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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5 16:3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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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兰陵王

出版社: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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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谣

江山谣试读:

【楔子】

六月初三,我失手了。

后来在大牢里,我盯着墙上一处斑驳的裂痕发呆。它看上去像只断了尾巴的蝎子,我却一再将它想象成那把刀。

当时老七在喊我走,我却看到了它,是一把武士刀,样式很朴拙,本分地躺在书架一角。我扑上去一看,心漏跳了一下,刀柄上刻着云豹两字!

踏破铁鞋无觅处,我竟找着它了!急切地伸手拿起——

可惜,这才是机关所在。

巨大的铁笼子从天而降,将我兜头罩住,四下顿时铃声大作。我在慌乱中看到老七焦灼的眼神,他飞身来救我,却奈何不得。

潮水般的人声已涌过来了,隔着铁栅栏,我拼命推老七:“快走!”

若不是云豹,此时我该是跟老六老七潜行于深宫大内。早在半个月前,师父就给我们下了命令,干完丞相府的这一票,我们就得杀入皇宫了,客人花千万巨资求得的翡翠铛,务必得手。

是我鬼迷心窍了,但我不后悔。云豹是大师兄心心念念好久的物事,面对丞相府的一干侍卫的恐吓和酷刑,我站在铁笼里百无聊赖地想,不要紧,我会再杀回来的!

十六个时辰之后,我被丢进了深牢大狱。第一章困龙未释,犹见佳人笑

关于我其人,三言两语即可概括:

孤儿一名,被唤作靴子,师父从雪地里捡到我的时候,我才一只靴子那么大,他懒得再给我取名了,就扔给师娘养着。四岁时,我开始学功夫,十二岁时,成为这个著名的盗窃团伙的新晋小贼。“著名”一说是我个人观点,其实在江湖上我们没有名号,但“大内奇珍失窃”、“王羲之真迹现身民间”之类的大案要案都是本组织包办。做盗贼,切记低调,张扬嚣张只会让官府顺藤摸瓜,一网打尽。我们不做怪侠一枝梅,人家要扬名天下,我们的门规是:闷声发大财。

这很务实,所以短短五年内,本门就从山脚下的瓦房搬到了城里,师父也从打铁汉摇身一变成了经营古玩的商贾。

自此,他的口头禅从“虽然我们从事着不法行当,但是我们都有颗纯洁淡定的心”改成了“我们可是正经生意人”,然后一瞪眼,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跑去看莫念远练武功。

本门子弟是按照武功排定座次的,莫念远是我的大师兄,他的功夫可见一斑,我是望尘莫及了,堪堪排名十九。但我不会告诉别人,本组织一共有多少人。

武功三脚猫,为人傻大胆,暗恋莫念远,身在大牢里,处境十分惨。靴十九的这个夏天,不怎么好过。天天都有人来提审我,像那天在丞相府里被盘问的,翻来覆去就那几个问题:“何门何派何人指使?”

我都答累了:“无门无派无人指使。”

我可没说谎,我怎么知道雇主是谁呢,外联工作哪里轮到我负责。可众人却说:“这小妞口风还挺紧!”就又把我扔回大牢里,跟苍蝇臭虫为伍,以及隔壁笼子里那只疯子。

称他为疯子可能不大礼貌,但据说他认为大牢是个好地方:“这儿不错,自在。”这是狱友们隔着笼子大声交流八卦时我听来的,当时是午饭时间,我扒拉了两下,总是些糙米饭烂叶子,半口也吃不下去,他却吃得津津有味爱不释手,悠闲自得。若不是跟我同样,肩上足下也套着两道重枷,颈间还系着铁链,根本是在下馆子的做派嘛。

听说每个新鲜犯人都有我这种不适应期,横竖也没什么好指望的,不是表现好就能混出去的,索性碗筷一扣,大发雷霆:“喂猪啊,这是人吃的吗!”

狱卒见惯不怪,不搭理人,偶有几个狱友敲着碗帮两句腔,扒饭的速度可一点儿都不慢。大多数人都是沉默的羔羊,有得吃就不错了,好歹先保条命,再思后着。“来到这里了,还谈什么矜贵啊。”有天我捧着碗,挑来挑去也找不着几粒值得吞下去的米,对面的男人劝了我两句。

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但吃不下去有什么办法呢,我都快饿死了,也横不下心。

我怀疑我会饿死在大牢,但想想大师兄,我又顽强地挺过来了!作为武林豪杰江湖好汉,我得死得体面点,饿死就太糗啦,我要想点办法,跟狱卒套套近乎。

我考察过,他们吃的是白面馒头——虽然以前我也不稀罕,但此一时彼一时,师父他老人家老教导我们“识食物为俊杰”,这句话我很是记得。嗯,比起馊米饭,白面馒头是美好的食物。

再被提审,路过狱卒时,我也学着抛两个媚眼,他们忙不迭塞给我半只馒头,摆手让我走人。同门师姐老十一花枝招展地告诉我,利用性别优势会获得便利,她懂得可真多,难怪排名比我靠前。

靠着半只馒头和一点饭菜,我活了下来。

有两天胃口不好,我将馒头送给了疯子,他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终日打着苍蝇,造福了广大狱友,我投桃报李。这大热天的,大牢里居住条件差,蚊子苍蝇乱飞,多亏了他。

为了打发时光,我也学他卖弄几招功夫,戴着枷锁,在笼子里上窜下跳地打苍蝇。狱卒起先嫌我们吵,但次数一多,也懒得管,任我们大呼小叫。

时间长了,我又发明了新乐子,缠着疯子比赛,到黄昏时统计战利品,输了的人要讲个秘密给赢家。

赌局嘛,我赢定了。我年纪轻,眼力好,又有功夫,怎么可能输给他?他最多比我勤奋,但我比他有技术。

不想,第一天就以我完败告终,71比83,我输了,只得出卖一个秘密给他:“我喜欢的人叫莫念远,他是我大师兄,我很小就喜欢他了。”

隔天,我说:“大师兄很向往得到一把刀,他跟师父提起过,被我偷听到了。”

转天我又输了:“我觉得老天在帮我,我真找着了那把刀,还没偷到手呢,就被扔到这里了。他们不放我走,可能是想等有人探监时再追查线索吧。”

老七跟我一起长大,我们很要好,这次去丞相府,也是他向师父求情的:“小靴子也该出去了,师父您就放心吧,有我罩着她,没事的……”连他也不来探望我,外面发生了什么?师父素来疼我,这下也对我很失望吧?大师兄呢,他会担心我吗?少了一个看他下棋、陪他喝酒的师妹,他会不会想起我?

我说不下去了。一向悄无声息的疯子忽然开口了:“你很想出去吗?”“那当然!“我攥紧拳头,“我要拿到那把刀!回家找大师兄!”

疯子再没吭声,翻了个身,大概是睡着了。我连输了三场,他一定赢得没有成就感,如果明天不陪我玩了,我该发明什么新鲜花样呢?想了半宿也没头绪,最后我睡着了。

再捉苍蝇时,我留了心,揣摩疯子的手法,一板一眼地学着,他起跳,我也跳,他飞掠到屋顶,我也飞……

忘了是几时,我惊觉自己居然站在墙壁上!再看疯子,他正以相似的姿势立在墙上,双目炯炯地抓苍蝇。

在师门里,我学了两个月也没学会这招,次次都摔得鼻青脸肿,就放弃了。可这天我竟做到了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太可怕了。

到了黄昏,我的成果惊人:我比他多两只!我赢了!

轮到疯子讲秘密了:“出大牢往南三十里,有个叫野鬼坡的地方。从右往左数,第六座坟墓,掘地十尺,有本《华佗针灸经》。”

我吓一跳,这秘密含金量太高了:“我听过!但它不是失传了吗?”

