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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6 02:3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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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棻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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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

苏东坡试读:

序 说不尽的苏东坡

阿来我曾长期在偏远地区工作生活,来成都晚。这座城市,生活气息浓厚,文化意韵悠长。古往今来的文化积累不谈,在我的经验中,深入成都以至于四川文化的纵深有个方便门径,那就是川剧。读典籍稽考这种文化的来龙去脉,是理性的进入,坐进剧场,看一场川剧,却是理解这种文化情感与独特表达的最好方式。所以,我来成都不久,就成了一个爱川剧的人,因此也有了好些川剧界的老师和朋友。某年,田蔓莎请我看她的戏。这个戏叫做《死水微澜》。《死水微澜》的原著作者是伟大的小说家李劼人。李先生的小说深受四川文化浸润,也受法国文学影响,表达上甚为自由。这样较为自由松散的小说结构,如何改编为环环相扣的舞台情节剧,在我看来,有巨大困难。但结果大家都知道,《死水微澜》已是当代川剧剧目中的一个经典。这时,我才知道,剧作家名叫徐棻,我还未出生时,她就从北京大学毕业,进入川剧这行当,执着于川剧剧本创作,笔耕不辍,从艺的岁月比我年龄还长。后来,好些年中看川剧,除了传统剧目,论当代剧目,其实就是看徐棻和魏明伦两位剧作家的作品交替上演。作为一个小说家,在一些讨论四川文化的场合,我总是说大家不应该忽视川剧——因为这其中,四川人的语言特征、审美方式都有集中表现。也因此,我内心深处,对在川剧界努力深耕而得大成就者,保持着师长般的敬意。再后来,陈巧茹带来消息,说徐棻老师要改编我的一部小说成川剧,由她主演。有了这个机缘,得以认识徐棻老师,领略到一位老艺术家如何在艺术上精益求精,孜孜不倦。我得说,她改编的那个剧本,也足可以作为一部长度不受限制的小说如何转化成时空都非常局限的舞台剧的范例。虽然,这部川戏最后因为别的原因未能排演。前些天,去如今在成都有大名的宽窄巷子吃饭,竟然路遇徐棻老师和陈巧茹。动问之下,知道她们是要去为成都某古镇的文化营造出谋划策,当下就为自己只是去喝酒买醉而惭愧。也就是这时,徐老师说,她写了一部新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四川人最应该

以为傲的苏东坡。而古往今来的四川人中,苏东坡是我的最爱。这不独是因为他巨大的文化成就,更在于他对人生的态度。当时,徐老师就布置作业,要我给她这本书写几句话在前面。我不敢不答应。请她把大作发到我邮箱,待我慢慢拜读。不想,这期间,南下广州,又北上京城,每一次打开文档,都不能终卷。这时,徐老师又来信,说交稿日期已经近在眼前。只好仓促间把这些文字写在这里。我是想说,之前看到戏剧家把小说改为紧凑的舞台剧,现在,看到擅写丝丝入扣的舞台剧的笔墨来写可以闲逸的小说,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我真有很大的好奇。于是,开篇就读到这样的段落:又一个春天来了。河南的春天虽然比江南的春天来得晚,但燕子还是飞到了北宋的都城汴京……这的确就是闲散放逸的小说笔调了。这好比丝弦上拉出的第一缕声音,便定下了一个曲牌演唱时的旷放或婉转。小说一两句话的开头,开得好,便能给接下来的叙事文本定下调子,使其有了自己的节奏与音响。这样开篇的文字,已经让我感到了情感与思想呈现的节奏,听到了字词交集时产生的音韵。苏东坡一生,与当时的政治格局交涉甚深,国家命运也与其一生沉浮互为映照。他是一代文化风气与思潮的建设者与引领者,所以,讨论他的话题与文字,早已汗牛充栋。但他的丰富性就在于,尽管已经有了这么多的相继不绝的讨论与书写,但提起他的大名,在我们的感觉中,依然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新鲜的话题。有些名字,刚一提起,便已变旧,便已朽腐,而苏东坡这个名字,时时念起,依然灿若星斗。个中原因,徐棻老师这部大作,也努力做着深入的探究和通俗的解读。这部书对苏东坡生命中一些重要事件——比如“乌台诗案”的深入梳理,都有特殊的价值。特别是对于今天这个文化快餐时代,高扬种种文化符号,却又忽略这个符号背后所深具的思想内涵的浅陋,也是一次有力的拨反。今天这个时代,苏东坡也很可以作为一个文化符号。他是一个美食家、一个文章家、一个诗人、一个词人、一个书法家、一个画家。入世甚深,却又隐逸旷达。特别入世这一面,浮沉宦海这一面,又给书写他的人带来了一些解释的困难。其中一段公案,就是他和王安石的关系。这个关系有两层意思。一层,两个人是惺惺相惜的诗人;再一层,王安石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改革者,苏东坡的宦海沉浮又与这一段改革史互为关联。而以国人目前越来越简单的思维,对历史事实与人物处境,往往缺乏看历史人物所必需的“同情之理解”。于是,王安石的改革不是好便是坏,而在苏东坡,对这个改革不是拥护就是反对。可是,如果我们有耐心和徐棻老师一起重返历史现场,就会发现,世事,与为人,在强大的现实裹挟之下,情形往往不是如此简单。从文学的角度来说,现实的丰富才是造成人物丰富的根本原因。正如林语堂在他的《苏东坡传》中所说:“苏东坡比中国其他诗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智能优异……他始终卷在政治的漩涡中,却始终超脱于政治之上。”林语堂在他的书中,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分析中国一千年来为什么每一代都有人真心崇拜苏东坡”。我想,现在徐棻老师这部大作其实也是这个文化命题的自然延续,着力点却在一个深入宦海的文臣与历任皇帝的关系之上。皇帝们相继死去。苏东坡自己,死在归来之际。死前,他曾写信给一位长老:“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宿田野者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这个用尘俗的标准看,苏东坡的一生相当坎坷,但他没有沉溺于这有根据的伤感,还是在这封书信中,又发出旷达的感叹,“然生死亦细故尔,无足道也”。这等境界,苏东坡自己的诗中曾有描摹:“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徐棻老师这部新作,又会带我们进入此情此境之中。引所谓“大宋”的北宋,共有九个皇帝。要说苏东坡和他的大宋朝,不免要说到其中的五个皇帝: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宋哲宗、宋徽宗。五个皇帝都不是“大清宣统”那样的黄口小儿、座上傀儡,而是长大成人的、每日里称孤道寡的、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天子。有了皇帝自然就有皇后。皇后如果比皇帝长寿,自然就成了皇太后甚至太皇太后。苏东坡时期,有三个皇太后垂帘听政。所以,要是往简单里说苏东坡的一生,那就是他和帝、后们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高山流水”情结与“生死荣辱”恩怨。因此,苏东坡一会儿高居庙堂之高,一会儿远处江湖之远;一会儿自由进出皇宫,一会儿锒铛被囚死牢。这里头,自然有许许多多常人没法了解也很难想象的故事。苏东坡的名气很大。凡我炎黄子孙,没有几人不知。他实在是个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人物。也许,人们是从地名上知道他,如苏堤、东坡桥、东坡乡、东坡路;也许,是从建筑物上知道他,如东坡书院、东坡祠、苏东坡纪念馆;也许,是从菜肴上知道他,如东坡肘子、东坡肉;也许,是从古代服饰上知道他,如东坡帽;也许,是从书法上知道他,如“苏体”“苏帖”;也许,是从绘画上知道他,如他开创的“文人画派”;也许,是从日常用语中知道他,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天涯何处无芳草”“春宵一刻值千金”;也许,是从脍炙人口的佳句中知道他,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也许,是从散文中知道他,如《日喻》《喜雨亭记》;也许,是在走过许多地方的时候知道他,如凤翔、杭州、徐州、密州、润州、黄州、登州、颍州、扬州、湖州、定州、惠州、儋州、常州……当然,还有他的家乡四川眉山、北宋时期的首都汴京、他埋葬的地方河南汝州。只要你去到这些地方,就似乎会看见苏东坡的足迹,听见苏东坡的声音。千余年来,许多人认为苏东坡是个反对“变法革新”的保守派,认为“反对王安石变法”是苏东坡的政治污点。然而,如果我们肯细心拂去历史的尘埃,大胆撕破成见的茧壳,我们就会看见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苏东坡。苏东坡大名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东坡居士”这个“号”,是他死里逃生被贬到黄州后,以一片坡地耕种为生时给自己取的。想不到这个倒霉时期的号“东坡”,日后竟然也会天下皆知,甚至比他的大名“轼”还要普及。不论苏东坡给自己取这个“号”之前或之后,他都是天下读书的人和正直的人羡慕、崇拜、追随的对象,也是政客们和小人们嫉妒、迫害、谋杀的对象。

