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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6 20:2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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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志远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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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杨生花

枯杨生花试读:

前言

文学作品是以语言为手段塑造形象来反映社会生活、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一种艺术,是人生的一面镜子。好的文学作品具有潜移默化的巨大作用,它能够开阔视野,增长知识,陶冶我们的情操。

文学名家是一个时代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记载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缩影,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他们是我们心灵的工程师,能够指导我们的人生发展,给予我们心灵鸡汤般的精神滋养。

大量地阅读优秀的文学作品,不仅能增长人的知识,也能丰富人的情感。文学的熏陶可使青少年加深对人生的意义、生命的价值的认识。而人文素质教育的目的在于陶冶学生的人文性情和高扬人文精神的理念。文学教学与人文素质教育切实可行的交汇之处,可以从文学作品的阅读开始。

这正如泰戈尔在谈到文学与我们人类未来的关系时所说:“用文学去点燃未来的万家灯火。”

为此,我们特别编辑了这套“感动青少年的文学名家名作精选集”丛书,分别是:《影的告别》《荷塘月色》《江南冬景》《枯杨生花》《秋夜吟》《空中楼阁》《西窗风雨》《论读书》《在树林里》《爱神与财神》《夜莺演唱会》《新月集》共12册,主要收录了鲁迅、朱自清、郁达夫、朱湘、郑振铎、许地山、庐隐以及外国作家培根、莫泊桑、欧·亨利、契诃夫和泰戈尔的有影响的作品。这些作品,大多取材于现实生活,对当时种种社会生活,做了现实主义的真实描绘,是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代表作品,都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本套丛书选文广泛、丰富,且把阅读文学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既能增进青少年读者阅读经典文学的乐趣,又能使其体悟人生的智慧和生活哲理,还能够陶冶情操,培养高尚的道德品质,是一套不可多得的课外辅导读物。

本套图书格调高雅,知识丰富,具有极强的可读性、权威性和系统性,非常适合广大读者阅读和收藏,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

愚妇人

从深山伸出一条蜿蜒的路,窄而且崎岖。一个樵夫在那里走着,一面唱:滊溗滊溗,滊溗滊溗,来年莫再鸣!滊溗滊溗一鸣草又生。草木青青不过一百数十日,到头来,又是樵夫担上薪。滊溗滊溗,滊溗滊溗,来年莫再鸣!滊溗滊溗一鸣虫又生。百虫生来不过一百数十日,到头来,又要纷纷扑红灯。滊溗滊溗,滊溗滊溗,来年莫再鸣!……

他唱时,软和的晚烟已随他底脚步把那小路封起来了,他还要往下唱,猛然看见一个健壮的老妇人坐在溪涧边,对着流水哭泣。“你是谁?有什么难过的事?说出来,也许我能帮助你。”“我么?唉!我……不必问了。”

樵夫心里以为她一定是个要寻短见底人,急急把担卸下,进前几步,想法子安慰她。他说:“妇人,你有什么难处,请说给我听,或者我能帮助你。天色不早了,独自一人在山中是很危险的。”

妇人说:“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难过。自从我父母死后,我就住在这树林里。我底亲戚和同伴都叫我做石女。”她说到这里,眼泪就融下来了。往下她底话语就支离得怪难明白。过一会,她才慢慢说:“我……我到这两天才知道石女底意思。”“知道自己名字底意思,更应当喜欢,为何倒反悲伤起来?”“我每年看见树林里底果木开花,结实;把种子种在地里,又生出新果木来。我看见我底亲戚、同伴们不上二年就有一个孩子抱在她们怀里。我想我也要像这样——不上二年就可以抱一个孩子在怀里。我心里这样说,这样盼望,到如今,六十年了!我不明白,才打听一下。呀,这一打听,叫我多么难过!我没有抱孩子底希望了,……然而,我就不能像果木,比不上果木么?”“哈,哈,哈!”樵夫大笑了,他说:“这正是你底幸运哪!抱孩子底人,比你难过得多,你为何不往下再向她们打听一下呢?我告诉你,不曾怀过胎底妇人是有福的。”

一个路傍素不相识底人所说底话,哪里能够把六十年底希望——迷梦——立时揭破呢?到现在,她底哭声,在樵夫耳边,还可以约略地听见。(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蜜蜂和农人

雨刚晴,蝶儿没有蓑衣,不敢造次出来,可是瓜棚底四围,已满唱了蜜蜂底工夫诗:彷彷,徨徨!徨徨,彷彷!生就是这样,徨徨,彷彷!趁机会把蜜酿。大家帮帮忙;别误了好时光。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蜂虽然这样唱,那底下坐着三四个农夫却各人担着烟管在那里闲谈。

人底寿命比蜜蜂长,不必像它们那么忙么?未必如此。不过农夫们不懂它们底歌就是了。但农夫们工作时,也会唱底。他们唱底是:村中鸡一鸣,阳光便上升,太阳上升好插秧。禾秧要水养,各人还为踏车忙。东家莫截西家水;西家不借东家粮。各人只为各人忙——“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荔枝

短篱里头,一棵荔枝,结实累累。那朱红的果实,被深绿的叶子托住,更是美观;主人舍不得摘它们,也许是为这个缘故。

三两个漫游武人走来,相对说:“这棵红了,熟了,就在这里摘一点罢。”他们嫌从正门进去麻烦,就把篱笆拆开,大摇大摆地进前。一个上树,两个在底下接;一面摘,一面尝,真高兴呀!

屋里跑出一个老妇人来,哀声求他们说:“大爷们,我这棵荔枝还有熟哩,请别作践它;等熟了,再送些给大爷们尝尝。”

树上的人说:“胡说,你不见果子已经红了么?怎么我们吃就是作践你底东西?”“唉,我一年的生计,都看着这棵树。罢了,罢……”“你还敢出声么?打死你算得什么;待一会,看把你这棵不中吃的树砍来做柴火烧,看你怎样。有能干,可以叫你们底人到广东吃去。我们那里也有好荔枝。”

唉,这也是战胜者、强者底权利么?

“小俄罗斯”底兵

短篱里头,一棵荔枝,结实累累。那朱红的果实,被深绿的叶子托住,更是美观;主人舍不得摘他们,也许是为这个缘故。

三两个漫游武人走来,相对说:“这棵红了,熟了,就在这里摘一点罢。”他们嫌从正门进去麻烦,就把篱笆拆开,大摇大摆地进前。一个上树,两个在底下接;一面摘,一面尝,真高兴呀!

屋里跑出一个老妇人来,哀声求他们说:大爷们,我这棵荔枝还没有熟哩;请别作践他;等熟了,再送些给大爷们尝树上底人说:胡说,你不见果子已经红了么?怎么我们吃就是作践你底东西?“唉,我一年底生计,都看着这棵树。罢了,罢……”“你还敢出声么?打死你算得什么;待一会,看把你这棵不中吃底树砍来做柴火烧,看你怎样。有能干,可以叫你们底人到广东吃去。我们那里也有好荔枝。”

唉,这也是战胜者、强者底权利么?(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爱底痛苦

在绿荫月影底下,朗日和风之中,或急雨飘雪底时候,牛先生必要说他底真言,“啊,拉夫斯偏!”他在三百六十日中,少有不说这话底时候。

暮雨要来,带着愁容底云片,急急飞避;不识不知的蜻蜒还在庭园间遨游着。爱诵真言底牛先生闷坐在屋里,从西窗望见隔院底女友田和正抱着小弟弟玩。

姊姊把孩子底手臂咬得吃紧;擘他底两颊;摇他底身体;又掌他底小腿。孩子急得哭了。姊姊才忙忙地拥抱住他,推着笑说:“乖乖,乖乖,好孩子,好弟弟,不要哭。我疼爱你,我疼爱你!不要哭。”不一会孩子底哭声果然停了,可是弟弟刚现出笑容,姊姊又该咬他、擘他、摇他、掌他咧。

檐前底雨好像珠帘,把牛先生眼中底对象隔住。但方才那种印象,却萦回在他眼中。他把窗户关上,自己一人在屋里蝶来踱去。最后,他点点头,笑了一声,“哈,哈!这也是拉夫斯偏!”

