说:“你和弟弟给每个教室都放上一点柴,注意,别淋湿了。”

阿呷嗯了一声做事去了,伟古光着脚,尔古尔哈心里很难受,孩子的鞋子昨天丢了,连一双备用的鞋子都没有。天晴了,无论如何要给他买一双鞋子。山里早晚很凉,光着脚会生病的。

雨还是不停,快上课了,可是,一个孩子也没来,难道他们今天不来了?

正想着,忽然,有个孩子跑了进来,结结巴巴地对她说:“老师,不好了,阿尔古黑死啦。”“啊?”尔古尔哈大吃一惊。阿尔古黑是个孤儿,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生病去世,母亲也改嫁了。按照彝族的风俗,女人改嫁是不带孩子的,他母亲也就没有带他走。他一直跟着爷爷生活,而爷爷又是残废,家里非常困难,很多时候连吃洋芋都要别人接济。最近一段时间他看起来很活泼的,怎么突然就没了?

她忙问那个孩子:“他现在在哪儿?”

孩子回答:“阿尔古黑在家里。”

尔古尔哈看看表,离上课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了,于是,对那孩子说:“等下放学我去看看他。”

孩子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大家似乎知道了阿尔古黑的事情,都不是很开心。好多孩子的衣服湿了,尔古尔哈开始组织各班的班长领着大家烤火。孩子们必须把衣服烤干才能上课,不然会生病的。

看着孩子们烤火,尔古尔哈总是想着阿尔古黑的模样,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是不能完全想起他究竟长得怎样。

是尔古尔哈真的忘了阿尔古黑长得什么样了吗?不是,是因为她不敢去回忆。这些年,尔古尔哈经历了好多次与自己的学生天人相隔。有的学生在昨天伟古出危险的那段险崖摔死了,有的学生在去山下镇上卖自己在山上采的菌子时掉到河里淹死了,但更多的学生是因为生病得不到及时的医治给活活耽误了。这里的山路除了马和摩托车,其余的交通工具是无法走的,孩子要是得了病,如果是在夜间,或者赶上雨季和下雪天,那就得听天由命了。有钱的家庭可能会请毕摩,没钱的也就听之任之了。

整个一天,尔古尔哈上课总是恍恍惚惚的,而且总是出错,阿尔古黑老是不断地出现在不同年级的教室里,她无论看哪个学生都像是阿尔古黑。

不过,除了阿尔古黑的影子不断地在她眼前转来转去以外,她的心里却有另外一件事放不下来。那就是,下学期果吉小学不存在了。这些孩子说是可以到山下的中心校读书,可有几个能读得起?别的不说,就是自己家的阿呷和伟古能不能读上书也还是一个未知数。

因此,这一天,尔古尔哈不断地在讲课,她总希望能让这些孩子多认识一两个字,多学会一两句普通话,因为,这个学校一旦撤了,他们再想读书那就难了。她几次想把学校要被裁撤的消息告诉给孩子们,却一直没有勇气。

中午,学校有一个短短的午休,半小时,这是给孩子们的吃饭时间。很多孩子家离学校都很远,中午只能在学校里吃一些自己带的冷土豆,家里条件好的孩子可能会用塑料袋带一小撮白米饭,但也是没有菜的,或者有的孩子能带一个玉米粑粑。孩子们大多数的时间都吃洋芋,营养怎么会均衡?

趁着孩子们在吃午餐,尔古尔哈开始清理学校的厕所,那里已经很脏了,平时没有水清理,今天正好赶上大雨,清理干净,孩子们再上厕所也方便一些。厕所里的味道很刺鼻,尔古尔哈强忍着,将那些秽物一点点地清理出去,然后,用院子里的雨水将茅坑冲一下,再将里面的水淘出去,反复几次,才能真正弄干净。

实际上,离放假没有几天了,清理不清理问题都不大,只是,尔古尔哈不想自己的学生们在学校的最后几天还要整天面对一个肮脏的厕所。有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要来帮尔古尔哈,她拒绝了,孩子们的鞋子都破了,万一不小心弄上脏污就不好了。

短暂的休息以后,接着上课,尔古尔哈终于忍不住把学校要撤掉的消息告诉了学生们。出乎她的意料,三个年级的孩子们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就像是麻木了。她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谨慎了?或许,孩子们并不在乎这些。

放学了,她叫阿呷带着弟弟先回家,自己想去阿尔古黑家里看看。她走出教室,却发现孩子们都在雨地里站着,有的有雨衣,有的没雨衣,就那么淋着。没人说话,都那么默默地站着。

她明白了,她明白孩子们这是要做什么,可是,她能怎么样?她能承诺什么?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是不断地说:“明天天晴了,我下山去找中心校,让他们不要撤了学校。”

可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去中心校能有什么用。这么多年,她找过无数次中心校,连一张课桌都没有要回来,像并校这样的事,他们能听自己的吗?

雨下了一天一夜,依旧没有停的意思。这不是下雨,完全是天神派人在往下泼水。整个大凉山现在完全被低垂的云雾所笼罩,山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瀑布。好在果吉村这边的植被还算不错,看大山对面,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滑坡,一些“路”完全地断了。

尔古尔哈交代阿呷和伟古在回家的路上要小心,同时打一点猪草。然后,她自己一个人向阿尔古黑家走去。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终于走到了阿尔古黑家,这是一栋几乎称不上房子的房子,土墙,土屋顶,上面只有少数的茅草。“阿尔古黑爷爷在吗?”尔古尔哈在院子里喊道。

可能是雨声过大,没有人回答。尔古尔哈走上前,推开阿尔古黑家那用两块木板随便钉起来的门,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她眯起眼睛,提起手,遮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仔细看看,才终于发现,屋子里其实有人。阿尔古黑的爷爷正呆呆地坐在火塘边。火塘里没有火,阿尔爷爷的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尊泥塑。她环视一下周围,并没有发现阿尔古黑的尸体。

尔古尔哈在他身边坐下,问:“孩子呢?”“埋了。”阿尔古黑爷爷干巴巴地回答。“埋了?怎么这么急?”尔古尔哈有些吃惊。彝家的习惯是火葬,土葬是一件极其不寻常的事。不过,尔古尔哈能理解,他家里实在太穷了,也没什么亲戚,根本办不起丧事。

阿尔古黑爷爷没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早埋早省事。”话是这样说,尔古尔哈看到他脸上的皱纹里隐藏着巨大的忧伤。

尔古尔哈环视四周,发现角落里放着几个盆子,里面放着一点肉,想必是掩埋阿尔古黑的亲戚们吃剩的。

接下来,尔古尔哈在跟阿尔古黑爷爷的谈话中慢慢得知,阿尔古黑这两天其实一直在发烧,昨天夜里忽然抽搐,他想叫人送孩子下山,可是,夜里雨大,没人敢走山路,到了半夜,孩子就死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去镇上瞧瞧吗?”尔古尔哈问。

阿尔古黑爷爷摇摇头,无奈地回答:“没钱啊。”

一句没钱,道出了无尽的心酸,阿尔古黑这孩子一生太苦了,从来没吃过好的,甚至也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是为了遭罪。尔古尔哈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依火不吉下山,买了糖果,她给了阿尔古黑两块,可是,他很久都没吃,问他原因才知道,他不知道怎么打开包装。

尔古尔哈很想去看看孩子埋在哪里,阿尔古黑爷爷说不必了,孩子埋在林子里,离村子很远,这么大的雨,他走不动,不能带尔古尔哈去。尔古尔哈心里很难受,有些恶心,她掏了一下自己的口袋,发现口袋里有十三块钱,她留了十块钱给这个老人,然后,就像是小偷一样逃出了这一间黑洞洞的屋子。

她回头看看那扇有几块破木板钉的所谓的房门,她忽然有种感觉:或许,哪天老人忽然去世了,没人会知道他的死。

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不自觉地抖动。她很想控制住这种抖动,但毫无效果。终于,她实在坚持不住,蹲在路边无声地哭泣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伤心,阿尔古黑是她的学生里少言寡语的一个,也许是因为从小没有父母,他很忧郁,很少说话,学习成绩也一般。平时上课也不怎么发言,下课也就是偶尔跟小朋友们玩玩学校里那个唯一的体育用品——篮球。

他平时喜欢吃什么,有什么想法,自己似乎对他一无所知。此时的尔古尔哈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内疚,她觉得自己欠阿尔古黑太多了。他这一生吃过除了洋芋以外的食物太少了,甚至连糖果也没吃过几次。整个世界留给他的味道也许就是洋芋的味道吧?

不仅如此,他居然像汉人的孩子一样被埋了,谁叫他死的不是时候?死在这大雨滂沱的日子里?

大雨箭一般地击打在尔古尔哈的身上,可是,她似乎完全没有感觉。整个世界好像都在为那个可怜的孩子哭泣。

回到家里,依火不吉很不高兴,他已经从两个孩子的嘴里知道了学校要撤并的消息,嘴里一直唠叨着,大意是以后阿依不要再读书了。听到他的言辞含糊,尔古尔哈知道,他又喝酒了,家里还有那么一点苞谷酒,他也许全喝光了。他就是这样,不把自己喝多那是绝对不会完事的。

马海伍机的情况看来不怎么好,坐在床上,靠着墙,表情很是痛苦。尔古尔哈问她是否吃药,她点点头,没有说话。尔古尔哈知道,这是天气导致,谁也没办法,只能看着她痛苦,却无计可施。

两个孩子在煮猪食,整个房间充满着一股怪怪的味道。那两头猪是一家人的希望,所以,大家都像对待宝贝一样盼着它们长大。有了这两头猪,也许将来会有白米饭吃。

伟古脸上的瘀青似乎更严重了,而且还有点发紫,尔古尔哈低声问:“疼吗?”

伟古偷偷瞄了一眼依火不吉,显得有些恐惧,他低声回答:“疼。妈妈,你头上的包还疼吗?”

