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传:大谋小计五十年(第3部)(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6 18: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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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若虚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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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传:大谋小计五十年(第3部)

诸葛亮传:大谋小计五十年(第3部)试读:

卷一 强吞益州

卷首

荀彧喘着气从床上翻了个身,他伸了伸手,想要拿床头案上的那只铜卮。可他拿不动,手指很软,只“当”的一声撞响了器皿,他嘲笑了自己一声,而后放弃了。寿春的冬天很冷,到处雾蒙蒙的,空气里凝着冰冷的水汽,每一次风起,都像是吹低了温度,荀彧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一个寒冷的季节,而且是客死他乡。门外有呜呜之声叫魂似的不肯低弱,仿佛是风声,又仿佛是大军开拔的号角声,既激昂又凄厉,像染着血的一副铠甲重重地丢在锋利的兵仗上。曹操再次兵伐东吴,南下濡须。早在曹操征讨关中马超时,便在谯地制造战船、训练水军,已为今日之战做好了充分准备,如今西北安定,长江以南的孙权便成为曹操必须拔掉的钉子。这一次十万大军从邺城出发,水陆两路东下淮南,势必要饮马长江。第一次他没有随军出征,也没有留守大后方,反而被抛弃在寿春。这座城市曾埋葬了袁术的帝王幻梦,城市的每一寸土下皆湮灭着失败者的惨号,或者也会埋葬他荀彧。一个多月前他已被遣去了谯,明面上是说去劳军,其实是被赶出了邺城。他成了旁人厌弃的绊脚石,人家嫌他碍事,又不能当即撕破脸,只好远远打发走。这个厌弃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曹操。对于今日的际遇,他其实并不悲哀,很久以前,他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他只要和曹操继续共事下去,总有一天他们会分道扬镳。当年他义无反顾地弃袁绍投曹操,原是看准了曹操可有大作为,曹操能让糜烂的汉王朝重整基业,散乱的宗庙典章会因此重建制度。可当曹操的势力达到顶峰时,他那隐藏的野心便会将忠心一口口吞掉,他要做光耀后世的太阳,怎么能容忍头上还压着一轮太阳。只是,如果当日不选择曹操,又能选择谁呢?乱世的诸侯们要么贪图眼前之利,不思进取,要么明目张胆地觊觎神器,改朝换代之心昭然若揭,只有曹操心怀天下,他有弭平战乱的远大抱负卓越能力,愿意高举兴汉旗帜,愿意迎奉皇帝,愿意恢复宗庙社稷。尽管他没有耿耿忠君的赤心,却是荀彧在汉家社稷行将崩塌前唯一可以选择的复兴之主。荀彧在利用曹操的雄才大略,曹操也许知道荀彧的利用,他们互相在下赌,赌彼此的信念到底能支撑多久,会不会成为最后决裂的导火索。门开了,荀彧转过头去,是随他来寿春的家人荀况。“丞相赠食。”荀况抱着一个锦盒走进来。荀彧诧异了,他挣扎着坐起来,喃喃道:“丞相赠食……”那锦盒已放在手边,他抚了上去,却没有打开,像是触着一个难以猜测的谜团,因太费解,便犹豫了心思。荀况抹着脸:“令公,适才赠食的使者问了一声,令公的病要不要紧,若不要紧,丞相在合肥等着你。”话里有话!荀彧听出了玄机,只要他妥协,曹操仍奉他为心腹,可他能妥协么?他能么?他被曹操猜忌冷落,皆因董昭等人上言朝廷,称曹操有大功于汉,请朝廷进爵国公,九锡备物。瞎子都看得出来,这哪里是为求恩宠,分明是篡国谋政的第一步,王莽代汉前,也唱了一出九锡封王的闹剧,曹操无非是步王莽后尘。荀彧不言声了,他轻轻打开了锦盒,“咔”的一声,宛若撬开了沉甸甸的心胸,盒中正正方方地卧着一具漆槅。食具是新做的,还有淡淡的漆味儿,大小方格隔得很规整,槅中却空无一物,空得像挖得一干二净的胸膛。他呆呆地盯着那没有一毫膳食的漆槅,双手颤抖着,仿佛被抽了筋一般抬不起来,他用了很大力气,终于将盖子压了上去。“令公,丞相这是何意,莫不是原为送食盒,使者说错了?”荀况看得奇怪,百思不能解。荀彧镇定地说:“你先出去吧,我累了。”荀况满心困惑,却不敢违拗,只好轻轻退了出去。荀彧把一双手重重地按住锦盒,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不知哪里来的水掉在手背上,敲出深浅不一的漩涡,他觉得自己像个悲哀的傻子。他原来还存着那么可悲的幻想啊,以为曹操无非是从此弃他不顾,落得个郁郁寡欢的惨淡余生,结果他竟猜错了,而且错得一塌糊涂。曹操原来是要他死的。既是彼此的信念永远不可能契合,他们之间的赌局必须要一个输赢结果,那么,便让死亡来做最终裁判。死吧,死吧,死吧……他敲了敲锦盒,空空的撞击声像死亡催促的唇音,这是他永远也抗拒不了的强大,他只能把自己投入毁灭的火炉里,向赌局的另一方认输。他像斩断的木头般倒了下去,那锦盒当地摔下床,肚子敞开了,漆槅飞了出去,倒扣在地上,像一顶被人遗弃的帽子。荀彧死了,死在寒冷的寿春城,那一天,曹操的大军正在南下濡须的征程中,他收到荀彧的死讯,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而后,他仰起头。苍白的天幕像谁垂死的脸,天边有一抹淡烟飘了过去,像不经意的一行泪。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在兖州,他被吕布逼得困窘无出路,几次想要北奔袁绍,做个仰人鼻息的食客,是荀彧苦苦相劝,说得急了,荀彧甚至威胁他:“明公若北奔袁绍,彧当南奔交趾,与君决也!”“与君决也”,曹操回想起这句话,他笑了一声,却在一刹那,眼泪像故意和他作对一样,偏偏就流了出来。

第一章 求援书巧解葭萌关死局

