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神父探案集:花园谜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9 23: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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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吉尔伯特·基思·切斯特顿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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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神父探案集:花园谜案

布朗神父探案集:花园谜案试读:

作者简介

切斯特顿(Gilbert K. Chesterton,1874—1936)出生于英国伦敦,是享誉世界的作家、评论家和神学家,堪称英国文学史上的大师级人物。他一生笔耕不辍,创作了80部著作、200篇短篇小说、4000篇杂文、数百首诗及若干戏剧。他思想深邃,博闻强记,以犀利智巧、诙谐幽默见长。而布朗神父系列侦探小说,更是首开以犯罪心理推理破案之先河,与福尔摩斯注重物证推理一派分庭抗礼。

作品简介

切斯特顿笔下的布朗神父,生就一张圆脸和矮胖身材,天性纯朴,充满宗教关爱情怀。他一身教士服,手里总拿一把破雨伞。他表面沉默寡言,举止木讷,但藉着对人性的洞察和对犯罪心理的准确把握,总能在冷眼旁观中,寻出隐于当事人一举一动的些微琐事中的逻辑关系和心理踪迹,出人意料地揭开案情谜底。本书为《布朗神父探案集》的第一部,包括‘花园迷案’等12个故事。

此中译本隶属“译言古登堡计划”。

译言古登堡计划是一个长期的、多语种的、开放的协作翻译项目。在贯彻译言“发现、翻译、阅读”精神的同时,古登堡计划也笃定“分享无边界”的理念。知识的传播不应为途径所阻碍,越是有价值的内容,越是值得被广泛地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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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宝石十字架

天际中有一抹银色晨曦,在海面上映出一条熠熠闪烁的绿色波光,从两者之间,驶来一艘船,靠泊到了哈维奇港,乘客们如飞虫般涌出船舱,四散开来。在这些人当中,我们必须紧紧盯住的那个人,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惹人注目,他也无意张扬。看上去,他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他那身欢度假日的衣着与他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之间不太相称,仅此而已。他穿着一件瘦小的浅灰色茄克衫、一件白背心、一顶系着蓝灰色丝带的银白色草帽。与服饰色调相反的是,他长着一副瘦削、黝黑的面孔。面部下方留着西班牙式的黑色短须,让人不禁想起伊丽莎白时代流行的轮状皱领。他吸着香烟,漫不经心之中显露着认真专注。从外表丝毫看不出,在他的茄克衫里面隐藏着一把装满子弹的左轮手枪,他的白背心下面隐藏着警察证,更不要说那顶草帽实际上遮掩着欧洲最富有才智的人物之一。他不是别人,正是瓦朗坦,巴黎警察局局长本人,闻名遐迩的大侦探。他从布鲁塞尔赶来伦敦是要执行本世纪最非同寻常的一次逮捕行动。

弗朗博到了英国。三国警方通力合作,终于寻到了有关这个臭名昭著的罪犯的蛛丝马迹,从比利时的根特追踪到布鲁塞尔,又从布鲁塞尔追踪到荷兰的胡克港,并由此推断:他会趁着伦敦正在召开「圣[1]体大会」之际,混入纷纷攘攘的陌生人群之中。他很可能乔装打扮成一位低级神职人员,或是与之相关的秘书来到伦敦。不过,这尚属猜测,瓦朗坦并不能完全肯定。没人能把握弗朗博的动向。

多年以前,这位犯罪大王突然偃旗息鼓,不再恣意妄为,制造社[2]会混乱。就如人们描述罗兰死后的情形一样,在他销声匿迹之后,地球上出奇地平静。但是在弗朗博最得意的时期(当然,我是说他最猖狂的时期),他却像德皇一样,形象突出,名扬四海。几乎每天早上,日报上都会刊登他的消息,宣布他为了逃避因一桩滔天罪行而应得的惩罚,接着又犯下另一桩罪案。弗朗博是法国加斯科涅人,身材高大,胆量过人。坊间流传着他最不可思议的趣闻异事:他如何一时兴起,将一名调查法官倒提起来,让他大头朝下,「以使他头脑清醒」;他又怎样分别在腋下各挟着一名警察,跑过巴黎里沃利街。公平地说,他超群的蛮力通常只是用在一些虽有失体面但却未酿成血案的场面。他真正的罪行主要是策划巧妙的大手笔的盗窃。但他总是花样翻新地犯下一宗宗罪案,每一宗本身就是一个故事。他在伦敦经营过一家赫赫有名的提洛尔乳制品公司,这家公司没有制奶厂,没有奶牛,也没有送奶车,更没有牛奶,却有数千个订户。他提供送奶服务的方式很简单,只是拿走别人家门前的小奶罐,放在自家订户的门前。还是这个弗朗博,他耍了一个花招,与一位女士保持难以捉摸又相当亲密的通信联系,具体做法就是截取这位年轻女士的全部信件,然后把自己写的回信拍照并以极其微小的字体印在显微镜的载物片上寄给她。不过,弗朗博的诸多犯案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手法极其简单。据说,有一次他为了将一个旅客引入圈套,居然趁着深夜把整条街上的门牌号码全部重新漆过。比较确切的一件事是,他发明了一种便携式信筒,安放在郊区一些僻静的角落,期待着有人往里边投汇款单。最后一点,传闻说他还身怀神奇的杂技功夫。尽管他块头很大,却轻功了得,能像蚂蚱一样轻松跳跃而且像猴子一样隐身树顶。因此,大侦探瓦朗坦着手追踪弗朗博之初便很清楚,即使他找到了对手,自己的探险之旅也远远没有结束。

但怎样才能找到他呢?在这点上,大侦探的脑子里仍然没有头绪。

不过倒是有一个突破口,那就是无论弗朗博乔装打扮的手段多么高超,令他鹤立鸡群的身高总是无法掩饰的。要是瓦朗坦敏锐的眼光捕捉到一个卖苹果的高个女摊贩,一个高大的掷弹兵,甚或一位个子够高的公爵夫人,他都可能当场逮捕他们。但在他乘坐的整个火车上,也没看到任何一个可能是弗朗博假扮的人,长颈鹿总是没法伪装成一只猫吧。对同船来的那些人他已经弄清楚了。在哈维奇或中途上车的人只有六个。有个矮小的铁路官员要乘车去终点站,三个矮小的蔬菜商是在火车开了两站后上的车,一个矮小的寡妇从埃塞克斯的一个小城上车,一个非常矮的罗马天主教神父从埃塞克斯的一个小村子上车。品评到最后这个人,瓦朗坦放弃了,因为他都快要笑出来了。这个矮个神父堪称汲取了东部平原的全部精华,他的脸又圆又呆板,像诺福克无馅汤圆。他的眼神像北海海面一样空旷。他带着几个棕色纸包裹,几乎拿不过来。毫无疑问,「圣体大会」搅动了一潭死水的小地方,把这类生物一个个吸了出来,他们盲目无助,就像刚被挖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鼹鼠。瓦朗坦是法国典型的极端怀疑论者,他对神父无任何好感,但还是会同情他们。而这位神父恐怕会激发任何人的同情心。他有把破烂大伞,总是掉到地板上。他似乎连自己返程票的终点站都不清楚。他傻乎乎地向车厢里的每个人解释说,他必须得小心,因为他的一个棕色纸包裹里有一件东西,是纯银打造的,上面还带有「蓝石头」。他举止很怪异,混杂着埃塞克斯人特有的率直和圣人般的单纯,一路上让这个法国人开心不已。后来,神父总算是在托特纳姆下了车,等他把所有的纸包裹都拿下车后,又返回来取他的伞。他取伞的时候,瓦朗坦居然大发善心,提醒他说,要看管好银器,就不能逢人都说。但是他在冲着神父讲话的同时,眼睛却一刻也没闲着,仔细搜寻着另外一个人,不管他是富人还是穷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身高差不多达到6英尺(1米8)的人。因为弗朗博高达6.4英尺(高出4英寸或10厘米)。