尔古尔哈摸摸头,疼痛刺骨,还有些发软,但她还是尽力地笑着说:“不疼。”

在做晚饭的时候,她简单地把莫色里体跟她说的事情向丈夫说了一下,尤其是关于教室的问题。依火不吉一直没吭声,只是坐在那里抽烟,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尔古尔哈甚至怀疑他有没有听进去。

伟古在旁边拾了依火不吉的一个烟屁股吸了两口,尔古尔哈瞪了他一眼,伟古赶紧把烟屁股丢掉了。

见依火不吉不说话,尔古尔哈接着说:“我看,那三间房子加那个院子怎么着也能卖一万来块钱。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把这两头猪卖了,再把那些鸡卖了,估计也差不多了。要是不交这个钱,我的工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你说是不是?”

依火不吉闷头不说话,拿着个树枝在火塘里拨来拨去。尔古尔哈不知道他在拨弄什么,也没在意。尔古尔哈低头做蘸水,依火不吉买了新辣子和花椒,今天的蘸水可以做多一点。她很想给孩子们煮一点白米饭,可是,想来想去还是没舍得。

一会儿,尔古尔哈忽然闻到一股怪味,似乎是什么烧焦了的味道,她问:“怎么回事?”

依火不吉哼了一声,表情怪异地说:“没啥。”“到底是啥?”尔古尔哈心里有点不祥的感觉。她过去抢过依火不吉手里的树枝把火塘里的东西拨出来。是一个黑坨坨,不知道是什么?

依火不吉嘿嘿地笑着,说:“我看山下的人都吃一种鸡,叫叫花鸡,我就试试。咱们平时吃的鸡跟这个不一样,太辣了,这个鸡就是抹点盐,不放木浆子的。”“什么?你把家里的鸡给吃啦?”尔古尔哈吃惊地问。“嘿嘿,养鸡不就是吃的吗?五只鸡当中我挑最小的。”依火不吉嘻嘻地笑着,露出焦黄的牙齿,尔古尔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

看着依火不吉那副样子,尔古尔哈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鸡已经被他杀了,说多了也就是招致一顿暴打而已,何必呢?

依火不吉重新把那坨泥巴放入火塘,尔古尔哈埋头煮洋芋,调蘸水。孩子们似乎对依火不吉也十分不满,当他把鸡从那坨泥巴里取出来,往上撒盐巴的时候,两个孩子居然没有人主动上前向他讨要鸡肉,尽管那鸡肉的味道是那么诱人。

依火不吉把鸡肉递给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摇头不肯吃,就连平时比较嘴馋的伟古此时也显得很坚决,眼神里充满怨恨。依火不吉把鸡递给马海伍机,马海伍机也只是摇头,表示不吃。依火不吉悻悻地说:“你们不吃我自己吃。”于是,他撕了一只鸡大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弄得满腮都是油。

尔古尔哈跟婆婆和两个孩子吃着土豆,望着门外依旧不停的豪雨,心里万分地郁闷。一只鸡能卖几十块钱,他就这么给吃掉了,他还想不想着这个家啊?他还是男人吗?

伟古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在吃鸡。阿呷在旁边碰了他一下,伟古赶紧低下头,将手里的土豆塞进嘴巴里。

这雨一下就是半个月,整个大凉山似乎都变得黏糊糊的,山路泥泞,不仅摩托车走不了,就连马也是难行。这天,趁着天晴,路干了一些,尔古尔哈决定到镇子上去找村长吉伍学才,希望他能跟中心校说说,不裁撤学校。她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一裁撤学校,学校里的孩子大多数就得失学。这么多孩子一旦没有学上,他们就得早早地下地干活,然后十几岁就要结婚生子,重复他们父兄的故事。

尽管尔古尔哈下山是为了学校裁撤的事,但是来之前,她没敢跟依火不吉说自己是为这事专门下山,依火不吉如果知道她下山找吉伍学才一定不会答应的。这么多年,吉伍学才没少为了尔古尔哈跟依火不吉打架,只是这些年吉伍学才当村长了,他们之间的架才不打了。依火不吉要是知道尔古尔哈去找吉伍学才,那肯定又是打翻一盆酸菜汤,还会把自己暴打一顿。

尔古尔哈下山的时候,把家里剩下的四只鸡背下了山,希望卖一点钱,给孩子们换换衣服。孩子们的衣服都太破了,尤其是伟古,因为上次鞋子丢了,一直在光着脚,应该给他买双鞋了,最重要的是要给马海伍机买药,最好能买到那种喷雾的药。

谁知道,今天尔古尔哈并不顺利,可能是因为山路难走,集上的人不多,而且是卖货的人多,买货的人少,直到集快散了,她才把四只鸡卖出去,不过只卖了两百四十块钱。原来她以为,怎么着也能卖三百块钱啊。

卖完了鸡,她匆匆地给三个孩子每人买了一双黄胶鞋,给婆婆马海伍机买了一些治哮喘的药。那种喷雾的药太贵了,她犹豫了半天也没舍得买。然后,尔古尔哈又去学校找到阿依,给了她十块钱,并嘱咐她要省着点花,要花到放假。

阿依点点头,说:“妈妈,我知道,要不我只要五块钱,剩下的你给弟弟妹妹买点馒头?”

尔古尔哈心里一酸,忙说:“没事,你在学校没有钱是不行的。妈妈也拿不出更多的钱给你,本来可以有五只鸡卖的,叫你爸爸吃了一只,少卖了几十块钱。”

阿依叹口气,说:“他还是那样,你就认了吧。”

阿依是个大姑娘了,虽然是生在山里,但是,这两年在山下读书,在学校吃饭,就算每天都是清汤寡水的,毕竟每天有白米饭,一个月还能吃两次肉,脸色明显得比阿呷和伟古好,个子也高了不少,几乎跟尔古尔哈一般高了,这在大凉山的女孩子里显得很是特别。她人尽管长得比较单薄,穿的也只是学校的校服,却也是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可是,女孩子长得漂亮就不安全,前些天就听说有校外的拉惹去学校找阿依的麻烦,幸亏老师把那些人赶走了。

尔古尔哈简单地跟阿依说了一下学校可能被裁撤、自己也要失业的事情,并且告诉阿依,由于自己没了收入,两个弟弟妹妹上学可能会成问题。谁知道,阿依说:“妈,那我就不上学了,我去打工。”“可万万使不得,你现在不能不读书,一定要读书。不然的话,以后你就后悔了。”尔古尔哈赶紧跟阿依说。

其实,阿依几次跟母亲说要出去打工,而且说,镇上有家什么劳务派遣公司,经常招人去深圳、东莞那边打工,据说一个月能赚一千多块钱呢。可是,尔古尔哈一直怕她出事,受坏人欺负,没有同意。“妈,你看,咱们家这么穷,我也应该为家里出点力了。”阿依继续说。“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你现在就是要好好读书,关于钱的问题,我跟你爸爸会想出办法来的。”“妈,你为什么不下山打工?你普通话说得好,出去打工肯定没问题。”

尔古尔哈面带忧郁地回答:“要是学校真的撤了,我还真得出去打工,不过,我要跟你爸爸商量一下才行。你要知道,我要出去打工,没准儿他又会骂我心野。”

阿依不屑地说:“我知道,他那个人就怕你跟别人跑了。他这个人,自己懒惰,喝酒赌博,把家里搞成这样,还不准你出去打工?”

尔古尔哈叹口气,说:“不说这些了,你一定好好学习,这样才能从大山里走出去。不然的话,你就要像村里那些女孩子一样,早早地就嫁人,然后生一堆孩子。要是那样的话,一辈子就完了。村里有多少女人一辈子没下过山,你想成为她们那个样子吗?”

阿依懂事地点点头,回答:“我知道,妈妈,你放心吧,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将来有出息,让咱们家过上好日子。”

尔古尔哈叹了口气,说:“阿依,你真的不要让我失望,你要是能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再找个好工作,家里的负担可能会轻一点。”跟阿依分开,她直奔吉伍学才家里。吉伍学才家在镇子最繁华的一条街的尽头,这栋房子共有三进,左边建有餐厅、客厅、鱼池、花桥,右边有花园、客房、厨房和仓库。四周筑有两米多高的砖石垣墙。门板、门斗、山墙等部位上,均雕刻或绘制有“虎头纹”。吉伍学才在这里搞了个所谓的民族宾馆,接待各地来的旅客。尔古尔哈在门口停车场看到了好多汽车,她不认识车子是什么牌子,只是感觉那些车都很贵。

尔古尔哈对门口收银台的那个长得妖里妖气的女人阿花说,自己是果吉村的老师要见吉伍学才。阿花皱着眉头厌恶地捂着鼻子,说:“你到门外去等,我去通知总经理。”

村里人都说这个女人跟吉伍学才睡过觉,尔古尔哈见到她就想吐。阿花扭着屁股走进去了,尔古尔哈低头看看自己沾满了泥巴的黄胶鞋,也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背着背篓,蹲到了吉伍学才家门口。她忽然觉得头巾里有什么东西,赶紧把头巾摘下来,抖了一下,是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子。尔古尔哈摸摸头,发现头皮上被咬了个包,痒痒的。

吉伍学才好久也没出来,那个叫阿花的女人也没叫她进去。尔古尔哈蹲在那里,感觉有点饿,还是早上在家里吃了几个土豆,又走了好几个小时山路,真是饿了。街对面就有个面馆,上面写着“三元起”。尔古尔哈咽了咽口水,没再想吃什么,能省点钱就省点吧。孩子们在上学都每天吃土豆,自己如果吃一碗三块钱的面,那可是太不像话了。

终于有人叫她,是一个冰冷的声音:“这不是尔古老师吗?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她抬起头,正是村长吉伍学才,那个曾经想娶自己的男人。只见他衣着光鲜,满脸通红,看来是正在喝酒。尔古尔哈赶紧站起来,说:“吉伍村长,是这样,听莫色会计说要撤并校了,你看,咱村子离镇子这么远,一撤校,很多孩子就读不了书了,能不能跟上面说说,把学校保留下来?”

