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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7 08:5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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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 N.K.杰米辛 N.K.Jemisin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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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星球”套装三册

“破碎的星球”套装三册试读:

第五季

作者:(美)N.K.杰米辛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3月

ISBN:9787545532678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目录

序幕 你在此地

第一章 你,在末日

第二章 达玛亚,冬日往昔

第三章 你踏上征程

第四章 茜奈特,如琢如磨

第五章 你不再独行

第六章 达玛亚,生命的急停

第七章 你加一等于二

第八章 茜奈特在征途

第九章 茜奈特,群敌环伺

第十章 你与猛兽同行

第十一章 达玛亚,身处一切的支点

第十二章 茜奈特找到一件新玩具

第十三章 你追寻踪迹

第十四章 茜奈特玩坏了她的玩具

第十五章 你在朋友中间

第十六章 茜因在隐密之乡

第十七章 达玛亚,在生涯尽头

第十八章 你在地下发现奇观

第十九章 茜奈特的守望

第二十章 茜奈特,拉伸与反弹

第二十一章 你重整旗鼓

第二十二章 茜奈特,破碎的顽石

第二十三章 你,只需要你自己

附录一

附录二

致谢

写给那些不得不靠斗争来获得尊重的人,而其他人生来就能得到这份尊重。序幕你在此地

我们还是从世界末日开始吧,有何不可?赶紧讲完末日,再讲其他更有趣的事。

首先,是某人生活中的一次终结。在未来一段时期里,她会不断反刍这段经历。她将回想起儿子的死,在天然就毫无意义的变故中寻求意义。她将会用一张毯子裹紧小仔纤小的、残破的躯体——脸要露出来,因为他怕黑。然后她会麻木地坐在尸体旁边,不闻不问,不去理会外面行将终结的世界。她的内心世界已完全毁灭。两种末日都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时至今日,她成了应对末日的老手。

她当时想到、事后也一直在想的,只是:至少,他一生都自由。

对这个几乎是疑问的结论提出质疑的,是她本人——痛苦又疲惫的母亲,每当她惊魂略定,能够回答时:他并没有。那不是真正的自由。但现在,他自由了。

但读者需要背景。我们试着重新讲一次末日吧,放大视角到整个大陆。

这是一片大陆。

它普普通通,跟其他陆地没有什么两样。有山地、平原和峡谷,还有三角洲,寻常地貌。很普通,只有它的规模和移动方式特别。这片大陆动得很多。像个睡不安稳的老头儿一样,它扭身又叹气,皱眉又放屁,伸懒腰还咽口水。毫无意外,大陆居民称之为“安宁洲”。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普遍都有冷幽默气质。

安宁洲曾有过其他名称。它的前身是几片互相独立的大陆,尽管目前是一整块,它将来还是要破碎的。

实际上,这事很快就将发生。

当前时代的终结,肇始于一座城市:也是这片大陆有人居住的城市中最古老、最巨大、最壮观的那一座城。这城市被称作尤迈尼斯,曾是一大帝国的心脏。它现在仍是众多事物的核心,尽管帝国在早期的繁荣之后,已经凋敝了几分,这也是帝国常见的命运。

尤迈尼斯并不只以规模见长。这颗星球的这片区域有很多大城市,呈带状,环绕在赤道附近的大陆上。而在星球表面的其他地方,村落甚至很少能发展成小镇。小镇也很少成长为城市,因为在大地动辄要把它们吞噬的情况下,居住社区总是难以存续太久……尤迈尼斯在长达二十七个世纪的生涯中,却大致保持了稳定。

尤迈尼斯独一无二,因为只有在这里,人类建造城市时所追求的才不是安全,不是舒适,甚至也不是为了美,而是为了展示勇气。这里的城墙就是一件杰作,满是精美的镶嵌画,呈现城中居民漫长血腥的历史。城中密集的建筑群中,时不时有巨大壮观的高塔耸立,形如巨石砌成的手指;这里还有人工铸造的街灯,用水电这种现代奇迹照明,更有线条优美的拱桥,将玻璃制造技术和大胆的创意熔铸为一体。有一种被称为“阳台”的建筑结构,它们如此简单,但又愚蠢得让人窒息,在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中前所未见。(但历史的很大一部分并无文字记录。请记住这点。)街道也不是用易于取代的卵石铺成,而使用了一种平滑、坚硬,充满魔幻色彩的物质,本地人称为柏油。就连尤迈尼斯的简陋棚屋也非常大胆,因为它们只是用薄板搭建的箱笼,一阵大风就足以让它们垮塌,更不要说地震。但它们傲然屹立,挺过数代人的时间。

城市中心有好多高大的建筑,所以,可能并不会让人感觉意外的是——其中有一座建筑,要比其他建筑加起来更为巨大,也更为大胆:那是一座巨型复合体,基部是一座星形金字塔,用切割精准的黑曜岩砖块筑成。金字塔是最为稳定的建筑结构,而这个星形塔,更是五座金字塔连缀而成。有何不可?因为这是尤迈尼斯,金字塔顶端还支撑着一个规模巨大的圆球,看上去也就勉强能静止在那儿——尽管实际上,整个建筑群的目的就是支撑它。它只是看起来很危险:这才是最重要的建造目标。

黑暗之星,这是帝国要人讨论军国要事的地方。皇帝就被权贵们安置在琥珀色圆球里。他生活安逸,看似容光焕发;其实却整天带着一份高贵的绝望在华美的厅堂中徘徊。他只是权贵集团的傀儡,总在担心主子们改变主意,认定公主装饰效果更好,他自己被舍弃的那一天。

顺便说下,这些地方和这些人,它们都不重要。我指出来,只为给你一些故事背景而已。

但下面这个人,极为重要。

暂时呢,你可以自己想象一下他长什么样。你也可以设想一下他脑子里的想法。你当然可能想错,毕竟只是乱猜,但应该还是能命中一些什么。根据他随后做出的事情,在这个瞬间,他脑子里的想法也不外乎那么几种。

他站在一座山丘上,离黑暗之星的黑曜石围墙不远。从他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城市的大部分,嗅到它的气息,沉浸在它的喧嚣里。下方,有一帮年轻女人沿着柏油路散步;这小山位于广受市民喜爱的一座城市公园中。(《石经》有云:城墙之中,应有绿地。但在大部分社区,这绿地会轮播各种庄稼——豆类,或者其他增强土壤肥力的类型。只有在尤迈尼斯,绿地才被雕琢得很美。)女人们一起欢笑,因为其中一个人说了些什么,那笑声随风传到山丘上的男子耳边。他闭上双眼,欣赏她们嗓音的轻微颤动,她们的脚步带来更轻柔的律动,一如蝴蝶振翼,刺激他的隐知盘。告诉你啊,他并不能隐知整个城市里七百万居民的全部动静。他很强,但还没有那么强。不过大多数人,都可以被他感知,他们都在场。在此地。他深呼吸,与大地融为一体。所有人类都在他的神经末梢上面活动;他们的话语声刺激他的毛发;人类的气息扰动他吸入肺腑的空气。他们围绕在他周围,他们在他体内。