汉献帝建安十七年,荆州。雨像细弱的泪,飘起来没完没了,那哀婉之情便始终不曾倾尽,伤人的寒气越发足了。天总是灰着脸,云在天边垒城堡,却不涂上鲜艳的颜料,也不知什么时候便会下雪。黄月英在门口摘下了遮雨的簦,掸了掸衣衫上的雨珠,这才推门而入,照面看一眼,竟笑了出来。诸葛亮正伏案疾书,神情沉凝得像一尊守陵的石像。诸葛果趴在他背上,一只手扯住他的头巾,一只手敲着他的肩膀,嘴里还在唱小曲儿。便是这般聒闹,诸葛亮竟能全神贯注批复公门文书,小女孩的吵嚷像是过耳的风,轻轻一掠,痕迹也没留下。黄月英又好气又好笑,训道:“果儿,别缠着你爹,真不懂事!”她走过去,便要抱走诸葛果。诸葛果耍起赖,她紧紧地攀住诸葛亮的肩膀:“不,不,我要爹爹背着!”“不听话!”黄月英沉了脸色,硬去掰开诸葛果的手,强行将她拖离了诸葛亮,“走,跟娘出去,爹爹做事呢,别吵他!”诸葛果不干,她犟着坐在地上,因黄月英硬要拖她走,她着了急,竟自哭了起来,喊道:“娘是坏人,娘不让我和爹爹在一块,娘坏死了,最坏的人是娘!”诸葛亮看得心软:“罢了,让果儿留下吧,也不吵。”黄月英瞪他一眼:“你就宠着她吧,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了!”她丢开了手,用力戳了诸葛果一指头,“去去,我才懒得管你!”诸葛果飞一般扑进了诸葛亮怀里,还不忘记抱怨一句:“娘是坏人!”诸葛亮正色道:“不许说娘是坏人,知道么?”他将诸葛果抱在身边坐好,把白羽扇递给她,“玩着吧。”诸葛果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花,笑容却已等不及绽放出来,她大模大样地摇着羽毛扇,得意地对母亲晃晃脑袋。黄月英也不理她,却将一卷白帛放在案上:“草图我画好了,你看看。”诸葛亮惊喜,他搁了笔,将那白帛展开,四角压平,那上面原来绘着水车法式,他细细地观览一遍,叹道:“果然精妙,好好,可颁下荆州各乡里照此而制,如此一来,大大增进农力。”黄月英笑吟吟地说:“我为你做事,你怎么谢我?”“夫人欲亮如何感谢?”诸葛亮也笑道。黄月英偏着头想了想:“把那小东西交给我,我今天非收拾她不可!”她对诸葛亮孩子气地眨眨眼,忽地闪身而起,趁着诸葛果不防备,一把抱起她就往外走,任凭诸葛果如何叫喊踢打,也充耳不闻,生生将她带了出去。诸葛亮不禁展颜,抬头间修远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关羽、张飞。“军师!”关张招呼着,诸葛亮忙搁笔起身相迎,修远知道有要紧事要说,挪了锦簟给关张就座,自己再掩门出去。关羽从怀里取过一份战报,轻搁在诸葛亮的案头:“东吴送来急报,说曹操率军南下濡须,请我们出兵驰援。”诸葛亮翻开战报,是一片贴着羽翎的青竹简,已拆了封泥,果然是孙权发来的求援信,恳请盟友共御曹操。“要不要救?”张飞问道。诸葛亮沉吟:“一为盟友之谊,二为共御曹操南下,保住长江要塞,论理该救。”张飞道:“如此,即可遣艨艟战舰往东赴救,为掎角之援。”诸葛亮却不忙下决断,缓缓地提起了另一件事:“主公入蜀一年,一直屯守葭萌关,北不得出汉中,南不得下成都,三万余人困于关下,我们又相距遥远,也不知主公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形。”关羽也蹙起眉头:“大哥前日来信,说刘璋屡催他北上征伐张鲁,他以整兵为由,推了几次,可也不是长久之策。他毕竟在人家地盘上,又是打着为人除寇的旗帜,他日若是遭了猜疑,可如何收拾。”诸葛亮叹了口气:“主公是把葭萌当作又一新野了。”话虽没说透,关羽、张飞却是摸出了门路,刘备当年寄寓荆州时,被刘表遣往镇守新野,为北抗曹操的前沿烽堠。虽是为他人做保境卫疆的屏障,刘备却在新野潜心布恩,广慕仁义,收纳人才,荆襄士子慕名而从者不可胜数,以致刘表生出猜忌,也终于使得刘备牧民荆州后,昔日蒙恩的荆襄人才望风而从,为他坐稳荆州奠定了人才基础。如今他把这一手用去了益州,也想先树恩德,广收众心,逐渐蚕食益州根基,以为将来取而代之做准备。“当作新野?”张飞摇起头,“此一时彼一时,他日为客寄荆州,寓侨之人暂居方寸之地,自可徐徐而图之。今日是为主家遣征敌雠,战事贵在速决也,可急不可缓,他久居而不动,主家岂能容下?大哥若因循旧策,大谬也!”张飞虽粗莽,却经常能一针见血,诸葛亮看了张飞一眼,心里赞了一声,说道:“翼德所见正是!”张飞咬着钢牙:“依着我的意思,索性撕破脸,率兵打他个落花流水,把益州生生夺过来!”关羽也道:“若是当初让我和翼德随大哥入川,益州早已落入我们手中。如今这般拖拖拉拉,一年过去了,还在葭萌关整兵,人家会信你么?”诸葛亮叹道:“二位将军比亮更知主公,主公仁厚之主也,为道义所困,不忍横夺同宗基业。”张飞痛惜地说:“我听说大哥初入蜀时,与刘璋相会涪县,庞军师曾建议大哥于会中袭刘璋,因而夺取益州,大哥竟然一口回绝,大好机会白白浪费!”诸葛亮想起自己在刘备入蜀前,曾告诫他当断则断,不可因不忍之心而拖宕时机,偏偏刘备天性里有仁德之风,尽管心里知道不留情的决断于大业有助,行事时偏要网开一面。他虽也不赞同刘备刚入蜀便行鸠占鹊巢之举,却对刘备屡因仁义错失时机而感到沮丧,遇上这么个太有道义原则的主公,诸葛亮也无可奈何。诸葛亮声音低沉:“主公屯居葭萌关,他或许也莫可奈何,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时间拖长了,再想伺机而兴大事,难矣!”他将那份战报轻轻敲了敲,“我有个想法,不知二位将军可赞同否?”关张都望向诸葛亮,俯身倾听。诸葛亮拈起战报,目光在字里行间逡巡:“将东吴请援战报传给主公,告诉主公,长江战事吃紧,东吴急请增援,望主公定夺。”关羽错愕:“这是什么说法?”诸葛亮目光炯亮:“给主公一个离开葭萌关的理由!”关羽和张飞对望了一眼,他们都是饱经战阵的老将,已明白了诸葛亮的用意,关羽当即道:“好,就依军师之议,我立即给大哥发信,八百里加急驿传!”他把战报收起来,和张飞匆匆地离开了。诸葛亮却似还没有摆脱那棘手的困境,久久地陷入了沉思中。他看见被诸葛果丢在地上的白羽扇,弯腰捡起来,两片羽毛脱落下来,他心念一动,将羽毛细细地拆了,在书案上默默地摆八卦,竟摆出一个“屯”卦。诸葛亮怔住,喃喃道:“风雨交加,雷电震动,九五处坎险之中,大困也。”一丝惊慌像一条冰凉的虫子,悄悄地从脚趾头爬上来,在胸口转了很久,终于钻进了心里。冬天的葭萌关苍黄遍野,山林染了很重的霜色,像长了厚厚的一层白蘋。寒风从遥远的山坳处吹来,一路呼啸着奔来关门下,便不肯离去了。葭萌关隶属梓潼郡,白水河和嘉陵江在这里会合,沿白水河上溯,可到要隘白水关,沿嘉陵江上溯,则可抵达巴蜀咽喉阳平关。进出巴蜀的陈仓道和金牛道也在这里会合,陈仓道迂回遥远,却因有嘉陵江水运之便,上可远至渭水,下可顺江入巴西阆中。位于嘉陵江中段的沮县是漕运要枢,进出益州的物资常常在这里中转,金牛道为秦时所开,上至汉中盆地,下抵剑阁,自秦以来,由汉中入蜀,一般取此道而行。葭萌关是连接汉中与巴中的关塞,距它西南二十里是为剑阁,故而用兵者常言,要守住益州门户剑阁,先得守住葭萌关。