吉伍学才摇摇头,淡淡地说:“这个我没办法,这是县里的统一部署。乡长说了都不算,我说了就更不算了。你以为我没争取?为这事儿,我还请县里的人吃了饭。没办法,这是国家的事儿。对了,尔古老师,没别的事儿了吧?没别的事你就回去吧。我事情多,还要接待客人。”“吉伍村长,麻烦你跟中心校说说呗,可怜可怜孩子们。真撤校,他们都得失学。这些孩子要是失学了,那就太可惜了。你看他们,现在还小,底子差,要是真的失学了,以后可就苦了。”“尔古老师,你别这样好不好,我都说了我说了不算,乡长也说了不算。你啊,就不要再费心了,这事儿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你赶紧回去吧,我还要接待客人。对了,上回莫色会计跟你说把学校校舍卖给你,你怎么还不交钱?你要是不交我可卖给别人了。”吉伍学才皱皱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吉伍村长,你还是容我把猪卖了吧,这几天下雨,路难走,过几天吧,过几天我一定交钱。”

吉伍学才皱皱眉头,说:“你要抓紧,你可知道,我这是帮你啊。如果你不交,别人交了,村里欠了这么多债,有人交了钱要先还别人,你的工资那就得等。这一等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这房子如果卖给你,你和依火不吉把它整修一下,卖了,那不是能赚一点?这也算是村里这么多年对你当老师做的一点补偿吧。”

尔古尔哈忙说:“我知道,我知道。谢谢吉伍村长。还有个事,教室的黑板很白了,能不能叫莫色会计给买瓶墨汁?还有,孩子们要考试了,要去中心校买卷子,没钱啊。”“又是学校的事,要多少钱?”吉伍学才皱着眉头问。“大约要八十块。”

吉伍学才黑着脸,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沓一百元的钞票,从中抽出一张,用两个手指夹着,递给尔古尔哈,有些不满地说:“拿去吧,回头把发票给莫色会计,村里没钱,啥钱都要我垫上。我成了你们的银行啦,欠你们的。”

听到吉伍学才的话,尔古尔哈的脸顿时感觉很热,她很想不接这个钱,但是,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把钱接了过去。不接着钱怎么办?孩子们没有卷子就考不了试,想考试就得买卷子。不接这个钱,就得自己垫上,自己现在哪里有钱啊?

吉伍学才说自己是村里的银行,可是,村里人都知道,他把村里周围山上的林子全承包给外人了,叫他们取松油、桉树油,光是这些收入一年就不知道有多少。村里穷,可是,他自己一点不穷,就是在整个镇子上,他也是有钱人。他为什么这么有钱?还不是霸道?村里啥事儿他都自作主张,而且,村里人不能有意见,有意见他就叫莫色里体纠集一群人打你个半死。前一阶段,有人传言他跟一个矿老板有勾搭,结果,没两天那人家的马就被人家毒死了,出了这事儿以后,再也没人敢议论他了。

尔古尔哈满怀屈辱地转身低头要走,吉伍学才忽然叫了她一声:“尔古老师。”

尔古尔哈转过头,发现吉伍学才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她低下头,问:“吉伍村长有事啊?”

吉伍学才向前走了两步,一股浓重的酒味差点将她熏倒。吉伍学才说:“你不要怨我,我真的没有能力阻止撤并校。不过,你要是愿意,可以来我宾馆做事,我可以给你高薪。”

他的目光灼灼,尔古尔哈不由得心里一惊,身上顿时不舒服起来。“还是算了,不麻烦了。”尔古尔哈低头急急地转身要走。作为女人,她很清楚吉伍学才想干什么,想做什么。自己这么多年虽然有些年纪大了,不像年轻时那么引人注目了,但是,吉伍学才还是贼心不死,有几次在村里,他都表示出那种意思。现在,面对吉伍学才这样的表情,尔古尔哈怎么能不明白?

在买墨汁的时候,忽然有人在背后叫她,她一回头,发现原来是吉伍学才的老婆阿牛阿加,说起来她们还有点亲戚关系,尔古尔哈应该叫她表姐。只见她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几个塑料盒子。阿牛阿加低声说:“这些是他们刚才的剩菜,你拿回去给孩子吃。”

尔古尔哈知道,阿牛阿加一直不受吉伍学才待见,没跟她离婚就不错了,她能拿些剩菜估计也是不敢叫吉伍学才看见的,于是赶紧接了过来,说:“谢谢。”

阿牛阿加说:“我听见他要你来宾馆的事儿了,你千万别来,他那人不会放过你的。一旦发生什么事儿,叫依火不吉知道,非出人命不可。”

尔古尔哈说:“阿加,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来这里的。对了,他现在还不跟你一起睡吗?”

阿牛阿加赶紧摆手,说:“别说这个了。你赶紧走吧,要是他改了主意,没准儿会叫那些拉惹把你弄回去,那你可就麻烦了。”

说完,阿牛阿加赶紧低着头沿着路边的墙根走了。阿牛阿加穿得不破,一身彝家衣服,但是,看起来怎么都像是吉伍学才家的佣人。也难怪,村里人都知道,吉伍学才现在根本不跟阿牛阿加睡在一起,而是跟那个妖精一样的阿花睡在一起,只是因为阿花是汉人,所以,他才没有把阿牛阿加赶回娘家。

尔古尔哈回头看看吉伍学才家的大门,还好那里没人,她长出一口气,匆匆离开了。

买完了墨汁,尔古尔哈开始往家里走。从镇上到果吉村全是山路,说是路,实际上就是一条在半山腰上修出的勉强能过一辆车的土路,一到下雨的时候就不能通行。路的旁边全是陡坡,好在大多数地方有些树,不然的话,一旦跌下去就基本没救了。不过,有几处转弯的地方没有树,而且路也陡,还是非常危险的。平时依火不吉骑摩托车给别人送货,尔古尔哈总是要再三叮嘱他,千万不要大意,因为这些地方出过很多事。可是,依火不吉总是嫌尔古尔哈多事,总是骂她。时间长了,尔古尔哈也懒得提醒他了。

因为还要走四五个小时的山路,尔古尔哈怕自己坚持不住,就买了两根煮苞谷边走边吃,其实,镇子上卖各种食物的都有,只是她舍不得买。背篓里有阿牛阿加给的剩菜,可是,尔古尔哈舍不得吃上一口,想想家里的婆婆和两个孩子,她怎么舍得吃那些肉菜?

往山上走,开始还有几户人家,越走越高,越高越荒僻,除了一些松树和少量的桉树,极目望去,几乎看不到什么。地上的草几乎只剩了一种,那是一种学名叫紫茎泽兰的东西,这个东西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自从前几年大旱后就疯长,有毒,牛羊也不吃,长到哪里哪里的其他植物都不长了。以前漫山遍野的索玛花,这两年也少见了。

走到一个转弯处,尔古尔哈实在太累了,就坐在路边的一个树桩上喘口气。山风很大,尔古尔哈穿得太少,不禁有点发抖。她看看自己的黄胶鞋,上面全是泥,已经分不清什么颜色了。

有一个村民骑着摩托车从山上下来,后座驮着三个饲料袋,里面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山路泥泞难行,他骑得曲里拐弯的,就在离尔古尔哈不远的地方,路上有个小水塘,他一加油,摩托车一横,他啪地就摔倒了,摩托车压在了他身上。

尔古尔哈赶紧跑过去搀扶他,那人挣扎着起来,嘴里叨咕着:“这路也太难走了。”然后,道了声谢,骑着摩托车,又歪歪斜斜地走了。摩托车发出沉闷的怪叫,就像是犁地的牛。

尔古尔哈怔怔地看着他,想起依火不吉几次回来身上也是泥呼呼的,想来也是摔跤了。唉,这路真不好走,回家得提醒他注意一下,别出什么危险。尽管依火不吉脾气不好,经常打骂尔古尔哈和孩子们,可是,如果依火不吉出了事,这个家还真是没办法维持下去。

第三章 是祸是福

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幸好今天天气好,还有一弯上弦月,要不然,还真的挺难走回来。她感觉很累,真想有一口热饭吃吃,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这个家虽然穷,但是,想起孩子们,她的心里忽然温暖了许多。

孩子们还没睡,伟古正在阿依的带领下写作业。马海伍机在给孩子们缝补衣服,一针一线的似乎很费力,的确,她的眼睛也花了。依火不吉在墙角跷着腿抽烟,脸色煞是难看。看见尔古尔哈走进来,他拉长声音显得很不爽地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尔古尔哈回答:“赶集的人少,快散集了才把鸡卖了。”说着,她把背篓放下,拿出阿牛阿加给的那个塑料袋递给伟古,说:“叫姐姐热一下。”

伟古高高兴兴地招呼姐姐阿呷生火去了,尔古尔哈想跟依火不吉说两句话,谁知,他突然站起身来出去了。尔古尔哈有点发怔,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神经?

尔古尔哈回到床边,将今天卖鸡的钱放在床头的一个陶罐里,把买墨汁剩下的钱夹在一本教案里面,因为有二十块要还给莫色会计,另外的钱要去中心校买卷子。她不夹在这里,唯恐被依火不吉发现拿出去买酒喝。

等她转过身来,依火不吉已经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只矿泉水瓶,不用问,他肯定去谁家借苞谷酒去了。他看着有剩菜,能不喝点吗?尔古尔哈坐在床头,漠然地看着阿呷把热好的剩菜放在地上,几个人大口地饕餮着。依火不吉手里拿着一块坨坨肉,咬一口肉,喝一口酒,样子很是享受。

阿呷扭头问尔古尔哈:“妈妈,你不吃吗?”

尔古尔哈摇摇头,回答:“我在路上吃过了。”其实,她只吃了两根苞谷,走了几个小时早就饿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感觉到很堵。孩子们和婆婆马海伍机许久没有吃到这么好的菜了,这可以理解,可是,依火不吉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也这样?他是个男人啊,怎么老这个样子?