但他知道: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他本人都不是这些人中间的一员。“你知道吗?”他随口发问,“最早的《石经》,真的是刻在石头上的。就是为了让它免于遭受篡改,不必去适应时代和政治诉求。也为了让它万古长存。”“知道。”他的同伴说。“哈。是啊,经文刻录的时候,你们很可能就在现场,我都忘记了。”他叹气,目送那些人类女子走出视线。“爱上你还算安全。你不会让我失望。你不会死。而且我提前知道这份爱的代价。”

他的同伴没有回答。他实际上也没有期待答复,尽管有过那么一点儿希望。他一直都如此孤单。希望是无足轻重的东西,正如那么多其他类型的感情。于他而言,反思只能带来绝望。他已经花了足够多的时间考虑这种事。如今已非优柔寡断之时。“有条戒律,”那人张开双臂宣称,“也早就刻定在石头上。”

想象他脸部肌肉抽痛,因为笑了太多。他已经持续微笑了好几小时,上下牙齿相抵,双唇向后咧开,两眼微微眯起,让鸦脚纹显现。微笑有一套诀窍,遵照执行才能让人相信你的真诚。永远都要特别注意自己的眼睛;要不然,别人就会看出你对他们的痛恨。“刻出的字迹不容变更。”

他并没有特别针对任何人说话,但在那名男子身旁,的确站了一个女人——至少像是女人。她对人类性别的模拟仅止于表面,只是礼节。与之类似,她身披的宽松袍服也并非人类衣装。她只是让身体表层的坚硬物质变了形,让周围这些脆弱、速朽的生物更容易适应。从远处看,这些幻象的确足以让她看起来很像静立不动的人类女性,至少能伪装一小段时间。但是凑近了看,任何假定在场的旁观者都会发觉她的皮肤是白色陶瓷——这句话不是比喻。作为雕像,她应该算是美丽的,尽管以当地人的艺术鉴赏品味而言,线条过于大胆写实。多数尤迈尼斯人更喜欢礼貌的抽象艺术,胜过粗俗的现实主义风格。

随后她转身朝向那名男子——动作很慢。食岩人在地面之上总是行动迟缓,只有在地下才迅捷灵活——这个转身动作,让她富有艺术感的美妙躯体完全走了样。

男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但还是没有朝她的方向看。他不想让自己的反感破坏了当前的氛围。“你们打算怎么做?”他问那女子,“等这事完成。你的族群会不会从废墟中崛起,取代我们接管世界?”“不会。”她说。“为什么?”“我们很少有人对那种事感兴趣。无论如何,汝等还会在此间存续。”那男人明白,对方说的“汝等”是复数。你们的族群。人类。她常常把他视作整个人类的代表。他也同样对待她。“你听起来很确信。”

她没有理会这句话。食岩人很少愿意说废话。他很满意,因为她说话的声音反正也会让他烦;这话语声并不会像人类的声线一样震动空气。他并不知道这些异类怎样发声。他也不想知道,但他的确想要对方安静。

他想要一切都安静。“终结,”他说,“拜托啦。”

然后,他启用自己全部的精细控制能力——这个世界通过愚弄、欺诈和暴力教会了他的能力——出击;动用他的师长们传递给他的全部官能——来自一代代的凌虐、哄骗、邪恶遗传选择过程的官能。他十指张开,微微颤动,在自己的感官地图中找到若干震颤着的小点:那是跟他一样的奴隶们。

他无法释放他们,至少在现实意义上不能。他此前曾经尝试,并且失败。但是,他毕竟可以让这些奴隶的苦难服务于更加伟大的目的,而不只是把一座城市变成废墟,让一个帝国陷入恐惧。于是他深入地底,紧握那嗡嗡振鸣的一整座城市——它全部的嗡鸣、来往、震荡和波动,以及更深处那更为平静的岩床,还有岩床以下翻滚的热浪和压力。然后他探入更大范围,握住滑动拼板一样的地壳,整座大陆扎根的地方。

最后,他抬手向上,汲取空中的力量。

他摄取这一切——地壳,地幔,所有人类的力量,全部握在他想象的双手之中。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他并非独自一人。大地与他同在。

然后,他让一切碎裂开来。

这里是安宁洲,就算是它最安定的时候,也算不得安宁。

现在它波动、战栗,天翻地覆。现在它表面出现一条断裂带,大致呈东西走向,过于平直,过于规整,不自然之处显而易见。它贯穿大陆腰线。而裂谷的起点就是尤迈尼斯城。

断裂带又深又陡,像是切断了行星的血脉。

岩浆从它底部涌出,新鲜的血红岩浆。大地很善于给自己疗伤。以地质尺度而论,这道伤口很快就将结痂;然后,治愈一切的海水就将涌入,将安宁洲截断成两片大陆。不过在此之前,伤口中冒出的将不只有热力,更有带毒气体和油腻的黑灰,在几周内就足以覆盖安宁洲表面大部分空间。一切植物都将死亡,以植物为食的动物将饿死,肉食动物也会随后饿死。冬季将提前到来,极冷,持续时间将很长、很长。它当然还将过去,像每一个冬季一样;然后,这世界依然故我。

最终会的。

最终。

安宁洲的人们,永远都在准备应对各种灾难。他们早已建起高墙,挖掘深井,收藏好了食物,即便在没有太阳的世界上,他们也能轻易撑过五年,十年,甚至二十五年。

但这次的最终,意味着几千年以后。

看啊,那尘云已经开始扩散。

当我们在大陆层面、行星层面讨论问题,就理应考虑那些方尖碑,它们飘浮在一切混乱之上。

这些方尖碑曾经有过其他名称,在它们刚刚被建造、配置、使用的初期,但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那些名称,也无人知晓它们的用途。在安宁洲,记忆跟书写用的石板一样脆弱。事实上,现在根本没有多少人注意这些东西,尽管它们巨大、美丽,还有一点儿瘆人:巨大的晶体状石块飘浮在云层之间,缓缓转动,沿着几乎无法理解的路线,时不时变得模糊,就好像它们不完全真实,只是某种光线假象(它们不是)。显然,空中的方尖碑也不是自然现象。

同样明显的是,它们无关紧要。令人敬畏,却毫无用处:只是又一种文明留下的墓碑,它们被不知疲倦的大地成功摧毁。

整个星球上还有很多其他乱石堆:上千座城市废墟,上百万的纪念碑,献给无人铭记的英雄和神明,数十座没有彼岸的桥梁。安宁洲当前的共识是:人们不必膜拜这些事物。

建造这些旧物的人都很孱弱,也像所有弱者一样已经灭绝。更值得藐视的是他们的失败。建造方尖碑的人们,只不过比其他人输得更惨。

但方尖碑们还在,而且它们在世界的这次灭绝中扮演了角色,所以值得一提。

回到个人经历。我们不能总是天马行空。哈,哈。

我提到过的那个女人,死了儿子的那个。她不在尤迈尼斯,还好啦,否则这个故事会很短。你也将不会存在。

她在一座小镇,镇子名叫特雷诺。在安宁洲这个地方,小镇也是人类社群——或者说社区的一种。但是跟其他社群比起来,特雷诺小得几乎不值一提。它坐落在同名山谷里,山谷又在特里玛斯山山脚下。最近处的水体是一条季节河,本地人把它叫作小特雷卡河。在一种不复存在、只剩下古老残迹的语言里,伊特雷的意思是“幽静”。特雷诺距离赤道线上那些华丽、稳固的城市很远,所以这儿的人盖房子,都会考虑到不可避免的地震。这儿没有什么富有艺术气息的高塔和飞檐,墙体只用木料,加上本地烧制的廉价棕色砖块,下面是粗石块垒成的地基。没有什么柏油路面,只有长满青草的山坡被泥土路分割;只有一部分路面铺过木板或者卵石。这是个平静的地方,尽管尤迈尼斯城开始的剧变很快就将带来强震,一路向南,把整个区域夷为平地。