在巴蜀的崇山峻岭间,险隘之关有数处,但葭萌关为其中最关键之所,刘备北征张鲁的三万大军便在此驻扎。刘备入蜀后,在涪县与自成都远来迎候的刘璋相会,彼此会饮数日,结下兄弟情谊后,便北上葭萌,作出了北征张鲁的姿态。这一年以来,刘璋往葭萌关送来车甲、器械、资货无算,成山的辎重堆在关城内,是对荆州贵客的厚恩,也是在催迫着刘备为他解决北边忧患。可刘备却一直按兵不发,每当刘璋催他北上,他不是说初来乍到,将士水土不服,便是说张鲁势大,不易轻敌,当徐徐图之。他有自己的深谋,也有自己的矛盾,一面搅在道义负担里,一面又期望出现转机,若能既合情合理地接收益州又不背负道义骂名,对他是最完美的结局。其实,刘璋也有自己的打算,他虽赠予刘备资给甚丰,倚重之情昭昭可见,却在葭萌关北边的白水关布下重兵,由心腹大将杨怀、高沛统领,说是拨归刘备部勒,却有监视嫌疑。恰是刘璋设在白水关的守军,让刘备更不敢轻举妄动,他若为了让刘璋放心,当真北上汉中,便得越过白水关。可他这一出去,后退之路则为他人所断,一旦被关在益州门外,便是骑虎难下,打得赢张鲁还好,若是打不赢,他连荆州也回不去。这是明显的赔本买卖,他即便再有道义,也不肯把老本输光,可若是毫无行动,一天天在葭萌关待下去,刘璋的猜疑心会越来越重,一样会断了他的后路,把他锁在巴山蜀水的险境中。他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到底做不得主,却又不能立即撕破脸和刘璋刀兵相见,只有硬着头皮窝在险关里,拖一天算一天。此时,庞统正站在葭萌关城门上,周遭山峦叠嶂,重岩危壁。地势虽险要,可长困在此,却成了无能为力的困兽,斗也斗不起,却只会在长时间的无所事事中耗尽士气。在这险塞关隘驻足,庞统却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他入蜀以来,屡劝刘备以轻兵袭取成都,刘备都辞以不忍,也不知错过多少机会。急得他几番想自己带兵突袭刘璋,待得益州归于囊中,再面缚请罪。关城下飞来一骑,披着一身沉甸甸的露水,似乎赶了很远的路,他仰头对守关将士高呼:“荆州急报!”守关将领往下看了一眼,立即吩咐士兵开城门,那信使拍着马冲进了葭萌关。庞统心知有大事,连忙跑下城楼,果有士兵领着信使过来,信使连汗也来不及抹,急道:“军师,荆州战报!”庞统拿过急报,见那信上粘着翎毛,显是加急战报,他握着信也不等待,在城关下跨马而奔,亲自带信送给刘备。他在刘备安在葭萌的临时住所门前下马,刚才跨进府门,却见中郎将霍峻领着十来个小兵走出来。霍峻个子极高,白白净净,像一截挺拔的白竹,明明是勇毅的武将,却让人错疑是文士。“军师!”霍峻笑呵呵地行了一礼。庞统见他一身精干的戎装,胳膊上还挂着弓:“仲邈这是要去哪里?”霍峻笑道:“主公晚间宴请群僚,去山里看看,能不能猎着没卧巢的野味。”庞统哦了一声,心底却在叹息。荆州军在葭萌关下无所事事,除了按时操演,不是去山间打猎,便是跟着刘备欢宴庆贺,却不知到底庆贺什么。霍峻这等战将没有战场立功的机会,只有去和野兽搏击以体会沙场激斗,真是大材小用。霍峻对庞统拱拱手,领着一干亲兵径直去了。庞统心里有事,也不耽搁,急匆匆地往里边走,还没走到内堂,却听见刘备的笑声。原来刘备并不在屋里,他坐在庭院的凉亭间,顶着风和黄忠下棋。黄忠的棋艺极烂,下至一半已是兵败如山倒,急得抓耳挠腮,又想悔棋又怕刘备斥他输不起,拈着一枚白子,迟迟地不肯落下。每每想到一着,刚要定子,又以为不妥,再拿起来掂掇不能决定。刘备催道:“快下快下,汝为万军之将,战场之上决机一瞬,落一子却左顾右盼,好不拖沓!”黄忠眉目不展:“主公,行军打仗与对弈不是一回事,前者在当机立断之勇耳,后者却得布局精密,举一而谋十,难煞人也。”刘备笑道:“你这烂手,若遇着孔明那般国手,也不知输掉多少家当,幸遇着我,我还道刘玄德棋艺已是最劣,没想到汉升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笑着将棋盒里的黑子哗啦啦乱抛,晃眼却看见庞统走来,笑道:“士元,你快来教教汉升,这老儿手太烂,一局棋下了两个多时辰,他便悔了七八遭!”庞统没有一丁点的雅兴,他将那信递过去:“主公,荆州战报。”刘备顿时不笑了,他拆了封泥,信有两份,一份为东吴发往荆州的求援信,一份却是关羽手书,两片竹简托在手里。他认真地看了一遍,信竟变得沉了,像被沉重的心事加了砝码,他把信转给了庞统和黄忠。“曹操大军南下,江东求援,云长请我定夺,”刘备啧了一声,“这老二,军情紧急,盟友求援,出兵襄助便是,竟也要问我。”庞统掂着信沉思,他反复地将关羽的手书看了几遍,在几个字眼上落了重重的目光,心中却渐渐拿住了一个清晰的轮廓,他喜道:“主公,这是荆州在为我们解困!”刘备一诧:“何解?”庞统道:“我们困于葭萌关,前不得入汉中,后不得下成都,北有白水关守将扼守监视,南有成都主家心思难料。主公也不可真的去讨伐张鲁,我们在葭萌关多待一日,便多惹主人的一分猜忌。值此进退维谷之际,便若围棋困局,欲解困,必得突出重围,寻一事机而另谋他路!”刘备渐渐懂了:“你是说,我们可以借着东吴求援一事,离开葭萌?”庞统微微点头:“正是。”“离开葭萌,”刘备犹豫了,“那是要与刘季玉争锋么,这,是否不妥?”非要把这个被道义折磨得失了大业心的主公逼上正途,庞统振声道:“主公不远千里,率精锐铁甲前往益州为何,莫非当真是为刘璋征讨张鲁?倘若是为同宗除寇消灾,为何主公屯于葭萌迟迟不动?若不是为同宗除患,又何必身投他乡,弃本州而投荒蛮?主公担忧与同宗争锋,主公受人厚资却按甲束兵,就不怕撕破脸么?”刘备被庞统的一番话激得一震,可那道义原则像长在心里的参天大树,哪里能轻易连根拔起。他紧紧地皱起眉头,烦闷地叹了口气。黄忠不由得也劝道:“主公,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再在葭萌屯守,士气日渐低落,倘或一朝战事陡起,恐怕难撄其锋。”刘备焦虑地握住双手,他也知道自己入益州最终目的是为了取而代之,他真是恨透了自己的优柔寡断,咬着牙把那软弱的慈悯吞了干净:“那该怎么做?”庞统听出他有松动之意,正言道:“统为主公进上中下三策,请主公斟酌之!”“士元请讲。”刘备殷殷道。“上策,阴选精兵,昼夜兼道,径袭成都。刘璋不武,又素无预备,大军卒至,一举便定!”刘备从盒里拈出一枚棋子:“请闻中策!”“中策,杨怀、高沛仗强兵守关头,明受主公部勒,实为刘璋之谍也,闻其数有笺谏刘璋,使发遣主公还荆州。主公可遣与相闻,以荆州战报告之,说荆州有急,欲还救之,并使装束,外作归形。此二子既服主公英名,又喜主公之去,必乘轻骑来见,主公因此执之,进取其兵,乃向成都。”刘备紧紧地扣着棋子,一直没有放下,却问道:“下策呢?”