疯子笑了笑,没搭理我。半夜里,我睡得正迷糊,有人踢了踢我的脚,是疯子。

他说:“你不是想出去吗?”“嗯。”

各式各样的呼噜声中,狱友们都睡得状如撒手西去,疯子压低嗓门:“你推推你的门。”

我摇头,没用的,一把大铁锁。疯子又笑了笑,说:“你推。”

我不以为意地拉了拉门,竟——开了!大锁应声而落。疯子咧嘴笑:“从头顶的天窗翻出去吧。”

天窗也是一把大锁,就在我们的头顶。天气好的时候,有月光透进来。

那里已一马平川。

我傻住。

疯子忽地从地上弹起,如迅雷不及掩耳,对着我就是一掌,我身上的木枷顷刻寸寸碎裂,四散激飞。我抖抖手啊抖抖脚,行动别提多便捷了!

疯子又是一笑,手心托着一把亮晶晶的钥匙,低声道:“你颈中铁链的钥匙,我下午顺来的……”

木枷算什么,铁链算什么,疯子像过万军如无人之境似的,替我解决了障碍,我目瞪口呆。“天快亮了,快走吧,别忘了我告诉你的秘密。”一只苍蝇晃来晃去,疯子伸手一弹,苍蝇直溜溜地落下来,在我的袖子上挣扎了两下,死去了。我掸了掸,才看见它已经没有了翅膀。我赶忙去看昨天还来不及清理的战利品,每一只苍蝇都没有翅膀!

我打死一只算一只,而他却击中了苍蝇的翅膀,然后靠指力震死了它!这疯子,武功卓绝,却甘心困守在大牢,他是谁?

微光从天窗直射下来,天快亮了。疯子催促我:“走吧。”

大恩不言谢,我朝他鞠了个躬,仓促地说:“我会来看你的!”

越狱这种不可想象的事,疯子三两下就搞定了,甚至不用挟持人质,啊哈。半个时辰后,我已站到了平地上,大牢离我足有三里之远。

天大亮了,蓝天真美好!云豹,我来了!

靴十九,请你自由地……

偷。

掘地十尺,真不是人干的活,更不是女人干的活。我找野鬼坡附近的农民借了一把铁锹,从午后挖到深夜,还没找到那本《华佗针灸经》。

夜深了,鬼火忽闪忽灭,我咬咬牙,不敢多看,大力往下挖。哐当一声,铁锹触到了什么东西,我弯下腰扒拉,是一只铁皮箱,不大,锈迹斑斑,落了大锁。这就该是疯子说的宝物吧,可他没说钥匙在何处。

一不做,二不休,我抡起铁锹,狠命一砸。铁皮箱被砸出一条口子,两手拉住它,大力扒开。双手鲜血直流的同时,我看到了传说中的医学圣书,赫然几个大字——《华佗针灸经》。

书下压着两颗夜明珠,荔枝大小,光滑如玉,正发出银白色的光,这可比一本医书更有吸引力。我揣上夜明珠捧着书,连滚带爬地逃开了鬼哭狼嚎的野鬼坡。

有夜明珠撑腰,我抖起来了!牢狱生涯不寒而栗,我要挑全城最高档的馆子,把最贵的菜点两遍,剩下的钱就带回销金窟孝敬师父师娘。

太饿了,等不及去换身新衣裳,直奔目的地。小二看到我就像看到鬼,我对他扬了扬夜明珠,他狐疑地放我进门。

捡了靠窗的座位,一壶好茶,三盘美味,靴十九的阔客之旅徐徐拉开帷幕。

只为一餐好饭就把夜明珠花出去,我会肉痛,这可是我做有钱人的立身之本,要省点用。靴十九的这顿饭吃得很是不爽,一来得接受食客和小二的注目,二来得盘算以何种方式跑单。

按照我的江湖经验,这时若有客人打上一架,那就……

人一旦交上了好运,挡都挡不住。说时迟那时快,二楼的豪华包厢里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响!我支棱起耳朵,只等事态一扩大,就如愿跑单。

老板和店小二立刻往楼上跑,包厢里的人已经出来了,为首的是个黑衣劲装的中年汉子,一只手抓住一个年轻的小哥儿的衣服,将他提起来,离地半尺高,喝问道:“公子请你去,你还敢拒绝?”

那小哥儿我是见过的,他刚刚还拎着几只竹篮向我兜售蜜饯和杨梅汁呢,我馋得口水直流,但摸了摸夜明珠,忍了又忍。相邻的一桌客人小声道:“丁丁惨了……他们哪是得罪得起的?”

名叫丁丁的小哥儿被整得好惨,但一脸坚贞:“我不去。”“哦?”说话的是个华服公子,正款步走出包厢,黑眸如朗星闪动,薄唇勾起一丝笑意,“我那儿有什么不好的呢?”

我定睛望去,这公子长得极漂亮,眸光烁亮,俊逸神飞,足以颠倒众生。我飞快地将大师兄莫念远和他进行了比较,眼前人的确惊艳,但莫念远更耐看,不然我怎么会看了十几年也没看够?“小兄弟,这可由不得你了。公子看上的人……”劲装汉子扬了扬手,身后刷地涌出四名大汉,架起丁丁就要掳走。

光天化日,强抢民男?狱中方两月,世事越千年?我瞠目结舌。

华服公子正站在风口,不过二十上下,却自有一种尊贵的气势,我再次两眼放光,帅啊!衣衫雪白,眉目如画,唇边还有个笑涡……好一位翩翩公子哥儿啊!

呃,我对待长得好看的人会比较礼貌,人类本能嘛。要知道,我在牢狱里呆太久了,冷不防见着了这么帅的人,不花痴也难。

华服公子皱皱眉,作了个放下的手势,丁丁挣扎着,他倨傲地抬了抬下巴,笑得散漫:“你走街串巷,辛苦奔波有什么好的呢?”他本就俊美,这一笑更是风姿优美。

固然美色当前,但本人好歹是一代侠女,残留的理智艰难地冒出头来:小商小贩讨生活不易,但总比沦为男人的玩物好些吧?他连这都不懂,再美貌也很不堪。

我瞧了瞧那丁丁,决心帮他一把。换成老七,他早就按捺不住了,袖子一挽,桌子一拍,飞身出去英雄救美。可我默默地数了数,华服公子一伙有六人,以我的武功……咳,没必胜的把握。

那就来暗的吧,往怀里一摸,糟,入狱时被人搜了个精光,哪还有什么暗器?

可他们正向楼下走来,就要带走丁丁了。我一横心,摸出夜明珠,暗暗一弹,正中那华服公子的手。他吃痛,眸光向四周一掠,笑涡一闪。

夜明珠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着,牵挂着它的下落,我好想趴下身子去抓住它。

华服公子大步走来,那派头,像脚踏万朵祥云,周围人自动闪开一条道,他抓住我的手,深入基层、与民同乐地笑问:“是你吧?”

他真敏锐,但我也不傻,装胆小怕事谁不会啊?战战兢兢地不和他对视:“小的,小的……”夜明珠停在他的脚边,谢天谢地,它千万别再滚了。

他松开我的手,向邻桌走去。我伸出脚,谨小慎微地将夜明珠往身边扒拉,他猛地回头,星眸一闪,似笑非笑地瞧着我。

哪有做坏事还做得喜气洋洋的人?世风日下啊。

我赔笑道:“小人吓傻了,您瞧……”小贼我偷梁换柱的本事还是有的,手心里托着一朵破旧的绢花,“小人吓得连头饰都丢了……”

夜明珠被踩在脚底下,却有两颗夜明珠,在他的脸上,似暗夜星辰。这世道,连鱼肉乡邻的阔少都标致可口,没混头了。

他又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吓得够戗,以为他看出破绽,正想闭目等死,他却冒出一句:“……把嘴里东西嚼完再说话。”

我一下子窘住了,他送给我一个招牌微笑,挥了挥手,愉快地向外走去。

丁丁拼死挣扎,却逃不脱。一行几人出了酒馆,老板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捂胸叹气不止。

满满一楼的客人们也才恢复知觉似的,又举起筷子了:“来,吃!”