在这座小镇有座普普通通的房子。这房子,也在一条斜坡上,只不过是个挖入地底的洞,边缘用砖块和泥浆加固过,以免进水,然后用木板和切割来的草皮搭建了顶棚。尤迈尼斯城里的那些聪明人(在世时)会嘲笑如此原始的地窖——当他们(在世期间)屑于提及这些卑俗事物时。但对特雷诺的居民而言,住在地窖里的选择合理又简单。冬暖夏凉,能防地震,又能挡风雨。

这女人的名字叫伊松。四十二岁。长相跟其他中纬度的女人类似:站立时很高,腰杆子挺直,颈子修长,臀部轻易就能生两个小孩,胸部轻易就能喂大他们,两手宽阔、灵活。看上去很壮实,肌肉发达。这些特色,在安宁洲都被人推崇。她的头发垂在面部周围,结成散乱的绳辫,每一根都有小指那么粗,黑发在辫梢渐变成棕色。她的肤色,按某些标准来说过深,偏向棕赭色,不好看;按另外一些人的标准,又过浅,偏向苍白的橄榄色,也不讨人喜欢。中纬度杂种,尤迈尼斯人(生前)这么称呼她这样的人——有足够的桑泽人血统,能显现出某些特征,但又不足以断定为桑泽人的正统后裔。

那男孩是她的儿子。生前名叫小仔,快要满三岁了。跟同龄人相比,他个头儿偏小,大眼睛,扁鼻头,鬼灵精,笑起来很可爱。人类理智觉醒以来,父母能从孩童身上感知的可爱之处,他一点儿也不缺乏。

他健康,聪明,理应还活在世上。

这间房就是他们的家。它舒适,宁静,这间小房子本可以让家人相聚,聊天儿,吃饭,玩闹,抱在一起,或者互相呵痒。她曾很喜欢在这儿照料小仔。她觉得那孩子应该也是在这里受孕的。

他父亲也是在这里把他打死的。

现在,我们来讲最后一点背景:一天后,在环绕特雷诺镇的那条峡谷中。到这时,大灾变的第一波冲击已经过去,但随后还将有余震。

这条山谷的最北端一片狼藉:树木断裂,山崖坍塌,灰土遮天蔽日,久久悬滞于硫黄味的死寂空气中。第一道冲击波途经之处,再没有耸立的建筑:这种强震会撕裂一切,再把废墟筛成瓦砾。现场也有尸体:没能逃走的小动物、鹿和其他逃跑途中跌倒的大型动物,被砖石砸得筋断骨折。后一类包括人类,他们不幸选择了错误的日期走上这条商路。

特雷诺的探子们来过这边,察看破坏情况,但没有攀越废墟;他们只是站在残留的路面上,用远望镜观察。他们惊奇地发现:山谷的其他地方,特雷诺镇中心附近的区域,有一个半径数英里的地带没有被波及,几乎是正圆形。那个,这么说吧,惊奇这个词并不准确。他们不安地对视。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种表面的好运意味着什么。务必提防圆心。《石经》上有这样的警告。有个基贼,就在特雷诺镇的某个地方。

这想法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北方的各种迹象,还有特雷诺镇长的命令,让他们返程时尽可能收集较为新鲜的动物尸体。尚未腐烂的肉可以风干,皮毛可以剥下来揉制。以防万一。

探子们最终离开灾难现场,满脑子都是以防万一。如果他们不是那么担心,很可能就会注意到某一道新形成的断崖根部有东西。它毫无遮挡地卡在一棵瘤节突出的冷杉树和乱石之间。那东西的个头儿和形状都比较惹眼:腰子形的长椭圆,由熔融后凝结的玉髓组成,深灰绿色,跟它周围掉落的浅色砂岩明显不同。如果探子们站在它旁边,会发现它的高度到人胸口,长度跟人类身体接近。如果触摸它,会为它表面的密实程度感到吃惊。它看起来很沉,带着一股类似铁器的味,让人想起锈迹和鲜血。表面的温热程度也会让他们感到惊讶。

但相反,现场没有人,当那东西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然后开裂,沿着长轴出现规整裂痕,像被锯开一样。在此期间,有响亮的蒸汽嘶鸣声,炙热的高压气体逃逸出来,让周边幸存的林中生物纷纷逃离。在几乎转瞬即逝的一次闪光期间,裂缝里透出光亮,有点儿像火焰,也有点儿像液体,在那神秘物体基部周围的地面上,留下一些熏黑的玻璃状碎块。然后那东西安静了好半天,渐渐冷却。

几天时间过去。

在此之后,某物从内部把那东西推开成两半;新生之物爬出几尺,随后倒地。又过去一天。

现在,椭圆物已经冷却,裂开,成了不规则晶体组成的壳,有些晶体是烟白色,有些艳红如毒血,排布在它的内侧表面。每一半硬壳的底部,都有浅白色的液体积聚,尽管这晶体球中的大部分液体,已经渗入下方地面。

晶体球中爬出来的那个东西,身体像是人。他脸朝下俯卧在乱石间,全身赤裸,肌肉干燥,但仍有起伏,看似疲惫不堪。不过渐渐地,他就能撑起身体站直。每个动作都很小心,而且非常非常慢。这花了他很长时间。直立以后,他蹒跚着,很慢地,走向晶体球,扶住外壳支撑身体。这样稳住之后,他弯腰,还是很慢,手伸进半球里面。他突然用力,敲掉一块红色晶体尖端。很小一块,也许只有葡萄那么大,像碎玻璃一样棱角分明。

那男孩(因为他看起来就像个男孩)把它放进嘴里嚼。这动作的声音也很大:研磨声、崩裂声,在空地里回响。这样嚼了一会儿,他吞咽。然后他的身体开始发抖,很剧烈。他两臂环抱身体,过了一会儿,发出轻柔的呻吟声,像是突然发觉自己赤身裸体,觉得冷,而这是很可怕的事。

男孩吃力地重新控制住自己。他伸手到晶体球内部(现在动作更快了一些)扳下更多晶体。他把晶体堆在石壳上面,成一小堆。那粗壮的晶体在他手里崩断,像是糖做成的,尽管事实上,这些东西的硬度要比糖晶大很多。但他实际上并不是小孩,所以这事对他来讲很容易。

最后他站起来,身体摇晃,两臂下夹满了奶白色和血红色晶石。有一会儿风力加大,他的皮肤感到刺痛。这让他抽搐起来,这一次的动作较快,有如痉挛,感觉像发条玩偶。然后他低头,皱眉,审视自己的身体。随着他的注意力渐渐集中,动作也更加流畅,频率更为均匀。更像人类。就好像要强调这一点,他自顾自地点头,也许是表示满意。