第一章 燕子飞时

又一个春天来了。河南的春天虽然比江南的春天来得晚,但燕子还是飞到了北宋的都城汴京。当时,汴京的正式称号叫“东京开封府”。这时候,北宋的皇帝是宋仁宗赵祯。登基前的宋仁宗,就是民间传说《狸猫换太子》中,用狸猫换下的那位太子;也就是川剧《装盒盘宫》中,被装在点心盒里、打开盒子却变成了桃子的那位太子。当然,无论是“狸猫换太子”,或者“太子变桃子”,这些故事都纯属虚构。真实的宋仁宗一直生活在皇宫里,由刘太后抚养长大。现在,他高坐在汴京城里的金銮殿上。殿堂里,正鼓乐齐鸣,群臣列队,舞蹈参拜,山呼万岁。宋仁宗道:“今年又是大比之年,即将举行科考。请韩相国代朕点呼考官。”“臣,领旨。”时任相国的韩琦随声出列。这韩琦虽然个子瘦小,但五官端正,双目有神。加上他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自信、果断、刚劲、不容置疑等气派,给他那瘦小的身躯平添了许多分量,足以让身材高大的凡夫俗子在他的面前也感到仰而视之,或觉得诚惶诚恐了。韩琦面向群臣,朗声道:“参知政事欧阳修。”欧阳修应声出列:“在。”“御史中丞范镇。”范镇应声出列:“在。”“翰林学士王珪。”王珪应声出列:“在。”韩琦转过身去向着金銮殿道:“请皇上诏示。”宋仁宗道:“国家以人才为宝。朕命诸卿担任考官,由副相国欧阳修总领其事,为我大宋选拔人才。诸卿当尽心尽力,不负朕望。”几个考官齐声应道:“臣,领旨。”这时节,跟着燕子来到汴京的,还有从四面八方奔来的举人。燕子飞来,忙着筑巢;举人奔来,忙着应考。没有门路的,在客栈中继续日夜攻读;有门路的,四处奔波联络关系。当翰林学士王珪下朝回家时,便在厅堂前的天井里,被一个青年书生迎住。书生恭敬地施礼,亲昵地招呼:“世伯,您下朝了。”王珪“唔”了一声,径直走向厅堂,登阶入室。书生赶忙紧随其后。有仆人来侍候王珪更衣、换鞋、上茶。那书生也就恭立一旁候着。书生姓章名惇字子厚,生于宋仁宗景祐二年,比苏轼大一岁。王珪抿了一口茶,说:“明日便要入场考试。贤侄怎不在居所静心养神?”章惇有点不好意思,答道:“小侄心里不踏实,静不下心来。”王珪道:“有什么不踏实的?你提前半年来汴京见我,这一步算是走对了。我料定今科考试,主考官会是欧阳修。果不其然,皇上就点他总领其事。我料定欧阳修担任主考,一定要变革文风。果不其然,下朝时他就找到范大人和我,商定太学体文章,一个不取。”所谓“太学体”,是当时流行于最高学府和科场应试的文风。章惇吃惊道:“太学体文章一个不取?!”立刻又说:“世伯真是料事如神。小侄幸好有世伯关照。自到汴京,每日起早睡晚只做一件事,就是要把太学体的文风,洗刷得丝毫不剩。”这时,“太学体文章一个不取”的消息,已像一阵大风刮进了赶考人居住的各个客栈。在颇有名气的“迎贤店”里,举子们都像被捅了窝的马蜂,闹嚷嚷从楼上楼下的房间里扑出,飞向庭院。有的已扯开喉咙叫骂着,有的半信半疑地议论着,其中反应最强烈的要数“百家姓”。“百家姓”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共同的绰号。因为这四人的姓氏刚好是百家姓的头四个字:赵、钱、孙、李。这四人的家境恰好也比较富裕,住进客栈便相约着喝花酒,打纸牌,逛大街,同进同出,算得上是意气相投的朋友。同客栈的人将他们视为一体,背地里便笼而统之叫他们“百家姓”。其实,这四个人也有所不同:其中,两人做太学体文章,而另外两人不做。从楼上冲下来的赵公子就是做太学体的。他高声叫道:“我不信!太学体文章流行了将近百年。许多读书人都做太学体文章。他欧阳修敢一个不取?”也是做太学体文章的钱公子附和道:“是呀。众怒难犯!我们还有著名的太学体神童马辉,难道连马辉也不取?”听两人这么一说,大家的眼光便在人群中搜过,发现马辉在二楼的走廊上。年轻的马辉见众人盯住自己,便说:“我们要改变文体已来不及了,在这里发脾气考官又听不见。还是早些歇着,静心养神吧。等明日进了考场,尽力把自己的文章做得好些就是了。”说罢转身回房。赵公子见了很是不满,扭头对钱公子说:“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装模作样!等榜上无名时,他就晓得厉害了。”“百家姓”中的李公子,其心情和赵、钱二位就大不一样。他背过身去对孙公子小声说:“幸好,你我不做太学体文章。”孙公子会心一笑,轻声道:“这一下,我们又少了许多对手。”他向气咻咻的赵、钱两人努努嘴,更小声地说:“包括他们二位。”章惇这时还在翰林府。他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双手递到王珪面前:“这是侄儿昨夜写的文章。世伯您看看,这样的文章如果呈到欧阳大人面前,会怎么样?”王珪接过文章,认真地看了一页,说:“唔。开卷精彩。仅看这一段,也算得好文章了,太学体的毛病也没有了,应该过得欧阳修的眼睛。”章惇面有得色,但是谦恭地说:“全仗世伯指点。”王珪道:“令尊与我相交甚厚,我自当关照于你。不过……”他把文章还给章惇,留下半句话,起身走开去。这是抬高话语分量的老套。这样的老套用在关键时刻总是见效。果然,章惇立刻紧张起来,不觉紧跟王珪身后,竖着耳朵等待下文。王珪止步回头,说:“今科,有强手。”章惇问:“强手?谁?”王珪道:“我的同乡。四川眉山苏洵的两个儿子,兄名苏轼,字子瞻;弟名苏辙,字子由。兄弟二人在成都,均已颇负盛名。”章惇问:“他们师从何人?”王珪道:“说不上师从何人。幼小时,他们以母为师。后来,以父为师。其父苏洵,两考进士皆不中,但确实写得一手好文章。他对太学体深恶痛绝,所以两兄弟从小不与太学体沾边。这会让他二人在考试中占些便宜。”章惇是那种外表热情爽朗、内心狭隘阴毒的人。听王珪如此说起二苏,虽然还不认识二苏,却已将二苏看成对手了。这时,苏轼一家为了应考,已从四川眉山县搬到汴京,在城南买了一幢小院。小院门上挂了一块匾,由苏洵自己题上“南园”二字。小院里住着苏洵、苏轼和妻子王弗、苏辙和妻子史氏,以及王弗的堂妹王闰之,还有从眉山带来的中年仆人苏兴和他的妻子秀嫂、年轻的仆人苏义和他的妻子碧桃,另外就是不肯娶妻的厨子苏味。现在夜月当空,南园内静悄悄没个人影。只因明天两兄弟要进考场,今夜全家上下都早早地歇着了,好让哥俩睡个好觉。那个时代,许多人家遵从一个习俗,进考场之前一段时间,不让夫妻同室居住。说出口的理由是“免得分心”,没说出口的理由是“不吉利”。所以,苏轼与苏辙此刻正在厢房中,分别睡在各自的小房间里。苏轼睡不着。他翻身坐起,披衣下床,走到过厅里,站在苏辙的门边向里张望。他本想和弟弟聊天,但床上的苏辙一动不动,均匀的呼吸说明他睡得很香。苏轼转身走出过厅,走下房廊,向天井走去。“砰”,夜风碰响没有关严的窗户。王闰之听见窗户响,便掀被下床。家中气氛异常,这个八岁的小姑娘便莫名地兴奋着。当她走到窗前正要关窗时,却看见姐夫来到天井里。接着,又看见姐姐走进天井,向姐夫走去。她想:“姐姐、姐夫也睡不着啊。他们都出来看月亮。我也要出去看月亮。”天井里,苏轼仰面望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来到身后。苏轼说:“我知道,你一定睡不着。”王弗说:“因为我知道,你一定睡不着。”苏轼转过身去,捧住王弗的脸颊细看。王弗微笑道:“看什么?不认识了?”苏轼道:“晚上不在一起,竟觉得许久没有看见你了。想煞我也。”王弗说:“我也一样。”苏轼猛然将王弗拦腰抱起。刚走到廊下的王闰之不觉停步,她目送姐夫抱着姐姐从天井里跑掉。不知为什么,她的心竟然“咚咚咚”狂跳起来,跳得好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她不觉双手按在胸前,紧张得再也不能走动一步。苏轼把王弗抱进卧室,放到床上,说:“今夜我要和你睡。”他转身关门。王弗笑道:“看爹爹知道了……”苏轼说:“不怕。”他坐到床边,说:“我睡在厢房里,每夜看不见你,便慢慢想你。越想越觉得,我真是好福气,娶了你。今夜我和你在一起,明天一定考得好。”更鼓,一样地敲过了。月亮,一样地隐去了。雄鸡,一样地啼叫了。不一样的是,平日门可罗雀的考院外,已站满手提考篮却紧张得鸦雀无声的考生们。他们在拂晓的鱼肚白中,站成黑压压的一片。考院大门终于缓缓打开。门里,黎明的曙光映出夹道而立的卫士。执事官跨出大门,高声道:“考生听着!二人为列,依次入场。”考生们于是自列为两路纵队,默默而庄严地向大门走去。他们多为年轻人,但也有不少中年人甚至白发苍苍的老者。最后并肩走来的是苏氏兄弟。两人从容淡定的神态,好像他们已胜券在握了。迈过门槛时,两兄弟还相视一笑。执事官叫:“封门。”厚重的大门在苏氏兄弟的身后关闭,并贴上封条。考试的日子,考院外的人也很难熬。苏洵在南园焦躁地徘徊着。王弗用漆盘托个小碗,走来说:“爹,您别急。他们兄弟俩一定能考上。”苏洵道:“难说呀。我的文章谁不说好?可是两进科场,两考不中。怕他们时运不佳,也像我。”王弗道:“不会的!爹。您替他们承受了霉运,他们俩就该走好运了。今日是考试的最后一天。您喝了这碗粥,兴许他们就回来了。”说着,她把那只小碗奉上。王弗说得不错。两兄弟确实正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轻松地左顾右盼着。苏轼说:“这一阵忙着应考,竟不觉春深如海了。”苏辙指着一棵树道:“哥,上次我们看见这棵杏树,它还开满红花。现在都结出小杏了。”苏轼一晃头,吟道:“花褪残红青杏小……”一对燕子飞来,从溪水上掠过。苏辙接口吟道:“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恰逢一阵风起,顿时柳絮翻飞。苏轼吟道:“枝上柳绵吹又少,”他指着远远近近绿茵茵的田野,“天涯何处无芳草。”苏辙喝彩道:“好一个‘天涯何处无芳草’!”苏轼也觉得意。他想,下一阕也该有妙句才是。这时,两兄弟已来到南园的后墙外。隔着墙体,他们听见王闰之朗朗的笑声和快乐的呼喊:“姐,用力推呀!嘻嘻。高点!再高点!”苏辙说:“哥,嫂子和小妹在打秋千。你听她们多开心。好像我们已经考中了。”苏轼立刻吟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传来王弗的声音:“别闹了。回屋吧。”苏轼向墙里大声吟道:“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墙内传来王闰之的尖叫声:“姐夫回来了!姐,姐夫回来了!”南园门前,男仆苏义正引颈张望。看见苏轼兄弟走来,便向着院内高声叫道:“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了!”又跑到两兄弟面前说:“大少爷、二少爷,老爷正等着呢。家里来客人了!”两兄弟听说有客,便直接走向客厅,果见厅内有个年轻人在座。苏洵道:“你们到哪里闲逛去了?这位章先生与你们同考,却比你们先到。”客人起身施礼道:“小弟章惇,久慕二位仁兄贤名。今日考试完毕,便冒昧闯府,前来拜会。愿二位仁兄不嫌在下愚钝,从此交个朋友,也好早晚请教。”章惇的目标是考个头名状元。可是出了考场,他忽觉心神不宁,甚至怀疑自己能否考上。心慌意乱之际,他想到了二苏。心想若与二苏谈谈科场文章,自己就会心里有数了。苏轼兄弟就这样认识了章惇,有了个一辈子的假朋友、真敌人。