议论声不休:“那小贩可真不幸啊!是叫丁丁吧?他家还有七十岁的老母亲要照料……”“只听说他浪荡得很,却……是好男色的?”“这倒有所不知。”说话的人左右看看,嗓门低下去,“我们说话可当心点,那可是当今……”

我才想起,跑单呢?只顾着看热闹,打抱不平,竟忽略了最重要的这一层!

我沮丧地瞅着满桌狼籍,沮丧地转过头去看邻座,他们神色如常地推杯换盏。唉,我忘了,这是京城最贵的馆子,来往的都是富商,人人都见过大世面,架照打,饭照吃,口袋又有钱,哪会为一顿饭资就跑单。

可是,有钱人啊,你们宁可看热闹,也不珍爱生命吗?半柱香之前,斗殴正发生啊!我挪过去挤个笑脸问:“你们不怕吗?怎么不逃?”“逃?”回答我的中年人笑,“哪敢?”“为什么?”“刚那公子是当今二皇子,你说谁敢跑?”

那就是声名狼籍,放浪不羁的二皇子呀!本门里,只有师父和大师兄会聊起朝中大事,我靠在梧桐树下打瞌睡,他们下一盘棋,不时说上几句。

半睡半醒时,听他们说,本朝已是多事之秋,夏帝体弱多病,可他的太子比他还弱些,年前就病故了。皇帝还余两子一女,大皇子云杉,温文尔雅,颇得人心,在朝中呼声很高,可叹也有家族病;二皇子云天则生性风流,闲云野鹤,却得到了顾皇后和丞相一派的支持,两党僵持不下,夏帝嫌烦,能拖就拖,至今未立新太子。

师父和大师兄讨论这些的时候都很严肃,我听得乏味,昏沉沉地再度睡去。早知会碰到二皇子,当初说什么也得多听几句,回去才好炫耀我这三个月也有斩获,至少见识多了嘛。

问题是,眼下怎么办呢?我坐立不安,掏出一颗夜明珠:“我钱包丢了,先押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未等老板开腔,我鞋底擦油,溜——

半个时辰后,我顺了一个阔客的钱包,回馆子结账。老板却翻脸不认人:“夜明珠?姑娘你弄错了,本店怎会有这个?”“没有是吗?”我从钱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掂量掂量,朝他掷去。银子擦着他的耳朵飞了出去,在墙上砸出一个洞。

老板回头看了看,脸色变了,慌张地将夜明珠塞给我:“嘿嘿,小的是在跟女侠开玩笑,嘿……”

我的功夫唬他不在话下,弱者只会被打得满地找牙,强者如我,才会意气风发。

这个世上,只有坏人才代表了自由和力量。感谢你,二皇子,你让我开了眼界,明白了事理。

告别了这家客云来,我抵达丞相府。

我得偷到云豹刀,再体体面面地回师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我要把我丢掉的尊严,一件件地捡回来。

洗了个澡,换了夜行衣,弓着身子猫着腰,匍匐在屋顶前进。扒开一片琉璃瓦,往下一看,唉,不是那间。再扒,再看,唉,还不是。有钱人没事造这么大宅子干嘛?好些都是空的。

大半个晚上过去了,我总算找到那间屋子了,探头一望,不好,灯火通明!

屋子里黑压压全是人,我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云豹拿出去了。

事不宜迟,我得跟踪!

他们驾着马车出了门,我施展轻功紧随其后,但有钱人家的马真快啊!我的腿都要断了,眼看要跟丢了,一只苍蝇从我面前飞过,我习惯性地跳起来去拍,咦,这种步伐好像在哪见过?哦,是学疯子的。就这么一路跟一路回忆着疯子的步伐,我追赶得不再费力,离那马车二十步之远,亦步亦趋。

马车停在皇宫前,守门人将他们放行。再好的功夫又怎样?我进不去。但我知道云豹的去向了,心也定了些。

靴十九,做人不能太用力,你该睡个好觉,再做计较。

辗转了一夜,也想不出入宫的法子,硬闯是行不通的,大内高手云集,我会被扎成刺猬。老五和老七在就好了,他们能想法混进去,但无论如何,云豹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能假手旁人。

次日一早,我就来到皇宫门口,几个太监正往城墙上贴告示,说大内要征收医师若干。想起那本《华佗针灸经》,我乐了。疯子可真是我的再造父母,拿到云豹刀,我就去拜谢他。

找了一间客栈住下,把自己扎得全身都是血窟窿后,我从医书里学到了针灸皮毛。

只招收男医师是吗?好说,我去买一身男装便是,大不了把自己绑得狠一点,保证不露破绽。嗓音也是能藏起来的,我经常模仿师父说话吓唬老七,这把戏我擅长。

天助我也!当我脱口背出《华佗针灸经》的前三节,又演绎了施针手法后,“华佗第十九代传人”薛十九进入了皇宫,离云豹刀近了。

一共招收了八个人,别人都具备真才实学,我有样学样,倒也蒙混过关。我们被安排在养心殿住下,我和来自江浙的名医楚松柏合住一间房。我迫不及待,只等入夜就出外打探云豹的踪迹,但他却翻来覆去,唉声叹气。

他睡不着,我也走不了,便耐着性子跟他搭话:“楚兄有心事?”

黑暗中他闷声答:“薛小兄弟精神真好,还是年轻好,无所畏惧啊!”“怎么?”“薛小兄弟可知道我们的任务是什么?”“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拿到云豹刀我就跑路了,我不需要知道。“哎呀!”他大为可惜,“薛小兄弟年纪轻轻,医术高明,走了这条路真是太……”

我被他给弄晕了:“楚兄仔细说。”

皇宫已驱逐好几名御医了,理由是皇帝和大皇子的病仍然根治不了,皇族对他们失望透顶,才不得不昭告天下,广纳贤能。可是,给天子治病,是九死一生的事,治好了,富贵显赫,治不好,脑袋搬家。

楚松柏在江浙一带是赫赫有名的神医,也算富贵一方,却被强行带到皇宫,能不忧心忡忡吗?他长叹:“可怜我那幼儿,才七岁……”

娇妻幼子,良田万顷,他的人生本来是一帆风顺的,但他却被迫踏上了不归路。所谓成也技艺,败也技艺。我陪着他叹气,想起丁丁了。那日二皇子对他说:“我那儿有什么不好的呢?”

皇宫是他的家,他自然觉得好。只是,这个世界上,一些人的想法,另一些人永远都不会懂。

楚松柏到了天亮时分才睡着,我睁着眼睛,懊恼不堪。足有三个月没见着大师兄了,他还好吗?师娘和老七还好吗?