这时男孩转身,开始向特雷诺方向行进。

你必须牢记:一个故事的结束,只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毕竟这一切,以前都曾经发生过。人会死,旧秩序会终结。新的社会也将诞生。我们说的“世界末日”通常都是个谎言,因为这星球本身安然无恙。

但这次,是真正的世界末日。

这次是真正的世界末日。这次是真正的世界末日。

最终末日。第一章你,在末日

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是伊松。可还记得?就是那个死了儿子的女人。

你是个原基人,过去十年一直住在特雷诺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只有三个人了解你的真实身份,而且其中两个是你生的。

好吧,到现在,有个知情人已经不在人世。

过去十年,你过着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生活。你从别处来到特雷诺;村里人并不真正在乎你来自哪里,为何而来。因为你显然受过良好教育,你成了本地童园里的老师,负责教十到十三岁的孩子。你不是最好的老师,也不是最差的;孩子们离校之后就会把你忘掉,但又能学到些什么。镇上的屠夫知道你的名字,很可能因为他喜欢和你调情。面包师不知道你的姓名,因为你很安静,也因为他跟镇上其他人一样,只把你看作杰嘎的妻子。杰嘎是个土生土长的特雷诺人,一名石匠,属于抗灾者职阶。所有人都认识并且爱戴他,这份好感也延伸到你身上。在你俩的共同生活画面上,他是前景,你是背景。你喜欢这样的安排。

你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现在一个已死,另一个失踪。也许她也死了。你有一天从工作的地方回到家,发现生活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房子是空的,过于安静,小男孩小小的身体沾满血迹,伤痕遍体,就在穴屋地板上。

然后你……懵了。你并不想这样。这就是太过分,是吧?太过分。你曾经历过很多,你的意志力很强,但即便是你,承受力也还是有限。

两天过去了,才有人来找你。

那两天,你一直在房子里,守着死去的儿子。你曾站起身,上过厕所,还从冷存窖拿过些东西吃,喝掉了水管里滴出的最后一点儿水。这些事情你不用动脑,呆板地去做就好。做完之后,你就回到小仔身旁。(某次起身时,你给他拿来一条毯子。把他盖起来,直到血肉模糊的下巴。是习惯。蒸汽管已经不再摇动;房间里很冷。他可能会染病。)

第二天晚些时候。有人敲响房子的前门。你没动,没去应门。这件事会要求你动脑、去想来人是谁,该不该让他们进来。想到这些事,还会让你想起毯子下面你儿子的尸体,你为什么要去想呢?于是你无视敲门声。

有人捶响前厅窗户,很固执。你依然无视。

最后,有人敲碎了房子后门的玻璃。你听到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那儿一侧是小仔的房间,另一侧的房间属于奈松,你的女儿。(奈松,你的女儿。)

脚步声到客厅门口停下:“伊松?”

你认得这个声音。年轻,男性。熟悉,带着一份熟悉的关切。是勒拿,玛肯巴家的男孩,就住在同一条街上,他离家数年,回来以后成了大夫。他已经不再是男孩,有好几年了,于是你再次提醒自己,要开始把他想成男人。

唔,想。小心,你不该去想,你要停止思考才行。

他深吸一口气,你的皮肤能感应到他的恐惧,当他步步靠近,足以看到小仔。值得一提的是,他没有喊叫。也没有碰你,尽管他移动到小仔身体的另一边,凝视着你。是想看出你的内心活动吗?我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然后,他把毯子掀开,细看小仔的身体。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他把毯子重新盖好,这一次,盖上了你儿子的脸。“他不喜欢这样。”你说。这是你两天来第一次说话,感觉有点儿怪异。“他怕黑。”

一阵沉默后,勒拿把毯子向下拉,露出小仔的眼睛。“谢谢。”你说。

勒拿点头:“你睡过觉吗?”“没有。”

于是勒拿绕过尸体,扶起你的手臂,拉你站起来。他态度温柔,但两手又很坚定,最开始你不肯动弹时,他也没有放弃。只是更用力,不屈不挠,直到你不得不站起,或者就只能倒地。他只给了那么一点点选择空间。你站起来。他用同样温柔又坚定的态度,引领你走向前门。“你可以到我家休息。”他说。

你不愿思考,所以没有反驳说,自己的床就很好,谢了,不必。你也没有宣称自己没事,不需要他的帮助,这并非实情。他带你到外面,沿街前行,始终扶着你的胳膊。外面街上聚集了一些其他人。有几个向你俩靠近,对勒拿说了些什么,他随即回答;你什么都没听清。他们的谈话声只是模糊的声响,你的头脑不肯解读。勒拿替你回答询问,如果你能让自己在意的话,你会为此感谢他。

他带你到了他家,这里弥漫着草药、化学物品和书籍的味道,他让你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盖好被褥,床上趴着一只肥硕的灰猫。猫让开足够的空间给你躺下,到你安静下来之后,就倚靠在你身旁。你本来可以从这件事上得到安慰,假如这份温暖和重量没能让你想起小仔,他平常在你身边睡觉时的样子。

是过去睡觉时的样子。不,改变时态也需要思考的。平常睡觉时。“睡吧。”勒拿说,当时很容易服从。

你睡了很久,其间一度醒来。勒拿在床边放了一托盘食物:清汤、水果片,还有一杯茶,早就凉到室温。你吃喝完毕,然后去了洗手间。便池无法冲水。旁边有个小桶里装满了水,一定是勒拿为了冲厕所准备的。你略想了一下,然后就感觉到思维的重负,不得不挣扎,挣扎,挣扎着想要停留在温暖的死寂里,拒绝思考。你往便池里倒了些水,盖上马桶盖,回到床上躺倒。

睡梦里,你回到了那个房间,杰嘎正在做那件事。他和小仔都是你上次见到的模样:杰嘎在欢笑,抱小仔坐在一侧膝盖上,跟他玩“地震”游戏,男孩咯咯笑,随着他膝盖震颤的节律拍手,扭动两臂保持平衡。随后杰嘎突然止住笑声,站起来,把小仔丢在地板上,开始踢打他。你知道当时的场景肯定不是这样。你看到了杰嘎拳头留下的印迹,四条平行的青紫印,遍及小仔的腹部和脸部。梦里的杰嘎是用脚踢,因为梦境它不合逻辑。

小仔还在继续笑,还在挥舞双臂,就像父亲还在跟他做游戏,即便在他满脸是血的时候。

你尖叫着醒来,叫声减弱成了啜泣,但你停不下来。勒拿进来,想说些什么,想拥抱你,但最终他叫你喝下一杯很难闻的浓茶。你又一次昏睡。“遥远的北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勒拿告诉你。

你坐在床沿上。他坐对面的椅子。你正在喝更多苦涩的茶;你的头比宿醉时更痛。现在并非夜间,但这个房间很暗。勒拿只点了一半的灯。你头一次察觉空气中的那股子怪味,跟油灯的烟味区别不大:硫黄味,刺鼻,辛辣。这股味一整天都在,越来越严重。勒拿在外面时,气味最冲。“镇子外面的路拥挤两天了,全是那个方向逃来的人。”勒拿叹了口气,揉搓自己的脸。他比你年轻十五岁,但已经看不出那么大年龄差。他天生灰发,跟很多切拜基人一样,最让他显老的,是脸上新出现的皱纹,还有黑眼圈。“发生过某种地震。很严重那种,就在几天前。我们这儿什么感觉都没有,但在苏姆镇——”苏姆镇在邻近的峡谷中,骑马只要一天路程。“整个城镇全都……”他摇摇头。