“下策,退还白帝,连引荆州,徐还图之。”三策皆说完,刘备手中的棋子还没有松开,他凝着沉默的脸色,良久不曾开言,他并不着急作出判断,却去问黄忠:“汉升以为如何?”黄忠肯定地说:“我然其上策,出其不意,一战而定乾坤。中策步步为营,或会有数番鏖战,下策乃前功尽弃,最不足取!”刘备轻轻地摊开手,那枚棋子已被攥得汗湿,水漉漉的光泽像分明的盐粒:“给振威去信,便说荆州急难,恐不能北征汉中。”“主公这是……”庞统迷惑了,刘备似乎是赞同中策,但却并不是遣使白水关守将,反而是送信成都,竟是似是而非的抉择。“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刘备一字一顿道,一松手,棋子当地落在棋盒里。庞统明白了,刘备需要出师之名,无论是出骑兵突袭成都,还是诱攻白水关守将,若没有一个合适的出兵理由,便与刘备惯常的道德之风相冲突,而这个理由只有往刘璋处找突破口。刘备这是冒着主动得罪刘璋的风险,把自己逼上与刘璋决裂的绝路,而后师出有名,道义之累便可轻而易举地卸下。庞统忽然发现自己错看了刘备,刘备虽然常被慈忍牵绊,可他心思缜密,骨子里有驾驭复杂局面的君王心机,而且有胆量博局。这等不怕失败的冒险精神让庞统肃然起敬,他不再与刘备争执,踏踏实实地应诺了一声。晚霞像酡红的醉颜从天际缓缓褪去,浸了霜色的夜幕正从晚霞的边缘偷跑出来,成都城繁华的街道逐渐地昏昏欲睡,张肃回头看了一眼天色,踏步进了弟弟张松的府邸。“你们主人呢?”他一面走一面问府中家老。“他去法正大人府上了。”张肃跨出去的步子顿了一下:“何时回来?”“不知,”家老迟疑,忙又补充道,“晚上一定回来,请大人暂在府中等候,小的去法大人府上问一声。”张肃听见张松不在家,本来想回去,却到底因那不可不解决的紧急事,只好捺住性子等待,因吩咐道:“罢了,我去他书房等候,你去寻他一寻,给他带句话,我有要紧事,请他赶快回来!”“唯!”当下里,张肃便去了张松的书房,府中侍从点了灯,又烧了一盆火,烘得屋子暖融融的,请张肃坐了加厚的绵缛,也不敢打扰他。张肃枯坐在书房,也不知做什么,只好翻书看,搜来一册《诗》,也看不进去,读了两行诗,又心事重重地放下,却没留神胳膊肘子撞翻了案上堆叠的一摞文书,哗啦啦全滚落下去。他没奈何,只好一片片竹简捡起来,有一部分是张松写错了的草稿,划得乱七八糟,有的字已全然不可认,一张简上的一行字吸引了他。“左将军见启……”后面涂了几个黑墨疤,看不清是什么,张肃莫名地心惊肉跳,额上竟渗出了冷汗,他抖着手,逼自己拿稳了,努力地辨认着字迹:“今大事垂可立……益州可得……奈何释此去乎……”张肃惊得一阵晕厥,一股森寒冷气在脏腑里横冲直撞。他来寻张松,原是为刘备忽然提出要回荆州,消息传来,成都僚属都说刘备无信,来益州后受了莫大恩惠,不发一兵,不交一战,带着三万人白吃白喝,耗了益州财力民力,末了竟要拍屁股走人。他以为张松与刘备走得近,怕弟弟鬼迷心窍,上了刘备的当,一为警诫兄弟好自为之,二也想在张松口中掏出刘备忽回荆州的真相,没想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骇人。张松竟已迈上了不归路,成了卖主邀利的无耻叛徒。张肃打了个寒战,他无意识地把那竹简塞进了袖子里,仿佛有千万芒刺扎背,浑身每片肌肉都在疼痛地收缩。怎么办,是隐瞒还是告密?他“呼”地站起来,神经质地转了一圈,犹如被人打了一鞭子,一下子弹射出门。门外的苍头道:“大人去哪里?”“我家里有事,不等,不等了。”他慌张地说,警惕地捂住袖子,仿佛偷了传国玉玺的大盗,惊恐得草木皆兵,一阵风过,也以为是索命的亡魂,他一路走一路踉跄,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府门。最后的晚照落在墙垣的枯藤间,府门关上了,把一个黑暗的世界锁在门里。

第二章 密谋败露果断出手,刘备奇袭白水关

张肃跪在冰凉凉的地板上,头压在手背上,背从腰弓成一道不平滑的弧,像一只去了壳的乌龟,软糯得轻轻一抬脚,便能踩得稀烂。“当啷!”锐器掷地的声音在头顶炸开了一个窟窿,难闻的腥风漏下来,顺着头发丝滑向后脖子,在触到皮肤的一刹,化作了冷丝丝的汗淌下来。张肃把头压得更死了,压不住的余光看见一块青瓷碎片在手边跳蹦,总也停不下来。耳际是鞋底急促摩擦地板发出的刺耳之声,伴随那脚步声的是喷着粗气的怒吼:“安敢,安敢……”刘璋便是发火,也是舌拙,气得鼻青脸肿,却只憋出几个字,脏字眼儿也不会说,反反复复只是神经质地念叨。“竟敢骗我!”他吼了一声,俄而像被伤了足的小孩,一个没站稳,跌坐下去,显得可怜巴巴。这一年以来,他为了催迫刘备北征张鲁,往葭萌送去的资货数不胜数,几乎掏走了半个成都府库。原想借着刘备的力量消灭益州隐患,可自刘备屯守葭萌关,除了无休止地要兵要物要粮,却不见丝毫举兵迹象,仿佛安心在益州做吃白食不做事的清客,这颇让刘璋起初的希望渐渐开始变成失望。更让他感到愤恨的是,前日刘备又来信说要回荆州救急,还问他要辎重兵甲,一口气怄得他几乎背过去。可他到底仁弱,不忍撕破脸皮,糊弄着打发了四千老弱残兵,只当自己倒霉,被一个骗子蹭吃蹭喝了一年。可令他想不到的是,更可怕的事情却在此时发生了,原来刘备当初慷慨允诺来益州,是想鸠占鹊巢,而且已和他内部僚属狼狈为奸,只等时机成熟,便兵临成都。他被人愚弄于股掌之间,却还揣着仁心去讨好敌人,真真愚蠢!“刘备,张松……”他念着这两个名字,恨得一身的血都凉了。黄权见刘璋还沉浸在愤懑感情里不能自拔,提醒道:“主公,而今既已知晓刘备叵测贼心,趁其尚在葭萌未去,该早做决断。”刘璋打了个激灵,他弹了起来,瞠着眼睛说:“怎么办?”黄权道:“立刻敕令各关戍,锁关闭户,不得与刘备交通文书,则刘备不知张松行藏败露,我们则可密做安排,一举拿下刘备!”刘璋瞪着匍在地上发抖的张肃,狠狠地说:“张松……抓起来,满门诛杀!”黄权忙道:“不当立杀,先审问,供出同谋!”还有同伙!刘璋想一想便觉得汗毛倒立,他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好,先审问。”他又坐了下去,却看见门楣上倒悬着一抹鲜红的光,像一摊血。他竟想起了王累,那个总是很在意仪容风范的儒士,为了阻挡他迎候刘备入川,把自己像包袱似的倒挂在城楼上死谏,最后落了下来,血溅当场。头发散成一片厚重的红云,脑袋摔扁了,像用擀面杖碾平的一张面皮。他当时正坐在华贵轺车上,准备去涪县迎接刘备。悲哀的是王累那纵身一跳也没有唤醒他迷昏的意识,他像是中了蛊,被人牵着鼻子在一场骗局里浑浑噩噩地走了这么久,差一点便把身家性命一并交付。只差一点呢,他颤抖着,被欺骗的恼怒让他歇斯底里地喊起来:“传令杨怀、高沛,斩了刘备!”