我们的门派没有名号,但经手的全是大买卖,师兄弟偷偷管它叫“销金窟”,当我来到了最大的销金窟,我才发现,我真正想念的,还是我那一小间房,推开窗,对着一轮好夕阳。

相思比夜长。我又想大师兄了……他练完剑歇着的时候,我塞些点心给他,相视而笑。逢上他完成任务回家,我就抱着酒去找他,一同看月色,吹吹风,累了就把头靠在他肩上,不用多说话。

风雨如晦,朝思暮想,当我被困在深宫,他会想我吗?会找我吗?一想到大师兄,心就无可救药地痛了一痛。

多年来,我总会梦到他,梦中他弯弓怒射残月,黑衣似铁,发如深夜。梦里我拉着他的衣袂,想和他说话,却紧张得什么也说不出来,牙齿咯咯响。他让我仰望,紧张,害怕,总是这样。

是近情情怯吧,我心中一黯,我知道他喜欢怎样的人,我很知道,但我做不到,怎么办?

记得第一次见到大师兄,他刚从塞北回来,骑一匹乌黑神骏,扬着鞭子的样子,像天神,漂亮极了,威风极了。那年我四岁吧,他十五,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拉着我的手说:“是小师妹吧?我离家那年,你还被师娘抱在手上呢。”

我一直忘不了那天,风雪好大,他掌了一盏灯,牵着我穿过庭院,带我回家。我真喜欢看他啊,后来就老去找他,但他似乎总是很忙,常常远赴西北和塞外,十天半月不在家,即便在家也没闲着,不是练剑就是和师傅议事。

销金窟的人过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涯,凶险劳累,我总忍着不去打扰他,可有回练剑伤着手了,半天止不住血,痛得受不了,就跑去找他。看到他,我就觉得不那么痛了,而他看到我红肿的手指后,那好看的眉皱得好紧,我就觉得一点都不痛了。到现在我还能想起他一边给我上药,一边忧心地说:“小师妹要是永远五岁,不要长大该多好……”

可我还是长大了,一度我很厌弃自己长个子,一点肉都不沾。我的身体大约听从了我的心,长得很慢很慢,等我十三岁时,就彻底不长了,我就成了师门里最矮小的一个。

老七常说,一只手就能把我举到头顶,而老十一最爱笑我,吃进去的那点粮食都长到胸上去了,说着就邪邪地直瞟。

但我再也不是那个五岁的自己,还能倚在大师兄怀里让他给我上药的小姑娘了。

正午,我们一行八人见着了皇帝,他半躺在床上,瘦成了一把骨头,被宫女服侍着,喝一碗鸽子汤。从前只听说,皇宫太大了,很多宫人一辈子也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儿,但路上看到穿黄衣服的,一定要跪下来,因为那八成就是。眼前人果然穿黄衣,绣着繁复的张牙舞爪的龙,但他本人多么软弱无助。

回到销金窟我又有说辞了,我要告诉师兄弟,皇帝也就是个普通人,病倒了还要处理国事,奏折如水地呈上来,又如水地拿下去,手指打颤也得忙个不停。

他为何还不立太子呢?可换成我是他,立谁好呢?两个儿子,一个是病秧子,一个看起来好男色,皇帝老头儿只是个可怜的父亲。

医师们挨个儿上前为皇帝号脉,开药方。轮到我,我有点儿紧张,我怕我那拙劣的医术连累了他,思来想去,决定将最简单的用在他身上,对他的病情没什么帮助,但能让他睡个好觉。

入夜时,我就将这招用在楚松柏身上,他老睡不着,太影响我的大计了。施针后,他很快沉睡,我起身,蹑手蹑脚地往外走。白天时,我打听到,宫里最贵重的物品都存放在“静想阁”,云豹有可能也在那里。

我只当它是把普通的刀,但从丞相府专门为它设置了机关,又连夜送到皇宫来看,这把刀有来头。而大师兄为何对它上心呢?

丞相府就让我感叹过太大了,皇宫更是大得无边无际。夜色里,我东走西顾,最终,我,迷,路,了!

既然迷路,就得问路。环顾了一圈,只有持刀的侍卫们三步一岗,我可没敢忘自己的窃贼身份,问他们是自投罗网,我得换个人问。

夜太深了,连宫女都睡了,我无人可问,只好四处乱走,企图凭我最近的好运摸到门路。

远远的,看到一处大殿前似乎有人影,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即使是侍卫我也要问了,他若不答,我就拿针威胁他。进宫前,我们八人都是被检查过是否携带武器的,但我能以针当武器,能不能医好人还难说,但弄死人估计不成问题。

不是侍卫。大殿的立柱前,白衣人负手而立,微仰着头,看着天上的圆月。月华如练,他的影子淡淡然,衣袂随风飘动,带着难以言说的优雅气息,像谪仙。

真是个美人儿,我暗暗喝彩,咳嗽一声,小声问:“你知道静想阁在哪儿吗?”

月色下,那人金冠束发,一袭白衫清冽洁净,他转头微微一笑:“在东边,你走反了。”“你能指给我吗?”“你看——”

离得近,我看清他的容貌,啊,一个男人怎么能美成这样?我冲他笑笑:“多谢多谢!”

如果大师兄是阳光,他就是月光,而那天见过的二皇子,是一颗霸道的星。

夜阑天净,他却不问有人为何来问路,我自自然然地问了,他自自然然地答了,我摸了摸怀里的针,唔,要解决问题,也未必要用到暴力嘛。比起二话不说就掏刀子,我还是喜欢他这种方式。

我又回头看了看白衣人,他真美,但真瘦啊,瘦得像一根稻草——却是那种在阳光下,麦田里的稻草,散发着松爽温暖的气息,香。

运气真好,看来云豹有望。

我潜进静想阁,东翻翻西翻翻,宝物很多,碰到值钱的就往口袋里塞。销金窟成员都有珠宝鉴赏能力,我也不例外,能收在静想阁的,更不用说了。

但翻箱倒柜也没找不到云豹。我捏着一只青铜盏想,云豹是不是不够格放在这里?但丞相府为什么大动干戈,星夜护送呢?

漆黑的房内突然灯火大作。数十个黑衣人冲进来,将我团团围住。

又栽了,云豹你真是我的梦魇。

思考人生最好是在月色下啊,如那个白衣人。我在一堆宝藏里还东想西想,落网也活该。哪怕没有云豹,换个地方再找啊,先卷几样小巧的宝物就跑才是正道。

我悔得肠子都青了——我的人生经验都得用这么惨烈的方式获得吗?

银灯烁烁,我被晃花了眼,用手挡住灯光,只听见一个妇人的笑声:“只身来闯静想阁,阁下真自信!”

虽然是在笑着,可语锋冷然。走近了两步,她吃了一惊:“是你?”

她认识我?我将手拿开,眨了眨眼。

来人是顾皇后,我为皇帝施针时她在场。她身穿宝蓝锦衣,华光灿烂,逼近我:“你到底是何人?”

他们约莫着有二三十人吧,可我最多撂倒三个。逃不了,不如说实话吧,也落个光明磊落的形象:“我是贼。”

她怔了一下:“你倒是爽快人,偷什么?”“云豹。”

她蹙眉道:“……那把刀?”“不错。”

闷,沉闷,气氛像绷得太紧的弦,一弹就会断。但仍有人敢于纤手拨弦,顾皇后说:“我能成全你,不过……我们做个交易如何?”第二章不辨花丛哪辨香

在顾皇后的安排下,我搬进了东宫,二皇子云天府邸。和我一起来的还有八九个人,分别负责二皇子的衣食住行,清一色都是清秀可人的男孩子。

照这么看来,那天在客云来看到的一幕挺能说明问题的,二皇子真的好男色。

我不动声色地搬着被褥,低着头走过二皇子云天身边,我跟他打过照面,还是小心为妙。但待了良久,我感觉他压根没看出来,我在他跟前走来走去,他也熟视无睹,我松了口气。如今我是男人,是华佗传人薛太医,是他的专职医师,他认不出来。

窗前有张木桌,云天坐在上头,背靠窗棂剥了几颗蜜饯吃着,无动于衷地看我们忙碌。顾皇后走进来,他并未施礼,吃着东西,懒懒道:“母后费心了。”

顾皇后笑道:“天儿莫怪母后大包大揽才是。你若早点选了妃,就不用母后操心了。”

云天依然斜斜倚窗,佻巧一笑:“云杉不急,我更不急。”

顾皇后轻皱眉头:“哎呀,你怎么好和他比……”又连忙掩口,“天儿,你着紧点。”

我快要笑出声,真是个奇怪的母亲,一边劝儿子娶亲,一边苦心寻了一堆男孩子投其所好。我偷偷观察着顾皇后,她四十余岁吧,保养有方,是个容色秀丽的妇人,只是神色过于疏离,让人亲近不起来。

论到美女,本门的老十一算是一个,她面如桃花,眼波荡漾,连跳脚骂人都婀娜多姿……我竟是想家了吗?