你点头,但这些不用别人告诉,你早就知道,或者至少可以猜到。两天前,就在你坐在自家穴屋,呆望孩子的遗体时,有某种东西朝城镇袭来:大地在经历一场灾变,极其剧烈。这么严重的情况,你以前从未隐知过。用“地震”来称呼它,已经不够了。不管它算什么,其威力都足以让房子坍塌在小仔身上,于是你放了些东西挡住它的去路——类似堤坝,用你集中起来的意志力,加上从那东西本身摄取到的一些动能。做这件事并不需要思考;新生婴儿也能做到,尽管可能不像你做得这么漂亮。地震波分了叉,绕过这条山谷,继续向前移动。

勒拿舔舔嘴唇。抬头看你,然后望向别处。他是另外一名知情者,除了你的孩子们之外,只有他知道你的底细。他已经知道了有一段时间,但这是他第一次实际面对相关考验。你也无法真正用心去思考这件事。“拉什克现在禁止任何人进出城镇。”拉什克的全名是:特雷诺的创新者拉什克,小镇公选出来的镇长。“这还不是完全封锁,他说,暂时不是。我本来要去苏姆镇,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但拉什克不允许,然后他派那些可恶的矿工上城墙,帮壮工们巡逻,同时派出探子。还特别叮嘱他们要看住我,不许出门。”勒拿攥起拳头,表情痛苦。“帝国大道上有很多人。其中有不少患病、受伤,那个可恶的混蛋却不允许我去救人。”“紧守大门,此为第一要务。”你轻声说。嗓子是哑的。梦到杰嘎之后,你尖叫过好久。“什么?”

你喝了更多茶水,来缓解咽喉酸痛:“《石经》。”

勒拿盯着你看。他也记得同样的段落。所有小孩都要学这些,在童园里。每个人都在营火边听到的传说中长大,知道曾有些睿智的讲经人和聪明的测地学者警告心存犹疑的人们,在特定迹象刚开始出现,别人还没有察觉时,就让大家做好准备;最后,事实总会证明《石经》正确,众人得救。“这么说,你觉得情况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他沉重地说,“地下的烈火啊,伊松,你一定不是认真的。”

你很认真。情况就这么严重。但你知道,即便是努力解释,他也不会相信,所以你只是摇头。沉痛的,让人窒息的寂静。过了好久,勒拿小心翼翼地说:“我把小仔也带来了这边。他现在在病房,那个,冷箱里。我会安排,嗯,后事。”你缓缓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是杰嘎吗?”

你又一次点头。“你,你亲眼看到他——”“我从童园回来才看到。”“哦。”又一段尴尬的沉默。“人说在地震之前,你有一整天没去童园。他们不得不让孩子们回家,因为找不到人顶替。没人知道你是不是病倒在家,或者怎样了。”是啊,好吧。你很可能已经被开除。勒拿深吸一口气,嘘出。有了这个作为预警,你几乎准备好了应对。“地震没有袭击我们,伊松。它绕过了这座城镇。只是放倒了几棵树,导致溪边一道石崖坍塌。”那条溪流在山谷北端,没有人注意到玉髓结晶球出现的那个地方,尽管它那么大,还冒着蒸汽。“但是,城镇和周围的一切都安全。安全区几乎是正圆形。完美的圆。”

以往,你会掩饰。那时你还有隐藏的理由,要保护一个人的生命安全。“是我干的。”你说。

勒拿下颌抽动,但随后点头。“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犹豫了一下,“没说过你是……呃,原基人。”

他还真是礼数周到。你听过所有那些恶毒的蔑称,对你们这类人。他也一样,但他总是不愿意说那种话。杰嘎也一样。每当有人在他周围说起“基贼”之类的词,他总会说,我可不想让孩子们听到那种话——

这重击突如其来。你突然欠身,干呕不止。勒拿一惊,跳起来从旁边抓过一件什么——是个便盆,你没用到的东西。但你没有从肚里吐出任何东西,过了一会儿,你不再干呕。勒拿沉默着递过一杯水。你本想挥手让他拿开,然后改变主意接了过来。你嘴里感觉特别苦涩。“不是因为我。”你最后说。他困惑地皱眉,你才意识到,他以为你还在讲地震的事。“杰嘎。他并没有发现我的身份。”你是这样想的。但你本来不应该想任何事。“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但小仔——他太小,还没有多少控制力。小仔一定是做了什么,让杰嘎看出——”

看出你的孩子们跟你一样。这是你第一次完整讲出这个想法。

勒拿闭上双眼,长出一口气:“原来如此。”

没有什么原来如此。这点事,本不应该让一个父亲杀害自己的孩子。没有任何事,理应引发那种恶行。

他舔舔嘴唇:“你想看看小仔吗?”

为什么要看?你已经看了他两天:“不想。”

勒拿叹口气,站起身,一只手还抚在头发上。“要告诉拉什克吗?”你问。勒拿转头看你的表情,让你觉得自己恶俗不堪。他很生气。他一直是个那么安静、有爱心的男孩;你都不知道他也会生气。“我不会告诉拉什克任何事。”他冷冷地说,“这么久以来,我什么都没透露过,以后也不会说。”“那你要——”“我要去找埃朗。”埃朗是抗灾者职阶的女性发言人。勒拿出生在壮工家庭,等他学到医术返回特雷诺时,抗灾者们接纳了他;小镇已经有了足够多的壮工,而创新者们输掉了掷石裁决。此外,你之前也声称自己是抗灾者。“我会告诉她,你现在安然无恙,让她把这件事转告拉什克。你自己需要继续休息。”“要是他问杰嘎为什么——”

勒拿摇头。“每个人都已经猜到了,伊松。他们能看懂地图的。事实像钻石一样透亮,那个圆形的中心就在我们这里。得知杰嘎的行为,每个人都很容易断定其原因。其实时间顺序完全不对,但没有人想那么远。”当你瞪视他,渐渐明白过来,勒拿的嘴唇扭成苦笑。“他们有一半人被吓到,但另一半很高兴杰嘎那样做。因为,当然啦,一个三岁孩子会有能力在千里之外的尤迈尼斯发动地震!”

你摇头,一半是为勒拿的怒火吃惊,一半是无法把你聪明爱笑的小儿子跟人们的臆想统一起来,无法想象他有能力、会愿意发动灾难——但话说回来,杰嘎也是那样想的。

你再次感到恶心。

勒拿再次深呼吸。你们谈话期间,他总在这样做;之前你也曾留意到他的这个习惯,这是他让自己保持镇静的方式。“留在这儿,好好休息。我很快就回来。”

他离开房间。你听到他在房门口活动,故意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离开,去见计划中的人。你考虑过要不要休息,决定不要。相反,你起了床,走进勒拿的浴室,你在那儿洗脸,然后突然停下,因为出水口乱喷了几下,然后热水变成红棕色,气味刺鼻,再之后就减缓成细流。某处有管道破裂。北边出事了。勒拿说过的。

孩童将开启我们的毁灭之途。某人曾这样对你说过,在很久以前。“奈松。”你对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镜子里那双眼睛跟你女儿的一样,她眼睛像你,灰如岩石,略显迷离。“他把小仔丢在了家里,把你放在了哪儿?”