一枝梅花从墙外探进来,枝丫上结着半开不开的花苞,仿佛女儿含羞带睇的双眸,法正支着窗瞧那梅花迎风簌簌,本是极雅,因觉得冷,又缩了回来,扭头看见法华正在往炭炉里加炭。火烧得很旺,冷气却驱不走,许是屋子太陈旧,平时也没翻新,湿气藏在板壁间,像一具具坟茔里的尸骸,越发累积起死寂的寒。他急急地搓着手,来回走了走,双足像踩在钉板上,疼得不敢触地。“真冷。”他抱怨道,竟是想钻进被子里睡个天昏地暗,把寒冷摔在沉酣的美梦外边,可他在等张松的消息,心里搁着事,不敢贸贸然放松了自己。昨晚张松忽然到府,告诉他刘备要回荆州,两人都傻了。他们本已谋算好了,不过一二年定让益州易主,把这个懦弱优柔的刘璋拽下台,打开成都城门,风风光光地把刘备迎进来,从此尽心辅佐新主,也不负这平生抱负。孰料事情急转直下,刘备竟有返回荆州之意,他们和刘备搁着关山重水,消息传递不易,都猜不出刘备的心思,是别有深意呢,还是当真要放弃这绸缪经年的大阴谋?两个人一夜密话,又是急又是忧,虽是一筹莫展,却到底不肯前功尽弃,便约好了由张松去益州牧府打探消息。实在探不出究竟,法正可以遣送资货使者的身份往葭萌关走一遭,当面锣对面鼓地向刘备问个清楚明白。毕竟刘备这一走,不仅仅是放弃了可资为用的益州沃土,也把这两个内线逼到了图穷匕见的绝境。法正心里像卧着一条蛇,因为冷便眠卧不动,可他知道迟早会有觉醒的一天,要么放出去吞噬他人,要么自噬。外边有人敲门,法正以为是张松,也不等法华动身,自己飞一般奔去开门。来人锦服绣袍,通身修饰得滴水不漏,头上罩着出风的紫貂风帽,遮住大半张脸,像是门背后露出来的半副簇新的楹联。法正认了一认,竟然是李严。“正方?”法正像是寻娘找着了爹,错愕得忘记让客人进家。李严闪身而入,反手将门关了,劈脸便喝道:“法孝直,你干的好事!”法正皱皱眉头:“嚷嚷什么,这可是我家!”李严不理他的质疑,用两只手抵着他的胸膛,硬推着他往屋里退,前脚才进门,便肃声道:“孝直,你闯了大祸!”“啊?”法正心里冬眠的蛇忽然抬起了头,抵了他的胃一下。李严冷笑:“还装糊涂呢,法孝直一向清高不从俗流,淡泊名利,无为守静,原来是另有所谋,指望着改换门面,好邀新宠!”法正的脸瞬时变紫了,沉声道:“你说什么?”李严乜了他一眼:“你和张永年勾勾搭搭,想更换益州门庭,可是这样?”那条蛇用力弹起来,在法正的心上咬了一个小口,疼得他一身的骨头都在裂开缝,他狞起脸,否认道:“你不要赖污我!”李严摇着头,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卷写满字的蜀地麻纸:“这是张永年的供词,他把你供出来了!”法正抖着手扯开供词,泛黄的纸上的字像扎眼的光斑,他才看了一半便觉得头晕,颤声道:“你从哪里得来的,张、张永年被抓了?”李严一把拿过供词:“三个时辰前悄悄逮拿,由黄公衡送来我这里审问,这是草具,誊写的那一份已由黄公衡送呈主公。”法正眼睛发直,愣愣地失了神,那条蛇将他缠得透不过气来:“你是来抓我的么?”李严眨巴眼睛:“我若抓你,会是一个人么?”法正恍惚:“你、你是……”李严压着声音道:“听我说,黄公衡百事求稳妥,他得了张永年的供词,忘记便宜行事,却还要请示主公决断。这一来一请,再下敕令请兵抓人,尚需时日。趁着黄公衡还没把供词转呈主公,你赶快走吧。再一事,主公已敕令各关戍锁关,勿通左将军。”法正傻了,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李严,吞了一口苦苦的唾沫:“我若离开,你怎么办?”李严笑了一声:“难得法孝直还能为他人着想,你放心,我和黄公衡兵分两路,他去请示主公,要我去知会城关守将,防备你逃跑,你在我知会之前溜掉,他能怀疑么?即便他有猜疑心,振威仁弱寡断,也不会把我怎样。”法正梗了梗:“你,为什么救我?”李严把供词塞回袖子,轻轻叹道:“一不想见死不救,二,”他露出一丝吊诡的笑,“为将来计,孝直聪明人,可懂我的意思?”法正知道了,李严也看出刘璋为孱弱之主,守不住益州沃野,刘备有雄略有大志,悬重兵于别国之土,广收众心,遍布恩信,益州已呈两主并立之势,总有一日会决裂而争锋,他不得不为自己将来做打算。猜到李严的心思,法正又是感激他的赴义之情,又是胆寒他的心机,但他心下焦虑,也不多话,拱手道:“法正多谢正方再生之恩,告辞!”他吩咐法华赶快备马,主仆二人飞一样奔出了门,直向成都北门而去。法正因几次以使者身份交通刘备,携有出入关门的节符,那城关守将还没收到禁止法正离开成都的敕令,因此两人轻易便出了城,也不敢有丝毫停留,只管拍马飞驰,越成都,经过新都、雒城、绵竹、涪县,进入了梓潼郡的寒山苦水间。因法正获悉祸事较早,刘璋敕令各关隘闭门的使者竟远远地被他抛在了身后,加上刘璋使者传来的口令语焉不详,又不说是什么事,只说紧闭关门,别给刘备传递文书消息。关隘守将皆懵懂迷惘,每每为问出个究竟,又耽搁了许久,更为法正赢得了时间。便这么不眠不休地狂奔两日两夜,终于看见葭萌关的城楼,法正累得眼前发黑,可一想到火烧眉毛的大祸正在追着他的脚步,便逼着自己策马往前,在城下用尽全身力气号呼:“我是法正,法正,放我进去,我要见左将军,大祸临头了!”他驱马来回奔跑,喊了十来遍,到底唤来了城门校尉,因法正曾来过葭萌关,尚算是张熟脸,便吩咐士兵开城门。法正见到合拢的城门像呵欠般缓缓打开,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在马下,人事不知。风像暗箭一般,倏地射进屋来,法正蓦然醒了,他转了转头,白晃晃的阳光从窗格间跳进来,在床头勾出一个人影,他低下了脸,因瞧见法正苏醒,清亮的眼睛里满是欣喜。“将军!”法正激动地呼道,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刘备轻轻地摁住他的肩:“孝直受苦了。”法正抽了一声,忽然想起惊心动魄的祸事,抢着声音说:“将军,大事不好了……”刘备截断了他:“我已经知道了,”他见法正困惑,解释道,“法华告诉我了……唉,难为你了,”他伤感地摇摇头,“可惜张永年,是我对不起他……”他哽咽了,嗓音微颤。“主公,”庞统走了进来,“秘事既已败露,我们得当机立断,再迟些,各关隘皆收到刘璋敕令,我们便被困在笼中,进退维谷。”刘备擦着眼泪:“我已想好了,士元前次谋划上中下三策,我决定采其中策,先除掉白水关的眼线!”他因担心法正不明白,便把庞统的三策重述了一遍。法正叹道:“此时便是行上策也不可能,敕令闭关的驿使虽被我甩在身后,也快到葭萌关了。白水关远在北面,信使暂时未曾传达,只有先除白水关,俾得后顾无忧,再步步斩关。”刘备轻轻一抚掌:“事不宜迟,立即传信杨高二将,请他们来葭萌关相会!”他对法正体贴地笑笑,“孝直在关内好生休息。”法正忽地翻身下床,他噗通给刘备跪下来,结结实实地喊了一声:“主公!”