他走近书桌子,坐下,提起笔来,像要写什么似地。想了半天,才写上一句七言诗。他念了几遍,就摇头,自己说:“不好,不好。我不会做诗,还是随便记些起来好。”

牛先生将那句诗涂掉以后,就把他底日记拿出来写。那天他要记底事情格外多。日记里应用底空格,他在午饭后,早已填满了。他裁了一张纸,写着:黄昏,大雨。田在西院弄她底弟弟,动起我一个感想,就是:人都喜欢见他们所爱者底愁苦;要想方法教所爱者难受。所爱者越难受,爱者越喜欢,越加爱。一切被爱底男子,在他们底女人当中,直如小弟弟在田底膝上一样。他们也是被爱者玩弄底。女人底爱最难给,最容易收回去。当她把爱收回去底时候,未必不是一种游戏的冲动;可是苦了别人哪。唉,爱玩弄人底女人,你何苦来这一下!愚男子,你底苦恼,又活该呢!

牛先生写完,复看一遍,又把后面那几句涂去,说:“写得太过了,太过了!”他把那张纸付贴在日记上,正要起身,老妈子把哭着底孩子抱出来,一面说:“妹妹不好,爱欺负人。不要哭,咱们找牛先生去。”“姊姊打我!”这是孩子所能对牛先生说底话。

牛先生装作可怜的声音,忧郁的容貌,回答说:“是么?姊姊打你么?来,我看看打到哪步田地?”

孩子受他底抚慰,也就忘了痛苦,安静过来了。现在吵闹底,只剩下外间急雨底声音。(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信仰底哀伤

在更阑人静底时候,伦文就要到池边对他心里所立底乐神请求说:“我怎能得着天才呢?我底天才缺乏了,我要表现的,也不能尽地表现了!天才可以像油那样,日日添注入我这盏小灯么?若是能,求你为我,注入些少。”“我已经为你注入了。”

伦先生听见这句话,便放心回到自己底屋里。他舍不得睡,提起乐器来,一口气就制成一曲。自己奏了又奏,觉得满意,才含着笑,到卧室去。

第二天早晨,他还没有盥漱,便又把昨晚上底作品奏过几遍;随即封好,教人邮到歌剧场去。

他底作品一发表出来,许多批评随着在报上登载八九天。那些批评都很恭维他:说他是这一派,那一派。可是他又苦起来了!

在深夜底时候,他又到池边去,垂头丧气地对着池水,从口中发出颤声说:“我所用底音节,不能达我底意思么?呀,我底天才丢失了!再给我注入一点罢。”“我已经为你注入了。”

他屡次求,心中只听得这句回答。每一作品发表出来,所得底批评,每每使他忧郁不乐。最后,他把乐器摔碎了,说:“我信我底天才丢了,我不再作曲子了。唉,我所依赖底,枉费你眷顾我了。”

自此以后,社会上再不能享受他底作品;他也不晓得往哪里去了。(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暗途

“我底朋友,且等一等,待我为你点着灯,才走。”

吾威听见他底朋友这样说,便笑道:“哈哈,均哥,你以我为女人么?女人在夜间走路才要用火;男子,又何必呢?不用张罗,我空手回去罢,——省得以后还要给你送灯回来。”

吾威底村庄和均哥所住底地方隔着几重山,路途崎岖得很厉害。若是夜间要走那条路,无论是谁,都得带灯。所以均哥一定不让他暗中摸索回去。

均哥说:“你还是带灯好。这样底天气,又没有一点月影,在山中,难保没有危险。”

吾成说:“若想起危险,我就回去不成了。……”“那么,你今晚上就住在我这里,如何?”“不,我总得回去,因为我底父亲和妻子都在那边等着我呢。”“你这个人,太过执拗了。没有灯,怎么去呢?”均哥一面说,一面把点着底灯切切地递给他。他仍是坚辞不受。

他说:“若是你定要叫我带着灯走,那教我更不敢走。”“怎么呢?”“满山都没有光,若是我提着灯走,也不过是照得三两步远;且要累得满山底昆虫都不安。若凑巧遇见长蛇也冲着火光走来,可又怎办呢?再说,这一点的光可以把那照不着底地方越显得危险,越能使我害怕。在半途中,灯一熄灭,那就更不好办了。不如我空着手走,初时虽觉得有些妨碍,不多一会,什么都可以在幽暗中辨别一点。”

他说完,就出门。均哥还把灯提在手里,眼看着他向密林中那条小路穿进去,才摇摇头说:“天下竟有这样怪人!”

吾威在暗途中走着,耳边虽常听见飞虫、野兽底声音,然而他一点害怕也没有。在蔓草中,时常飞些萤火出来,光虽不大,可也够了。他自己说:“这是均哥想不到,也是他所不能为我点底灯。”

那晚上他没有跌倒;也没有遇见毒虫野兽;安然地到他家里。(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你为什么不来

在夭桃开透、浓荫欲成底时候,谁不想伴着他心爱的人出去游逛游逛呢?在密云不飞、急雨如注底时候,谁不愿在深闺中等她心爱的人前来细谈呢?

她闷坐在一张睡椅上,紊乱的心思像窗外底雨点——东抛,西织,来回无定。在有意无意之间,又顺手拿起一把九连环慵懒懒地解着。

丫头进来说:“小姐,茶点都预备好了。”

她手里还是慵懒懒地解着,门里却发出似答非答底声,“……他为什么还不来?”

除窗外底雨声,和她手中轻微的银环声以外,屋星可算静极了!在这幽静的屋里,忽然从窗外伴着雨声送来几句优美的歌曲:你放声哭,因为我把林中善鸣的鸟笼住么?你飞不动,因为我把空中底雁射杀么?你不敢进我底门,因为我家养狗提防客人么?因为我家养猫捕鼠,你就不来么?因为我底灯火没有笼罩,烧死许多美丽的昆虫你就不来么?你不肯来,因为我有……?“有什么呢?”她听到末了这句,那紊乱的心就发出这样的问。她心中接着想:因为我约你,所以你不肯来;还是因为大雨,使你不能来呢?(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我底朋友说:“人底自由和希望,一到海面就完全失掉了!因为我们太不上算,在这无涯浪中无从显出我们有限的能力和意志。”

我说:“我们浮在这上面,眼前虽不能十分如意,但后来要遇着底,或者超乎我们底能力和意志之外。所以在一个风狂浪骇底海面上,不能准说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就可以达到什么地方;我们只能把性命先保持住,随着波涛颠来播去便了。”

我们坐在一只不如意的救生船里,眼看着载我们到半海就毁坏底大船渐渐沉下去。

我底朋友说:“你看,那要载我们到目的地底船快要歇息去了!现在在这茫茫的空海中,我们可没有主意啦。”

幸而同船底人,心忧得很,没有注意听他底话。我把他底手摇了一下说:“朋友,这是你纵谈底时候么?你不帮着划桨么?”“划桨么?这是容易的事。但要划到哪里去呢?”