尔古尔哈不知道这是谁的错,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活会如此困苦?是自己嫁错了人,还是自己无能?现在,失业了,自己没有了收入,怎么办?也许,出去打工是唯一的出路。自己出去打工肯定是没问题的,自己有文化,会说普通话,只是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恐怕都要丢给依火不吉了。可是,把孩子们丢给他,他能负责吗?依火不吉不是一个负责的男人,把孩子和婆婆丢给他,没准儿还会挨饿。

或许是心情不好,她觉得胃里很胀,腮边直冒酸水。尔古尔哈呆坐了一会儿,走到火塘边坐下。那些剩菜已经被他们吃得差不多了,她掀开锅,里面还有几个土豆,她拿了一个慢慢吃起来。依火不吉的苞谷酒已经喝了半瓶,尔古尔哈低声说:“你少喝点吧。”

依火不吉斜睨了尔古尔哈一眼,没作声,赌气地又猛喝一口。尔古尔哈说:“今天,我去卖鸡,遇到了吉伍村长,吉伍村长又叫咱们交钱,你看,这两天天气不错,有时间的话,你找匹马,把咱们那两头猪卖了。然后看看缺多少,咱们再想办法。”

依火不吉依旧不出声,接着喝酒。他面前的剩菜只剩下几块辣子了,他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一块辣子一口酒。其实,他这个人,只要是有酒,吃不吃菜都行。“我在说话,你听见没有啊?”尔古尔哈又拿起一个土豆,有些不满地说。“听见了。”依火不吉闷声闷气地回答,他夹起一块辣子放到嘴里,啧啧两声就像是在吃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我算了一下,这两头猪都有一百多斤了,咱这是土杂猪,卖好了能卖十块钱一斤,要是能卖十块钱一斤,就够交给村里的钱了。要是卖不上十块钱,恐怕还得想办法。你这两天跟你自己的兄弟们吹吹风吧。”尔古尔哈说。“我知道了,过两天找个人,把猪牵到镇子上去。没事儿,我估计够了。”依火不吉又喝了一口酒。“卖了猪你可千万别赌,也别乱喝酒,如果交不上村里的钱这可是了不得的。听见没?”尔古尔哈叮嘱道。“嗯,不会的。”依火不吉态度不明地嗯了一声。“还有啊,我想了很久,家里现在这么难,我又没了事儿做,我想出去打工。”尔古尔哈道。“什么?打工?你不是想出去找野男人吧?你跟我说说,你今天到底是去卖鸡还是找吉伍学才了?”依火不吉把矿泉水瓶子放下,盯着尔古尔哈。尽管屋子里唯一的油灯很昏暗,尔古尔哈明显地看到他的眼睛里有血丝,似乎在冒火。“你不要这样讲,我真的是去卖鸡,你别乱说啊。我出去打工也是为了这个家嘛。出去了,一个月能赚一千多块钱,家里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了,孩子们也能去山下读书了。不然,三个孩子每个月在镇子上读书就要六百块,怎么办?”尔古尔哈解释道。“那就不要读了,读书有什么用?我就没读过书,还不是有媳嫫。”依火不吉脸色冷冷地说。“孩子们不读书怎么办?难道让他们就在这大山里穷一辈子?难道叫他们将来也跟我们一样过这种苦日子?”尔古尔哈争辩道。

依火不吉伸手就给了她一耳光,骂道:“那是他们的命。”接下来,就是一顿狂风暴雨般的拳打脚踢。“你是不是还想着吉伍学才?”依火不吉暴跳如雷地骂着。

尔古尔哈没有反抗,也不解释。她只是用手抱住头,保护好自己的脸。身体的疼痛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她只是感到自己正从一个悬崖上向下跌落,完全无助。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面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她居然没有一点恐惧,只有深深的绝望。

学校考试的那天,依火不吉在尔古尔哈的催促下终于叫上自己的弟弟依火夫哈各自骑着自己的摩托车,牵着两头猪下山了。望着他们的背影,尔古尔哈心里很是纠结,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卖了猪就能交上村里的钱了,校舍就归自己了,如果收拾收拾能卖出去,这也算是一项不小的收入吧?可是,她又担心依火不吉去赌。她早上叮嘱了半天丈夫千万不要赌,他只是嗯嗯地答应,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如果不是学校里的孩子们要考试,尔古尔哈是一定跟着他下山的,可是,偏偏他要去卖猪这天赶上考试。

整整一天,尔古尔哈的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总在想这两头猪到底能卖多少钱?是不是能有多余的钱给几个孩子一人买一件衣服?甚至她还幻想,是不是能有多余的钱给自己添置一件衣服,毕竟她也是女人,也爱美。尔古尔哈年轻的时候绝对是周围十里八乡出名的美女,只是嫁给依火不吉以后,多年的操劳让她过早地枯萎了。尤其是她没有什么衣服穿,使得她的容颜更显得灰暗。

然而,直到她晚上把所有孩子的卷子都批完,依火不吉和依火夫哈也没回来,这让尔古尔哈有些担心,这两个人不会出点什么事吧?她几次出门向远方看,可是,山路上漆黑一片,完全看不见摩托车的灯光。尔古尔哈心里很焦躁,就连阿呷都看出来她的不安,几次过来劝她,说父亲不会有事的。

马海伍机似乎也有些坐不住了,蹲在门口好半天,也不说话,蹲在那里就像个木桩子。

那个晚上,风有些大,整个村子就像是被几万头野兽包围,各种怪叫令人恐怖。依火不吉两兄弟一直没有回来,打他的手机也一直无法打通。尔古尔哈担心得要命,躺在床上担惊受怕,一夜没睡。马海伍机半夜还犯了病,喘得很厉害,脸色紫如猪肝,一连吃了好多药才控制住病情。

第二天一大早,尔古尔哈给孩子们煮了够一天吃的洋芋就收拾收拾下山,她很担心依火不吉会出什么事,她要到镇子上去找他。

然而,当她走了几个小时到了镇子上,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问了很多人,都说没见到人。他们兄弟俩哪里去了?不会被打劫了吧?尔古尔哈一时有点慌,甚至想去派出所报案。这两兄弟到底哪里去了?

直到她遇到阿牛阿加,才知道,依火不吉两兄弟正在她家里赌钱。尔古尔哈跟着阿牛阿加到了吉伍学才的家里,在一间烟雾缭绕的屋子里,看到了已经输红了眼的依火不吉,一问才知道,他不仅将两头猪钱输了,而且还欠了吉伍学才一千多块,而且,他居然还是用村里欠自己的工资做的抵押。

尔古尔哈顿时感到天就像塌了一样,非常无力,几乎晕倒。她叫依火不吉回家,依火不吉不但不回,而且还要打她,他弟弟依火夫哈紧紧地抱住哥哥,大叫:“你快走。”阿牛阿加也劝尔古尔哈,说:“你快走吧,他输红眼了,想翻本,你要是还在这里,他会打死你的。”

尔古尔哈走出那个房间,正好看见吉伍学才跟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说话。她走过去,悲愤地问:“他们来你家里赌钱是你的圈套吧?”

吉伍学才显得很无辜地说:“尔古老师,你别冤枉人好不好?我这里是宾馆,客人来开房,他们干什么我能干涉吗?”

尔古尔哈的眼睛冒着火,咬着牙说:“算你狠。”

吉伍学才幸灾乐祸地说:“别怪别人,还是管好自己的老公吧。人家老公都知道赚钱,他就知道赌钱。现在知道嫁错人了吧?”

尔古尔哈咬咬嘴唇,说:“嫁不嫁错你管得着吗?”

吉伍学才看着她,耸耸肩,道:“你就嘴硬吧。”

尔古尔哈欲哭无泪,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吉伍学才的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上回家的路的。在她走出吉伍学才家的时候,她似乎觉得吉伍学才拉过她,说要跟她谈谈。但是,尔古尔哈甩开了他,似乎还对他喊了几句什么,吉伍学才摊开手,说些什么尔古尔哈根本没听见。

她整个人现在就像是傻掉了,耳朵嗡嗡地直响,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对外界的事情完全没有反应。天塌了,天塌了,尔古尔哈心里叫道。

山路还是有些泥泞,有些背阴的地方还是非常难走,但是,尔古尔哈似乎没有什么难走不难走的概念,只是麻木地向前,向前。她现在头疼得厉害,就像有人把一顶很紧很重的帽子戴在了她的头上一样。她的脚步虚浮,就像踩在云朵上。她向远处看看,大山似乎不断地在摇摆,难道地震了?

有几次,尔古尔哈不小心摔倒了,她木然地爬起来,继续走,她现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两头猪是全家的希望,现在就被依火不吉输掉了,不仅如此,还输掉了自己的工资,这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现在,不但是校舍买不成了,连自己的工资也被他输掉了。孩子们下学期怎么上学啊?

尔古尔哈知道,这一定是吉伍学才给依火不吉下的圈套儿,可是,丈夫为什么要上当?为什么啊?依火不吉不是跟吉伍学才关系不好吗?平素不来往吗?他是怎么去的他家?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吉伍学才想干什么尔古尔哈能不明白吗?吉伍学才这么多年一直都对尔古尔哈有这个企图,依火不吉啊,你怎么这么没脑子?

有几次,走到悬崖边上,尔古尔哈望着下面,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有跳下去的冲动,可是,耳边却总有伟古的声音:“妈妈、妈妈。”是啊,她不能跳下去,自己要跳下去了,孩子们怎么办?自己要是死了,依火不吉一定会再找老婆,一定不会管这几个孩子的,他们肯定也读不成书了。

依火不吉和依火夫哈没有跟自己回来,他们已经疯了,也许,他们还想翻本吧?尔古尔哈已经懒得管他们了,依火不吉输了两头猪钱,输掉了自己的工资,依火夫哈输了什么她不知道,不过,看他的样子不会好到哪里去。他家里四个孩子,最大的才十三岁,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尔古尔哈忽然感到肚子里一阵绞痛,就像一根松枝在里面划过。她这才想起,自己早上出门的时候只吃了几个洋芋,到镇子上又着急找依火不吉、依火夫哈兄弟俩,肚子里早就没食了。刚才也许是因为被气糊涂了,她没有想什么,而现在,饥饿感越来越强。而饥饿感越强,尔古尔哈越觉得脚步沉重。她喝了点山泉水,坐在路边歇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天,大山遮住了天,天空只是露出了一线。

尔古尔哈感觉有点冷,而且风吹在身上有种刺骨的感觉,她很想找点野果吃,但是,漫山遍野都是紫茎泽兰,根本见不到野果子。她站起身,想继续走,谁知道,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尔古尔哈再一次醒来,她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旁边是满脸泪水的阿呷和伟古。“怎么回事?”尔古尔哈问,她感到头疼欲裂。

阿呷流着泪告诉她,昨晚她一夜没回来,于是,今天早上阿呷跟伟古就央求邻居带他们去山下找妈妈,谁知道,半路上遇到了晕倒在路边的她,她身上很多地方被虫子咬破了。孩子们和邻居把她背回来,用家里那点白米熬了点米汤喂她,但是,她一直没醒,这已经是一整天了。“你爸爸呢?”尔古尔哈问。

阿呷摇摇头,回答:“没回来。”

旁边一声叹息,尔古尔哈知道,那是婆婆马海伍机。儿子这样,作为母亲的她又能怎么样?