然而,瓦朗坦在利物浦街下了火车,他信心十足地认为,迄今为止弗朗博还未逃过自己的眼睛。他到苏格兰场办手续,使自己在这里的活动合法化,并且就所需的协助做出安排。然后他点燃另一根香烟,漫步伦敦的街头,走了很远。当他走过维多利亚车站,来到车站另一面的街道和广场时,他突然停了下来,站在原地。面前是一个精巧、安静的广场,非常典型的伦敦风味,充溢着出人意料的沉静。周边高大的公寓房,看似繁荣,却少有人住。广场中央是一片灌木丛,似乎久已疏于打理,像太平洋上荒凉的绿色小岛。环视广场四周,其中一边像个讲台一样高出许多;这一边本应自然、流畅的线条,也被伦敦[3]常有的令人叹服的突兀之作打破了——一家餐厅,仿佛是从索霍区飘走,误落到了这里。它风格迥异,格外碍眼:花盆里栽种着矮小的植物,长长的百叶窗,呈现着柠檬黄和白色条纹。它明显高出街面,一段阶梯从街面直上前门,仿佛太平梯直通到了二楼窗前,倒是很符合伦敦惯有的拼缀风格。瓦朗坦站在黄白相间的百叶窗前,吸着烟,思忖良久。

奇迹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方,就是它确实会发生。几片白云会在天空聚拢,形成一只凝视的人眼。在前路不明的旅途中,总会有一颗大树跃入视野,整棵树的形状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问号。在过去几天,[4]我都目睹过这两种现象。纳尔逊的确是死在胜利的那一刻;一个叫[5]威廉斯的人碰巧谋杀了一个叫威廉森的人,让人觉得像是杀婴案。简而言之,生活中存在魔法般机缘巧合的成分,而只相信眼见为实的[6]人们,会永远与它擦肩而过。正如爱伦·坡那个悖论所表述的:「智慧有赖于意料之外的事。」

阿里斯蒂德·瓦朗坦是个典型的法国人,高深莫测,具有法国人特有而且是独有的才智。他不是「思考机器」,因为那是没脑子的现代宿命论和唯物论喜欢用的词语。机器之为机器,是因为它不能思考。但他既是个思想者,又是个凡夫俗子。他取得的所有功绩,看似有魔法相助,实则源于枯燥乏味的逻辑推理,是运用清晰而寻常的法式思想的成果。法国人不是靠推出悖论来震动世界,而是通过践行不言自明的道理取得这种效果。他们在践行不言自明的道理时可以走得很远——就像在法国大革命中所做的那样。但恰恰因为瓦朗坦懂得理性,他深知理性的极限。只有对汽车一无所知的人,才会大谈特谈开汽车不用汽油。只有对理性一无所知的人,才会在缺乏强有力的、无可争辩的基本原理的情况下,大谈理性思维。而瓦朗坦现在就没有强有力的、无可争辩的基本原理。弗朗博在哈维奇不见了,如果他真的在伦敦,他可能是温布尔登公园里一个高个子流浪汉,也可能是大都会饭店里一个高个子宴会主持人。面对这种明显一无所知的情况,瓦朗坦自有一套看法和应对方法。

在这种情况下,他信赖意料之外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跟不上理性的思路,他就要冷静而谨慎地追随非理性的思路。与其去意料之中的场所——银行、警察局、社交场所,不如有条不紊地现身意料之外的地方:敲敲每所空房子的门,走进每一条死胡同,穿过每一条堆满垃圾的小巷,围绕每个新月状的街区走完一圈。他对这种近乎疯狂的思路自有一套逻辑性很强的辩护方法。他说,若是一个人有迹可寻,那是最糟糕的状况;但若根本就无迹可寻,那就最好不过了,因为吸引追捕者注意的稀奇古怪之处,可能同样会引起被追捕者的注意。一个人总要从某个地方开始,当然最好是另一个人歇脚的那个地方。通向店铺的那段阶梯,那个幽静、奇特的餐厅都隐含着某种东西,唤起了这位侦探所有的浪漫遐思,促使他果断行动,随机一试。他走上阶梯,在靠窗处的一张桌子前坐下,要了一杯黑咖啡。

上午已经过了一半,他仍未吃早餐。桌上残留着他人用过的早餐,唤起了他的饥饿感。于是他又叫了一个煮鸡蛋。他往咖啡里加白糖的时候,一直在沉思,脑子里全是关于弗朗博的事。他回想起弗朗博每次是如何逃脱的:一次是用指甲剪,一次是借助失了火的房子;一次是必须去交费取一封未贴邮票的信,还有一次是让人们用望远镜看一颗要毁灭地球的彗星。瓦朗坦认为自己的侦探头脑一点不比罪犯的差,这并不错。但他完全清楚情况对自己不利。「这个罪犯是富有创造性的艺术家,而他这个侦探只是评论家。」自说自话时,他露出酸楚的微笑,慢慢地把咖啡杯举到唇边,旋即放下——他刚加进去的是盐。

他看了看装着白色粉末的容器,当然是糖罐,如同香槟酒瓶子装的是香槟酒一样不会错。他奇怪为什么他们会在里面放盐。他一一查验,看看是否另有名副其实的调料罐。没错,有两个盐瓶,装得满满的。也许盐瓶里的调味品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尝了尝,是白糖。此时,他对这家餐厅又有了新奇感,他四下张望,看看这种糖和盐换位这种独特的艺术风格是否在别处也有体现。除了一处白纸裱糊的墙上溅上了点奇怪的黑色液体之外,这个地方看起来整洁、明快而且平淡无奇。他按铃招呼服务员。

服务员匆忙上前,都这时候了,他头发还是乱蓬蓬的,睡眼惺松。瓦朗坦侦探并非没有丝毫幽默感,他让服务员尝尝白糖,看是否符合这家饭店享有的美誉。结果服务员冷不丁打了个呵欠,醒了过来。

「你们每天早上都和顾客开这种微妙的玩笑吗?」瓦朗坦问他,「把盐当糖这种笑料,从来没让你们感到乏味吗?」

服务员终于想明白这是在讥讽,随后,便结结巴巴地向他保证说,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一定是莫名其妙地弄错了。他拿起糖罐看了看,又拿起盐瓶看了看,表情愈加迷惑。最后,他突然告退,匆匆走开了。几秒钟后,他带着老板返身回来。老板查看了糖罐,然后又查看了盐瓶。他也是一头雾水。