我说:“在一切的海里,遇着这样的光景,谁也没有带着主意下来,谁也脱不了在上面泛来泛去。我们尽管划罢。”(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梨花

她们还在园里玩,也不理会细雨丝丝穿入她们底罗衣。池边梨花底颜色被雨洗得更白净了,但朵朵都懒懒地垂着。

姊姊说:“你看,花儿都倦得要睡了!”“待我来摇醒他们。”

姊姊不及发言,妹妹底手早己抓住树枝摇了几下。花瓣和水珠纷纷地落下来,铺得银片满地,煞是好玩。

妹妹说:“好玩啊,花瓣一离开树枝,就活动起来了!”“活动什么?你看,花儿底泪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说这话时,带着几分怒气,推了妹妹一下。她接着说,“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这里罢。”

妹妹见姊姊走了,直站在树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妈子走来,牵着她,一面走着,说:你看,你底衣服都湿透了,在阴雨天,每日要换几次衣服,教人到哪里找太阳给你晒去呢?

落下来底花瓣,有些被她们底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带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鱼儿衔入水里。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残瓣和软泥一同衔在口中,到梁间去,构成它们底香巢。(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难解决的问题

我叫同伴到钓鱼矶去赏荷,他们都不愿意去,剩我自己走着。我走到清佳堂附近,就坐在山前一块石头上歇息。在瞻顾之间,小山后面一阵卿咕的声音夹着蝉声送到我耳边。

谁愿意在优游的天日中故意要找出人家底秘密呢?然而宇宙间底秘密都从无意中得来。所以在那时候,我不离开那里,也不把两耳掩住,任凭那些声浪在耳边荡来荡去。

辟头一声,我便听得,“这实是一个难解决的问题。……”

既说是难解决,自然要把怎样难底理由说出来。这理由无论是局内、局外人都爱听底。以前的话能否钻人我耳里,且不用说,单是这一句,使我不能不注意。

山后底人接下去说:“在这三位中,你说要哪一位才合适?……梅说要等我十年;白说要等到我和别人结婚那一天;区说非嫁我不可,——她要终身等我。”“那么,你就要区罢。”“但是梅底景况,我很了解。她底苦衷,我应当原谅。她能为了我牺牲十年底光阴,从她底境遇看来,无论如何,是很可敬底。设使梅居区底地位,她也能说,要终身等我。”“那么,梅、区都不要,要白如何?”“白么?也不过是她底环境使她这样达观。设使她处着梅底景况,她也只能等我十年。”

会话到这里就停了。我底注意只能移到池上,静观那被轻风摇摆的芰荷。呀,叶底那对小鸳鸯正在那里歇午哪!不晓得它们从前也曾解决过方才的问题没有?不上一分钟,后面底声音又来了。“那么,三个都要如何?”“笑话,就是没有理性底兽类也不这样办。”

又停了许久。“不经过那些无用的礼节,各人快活地同过这一辈子不成吗?”“唔……唔……唔……这是后来的话,且不必提,我们先解决目前底困难罢。我实不肯故意辜负了三位中底一位。我想用拈阄的方法瞎挑一个就得了。”“这不更是笑话么?人间哪有这么新奇的事!她们三人中谁愿意遵你底命令,这样办呢?”

他们大笑起来。“我们私下先拈一拈,如何?你权当做白,我自己权当做梅,剩下是区底份。”

他们由严重的密语化为滑稽的谈笑了。我怕他们要闹下坡来,不敢逗留在那里,只得先走。钓鱼矶也没去成。(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爱就是刑罚

“这什么时候了,还埋头在案上写什么?快同我到海边去走走罢。”

丈夫尽管写着,没站起来。也没抬头对他妻子行个“注目笑”底礼。妻子跑到身边,要抢掉他手里底笔,他才说:“对不起,你自己去罢。船,明天一早就要开,今晚上我得把这几封信赶出来;十点钟还要送到船里底邮箱去。”“我要人伴着我到海边去。”“请七姨子陪你去。”“七妹子说我嫁了,应当和你同行,她和别的同学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我实在对不起你,今晚不能随你出去。”他们争执了许久,结果还是妻子独自出去。

丈夫低着头忙他底事体,足有四点钟工夫。那时已经十一点了,他没有进去看看那新婚的妻子回来了没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门去。

他回来,还到书房里检点一切,才进入卧房。妻子已先睡了。他们底约法:睡迟底人得亲过先睡者底嘴才许上床。所以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亲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边来回擦了几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这个接吻。

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边。一会,他走到窗前,两手支着下颔,点点底泪滴在窗棂上。他说:“我从来没受过这样刑罚!……你底爱,到底在哪里?”“你说爱我,方才为什么又刑罚我,使我孤零?”妻子说完,随即起来,安慰他说:“好人,不要当真,我和你闹玩哪。爱就是刑罚,我们能免掉么?”(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5号)

他一向就住在妻子家里,因为他除妻子以外,没有别的亲戚。妻家底人爱他底聪明,也怜他底伶仃,所以万事都尊重他。

他底妻子早已去世,膝下又没有子女。他底生活就是念书、写字,有时还弹弹七弦。他决不是一个书呆子,因为他常要在书内求理解,不像书呆子只求多念。

妻子底家里有很大的花园供他游玩;有许多奴仆听他使令。但他从没有特意到园里游玩;也没有呼唤过一个仆人。

在一个阴郁的天气里,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舒服底。岳母叫他到屋里闲谈,不晓得为什么缘故就劝起他来。岳母说:“我觉得自从俪儿去世以后,你就比前格外客气。我劝你毋须如此,因为外人不知道都要怪我。看你穿成这样,还不如家里底仆人,若有生人来到,叫我怎样过得去?倘或有人欺负你,说你这长那短,尽可以告诉我,我责罚他给你看。”“我哪里懂得客气?不过我只觉得我欠底债太多,不好意思多要什么。”“什么债?有人向你算帐么?唉,”你太过见外了!我看你和自己底子侄一样,你短了什么,尽管问管家底要去;若有人敢说闲话,我定不饶他。“我所欠底是一切的债。我看见许多贫乏人、愁苦人,就如该了他们无量数的债一般。我有好的衣食,总想先偿还他们。世间若有一个人吃不饱足,穿不暖和,住不舒服,我也不敢公然独享这具足的生活。”“你说得太玄了!”她说过这话,停了半晌才接着点头说:“很好,这才是读书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然而你要什么时候才还得清呢?你有清还底计划没有?”“唔……晤……”他心里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所以不能回答。“好孩子,这样的债,自来就没有人能还得清,你何必自寻苦恼?我想,你还是做一个小小的债主罢。说到具足生活,也是没有涯岸的:我们今日所谓具足,焉知不是明日底缺陷?你多念一点书就知道生命即是缺陷底苗圃,是烦恼底秧田;若要补修缺陷,拔除烦恼,除弃绝生命外,没有别条道路。然而,我们哪能办得到?个个人都那么怕死!你不要作这种非非想,还是顺着遇做人去罢。”“时间,……计划,……做人……”这几个字从岳母口里发出,他底耳鼓就如受了极猛烈的椎击。他想来想去,已想昏了。他为解决这事,好几天没有出来。

那天早晨,女佣端粥到他房里,没见他,心中非常疑惑。因为早晨,他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海边呢?他是不轻易到底。花园呢?他更不愿意在早晨去。因为丫头们都在那个时候到园里争摘好花去献给她们几位姑娘。他最怕见底是人家毁坏现成的东西。

女佣四围一望,蓦地看见一封信被留针刺在门上。她忙取下来,给别人一看,原来是给老夫人底。

她把信拆开,递给老夫人。上面写着:亲爱的岳母:你问我底话,教我实在想不出好回答。而且,因你这一问,使我越发觉得我所负底债更重。我想做人者不能还债,就得避债,决不能教债主把他揪住,使他受苦。若论还债,依我底力量、才能,是不济事底。我得出去找几个帮忙底人。如果不能找着,再想法子。现在我去了,多谢你栽培我这么些年。我底前途,望你记念;我底往事,愿你忘却。我也要时时祝你平安。婿容融留字

老夫人念完这信,就非常愁闷。以后,每想起她底女婿,便好几天不高兴。但不高兴尽管不高兴,女婿至终没有回来。(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鬼赞

你们曾否在凄凉的月夜听过鬼赞?有一次,我独自在空山里走,除远处寒潭底鱼跃出水声略可听见以外,其余种种,都被月下底冷露幽闭住。我底衣服极其润湿,我两腿也走乏了。正要转回家中,不晓得怎样就经过一区死人底聚落。我因疲极,才坐在一个祭坛上少息。在那里,看见一群幽魂高矮不齐,从各坟墓里出来。他们仿佛没有看见我,都向着我所坐底地方走来。

他们从这墓走过那墓,一排排地走着,前头唱一句,后面应一句,和举行什么巡礼一样。我也不觉得害怕,但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底唱和。

第一排唱:“最有福底谁?”