尔古尔哈挣扎着坐起来,靠着床头,问:“你们吃饭了吗?”“吃了。”阿呷含泪点着头,然后说:“你发烧了,奶奶找了毕摩给你做迷信,他说要一百块钱,我就没让他做。”

尔古尔哈叹口气,说:“找毕摩干什么啊。”

尔古尔哈又感到一阵寒冷,她这才明白自己不仅仅是饿晕了,而是病了。家里没有药,如果下山到镇子上治病又要花钱,可是,家里只有上次卖鸡的钱,买猪的钱已经被依火不吉输掉了。想到依火不吉,她的眼泪不由得又流了下来,而且完全控制不住,呼吸也急促起来。“妈妈,不哭,不哭。”懂事的阿呷来给母亲擦拭眼泪。尔古尔哈心一酸,抱住阿呷,母女哭成一团。

听她一哭,马海伍机也抱着伟古哭了起来,整个屋子一时间充斥着哭声。

然而,就在她们伤心地哭泣时,有一个尖锐的哭声从远处传来,撕心裂肺,“妈妈,妈妈!”

尔古尔哈一惊,推开阿呷,说:“怎么回事?怎么像阿依?”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停止了哭声,静静地听着。“妈妈、妈妈!”声音尖利,由远而近。“真的是阿依。”尔古尔哈惊叫道,挣扎着下了床,她的脚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她冲到了门边,扶着门框,向外望去。

只见阿依跌跌撞撞地跑来,浑身是泥,披头散发。“阿依,你怎么啦?”尔古尔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甚至是一种恐惧,于是无力地问。

阿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妈,不好了,我爸他,我爸他摔到山崖下去了。”“啊?”就像有一颗巨雷在耳边炸响,尔古尔哈顿时感觉眼前一黑,她又晕了过去。

当尔古尔哈再一次醒来,依火不吉的尸体已经被人抬到了院子里,而且,有人已经把他擦拭干净,换上了寿衣。院子里坐着许多人,大多数都是村里人,也有一些住在外村的一个家支的人。

尔古尔哈叫阿依把依火夫哈叫进来,问他怎么回事。依火夫哈开始吞吞吐吐地不说什么,在尔古尔哈再三地追问下,他才像结巴一样说出了事情。

原来,依火不吉输光了以后,跟依火夫哈去喝酒,喝醉了,然后骑摩托车回家,不小心摔到了山崖下。摩托车当时就摔碎了,手机也摔碎了,他自己也断了气。好在依火夫哈在后面,看到了这一幕,赶紧去山下找人,顺便叫阿依先上山送信。他自己则跟一些人把依火不吉的尸体从山下抬上来,再扎副担架,运了回来。“阿珉(彝族话:嫂子),我错了,我错了。”依火夫哈痛心疾首地说。

尔古尔哈很想打面前这个头发乱乱的男人,可是,一看他脸上还有血迹,想来那可能是从悬崖下往上抬依火不吉的尸体时擦上的,她心里又不忍,只轻轻地摆摆手,无力地说:“你,滚出去。”

依火夫哈闻言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就像林子里的老鼠。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理了理思路,尔古尔哈叫阿依扶着她来到了依火不吉面前,然后慢慢地跪下。看着眼前这张毫无血色的脸,摸着他冰冷的手,尔古尔哈的脑子里嗡嗡地响,耳朵里似乎有什么马达在低鸣。面前这个躺在草上的男人无数次打自己,打孩子们,脾气也非常暴躁,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就在他临死之前,他还惹了天大的祸。尔古尔哈其实心里也很恨他,可是,他真的离开了,这一时还真叫尔古尔哈接受不了。别的不说,他虽然一年赚不了多少钱,可是千儿八百块钱总是有的,还有,家里的地也需要他种,没有了他,种地、收割就是个大问题。

在另一边,马海伍机撕心裂肺地哭着,一边哭一边数落着依火夫哈,依火夫哈低着头不出声。他的头发乱如茅草,脸也是黑黑的,衣服上有很多泥巴,就像是刚在地上打了滚。

阿依、阿呷、伟古低声地呜咽着,这种呜咽比马海伍机那种撕心裂肺更加令尔古尔哈心痛。一转眼,孩子们失去了父亲,自己也成了寡妇,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这些孩子突然失去父亲,心里是很难承受的。他们在村里见过太多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几个孩子忽然成为孤儿的情形。

尔古尔哈尽管心里难受,但是,她不能哭。因为按彝族的风俗,妻子哭是要被人笑话的。尤其她还是学校的老师,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更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不懂礼数了。

依火夫哈的媳妇走过来,低声对尔古尔哈说:“阿珉,这么多人来帮忙,要数嗷(彝族话:吃饭)啊。”

尔古尔哈有些发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站起身来,给依火夫哈使了个眼色,没说话就走进了屋子。依火夫哈也跟了进来,说:“来了不少老木枢(彝族话:老年人)和曲波(彝族话:朋友),要啥子数嗷。”“你去办吧,我这里没有多少钱,只有两百多块。”尔古尔哈无奈地说。

依火夫哈说:“没事,我来办。赫尔浦(彝族话:家支的份子)和兹浦(彝族话:朋友的份子)就差不多够了,实在不够我帮你借一些。我哥怎么也是村里有面子的人,措漆(彝族话:丧事)不能让别人看笑话的。”

尔古尔哈能说什么?这是果吉的风俗,有的家支硬的,老人去世要杀十几头牛,不过那是喜丧。像依火不吉这样的,能从简则从简。不过她知道,即使是有赫尔浦和兹浦,自己在这次丧事结束后也会欠下大笔的债务。想到这里,她的心忽然又是一沉,整个人似乎又悬浮起来。她明白,自己还发着烧,可是,自己要挺住,不能躺下。

依火夫哈正要走,尔古尔哈忽然叫住了他,问:“毕摩什么时候来?”

依火不吉回答:“明天。”尔古尔哈明白了,按风俗,像依火不吉这样的死者,不是属于喜丧,毕摩只是在他葬礼的时候,和葬礼结束的一段时间才念经的,所以,今天毕摩不会来。“这样,你叫谁去给我买点药,我在发烧。”尔古尔哈很虚弱地对依火夫哈说。

依火夫哈点点头,说:“我知道了,等下我打电话,叫山下的人带上来。”

院子里,人越聚越多,院子里坐不下了,房子后面山坡上也坐满了人。不断有亲戚来安慰尔古尔哈,她的两个妹妹一直陪着她,安慰着她。尔古尔哈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两个乌嫫(彝族话:姐妹),他们分别送来了一头牛和两只羊,牛是哥哥弟弟合伙送的,他们也不是有钱人,能送这些搞不好也是要欠债的。可是,这就是风俗,如果不送,会叫人看不起的。

依火不吉的兄弟姐妹们也送了两头牛,这也是合伙送的,大家的日子都不宽裕,送了牛,家里会艰难一段时间的。不过,尔古尔哈明显地看出依火不吉的哥哥依火依坡的表情显得很凝重,他的媳嫫脸上有伤,恐怕是因为送牛两人打架了。

有人给依火不吉换上了漂亮的彝家衣服,这是他结婚那年穿过的衣服,平时很少舍得穿,这可能是他一生中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吧?平时,依火不吉也就是两件旧衣服,都是带补丁的,即使是冬天,也不过是一件旧的擦尔瓦(一种彝族服饰,可以当大衣,也可以当被子)而已。这个时候,他知不知道自己穿得如此华丽?

有人在依火不吉的帽子上插上了香烟,他在平时只抽得起最便宜的香烟,而这些香烟都是他平时抽不起的。这是他一生中抽到的最好的香烟了吧?他现在已经飘向另一个世界,开始另一段生活,香烟的档次也提高了吧?