忽然,服务员说话都不利落了,或许因为有太多的话要说。

「我想,」他急于表白,说话都结巴了,「我想一定是那两个神父干的。」

「哪两个神父?」

「就是那两个,」服务员说,「往墙上泼汤的神父。」

「往墙上泼汤?」瓦朗坦重复道,他感觉这一定是某种奇怪的意大利式隐喻。

「是的,是的。」服务员兴奋地说,一边指着白色壁纸上那块发黑的地方,「泼在那边的墙上。」

瓦朗坦带着疑问看着老板,老板赶紧解围,开始讲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的确如此啊,先生,」他说,「这是真的,不过我倒没觉得这跟糖和盐有什么关系。今天一大早,我们刚开始营业的时候,两名神父就来这里喝汤。他俩属于沉默寡言、令人尊敬的那种人。其中一位付了账就出去了;另一位是个十足的慢性子,过了好一阵才把东西收拾好。最后他总算也出门了,只不过在要离开的那一瞬间,他故意把他只喝了一半的汤泼到墙上。我当时在里间屋,服务员也在那里,等我冲出去之后,就见汤已经被泼到了墙上,店里空无一人。虽然没什么大碍,但干出这种事的人也太无耻了。我想去街上抓到那个人,可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我只看到他们转过街角走进了卡斯泰尔斯街。」

侦探站了起来,戴好帽子,拿起手杖。他已经打定主意,在他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之际,这件怪事像手指一样为他指明了方向,他只能沿着那个方向走下去,这是第一个征象,足够怪异的征象。他付了账,冲出玻璃门,很快就拐到了另一条街上。

所幸的是,即使在这种令人头脑发热的兴奋时刻,他的目光仍然保持着冷静和锐利。在走过一家店铺时,他感到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转瞬即逝,他决定返身去看个究竟。这是家普通的果蔬小店,瓜果蔬菜整齐地摆放在门前空地上,上面清楚地标着名称和价格。其中有两堆很显眼,分别是橙子和坚果。在那堆坚果上,放着一片纸板,上面有用蓝粉笔描出的几个大字:「上等橘橙,1便士两个。」在那堆橙子上,则摆着同样醒目的标牌:「优等巴西坚果,每磅4便士。」瓦朗坦先生看着这两块标牌,构想着他此前碰到过的场景,也体现着这种寓意隐晦的幽默,而且就在不久前。他指给那个红脸膛的水果商看,示意他标牌位置不对。水果商正阴沉着脸朝街两头张望。他二话不说,麻利地把标牌调换过来,物归原处。大侦探斜倚着手杖,姿态优雅,继续观察这个小店。最后,他说:「这位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想问你一个有关实验心理学和概念联想的问题。」

红脸店主用恐吓的眼神看着他,但他兴致不减,摇动着手杖。「为什么,」他继续问道,「为什么来伦敦度假的神父会调换果蔬店里的两块标价牌?如果我说的不够清楚,那就换个说法:把橙子的标价牌放在坚果上这件事和这一高一矮两个神父之间,有什么神秘的联系?」

商人的眼睛瞪得溜圆,几乎要突出来了;有那么一刻,眼看着他就要扑到这个陌生人身上。最后,他怒火中烧、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要是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你可以告诉他们,就说是我说的,如果他们敢再弄乱我的苹果,我不管他们是不是什么神父,我一定会敲掉他们的脑袋。」

「真的?」侦探非常同情地问道。「他们弄乱了你的苹果?」

「是其中一个人干的,」愤怒的店主说,「苹果滚得满街都是。要不是忙着捡苹果的话,我真想冲上去抓住那个混蛋。」

「那两个神父去了哪边?」瓦朗坦问。

对方立刻答道:「左手第二条马路,然后穿过了广场。」

「谢谢。」瓦朗坦说着像个精灵一样倏忽间就不见了。来到第二个广场的对面,他找到一名警察,对他说:「警员,事情紧急,你见过两个戴铲形宽边帽的神父没有?」

警察哈哈大笑起来:「我看见啦,先生。要我说,其中一个喝多了,就站在马路中间,昏头昏脑的——」

「他们顺着哪条路走的?」瓦朗坦急忙打断他。

「他们在那里上了一辆黄色巴士,」警察回答,「开往汉普斯蒂德的。」

瓦朗坦向他出示了自己的公务证,匆匆地说:「叫两个你们的人跟我一起去追。」话刚说完就穿过了马路,他劲头十足,那个反应迟钝的警察受到他的感染,也立即行动起来。过了一分半钟,一位巡官和一名便衣相继赶到对面人行道上与这个法国侦探会合。

「哦,先生,」先来的那位微笑着但不无傲慢地开口问道,「什么情况?——」

瓦朗坦突然用手杖一指。「上了这辆巴士后我再告诉你们。」他边说边在车流中东躲西闪地飞奔。等到三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在黄色巴士顶层落座之后,巡官说:「坐出租比这要快很多倍。」

「太对了,」他们的领队平静地说,「不过我们现在连该去哪儿都不知道。」

「那么,你这是要去哪里?」另一个人瞪着眼问。

瓦朗坦绷着脸吸烟,过了一会儿,他说:「如果你知道一个人在干什么,就赶到他前面。但是如果你要猜测他在干什么,你就得紧跟着他。他闲逛你也闲逛,他停下你也停下,和他走得一样慢。这样你就可以见他所见,并且在他采取行动时,能够与他动作一致。我们要做的就是睁大眼睛,密切观察任何异常现象。」

「你指的是哪种异常现象?」警察问。

「任何一种异常现象。」瓦朗坦答道,然后就倔强地不再说话。

黄色巴士好像在北边的马路上连续爬行了几个小时。大侦探也不再解释什么,也许他的助手们感觉他的差事越来越让人怀疑,只是不想说出来而已。还有,也许他们心里叨念着该吃午饭了,因为不知不觉中早就过了午饭时间。伦敦北部郊区的马路像可恶的伸缩望远镜那样,一节一节没完没了地伸长。这如同那种旅行,一个人总是觉着自己现在终于来到了世界尽头,却很快发现才到伦敦北部的塔夫特奈尔公园。伦敦渐渐隐没,只剩下路旁零零落落的小酒馆和单调乏味的灌木丛,但它又在不经意间再生,眼前重现繁华似锦的大道和光彩夺目的大酒店。就像正在穿过独立存在却又紧挨在一起的13座平凡的城市。但是,尽管冬日的暮色已经开始笼罩眼前的道路,巴黎大侦探一言不发地坐着,警惕地盯着前方,观察着渐渐滑向车后的街道两旁。等他们刚把卡姆登小镇甩在身后的时候,两名警察几乎沉入梦乡。瓦朗坦突然蹦起来,拍了两人的肩膀,喊司机停车。好在两个人没睡死,还知道跟着跳起来。

他们跌跌撞撞地下了车,直到站在路上时,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下车。他们东张西望,想弄清楚怎么回事,这时才发现瓦朗坦正得意洋洋地指着路左边的一扇窗户。那扇窗户很大,位于一家金碧辉煌的小酒店临街的一面;这是个专为正餐预留的位置,标着「餐厅」字样。这扇窗和小酒店正面的那排窗户一样,镶着磨砂和压花玻璃,但在玻璃的正中央却有个很大的黑色星状裂纹,自中心向周边延展,如同嵌在冰上的星星。