往下各排挨着次序应。“是那曾用过视官,而今不能辨明暗底。”“是那曾用过听官,而今不能辨声音底。”“是那曾用过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底。”“是那曾用过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底。”“是那曾用过触官,而今不能辨粗细、冷暖底。”

各排应完,全体都唱:“那弃绝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们底骷髅有福了!”

第一排底幽魂又唱:“我们底骷髅是该赞美底。我们要赞美我们底骷髅。”

领首底唱完,还是挨着次序一排排地应下去。“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哭底时候,再不流眼泪。”“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发怒底时候,再不发出紧急的气息。”“我们赞美你,因为你悲哀底时候再不皱眉。”“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微笑底时候,再没有嘴唇遮住你底牙齿。”“我们赞美你,因为你听见赞美底时候再没有血液在你底脉里颤动。”“我们赞美你,因为你不肯受时间底播弄。”

全体又唱:“那弃绝一切感官底有福了!我底骷髅有福了!”

他们把手举起来一同唱:“人哪,你在当生、来生底时候,有泪就得尽量流;有声就得尽量唱;有苦就得尽量尝;有情就得尽量施;有欲就得尽量取;有事就得尽量成就。等到你疲劳、等到你歇息底时候,你就有福了!”

他们诵完这段,就各自分散。一时,山中睡不熟底云直望下压,远地底丘陵都给埋没了。我险些儿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断断续续的鱼跃出水声从寒潭那边传来,使我稍微认得归路。(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万物之母

在这经过离乱底村里,荒屋破篱之间,每日只有几缕零零落落的炊烟冒上来;那人口底稀少可想而知。你一进到无论哪个村里,最喜欢遇见底,是不是村童在阡陌间或园圃中跳来跳去;或走在你前头,或随着你步后模仿你底行动?村里若没有孩子们,就不成村落了。在这经过离乱底村里,不但没有孩子,而且有〔人〕向你要求孩子!

这里住着一个不满三十岁底寡妇,一见人来,便要求,说:“善心善行的人,求你对那位总爷说,把我底儿子给回。那穿虎纹衣服、戴虎儿帽底便是我底儿子。”

他底儿子被乱兵杀死已经多年了。她从不会忘记:总爷把无情的剑拔出来底时侯,那穿虎纹衣服底可怜儿还用双手招着,要她搂抱。她要跑去接底时候,她底精神已和黄昏底霞光一同麻痹而熟睡了。唉,最惨的事岂不是人把寡妇怀里底独生子夺过去,且在她面前害死吗?要她在醒后把这事完全藏在她记忆底多宝箱里,可以说,比剖芥子来藏须弥还难。

她底屋里排列了许多零碎的东西;当时她儿子玩过的小囝也在其中。在黄昏时候,她每把各样东西抱在怀里说,“我底儿,母亲岂有不救你,不保护你底?你现在在我怀里咧。不要作声,看一会人来又把你夺去。”可是一过了黄昏,她就立刻醒悟过来,知道那所抱底不是她底儿子。

那天,她又出来找她底“命”。月底光明蒙着她,使她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村后底山里。那座山,就是白天也少有人敢进去,何况在盛夏底夜间,杂草把樵人底小径封得那么严!她一点也不害怕,攀着小树,缘着茑萝,慢慢地上去。

她坐在一块大石上歇息,无意中给她听见了一两声底儿啼。她不及判别,便说:“我底儿,你藏在这里么?我来了,不要哭啦。”

她从大石下来,随着声音底来处,爬入石下一个洞里。但是里面一点东西也没有。她很疲乏,不能再爬出来,就在洞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醒时,心神还是非常恍惚。她坐在石上;耳边还留着昨晚上底儿啼声。这当然更要动她底心,所以那方从霭云被里钻出来的朝阳无力把她脸上和鼻端底珠露晒干了。她在瞻顾中,才看出对面山岩上坐着一个穿虎纹衣服底孩子。可是她看错了!那边坐着底,是一只虎子;它底声音从那边送来很像儿啼。她立即离开所坐底地方,不管当中所隔底谷有多么深,尽管攀缘着,向那边去。不幸早露未干,所依附底都很湿滑,一失手,就把她溜到谷底。

她昏了许久才醒回来。小伤总免不了,却还能够走动。她爬着。看见身边暴露了一副小骷髅。“我底儿,你方才不是还在山上哭着么?怎么你母亲来得迟一点,你就变成这样?”她把骷楼抱住,说,“呀,我底苦命儿,我怎能把你医治呢?”悲苦尽管悲苦,然而,自她丢了孩子以后,不能不算这是她第一次底安慰。

从早晨直到黄昏,她就坐在那里,不但不觉得饿,连水也没喝过。零星几点,已悬在天空,那天就在她底安慰中过去了。

她忽想起幼年时代,人家告诉她底神话,就立起来说:“我底儿,我抱你上山顶,先为你摘两颗星星下来,嵌入你底眼眶,教你看得见;然后给你找香象底皮肉来补你底身体。可是你不要再哭,恐怕给人听见,又把你夺过去。”“敬姑,敬姑。”找她底人们在满山中这样叫了好几声,也没有一点影响。“也许她被那只老虎吃了,”“不,不对。前晚那只老虎是跑下来捕云哥圈里底牛犊被打死底。如果那东西把敬姑吃了,决不再下山来赴死。我们再进深一点找罢。”

唉,他们底工夫白费了!纵然找着她,若是她还没有把星星抓在手里,她心里怎能平安,怎肯随着他们回来?(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春底林野

春光在万山环抱里,更是泄漏得迟。那里底桃花还是开着;漫游底薄云从这峰飞过那峰,有时稍停一会,为底是挡住太阳,教地面底花草在它底荫下避避光底威吓。

岩下底荫处和山溪底旁边满长了薇蕨和其它凤尾草。红,黄、蓝、紫的小草花点缀在绿茵上头。

天中底云雀,林中底金莺,都鼓起它们底舌簧。轻风把它们底声音挤成一片,分送给山中各样有耳无耳底生物。桃花听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几点粉泪,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听得大醉,也和着声音底节拍一会倒,一会起,没有镇定底时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里捡桃花底落瓣哪。他们捡着,清儿忽嚷起来,道:“嘎,邕邕来了!”众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底尽头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里摘草花。

清儿道:“我们今天可要试试阿桐底本领子。若是他能办得到,我们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璎珞围在他身上,封他为大哥如何?”

众人都答应了。

阿桐走到邕邕面前,道,“我们正等着你来呢。”

阿桐底左手盘在邕邕底脖上,一面走一面说,“今天他们要替你办嫁妆,教你做我底妻子。你能做我底妻子么?”