尔古尔哈看着这张苍白的脸,看着这个无数次毒打她的男人,她发现,自己此时居然没有一点怨恨。只是想起依火不吉给自己留下的麻烦,心里越发没有底。尤其是望着门外走来走去的人,她就像傻了一样。

尔古尔哈家门口是一片荞麦地,很快,有人在地里摆上了几口锅,烧上开水,开始有人宰牛宰羊。有人开始放鞭炮,孩子们快乐地在尔古尔哈家周围跑来跑去,似乎一点也感受不到尔古尔哈一家人的悲伤。

这片荞麦地本来会给尔古尔哈一家人带来不少收获的,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因为很多人要在这里数嗷,需要地方。

吉伍学才居然也来了,而且给送来了一头牛,二十箱啤酒。他不断地跟村里人打招呼,说着依火不吉的好话,说他是个男人,出了事太可惜了。尔古尔哈非常清楚他这是想干什么,他一定是怕村里人说,是他做局赢了依火不吉的钱,害死了他。而且,此时,他也要趁机先试一下自己的口风。

阿牛阿加进了屋子,悄悄塞了一千块钱给尔古尔哈,说这是吉伍学才的意思,之所以不能当着大家面给,是怕别人有意见。尔古尔哈心如刀绞,这哪里是一千块钱?这分明是依火不吉的一条命啊。

尔古尔哈正想拒绝阿牛阿加,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她闻声出门一看,发现原来是婆婆马海伍机哭晕了,亲戚们开始七手八脚地按人中的按人中,喂水的喂水,折腾了半天,马海伍机才苏醒过来。她睁眼一看见尔古尔哈,又是一阵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让在场所有的人为之动容。

尔古尔哈找出孩子们过年才舍得穿的彝家服饰给他们换上,自己也把当年做新娘子时候的衣服找出来换上。彝家就是这个传统,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要盛装。平时,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穿这样的衣服的。

有人拿来孝布,尔古尔哈和孩子们都戴上孝。看着孩子们稚嫩的脸庞在白布下显得那样楚楚可怜,尔古尔哈的心开始剧烈地疼痛,以后,自己就要带领他们独自面对艰难生活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有人送过来一点感冒药,说是依火夫哈叫带上来的,尔古尔哈没说什么,赶紧吃药,因为她生怕自己倒下去。

不断有男人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她很讨厌他们的目光,可是,又不好说什么。人家毕竟是来参加葬礼的,自己无论怎样也得忍受。

马海伍机躺在床上,满是皱纹的脸上不再有泪水,她的眼睛无助地望着房顶,嘴里不住地叨念:“天塌了,天塌了。”是啊,对于马海伍机来说,她的天的确塌了。马海伍机虽然有好几个子女,可是因为她有哮喘病,别的子女都不肯养她,而且平时也不给什么生活费,生病买药也没人给出钱。现在,依火不吉没了,她的天自然塌了。

尔古尔哈走到床前,用手握住马海伍机干瘪的手,说:“阿妈,没事,没事,还有我呢。”

马海伍机长长地叹口气,说:“尔哈,你还年轻,将来要嫁人的。”

彝家的风俗是,女人改嫁,不许带孩子,而且嫁过去因为家庭的原因一般也顾不上孩子。当然,也没法顾上这个阿妈。

尔古尔哈低声说:“我不嫁人,我不嫁人。”

马海伍机叹口气,声音嘶哑着说:“尔哈,别说傻话,我怎么会让你跟着我一起受苦?”“阿妈,没事的,没事的。”尔古尔哈的泪水像瀑布一样挥洒。其实,就连她自己对未来都没有希望,她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马海伍机而已。

外面有人进来,旁边的人纷纷站起身来,有人打着招呼:“吉伍村长。”

尔古尔哈站起身,吉伍学才今天也穿着一身彝家衣服,只是上面有很多银饰,显得华贵无比。参加葬礼要穿盛装,这是彝家的风俗。他今天穿成这样,表示对死者的尊重。“吉伍村长!你来了,麻烦了。”尔古尔哈跟吉伍学才打着招呼。“尔古老师,我代表村党支部,村委会,向依火不吉的家属表示亲切的慰问。”吉伍学才一本正经地说。

尔古尔哈很想大骂他一顿,说要不是你下圈套叫依火不吉去赌钱他也不会死。可是,想想,自己没有什么证据,在这么多人面前骂他显得自己很无理,而且,他是村长,说不上以后会用什么方法整治自己和家里人,还是忍气吞声吧。于是,她回答:“谢谢吉伍村长。”

吉伍学才看看马海伍机,皱皱眉头说:“尔哈老师,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碍于情面,尔古尔哈点点头。于是,两个人走到门外,走到一边,站在一个没多少人的地方。吉伍学才静静地看着尔古尔哈,眼神很是柔和。尔古尔哈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说:“吉伍村长,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你今天穿上了这套衣服,让我想起了当年你嫁给依火不吉的时候。那时的你是咱大凉山最美丽的索玛花,唉,这么多年,你受苦了。”吉伍学才温柔地道。

尔古尔哈脸一沉,冷冷地说:“吉伍村长,你有话就说,依火不吉还躺在那里呢。我不想听你说这样的话,请自重。”

吉伍学才一愣,脸上掠过一丝黑云,但是,马上又温和起来,他说:“对不起,我也是随便说说。”

尔古尔哈不苟言笑地道:“这么多人看着,你不要太过分,有什么话你赶紧说吧。”

吉伍学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显得有些犹豫,半晌才说:“是这样的,依火不吉把你家的房子和地都输了。”“啊?”尔古尔哈耳朵嗡的一声,眼前又是一黑。好在吉伍学才在旁边扶了她一把,她才没摔倒。“输给你了?”尔古尔哈问。

吉伍学才轻轻一笑,道:“你知道,那天我没跟他赌,他是跟别人赌赌输的。”“输给谁了?”尔古尔哈紧张地问。“唉,输给镇上一个拉惹了。不好办啊。”吉伍学才叹着气,显得无可奈何地说。“那怎么办?”尔古尔哈盯着吉伍学才问。“还好,这个人我认识,还能说上话。这样吧,先办丧事,然后咱们再慢慢商议。我跟他们打了招呼了,办丧事期间,谁也不准来闹事。”吉伍学才道。“那就麻烦吉伍村长了。”尔古尔哈道,不知怎么她发现这句感谢居然是真诚的。“不用客气,为了你,我回头找那个拉惹谈谈,看看有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总不能叫你们孤儿寡母没有住的地方啊。”吉伍学才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说。

尔古尔哈知道他这话隐含着什么意思,但是,没有说太多,只是低下头,从吉伍学才身边侧身走过。走过这个穿着华丽的男人身边,她忽然有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就像一张大网,正在收紧。“尔古,你真的别想太多,我就是想帮你。”吉伍学才伸手拉了一下尔古尔哈的手臂,尔古尔哈用力一甩,甩开了他。吉伍学才在后面又说了一句:“尔古,你别这样,我真是不想你受苦。”

第四章 艰难决定

第二天,当一缕青烟从树林里升起,尔古尔哈知道,那个平时总是喝酒赌博动不动就打自己和孩子们的男人已经去往了另一个世界。这缕烟是烧依火不吉遗体的柴产生的,此时的他去往哪里了?

亲友们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尤其是马海伍机,哭得特别伤心。尔古尔哈很能理解她,昨晚,很多人都在院子里喝酒的时候,马海伍机躺在床上,她问尔古尔哈:“尔哈,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尔古尔哈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淡淡地回答:“能怎么样?过日子呗。”“过日子,过日子,这日子怎么过啊?”马海伍机望着屋顶,声音嘶哑地说。

马海伍机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她的其余几个儿女,都在院子里喝酒吃肉,居然没有人过来陪陪她,也没有人问问她是不是要吃点东西。只有阿依端了一碗羊肉给她吃,而马海伍机只吃了一块就放下了。不管阿依和尔古尔哈怎么劝,她都不吃了。

尔古尔哈很明白马海伍机现在的心情,儿女们都有意躲着她,还不是怕她拖累自己?也难怪,每个人都不富裕,多了个老人那一定是让日子更加难过。马海伍机现在一定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她将来怎么办?这的确是个问题。

几个孩子也在哭,他们的哭声显得很凄惨,他们一下子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以后就要面对更艰难的岁月了。况且,尔古尔哈知道,办这个措漆一定会花很多钱,这些债务需要自己去还。现在自己没收入了,依火不吉也没有了,光靠家里的地,那是无论如何也还不清的。

其余的亲戚的哭声貌似也很伤心,可是,尔古尔哈能听出来,这种伤心不是那么真实。不过,他们能这样表达她已经很感激了,他们这样的哭声毕竟让自己很有面子,让依火不吉很有面子。

尔古尔哈依旧不能哭,这是风俗。不过,她很想哭,她的心里很难过,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是为失去丈夫伤心还是为未来哭泣?

一转眼,尔古尔哈看见伟古正在一个角落里,拿着一颗香烟在吞云吐雾,尔古尔哈瞪了他一眼,伟古赶紧把香烟丢掉了。这孩子跟着他父亲依火不吉养成了很多坏毛病,以后一定要好好管教他。

在众人的哭声中,尔古尔哈明显地感觉到了某种不自在,她知道,有一双眼睛已经看了自己几次——那就是吉伍学才的眼睛。吉伍学才这么多年对自己一直有某种想法,只是碍于依火不吉有些犯浑,他不大敢把自己怎么办。现在,依火不吉不在了,他似乎又有些蠢蠢欲动了。尔古尔哈不知道以后自己将怎样面对他,她一时有点恐惧。

不仅如此,她还感觉到了另外一些目光,这是几个没有媳嫫的男人的目光,而这些目光比吉伍学才的目光更加让她感到不安。

按风俗,依火不吉的遗体被抬上火葬台后,人们便离开,只剩下几个人和毕摩在现场。

这时,送葬的人又回到小树林,开始排排坐,等待着分肉分饼,这样,措漆的仪式也就结束了。

在草地上,参加措漆仪式的大人小孩都喝酒,快乐得就像过节日。此时,真正伤心的也许只有尔古尔哈、马海伍机和三个孩子。可是,这样的时候,谁又会在乎她们的心情?依火不吉的那几个兄弟姐妹也在大呼小叫地喝着酒,似乎死去的并不是他们的亲人。“妈妈,你怎么啦?”阿依的声音似乎很遥远。“哦,没什么,想一些事情。”尔古尔哈回答,她扭头看看阿依,阿依穿着彝家服装显得很娇柔,而她伤心的面孔越显动人,引来不少年轻人的目光。“妈妈,爸爸没了,你又失业了,家里这么难,我想来想去,我还是出去打工吧。不然,咱们家里真的过不下去。”阿依用恳求的口吻问。难怪阿依会这样说,因为昨天吉伍学才跟尔古尔哈谈话的时候,阿依躲在一边偷听了,她很清楚父亲依火不吉已经把自己家的房子和地都输了。“阿依,先不要想这个问题,这事你容我好好想想。你还太小,出去了容易受欺负。”尔古尔哈回答,她的心现在很是酸楚,阿依能在这种情况下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真的是懂事了。“没事的,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阿依严肃地回答。她严肃的表情让尔古尔哈不忍正视。

尔古尔哈摸摸阿依瘦弱的肩膀,心里很是纠结。周围村子也有几个出去打工的,可是,很少有人赚回钱来,有的女孩子还被人搞大了肚子。阿依还小,要是出去打工,她还真不放心。可是,这个家将来怎么办?这个措漆仪式结束后,一定是一大笔债务压在身上,怎么还?光是在山里种地养猪是很难还上的。自己出去打工吗?这些孩子怎么办?