「我们终于找到线索了,」瓦朗坦摇着手杖喊道,「玻璃窗破了的地方。」

「什么窗?什么线索?」他的第一助理问道,「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和他们有关系?」

瓦朗坦闻听此言,勃然大怒,几乎折断了他的竹手杖。

「证据!」他大喊着。「上帝啊!这个人在找证据!是啊,当然,这个跟他们有关系的可能性是二十分之一。可我们还有别的什么可做?难道你们不明白,我们能做的不过是,要么追踪任何希望渺茫的线索,要么就回家睡觉?」他咚咚有声地走进餐厅,他的伙伴紧随身后。他们很快就被安顿在一张小餐桌前入座,开始吃这顿迟来的午餐。从里面查看破玻璃上的星形,但他们并没有什么新发现。

「我看到你们的窗子被打破了。」付账的时候,瓦朗坦对服务员说。

「是的,先生。」服务员回答,低头忙着数该找的零钱,瓦朗坦没声张,给了他一笔丰厚的小费。服务员直起腰,神色温和,但明显流露出兴奋。

「啊,是的,先生,」他说。「那件事,很诡异,先生。」

「是吗?说来听听。」侦探漫不经心地好奇发问。

「是这样,两个穿黑衣服的男人走进来,」服务员说。「就是现在到处都能见到的国外来的神父。他们静静地吃了顿简单的午饭,其中一位付了帐就出去了。另外那位刚要出去的时候,我又看看了手里的零钱,发现他给我的小费是平常的三倍。我就冲着差不多出了门的那位『嗨』了一声,说『你给多了。』他说『哦,是吗?』口气很平静。我说『是啊,』拿起那张账单给他看。唉,还真是邪门。」

「什么意思?」侦探问。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在账单上写的是4先令。可是现在,我看到上面分明写着14先令。」

「呃?」瓦朗坦不由得叫出了声,他动作很慢,但眼里却充满渴望,「然后呢?」

「那个站在门口的神父很平静地说:『很抱歉给你添了麻烦,那些钱应该够赔窗玻璃的。』『什么窗玻璃?』我说。『我要打碎的那块,』他说着话,就用他的伞把那块儿倒霉的玻璃捅破了。」

这三位打探内情的人同时惊呼一声;巡官悄声说:「难道我们正在追捕逃出精神病院的疯子?」服务员继续兴致勃勃地讲着这个离奇的故事:

「我当时就傻眼了,有那么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做。那个人大步流星走了出去,追上了正在街角等他的朋友。然后,我冲出围栏去追,但他们走得太快,一转眼就进了布洛克街。

「布洛克街,」侦探边说边飞快地冲向那条街,速度不亚于被他追的那两个人。

接下来的路程,他们走在裸露的砖铺成的路上,感觉却像是在隧道中;街上灯光稀疏,甚至都见不到几个窗户;这些街道就像是两排背靠背的建筑之间留出的通道。暮色更深了,就连那个伦敦警察都很难猜出他们正朝哪个方向走。然而,巡官相当肯定地说,他们最终能走到汉普斯蒂德·希思公园某处。突然,一户人家点着的煤气灯从一扇凸出的窗户射出光线,像牛眼灯一样穿透了暗蓝暮色。瓦朗坦停在一家装饰得花里胡哨的糖果店门前,迟疑了一下,便走了进去。他十分庄重地站在花花绿绿的糖果中间,仔细挑选了十三支巧克力雪茄。他的动作表明他准备拆开一支,但他其实并不需要。

店里有个瘦削、面相显老的年轻女人,原本狐疑地审视着他优雅的外表,但当她看到他身后的门口站着穿蓝制服的巡官时,她才如梦方醒。

「噢,」她说,「如果你们来是为了那个包裹,我已经寄出去了。」

「包裹?」瓦朗坦重复着,这回轮到他满腹狐疑了。

「我是说那个先生落在这儿的包裹,那个神父先生。」

「天哪,」瓦朗坦说,他头一次流露出真正热切期待的神情,俯身向前。「看在上天的份上,快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哦,」这女人有些怀疑地说。「大约半小时之前,两个神父进来买了些薄荷糖,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朝公园那边去了。可一转眼,其中一位跑回来了,说『我落下了一件包裹!』我就到处找,但没找到。他就说『算了,不过如果你什么时候看到了,就寄到这个地址。』他留下一个地址,还给了我1先令作为麻烦我的补偿。我在店里又找了一遍,不成想,居然找到了那个棕色纸包,然后我就照他说[7]的地址寄走了。我现在记不起那个地址了,大概是威斯敏斯特附近。那件东西这么重要,我就想到也许警察是为它来这里的。」

「正是,」瓦朗坦简短地说。「汉普斯蒂德·希思公园就在附近吗?」

「一直向前,步行15分钟,」这个女人说,「然后你们就会看到公园了。」瓦朗坦冲出小店向前飞奔,另外两位很不情愿地小跑着跟上。

他们穿过的那条街非常狭窄,阴影密布,以至于一大片空旷的原野和广阔的天空不期然出现在眼前时,他们惊异地发现,原来夜色尚浅,视线仍很清晰。在渐黑的树林和深紫色远景中,一个完美的孔雀绿穹顶披上了金黄色。鲜活的绿色,刚好有了足够深的色调,衬托出水晶般的一两颗星星。金黄色的余晖穿过汉普斯蒂德的边缘,洒落在这片空旷的低地,也就是人们熟知的「健康谷地」。度假的人们游兴未尽,还没完全散去;几对情侣相互依偎,坐在公园长椅上;远处荡秋千的女孩儿不时发出欢笑声,此起彼伏。天国的荣光层层加深、愈发地黯淡,渐渐笼罩了人类极端的庸俗;瓦朗坦站在斜坡上,目光越过低谷,他看到了:那个他一心追寻的东西。

远处黑黢黢的团团人群开始四散而去,但有两个人显得特别黑,他们并没有分开——那两个人像是穿着神父的衣服。尽管他们如同昆虫一样微小,但瓦朗坦还是可以看出,其中一位比另一位要矮许多。虽然另外那位像学生一样垂首听讲,举止也无惹眼之处,但他可以看出那人身高明显超过了6英尺。他咬紧牙关,继续前行,不耐烦地旋动着他的手杖。等他明显走近时,那两个黑影放大了许多,他又有了新发现,这个发现令他心里一惊,却也是他所期盼的。无论高个神父是谁,那个矮个神父的身份已经确切无疑了。那是瓦朗坦在哈维奇火车上遇到的朋友,来自埃塞克斯、矮胖的神父,他还提醒这位神父不要见人就说他的棕色纸包裹里有什么。