邕邕狠视了阿桐一下,回头用手推开他,不许他底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们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众孩子嚷道:“我们见过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赢了!”

邕邕从来不会拒绝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说那话,就能使她动手呢?是春光底荡漾,把他这种心思泛出来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这样呢?

你且看,漫游底薄云还是从这峰飞过那峰。

你且听:云雀和金莺底歌声还布满了空中和林中。在这万山环抱底桃林中,除那班爱闹的孩子以外,万物把春光领略得心眼都迷蒙了。(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5号)

花香雾气中底梦

在覆茅涂泥底山居里,那阻不住底花香和雾气从疏帘窜进来,直扑到一对梦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摇醒,说:“快起罢,我们底被褥快湿透了。怪不得我总觉得冷,原来太阳被囚在浓雾底监狱里不能出来。”

那梦中底男子,心里自有他底温暖,身外底冷与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没有睁开眼睛便说,“暖呀,好香!许是你桌上底素馨露洒了罢?”“哪里?你还在梦中哪。你且睁眼看帘外底光景。”

他果然揉了眼睛,拥着被坐起来,对妻子说:“怪不得我净梦见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戏。若是你不叫醒我,我还要往下梦哪。”

妻子也拥着她底绒被坐起来说,“我也有梦。”“快说给我听。”“我梦见把你丢了。我自己一人在这山中遍处找寻你,怎么也找不着。我越过山后,只见一个美丽的女郎挽着一篮珠子向各树底花叶上头乱撒。我上前去向她问你底下落,她笑着问我:‘他是谁,找他干什么?’我当然回答,他是我底丈夫,——”“原来你在梦中也记得他!”他笑着说这话,那双眼睛还显出很滑稽的样子。

妻子不喜欢了。她转过脸背着丈夫说:你说什么话!你老是要挑剔人家底话语,我不往下说了。她推开绒被,随即呼唤丫头预备脸水。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说:“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说罢。以后若再饶舌,情愿挨罚。”“谁希罕罚你?”妻子把这次底和平画押了。她往下说,“那女人对我说,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着。我那时又像把你忘了。……”“哦,你又……不,我应许过不再说什么的;不然,就要挨罚了。你到底找着我没有?”

我没有向前走,只站在一边看她撒珠子。说来也很奇怪:那些珠子粘在各花叶上都变成五彩的零露,连我底身体也沾满面。我忍不住,就问那女郎。女郎说:东西还是一样,没有变化,因为你底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觉得变了。你认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为你想我这篮子决不能盛得露水。你认为露珠时,在我撒手之后,因为你想那些花叶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诉你:你所认底不在东西,乃在使用东西底人和时间:你所爱底,不在体质,乃在体质所表底情。你怎样爱月呢?是爱那悬在空中已经老死底暗球么?你怎样爱雪呢?是爱他那种砭人肌骨底凛冽么?“她说到雪,我打了一个寒噤,便醒起来了。”

丈夫说:“到底没有找着我。”

妻子一把抓住他底头发,笑说:“这不是找着了吗?……我说,这梦怎样?”“凡你所梦都是好的。那女郎底话也是不错。我们最愉快底时候岂不是在接吻后,彼此底凝视吗?”他向妻子痴笑,妻子把绒被拿起来,盖在他头上,说:“恶鬼!这会可不让你有第二次底凝视了。”(原刊1922牢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荼蘼

我常得着男子送给我底东西,总没有当他们做宝贝看。我底朋友师松却不如此,因为她从不曾受过男子底赠与。

自鸣钟敲过四下以后,山上礼拜寺底聚会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底羊,争要下到山坡觅食一般。那边有一个男学生跟着我们走,他底正名字我忘记了,我只记得人家都叫他做“宗之”。他手里拿着一枝荼靡,且行且嗅。荼蘼本不是香花,他嗅着,不过是一种无聊举动便了。“松姑娘,这枝荼蘼送给你。”他在我们后面嚷着。松姑娘回头看见他满脸堆着笑容递着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着说:“很多谢,很多谢。”宗之只笑着点点头,随即从西边底山径转回家去。“他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你想他有什么意思,他就有什么意思。”我这样回答她。走不多远,我们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地弄那枝荼蘼。那花像有极大的魔力,不让她撒手一样。她要放下时,每觉得花儿对她说:“为什么离夺我?我不是从宗之手里递给你,交你照管底吗?”

呀,宗之底眼、鼻、口、齿、手、足、动作,没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跃着,没有一件不在她眼前底花枝显现出来!她心里说:“你这美男子,为甚缘故送给我这花儿?”她又想起那天经坛上底讲章,就自己回答说:“因为他顾念他使女底卑微,从今而后,万代要称我为有福。”

这是她爱荼蘑花,还是宗之爱她呢?我也说不清,只记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树根谈话底时候,他家底人跑来对他说:“松姑娘吃了一朵什么花,说是你给她底,现在病了她家底人要找你去问话咧。”

他吓了一跳,也摸不着头脑,只说:“我哪时节给她东西吃?这真是……!”

我说,“你细想一想。”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才提醒他说,“你前个月在斜道上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吗?”“对呀,可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可是我哪里教她吃了呢?”“为什么你单给她,不给别人?”我这样问他。

他很直截地说,“我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随手摘下,随手送给别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许多东西给人,也没有什么事;怎么一朵小小的荼蘼就可使她着了魔?”

他还坐在那里沈吟,我便促他说:“你还能在这里坐着么?不管她是误会,你是有意,你既然给了她,现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我哪有什么意思?”

我说:“你且去看看罢。蚌蛤何尝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过是外间的沙粒偶然渗入他底壳里,他就不得不用尽工夫分泌些粘液把那小沙裹起来罢了。你虽无心,可是你底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爱起你来吗?你敢保她不把那花当做你所赐给爱底标识,就纳入她底怀中,用心里无限的情思把他围绕得非常严密吗?也许她本无心,但因你那美意底沙无意中掉在她爱底贝壳里,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踌躇了,且去看看罢。”

宗之这才站起来,皱一皱他那副冷静的脸庞,跟着来人从林菁底深处走出去了(原刊1992年6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

银翎底使命

黄先生约我到狮子山麓阴湿的地方去找捕蝇草。那时刚过梅雨之期,远地青山还被烟霞蒸着,惟有几朵山花在我们眼前淡定地看那在溪涧里逆行底鱼儿蝶着他们底残瓣。

我们沿着溪涧走。正在找寻底时候,就看见一朵大白花从上游顺流而下。我说:“这时候,哪有偌大的白荷花流着呢?”