刘备震住,他听得出这是法正隐忍许久以后的真情呼唤,他扶起了法正,感动地说:“孝直舍家而从刘备,值此危难关头,忘身不顾,吾何其之福!”法正咽着眼泪,正声道:“正愿前往白水关为使,亲自说动杨、高二将!”他见刘备犹豫,补充道,“寻常使者召唤,他们未必肯信,唯有法正亲往,外示刘璋之意,内动二将之心,足成大事!”刘备沉默,喟然一叹:“如此,有劳孝直了。”他紧紧地握住了法正的手。葭萌关的城门开了,深厚的城门像张开的口,吞进去的是刺骨的风,吐出来的是旌旗招展的军队,黑缘边大纛哗啦啦地展开气势,仿佛英雄迎风挺拔的腰板,刘备一马当先,风扫落叶般驰出了城关。为了免除杨、高二人怀疑,他没有率重兵出列,只有一支百人部曲随行,打旗的打旗,持矛的持矛,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卤簿。杨怀、高沛果然来到葭萌关下,随行还带来三千精甲。法正哄他们说刘备要回荆州刘璋很不高兴,但也莫可奈何,遣他们去给刘备送行,也顺便摸摸刘备的底牌。他们信了法正的话,但还是心存忌惮,那三千精兵在关下一字排开,密密麻麻,仿佛荆棘丛,不像是所谓的送行,倒像是来攻关。法正策马奔到刘备身边:“左将军!”他笑得很妥当,在杨、高二将面前,他还得装作和刘备没有君臣之分。刘备对他微一拱手,算作见礼,又对杨、高二将笑道:“二位将军,有劳了,刘备回荆州耳,相烦二位将军送行,真真过意不去。”长脸的杨怀和短脸的高沛凑一块,像驴配着猫,怎么看怎么滑稽,杨怀试探地问道:“左将军如何突然要回荆州?”刘备惆怅地一叹:“不得已,曹操大军南下,荆州危矣,荆州来信催迫,请吾回去驰援,不然,荆州丢失,无家可归。”高沛追着道:“那,张鲁怎么办?”刘备显出愧疚的神色:“本受振威所请,来贵州征讨贼寇,一年以来,受振威厚恩,本该肝脑涂地,以报振威之情。奈何曹操南下,本州危急。刘备愧甚恨甚,只得先归荆州,若荆州危难已解,再入益州为振威排忧。”杨、高都不信刘备的鬼话,他们既怀疑刘备回荆州的动机,又猜测他滞留葭萌关的原因,听他说什么日后还要来益州,更是厌烦。刘备在益州好吃好喝了一年,大约是赖上了刘璋没原则的好客,赖上了益州的膏腴之地,还想着以后再来贪便宜,这人真是无耻得可恨。刘备邀道:“二位将军,进关内叙话如何?”杨、高彼此闪烁着眼神,他们对刘备始终有防备之心,在城外还有个转圜余地,若是进了城,万一刘备设下伏兵,跑也没处跑。再者说,这三千甲兵也断然带不进去,只能留在城外枯等,没有军队保驾护航,任谁都能拿住他们。杨怀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左将军客气了,我们来是为将军送行,将军既是还没走,那便罢了,将军还得收拾行装,我们不打扰了。”刘备热情地说:“来则来矣,怎可不入关一叙,倒让人说刘备怠慢宾客!”他招招手,“关内已摆下酒宴,刘备此一回荆州,诸事繁多,也不知何时能与二位将军见面,依依离别,不免心伤,当要一醉畅叙离情!”杨怀、高沛仍是推让,高沛道:“将军盛情本不能推阻,只是白水关内尚还有事待处置,将军也需整装,还是不必了吧。”刘备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两只狐狸怕涉水,他仍旧保持着温情的语气说:“整装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与二位将军共叙别情方为刘备至愿,便是费去一些时辰,又有何妨?”一方越是盛情邀请,一方偏要推让,杨怀、高沛的疑心越发重了,他们往那葭萌关内投去一眼,一阵裹着尘土的风从关门内荡开来,仿佛抛出来的长枪,总觉得机关重重,陷阱层层,更不敢轻举妄动。刘备也着急了,杨、高二人率兵来到葭萌关,只有诓进了城里才好动手,若是在关外动手,一场恶战势必难免。他希望兵不血刃就拿下白水关,既铲除眼线,又能将白水关守军归为己有,偏偏这两只狐狸不上当,他若再强请下去,很可能适得其反。“二位将军当真不给刘备面子么?”他把脸沉下了,做出了恼怒的样子。杨、高二人却像是敏感出什么,杨怀也把笑意一抹,坚决地说:“对不住了,左将军,白水关内有紧急之事,我们先回去了!”他对高沛甩个眼色,两人双双向刘备拱手告别,掉转马头,便要奔向百步之外的三千铁甲。刘备整个儿地呆了,他像是被丢进了冰窟里,脑子冻得僵硬了,瞬间竟忘记要做什么,傻子似的看着杨、高二人离开。“二位将军留步!”法正忽然喊了一声。杨、高二人扭过头来,法正顾不得了,他对守在城门口的百人部曲队伍厉声道:“还不快动手!”也不知部曲们懂不懂法正的意思,更不能透透彻彻地宣示明白,法正被逼着走上了钢索,只有寄望此刻有人能心领神会。可恨庞统率领荆州牧亲兵还守在关内守株待兔,却不知狡兔三窟,一个陷阱捕不住。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仿佛有人从城关处冲了出去,又仿佛只是一阵太猛烈的风,一道恍惚的黑影拉着缰绳飞身上马,马蹄一踏,冰冻的土地裂开了般,汩汩的热气冒了出来。还没弄明白情形的杨、高二将都愣住了,只看见一匹战马向他们冲来,因速度太快,竟没看清马上有没有人,便是这瞬间的迟疑,便把生的最后抉择转手交易。很亮的光从天空劈下,仿佛云上坠落的神翼,哗啦啦的风在那尖锐的翼之后呼啸而逝。葭萌关外像被窒息的雾水罩住了,几千人鸦雀无声。两颗头颅正在天空转圈,两道鲜血像湿润的扫帚似的,每一次扫过的痕迹总留下缤纷的血沫子。没了腔子的两具无头尸体在马上摇了一摇,似对自己的突然死亡感到迷惑,可也没坚持多久,轰然坠马。那突然杀出斩首杨、高二将的人一勒战马,马蹄在血地里淌了一下,他的脸上被溅了血,轮廓都稀释了,看不出模样。他将手中血淋淋的斩刀高高一扬:“杨怀、高沛已授首,汝等还不降乎?”三千甲兵都懵了,这一切仿佛是一场可怖的梦,守将瞬间丢了性命,他们瞬间失了依靠,恍惚被忽然闷在泥淖里,挣不出头来。法正醒过来了,他拍着马冲上来,大声道:“放杖者免死!”片刻的停顿,一个接着一个的士兵丢去手中的兵器,“当啷”“乒乓”之声响彻耳际,小半个时辰,士兵们都齐刷刷地放杖,没一个肯抵抗。见得满眼里兵器山集,刘备大松了一口气,他打量了一眼那血染战袍的无名小将,心底对他生出了无限的好奇。百人部曲里竟只有他一人听懂了法正的话外之音,这个人心思机敏,危急之时能解纷扰,断大局,更可贵的是勇略过人,果敢不犹疑,刘备感慨起来,又有些喜悦。他想起了赵云,若是赵云在,今天出其不意斩首杨、高的一定是他。赵云不在,他却意外地收获了又一个赵云,如果这个未名小将当真能成为赵云那样文武兼备的明识将领,那该有多好呢。浩浩之风从葭萌关的中心贯通,像一柄流动的利剑,几乎要将城关劈成两半,顶着这肆无忌惮的风,刘备在城楼上缓缓踱步,心里的感叹却比风还要猛烈。终于撕破脸了。