现在,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都终于契合在一起,有了足够合理的解释。瓦朗坦在那天上午问询的过程中了解到,来自埃塞克斯的布朗神父带着一个镶蓝宝石的纯银十字架赶赴圣体大会,向一些参会的外国神父们展示这个价值不菲的古董。这无疑就是「带蓝石头的银器」;而火车上那个矮小、没见过世面的人无疑就是布朗神父。现在,弗朗博也发现了瓦朗坦所发现的,这丝毫不奇怪,因为弗朗博知晓了一切。不仅如此,当弗朗博听说了蓝宝石十字架,他便起了偷到手的歹念,同样不足为怪,这在整个自然界的历史上都屡见不鲜,极其自然。还有一件事就更加顺理成章,无以为怪了:面对这个拿着伞和包裹的小笨羊,弗朗博只需略施小计,便会大获全胜。布朗神父是那种任何人用一根细绳就能牵着去北极的人;像弗朗博这样一个演员,打扮成神父的摸样,并把布朗神父引到汉普斯蒂德·希思公园,想来也不稀奇。至此,这宗案件的情节已经足够清晰明了了;侦探不由得为这个神父的无助生发了怜悯之情。与此同时,也深恨弗朗博居然忍心对这样一个天真的受害者下手。不过,瓦朗坦思前想后,要理清所有在此期间发生的事,以及将他带向最终胜利的种种现象的同时,他也在绞尽脑汁找寻其中隐含的哪怕是极不起眼的规律或者理由。从埃塞克斯一个神父那里偷一个镶蓝宝石的银十字架,这种行为与向墙上泼汤之间有什么关联?将坚果和橙子张冠李戴,或者先付玻璃钱再将它打破的行为与偷窃之间又有着什么联系呢?他已经成功完成了追踪,然而不知怎么的,他漏掉了中间的过程。在他失败(这很少见)的时候,他通常把握了线索,却在抓罪犯时无故失手。在这里,他抓住了罪犯,却仍然无法把握线索。

他们追踪的那两个人正像两只黑苍蝇一样爬过一座小山上的大片绿地。他们显然沉浸在交谈之中,而且可能并没有留意他们正走向哪里;但他们的去向定会是希思公园里更荒凉、更僻静的荒野高处。追踪者不断加快脚步,距离越来越近,为了不被发现,他们不得不屈尊像猎鹿人那样潜行,蜷伏在树丛后,甚至在深草中匍匐。靠着这些有失文雅但不乏巧妙的举动,猎手们已然来到与猎物近在咫尺、可以听到他们低声交谈的位置,但是他们只能依稀分辨出「理性」这个反复出现的词汇,在说这个词的时候,往往会提高音量,甚至有些孩子气,除此之外,还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在警探们爬过一个凹地并钻过密密匝匝的灌木丛后,他们却再也看不到那两个人的踪影。他们急得团团转,熬过了懊恼、心焦的十分钟,才弄清他们的去向。他们循踪追迹,转到浑圆的山顶另一侧,仿佛进入了圆形剧场,眼前展现出五彩缤纷但又有些许荒凉的落日美景。在这个居高临下、鲜有人注意的地方,在一颗大树下,有条破旧的长木椅,上面坐着那两个神父,依旧在高谈阔论。美轮美奂的黄绿色依然涂抹在渐黑的天际,但穹顶正缓缓地由孔雀绿变为孔雀蓝,点点星辰也相应地更加凸显出来,如同一粒粒宝石。瓦朗坦朝他的随从打手势示意,自己设法爬到一颗枝杈繁茂的大树后面,并站了起来,在周边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他头一次听清了两个神父之间的对话。

他听了大概有一分半钟,内心升起一团可怕的疑云。也许他拖着两个英国警察来到夜幕中的荒郊野岭所干的差事,纯属神经不正常的举动,与在刺蓟草里找无花果的行为一样愚蠢透顶。因为他们就像名符其实的神父那样,虔诚、博学,畅谈着玄妙深奥的神学命题。埃塞克斯的矮个神父出言简洁明了,他的圆脸朝着繁星渐现的天空;另一位说话时则低着头,仿佛他不配眼见星辰。无论是在意大利修道院白色的回廊中,还是西班牙黑色的大教堂里,你所听到的神父们纯粹的神学对话,内容也不过如此。

他最初听到的是布朗神父那段话的结尾部分,是这样说的:「——(才是)在中世纪时所称天堂永葆圣洁的真正含义。」

高个神父点点低垂的头说:

「噢,是啊,现代这些不信神的人借助理性来说服他人,谁能看着我们身在其中的万千世界而不会觉得,或许在高高在上的宇宙一体中存在的理性根本就不合理?

「不是这样的,」另一位神父说。「理性总是合理的,即使在仅存的地狱之境,即使在失落的万物之疆也是如此。我知道,人们常指责教会降低理性的地位,但事实恰好相反。在世间,唯有教会将理性尊为至高无上;在世间,唯有教会公开申明天主本身就是理性的终极。

另一名神父面孔冷峻,抬头冲着星光灿烂的天空,说:

「可有谁知道在无限的宇宙中是否——?」

「只是物理意义上的无限,」矮小的神父说,在凳子上猛地转过身,「而不是指在逃离真理法则意义上的无限。」

藏身树后的瓦朗坦压抑内心燃烧的怒火,暗地里使劲扯着自己的指甲。他似乎听到了两个英国警探的窃笑声,凭着他的胡猜乱想驱使他们一路奔波来到这里,结果就为了聆听这两个上岁数的神父谈天论道。他一时心绪烦乱,便错过了高个神父同样精彩的回复,而当他再次屏息聆听时,他又听到了布朗神父的说话声:

「理性和公义紧紧抓着哪怕是最遥远、最孤独的恒星。看看那些星星。难道它们看上去不像是一颗颗钻石和蓝宝石吗?哦,你大可随意想象疯狂的植物学或者地理学。想着枝繁叶茂、密实的森林。想着月亮是个蓝色的月亮,一颗硕大的蓝宝石。但你千万不要幻想着狂乱的天文学会给理性和行为上的正义带来丝毫影响。即使是在蛋白石铺就的平原上,在珍珠裁成的绝壁下,你仍然会看到『不可偷盗』的告示。

瓦朗坦已蹲伏良久,身体僵硬,他本想站起身,带着此生最愚蠢的失误留下的满腔羞愧,悄无声息地饮恨而去。但是高个神父的沉默让他感觉其中恐有蹊跷,他保持不动,静候他开口。他终于说话了,依然低垂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说的话也很简单:

「哦,我认为或许在其它世界存在高于我们的理性。天国的奥秘深不可测,而我也只能俯首称臣。」

然后,他仍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态度或声音丝毫没变,补充了一句:

「你就把那个镶蓝宝石的十字架交给我吧,行吗?这里只有我俩,我能像撕稻草娃娃一样把你撕成碎片。」

他说话时的语调和态度一如既往,但说出的内容大相径庭,无形中增添了凛凛杀气。但古董保护人只是略微转了一下头,几乎无法察觉。他似乎僵在那里,傻乎乎地面对着星空。也许他没听懂。或者,也许他听懂了,但被吓傻了,不能动弹。

「对,」高个神父说,声音依然低沉,身形依然未动。「对,我是弗朗博。」

然后,停顿了一下,他说:

「得啦,可以把十字架给我了吧?」

「不,」另一个说,而且音调有些奇怪。

弗朗博突然抛掉了神职人员的所有矫饰伪装。这个汪洋大盗向后靠在椅子上,闷声长笑。

「不,」他大喊着,「你不会把它交给我,你这个骄傲的高级神父。你不会把它交给我,你这个禁欲的小呆子。我该挑明你不会把它交给我的原因吗?因为它在我的手上,就在我胸前口袋里。」

在黄昏中,来自埃塞克斯的小矮个转过脸,似乎很茫然,就像[8]《私人秘书》里描写的那样,焦急而又胆怯地问:

「你——你确定吗?」

弗朗博高兴得大喊大叫。

「说真的,你太搞笑了,简直是在演滑稽剧。」他大声说。「是的,你这个傻瓜,我当然确定。我有意做了一件那个纸包裹的复制品,现在,我的朋友,你拿着复制品,我拿着宝石。一个偷梁换柱的老戏法,布朗神父——一个非常古老的戏法。」

「是啊,」布朗神父说,手捋着头发,仍然是一副奇怪的若有所思的神情。「没错,我以前也有所耳闻。」

汪洋大盗似乎突然对这个矮小的神父某种兴趣,他俯身向前。

「你有所耳闻?」他问。「你在哪儿听说的?」

「喔,我当然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矮个子的回答很简单。「你知道,他是来向我忏悔的。他过了大约二十年富裕日子,靠的只是复制棕色纸包裹。所以呢,你明白吧,在我开始怀疑你的时候,我就立刻想到了这个可怜的家伙做事的手法。」

「开始怀疑我?」这个罪犯加重语气重复着。「是因为我把你带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才让你有胆怀疑我吗?」

「不,不,」布朗带着歉意说。「告诉你吧,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怀疑你了。你袖子上的凸起让我起了疑心,你们这类人通常会在那个位置戴着有镶铆钉的腕带。」

「该死的,」弗朗博叫喊着,「你怎么会听说过镶铆钉的腕带?」

「哦,每个神父都照看着一小群,你应该知道这个!」布朗神父说,茫然地挑起眉毛。「我在哈特普尔当助理牧师的时候,就有三人戴着这种腕带。所以,实话告诉你吧,从一开始我就怀疑你,我打定主意,要想办法确保十字架的安全。你知道吗,我还暗中留意你的一举一动。就这样,我终于发现你掉了包。然后,我又换了回来。再然后,我就把那个真包落在后面了。」

「落在后面了?」弗朗博重复着,此前他一直以胜利者的口吻说话,现在第一次有了不同的腔调。

「嗯,是这么回事,」矮小的牧师以他一贯若无其事的方式说,「我回到那个糖果店去问是否有个包裹丢在了店里,而且给他们留了地址,如果找到了的话。当然,我知道根本没落下东西,可是在我第二次离开那家小店的时候,我真这么做了。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拿着那个宝贵的包裹来追我,而是把它寄给我在威斯敏斯特的一个朋友。」然后他不无悲伤地补充说:「那招也是我从哈特普尔一个可怜的人那里学到的。他以前用在火车站偷的手提包干这事,不过,他现在到一家修道院修行去了。噢,你知道,人总是在学习的,」他的表情依旧满含无可奈何的歉意,挠着头接着说。「有什么办法呢,身为神父,人们总是会向他忏悔他们做过的这类事。」

弗朗博从他内侧衣兜里抽出一个棕色纸包裹,撕成了碎片,结果发现除了纸和里面包着的几根铅棒,什么都没有。他一跃而起,动作幅度很大,叫喊道: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不相信你这个乡巴佬有这种能耐。我只相信那东西还在你身上,而且如果你胆敢不交出来,想想看,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就会动手抢过来!」

「不,」布朗神父也站了起来,「你不会动手抢。首先,因为我真的没带在身上。其次,因为在场的并非只有我们两个人。」

弗朗博闻听此言,当即收住要迈出的脚步。

「在那颗大树后面,」布朗神父指着那边说,「有两个强壮的警察和当今世上最伟大的侦探。你可能会问,他们怎么会来到这里?不瞒你说,当然是我把他们引来的!我是怎么做到的呢?问的好,你要是想听,我就跟你说说。愿天主保佑你,当我们在罪犯群中工作的时候,总要学会做这种事的20种手法!噢,我开始也不确定你就是个盗贼,不该轻易下定论,诬称我们神职人员中的一份子是盗贼,总不是好事。所以,我就设法试探你,看看是否能让你露出本相。一般来说,一个人发现咖啡里加的是盐而不是糖,多多少少会有所反应;如果他装作若无其事,不事声张,那他一定心里有鬼。我调换了盐和白糖,而你却一声不吭。一个人看到自己的账单上的金额无端高出了三倍,通常来说会大加反对。如果他乖乖照单全收,那他定有不愿声张的缘由。我改了你账单上的数额,而你照样付了款。」

话说到这儿,按说弗朗博该像只猛虎一样暴跳如雷。但他仿佛被施了魔咒,僵立在原地,目瞪口呆。

「好了,」布朗神父慢条斯理地继续讲述,「你自然不会给警察留下任何行踪,像你这样的人不得不如此。在我们去过的所有地方,我都会设法做件事,让它引起轰动,成为大家整天都会谈论的话题。我并没有造成太大损害,不过是泼脏了墙,四处乱滚的苹果,坏了的窗玻璃,但是我保住了十字架,这个十字架总要受到保护。它现在已[9]经到了威斯敏斯特。我倒是有些纳闷,你居然没有用『驴之哨』来阻止它。」

「用什么?」弗朗博问。

「我很高兴你从来没听说过它,」神父做了个鬼脸说。「这事很龌龊。我确信你这个人太善良了,不可能成了吹哨的。就算我用『点[10]杀器』都没法与它对抗。我的腿功欠佳。」

「你究竟在说什么?」另一个问。

「噢,我的确以为你会知道什么是『点杀器』,」布朗神父说,惬意中混杂着惊讶。「噢,你还不至于会错到那种很离谱的地步吧!」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吓人的招数?」弗朗博大声问他。

他对面神父单纯的圆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喔,我想,因为我是个禁欲的傻瓜吧,」他说。「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如果几乎每天都要听大家告解他们真正的罪恶,能不了解人类作恶的各种手段吗?但事实上,我从事的职业另一面也让我确认你不是真神父。」

「什么?」盗贼张着大嘴问。

「你攻击理性,」布朗神父说。「这违背神学的基本原理。」

就在他转身收拾自己的随身之物时,三名警察从暮色中树林后现身,走了过来。弗朗博不愧是个艺术家兼运动员,只见他退后一步,面向瓦朗坦大大咧咧地鞠躬。

「别向我鞠躬,我的朋友,」瓦朗坦斩钉截铁地说。「咱们还是一起向大师鞠躬吧。」

两人便脱帽致敬,站了片刻,而那个矮小的埃塞克斯神父眨着眼四处张望,寻找他的那把伞。1 圣体大会(Eucharistic Congress):以敬礼耶稣圣体为目的而隆重举行的宗教集会,其中包括举行弥撒、明供圣体、圣体游行、圣体降福以及公开证道等。1881年开始于法国里耳(Lille),每四年一次轮流在各国举行。2 罗兰(Roland):法国史诗《罗兰之歌》的主人公,以膂力、勇气及骑士精神出名。3 索霍区(Soho):伦敦著名的街区,汇集了大量夜总会和外国饭店。4 纳尔逊(Horatio Nelson):1758-1805年,英国海军统帅;曾任地中海舰队司令,1805年,在特拉法尔加角海战中大败法国-西班牙联合舰队,本人则受重伤身亡。5 威廉斯(Williams)的英文名是William外加字母「S」;威廉森(Williamson)的英文名由William和Son(即「儿子」的意思),故有此说。6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年,美国诗人、小说家、文艺评论家,现代侦探小说的创始人,主要作品有《乌鸦》和《莫格街凶杀案》等。7 威斯敏斯特(Westminster):伦敦西部的贵族居住区,在泰晤士河北岸,区内有白金汉宫、议会大厦、首相官邸、政府各部和威斯敏斯特教堂等。8 全名《私人秘书:其职责和机会》(The Private Secretary, His Duties and Opportunities):作者是爱德华·琼斯·基尔达夫,出版于1919年。9 驴之哨(Donkey's Whistle):与下文提到的「点杀器」一样,均为作者杜撰的黑社会中人所用的器具,下文的『点杀器』。本书中的布朗神父貌似天真、木讷,却拥有超出众人的广泛知识。作者所要表现的是,即使像弗朗博这种汪洋大盗,对本人所处社会环境的了解程度也远不如布朗神父。10 点杀器(Spots):见注[8]中的说明。