我底朋友说:“你这近视鬼!你准着出那是白荷花么?我看那是……”

说时迟,来时快,那白的东西已经流到我们跟前。黄先生急把采集网拦住水面;那时,我才看出是一只鸽子。他从网里把那死的飞禽取出来,诧异说:“是谁那么不仔细,把人家底传书鸽打死了!”他说时,从鸽翼下取出一封长底小信来,那信已被水浸透了;我们慢慢把他展开,披在一块石上。“我们先看看这是从哪里来,要寄到哪里去底,然后给他寄去,如何?”我一面说,一面看着。但那上头不特地址没有,甚至上下底款识也没有。

黄先生说:“我们先看看里头写底是什么,不必讲私德了。”

我笑着说:“是,没有名字底信就是公的、所以我们也可以披阅一遍。”

于是我们一同念着:你教昆儿带银翎、翠翼来,吩咐我,若是他们空着回去,就是我还平安底意思。我恐怕他知道,把这两只小宝贝寄在霞妹那里;谁知道前天抛开笼搁饲料底时候,不提防把翠翼放走了!嗳,爱者,你看翠翼没有带信回去,定然很安心,以为我还平安无事。我也很盼望你常想着我底精神和去年一样。不过现在不能不对你说底,就是过几天人就要把我接去了!我不得不叫你速速来和他计较。你一来,什么事都好办了。因为他怕底是你和他讲理。嗳,爱者,你见信以后,必得前来,不然,就见我不着;以后只能在累累荒冢中读我底名字了,这不是我不等你,时间不让我等你哟!我盼望银翎平平安安地带着他底使命回去。

我们念完,黄先生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谁能猜呢?反正是不幸的事罢了。现在要紧的,就是怎样处置这封信。我想把他贴在树上,也许有知道这事底人经过这里,可以把他带去。”我摇着头,且轻轻地把信揭起。

黄先生说:“不如拿到村里去打听一下,或者容易找出一点线索。”

我们商量之下,就另抄一张起来,仍把原信系在鸽翼底下。黄先生用采掘锹子在溪边挖了一个小坑,把鸽子葬在里头。回头为他立了一座小碑,且从水中淘出几块美丽的小石压在墓上,那墓就在山花盛开底地方,我一翻身,就把些花瓣摇下来,也落在这使者底墓上。(原刊1922年6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

美底牢狱

女人正在镜台边理她底晨妆,见她底丈夫从远地回来,就把头拢住,问道:“我所需要底你都给带回来了没有?”“对不起!你虽是一个建筑师,或泥水匠,能为你自己建筑一座‘美底牢狱’;我却不是一个转运者,不能为你搬运等等材料。”“你念书不是念得越糊涂,便是越高深了!怎么你底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丈夫含笑说:“不懂么?我知道你开口爱美,闭口爱美、多方地要求我给你带等等装饰回来;我想那些东西都围绕在你底体外;合起来,岂不是成为一座监禁你底牢狱吗?”

她静默了许久,也不做声。她底丈夫往下说:“妻呀,我想你还不明白我底意思。我想所有美丽的东西,只能让他们散布在各处,我们只能在他们底出处爱它们;若是把他们聚拢起来,搁在一处,或在身上,那就不美了。……”

她睁着那双柔媚的眼,摇着头说,“你说得不对。你说得不对。若不剖蚌,怎能得着珠玑呢?若不开山,怎能得着金刚、玉石、玛瑙等等宝物呢?而且那些东西,本来不美,必得人把他们琢磨出来,加以装饰,才能显得美丽咧。若说我要装饰,就是建筑一所美底牢狱,且把自己监在里头,且问谁不被监在这种牢狱里头呢?如果世间真有美底牢狱,像你所说,那么,我们不过是造成那牢狱底一沙一石罢了。”“我底意思就是听其自然,连这一沙一石也毋须留存。孔雀何为自己修饰羽毛呢?芰荷何尝把他底花染红了呢?”“所以说他们没有美感!我告诉你,你自己也早已把你底牢狱建筑好了。”“胡说!我何曾?”“你心中不是有许多好的想象;不是要照你底好理想去行事么?你所有底,是不是从古人曾经建筑过底牢狱里检出其中底残片?或是在自己的世界取出来底材料呢?自然要加上一点人为才能有意思。若是我底形状和荒古时候的人一样,你还爱我吗?我准敢说,你若不好好地住在你底牢狱里头,且不时地把牢狱底墙垣垒得高高的,我也不能爱你。”

刚愎的男子,你何尝佩服女子底话?你不过会说:“就是你会说话!等我思想一会儿,再与你决战。”(原刊1922年6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

补破衣底老妇人

她坐在檐前,微微的雨丝飘摇下来,多半聚在她脸庞底皱纹上头。她一点也不理会,尽管收拾她底筐子。

在她底筐子里有很美丽的零剪绸缎;也有很粗陋的床头、布尾。她从没有理会雨丝在她头、面、身体之上乱扑;只提防着筐里那些好看的材料沾湿了。

那边来了两个小弟兄。也许他们是学校回来。小弟弟管她叫做“衣服底外科医生”;现在见她坐在檐前,就叫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孩子笑了一笑。那脸上底皱纹虽皱得更厉害,然而生底痛苦可以从那里挤出许多,更能表明她是一个享乐天年底老婆子。

小弟弟说:“医生,你只用筐里底材料在别人底衣服上,怎么自己底衣服却不管了?你看你肩脖补底那一块又该掉下来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底肩脖,果然随手取下一块小方布来。她笑着对小弟弟说:“你底眼睛实在精明!我这块原没有用线缝住;因为早晨忙着要出来,只用浆子暂时糊着,盼望晚上回去弥补;不提防雨丝替我揭起来了!……这揭得也不错。我,既如你所说,是一个衣服底外科医生,那么,我是不怕自己底衣服害病底。”

她仍是整理筐里底零剪绸缎,没理会雨丝零落在她身上。

哥哥说:“我看爸爸底手册里夹着许多的零剪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样,不时地翻来翻去。他……”

弟弟插嘴说:“他也是另一样的外科医生。”

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们身上,说:“哥儿们,你们说得对了。你们底爸爸爱惜小册里底零碎文件,也和我爱惜筐里底零剪绸缎一般。他凑合多少地方底好意思,等用得着时,就把他们编连起来,成为种新的理解。所不同底,就是他用底头脑;我用底只是指头便了。你们叫他做……”

说到这里,父亲从里面出来,问起事由,便点头说:“老婆子,你底话很中肯。我们所为,原就和你一样,东搜西罗,无非是些绸头、布尾,只配用来补补破衲袄罢了。”

父亲说完,就下了石阶,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园里,看看他底葡萄长芽了没有,这里孩子们还和老婆子争论着要号他们底爸爸做什么样医生(原刊1922年6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

光底死

光离开他底母亲去到无量无边,一切生命的世界上。因为他走底时候脸上常带着很忧郁的容貌,所以一切能思维、能造作底灵体也和他表同情;一见他,都低着头容他走过去;甚至带着泪眼避开他。

光因此更烦闷了。他走得越远,力量越不足;最后,他躺下了。他躺下底地方,正在这块大地。在他旁边有几位聪明的天文家互相议论说:“太阳底光,快要无所附丽了,因为他冷死底时期一天近似一天了。”

光垂着头,低声诉说:“唉,诸大智者,你们为何净在我母亲和我身上担忧?你们岂不明白我是为饶益你们而来么?你们从没有〔在〕我面前做过我曾为你们做底事。你们没有接纳我,也没有……”

他母亲在很远的地方,见他躺在那里叹息,就叫他回去说:“我底命儿,我所爱底,你回去罢。我一天一天任你自由地离开我,原是为众生底益处;他们既不承受,你何妨回来?”

光回答说:“母亲,我不能回去了。因为我走遍了一切世界,遇见一切能思维、能造作底灵体,到现在还没有一句话能够对你回报。不但如此,这里还有人正咒诅我们哪!我哪有面目回去呢?我就安息在这里罢。”

他底母亲听见这话,一种幽沉的颜色早已现在脸上。他从地上慢慢走到海边,带着自己底身体、威力,一分一厘地浸入水里。母亲也跟着晕过去了。(原刊1922年6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

再会

靠窗棂坐着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刚从海外归来底。他和萧老太太是少年时代底朋友,彼此虽别离了那么些年,然而他们会面时,直像忘了当中经过底日子。现在他们正谈起少年时代底旧话。“蔚明哥,你不是二十岁底时候出海底么?”她屈着自己底指头,数了一数,才用那双被阅历染浊了底眼睛看着她底朋友说,“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现在数着指头一样地过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说:“可不是!……记得我到你家辞行那一天,你正在园里饲你那只小鹿;我站在你身边一棵正开着花底枇杷树下,花香和你头上底油香杂窜入我底鼻中。当时,我底别绪也不晓得要从哪里说起;但你只低头抚着小鹿。我想你那时也不能多说什么,你竟然先问一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再能相见呢’?我就慢答道:‘毋须多少时候。’那时,你……”

老太太截着说:“那时候底光景我也记得很清楚。当你说这句底时候,我不是说‘要等再相见时,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底时节’。哈哈!你去时,那缕漆黑的头发现在岂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么?”