分食的时候,所有参加吊丧的人都面对火葬场,背对主人家。有小伙子抬着坨坨肉从后向前逐一发放。他们抬着竹篓,里面分别装着大块的牛肉,羊肉,荞麦饼。

有人在给大家分肉,一人一塑料袋,有人在分饼,一人两个。看着人们欢天喜地的样子,尔古尔哈似乎觉得这一切就像跟自己无关一样。依火不吉没了,自己要面对沉重的债务和未知的生活,什么吃肉,什么分饼,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马海伍机几次昏厥,亲戚朋友七手八脚地先把她背回了家。她的两个女儿阿枯和阿来却没有跟回去,在这里等着分肉分饼,她们这个样子叫尔古尔哈很是伤心,是母亲重要还是那点肉重要?她给阿依和阿呷使了个眼色,她俩跟着护送奶奶的人们一同走了,留下伟古陪着尔古尔哈。

尽管马海伍机状态那么不好,尔古尔哈却不能走,她必须等到一切结束才能离开,这是礼数。她看着周围的一切,脑子里乱得不行,各种不好的想法一股脑地涌上来,叫她无法理出个头绪。

有人宣布了葬礼圆满结束,有家支中有威信的人在宣布葬礼上牺牲祭品的数量,而他宣布这些的时候,尔古尔哈的心里却异常沉重,因为,这一切意味着自己要承担的债务。

大家快要散尽的时候,吉伍学才走过来,对她说:“这几天毕摩要念经,你就安心地处理后事吧。我回头跟那个拉惹谈谈,看看房子的事怎么处理。”

尔古尔哈知道他貌似关心自己的表情下面包含着怎样的心,心里一阵恶心,却不能跟他翻脸,道:“那就麻烦了。”

吉伍学才道:“注意休息,我听说这两天你一直病着,不要把身体搞坏了。我已经叫人下山给你买药了,回头会送上来。”

尔古尔哈低声回答:“谢谢。”不管吉伍学才这话是什么目的,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吉伍学才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便转身走了,他身上的银饰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他这一身银饰至少十几万,几乎能把整个村子都买下来了。全村的人都知道吉伍学才怎么发的财,可就是没办法,据说他跟乡长好得像一个人。

阿牛阿加跟在他后面,低着头不出声,她也穿着彝家的服饰,却没有那么多的银饰,在外人看来,她更像是吉伍学才的下人。其实,阿牛阿加也算是很清秀的女人了,性格也不错,吉伍学才为什么这么多年总不喜欢她呢?

依火夫哈走过来,低声说:“阿珉,回去我跟你算一下账。”

尔古尔哈问:“你就跟我说,除了开销,欠了多少债吧。”

依火夫哈唯唯诺诺地回答:“你既然这么问,我就实说吧,大约一万多。”

一万多,这个数目真的是叫尔古尔哈心头一紧,这么多怎么还啊?如果她有工作,不吃不喝还得五年能还清,现在没有了工作,一万多块钱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啊!

回家的路上,她不住地回头,林子上空那缕青烟已经散去。天还是那样蓝,云还是那样高,一只山鹰在岭子上空盘旋,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尔古尔哈叹息一声,脚步愈加地沉重。尔古尔哈的乌嫫扶着她,伟古却似乎忘记了父亲已经离开了人世,不知从哪里弄了半瓶啤酒,边走边喝。尔古尔哈瞪了他一眼,伟古却像没有看见一样。尔古尔哈很想批评他,但是,想到这个十岁的孩子刚刚失去了父亲,心情不好,于是也就忍住了。

夜半时分,毕摩念完了经。家里忽然静了下来,所有的亲戚,除了依火不吉的几个兄弟姊妹,别人都走了。他俩的媳嫫和乌嫫们在收拾残局,借别人的锅要刷洗干净,明天要还人家。几个男人用一些剩菜在喝酒,不过,大家的心情明显得很不好,几乎没什么人说话。

尔古尔哈吃完了吉伍学才派人送来的药以后,服侍马海伍机吃了点粥,然后又叫她吃了药,马海伍机现在喉咙已经嘶哑,几乎不能说话。一天一夜不断地哭号,已经让她完全没了力气。看着她完全塌陷的双颊,尔古尔哈心痛不已。

依火夫哈过来把账目叫尔古尔哈过目,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心情,她大致看了一下,有一万一千多块钱的亏空。她没说什么,把账目放在一边,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看看身边,几个孩子都默默地站在一边,伟古可能是因为喝了啤酒,脸红红的。她伸手揽住几个孩子,终于,两行热流涌出了她的眼眶,她无声地哭起来。

孩子们见她哭,也都哇哇地哭起来,尤其是伟古,哭得简直是惊天动地。整个房间顿时充满了悲恸。这个依火不吉啊,临死还给这个家带来这么多麻烦。尔古尔哈真的不知道是不是该为他伤心。

不知道哭了多久,依火夫哈的媳嫫沙玛过来,说大哥依火依坡叫她过去。她今天也穿着盛装,却显得有些陈旧,她家也不宽裕,这套衣服不知道穿了多久。

尔古尔哈走到锅庄边,马海伍机的四个儿女和媳嫫都坐在那里,一个个表情沉重,脸色很是不好。这个架势让尔古尔哈感觉很不好,感觉他们似乎要审判自己一样。

尔古尔哈在沙玛旁边坐下来,大哥依坡问:“尔哈,不吉已经没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尔古尔哈叹口气回答:“怎么办?日子总要过下去啊。你们应该知道了,不吉临死之前把房子和土地也输掉了,现在,我们母子不但是欠了一身的债,恐怕连住处都没了。”

依坡叹口气,瞪了依火夫哈一眼,依火夫哈自知理亏,不敢抬头。他今天也是盛装,不像昨天,就像一只在泥里滚过的猪。只是,他的盛装有些皱皱巴巴的,看上去就像一块抹布。

马海伍机在床上咳了两声,声音很是微弱。尔古尔哈回头看看,对站在一边的阿依说:“去看看阿妈。”

阿依乖巧地过去了,依坡向床上望望,叹口气说:“阿莫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尔古尔哈说:“我现在欠了这么多的债,以后给阿妈买药可能都成问题了。你们今天都在这里,大家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办吧?”

依坡摇摇头,叹口气,闷头抽烟。尔古尔哈知道,有一个问题现在都压在大家的心里,那就是马海伍机,按理说,依火不吉走了,应该由他们兄弟来养马海伍机,可是,看他们目前的意思,恐怕没有人肯养马海伍机。

尔古尔哈自己又不能说什么,于是,她低下头,抱着膝盖,默默地看着锅庄。锅庄里的火很旺,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异常寒冷。自己的生活已经这样了,难道他们还要把马海伍机推给自己吗?

实际上,平时马海伍机的这些子女们对马海伍机也是不管不问的,这么多年,他们没有主动给马海伍机添置过一件衣服,买过一次药,给过一次生活费。的确,他们每家都不富裕,可是,现在依火不吉不在了,他们是不是应该对马海伍机今后的生活有个说法呢?

另外两个是女孩,嫁了人,也不说话。其中那个大的,叫阿枯的甚至也拿了瓶啤酒在喝,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眼睛都有些迷离了。

锅庄里的火忽然爆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依坡抬起头,看看自己的几个兄妹,说:“你们几个也说说,怎么办吧。”

没人出声,尤其是依火夫哈,低着头喝着啤酒,就像没听见依坡的话一样。那个小一点的乌嫫叫阿来,虽然没喝酒,却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尔古尔哈环视了一下大家,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大家都不富裕,可是,都比我强一点吧?我现在除了新添的债务,房子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要是房子保不住,叫我们孤儿寡母的住哪儿?总不能叫阿妈也跟我们受苦吧?”“你什么意思啊,你不是要把阿莫赶出去吧?”依火不吉的大妹妹阿枯忽然厉声说道,此时她的眼睛忽然不那么迷离了而是像刀子一样。

尔古尔哈看看阿枯,阿枯的表情有些扭曲,看起来似乎很愤怒。于是,尔古尔哈淡淡地说:“你不要紧张,我说什么了吗?”

阿枯哼了一声,声音尖锐地说:“你是不是想着嫁人啊?不吉可是尸骨未寒啊,你也太着急了一点吧?”