他用了一年的时间试图弥合道义原则和霸业雄心,无数次因为二者之间的冲突而深陷自责的泥潭,一方面想成就帝王霸业,一方面又害怕背上世人指责。最终雄心战胜了道义,再不用顾忌同宗血裔不可伤,伪善的面纱已被撕得粉碎,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争霸心。他一回身,看见斩首杨、高二将的无名小将匆匆走上城关:“主公!”他拜了下去。刘备打量着他,这小将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眉毛像飞起的双翼,唇角也在上扬,轮廓的每条线都呈现出往上飘升的弧度,整个人的精魂似乎也在飞起来,那张扬压也压不住,他笑眯眯地问:“你唤作什么?”“魏延魏文长。”声音很响亮,仿佛号角。刘备默默记住:“很好,我有个疑问,你今日如何听懂了法正的话?”魏延年轻的面孔飘荡着自信的笑:“因我知主公不会回荆州,既是不回荆州,又召来杨怀、高沛,必是有诓而诛杀之意。”刘备惊异:“你如何知道我不回荆州?”“主公率荆州兵甲西入益州,在此险隘重关历经一年经略,今日忽要离去,他日努力皆付流水。主公不做无用之事,不行无妄之举,况且荆州并无非赴不可的急难,故而延以为主公必不回荆州!”刘备大奇,他又打量了魏延一番,这个年轻的将官像放飞的纸鸢,直入高天,掣云而行,所以他看得往往比其他人更远更广阔,于是这独具慧眼促成了他的张扬。有人会欣赏,也有人会厌嫌,可若是被明睿的君主用之得当,他将会成为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魏延!”刘备拿定了一个主意,“我若遣你为先锋将官,随黄忠将军同攻涪县,你可敢担当?”魏延不做那谦虚辞让的伪装模样,他向后退了一步,拜下去的同时信心十足地说:“魏延敢!”刘备刹那大笑,他抬起魏延的手臂,调侃道:“魏文长,锋芒太露,当心铩羽!”魏延笃定地说:“有主公坐镇指挥,有三军齐心协力,魏延定会攻克关隘,摧城拔寨,为主公拓展基业!”刘备笑得更欢畅了,他一点儿也不讨厌魏延的张狂,这年轻生命的澎湃力量像向阳的锦绣繁花,开得烂漫肆意,火一般燎原生长。他鼓励地握握魏延的肩膀,最后只叮咛了一句:“学会藏锋。”

第三章 心机不密关羽误事,一朝得志刘备失言

一场大雪后,天地间的温暖被冻住了,到处是僵硬的躯壳,屋檐下掉着僵硬的冰凌,树梢上垂挂僵硬的冰晶,路上横着僵硬的雪块,人也变得僵硬,行动起来像生了锈的机械。关羽吱嘎一声推开门,他探了探头,诸葛亮不在,屋里只有一个修远,正坐在书案边一卷卷归类文书,时不时折过身,往炭炉里加一块炭。“军师呢?”关羽问。修远见关羽来了,忙请他进来,垂头丧气地说:“先生病了。”关羽一惊:“病了,要紧么?”修远没精打采地拿起一卷文书:“胃疾,疼了一晚上,还忍着做事,早起脸都白了,实在熬不住……我催他回屋休息了,唉……”他说起来心疼得厉害,眼圈也红了。关羽叹息道:“唉,军师这是操劳过度,把病熬出来了!”他不假思索,“我去看看他。”修远慌忙喊道:“关将军,先生这会儿一定睡着了,你再等一会儿吧,让他多睡睡。”关羽知道修远是想让诸葛亮多休息,他点点头:“好。”“关将军是有事寻先生么?”关羽笑了笑:“也没什么事,益州战事顺利,心里痛快,我寻军师说一说,”他坐下来,左右无事,索性帮修远整理文书,一册册摊开来翻开,随口道,“这几日让军师歇着吧,有什么要紧事可去寻我,或者张将军、赵将军。”修远苦笑:“关将军,你不是不知道先生,他是事必躬亲的脾气,大到军政要务,小到吏民生计,上到廊庙争执,下到乡里冤讼,哪一样不都得亲自过问。这几个月以来,荆州乡社由公家为农田新修水车,这么冷的天,他还亲自下去一一指正。他这个人,就是劳碌命,闲不住的,你不让他做事,他还得跟你急!”关羽惋叹了一声:“军师得学学张翼德,那莽汉很会装糊涂,大事不管,小事不理,能躲事一概躲事,轻易不做事。若做事,一定是有好处甜头,不然便是装死也不动窝!”修远听关羽损人居然也是用一本正经的口气,不禁笑逐颜开。素来在他人眼里傲慢不可亲近的关羽其实内心很温润,害怕他的人往往诋毁他的不近人情,与他走得近的人却赞他敬重君子,心怀慈悯,极好相处。他本要回应一句,忽地发现关羽的脸色沉了,像忽然被一口黑锅扣在脸上。他觉得奇怪,偷偷地观察了一番。关羽手中握着一册文书,指甲狠狠地卡着韦绳,像要拉断绳索,那似乎是今天早上才刚刚送来的公文,诸葛亮还没有批复。关羽忽然站了起来,黑着面冲到门口,对外边侍立的亲随催道:“来啊,唤公子刘封!”修远讶然,他知道关羽一向与公子刘封不和,关羽忽然召唤刘封,只怕是有什么不可预料的纠纷发生,可诸葛亮又卧病在床,不合去找他来解围。关羽一言不发地回来坐好,面色却极难看,丹凤眼半阖着,唇边轻轻挂着一抹寒烈的冷笑。那正是他每次暴怒前最常见的表情,修远也不敢问,躲在一边闷声整理文书,心里却打着小鼓。门开了,刘封果然来了,他乍见到关羽铁塔似的坐在屋里,吓得差点想拔腿就跑。他原来以为是诸葛亮寻他有事,来了却撞见瘟神一般的关羽,一语不发,三魂七魄已惊飞了一半。关羽看见他,客套话一句也不说,径直将那册公文丢去他面前:“自己看看!”竹简撞着刘封的胸口掉落下去,直撞得他险些闭过气去。他忍着那躲避不开的屈辱,下力气将文书捡起来,有气无力看了几行,却像是突然看见鬼脸,惊怖之色在脸上渐渐生长。那是镇守江陵的孟达写给诸葛亮的告情文书,孟达自被刘璋遣为使者派来荆州,便与法正一样,为刘备的君主风范折服,从此不肯归依旧主,心甘情愿地留在荆州为新主守卫疆土。刘备遣他去镇守江陵,把江北重地交于他,可见其倚重之心。这份文书里说公子刘封在江陵强占民田为私苑,百家民户联名告到江陵公门。孟达颇为踌躇,不知该如何处置,又想为民做主,又想维护公子颜面,不得已请诸葛亮定夺。关羽也不等刘封辩解,骂道:“你干的好事!越发地没了王法,敢侵夺民地,人家都告去公门了,你父亲的脸让你丢光了!”刘封抖了一下:“二叔,不是……”关羽打断了他:“不是什么?你没有侵占民田,人家会告去公门?休得在我面前狡辩,我告诉你,别以为你父亲不在,你便可横行无忌,频频扰民,多少年了,一点儿长进也没有!”他狠狠瞪了刘封一眼:“既身为刘氏子嗣,就该拿出子嗣的风度和大体来,不要一心只谋私利。你父亲如今取得的这点基业得之不易,多少年才有个根基,由得你这么败,败得到几时?”“侄儿不敢败坏父亲基业……”刘封小声地辩解。听刘封似有不服的怨气,关羽蓦地升起一股火:“你还没败?非要我一条条数出来么?远的不说,便是这半年以来,你干了多少荒唐事?整日斗鸡走狗,不务正业,稍不合心,便任意笞打属吏,我为你压下去多少是非?若不是看在你父亲面上,你早死了十次了。你还不收敛张狂,及时改正,若铸成大祸,纵是你父亲也不能饶了你!”关羽的训斥犹如打在脊梁骨上的长鞭,瞬间打得他肝胆俱裂,魂魄飞散。