老人家摩摩自己底头顶,说:“对啦!这也算应验哪!可惜我总不(见)着芳哥,他过去多少年了?”“唉,久了!你看我已经抱过四个孙儿了。”她说时,看着窗外几个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着那最高的孩子说,“你看鼎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公公就在他弥月后去世的。”

他们谈话时,丫头端了一盘牡蛎煎饼来。老太太举手嚷着蔚明哥说:我定知道你底嗜好还没有改变,所以特地为你做这东西。“你记得我们少时,你母亲有一天做这样的饼给我们吃。你拿一块,吃完了才嫌饼里底牡蛎少,助料也不如我底多,闹着要把我底饼抢去。当时,你母亲说了一句话,教我常常忆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罢。助料都是搁在一起渗匀底。做底时候,谁有工夫把分量细细去分配呢?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底;只要饼底气味好就够了。你所吃底原不定就是为你做底,可是你已经吃过,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说末了这话多么感动我呢!拿这个来比我们底境遇罢:境遇虽然一个一个排列在面前,容我们有机会选择,有人选得好,有人选得歹,可是选定以后,就不能再选了。”

老人家拿起饼来吃,慢慢地说:“对啦!你看我这一生净在海面生活,生活极其简单,不像你这么繁复,然而我还是像当时吃那饼一样——也就饱了。”“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底境遇底饼虽然多一些助料,也许好吃一些,但是我底饱足是和你一样底。”

谈旧事是多么开心底事!看这光景,他们像要把少年时代底事迹一一回溯一遍似地。但外面底孩子们不晓得因什么事闹起来,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这里留着一位矍铄的航海者静静地坐着吃他底饼。(原刊1922年6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6号)

桥边

我们住底地方就在桃溪溪畔。夹岸遍是桃林:桃实、桃叶映入水中,更显出溪边底静谧。真想不到仓皇出走底人还能享受这明媚的景色!我们日日在林下游玩;有时踱过溪桥,到朋友底蔗园里找新生的甘蔗吃。

这一天,我们又要到蔗园去,刚踱过桥,便见阿芳——蔗园底小主人——很忧郁地坐在桥下。“阿芳哥,起来领我们到你园里去。”他举起头来,望了我们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我哥哥说“阿芳,你不是说你一到水边就把一切的烦闷都洗掉了吗?你不是说,你是水边底蜻蜒么?你看歇在水荭花上那只蜻蜒比你怎样?”“不错。然而今天就是我第一次底忧闷。”

我们都下到岸边,围绕住他,要打听这回事。他说:“方才红儿掉在水里了!”红儿是他底腹婚妻,天天都和他在一块儿玩底。我们听了他这话,都惊讶得很。哥哥说:“那么,你还能在这里闷坐着吗?还不赶紧去叫人来?”“我一回去,我妈心里底忧郁怕也要一颗一颗地结出来,像桃实一样了。我宁可独自在此忧伤,不忍使我妈妈知道。”

我底哥哥不等说完,一股气就跑到红儿家里。这里阿芳还在皱着眉头,我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声也不响。“谁掉在水里啦?”

我一听,是红儿底声音,速回头一望,果然哥哥携着红儿来了!她笑眯眯地走到芳哥跟前,芳哥像很惊讶地望着她。很久,他才出声说:“你底话不灵了么?方才我贪着要到水边看看我底影儿,把他搁在树芽上,不留神轻风一摇,把他摇落水里。他随着流水往下流去;我回头要抱他,他已不在了。”

红儿才知道掉在水里底是她所赠与底小囝。她曾对阿芳说那小囝也叫红儿,若是把他丢了,便是丢了她。所以芳哥这么谨慎看护着。

芳哥实在以红儿所说底话是千真万真的,看今天底光景,可就教他怀疑了。他说:“哦,你底话也是不准的!我这时才知道丢了你底东西不算丢了你,真把你丢了才算。”

我哥哥对红儿说:“无意的话倒能教人深信,芳哥对你底信念,头一次就在无意中给你打破了。”

红儿也不着急,只优游地说:“信念算什么?要真相知才有用哪。……也好,我借着这个就知道他了。我们还是到庶园去罢。”

我们一同到蔗园去,芳哥方才的忧郁也和糖汁一同吞下去了。(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头发

这村里底大道今天忽然点缀了许多好看的树叶,一直达到村外底麻栗林边。村里底人,男男女女都穿得很整齐,像举行什么大节期一样。但六月间没有重要的节期,婚礼也用不着这么张罗,到底是为甚事?

那边底男子们都唱着他们底歌,女子也都和着。我只静静地站在一边看。

一队兵押着一个壮年的比丘从大道那头进前。村里底人见他来了,歌唱得更大声。妇人们都把头发披下来,争着跪在道傍,把头发铺在道中;从远一望,直像整匹底黑练摊在那里。那位比丘从容地从众女人底头发上走过;后面底男子们都嚷着:“可赞美的孔雀旗呀!”

他们这一嚷就把我提醒了。这不是倡自治底孟法师入狱底日子吗?我心里这样猜,赶到他离村里底大道远了,才转过篱笆底西边。刚一拐弯,便遇着一个少女摩着自己底头发,很懊恼地站在那里。我问她说:“小姑娘,你站在此地,为你们底大师伤心么?”“固然。但是我还咒诅我底头发为什么偏生短了,不能摊在地上,教大师脚下底尘土留下些少在上头。你说今日村里底众女子,哪一个不比我荣幸呢?”“这有什么荣幸?若你有心恭敬你底国土和你底大师就够了。”“咦!静藏在心里底恭敬是不够底。”“那么,等他出狱底时候,你底头发就够长了。”

女孩子听了,非常喜欢,至于跳起来说:“得先生这一祝福,我底头发在那时定能比别人长些。多谢了!”

她跳着从篱笆对面底流连子园去了。我从西边一直走,到那麻栗林边;那里底土很湿。大师底脚印和兵土底鞋印在上头印得很分明。(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疲倦底母亲

那边一个孩子靠近车窗坐着,远水,近水,一幅一幅,次第嵌入窗户,射到他底眼中。他手画着,口中还咿咿哑哑地,唱些没字曲。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支着头磕睡。孩子转过脸来,摇了她几下,说:“妈妈,你看看,外面那座山很像我家门前底呢。”

母亲举起头来,把眼略睁一睁;没有出声,又支着颐睡去。

过一会,孩子又摇她,说:“妈妈,‘不要睡罢,看睡出病来了’。你且睁一睁眼看看外面八哥和牛打架呢。”

母亲把眼略略睁开,轻轻打了孩子一下;没有做声,又支着头睡去。

孩子鼓着腮,很不高兴。但过一会,他又唱起来了。“妈妈,听我唱歌罢。”孩子对着她说了,又摇她几下。

母亲带着不喜欢的样子说:“你闹什么?我都见过,都听过,都知道了;你不知道我很疲乏,不容我歇一下么?”

孩子说:“我们是一起出来底,怎么我还顶精神,你就疲乏起来?难道大人不如孩子么?”