顾皇后走后,云天跳下桌,指着我们几个人:“你,你,还有你,对,你们新来的,排成一队站好。”

我们依言站成一排,他从左到右走了一圈,又从右到左走回来,嘿嘿笑了两声。我被他笑得毛骨悚然,他走到我右边的男孩子跟前,命令道:“你!抬头。”

男孩子发着抖,很快又低下头去。他又走了两圈:“你们都抬起头吧。”

他没认出我,我也就不心虚了,大大方方地和他对视。他嘴角却又浮现出懒洋洋的笑意,手往空中一挥,我以为他要训话,他想了想,发表了高论:“你们全都长得不赖。”

随后他就换了行头出门,油头粉面的,是要到酒肆去花天酒地吧?我听宫人议论过,这皇子殿下不玩到黄昏绝不回宫。顾皇后训过他好几次,劝他早立皇妃,收心养性,他却振振有辞地反驳:“不辨花丛哪辨香?”于是玩得变本加厉,不亦乐乎。

云天刚走,就有个男孩子找我说话了:“你是给皇上治病的薛神医吗?”

我冲他笑:“叫靴子就好啦。”“好的,靴子,我叫蚱蜢,皇后娘娘选我过来给二殿下梳头发。”

有钱人真幸福,梳梳头发还专人专项。我问:“以前有人做这个事吗?”“有,是二殿下的书童来弄,我来了,他就只磨墨了。”

顾皇后对云天真好,安排了这么多人照顾他。但我却觉不出母子情深,这两人相处时的对话真别扭。

谨记着顾皇后的叮嘱,我强打起精神做事,却总被她训斥,秀眉一拧:“就这些?”“就这些。”“其余时候呢?”“……呃,小的不知道。”“你不是会武功吗?怎么不盯紧些?”

雇主不可得罪,我挤个笑脸:“请娘娘恕罪,小的一定……”

顾皇后将我安插在云天身旁,定期向她汇报他的动向:“他起得早,练了一会儿剑,吃了几道小菜,溜了半个时辰的鸟,就出宫了……出宫我就没办法了。傍晚时他回宫,哼着小曲,吩咐小六去给他找吃的,又找了几个人陪他下棋,输了的人就学狗叫。狗叫声此起彼伏,他哈哈笑。”“他输过吗?”“输过一次……”

云天惟一一次失手,是我胜了他。我自幼看着师父和大师兄对弈,将路数都摸熟了,他们下棋时,我就在一旁看,师父的妙着,大师兄的绝处逢生,我全都看在眼里,心里跟着下一遍。

可能看了五年吧,有次大师兄出门办事,师父找不着对手——销金窟里,只有大师兄才能和他互有胜负。别的人都有自知之明,但我没有,我说:“师父,我陪你下。”

他信不过我,但棋瘾难耐,搓搓手:“好吧。”

老七哀叹,缩到旁边:“小靴子,你可别让我帮忙!”按惯例,负者将打扫整个庭院,是以人人都不跟师父对弈,练功就够累了,谁还没事找罪受啊。

我没能赢了师父,但只差三子,他吃惊了:“小靴子,不简单嘛!”

那天,老七陪我扫到深夜,一边扫一边恨铁不成钢:“你拿鸡蛋跟石头碰,亏了吧?”

但我很乐,因为师父说:“下次再与为师下。”

那之后,我也加入了下棋之列,连大师兄也愿意和我下了。这是我惟一的动力,我苦练棋艺,在同门中,颇出风头。

大师兄和同门师弟妹走得不近,并不亲,不过他们不在乎被他如何对待吧,但我在乎。我的待遇比同门是好些,起码他会和我下棋喝酒,出远门会给我带吃的回来,吃饭时,会把我爱吃的夹到我碗里,我练剑时他伫足看过好几次,还夸我呢。

为了他的赞美,舞剑成了我最拿得出手的花活儿。可这有什么用,以我的武功,哪轮得上和他一起执行任务?不知将来有没有机会呢,但我拿到了云豹刀的话,他会对我另眼相看吧。

云天的棋艺不错,但比起师父,仍稍逊一筹。我赢他不算太艰难,他不服气,盯着棋盘,再盯着我,半点不能接受战败的事实。我被他盯得发毛:“小的运气好,误打误撞……”

云天脸涨得通红,背过身去,扭捏了半天,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声狗叫,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跟我说:“再来一盘!”

那模样让我想放声大笑,可我不敢。

他要真耍赖,我们谁敢吭一声?我们这帮人都怕死了他。可我哪能跟他再来一盘啊,他不是我的对手,可我一让着他,他就会看出来,这人多要面子啊,到时我会死得更惨,我连连摆手:“我乱下的,我……”

还好,太监解救了我。自从上次为皇帝施针,让他睡得安好,他大为满意,命我再去一次。我乐颠颠地溜了,走出老远转头一看,云天失落地坐在棋盘下,瞪大眼找自己的漏洞,挠挠头。

那样子,哪有半分初见时的嚣张?蚱蜢他们最爱说:“二殿下是个怪人。”我还不信,这一回倒信了。既狠毒又天真,既随性又较真,还愿赌服输,这个人喜怒无常,真怪。

为皇上施完针,已是入夜时分了。宫女掌灯走到近前,银针晃眼,我坐在床边,这九五之尊老让我心酸,坐拥万千财富,却只盼能黑甜一梦。被子里的他,薄薄的一层,枯瘦虚弱,贵为国君又如何?病魔缠身照样凄苦难当。我直起身,接过宫女送来的饭菜胡乱吃了,放下筷子时,窗前有黑影闪过。

那身影很眼熟,我追出去,却扑了空。

雕着龙爪的柱子旁,衣角一掠而过,我差点喊出声,赶快捂住嘴巴。

是大师兄!

大师兄来了皇宫!尽管咫尺天涯,一晚上我都很亢奋,他来了,就有见面的机会。我很心急,但我知道不能打扰他。

师父派大师兄出马,雇主索要的物件非同小可,不会是一件珠宝那么简单,会是什么呢?我躺在床上东想西想睡不着,蚱蜢翻了个身,嘟哝道:“二殿下等你到半夜。”

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想到,云豹!一定是大师兄打听到了云豹的下落,亲自出马!想到这一层,我又低落又安心,我努力了几个月,仍是弄砸了,还受人要挟,困在这深宫,多窝囊啊!连个像样的礼物也没法送给他。他看重云豹,我得多想点办法呀。

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天刚蒙蒙亮就被打醒,一睁眼,云天拿着剑鞘在我被子上敲着:“下棋!”

他眉眼弯弯瞧着我,下一秒就会淌出笑意来似的。我爬起来,蚱蜢地同情耸了耸肩。惦记着大师兄,我下得心不在焉,如愿以偿地输给了云天。他又瞪着棋盘瞅了半天,一拍桌子:“快!”