没有回答。你关掉出水管,然后无对象地轻声说:“我必须马上走。”因为事实如此。你需要找到杰嘎,而且反正你也知道,此地无法久留。镇上的人很快就要来对付你了。

地震必有回响。前浪必有后浪。山川低吟,必以咆哮相继。——经板一,《生存经》,第五节第二章达玛亚,冬日往昔

稻草那么暖,达玛亚不想从里面钻出来。跟一条毯子似的,她在半梦半醒的迷蒙中想着;就像太婆以前用军装布料给她缝的毯子。很多年之前,老人还在世的时候。太婆为布雷瓦的民兵当缝衣工期间,把修补旧军装余下的布头都存了起来。她给达玛亚做的毯子色彩斑驳,整体偏暗,海军的深蓝色、陆军的暗褐色,还有各种灰色和绿色布条,组成弯曲的彩带,像一列行进的士兵,但这是太婆亲手做的,所以达玛亚不在乎它难看。那条毯子闻起来总是发甜,色泽灰暗,还带一点儿霉味,所以很容易把稻草想象成它——稻草有露水味、干粪臭味,但也有一份类似水果的菌香。那条毯子本身还在达玛亚的房间里,在她离开的那张床上。这之后,她再也没睡过那张床。

现在,她能听见稻草堆外面的对话声:妈妈和某个陌生人,边谈话边靠近。谷仓门被打开,有轻微的金属撞击声和嘎吱声,然后他们进门。随后是关门的声响。之后妈妈提高嗓门儿叫起来:“达玛达玛?”

达玛亚蜷缩得更紧一些,咬紧牙关。她痛恨这个愚蠢的别名。她痛恨妈妈说这个名字的语调,那么轻浮甜腻,就像这名字真的在表达亲密,而不是一个谎言。

见达玛亚不回答,妈妈说:“她不可能从这里出去的。我丈夫亲自检查过谷仓所有的锁。”“可是,她这类人是不会被锁头挡住的。”那声音是个男人,不是她父亲,也不是哥哥或者社群头领,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人。这男人声音低沉,口音是她从没听到过的:听起来尖厉沉重,“喔”和“啊”音拖得特别长,词头词尾咬得很准。听起来很精明。他走路时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女孩怀疑他是否带了一大串钥匙。还是衣兜里装了很多钱?她听说在世界的某些地方,人们是用金属钱币的。

想到钥匙和钱币,让达玛亚更加畏缩起来,因为她当然听童园里的孩子们说过,在远方那些斜切石料建造的城市里,有专门卖小孩的市场。这世界上,并非所有地方都像北中纬地区一样文明。她当时还嘲笑这些传言,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这里,”那男人的声音说,现在距离已经不远,“这是新鲜粪便吧,我觉得。”

妈妈发出厌弃的声音。达玛亚羞得脸上发烧,意识到他们发现了自己当成厕所使用的角落。那里味道很难闻,虽然她每次都丢些稻草覆盖一下。“像个畜生一样蹲地上就拉,我可不是这样教她的。”“这里面有厕所吗?”买小孩的人问,带着一份出于礼貌的好奇,“你们有没有给她便桶用呢?”

妈妈无言以对,静默在持续,达玛亚很迟钝地意识到:那人客气的询问,实际上也是在责备妈妈。这不是达玛亚习惯见到的责备。那人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污言秽语。但妈妈呆站在那里,一脸震惊,就像那人说完之后又扇了她一记耳光。

达玛亚感到想笑,气息已经从喉咙里上涌,她马上把拳头塞进嘴里,以免让自己发声。他们会听见达玛亚因为妈妈丢了脸哈哈大笑,然后买小孩的人就会知道她有多差劲。这算坏事吗?也许这样一来,她的父母出卖她时,就会拿到更少的钱。这想法几乎让她把笑声释放出来,因为达玛亚恨她的父母。她痛恨他们,只要能让他们受罪的事,都会让她开心。

然后她咬住自己的手,很用力,开始恨自己。因为妈妈和爸爸当然得卖掉达玛亚,如果她脑子里只有这种想法。

近处的脚步声。“这儿真冷啊。”那人说。“要是这里冷得足以结冰,我们当然会把她关在房子里的。”妈妈说。达玛亚又一次险些笑出声,因为她的声音闷闷不乐,像在辩解。

但是,买小孩的人无视母亲。他的脚步声更加靠近,而且它们……很奇怪。达玛亚能够隐知人的脚步声。多数人都不能;他们能隐知更大的事情,地震之类的,但不能隐知脚步声这样轻微的东西。(她几乎是从出生以来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但直到最近,才知道这是一种警告。)当她不能直接接触地面时,感知的难度更大,所有信息都要透过谷仓的木板墙,还有把它们钉在一起的钉子来传导——但即便在一层楼上,她也知道自己应该能隐知到什么。“嗒嗒”,先是脚步声,然后是它在地层深处的回响。“嗒嗒”“嗒嗒”,但这个买小孩的人,他的脚步声不会传到任何地方,也没有地下深处的回响。达玛亚只能用耳朵听到声音,却无法隐知它们。这种事以前从来没发生过。

现在他正爬上楼梯,到她躲在稻草下面的阁楼上。“啊,”他到了上面,说道,“这里还暖和一些。”“达玛达玛!”妈妈现在听起来气急败坏,“你给我下来。”

达玛亚在稻草下面缩得更紧,不肯出声。而买小孩的那个人,他均匀的脚步声更加接近。“你不必害怕。”他平仄分明的声音在说。更近了。她能感知到此人的话语声引发震动,通过木料传来,深入地底,进入岩层,又反射回来。更近了。“我是来帮你的,壮工的女儿达玛亚。”

这又是一个她痛恨的东西,她的职阶名。她根本就不是强壮有力的类型,妈妈也不是。“壮工”的全部含义,只是说她的女性先祖足够幸运,有资格加入一个社群,但又太普通,得不到更安稳的位置。如果时局艰难,壮工也会被抛弃,跟无社群者一样。她的哥哥查加曾有一次这样对她说,当时是逗她。然后他就傻笑,就像这很可笑似的。就像这不是真的。当然,查加是抗灾者,跟父亲一样。不管时局多艰难,所有的社群都欢迎他们那种人,以应对疾病、饥馑之类的打击。

那人的脚步声停住,就在稻草堆外面。“你不必害怕。”他又说了一遍,这次更温和。妈妈还在地面层,很可能听不到他说的话。“我不会让你妈妈伤害你的。”

达玛亚吸了一口气。

她不傻。这人是买小孩的,买小孩的人会做很可怕的事。但因为他毕竟说了这些话,也因为达玛亚已经受够了担惊受怕、一肚子怨气的日子,她放松了身体。推开温暖又松软的稻草,达玛亚坐了起来,视线透过卷曲的头发和肮脏的稻草窥视来人。