车还在深林平畴之间穿行着。车中底人,除那孩子和一二个旅客以外,少有不像他母亲那么鼾睡底。(原刊1922年8目《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处女底恐怖

深沉院落,静到极地;虽然我底脚步走在细草之上,还能惊动那伏在绿丛里底蜻蜒。我每次来到庭前,不是听见投壶底音响,便是闻得四弦底颤动;今天,连窗上铁马底轻撞声也没有了!

我心里想着这时候小坡必定在里头和人下围棋;于是轻轻走着,也不声张,就进入屋里。出乎主人底意想,跑去站在他后头,等他蓦然发觉,岂不是很有趣?但我轻揭帘子进去时,并不见小坡,只见他底妹子伏在书案上假寐。我更不好声张,还从原处蹑出来。

走不远,方才被惊底蜻蜒就用那碧玉琢成底一千只眼瞧着我。一见我来,他又鼓起云母的翅膀飞得飒飒作响。可是破岑寂底,还是屋里大踏大步底声音。我心知道小坡底妹子醒了,看见院里有客,紧紧要回避,所以不敢回头观望,让她安然走入内衙。“四爷,四爷,我们太爷请你进来坐。”我听得是玉笙底声音,回头便说:“我已经进去了;太爷不在屋里。”“太爷随即出来,请到屋里一候。”她揭开帘子让我进去。果然他底妹子不在了!丫头刚走到衙内院子底光景,便有一股柔和而带笑的声音送到我耳边说:“外面伺候底人一个也没有;好在是西衙底四爷,若是生客,教人怎样进退?”“来底无论生熟,都是朋友,又怕什么?”我认得这是玉笙回答她小姐底话语。“女子怎能不怕男人,敢独自一人和他们应酬么?”“我又何尝不是女子?你不怕,也就没有什么。”

我才知道她并不曾睡去,不过回避不及,装成那样底。我走近案边,看见一把画未成底纨扇搁在上头。正要坐下,小坡便进来了。“老四,失迎了。舍妹跑进去,才知道你来。”“岂敢,岂敢。请原谅我底莽撞。”我拿起纨扇问道,“这是令妹写底?”“是。她方才就在这里写画。笔法有什么缺点,还求指教。”“指教倒不敢;总之,这把扇是我捡得底,是没有主底,我要带他回去。”我摇着扇子这样说。“这不是我底东西,不干我事。我叫她出来与你当面交涉。”小坡笑着向帘子那边叫,“九妹,老四要把你底扇子拿去了!”

他妹子从里面出来;我忙趋前几步——赔笑,行礼。我说:“请饶恕我方才底唐突。”她没做声,尽管笑着。我接着说:“令兄应许把这扇送给我了。”

小坡抢着说:“不!我只说你们可以直接交涉。”

她还是笑着,没有做声。

我说:“请九姑娘就案一挥,把这画完成了,我好立刻带走。”

但她仍不做声。她哥哥不耐烦,促她说:“到底是允许人家是不允许,尽管说,害什么怕?”妹子扫了他一眼,说:“人家就是这么害怕哩。”她对我说:“这是不成东西底,若是要,我改天再奉上。”

我速速说,“够了,我不要更好的了。你既然应许,就将这一把赐给我罢。”于是她仍旧坐在案边,用丹青来染那纨扇。我们都在一边看她运笔。小坡笑着对妹子说:“现在可不怕人了。”“当然。”她含笑对着哥哥。自这声音发出以后,屋里、庭外,都非常沉寂;窗前也没有铁马底轻撞声。所能听见底只有画笔在笔洗里拨水底微响,和颜色在扇上底运行声。(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我想

我想什么?

我心里本有一条达到极乐园地底路,从前曾被那女人走过底;现在那人不在了。这条路不但是荒芜,并且被野草、闲花、棘枝、绕藤占据得找不出来了!

我许久就想着这条路,不单是开给她走底,她不在,我岂不能独自来往?

但是野草、闲花这样美丽、香甜,我想舍得把他们去掉呢?棘枝、绕藤又那样横逆、蔓延,我手里又没有器械,怎敢惹他们呢?我想独自在那路上徘徊,总没有实行底日子。

日子一久,我连那条路底方向也忘了。我只能日日跑到路口那个小池底岸边静坐,在那里怅望,和沉思那草掩、藤封底道途。

狂风一吹,野花乱坠,池中锦鱼道是好饵来了,争着上来唼喋。我所想底,也浮在水面被鱼喋入口里;复幻成泡沫吐出来,仍旧浮回空中。

鱼还是活活泼泼地游;路又不肯自己开了;我更不能把所想底撇在一边。呀!

我定睛望着上下游泳底锦鱼;我底回想也随着上下游荡。

呀,女人!你现在成为我“记忆底池”中底锦鱼了。你有时浮上来,使我得以看见你;有时沉下去,使我费神猜想你是在某片落叶底下,或某块沙石之间。

但是那条路底方向我早忘了,我只能每日坐在池边,盼望你能从水底浮上来。(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乡曲底狂言

在城市住久了,每要害起村庄底相思病来。我喜欢到村庄去,不单是贪玩那不染尘垢底山水;并且爱和村里庶人攀谈。我常想着到村里听庄稼人说两句愚拙的话语,胜过在郡邑里领受那些智者底高谈大论。

这日,我们又跑到村里拜访耕田底隆哥。他是这小村底长者,自己耕着几亩地,还艺一所菜园。他底

活倒是可以羡慕底。他知道我们不愿意在他矮陋的茅茆〔屋〕里,就让我们到篱外底瓜棚底下坐坐。

横空地长虹从前山底凹处吐出来,七色底影印在清潭底水面。我们正凝神看着,蓦然听得隆哥好像对着别人说:“冲那边走罢,这里有人。”“我也是人,为何这里就走不得?”我们转过脸来,那人已站在我们跟前。那人一见我们,应行底礼,他也懂得。我们问过他底姓名,请他坐。隆哥看见这样,也就不做声了。

我们看他不像平常人;但他有什么毛病,我们也无从说起。他对我们说:“自从我回来,村里底人不晓得当我做个什么。我想我并没有坏意思,我也不打人,也不叫人吃亏,也不占人便宜,怎么他们就这般地欺负我——连路也不许我走?”

和我同来底朋友问隆哥说:“他底职业是什么?”隆哥还没作声,他便说:“我有事做,我是有职业底人。”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折子来,对我底朋友说:“我是做买卖底。我做了许久了,这本折子里所记底账不晓得是人该我底,还是我该人底,我也记不清楚,请你给我看看。”他把折子递给我底朋友,我们一同看,原来是同治年间底废折!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隆哥也笑了。

隆哥怕他招笑话,想法子把他哄走。我们问起他底来历,隆哥说他从少在天津做买卖,许久没有消息,前几天刚回来底。我们才知道他是村里新回来底一个狂人。

隆哥说:“怎么一个好好的人到城市里就变成一个疯子回来?我听见人家说城里有什么疯人院,是造就这种疯子底。你们住在城里,可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我回答说:“笑话!疯人院是人疯了才到里边去;并不是把好好的人送到那里教疯了放出来底。”“既然如此,为何他不到疯人院里住,反跑回来,到处骚扰?”“那我可不知道了。”我回答时,我底朋友同时对他说:“我们也是疯人,为何不到疯人院里住?”

隆哥很诧异地问:“什么?”

我底朋友对我说:“我这话,你说对不对?认真说起来,我们何尝不狂?要是方才那人才不狂呢。我们心里想什么,口又不敢说,手也不敢动,只会装出一副脸孔;倒不如他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分诚实,是我们做不到底。我们若想起我们那些受拘束而显出来底动作,比起他那真诚的自由行动,岂不是我们倒成了狂人?这样看来,我们才疯,他并不疯。”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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