尔古尔哈正想说什么,谁知道,后面忽然有人说:“我阿莫嫁人又怎么啦?家里这么难,你叫她一个女人怎么支撑这个家?她才三十多岁,以后的路还长着呢,难道就叫她一辈子守寡?”是阿依,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站在了身后。“阿依,大人的事情,你别插嘴。”尔古尔哈呵斥着阿依,心里却感到顿时有了底气。他们这些人要审判自己,可是,自己的背后有孩子们。“我怎么不能插嘴?就看着你们欺负我阿莫?”阿依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现在的她已经脱去彝家衣服,换上了平时穿的校服。“阿依,别乱说。”阿来在一边劝着阿依,她不像阿枯那样咄咄逼人。

阿依显得很恼火,大声地说:“我怎么是乱说?你们看看自己,这么多年怎么做的?阿妈是你们的阿莫,你们做得怎么样?我阿达没了,阿莫又没有了工作,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们想过没有?别说我阿莫没说要嫁人,就是真嫁了,那也是因为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们做儿女的,这个时候不负责,不怕家支里的人笑话你们吗?”“阿依,一边去。”尔古尔哈怒道,话虽然这么说,她心里还是希望阿依继续说下去。

阿依不服气地走到了一边,显然是怒气未平。尔古尔哈看着大家,尽量显得低调地道:“孩子不懂事,大家别生气啊。”“这孩子,到镇上读了几天书变得像头人(彝族话:主子)了。说话这么没大没小,这以后可咋嫁人啊?”阿枯撇撇嘴说,她身上穿着一身显得很新的彝家衣服,还带了些银饰。她的家境稍好一些,不过,平时也不管马海伍机。

尔古尔哈很想反驳阿枯两句,想来想去还是忍住了。他们兄妹明摆着这是不想养马海伍机,但是,还是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自己为什么要给他们这个机会?有时候,沉默就是最好的反击。“这孩子多大了?”依坡看着阿依问。

尔古尔哈回头看看,显得很尊重依坡的样子回答:“阿依今年十六岁了。”“哦,这孩子十六岁了,是个阿米子(彝族话:美女),也该嫁人了。”依坡声音低沉地说。“阿依长得漂亮,聘金一定会不少。再说,阿呷也十三岁了吧,也可以定亲了。两孩子的聘金可是不少呢。”阿枯在一旁道。

的确,彝家的很多女孩子,十几岁就可以定亲了。按照彝家风俗,媒人在了解男女命宫相合后,男方就可以到女方家提亲,双方杀猪观胆,如果吉利,婚事就可以定下,男方就可以下聘金了。按照现在村里的行情,两个孩子的聘金除了还葬礼欠下的债,可能还够还那个镇上的拉惹的钱,这样房子就保住了。依火家的兄弟姐妹们忽然提起这件事,显然是事先商量过的。

让两个女儿嫁人的确是改变目前困境的一个办法,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办法。可是,尔古尔哈不能这样做,这样做,这两个孩子一生就要在大山里了,就会重复村里很多女孩的命运,早早地嫁人,早早地生孩子,然后,还是吃洋芋,她们的孩子将来还是上不起学。“是啊,我找媒人,找有钱的人家。收了聘金,你的日子就好过了,家里只剩下你和阿莫、伟古啦。”依火夫哈忽然显得很兴奋,说。“我不嫁人,我要读书。你们别出馊主意。”一直在一边收拾东西的阿呷忽然在一边跑过来大声地喊道。“你喊什么?没有家教。家里都这样了,你还读什么书?”阿枯嚷道。

阿呷一脸的不屑,顶嘴道:“我不读书,我家还得这么穷。我要读书,我要考大学,我要挣大钱。”

尔古尔哈没有制止阿呷,孩子虽然只有十三岁,但是,因为读书,见识明显强于没读过书的柏果(彝族话:大姑姑)阿枯。而且,从内心来讲,她也乐见两个孩子跟他们吵。自己不能吵,有个形象的问题,她们吵,能把有些自己不能说的话说出来有什么不好。“你们都是什么心肠啊,我阿达刚死,你们就出这样的主意,还是亲戚吗?”阿依也参加了战团,冲过来嚷嚷着。“我们心肠怎么啦?你说清楚,我们的心肠怎么啦?”阿枯跳起来,指着两个孩子喊道。“你心肠怎么啦你自己清楚,是不是我们嫁了人,你就不用养阿妈啦?别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你的心,你们别找借口,赡养阿妈这是你们推脱不掉的责任,你们不养是犯法的。”阿依伶牙俐齿地说。“你血口喷人!我怎么不养阿莫啦?小小年纪就胡说,我撕烂你的嘴。”阿枯骂道,上去就打阿依和阿呷,两个孩子也毫不示弱,跟她撕扯到一起。

尔古尔哈没有动,她冷冷地看了依坡一眼,依坡似乎有点不自然,大喝一声:“阿枯,别闹了,还嫌丢人不够啊?住手。”

依火夫哈和阿来站起来,赶紧拉开阿枯和两个孩子。阿枯似乎余怒未消,嘴里还骂着。她的嘴角似乎被两个孩子挠破了,流着血。

依坡喝道:“都给我坐下。”阿枯有些不服气,阿来拉着她坐下。然后,让阿枯擦血。阿枯不服气,还想站起来,却被阿来按住了。

阿依和阿呷没有明显的伤痕,只是阿依头发有些乱。阿呷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尔古尔哈瞪了她一眼,阿呷赶紧忍住了。

依坡脸色阴沉,看着尔古尔哈,问:“你打算怎么办?”

尔古尔哈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是不能叫孩子不读书的,她们必须读书,必须离开这座大山。”“你叫孩子读书,怎么读,读书这么贵?”依坡皱着眉头问。“我想出去打工,不打工,总在这山里,债什么时候能还清?”尔古尔哈平平淡淡地回答。“你要是出去打工,家怎么办?阿莫怎么办?”依坡向床上看看,马海伍机没有什么动静,似乎睡了。

尔古尔哈不舒不急地说:“这事就需要大家想办法了,我要是真出去打工,最开始不一定能带孩子,孩子们可能就要去镇上读书,住在学校。阿妈在家里,一个人,还有病,真是叫人不放心啊。你们看看,拿个主意?”“怎么着,你是不是想把这个家丢下不管啊?”阿枯又嚷了起来。

尔古尔哈平淡地反问了一句:“我在家里种地就是管这个家?”

阿枯愣了一下,嘟囔着,说:“你要打工?肯定是要出去找男人吧。”

尔古尔哈淡淡地笑了一下,不疾不徐地回答:“不吉死了,我现在是单身,我找男人犯法吗?”“这么说,你是决心找男人啦?你找男人,我阿莫怎么办?”阿枯厉声道。

尔古尔哈正要说什么,阿依在旁边道:“阿妈是你阿莫,怎么办你自己不清楚吗?阿枯柏果,你是不是应该担负起你自己的责任?”“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依火夫哈在旁边呵斥道。“我这话有问题吗?你们是阿妈的亲生骨肉,这个时候还说这些话不觉得丢人吗?”阿依一脸鄙夷地说。“我们怎么丢人了?”依火夫哈脸色很难看,阴森森地问。“丢不丢人你们自己知道。”阿依哼了一声,然后脸上显出一种鄙夷的神情。“阿依,大人说话你不要乱插嘴。”尔古尔哈觉得应该适可而止了,开始制止阿依。

阿依撇撇嘴,说:“一群没良心的,有这么对待自己阿莫的吗?丢人。”然后,拉起阿呷走到一边去了。

阿来试探着问尔古尔哈:“阿珉,你真的决心改嫁吗?”

阿枯在旁边讥讽道:“你没看昨天她跟吉伍学才嘀咕那么半天吗?我看她早就三心二意了。”

依火夫哈在一旁添油加醋道:“人家以前可就是有来往的呢。你们不知道,今天吉伍村长还给阿珉送药来着。”“行了,别说了。我们走。”依火依坡忽然站起身,转身就要走。“站住!”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后面传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马海伍机已经站在了众人身后,阿呷扶着她,但是,看得出来,她明显站不住。尔古尔哈知道,马海伍机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已经是不容易了,她哭得太厉害了。

尔古尔哈赶紧站起来,扶住她,马海伍机的身体抖个不停,不知道是因为虚弱还是因为气愤。尔古尔哈扶着马海伍机坐下,她的几个儿女没一个上前来扶她,都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这种情形叫尔古尔哈很是心凉,这毕竟是他们的亲生母亲啊。

马海伍机喘了一会儿,声音低哑地说:“你们的阿达死得早,我把你们拉扯大,你们就这样对待我啊。”

几个儿女表情漠然,没人说话。依坡似乎有点愧疚,另外三个居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马海伍机接着说:“尔哈这里都这样了,你们还有良心没有?你们就这样对待尔哈?”

马海伍机几个儿女还是不说话,依火夫哈居然又坐到锅庄旁边喝起了酒。“怎么?你们几个怎么不说话?”马海伍机又问。“你能干活儿的时候帮着他们,现在身体不好了就要我们养?没道理嘛。”依火夫哈嘟囔着。“就是,就是。没道理嘛。”阿枯附和道。“这话说的,你们不养,难道叫家支里别的人养?你们也好意思说这话?”阿依在一边讥讽道。“行了,别说了,先回家睡觉。”依坡也不跟马海伍机打招呼,转身就走。马海伍机的几个儿女也都站起身来鱼贯而出,没有一个人再看马海伍机一眼,尤其是夫哈,起身时居然还顺了两瓶啤酒走。

依火夫哈和依火依坡的媳嫫也跟着走了,留下了满院的东西,一片狼藉。

阿依和阿呷开始收拾残局,尔古尔哈看着马海伍机,说:“阿妈,你先睡吧。”

马海伍机喘着粗气,摆摆手,说:“你忙你的吧。”

昏黄的灯光下,她脸上的皱纹越加得深,眼神空洞,无神,只是没有一滴眼泪。尔古尔哈明白,她已经是哭干了眼泪。

月色如水,月亮的清辉撒在院子里,整个院子显得那么凄凉。尔古尔哈领着两个女儿收拾着那些东西,心里却一阵阵涌上难以形容的悲哀。

第五章 难赎之债

依火不吉死后的第三天,几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来到了果吉村,一进村口就嚷嚷着找依火不吉家,还说他们是来收房子的。

有人飞跑着赶来告诉尔古尔哈,尔古尔哈正在喂马海伍机吃粥。自从那天晚上依坡他们走后,马海伍机就再也没有起床,她的几个儿女也没有来看过她。她现在很虚弱,家里还剩了一点白米,尔古尔哈每天煮点粥给她吃。自己跟孩子们吃了两天的剩菜,到最后,那些剩菜都酸了,实在不能吃了,尔古尔哈才把它们倒掉,继续跟孩子们吃洋芋。

她听到来人的诉说,没有着急,把剩下的粥喂完,然后告诉阿依、阿呷和伟古,等一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出门,几个孩子乖乖地点点头。然后,她走到柜子边,拿了把菜刀,将它放在背后,慢慢地走出房门。

几个年轻人正好闯进院子,带头的一个染着黄色的头发,看尔古尔哈出来,就说:“我是来收房子的,依火不吉把房子输给我们老大了,你们得赶紧搬出去。”“谁是你们老大?”尔古尔哈平静地问。“谁是我们老大你就不用管了,我这里有依火不吉的手印,你今天必须得交房子。”黄毛大声叫道,似乎很牛。

这时,外面已经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村民,不过,没人敢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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