第二章 一卷纸 两面旗

当考生像出笼的鸟儿离开考院时,考官们却像鸟儿被锁进笼中。按当时的规矩,考生的卷子都有人重新抄录一遍后,才能送到考官面前。这样做,考官就无法辨认笔迹而徇私录取了。欧阳修在自己的阅卷室里。御史中丞范镇拿着一份卷子走来。范镇道:“欧阳兄,你莫非糊涂了?”欧阳修道:“出了什么差错?”范镇把卷子放到他面前,说:“这篇文章好不好?”欧阳修凑过去看了看,说:“好呀。你没有看见吗?我原本取他为第一名。”他指着卷面上涂改过的地方。范镇道:“既是如此,为何又划去第一名,把他改为第二名了?”欧阳修道:“想来想去,我有些顾忌。”范镇问:“顾忌什么?”欧阳修道:“这卷子经人重抄后,已不知何人所写。但从文章的风骨看,很像我那学生曾巩。”范镇道:“取了他第一名,你怕别人说你徇私?”欧阳修道:“是呀。”范镇发火道:“你就不怕委屈了别人?!”欧阳修还想说什么,翰林学士王珪拿着一份卷子进来,招呼着:“范大人也在?”范镇见了,便气鼓鼓地道:“王老弟,你来说说。他猜这篇文章是曾巩所写,为了避嫌,便把这等好文章压为第二名。这么做,你说对不对?便真是曾巩的文章,这样做又是否公平?”王珪道:“这个……”他看看两人的脸色,赔笑道,“这篇文章确实绝妙,理应第一。不过,欧阳大人身为主考官,避嫌也是不得已。”欧阳修向范镇笑道:“看看,看看。人家也体谅我不得已嘛。”王珪赶紧岔开话题,出示手中的卷子道:“二位大人,这份落选的考卷,在下看来,像是太学体神童马辉所写……”不等他说完,急性子范镇便道:“管他马辉、牛辉。不是早已说定,太学体文章一个不取吗?”王珪继续赔笑道:“这,会不会激起众怒呢?”果然激起了众怒!那天,看榜的考生和他们的亲友潮水般奔向张贴皇榜的地方。章惇约好苏氏兄弟一同看榜。此时,他热情地护卫着苏洵,勇气百倍地在人丛中开路。其实他的心情异常紧张,不过别人难以察觉。章惇是他父亲和一个乳娘生的儿子。在家里,章惇虽然也享受着少爷的待遇,却因母亲身份低贱而心灵扭曲:绝对的自卑又绝对的自尊。他事事争强好胜,不容自己在弟兄中有一点不如别人。正因如此,他的父亲反倒十分看好他,对他寄托着更多的希望。这次,是他第二次赴考。前一科他就考取了。只因与他同考的侄子中了状元,而他的名次却远落其后。章惇深受打击,便拂袖而去,发誓下一科也要考个状元。今天,就是章惇的“下一科”!皇榜前人头攒动。人群中的章惇还没有挤到榜下,老远就望见头名状元不是自己,二名榜眼竟是苏轼。接下去又看见了苏辙,却仍然不见自己的名字。章惇感到窒息,心里充满恐惧。他把眼光急速往后扫,终于找到了自己。但是,榜上虽然有名了,却仍旧不是状元啊!顿时,失望像天际坠落的陨石,重重砸在章惇的头上。他神志昏乱了:再拂袖而去吗?下一科再来吗?考不上状元就不当官吗?一辈子与官场绝缘吗?章惇心里翻江倒海,不知所措地待着。这时,苏轼与苏辙正高兴得连声叫着:“爹!爹!”苏洵喃喃道:“好儿子!好儿子!”忍不住热泪盈眶。没人能体会苏洵此刻那又甜又酸的心情。据说,他后来曾感慨万端地对人道:“老夫登科如登天,小儿登科如拾芥。”这是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苏轼进士及第,在三百八十八人中名列第二(原当第一)。这年,他实岁二十一岁。呆着的章惇清醒过来:再不能拂袖而去了,考不中状元也认了,二十出头不能再等了,他必须尽早进入官场!一旦清醒过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名字和二苏的名字,竟然有那么远的距离,可见自己大不如这苏家两兄弟!顿时,嫉妒之情又塞满胸臆。但是二苏就在身边,他要说几句恭维话才合乎礼仪。可是他说不出那样的话,于是他选择了悄悄撤退。谁知才退后几步,又被孙公子拦住。孙公子道:“子厚兄,找到你的名字没有?看,在那儿,在我的前面。”章惇道:“恭贺仁兄得中。”孙公子道:“你不也中了吗?”他放低声音:“他们写太学体的,一个未中。你看,没精打采、垂头丧气、失魂落魄。一个个都像斗败的公鸡。嘻嘻。”章惇心里一亮。他立刻挤回苏氏父子身边,向观榜的人们大声道:“诸位,诸位,今科榜眼苏轼在此。我等应向他致贺!”立刻,人们把羡慕的、惊喜的、钦佩的、好奇的、嫉妒的各种目光,一齐投向苏轼。章惇继续说:“这位乃苏轼之弟苏辙,今科也得高中。难得兄弟二人同榜进士及第,实在可喜可贺。”其实,还有两兄弟和二苏一样同榜高中,那就是欧阳修的学生曾巩与他的弟弟曾布。此刻,他们也在看榜的人群中。只因没人提示,所以无人知道。章惇夸赞苏轼兄弟的话音刚落,便听见赵公子高声嚷道:“我们一个不中。他兄弟俩倒中了一双!”钱公子也叫起来:“为何太学体一个不取?”赵公子指着马辉叫道:“为何神童马辉榜上无名?”人群中传出七嘴八舌的声音:“姓苏的兄弟俩是不是和欧阳修有什么瓜葛啊?”“我就不信,兄弟俩的文章都做得那么好!”“叫欧阳修把姓苏的文章拿出来看看!”“找欧阳修论理去!”考生们要和主考官当众论理!这可是自有科举以来不曾有过的新鲜事。市民们闻风而动,齐涌向城中心的大十字路口。考生们不管榜上有名没名,也暂时放下喜悦或烦恼,齐向大十字路口奔去,其中当然少不了章惇。好事的曾布也拉上他沉静的哥哥曾巩去看热闹。欧阳修下朝回家,坐轿子经过大十字路口,被考生们拦个正着。轿夫见状停步。护卫们一字排开。男仆欧阳仁跑到轿边禀报:“禀大人,有民众拦路。”欧阳修掀开轿帘看看外面的情景,吩咐道:“落轿。”欧阳仁说:“大人不可出轿……”欧阳修大声道:“落轿!”这时,王珪的轿子也走在大街上。前卫跑来轿边报告:“禀大人,落第考生闹事,前面的路被堵住了。”王珪在轿中问:“可有官府出面?”前卫答:“未曾看见。”另一侍卫跑来报告:“禀大人,闹事考生把欧阳大人的轿子围在了街心。”王珪吩咐:“改道!”轿子掉头而去。大十字路口上,欧阳修走出轿来,看见人们已围成半圆面对自己。以马辉为首,百多个做太学体的考生站在人群的前面。其余的落榜考生也跟在后面造势。街道两旁和街边的树杈上都挤满看客。赵、钱二公子站在马辉左右。二人各举一面布制的竖旗。一面写着:“欧阳羞 欧阳休”;另一面写着:“还我功名 还我公道”。欧阳修望见这两面竖旗,不觉微微一笑。他吩付欧阳仁:“把轿后的纸卷拿来。”说罢,他跨过轿杆,走到轿前站住。马辉等不觉向欧阳修走去。侍卫们立刻冲到他们前面,“唰”地拔出腰刀。欧阳修哼了一声,挥手示意。侍卫们插刀入鞘,慢慢退到欧阳修的身后。欧阳修问:“你们,都是今科落榜的考生?”马辉答:“我们是做太学体的考生。”欧阳修指着竖旗道:“可是,这两面旗帜上的文字,却不像是做太学体的人写的。”马辉和赵、钱二公子互相看看,不明白欧阳修的意思,便大声道:“旗帜上的文字,正是我们所写!”欧阳修说:“不像!不像!你们看,这面旗上写着‘欧阳羞,欧阳休’。这‘羞’‘休’二字正与老夫之名谐音。用得巧,用得妙。意蕴深邃,行文机趣。老夫与你们划个圈——好。再看这一面旗,‘还我功名 还我公道’,不但意思清楚明白,读来通顺上口,且‘功名’与‘公道’又有一字谐音,又添一分机趣。老夫再与你们划个圈——好。”所有的人都不明白欧阳修的意思了,一个个只有愣着。欧阳修环顾一下人们,然后微笑道:“你们,做太学体的人,为何不像写这两面竖旗那样,去做你们的文章呢?”人们还是愣着,鸦雀无声。欧阳修望着面前一张张瞠目结舌的面孔,问:“你们说,文章是写给自己看的,还是写给别人看的?”还是鸦雀无声。瞠目结舌的面孔上,露出了深深的困惑。欧阳修缓缓道:“我想,文章不是写给自己看的。若是写给自己看,那不成了自言自语?所以,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是为了让别人知道自己对某事、某物之见解。这见解,便是你的想法、你的学问、你的真知灼见,以及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谋略。既是如此,你的文章就要让别人看得清楚明白,最好还能让别人看得赏心悦目。这样,人家才愿意看你的文章,才愿意去理会你说的什么,才能够知道你有些什么见解,才好对你的见解表示赞同或者反对。可是,太学体的文章却内容空洞、言之无物、堆砌词藻、追求险怪,读来诘屈聱牙,读后不知所云。既令人毫无快意美感,又没有什么见识韬略。此等以文字为游戏之文风,乃乱世之流毒。于他人无补,于世事无益。这样的文章要它何用?你们,为何竟将它视如珍宝,而不将它弃如敝屣呢?”做太学体的人面面相觑。马辉低下头去。欧阳修接着道:“我大宋常年内忧外患。朝廷急需有见识、有学问、有志有为的人才。诸位若肯潜心治学,改变文风,体察国事民情,提出安邦良策,他日必为国家栋梁。”他从欧阳仁手里拿过纸卷,说道:“这是今科榜眼苏轼与其弟苏辙的应试文章。听说有人想看。我特意命人将它抄录在此,诸位不妨一阅。若有异议,请到舍下来。老夫将备酒沏茶相与详论。如何?”他望着众人。还是鸦雀无声。人们怔怔地望着他。欧阳修把目光落在马辉的脸上。马辉迟疑着,终于慢慢向欧阳修走去,从他的手里接过纸卷。从这天开始,汴京的大街小巷便添了一道风景:推着车、挑着担、背着筐的卖书人都在吆喝:“谁买——今科榜眼苏轼和他兄弟苏辙的科场文章!”没过几天,汴京的大街小巷里,一段民谣流行起来:“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对于这次考试,榜上有名的章惇,比榜上无名的人更加气愤。“街头论理”后,他跑到王珪家中,对正在浇花的王珪说:“做太学体的人太无能了!马辉太嫩,不堪重任!上街时,他们理直气壮、声势汹汹。可是,经不住欧阳大人三言两语,便不战而溃。我料来科进士,再无人做太学体文章。欧阳大人借苏轼兄弟的文章,开启一代文风。从今往后,天下文章皆姓苏了!”章惇这话倒有些先见之明。欧阳修之后,苏轼的确成了北宋的文坛领袖。而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古文八大家”中,宋代就有六家:欧阳修、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曾巩;另外两家,是唐代的韩愈、柳宗元。