他的样子跟嗓音一样怪异,肯定不是佩雷拉村附近地方的人。他的皮肤几乎纯白,惨白如纸;如果阳光太强,他的身体一定会冒烟卷曲吧。他有长而平整的直发,加上肤色,本应该能表明他是极地人,尽管那发色(浓重的深黑,像古老火山口附近的黑色土壤)又不像极地人。而且他块头很大,比父亲更高,肩膀也更宽。但是,父亲宽大的肩膀下面,是宽厚的胸膛和鼓起的肚腹,这个人的身体却像在收缩。陌生人整个显得精壮又强干。让人无法判定他属于哪个人种。

但最让达玛亚吃惊的,是买小孩人的那双眼睛。它们是白色的,或者说接近白色。她看到那人的眼白,然后里面就是一个银灰色的圆形色块,跟眼白勉强有那么一点点区别,即便是靠近了看也一样。在昏暗的谷仓里,他瞳孔张大,在荒漠一样单调的眼睛中间显得特别醒目。她听说过这样的眼睛,在故事和《石经》里,这种被称作冰白之眼。它们很少见,而且总是预示着不幸。

但随后,买小孩的人冲着达玛亚微笑,她想都没想,就报以微笑。她马上就开始相信这个人。达玛亚明知自己不应该这样,还是情不自禁。“你在这里啊。”他说,声音还是很轻,确保妈妈听不到,“我猜,你就是壮工达玛达玛吧?”“叫我达玛亚就好。”她下意识地回应。

他的头优雅地侧向一边,向她伸出一只手:“我记住了。你愿意加入我们吗,达玛亚?”

达玛亚没有动弹,对方也没有来抓她。他就停在原处,像石头一样耐心,手伸出来,但毫无胁迫之意。十次呼吸过去。二十次。达玛亚知道,她将不得不跟这人走,别无选择;但她又喜欢他处理这件事的方式,感觉就像她能选择似的。于是最终,她握住那男子的手,让他把自己拉起来。达玛亚尽可能掸掉稻草,那人一直不松不紧地握着她的手,待她忙完,才稍稍拉近一点点。“稍等。”“嗯?”但那个买小孩的人,已经把另一只手伸到她脑后,两根手指压在她颅腔底部,动作轻快又灵活,她甚至来不及吃惊。有一会儿,那人闭上双眼,身体微微战栗,然后长出一口气,放开了她。“职责优先。”他莫测高深地说。达玛亚抚摩了一下自己的后脑,有点儿困惑,还能体会到那人手指按压后遗留的感觉。“现在,我们下楼去吧。”“你刚刚做过什么?”“只是某种小小的常规程序。靠这个,会比较容易找到你,即便是在你走丢的情况下。”她想不出这话会是什么意思。“现在跟我来,我需要告诉你妈妈,你要跟我一起走。”

原来这就是真的。达玛亚咬着嘴唇,见那人转身走向楼梯,就跟在一两步之后。“好了,完事了。”他们到了地面层,站到妈妈面前。(妈妈看到她就叹气,也许是感到绝望。)“只要您能给她收拾一份行囊——一两套替换衣服,您能提供的任何旅行食品,加上一件大衣,我们就可以走了。”

妈妈吃惊地退缩:“我们把她的大衣送人了。”“送人了?在冬天?”

他语调温和,但妈妈突然显得很不安。“她有个堂妹需要那件衣服。我们不是所有人都有大衣柜,里面装满多余的好衣裳的。再说了——”她妈妈犹豫着,扫了一眼达玛亚。达玛亚望着别处。她不想看母亲有没有显得羞愧,因为把她的大衣送人。她尤其不想看到母亲一点儿都不羞愧的样子。“你曾听别人说过,原基人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感觉到寒冷。”那人疲惫地叹了口气说,“那传闻不对。我相信,你应该也见过自己的女儿感冒着凉。”“哦,我……”妈妈看起来有些慌张,“是的,但我以为……”

以为那是达玛亚装的。那个,正是第一天她对达玛亚说过的话,在她从童园返回,他们把她安置在谷仓里的时候。妈妈当时非常愤怒,脸上带着泪痕,而爸爸只是呆坐在那儿,默不作声,口唇发白。达玛亚一直都在欺骗他们,妈妈说,说女儿隐瞒了一切,自己明明是个妖孽,却装作是个小孩,真的是妖性难改。她一直都知道达玛亚不对劲,她一直都是个骗人精——

那男子摇摇头:“无论怎样,她还是需要些东西阻挡风寒。我们逐渐接近赤道的过程中,天气会转暖,但路上要走好几个星期。”

妈妈的下巴抽动了几下:“那么,你真的要带她去尤迈尼斯喽。”“我当然是——”那人瞪了她一眼,“啊。”然后他扫了一眼达玛亚。两人都在盯着达玛亚看,那眼神让她浑身不自在。女孩很不安。“这么说,即便以为我是来杀死你女儿的,你还是让社群头领叫我来。”

妈妈紧张起来:“不。不是那样,我没有……”她两手在身边盲目摆动。然后低下头,像是感觉到羞耻,达玛亚知道这是假的。妈妈才不会因为她做过的任何事惭愧。如果惭愧,当初又何必要做?“普通人无力照顾……她那样的孩子。”妈妈说,声音很小。她的眼瞥向达玛亚,只一眼,然后迅速移开视线。“她在学校里险些杀死一个男孩。我们家还有一个孩子,周围还有邻居,而且……”她突然就挺胸抬头,“而且这是任何民众都应该尽到的职责,不是吗?”“的确,的确,完全正确。您的牺牲将令整个世界变得更美好。”这句词显然是套话,用于恭维。而语调却毫无恭维之意。达玛亚再次打量此人。她现在觉得困惑,因为买小孩的人绝不会杀死小孩。那样花钱就没有意义了。而且赤道地区又是怎么回事?那些地方,也太靠南了吧。

买小孩的人扫了一眼达玛亚,不知怎么,就明白了她的困惑。他的面容和缓下来,长着那种可怕眼眸的人,本不应该这样和气的。“去尤迈尼斯,”那人告诉妈妈,也告诉达玛亚,“是的,她还足够年轻,所以我要带她去支点学院。她将在那里受训,学习使用她受诅咒的天赋。她的牺牲,也将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达玛亚瞪着这个紧盯她的人,意识到自己之前错得多离谱。妈妈并没有卖掉达玛亚。妈妈和爸爸是把达玛亚送人了。而妈妈也不是痛恨自己;实际上,她是害怕达玛亚。这有区别吗?也许有。达玛亚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真相。

而这个男人,也根本不是什么买小孩的人。他是——“你是个守护者吗?”她问,虽然事到如今,她已经确定事实如此。他再次微笑。达玛亚之前可不认为守护者会是这样。在她的脑子里,那种人都高大、冷酷、全副武装,洞悉不为人知的奥秘。他,至少很高。“我是。”他说,然后握起她的一只手。他一定很喜欢跟人身体接触,女孩想。“我现在是你的守护者。”

妈妈叹了口气:“我可以给你一条毯子,给她用。”“那就够了,谢谢你。”然后那男子沉默下来,等着。几次呼吸之后,妈妈才意识到他在等自己去拿毯子。她突兀地点头,然后离开,走出谷仓之前,她一直觉得后背僵直。然后,这儿就只剩下达玛亚和那名男子。“这个给你。”他说,一面伸手到自己肩上。他穿的应该是一套制服:宽肩长袖,四肢线条僵硬,暗红色布料显然结实又有几分粗糙。像太婆缝的小毯子。这制服配了一条短斗篷,装饰效果大于实用,但现在,他把斗篷解下来,裹在达玛亚身上。对她来说,已经可以当长裙了,还带着他的体温。“谢谢你。”她说,“你叫什么呀?”“我的名字,是沃伦的守护者沙法。”