刘封又羞又气,可哪里敢回顶一句,憋着一肚子的委屈,还得温顺地伏低了头。“侄儿知错了!”关羽不肯相饶:“知错便要拿出知错样子,立即动身去江陵,把侵占的民田还回去,挨家挨户地给农户道歉!”刘封极不情愿,他好歹是荆州牧公子,却要低声下气去给乡里泥腿子道歉,跌了他的身份不说,也损了荆州牧府的威风。关羽看出他犹豫,哼了一声:“你不乐意么?好,你不乐意,我便把讼状呈递给荆州牧公府,由得他们按国法处置!”刘封被这番威胁噤得血脉倒流,敛出乖巧说:“侄儿焉敢不遵从叔父教诲!”“还不快去!”关羽声色俱厉地催迫道。刘封被吼得直打哆嗦,他向关羽行了一礼,歪歪扭扭地跑了出去。关羽的火却还没有消,重重一拳捶在案上,恨道:“孺子!”那一声炸雷似的怒喝,惊得一直默然不敢言的修远一颤,他躲着瞥了一眼关羽被愤怒烧得红亮的脸,像窥见了云深雾罩里的雷神。修远在门口偷偷地探望,诸葛亮已经醒了,脸色还有些发白,眼窝沉淀着驼色的翳,双颊向下拉出的弧线勾勒着他的疲惫。他靠在床上出了一会儿神,到底闲不住,顺手翻来一册书,方看了几行,抬头间竟然一笑。“修远,你站门口作甚?”修远惊诧,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把门推开了,他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笑,磨蹭着踱了进来。诸葛亮瞧他神色有异:“有急事?”修远摆着手:“没、没有。”诸葛亮是玲珑心,寻常的一个眼神便能让他捕捉出蛛丝马迹,他正色道:“有事就说,不要隐瞒,若是耽搁了大事,你担待不起。”修远支吾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知道瞒不住诸葛亮,憋了一会儿,到底把关羽训斥刘封的事情说了一遍。“先生,你说这事算大事还是小事?”修远小心地说,生怕自己是乱嚼舌根,在背后传人小话。诸葛亮重重地一叹:“唉,关云长,你好不颟顸!”修远一愕:“关将军做错了?他不该训斥公子?”诸葛亮紧紧一蹙眉,锁紧的眉间流下几道深壑:“该不该当众训斥公子,该不该不问情由便让公子裨补错漏,都另当别论。他最不该把孟达送来的公文拿给公子看,这是构人生嫌!”修远懂了,关羽急火攻心,忘记了要保护告密者。刘封知道孟达上书告他刁状,那仇嫌便无可弥补地生成了。“那怎么办呢?”修远难过了,他以为自己没能阻挡关羽,生出了几分内疚。诸葛亮向后微微仰靠,自语似的低声道:“从此少相见,便可少嫌隙。”他探问地看住修远,“还有别的事么?”“没了。”诸葛亮徐徐一叹,忽而埋怨道:“不该这时病卧,一日不入公门,便出了差池!”修远听诸葛亮责怪自己,也责怪起自己力量薄弱,不能为先生分忧,越想越愧疚,却听见身后门响,是黄月英推门而入,他便告了一声退,悄悄出去了。黄月英见诸葛亮要下床:“怎么,又要出去?”诸葛亮不回答,却问道:“果儿怎样了?”黄月英莫可奈何地说:“你们真是父女同心,你病,她也病,她已好多了,睡着了,保姆陪着呢。我不放心你……我就知道你闲不住,刚好一点便要去搏命!”诸葛亮柔声道:“累你操心了。”黄月英忧心忡忡地说:“果儿先天体弱,身子骨一向不好,小小年纪便成了药罐子,我真担心……”她戚戚地住了口,蓦然转过背去,悄悄地泣了一声。诸葛亮心中凄恻,他牵住黄月英的手,轻轻地将她揽在怀里。“孔明,”黄月英低低地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你依我好么?”“你说,我一定依你。”黄月英静默着,似乎在酝酿言辞,她把脸贴着他的胸膛,仿佛在听他的心跳,比一比那韵律是否和自己的呼吸一致:“我想给你纳妾,你需要子嗣。”她说,声音像微风,吹拂在他的心口。诸葛亮没说话,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不想回答。黄月英像是做错了事,不敢看他:“你说了,一定依我,我会给你选好人家的女儿,配得上你……”“不用。”诸葛亮轻轻地说,却很坚决。“可是,我、我,”黄月英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拔出话来,“我不能再为你养育子女……”“我们有了果儿。”“果儿是女孩。”诸葛亮平静地说:“有果儿足够了。”黄月英忽然想哭,她知道诸葛亮说的是真心话,他便是这样的男子,在内心深处永远筑起一座坚韧的堡垒,风霜雨雪皆不能摧毁,人言非议皆不能逼迫。他也许把自己钉死在江山社稷的沉重间,却始终会在心里为妻子和女儿留存一隅温暖的巢穴。诸葛亮渐渐浮起了笑:“如果你还不放心,那就给江东去信,从大哥的子嗣里过继一个,当作你的儿子,好么?”黄月英没法拒绝,诸葛亮总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化困窘为无形。“我依你。”她最终被他俘虏了。诸葛亮握住她的手站起来:“去照顾果儿吧,我已经好了。”他从床头拿起白羽扇,用羽毛轻轻滑过妻子的脸,匆匆一笑,便自去了。黄月英怔怔地看着诸葛亮消失在门后的背影,两行泪却隐现在脸上。涪县攻下来了。荆州军从葭萌关出发,像乘了顺流而下的风帆,好风凭力,不费多少力气便攻下涪县。刘璋的军队像生了裂缝的蛋壳,轻轻一碰便碎成了粉末,这样低劣的战斗力哪里是士气高昂的荆州军的对手,几乎能肯定,益州唾手可得。现在刘备就站在涪县的城楼上,皮革战靴踏着大块的青灰城砖,他觉得自己正行在飘荡的云里,不由自主地想要飞起来。“士元,张任、冷苞等人退向何处?”他对庞统说。庞统道:“退守绵竹。”他想起一件事,“刘璋遣李严扼守绵竹。”“李严?”刘备知道李严,正是这个李严,偷偷放了法正前往葭萌关通风报信。刘璋派李严守绵竹,岂不是在关城上自己掘开了一个大窟窿。庞统自然也知道李严暗自的勾连行为,他暗示道:“主公,绵竹或可以不攻而下。”刘备明白庞统的意思,但他没有明说,却寻思道:“绵竹若攻下,下一处便是雒城,然后是成都……”他低声道,“若是成都攻下,要善待刘振威,伐人之国,到底心有不忍。”已撕破了脸,刘备又被道义原则牵住了,庞统几乎无奈了,便是这仁德之心,失去了多少次占领益州的绝佳机会。这个主公实在是让人费解,他有君王的城府机诈,也有善人的柔软慈悲,这两样情怀搅在他的灵魂里,若冷热两种色调绘在同一幅画上,如此不相协调。“今夜欢宴,众将都在等主公。”庞统只好把话题岔开。刘备点着头,他随庞统往城楼下走去:“战事虽顺,但益州到底是一州之地,三万人的兵力恐怕不够,要不要从荆州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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