第三章 帝后干杯

欧阳修的大厅里宾客云集。今天他宴请新科进士前十名,特邀韩琦等大臣出席。此刻,范镇、王珪和早来的几名新科进士已经在座。传来仆人的通报声:“新科进士曾巩到。”随着声音,曾巩跨进门来,向众人拱手。范镇立刻起身指着他道:“曾巩呀,你害人不浅哪。”曾巩愣住。满座皆惊。范镇道:“你老师把苏轼的文章当成是你的。为了避嫌,活生生把人家头名状元,压成了二名榜眼。可你呢,连个三名探花也没考上。”曾巩老实地说:“学生不打草稿,总做不好文章。”他憨厚地笑道:“我就是笨。”范镇道:“不是你笨,是你老师偏心。”他指着欧阳修道:“他认为天下的好文章,都是你的文章。”欧阳修笑道:“夫子,别得理不饶人了。”又传仆人通报声:“司马光、王安石二位大人到。”在场的人除欧阳修与范镇外,都连忙站起。司马光和王安石进门,向众人拱手,然后走到欧阳修面前:“学生来迟,老师恕罪。”范镇一旁搭话道:“哪有那么多的罪?快快坐下。”司马光和王安石正要入座,又传来仆人通报声:“苏老先生与新科进士苏轼、苏辙到。”欧阳修道:“贵客到了。”他起身迎到门边,向走来的苏洵拱手道:“老夫恭候多时。”苏洵还礼道:“欧阳大人好。”苏轼与苏辙上前,正要向欧阳修施礼,却传来仆人通报声:“韩相国驾到。”苏轼与苏辙连忙闪开身子,让欧阳修与众人出厅。韩琦穿过天井走来。众人夹道相迎。一阵寒暄之后,把韩琦让到主桌的上方坐下。韩琦坐定,望了望品字形的三张大桌,说:“我看在座的人,除了我和范大人还有苏老先生,余者皆出自欧阳大人门下。”他向欧阳修道:“你真是桃李满天下,不愧一代文章之宗师了。”范镇道:“相国所言极是。今日聚会,可谓三代同堂。若把我与欧阳兄、苏老先生算作一代,那么,司马光、王安石、王珪可算第二代;而苏轼、苏辙、曾巩他们,就是第三代了。”韩琦道:“如此看来,只要欧阳大人的门下同心同德,大宋何愁国不强、民不富?”欧阳修道:“老夫今日请诸位大驾光临,一来为新科进士贺喜;二来,让尚不相识者得以相识。司马光、王安石、王珪已受朝廷重用;苏轼等人亦将是国之干才。正如韩相国所言,只要你们同心同德报效朝廷,则不愁外患不平、内忧不灭。为此,老夫今日要当着韩相国的面,敬你们一杯。愿你们携手合力,兴我大宋。”他举起酒杯。司马光、王安石、王珪与苏轼、苏辙、曾巩等新科进士连忙起立,举杯道:“谨记老师教诲。”待大家干杯落座后,韩琦道:“老夫借此时机报个喜讯。”他略微一顿,说:“老夫与欧阳大人、范大人联名,向皇上举荐苏轼、苏辙参加制科特考。”王珪惊诧,不觉大声道:“制科特考!”制科特考就是殿试。若文章与答对皆让皇帝满意,就可能直接进入朝廷,受到重用。虽然王珪已是翰林学士可算身居高位,但怀着野心的他立刻感到了威胁,就像一个人离熊熊炉火尚有一丈之遥时,已被那炙热的气流触动。王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机警地把惊惶变为关切:“皇上该恩准了?”韩琦道:“已蒙皇上恩准。不日将在金殿御试。”他向苏洵道:“老先生,让二位公子好好准备准备吧。”苏轼兄弟又开始备考。只不过,苏轼照样要喝点小酒,睡个小觉。王闰之跑进苏轼的房间,叫:“姐夫……”却见苏轼正袒胸而眠,扇子掉在地上。王闰之踮着脚尖走过去,拾起扇子轻轻替他扇风。苏轼感受到凉意,翻身。不知为何,王闰之竟吓得丢下扇子跑出门去,却又在门边露出半个脸,悄悄窥视她姐夫。王闰之总是想亲近姐夫,常有事没事跟姐夫纠缠。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没想过要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和姐夫在一起很快乐罢了。现在,她在门边悄悄看了一会儿,见苏轼熟睡不醒,便又跑进屋来,拾起扇子,“啪啦啪啦”拍着苏轼的床沿,叫道:“姐夫,姐夫。姐姐叫你到凉亭去。”苏轼被王闰之弄醒了。他嘟哝着穿上鞋子,跟着王闰之去到凉亭。凉亭里,苏洵、苏辙和王弗、史氏都已在座。苏洵开心地笑道:“皇上恩准你二人一同参加制科特考,可谓千古幸事。如能考中,你们就会是皇上心中的贤才,前途不可估量。”王弗说:“爹,依媳妇看来,兄弟同考制科,未必是好事。”苏洵道:“啊?此话怎讲?”王弗说:“他兄弟二人自幼及长,皆就学于婆母和爹爹,可谓所学、所长、所思、所用皆大同小异。两人同考制科,岂非自比高低?所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苏洵一愣:“这!”他没有想到这个。他一面赞赏媳妇见识周到,一面觉得这个问题必须解决。沉吟片刻后,他说:“那,你二人的文章,就一个人从正面论述,一个人从反面解说。如此,就不会相互抵消,反会相得益彰了。”苏轼笑起来,说:“爹,你老人家真是……”苏洵问:“是什么?”苏轼道:“是老姜,辣!”苏洵拈须大笑。众人跟着笑起来。苏辙便说:“哥,你正说。我反说。”制科特考的日子,转瞬即到。二苏先参加了“笔试”。笔试的文章受到皇帝的夸奖,接着便是皇帝的“面试”。崇政殿内,宋仁宗看看他召来的六个大臣——韩琦、欧阳修、范镇、司马光、王安石、王珪,说道:“苏轼、苏辙制科特考,文章不俗。今日面试,朕请诸卿与朕共评高低。”说毕,向旁边的大太监王仁宪示意。王仁宪便向殿外呼叫:“皇上宣苏轼、苏辙上殿。”苏轼与苏辙一前一后走进殿来,并肩参拜后,起身恭立。仁宗道:“你二人的科场文章朕已阅过,算得见识超群、文采风流。昨日,你二人殿试所作《秘阁六论》,朕也仔细看了。你二人凡事皆一人正说,一人反说。如此作文,想必是你们事先商定的吧?”二苏同声道:“陛下英明。”仁宗问:“这是何人的主意?”二苏答:“家父。”仁宗微微一笑道:“难怪人称‘三苏’。今日,朕只想问问你们,当今天下,以何为患?苏轼,你说。”苏轼道:“小臣以为,当今天下,实有三患。”仁宗问:“这一患?”苏轼道:“一患无财。国库空虚,捉襟见肘;民贫国穷,举步维艰。”仁宗苦笑道:“是呀。朝廷与百姓都缺银子花。”其实,在宋太祖(开国皇帝赵匡胤)、宋太宗(第二代皇帝赵光义)两朝,大宋可谓国库充盈。但是,仁宗的老子真宗(赵恒)无能而昏庸,他大搞“天书运动”(伪造上天来信以证明自己英明伟大),大搞封禅泰山(到泰山上下去祭祀天地),大兴土木,建造豪华道观。在迎合皇帝所好的各种事件中,官吏们也有了许多中饱私囊的机会。到仁宗时,国库几乎已被掏空。仁宗当然知道其中缘故。但那是他老子干的事,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想办法补救。听了苏轼的话,他不觉微微叹息,接着问:“那么,二患呢?”苏轼道:“二患无兵。北辽西夏,不时入寇。我军战不能胜,守不能固。面对强敌,无以自保。”仁宗轻轻点头道:“这是朕的心病。再说三患。”苏轼道:“大宋江山万里,人才患少不患多。而德才兼备之官吏犹患不多。世人一旦为官,不问政绩,终身为官。因而为官者大多因循守旧,不思奋发有为。致官吏越来越多,而吏政越来越坏。更有甚者,为官以权力谋私利,损朝廷之声威,招庶民之怨望……”站在金殿下的王珪,用胳膊碰碰王安石,小声说:“你上书要求变法革新,说的也是这些道理。看来,你若变法,有了帮手了。”金殿上,仁宗问:“苏辙,你兄长之言如何?”苏辙答:“言之有理。臣以为三患之中,尤以官吏之患最为可忧。因朝廷靠官吏治国。而为官之人,效忠朝廷者少,造福百姓者少,开源节流者少,讲武习兵者少。陛下纵有德政良策,颁出后官吏不肯尽心推行,也难以收到成效……”金殿下,王珪又碰碰王安石说:“你听,满朝文武俱被他说得一钱不值了。”王安石道:“休要不服气。他说得对。”金殿上,仁宗问苏轼:“你说,此三患当如何治理?”苏轼道:“病,非一日之病。则治病,也非一日之功。既不能苟安拖延,知难而退,又不能猛药强攻,急于求成。小臣以为,既要变革根本之国策以求民富国强,长治久安,又要虑及民生之稳定而实事求是,循序渐进……”金殿下,王珪再碰碰王安石,说:“循序渐进,这和老兄的变法革新,又大相径庭了。”司马光突然回头,对王安石小声说:“我倒赞同他的‘循序渐进’,不赞同老兄的‘变法革新’。”后宫中,曹皇后正在阅读奏章。宫女可人跑来道:“禀娘娘,皇上驾到。”曹后起身迎接时,仁宗已进了房间。他身后跟着总管太监王仁宪。仁宗问:“看什么?如此专心。”曹后道:“王安石论变法的万言书。”仁宗拿过来顺手丢在案上,说:“来,陪朕喝一杯酒。”曹后问:“陛下莫非有何喜事?”仁宗道:“朕为儿孙觅得两位宰相!”旁边的总管太监王仁宪大吃一惊,立刻竖起耳朵听。曹后欢喜地说:“啊!两位宰相!是谁呀?”仁宗道:“四川的苏轼、苏辙。”曹后道:“陛下一日便得两位宰相,堪称百年难遇之喜,也是千古少有的佳话。”她敛衽而拜道:“臣妾,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仁宗笑着扶起曹后,从宫女可人捧来的盘中取酒递给她,自己也执杯在手,说:“朕与皇后为大宋江山万代,同饮此杯!”皇帝与皇后举杯同庆。但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觅得两宰相”一语,竟为苏轼兄弟埋下终身的祸根。从这祸根上生出的第一枝毒芽,就在翰林学士王珪的小书房里。王珪与太监王仁宪隔茶几并坐。两人都扭头望着对方,同时在心里琢磨“觅得两宰相”这句话的分量。房里烛光闪烁,时明时暗,就像两人的心境。王珪道:“你说,皇上把王安石的万言书这么一丢。还说:‘为儿孙觅得两位宰相’。你没有听错?”显然,王珪不愿相信这是真的。王仁宪着急道:“怎么会错?我就站在皇上身边。一个字也不会听错!”王珪盯着他,问:“皇后还贺喜?皇上叫干杯?”王仁宪说:“没错!没错!皇上认为苏轼两兄弟都是将来的宰相!”王珪起身,走来走去沉吟着。这个年长苏轼十七八岁的王珪,是个城府很深的野心家。自进入朝廷,他就盘算着怎么一步一步往上爬,怎么能爬上宰相的高位。他盘算着,等韩琦、欧阳修退下后,宰相将在王安石、司马光和自己之中产生。他觉得,仁宗似乎认为王安石做事不够稳健,故对他的变法迟迟不予回应。那么,王安石当宰相的可能性就不大。司马光为人刚直,深得皇上信任。但他的刚直也得罪不少人,成为他高升的障碍。这样分析之后,王珪便在“广结善缘”上狠下功夫。他要在人们的眼中,把自己塑造为老成持重、忠厚可靠的形象。这样,既有可能胜出王安石,又有可能胜出司马光。谁知现在,“半路杀出程咬金”,而且是兄弟两个!王仁宪的消息,对王珪无异于晴空霹雳。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二苏前进。当然,首先要对付苏轼。王珪站下来,盯住王仁宪道:“皇上与皇后把苏轼兄弟视作宰相之事,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王仁宪道:“我又不是傻子!单是我俩今夜见面,犯的便是死罪!我会把这事让第三个人知道?!”但是,已经有第三个人知道了,他就是章惇。考后,章惇的父亲专程来京向王珪致谢,章惇就陪着父亲住在王珪家中。他想利用这机会,把父亲和王珪的亲密,变成自己和王珪的亲密。所以,他总是见缝插针地接近王珪,没话找话地套近乎。此刻,他刚好来到王珪的书房外,察觉房中有人,便忍不住偷听。于是,他不但成为知道这后宫秘密的第三人,还知道了王珪私交内侍这个要命的秘密。他想,等自己哪天进了朝廷,这两个姓王的人,都可以为他所用了。从这个夜晚开始,野心勃勃的王珪和同样野心勃勃的章惇,都把二苏视为自己仕途中的头号敌人。当然,首当其冲的还是苏轼。