花园谜案

预定的晚餐时间已过,巴黎警察局长阿里斯蒂德·瓦朗坦迟到了,客人们早已先于他陆续到场。不过,他的下人伊凡办事牢靠,一再安抚大家,稍安勿躁。伊凡岁数不小了,脸上有道疤痕,灰白的八字须,跟脸色一样。他总是坐在门厅一张桌子旁边,门厅里悬挂着各种武器。瓦朗坦的房子如同其主人一样特别,并声名远扬。这是座老房子,高墙耸立、杨树入云,紧邻塞纳河;但这建筑却也古怪,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会被警察看重:它只能从正门出入,此外再无别的出入口,而正门一直由伊凡和那些武器把守。房后的花园很开阔,精巧别致,有许多门通向屋内。但在花园与外界之间没有任何出入口;它的三面环绕着高大、平滑、无法攀爬的高墙,墙头上还有特制的金属刺钉。对一个令成百个罪犯恨之入骨,必欲杀之而后快的人来说,这座花园不失为一个静心冥思的理想去处。

伊凡向客人们解释着,说东道主打过电话,说他有事要耽搁十分钟。实际上,他在就执行死刑之类的烦心事做最后一点安排。虽然他打心底里厌恶这些工作,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认真核实每个细节。他在追捕罪犯时毫不留情,但在惩罚他们时却又心慈手软。他在法国,也可以说在整个欧洲都享有巨大影响力,因此,在涉及减刑或是否该对某些囚犯执行死刑时,人们总是求助于他,而他也常常欣然从命,不负众人加于其身的殊荣。他是伟大的具有人道主义情怀的法国自由思想家之一,而他们唯一的错处便是滥施仁慈,令其比公正更冷酷。

当瓦朗坦露面时,他已经穿戴整齐,黑色晚礼服,红色玫瑰形饰

[1]缎带,衬着他泛白的深色胡须,看上去仪表堂堂。他进了大门之后,径直走向位于屋后的书房。书房内通向花园的门敞开着。他小心翼翼地将公文箱放回老地方并锁上,然后在敞着的门边站了片刻,眺望着花园。空中一钩弯月,在酝酿着暴风雨的乱云飞渡中时隐时现。瓦朗坦触景生情,生发无限遐思,这种表现有些异常,与他固有的科学家气质着实不大相称。或许这种科学气质同时也具有某种预示其重大人生变故的超自然能力。无论他陷入了何种玄奥之境,至少他很快摆脱并恢复了常态,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迟到了,他的客人们早就来到他家。在进入客厅的那一刻,他扫视了全场,即刻便认定重要客人尚未到场。其他客人基本都到了。他看到了英国大使盖勒韦勋爵,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儿,面孔像是粗皮有斑的赤褐色苹果,佩戴着嘉德勋章[2]的蓝绶带;他看到了清瘦纤细的盖勒韦夫人,满头银发,表情丰富的脸上同时透着高傲;他看到了她女儿玛格丽特·格雷厄姆女士,一个白皙漂亮的姑娘,长着一张小精灵的面孔,披着红棕色的头发。他看到了圣米歇尔山公爵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母女三人都长着黑眼睛,体态丰盈。他看到了西蒙医生,他是个典型的法国科学家,戴着眼镜,长着棕色络腮胡,额头上爬满了横向皱纹,想必他总要傲慢地挑起眉毛,皱纹算是对他的惩罚。他看到了来自英国埃塞克斯郡科博尔的的布朗神父,两人前不久在英格兰结识。他看到了或许更能引起他兴趣的一个人:他身材高挑、一身笔挺的军装,正向盖勒韦夫妇鞠躬致意,而对方仅仅略微作了回应,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他形单影只,走向房主人表达敬意。这位就是奥布莱恩,是法国外籍军团的指挥官。他瘦骨嶙峋、趾高气扬;黑发蓝眼,脸刮得干干净净,忧郁的神情中又洋溢着一股豪气,作为以虽胜犹败和成功自杀闻名的海外军团的军官,这种表现似乎再自然不过了。他出身爱尔兰绅士家庭,孩童时代便结识了盖勒韦一家——特别是玛格丽特·格雷厄姆。为了逃债,他被迫背井离乡,如今可以身穿军服,腰佩军刀,脚蹬战靴,自由自在地招摇过市,不必再顾忌英国那套繁文缛节。当他向大使一家鞠躬致意时,盖勒韦勋爵和盖勒韦女士僵硬地微微弯下腰,而玛格丽特女士则干脆别过脸去。

但是,无论这些人相互之间有多少恩恩怨怨,尊贵的东道主对他们并无特别的兴趣。在他眼里,这些人都不是今晚的主角。出于某种特别的理由,此刻瓦朗坦期盼的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在他伟大的侦探生涯中,他曾多次远赴美国办案,硕果累累,他在美国期间结识了这个人,后来成为好朋友。这个人叫朱利尔斯·K·布雷恩,是个百万富翁。他就像是散财童子,四处慷慨解囊,捐助众多的小教派,而他这种青红不分的做派不仅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也让英美报刊不时要大加研讨一番。没人能说得清布雷恩先生到底是个无神论者、摩门教徒、还是个基督教科学派信徒,但他随时会将大把的钱洒向任何人,只要他们属于某个智识群体,且又从未沾过他的光。他的嗜好之一就是等待美国的莎士比亚出现,这可是个比钓鱼更需要耐心的嗜[3]好。他欣赏沃尔特·惠特曼,但又觉着来自宾夕法尼亚州帕里斯的卢[4]克·P·坦纳拥有比惠特曼任何时候都更「进步的」思想。他认为瓦朗坦是「进步的」,这却是对瓦朗坦的极大误解。

朱利尔斯·K·布雷恩终于现身了,他的到来等于按响了开宴的铃声。他身上具备一种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强大气场,因他这种显著的特点,无论他在与不在,都会对任何场合产生重大影响。他身宽体胖,一身黑礼服,看不出带着怀表或者戒指。他有一头白发,像德国人那样梳向后面,脸色红润,热情洋溢又透着天真无邪,但在下唇处的一撮黑须彻底颠覆了那张原本孩子气的面庞,给人一种夸张的舞台效[5]果,简直就是「为成就大恶而行善的」的梅菲斯特的化身。不过,客厅里的人们只是盯着这个著名的美国人看了一眼,他的晚到已经影响了佣人们的工作,于是在大家的督促下,他挽着盖勒韦女士快步走向餐厅。