我很乖巧地学了好几声狗叫,他满意地笑了,捞住我的衣领,直视着我:“下次再来!”我点头,他才丢开我,“我们细水长流。”

等到午时,我还没等来我想听的小道消息,就派了一堆爪牙去帮我私下探听。他们都是我的自己人,仗着有点小身手,我常常摸到御膳房偷小吃,用来讨好东宫的这帮宫女和小厮。三两下都下肚了,叫人找不着把柄,大家三五成群,吃得很香。

天黑时,大家颗粒无收地回来了。大内的小道消息向来长了脚,跑得特别快,这次真古怪。往常只要有失窃事件,不出两个时辰,整个皇宫都在议论“大内又丢了东西,真丢脸。”接着就会有几个侍卫头子被撤了职降了级,可眼下,消息被封锁了。

我隐约地感到,云豹不寻常。大师兄看重它,绝不止是武者对武器的热爱而已,它另有来头。我不大担心他的安危,凭他的武功,即使不能完成任务,也能全身而退。可宫中这么平静,莫非他不曾得手?

只要云豹失窃,我就能离开这该死的皇宫了,但它还在的话……连大师兄都不能拿到它,我还得听凭顾皇后摆布多久?

我以为就是我不耐烦了,可顾皇后比我还不耐烦。下午她就来了,喝退了左右,面罩寒霜地问:“他去了哪里?”“小的不知,一大早他就出门了,到现在……”“他不是和你下了棋再走的吗?他对你倒不坏。”

一整天都在为大师兄牵肠挂肚,我竟忘了这茬:“小的……忘了……”顾皇后授意看着二皇子的,不会只有我一个,从前现在应该一直有,我太笨了。

顾皇后铁青着脸,抓起手边的一只杯子摔得粉碎:“本宫交代的事,你竟敢不放在心上?”

她真像个失宠的妃子,哪有什么母仪天下的高贵?我真瞧不上她,表情却越发谦恭:“小的该死……”“暂时还轮不到你死。”她从怀中掏出两只小瓷瓶给我,“拿着!”

如此这般一通叮嘱,她走了。我唯唯诺诺地捧着瓶子,她转过脸逼视我:“你好自为之吧,别忘了,我捏死你,比捏死蚂蚁还简单。”

天黑了,云天还没回来,我坐在树下等着他。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冷颤,两只瓷瓶像烫手的山芋,丢不得,吃不了。我斟酌得头痛欲裂,甚至想去找皇帝为我撑腰,跪着说:“皇上啊,你大老婆想害你的小儿子,要我下手,我怕死,不敢。”

不听顾皇后的,我死路一条,被云天识破了,我仍死路一条。我心如死灰,左右都得死,怎么办呢?

真去找皇帝也悬,他病歪歪的,就算替我做主,搞不好还出不了宫,我就被顾皇后派来的人杀了。想到静想阁的夜晚,那黑沉沉的侍卫们,我一哆嗦。

皇帝不至于为这点事就杀了他老婆,但他老婆会为这点事杀了我。找皇帝是行不通的,我捧着脑袋哀声叹气,一个声音在头顶炸开:“下棋去!”

目标对象回宫了,但我还没准备好。好吧,我还不想死,不能在见着大师兄之前就死。我一咬牙:“深秋寒露重,小的去给殿下沏一壶茶暖胃,这就来。”“你不是很懒吗?”他命人掌灯,自顾自地铺开棋盘。“小的知错了。作为殿下的医师,小的终日无所作为,会被皇后娘娘责备……”

回了房间,我掏出小瓷瓶,迅速地将里面的粉末倒入茶杯,放茶叶,冲水,一气呵成。闻了闻,没有异味,诚惶诚恐地端出去。

心里压着罪恶感,我下得束手束脚,慢慢地就觉出不对劲。云天是打哪儿学了几招野路子?邪气十足,步步紧逼连连杀着。我只和师父与大师兄下过棋,学会的全是正统一派,克不住他。

四面楚歌,我推枰认负。云天喜不自禁,拍我的肩:“快!”

我张张嘴,想学狗叫,他摆手,指着放在一旁的茶:“我最讨厌喝药茶了,你替我喝了吧。”

我张口结舌地杵在那里。云天斜我一眼:“高人跟我说,对付你的棋路,只能见招拆招,不顾章法。”

灯光中,他的黑眸深如幽潭。顾皇后的话回荡在我耳边:“本宫怎会加害自己的儿子?这药物只会让他有片刻神志不清明,你趁机问他每日去了哪里便可。”

这女人绝非善类,我不信。但再不喝,云天可要起疑心了,箭在弦上,姑且信她一回吧。我举起茶杯,一狠心,喝光了它。

我回屋,静待发作的时刻到来,心里尚不算太慌乱。我惟一的秘密是大师兄,但早在大牢里就抖落给疯子了,再承认一次也无妨,随便问吧。

一柱香的时辰,我就受不了了,渴,极度地渴,我扑到桌前,抓起杯子咕咚咕咚灌水,但仍很渴。蚱蜢惊叫道:“靴子,你病了?脸好红!”

非常非常渴,是渴望被……巧取豪夺那种渴。我抓心挠肝,胸腔里热得难受,抓住衣服扯着,呼吸急促得快要窒息。蚱蜢大惊:“靴子!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云天一袭黑氅,飓风般闯进来,蚱蜢还不及跪下,他已快步冲到我面前。

我躺在床上,热得死去活来,渴的感觉却愈发强烈,脸上如火烧灼……身体也是。但思维还在,明白自己很丢人,可完完全全控制不了。

症状何以不是顾皇后说的那样?我痛苦地想着,又灌了一大口水,焦躁而激动,却不明所以。

云天俯视着我,双眼亮如寒星,停了一停,突然上前,双手撑在床上,将我环住,亲了亲我的脸,笑意漾开:“只有我能帮你了吧?”

蚱蜢捂住嘴巴,惊讶地站住了。我脑子轰然一响,他已俯下身,拦腰将我一抱,扛到肩膀上,疾步走出门。

出门向右,直行二十米就是云天的寝宫。我被他扛着,接受这一路的侍女讶异的目光,羞愤得想咬舌自尽。他不以为意,目不斜视地走向华美的雕花大床,将我往床上一扔。

贴近的皮肤温度上升,呼吸更急促,他弯腰,轻佻地冲着我的脸吹了一口热气:“真红润啊。”

不用看,我也能想象侍女们的目光。他吻向我的唇角,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侍女们顷刻间都退下了,木门咿呀一声合拢了。

他坐下了,搂过我,嘴唇在我耳垂边碰着,我剧烈地一颤,浑身软弱无力,想推开他,却被他的双臂紧锢着,推不开。他的声音低不可辨:“有人在偷听,你快叫几声。”“啊?”“快叫,要不我就真的……”“啊——”

他失笑:“你叫得不对。”“那该怎样叫?”

他认真地看着我,嘴角现出一个玩味的笑:“以后你会明白的。”说着,缓缓地解开我的上衣,“看来,得动真格了……”

不,我不能让他识破我的女子身份!我倒抽一口气,不住地挣扎:“你要干什么?”

火一般烫人的身体,火一般烫人的脸……

他的手没有停止,嘟囔道:“穿得真繁琐啊!”