第四章 “二王”拦截

汴京大街上,鼓乐奏鸣,人群熙攘。这是新科状元、榜眼、探花分道游街,让人一睹风采的日子。只是,今科去看状元、探花的人,都不如来看榜眼的人多。满街群众你推我挤、分分合合。苏兴和秀嫂护着王弗、王闰之,而苏义和碧桃则护着苏辙与史氏,他们身不由己地随着人流蠕动。鼓乐声引出千家万户的男女老少,也引出王安石的独生子王雱。王雱来到门前,看见彩旗飘飘的仪仗队导出马上的苏轼后,忍不住愤愤转身,用脚把大门“咣啷”一下关上。王雱走进王安石的书房道:“爹,听见没有?苏轼打马游街,正从门外经过!”正在写字的王安石没有抬头,只是问:“怎么?”王雱说:“爹,难道您没老就糊涂了?别以为苏轼兄弟针贬时弊的见解与您相同,可他们治理朝政的主张和您的根本不一样。您让他们立身朝廷,就是给自己添两个对头。上边本来就有韩琦这一辈儿老的不理睬您的变法。这下倒好,下边又来了苏家两兄弟的‘循序渐进’。您哪,就等着给您的‘变法革新’送终吧。”王雱的愤怒传不上大街。大街上的游行热热闹闹地进行着。突然,一个年轻的醉汉从街边蹿到苏轼的马前,叫道:“停一下!”苏轼勒马。仪仗官正欲上前,醉汉抢先冲着他叫:“别拦我!我与榜眼公说几句话。”仪仗官果然不加阻拦,而是让随护的卫队站成一圈,把苏轼和醉汉围在街心。看热闹的人立刻拥到卫士们的身后,熙熙攘攘引颈而观。醉汉仰面向苏轼道:“榜眼公,在下花二两银子买了一幅画。回头一看,这幅画不曾落款。请榜眼公瞧瞧,这幅画是何人所作?二两银子买来,在下是不是上当了?”说着,他展开画幅,高高举起。这是一幅山水。苏轼凝目细看后,说道:“此画格调高雅,气势雄浑,很像王诜的手笔。”醉汉问:“王诜?他是谁呀?你认识吗?”苏轼道:“王诜乃当朝驸马都尉。我不认识他,只是见过他的字画。你二两银子买得,占便宜了。此画未曾落款,也不止二两银子。若真是王驸马所画,只怕你买不起了。”醉汉笑起来,说:“你看它值钱,就送与你吧。”苏轼道:“萍水相逢,不敢领受。”醉汉道:“那就有劳榜眼公写几个字,与小民作个念想可好?”苏轼问旁边的仪仗官:“可以吗?”仪仗官看看醉汉,点头道:“可以。”围观的人兴奋起来,热心地抬来桌子,放上笔墨。苏轼下马。心想:“今天是朝野同喜的日子。有这个醉汉前来索字,也算一段佳话。”想着来到桌前,见醉汉已将那张画铺在了桌上。苏轼提笔调墨,问醉汉:“尊驾要我写点什么?”醉汉道:“就写:‘是王诜之画’。”苏轼道:“我无书画鉴别专才,不敢说‘是王诜之画’。我改‘是’为‘似’,可否?”醉汉大笑道:“还是榜眼公高明!改‘是’为‘似’,好极了!”于是苏轼便在画上写下“似王诜之画”五字并落款。苏轼还未搁笔,那醉汉又说:“请榜眼公用印!”说着,已将印泥盒放到苏轼手边。苏轼不觉笑了,说:“尊驾像是有备而来呀。”一边说,一边摸出随身携带的印鉴来盖上。这时,醉汉捋起自己的袖衣,说道:“我也来写几个字。”人群中立刻有热心的大声提醒道:“写不得!写不得!”醉汉回头问:“为何写不得?”热心人道:“榜眼公题了字,你这幅画可就值钱了。你要是写上几个字,又把它变得不值钱了。我劝你别糟踏了好东西。”醉汉道:“我的东西,我爱怎样糟踏,便怎样糟踏。不干你事!”说着就去拿笔。人群中发出叹息声。还有人说:“等他酒醒了,慢慢后悔吧。”苏轼一看这人提笔挥毫的神态,心里便觉诧异:“像是个行家!”只见那醉汉在纸上写出“是王诜之画”五个字,接下来的落款是“王诜”二字。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出:“他就是驸马都尉!”苏轼便微笑拱手道:“久仰。久仰。”王诜也拱手微笑道:“失敬。失敬。”两人都开心地笑起来。王诜是开国元勋的后人,是大长公主的驸马。在以后的岁月里,苏轼与王诜成了莫逆之交。正当仁宗皇帝要培养并重用苏轼之际,不幸的消息从四川传来:苏轼的母亲病故!苏轼一家立刻悲悲切切上路,按当时的伦理和孝道,回乡去守孝三年。三年中,仁宗和曹后时常念叨苏轼。终于有一天,得欧阳修奏报:“苏轼守孝,三年期满,一家人已回汴京。”宋仁宗满心高兴,很快在便殿里召见了韩琦、欧阳修、范镇、司马光、王安石、王珪等六人,说:“苏轼已回汴京。诸卿且说说,苏轼任何职为宜?”御史中丞范镇是个爱才的人,且一贯喜欢提携后辈。他抢先发话道:“臣以为,可任苏轼为大理评事,入秘阁直史馆,留在朝廷培养。”范镇提出的,是执掌案件处理、管理皇家经史、负责编修国史的中央部门,都是文职官员的重要岗位。仁宗同意范镇的意见。他原本就想把苏轼留在朝廷培养,于是问:“有无异议?”按例,若无异议,范镇的提议就成定案,苏轼就留在朝廷了。别人可以不出声,王安石却不能沉默。他正担心自己的“变法革新”不能实施,怎能把“循序渐进”的苏轼留在朝廷?于是他说:“启奏陛下。苏轼之文,臣并不十分推崇。”仁宗有点意外:“啊?”王安石道:“臣以为,苏轼之文多策士之风,只不过如苏秦、张仪般能言善辩而已。不宜授予高位,更不宜留在朝廷。”必须帮衬王安石!王珪赶紧接过话头道:“启奏陛下:臣以为王大人所言稍嫌过分,不能以苏秦、张仪之流与苏轼并论。但苏轼年轻,仅凭考试,便登高位,恐怕于他的前程反为不利。”司马光总是直杠杠的,他说:“有何不利?是人才就当重用。”司马光极不赞成王安石的“变法革新”。他认为,主张“循序渐进”的苏轼若能留在朝廷,就会多一分反对的力量。于是向仁宗道:“启奏陛下:臣赞同范大人的意见,应将苏轼留在朝廷培养。”王安石当了宰相后,被人叫作“拗相公”,现在他就拗起来了。他说:“苏轼不宜留在朝廷!有文才未必便有吏才。为官治国,可不像吟诗作文。启奏陛下:臣以为还是按照大宋祖规,放他到外县当个主簿(书记官)也就够了。”王珪的处世哲学,原是多栽花、少栽刺,平常尽量不说与别人意见相反的话。但自从知道苏轼是皇帝心中的宰相后,他在苏轼的事情上就不能装好人了。他一定要阻止苏轼进入朝堂!王安石是他天然盟友,他不能不趁机跟进。