女孩从来没听说过沃伦这个地方,但它一定存在,要不然这个社群名称就没有意义了。“‘守护者’也是个职阶名称吗?”“它专指守——护——者。”他把这个词拖长了说,女孩尴尬得两颊发热,“毕竟,我们对任何社群都没有多大用处,我是说在平常时期。”

达玛亚困惑地皱起小眉头:“什么?就是说,当灾季来临时,你们就会被别人踢出去吗?但是……”她从故事里得知,守护者多才多艺:他们是了不起的战士和猎人,有人还能搞暗杀。当时局艰险,社群会需要这样的人。

沙法耸耸肩,走到一旁,坐在一捆放了很长时间的干草上。达玛亚身后也有一捆,但她继续站着,因为她喜欢跟那人保持在同一高度。即便是坐下来,那男子还是更高,但至少不会高出那么多。“支点学院的原基人服务全世界。”他说,“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有职阶名称,因为你的用处就在于你自身的能力,而不是某种家族传统。从出生时起,一个原基人小孩就有能力制止地震;就算不接受训练,你也是原基人。不管是在社群之内,还是在社群之外,你都是原基人。不过,受训之后,在支点学院其他技艺高超的原基人的指导下,你就可以不只是造福一个社群,而是能够服务于整个安宁洲。”他摊开双手。“作为守护者,通过我所负责的多个原基人,我也在尽到相似的责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因而,我理所当然应该跟我负责的人肩负同样的责任。”

达玛亚太好奇,有太多问题,以至于不知道应该先问哪一个。“你们那儿有没有——”她顿住了,说不出那个概念,那个词,仍然未能接受自己的身份。“其他,嗯,像我一样的人……”然后她就说不下去了。

沙法笑起来,就像能感受到她的急切,并且为此觉得开心。“我现在是六个人的守护者,”他说着,一面侧着脸,让达玛亚知道,这才是正确的表述方式和思考方式,“包括你在内。”“而且你把他们全都带到了尤迈尼斯?以前你也是这样找到了他们,像找我一样——”“不完全一样。有些人是我接管的,他们在支点学院内部出生,或者曾有过其他守护者。有些是我自己找到的,在我被派来北中纬地区巡行之后。”他摊开双手。“在你的父母向佩雷拉村村长报告,说他们有个孩子是原基人之后,村长拍了电报到布雷瓦,后者又把电报转给泽多,然后又被泽多转达给尤迈尼斯——而那里的人再给我发电报。”他叹了口气,“仅仅是因为运气好,我在消息到达之后的第二天正好去布雷瓦附近的联络站。要不然,我就得再过两星期才能得到消息。”

达玛亚知道布雷瓦,但对她而言,尤迈尼斯只是个传说,而沙法提到的其他地方,只是童园课本里见过的词,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布雷瓦是离佩雷拉最近的城镇,而且要大很多。那里是每年播种季节开始时,父母去变卖农产品的地方。然后她开始理解对方的言外之意。如果在这座谷仓再待两个星期,冷得要死,还只能在屋角拉屎……她也很高兴沙法在布雷瓦收到了消息。“你很幸运。”他说,也许是读懂了她的表情。他自己的表情变得沉重起来。“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做出正确选择。有时候他们不会把孩子隔离起来,像支点学院和我们这些守护者建议的那样。有时候他们隔离了孩子,但我们收到消息的时间太迟,等到有守护者到达时,暴民已经把孩子带走,把她打死了。请不要对你的父母有什么不好的想法,达玛。你目前至少还安全地活着,这可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达玛亚有点儿纠结,并不想接受这个结论。沙法叹了口气。“还有些时候,”他继续说,“有些原基人的父母会试图把孩子藏起来。养着她,不接受训练,也没有守护者。那样做,总是没有好结果。”

这正是过去两周以来她一直在烦恼的事,在学校发生那件事之后。如果她的父母爱她,他们就不会把她锁在谷仓里,也不会叫来这个人。妈妈也不应该说那么差劲的话。“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她冲口说出这半句,然后才意识到对方刚才说的话是有用意的。就是要知道她是否想过“他们为什么不能把我藏起来,让我继续在这儿生活”——现在,他已经洞悉真相。达玛亚紧握斗篷的两手抱紧自己的身体,但沙法只是微微点头。“首先,这是因为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孩子,而且任何暗中窝藏原基人的社群成员,最轻的惩罚也是被逐出村镇。”达玛亚知道这个,尽管她不愿接受事实。如果父母在意她,就会为她冒险,是吧?“你的父母肯定也不愿意失去他们的家园,他们的生计,以及两个孩子。他们选择了给自己留下一些东西,而不是失去一切。但目前最大的危险,仍是你的本性,达玛。这跟你的性别一样无法掩饰,跟你年轻又机敏的头脑一样明显。”她脸红了,不知道这算不算夸奖。沙法微笑,让她知道这确实是赞誉。

他继续说:“每当大地在悸动,你都将听到它的呼唤。在每个危险的瞬间,你都会本能地探寻最近处的热源和动点。对你来说,做到这些事的能力就像强壮的人有一双重拳。当危险临近,你当然会做出必要反应来自保。而当你这样做,就有人会死。”

达玛亚畏缩了一下。沙法又一次微笑,他一直都是那样和善。然后达玛亚想起那一天的情形。

那是午饭后,在操场。她吃完了自己的豆包,像平时一样,跟莉米和桑塔尔一起坐在水塘边,其他小孩有的在玩,有的在用小块食物砸小伙伴。还有些孩子扎堆蹲在操场一角,在土里寻找着什么,一面唧唧哝哝说话;他们当天下午有一场测地学考试。然后扎布来到仨女孩面前,尽管他说话时看的是达玛亚。“下午考试,让我抄你们的吧。”

莉米咯咯笑起来。她以为扎布是喜欢上了达玛亚。但是达玛亚并不喜欢他,因为他很差劲,总是欺负达玛亚,辱骂她,有时候用手指戳她,直到女孩大声叫起来,让他住手;然后她又会因为这个被老师批评。于是她对扎布说:“就为你,我才不会给自己惹麻烦呢。”

他当时说:“要是方法得当,你就不会有麻烦。只要把试卷向我这边挪一点儿——”“不要,”她又一次拒绝,“我不要什么方法得当。我根本就不会做这种事。你走开。”她转脸去看桑塔尔,扎布打岔之前,她正在说话。

下一个瞬间,达玛亚已经栽倒在地。扎布两手并用,把她从石头上推了下去。她真的摔了个倒栽葱,后背着地,非常痛。后来(她在谷仓里,有两周时间回想那件事)她能回想起男孩脸上震惊的表情,就像他也没料到达玛亚会那么容易被推下去。地上很是泥泞。她整个后背又冷,又湿,又臭。全身都是烂泥和青草味,泥巴已经浸到了她的头发这是她最好的一件校服妈妈一定会很生气她当时也很生气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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