恐惧感席卷而至,我无法自控地扭动着身体,想逃开他的掌控,却使不上劲。他的手慢慢地下滑,撩开我的衣衫。

想推开他,却又是那么地渴望……“二殿下,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我……”神智当真不清明了,拼尽气力教育他,“我们两个都是男人,男人和男人怎么能……”“有什么不可以的?你真罗嗦。”他低头,固定住我的双手,不由分说,将双唇封了上来。“别……唔,唔……”我轻哼了一声,身体有些不听话了,心志一寸寸地迷失……他的手停下了,冷哼道:“嘴硬!快说,到底要不要?”

羞耻地想将他推开,双腿却紧紧地缠住了他,“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要……要……”

知道这样是不可以的,但渴的感觉又涌上来了,是一朵花等待着蜜蜂的那种渴,来,来我的花蕊,来……在最后的昏沉到来之前,脑中不断地晃动着梦中那黑衣的挺拔的身影,徒劳地、渴慕地喊:“大师兄……”

一室暗灯的午夜,我清醒过来了。头痛欲裂地支起胳膊,愣了愣神,才发觉这不是我和蚱蜢那间小屋。

扭头一看,云天正坐在他那张大木桌上,望着窗外悠然出神。一刹那,我全都想起来了!慌乱地摸索自己的衣服,发现衣衫几乎褪尽,只剩亵衣。我只觉大脑一片空白,手抖抖索索,不听使唤。

夜真静,窗边的人听到响动,回过头,笑得异常开心:“夜明珠姑娘,别来无恙?”

糟了!他知道我是女儿身了。我悲愤地咬住下唇:“你是几时认出来的?”“一开始啊!”“当初为何没将我拿下?”“看你可怜,就算了,哪知日后你跑到我家来了。”他得意扬扬地跳下桌,不怀好意地瞟着我的胸:“真看不出来,你还蛮有真才实学嘛!”

我护住胸,窘得满脸通红:“你……你,你……”是该怪自己太大意了,还是该怪自己把持不住呢?

云天站在床边,欣赏着我眼中懊悔的水雾,才稍稍满意地说:“把自己绑得真结实!啧啧,对自己都下得了狠手。”

我又气又急,闷头查看床单上是否有痕迹,他明白我的用意,轻笑一声:“你不是男人吗?我怎会让人看见那东西?”

我气急败坏:“你不是喜欢男人吗,怎么能,怎么能……”“哦。”他抬起手,慢吞吞地瞧着自己的手指,翻过来,翻过去,有滋有味地瞧了半天,“我喜欢美人。”

可我哪算什么美人,本门公认的美人是老十一。我不死心,哀求地追问:“你真的……真的?”

他反问:“你说呢?”我说不出话,他笑眯眯地拍我的脸,狎昵不已,“哟,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我瘫坐在床上发怔,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坐过来,想揽我的肩,我一侧身,避开了。

他笑意疾敛,像换了个人,两眼暴起精光,冷静地问:“是她给你的药?”

我装傻:“啊?”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还有什么可说?

他扳过我的手,往左一扭,我痛出了眼泪,他说:“你知道是什么药吗?”“麻痹你头脑,会回答我的问题的药。”“那你喝下去了,却是什么反应?”他暴跳如雷,“蠢女人!你怎么那么好骗?那是媚药!”

我愣住了。心头火起,那该死的女人!她骗我!她让我在所有人面前丢人,没脸没皮地只能任云天扛来扛去,早知道是媚药,我死也不会喝!

云天面色低沉,我紧张地瞅着他,心念急转。出卖了皇后,我没好下场,但小命还在他手里捏着呢,能明天死,绝不今天死,先过了眼下这关再说。念及此,脸上挂个笑容:“你是我的主子,我哪敢害你,我以为……”

无人接话,空气凝滞,云天的目光像落在九天云霄之处,茫茫然。我硬着头皮说下去:“你们是母子,我就还算放心,她总不会害死自己的儿子……”

云天回转心神,笑容寒凉:“如果是毒药呢?喝下去的人是你。”

我打个冷战:“她要我的命也没什么用处,她说她捏死我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似的,谁会跟蚂蚁计较?”

他坐直了身子,双目清湛地看向我,清楚地问:“她真这么说?”“嗯。”

他额角青筋一跳,面孔上陡现嘲弄的笑意:“好,那我们走着瞧。”他往床头一靠,手枕在头上,眼里闪过一缕伤痛之色,不再言语。

天亮时分,我们并肩走出他的寝宫。我还是男装打扮,他和我勾肩搭背,拧一拧我的脸,放软声音,低笑道:“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是做自己人吧,乖乖地听话,我罩你。”这句话说得极小声,旁人是听不见的,站得远一看,只当我们在情话绵绵。

平素跟我要好的宫女和小厮见我们出来了,都弓身行礼,但无人肯跟我对视。

完了,他们都会以为我是……那种人。往后可怎么混呢?又一想,是哪种人都一样,我已不复从前那个清白的自己。更羞愧的是,我竟没有反抗到底,我竟是……欲罢不能。

蚱蜢是个话多之人,此番竟也没找我打听,我打定主意不说话,拉过被子蒙住脸,睡觉!可怎么都睡不着,哪里是睡不着?当初雄心壮志,非要闯什么江湖不可,结果既失了手,还失了身。这皇宫中的人,我全不是对手。

不,我不能让自己回想起昨夜,火热的身子,火热的吻,还有比夜色更浓郁的沉沦……那当真是我吗?想起大师兄,我连死的心都有,云豹刀不见踪影,我却一再被人摆布。

竭力压住心头的千百般滋味,不,不能死。

顾皇后来东宫时,我正在被窝里抹眼泪。蚱蜢等人跪了一地,她向屋内走来,未语先笑:“哦?架子大了?”

我遮眉遮眼地钻出被窝,羞得不敢看她的眼睛。确切地说,我也没把握掩饰住我眼里的小刀子,这女人害死我了!

她也尴尬:“你不负我所望,本宫会奖赏你的。”

我后背一寒,昨夜……缠绵时,门外真有人偷听!她的眼线遍布整个东宫,难怪云天呆不住,频频往外跑。被自己的母亲监视着、算计着,这感觉可不妙。我强自镇定心神:“小的明白。”“你们已经……你就是二殿下的枕边人了,今后可要多陪着他才好。”

我懂她的意思,她苦于难以得知云天出宫后的所作所为,这才设了局,使我和他春风一度,顺势获得近身盯防的机会。真是一箭双雕,既试探出了云天是否喜欢男人,又顺利安插了心腹。“下次他出宫,你可要求同行。”

我可以勇敢地说不吗?我可以跟她说实话吗:“这位大婶,你儿子也有十九岁了,该有自己的人生了,深宫是寂寞,但你这么恋子是不妥的。”但我艰难地忍住了,师兄在,不言死。苦头不能白吃,我必须搞到云豹刀,博他一笑,我喜欢看他笑。

嗯,就冲皇后那二十锭元宝的奖赏,我也得忍住,黄澄澄的,多可爱。销金窟动辄接手上千上万的生意,但那不是我的。钱财是好东西,让我暂且忘记了死念,欢欣鼓舞地应承了她:“小的试试看。”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总不至于一生困在这儿。只要将来能出去,带着我的夜明珠和这些钱财,我能阔上好几年。可问题是,到什么时候她才满意,肯将云豹交给我呢?

我在宫里蹉跎了太多时光,还一无所获,这女人我彻底信不过了。我想通了,她的赏赐我收着,云豹嘛,我也得自己寻访着。

顾皇后赏了十锭元宝给我,余款等事成后再清算。我将一锭元宝换成了小钱,广而散之,但东宫的侍女和小厮再也不像以前,跟我亲密无间了。我去偷小吃分给大家,他们也吃着,对我很客气,但讲起小道消息时会避开我。

他们形成了无形的圈子,合力排挤了我。我苦闷得想死,知道他们认为我“已经”是云天的人了,不便当着我的面讲皇族是非。否则我吹吹枕头风,他们可就要掉脑袋。我想解释说事实不是那样,但他们看到的那些,已是铁证如山。

少了交流八卦的乐趣,我便寄情于事业,翻看《华佗针灸经》刻苦钻研。这是本奇书,我略知一二,就能在皇宫讨口饭吃,真精通它了,名满天下也未可知。那么,大师兄该会对我刮目相看吧?