于是他说:“启奏陛下:王大人之言也有道理。”他的语气不像王安石那么武断,但听来却更有说服力,“苏轼的文才,天下倾倒。但苏轼的吏才,尚无人知晓。先让他到外县练练吏才,岂不是于他、于国,皆有好处?”仁宗感到事情有点难办:四个大臣二比二!而他,一心要当个听得进不同意见的明君。宋仁宗确实被后世认为是一位明君。据说,自视甚高的乾隆皇帝生平只佩服三个皇帝:他的祖父康熙、唐太宗、宋仁宗。宋仁宗因善于纳谏(听取意见)而成就了千古流芳的“包青天”包拯。史书上有这么一则故事:说包拯为御史(负责考核官吏)时,认为三司使(掌管国家财政)张佐尧过于平庸,要罢免他的官职。可是,张佐尧是仁宗宠妃的伯父。仁宗同意不让张佐尧在三司,但想调他为节度使(地方军事长官),哪知包拯不同意。仁宗说:“节度使乃粗官(带兵被视为粗活),卿何用再争?”包拯道:“节度使太祖、太宗皆为之,恐非粗官。”仁宗被包拯顶得无话说,只好罢了张佐尧的官。回到后宫,那妃子向仁宗哭哭啼啼。仁宗说:“岂不知包拯为御史乎?”现在,任命苏轼的问题,大臣意见二比二!仁宗不愿意由自己做出决断,于是转脸去问欧阳修:“欧阳大人意下如何?”他想,欧阳修一定赞成苏轼留在朝廷。只要副相欧阳修表示赞同范镇的意见,相国韩琦也就不好反对。那么,在三比二的形势下,留苏轼在朝廷培养便可如愿了。谁知欧阳修却犹豫起来。他虽然不知道皇帝认为苏轼有宰相之才,但也赞同范镇的意见:留苏轼在朝。只是,按当时的规矩,苏轼在欧阳修任主考官时中了进士,就算出自欧阳修的门下,也就成了欧阳修的学生。现在对苏轼的任命有了争执,爱惜名誉的欧阳修,又觉得自己需要避嫌了。他原本不想表态,可是被皇帝点了名,又不能不表态。于是他说:“苏轼是难得的人才。我料十年之后,天下人尽知苏轼之文章,而不知我欧阳修之文章了。”这是他对苏轼的真实评价。同时他认为,自己说出这种分量的话,皇上就该明白他的意思,而无须直接说出“留在朝廷培养”几个字。所以他接下来只补充了一句:“这样的人才,朝廷应视为珍宝。”他把问题又留给了皇帝,相信皇帝能做出符合自己愿望的决断。欧阳修虽然夸奖了苏轼,却对是否留他在朝廷没有表态。那么,二比二的格局就没有突破,这让皇帝为难。仁宗总希望自己的意见与多数人一致。现在,只剩韩琦没有说话了,于是他寄望于韩琦,问:“相国之意如何?”事到其间,韩琦的态度将是决定性的,在场人因此凝神屏气。韩琦显然成竹在胸。他从容言道:“依臣之见,可任苏轼为大理评事。但,不必留在朝廷,先让他出去磨炼磨炼。”机不可失!王珪连忙接话道:“韩相国之言甚为周到。凤翔县(陕西境内)离汴京不远。若让苏轼前往凤翔县任主簿,三年之内也就可以看出他的吏才如何。那时,再调他进京也很方便。”王珪意在先发制人:明确提出外派苏轼的地点和职务。只要有人附和,苏轼就只能到偏僻小县去当个小吏。仁宗沉吟着。他并未在意王珪的话,只是深深感到韩琦一贯的老辣。韩琦把双方的意见都照顾到了:让苏轼任大理评事,苏轼的名分就是在朝的官吏,照顾到皇帝和范镇等人的意愿;而让苏轼出外磨炼,实际上去了地方,也照顾到“二王”怀疑的吏才问题。仁宗对韩琦的建议虽不满意,却没有充足的理由反对,只好说:“那就任苏轼为大理评事、凤翔府签判。”仁宗顺口接过王珪提出的地点“凤翔”。但是,却改“县”为“府”,改县里的“主簿”为府里的“签判”。仁宗的决断,在场的每个人都不遂心:范镇、司马光、欧阳修因为苏轼没能留在朝廷而遗憾;王安石、王珪因为苏轼没去最基层的凤翔县做主簿,而是去了堂堂的凤翔府做签判而不快。南园里,苏轼一家开始收拾行装。本来苏辙也放了外任。因不能让老父独自在家,苏辙便辞官不做,与妻子史氏留在汴京照顾父亲。这些天,史氏就帮着王弗收拾东西,苏辙就忙着买车买马、陪兄长四处辞行,等等。一眨眼,便到了苏轼动身的日子。汴京城外有个亭子,供人们话别时遮阳避雨,被称为“十里长亭”。现在,亭子外系着两匹马,一马空鞍,一马驮着许多东西。亭子中站着曾巩。曾巩向亭外翘首而望。看见苏家老小骑马坐车而来,他赶快跨出亭子,叫道:“子瞻贤弟!”苏轼闻声而望:“是曾兄。”他拍马向前,来到亭外,赶紧下马。曾巩道:“贤弟,愚兄特来相送。”苏轼道:“兄昨日已为小弟饯行,今日又何必劳驾至此?”曾巩道:“昨日别后,我想起凤翔乃苦寒之地。贤弟来自天府之国,哪受过黄土高原的贫瘠。何况贤弟在那里举目无亲,若是缺少什么,如何是好?故而与贤弟送来一些吃的用的和必备之物,便让这匹马替贤弟把东西驮了去。先安顿得舒适一点,以后再慢慢习惯吧。”苏轼望着忠厚诚恳的曾巩,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连声道:“小弟如何过意得去……小弟如何过意得去……”曾巩说:“三年后,愚兄再到此亭,迎接贤弟归来。”这时,苏洵和苏辙等人也来到亭前。曾巩和他们见礼寒暄后,便站到一边,让他们一家人话别。苏洵有些伤感地望着苏轼,说:“长到二十出头,你才第一次离家。往后,什么都得靠你自己了。宦海风云,变幻莫测。今日长亭相别,我竟不知带你们出来求取功名,是对还是不对了。”他咳嗽起来。苏轼忙从王弗手里接过披风替父亲添衣,说:“爹,儿子年轻,经受点风雨坎坷都不算什么。只是放心不下父亲您的病。”苏辙忙说:“哥,你放心吧。爹这儿有我呢。”苏兴在亭外叫:“老爷,少爷,有人来了。”众人回头望,只见三匹快马来到亭前,才是驸马王诜和两名内侍。王诜下马和众人打过招呼后,向苏轼道:“子瞻兄,我今日进宫和皇后娘娘说起你到凤翔之事,娘娘特地命我前来与你送行。”苏轼和苏洵、苏辙等同声惊道:“这如何敢当?”王诜指着内侍手里捧的鎏金盒子说:“此乃皇后娘娘赐与苏兄。”内侍打开盒子,那里面是皇家所用的珍贵笔砚。王诜接过盒子,说:“皇后娘娘愿子瞻兄为大宋写出安民之策,为万代留下锦绣文章。”苏轼接过盒子,激动地面北而跪道:“苏轼叩谢娘娘。愿以微躯报效朝廷。鞠躬尽瘁始自今日。”

第五章 一百五十年也要改

连天黄土,风过沙飞。树少人稀,满目荒凉。跋涉中的苏轼一行,显得渺小而寂寞。他们经过村庄时,苏轼故意停下来休息,借机走进百姓家。他看见百姓们家徒四壁,十室九空,越走心情越沉重。前面又是起伏延绵的黄土高坡。苏义从车后策马向前靠近苏轼,说:“大少爷,您看见没有?”他指指黄土坡上的一个黑点。苏轼说:“看见了。像是一个骑马的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苏义说:“会不会是抢匪的探子?”苏轼说:“反正也无值价的东西。待我前去看看。”他拍马跑去。跑近时,果见那是一个人骑在马上。再近一些,便见那人滚鞍下马,向自己走来。苏轼看清来人,吃了一惊道:“你!你是马辉?”马辉道:“在下候驾多时。”苏轼道:“等候我?仁兄有何见教?”马辉道:“请先生勿嫌在下愚鲁,让我做您的学生吧。”他跪下去。苏轼赶紧下马相扶,连声说:“仁兄不可如此!仁兄不可如此!”马辉跪地不起,说:“请先生答应我。”苏轼道:“仁兄,你我乃同考学友,怎能以师生相待?”马辉道:“我是诚心诚意的。”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道:“读了先生的文章,才明白自己的无知。我决心从头学起,先生何忍拒我于千里之外?”苏轼听他这么说,也连忙跪下,说:“那么,你我就以兄弟相称,朝夕相聚,切磋诗文,你看如何?”马辉道:“那,谨遵台命。大哥受小弟一拜。”待王弗的马车来到跟前,苏轼便拉着马辉的手,向妻子和姨妹做了介绍。王弗笑道:“辉弟的举动令人感佩。”她向苏轼道:“看来,辉弟也是个性情中人。二弟不在身边,你得辉弟做伴,真是好福气。”大家又起程赶路。马辉与苏轼在前并辔而行。马辉道:“都以为大哥会留在汴京,不料把你放到这苦寒之地。”苏轼道:“韩相国说得对。我应当出来磨炼磨炼,日后方能有所作为。”马辉道:“可是别人都说,你是被‘二王’排挤。”苏轼道:“二王?”他笑起来:“从何说起?王安石大人乃有名的耿介之士,我与他相识不久,毫无恩怨。他为何排挤我?王珪大人乃成都华阳人氏,论起来我们还是同乡,无缘无故的哪会排挤我呢?”胸怀坦荡是苏轼的天性。他曾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苏轼的人格魅力令无数人为之倾倒,却也为他招来不少祸端。车上的王弗听苏轼与马辉谈话正听得有味,旁边的王闰之忽然说:“姐,我们真是命好。”王弗回头看她一眼,说:“命好?没爹没娘,叫作孤苦伶仃。怎说是命好?”王闰之道:“我们有姐夫呀!”说罢,她趋前掀开车帘叫:“停车!停车!”苏轼回头问:“小妹,你要做什么?”王闰之跳下车来,说道:“我不想坐车了。我要骑马。”她跑到苏轼身边。苏轼板起面孔道:“休得顽皮,快回到车上去!”王闰之道:“你不让我骑马,我就走路。”她向前跑去。苏轼回头,向王弗道:“管管你这个妹妹!”王弗笑道:“就让她在你的马上骑一会儿吧。”苏轼无奈,只好叫道:“来吧。王二小姐!”王闰之发出一串快乐的笑声,奔回苏轼身旁。苏轼将她托上马背,替她牵马而行。马辉也就牵着马陪苏轼走路。一行人到了集镇,便走进饭馆,准备吃午饭。饭馆里顾客不多。苏轼主仆分坐两桌。一只黄狗在桌间游走觅食。饭馆外,骑驴走来酒坊主。在他身后,是一辆装满酒坛的牛车。酒坊主在门前拴了驴,向衣衫破旧的赶车人说:“搬两坛进去。慢点,小心打了!”说罢,他走进大门,选了一张空桌坐下。店婆过来招呼道:“掌柜的您来了。”显然他们很熟。酒坊主道:“来了。吃的,喝的,都按老规矩。回头告诉你们掌柜,今天又送来两坛酒。账,还是等年底一块儿算。”这时,赶车人扛着酒坛进来。黄狗一见这衣衫破旧的人,便狂吠着扑去。赶车人大惊,躲闪中酒坛落地,应声而碎。酒坊主跳起来,吼道:“我的酒!”他冲过去向车夫挥拳便打。车夫本能地闪身而避。拳头从车夫头上划过,将包头布打落在地。车夫发出惊恐的尖叫。众人立刻明白了:赶车人是个妇女。酒坊主气急败坏,咆哮着:“原来你是个女人!难怪我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差。女人进了我的作坊,我哪有不倒霉的!”他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挥拳便打,还骂道:“打死你这害人精!打死你这害人精!”苏轼从桌边站起,大喝:“住手!”酒坊主道:“我打她,关你屁事!”苏轼说:“今日便关了我的事!”酒坊主问:“你是什么人?!”马辉忙说:“此乃新到任的凤翔府签判官,苏轼苏大人!”酒坊主惶恐了。他连忙松开女人的头发,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大人恕罪……”苏轼不理他,回头向那女人道:“这位大嫂,你为何女扮男装,来做这样重的力气活?”女人嘴角流血,不说话,只是哭。店婆过来道:“大人,老婆子认识她。她是凤翔县的吴二嫂。她婆婆患病,长年躺在炕上。她男人欠下官府的钱,被抓去关在大牢里。她只好出来挣钱养家。”苏轼诧异,问:“她男人怎会欠下官府的钱?”店婆说:“凤翔的人,穷呀。没有几家不欠官府的钱的。”百姓欠官府的钱!苏轼知道这是个此刻弄不清的问题,便向酒坊主道:“你打伤了她,应该赔她银子,让她就医。”酒坊主嗫嗫嚅嚅地说:“那,她得赔小人一坛酒。”苏轼说:“既是如此,她不赔你,你不赔她。两清了。”这时,王弗已拿出一块银子放到吴二嫂手里,说:“先拿去用着。以后有事,再到衙门里来找苏大人。”吴二嫂抬起泪眼,望望王弗又望望苏轼,恨不得把他们的样子刻在心里。苏轼一行继续赶路。终于有一天,望见了凤翔府的城门楼。凤翔府城外的“十里长亭”中,站着一群迎宾者,为首的是凤翔知府宋选。宋选身后是凤翔县令胡允之及府、县两衙官员。府衙书吏江琥指着远处过来的车马,向宋选说:“大人,那像是苏贤良的车马。”宋选问:“你称呼他什么?”江琥有点不安,说:“小人不知叫什么好。因皇上考过他‘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故而叫他‘苏贤良’……”宋选微笑着“唔”了一声,见苏轼的车马已近,便走向亭外。江琥连忙跑到苏轼的马头前,大声道:“请问可是苏大人?”马辉代答:“是苏大人。”江琥道:“凤翔府宋大人已等候多时。”苏轼一听赶紧下马,疾步去到宋选面前施礼道:“下官苏轼拜见知府大人。”宋选笑道:“免礼。免礼。”他扶起苏轼,“凤翔偏僻之地,以子瞻这样的名士,肯屈尊前来协理政务,实在万幸。故而,本官特率僚属在此迎候。”苏轼道:“大人与诸位如此抬爱,在下不胜惶愧,不胜惶愧。”宋选说:“来,我与你引见引见。”他指着胡允之道:“这位乃凤翔县令胡允之。说起来,你们应是故交。”胡允之便向苏轼道:“在下曾在四川为官。当时,常向令尊大人请教学问,算是令尊的学生了。”苏轼道:“既是故交,日后望兄台不吝赐教。”苏轼一家在凤翔府安顿下来。曹皇后送的那套笔砚,端端摆在书房里的桌案上。现在,苏轼坐在桌案前,正望着那套笔砚出神。已换上睡衣的王弗轻轻走来,说:“子瞻,还不想睡?”苏轼说:“不想睡。”王弗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苏轼回头望着她,问:“你知道?”王弗笑道:“如果我不知道,我就不是王弗,你也不是苏轼。”苏轼转过身来道:“那,你说说看。”王弗说:“你在想饭馆里的吴二嫂。在想,百姓为何会欠下官府的钱。”苏轼笑起来说:“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虫!”王弗道:“大才子怎么说话呢?虫!多难听!要说我是你的知音!”苏轼拉起王弗的手,笑道:“是呀。知我者,贤妻也。”他让王弗坐在自己的腿上,搂着她道:“说说,你怎么总能猜到我的心思?”王弗道:“谁猜呀?是你总把心思写在脸上!”她说:“你呀,与其在这儿想,不如明天出去,四处走走问问,就什么都知道了。”苏轼听了王弗的话,第二天起个大早准备出门。掀开窗帘,却见大雪纷飞。苏兴来问,今天还出不出去?苏轼说“去”。在四川很少见到下雪的苏轼,见到雪很是兴奋。他出门的时候,王闰之跑来说:“姐夫,下雪了,多好玩呀。我跟你出去。”苏轼说:“我出去公干。你去做什么?”王闰之无奈,便到院子里堆雪人。过了一会儿,马辉走来,叫:“小妹。”王闰之仰起面孔,问:“辉哥,冷不冷啊?”马辉道:“你南方人都不觉冷,我北方人更不觉冷了。”他卷起袖子:“我来帮你堆雪人。”王闰之推开他,说:“你堆不好。”马辉说:“我哪个冬天不堆雪人?怎会堆不好?”王闰之说:“我堆的不是雪人。我堆的是姐夫!”她退到一边端详着,问:“你看,像不像我姐夫?”马辉不吭声了。他注视着王闰之。王闰之注视着雪人。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马辉这样的少男很难见到少女。没想到做了苏轼的兄弟,竟然接触到美丽活泼的王闰之,而且彼此间很快就非常亲近。渐渐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于不知不觉间在他心底滋生。苏轼首先拜访凤翔县令胡允之。凭印象,他觉得胡允之品格质朴,可以信赖,所以选定他为自己拜访的第一人。胡允之热情接待。围着一盆炭火,二人品茗畅叙。胡允之告诉他:“就我所知,还有比吴二嫂更穷苦的。凤翔地处边陲,西夏年年骚扰。战祸不断,民不安生,再加‘衙前役’。百姓之苦,确实苦不堪言了。”苏轼问:“‘衙前役’不就是官府征召百姓,替衙门当差吗?百姓充其量花费些时间,出力流汗而已。为何还会欠下官府的钱呢?”胡允之道:“是这样的。官府叫百姓替衙门运送货物,比如木材呀、粮食呀。如果路上出了事,或者大水把木材冲走了,或者粮食让土匪抢劫了,那么,这些损失,就要由承担此项运输的百姓赔偿。赔不起的就只有逃亡他乡,或者被丢进大牢。”苏轼说:“难怪一路上田园荒芜,十室九空。”胡允之叹息道:“唉!叫百姓赔,真苦了百姓;不叫百姓赔,官府又如何交代?”苏轼问:“难道就别无良策?”胡允之道:“这‘衙前役’从唐末五代施行以来,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一百五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从来没人叫改。”苏轼拍案而起道:“一百五十多年也要改!一定要想个于官于民的两便之策!”仁宗皇帝病了!这一天,又是大太监王仁宪在殿上高呼:“陛下有恙,今日免朝。”列队群臣散去时,王珪示意王安石延后。王珪小声道:“皇上已半月不理朝政,想必病得不轻。皇上无子,虽然将侄儿赵曙从小养在宫中,但至今未将他立为太子。现在皇上病重,也许不得不立太子了。依我看,事到如今,最有可能占据储君之位的,恐怕就是这个在宫里养大的赵曙。”王安石正色道:“以你我的官职,这等大事不能妄议!”王珪道:“你为何如此迂腐?立太子的事,既关系江山社稷,也关系你我前程。我问你,你倡议变法革新的万言书,皇上可有回话?”王安石道:“没有。”王珪道:“这不?你要想变法革新,只有盼望新君即位了。”他停了停,说:“三年后,万一苏轼真的做出点什么政绩回来,你我就很难立身朝堂。”王安石停步,说:“不至于吧?”王珪道:“你没有留意皇上每次提到苏轼的样子?好像,他恨不得马上任命苏轼为宰相!”他盯着王安石。王安石默然,他其实同意王珪的话。事实证明王珪的政治嗅觉可谓灵敏。不久,仁宗果然册立侄儿赵曙为太子。一天,曹后来到仁宗的卧榻前,欢喜地说:“陛下,臣妾要向陛下道喜。”仁宗问:“朕有什么喜?”曹后道:“陛下命臣妾清理奏章,有凤翔知府宋选上表,为苏轼请功。”仁宗精神一爽,不觉坐起身来道:“为苏轼请功?苏轼到凤翔不久,府台便为他请功?如此说来,苏轼不但有文才,也有吏才。朕未曾看错苏轼。”曹后道:“陛下哪会看错!”她回过头去,问侍立一旁的太子道:“皇儿知道各地施行的‘衙前役’吗?”太子道:“知道。‘衙前役’施行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曹后道:“可是,这‘衙前役’弊端甚多,弄得民众苦不堪言。”她转向仁宗说:“苏轼到凤翔考察民情,革除弊政,改施《衙前役新则》。此‘新则’于官于民皆有利。在凤翔府施行后,上下交口称赞。贫穷荒芜的凤翔府,如今变得生机勃勃了。因而知府宋选上书,表彰苏轼,请求在渭州一带推行。”仁宗从皇后手里接过奏章和公文。公文的封面上写着《衙前役新则》。下面的落款是“苏轼”。他看见这两个字,心里便一阵高兴,说:“既是如此,皇儿代朕拟诏,《衙前役新则》可在渭州一带推行。若行之有效,再遍行天下。”太子道:“儿臣领旨。”仁宗把“新则”递给太子,说:“皇儿先将‘新则’拿去,抄一份留下,再与朕送来。‘新则’对百姓有利,皇儿要仔细阅读。朕留一份在身边,有精神时也好看看。”太子接过“新则”,施礼退去。仁宗长长叹了一口气。曹后道:“陛下应高兴才是。为何又叹起气来?”仁宗道:“革除弊政,朕寄望苏轼。可是,朕不知能等得苏轼回朝否。”