薛神医?这名儿好听。似乎很多神医都姓薛,兆头不错。《华佗针灸经》埋在地里很久了,纸张脆薄,我小心地翻,拿出银针往胳膊上扎着、摸索着。有的穴位在背后,没法扎,就扬手唤来蚱蜢他们帮忙。在他们看来,我好歹是给皇帝看病的太医,便不怎么担心,一一脱了上衣,露出后背让我扎。

一个穴位摸不对,他们痛得哇哇叫,却也不敢翻脸。原因嘛,还是那个——靴子已是二皇子的人了,得罪不起。

特权果然是有好处的,怪不得那么多人打破头的想当官。

傍晚时,蚱蜢他们被扎得满背伤痕,却只能忍气吞声,穿好衣服走开。我猜他们在心里骂了我千百遍,像皇后面前的我,敢怒不敢言,哦,压根连怒气也不敢有,奴颜卑膝,嘴脸猥琐。

我一夜成名。

转天,我被皇上召见去扎针,碰到楚松柏了,我打个哈哈:“楚兄这一向可好?”

他垂着手,垂着眉,垂着眼,假装没听见。我又道:“楚兄……”

他方方正正地拱拱手:“薛太医和在下道不同,万望……”

喔,他瞧不起我。来的路上,我就听到有人指指点点,闲言碎语飘了过来:“以色事人……”后半句说得更咬牙切齿,“色衰爱驰!”

他们说的声音很大,惟恐我听不到。总有些人以直言为荣,把自己打造成不畏强权、不同流合污的典范,哪怕为此送了命,也会自豪于自己有气节。

他想让我听到,我就遂了他的愿,走过去问:“你在说什么?”

他握紧拳,大无畏地端然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大人过誉了。”我照单全收,谦虚地答。能以色事人者,必是国色天香也,他送了一顶高帽给我戴,我笑纳之。能官拜要员,谁都不是等闲之辈,见解也比草民独到些,这皇宫水深,名不虚传。“你……”他久久不能成言,跺足离去,“市井之徒,悲哉!”

从他穿的衣服来看,是个文官,我最有把握对付的就是这种人了。论武,他打不过我,论胡搅蛮缠,他更不是对手。读书人自小被教导要知书达礼,张口闭口孔孟之道,哪吵得过市井之徒。

沿路都有人在驻足观看我,或暗窥或明目张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丢下他们自认的骂辞,清高离去。

二皇子再浪荡,也只出宫寻欢找乐,如今却在宫中公然养娈童,同出同进,高调得气吞山河,引人侧目在所难免。

根据我和蚱蜢他们还要好时掌握的线报,前来挖苦我的人里,有诸多大员,而他们大部分人又刚好都有那么一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事情就变得很有趣了:朝廷命官,自不把小小贱民放在眼里,骂也骂得理直气壮,一来表明了自身的清流风仪,二来替自家女儿出了口恶气,他们的言论越高屋建瓴,我就听得越来劲。

被重视的感觉真好。从小到大,我只被人赞美“笨得很可爱”和“傻人有傻福”,进了宫却频频被人奉承我媚惑皇子,一个小老头还说“眼珠乱转,一看就不安于室,若生得女儿身,那还了得”,简直是神来之笔,绕梁三日不绝,吾甘之如饴。

观看我的人络绎不绝,有大员,有大员之女,有宫女,有宦官,我一一满足他们的心愿,随他们看个够。想必这帮人永远都无法理解云天的想法,就像我也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会把嚼舌根当成正义凛然的讨伐。

我们彼此都深深地违反了对方做人的美学,一场会晤下来,他甩袖,我甩袖,他向左,我向右,我窃喜,他盛怒。楚松柏对我也是,但由他去吧,云天说了会罩我的,皇后和我互为制约,暂且也不会动我,趁着如今还安全,当然要猖狂点。

师父他老人家训诫过:“即使你很怕,也要装作不怕,对方瞧不出你的来头,就不太敢轻举妄动了。”所以呢,纵使别人骂得再投入,我也不忍心说出实情,云天哪是因我而沉迷男色啊,他无非是拿我和他母后斗斗法。

销金窟保命要诀第三条是:“藏好拙,别露怯!只要气势如虹,毛虫也像金龙!”我深以为然。在云天尚未召集群臣开辟谣会议前,我将计就计,先风光了再说。好话不是经常能听到的,劝君惜取娈童时。

那晚后,我见云天时总有点难堪,他却像不记得了。臭脾气如故,心情好就扯我下盘棋,输了就翻脸不认人,对我呼来喝去。

多数时候他仍不在宫里,我暗暗查访过,想知道他抓回来的丁丁的下落,但找了几个人打听,都没结果。莫非他才是他的隐秘情人?又或者,他“色衰而爱驰”,被打入了冷宫?

那帮人说的倒也没错,以色事人多半没好下场。除非姻缘天定,才会颠扑不破。大多时候,喜新厌旧本就是人类本能,娶不起小妾的人才会老实守着一个老婆过日子,空有贼心但没有贼愿意跟他。

只要手头疏爽点,大部分男人心思都会活络吧,连地主都娶三姨太呢,皇帝就更不用说啦,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子的。像我师父那样的,乃奇男子也。但也有可能是他太忙,又很怕我师娘下毒谋杀了他。

我师娘精通天下毒物,事业爱情双丰收,是我成长之路的明灯。我觉得我也要术有专攻,这才前途无忧,婚姻无忧,便又捧着医书读。

当天色渐暗,云天还没回,但有人登门拜访了,冲我道:“这位想必是薛大人了?在下陈思明……”

我正陷在一页书里入了迷,目不斜视:“殿下还未回宫。”

来人笑了笑:“在下陈思明是特意来拜访薛大人的。”“找我?”我抬头一望,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白净脸,文质彬彬,手里捧着一只大木盒,满脸堆笑。“在下陈思明算个棋痴,听闻薛大人棋艺高绝,特来讨教一二。”他打开大木盒,语带恳意,“若能得到薛大人的指教,在下陈思明三生有幸。”

他口口声声在下陈思明,让我错觉他的名字是五个字,但几声“薛大人”喊下来,我颇受用,欣然道:“好啊,切磋切磋。”

吩咐蚱蜢他们帮我搬来桌椅,我和陈思明摆开棋局下了一盘。这人自称棋痴,可两柱香时辰就败了,我看了他一眼,他脸一红,躬身道:“在下陈思明不才,水平有限,让薛大人见笑了。”

我又陪着他下了两盘,他一次比一次败得快,脸也红透了,眼露懊丧:“跟高人手谈才知差距……在下陈思明天赋不佳,却在围棋上蹉跎了十四年,人已中年却一事无成……”

若不是顾及他的颜面,我会说“你不是这块料”,他自己先说出来了:“在下陈思明实不该再无谓浪费精力,也罢,这副棋就赠于薛大人吧,以答谢点津之恩。”

他带来的棋光滑盈润,手感极佳,我推辞道:“它恐是陈兄爱物吧,薛某不才……”

他一脸诚意:“区区围棋何足挂齿,薛大人何必客气?”长叹道,“这棋……我是不敢再碰了,但看着又会手痒,留在大人处,方是物尽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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