第六章 黑水谷的笑声

在渭州施行《衙前役新则》的诏书,到了章惇当差的商洛县。苏轼回川为母亲守孝期间,章惇一直留在汴京,想做个“京官”。为此,他依靠王珪,频送大礼。在京滞留两年,最终未能如愿,还是被放到贫瘠的商洛县去当主簿。他满心怨恨王珪,又不敢有所表露,只得委屈上路。后来,听说苏轼出京就到凤翔府,他心里便打翻了五味瓶。现在,苏轼整出个《衙前役新则》,不但在渭州一带推行,还可能推行天下。章惇似乎看见,苏轼正向宰相的位子走去,这使他的妒火和怒火一齐燃烧起来。于是他向上司报告,说自己乃苏轼的好友,可去凤翔府向苏轼讨教。上司自然应允。章惇利用苏轼的声望,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并且,可再次了解苏轼这个劲敌。商洛县离凤翔府并不太远。两地的风土人情、贫苦状态原本差不多。可是,当章惇进入凤翔地界后,立刻发现这里和自己那里已大不相同。这里,黄土被麦苗覆盖,极目望一片翠绿。顿时,他心中又塞满了酸苦与无奈。他忍不住想:“苏轼在政绩上先我一着。是不是命中注定,他永远要高我一筹?”心有纠结马行迟。章惇无精打采地在马背上一颠一颠地走着,突然想起一个人——凤翔府书吏江琥。这是他家大管家的儿子。江琥识文断字,为人乖巧。虽然是家生奴才,但甚得章惇父亲的赏识,所以替他在衙门里找了个差事。江琥父子自然心存感激,因此对章家越发忠心耿耿。江琥的父亲是管家,章惇的母亲是乳娘。乳娘与管家一样是“下人”。但章惇的父亲是老爷,他的身份就是“少爷”,他因此瞧不起管家的儿子江琥。在家时,章惇很少和江琥说话,更没想过要和他打什么交道。但是现在,既然江琥在苏轼身边,这层关系就必须用上。章惇进城首先约见江琥,先向他弄清了《衙前役新则》出台的前因,又当机立断,出城去见那个女扮男装的“赶车人”吴二嫂。章惇骑马来到吴二嫂的家,看见一个妇女正在窑前推磨,便说:“看样子,你就是吴二嫂吧?”吴二嫂诧异,抬起头望着他不吭声。章惇微笑道:“我是你们凤翔府签判官苏大人的朋友。”听说是苏大人的朋友,吴二嫂立刻解除一切戒备,满脸笑容热情招呼:“啊,先生请下马歇歇脚。”她忙着搬凳子、抹尘土。章惇并未下马,只是说:“我知道,你的男人和许多农户原来都欠了官府的银子,被关在大牢里。是苏签判施行《衙前役新则》才救了你们。苏签判对你们有如此大恩,不知你们何以为报?”吴二嫂非常惶愧,说:“先生,我们就是不知如何报答他!我们这些人家又无值钱的东西。就是有,苏大人也不会要。想给他叩个头,他都不受……”章惇说:“我替你们出个主意。”吴二嫂热切地道:“那就太好了。先生您说。”章惇道:“你叫上庄稼人一同进城,到苏大人家中送上一只鸡、几只蛋。鸡和蛋原本不值钱,要紧的是人多!一大群人在城里走,碰见城里人就说,是去感谢苏签判的。这就是替苏大人扬名,对苏大人的前程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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