总的来说,盖勒韦夫妇待人还算宽厚、通情达理,只是在一件事上他们很在意,也就是只要玛格丽特女士不挽着那个探险家奥布莱恩,她的父亲就很满意;而她也确实没这么做,而是仪态端庄地与西蒙医生一起走了进来。尽管如此,老盖勒韦勋爵显得坐立不安,举止近乎粗暴。他足够老练,在餐桌上没有表现得太过分。但晚餐结束之后,当人们开始点起雪茄喷云吐雾,而那三位——西蒙医生、布朗神父、那个不受欢迎的求婚者和穿着外国军服的流放者奥布莱恩——相对年轻的男士全都溜去了别处,或是挤入女人堆里,或是在暖房里吸烟。这时,英国外交家开始越来越不讲究外交策略了。有个念头不时地折磨他,刺痛他的神经:那个流氓奥布莱恩或许正向玛格丽特示爱。这时,还坐在餐厅里喝咖啡的只剩下他、见神就拜的白发美国佬布雷恩和什么都不信的灰发瓦朗坦。他们两个不管争论多激烈,也不会求助于他。过了一段时间,这个玩弄辞藻的「进步的」舌战终于令两人感到单调乏味到了极点,有必要换个玩法;盖勒韦勋爵也起身朝客厅走去。在长长的走廊里,他迷了路,来回折腾了七八分钟,就在他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他听到医生正在高谈阔论,继而是神父低沉的声音,然后是众人的大笑声。他心中暗骂,他们很可能也在争论「科学和宗教」问题。但当他打开客厅门时,只注意到一件事,即他看到那里缺了谁。他发现奥布莱恩指挥官缺席,玛格丽特女士也不在场。

他因感到厌烦离开了餐厅,现在,他同样不耐烦地起身离开客厅,又一次来到走廊上。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纠缠、折磨着他,挥之不去:看好女儿让她远离那个没出息的爱尔兰裔阿尔及[6]利亚人。他朝屋后瓦朗坦书房那边走去,结果意外地碰到了他女儿,只见她面色煞白、一脸的不屑,从他身边一掠而过。这又成了第二个谜团。如果她和奥布莱恩在一起,那奥布莱恩去了哪里?如果她没跟奥布莱恩在一起,那她刚才去了哪里?他满腹老年人特有的狐疑,执意要解开这个谜。他在这座房子昏暗的后方摸索着,终于发现了供仆人进出花园的一道门。此时,一轮弯月当空,像是用它锐利的弯钩将积聚的乌云撕碎并一扫而光。银色的月光飘洒在花园各个角落,一身蓝衣的高大身影正大步流星地穿过草地,朝书房门走去;月光勾勒出那人的面庞,他分明就是奥布莱恩指挥官。

他倏然消失在落地窗后面,进了屋。这真让盖勒韦气不打一处来,无可名状的怒火在胸中燃烧。刚才那个花园里蓝、白色调的场景,就如舞台上的一个布景,似乎以其蕴含的全部暴虐和柔情嘲弄他居然要与它一决胜负。这个爱尔兰人跨出大步的优雅姿态激怒了他,仿佛他不再是个父亲,而是那个人的情敌。月光也令他内心一阵狂乱,他感[7]到自己像是中了魔咒,身不由己地坠入行吟诗人的花园,困于华托仙境。他要大声喊出来,摆脱这种自作多情的愚蠢场面。于是,他加快脚步,紧追他的敌人。突然,他被脚下不知是树根还是石头的什么东西拌了一下,他先是恼恨,然后又好奇地看了看脚下。紧接着,月亮和杨树见证了非同一般的场景:一个英国老外交家没头没脑地在草地上飞奔,一边狂呼乱叫。

他嘶哑的吼叫声将面孔苍白、戴着反光的眼镜、皱着眉头的西蒙医生引到了书房,他听清了这个老贵族叫喊的内容。盖勒韦勋爵狂喊着:「草丛里有具尸体,血淋淋的尸体。」奥布莱恩终于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们必须立刻告知瓦朗坦,」等到来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明了他看到的情形后,医生说。「幸亏他就在这儿。」在他说话的当口,大侦探走进了书房,他被大呼小叫吸引了过来。原本他要尽地主之谊,表现出绅士般的关切,看看是否他的客人或者下人得了病。当他听说这里发生了血案,他即刻就转换了身份,一副精神抖擞、认真办案的劲头,因为对他来说,不管发生的事多么突然或可怕,这正是他职责所在。

「真奇怪,先生们,」他边说边匆匆走进花园,「本来我该四处探寻神秘事件,可现在这种事不请自来,出现在我家后院。在哪里?」此时,河里的雾气开始漫入花园,这让他们有些分不清方向。在战战兢兢的盖勒韦指点下,他们终于看到了陷在深草中的尸体:此人看上去很高大、肩很宽。由于他脸朝下趴着,他们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肩部,身穿黑衣,硕大的脑袋几乎秃顶,上面只有一两缕像海草一样棕色的头发,鲜血从他趴着的脸下蜿蜿蜒蜒地流出,形成一条红色印迹。

「最起码,」西蒙以一种低沉、独特的语调说,「他不是来参加晚宴的客人。」

「医生,检查一下,」瓦朗坦厉声喊道,「他也许还活着。」

医生弯下腰。「还有些体温,不过我恐怕他确实死了,」他答道,「帮我把他抬起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抬起他,刚离地大约1英寸(2.54厘米),众人惊骇地发现他们所有关于他是死是活的猜疑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的头滚落在了一边。它与躯体完全分离。凶手不仅割断了喉咙,而且设法割断了脖子。瓦朗坦也感到稍许的震惊。「他活着的时候像大猩猩一样强壮。」他喃喃地说。

虽说西蒙医生对剖腹流产一类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但他提起那颗头颅的时候,还是不免心惊胆战。在脖子和下巴处有些不太大的砍伤痕迹,但面孔完好无损,看上去呆板、蜡黄,有的地方凹陷,有些地方肿胀,长着鹰钩鼻,眼皮厚重,像个凶暴的罗马皇帝,或许还隐现着中国皇帝的某些特征。所有在场的人都不明就里地冷眼看着它。总体上看不出这个人有什么特别,只是在众人将他抬起来后,他胸前明晃晃的白衬衫上染上了一片鲜艳的血红色,看着有些扎眼。就像西蒙医生所说的那样,这个人从未在晚宴上出现过。但也有可能他想要参加晚宴,因为他的穿着无疑是为了出席这种场合。

瓦朗坦手脚并用,趴在草地上仔细查看,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没放过方圆20码(约18米)的每寸草地。不太懂侦探技巧的医生也在一旁帮忙,而那个英国勋爵则有一搭无一搭地四处乱看。他们辛苦半天一无所获,只找到了几根折断或者削得很短的树枝。瓦朗坦捡起树枝随便看了看就扔了。

「几根树枝,」他沉着脸说。「几根树枝,一个被斩首的陌生人;草地上也就只有这些了。」

一时间,现场一片寂静,令人毛骨悚然。不多时,烦躁不安的盖勒韦厉声喊道:

「那是谁?花园墙边的那个人是谁?」

在朦胧的月色中,一个矮小的身影,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摇摇摆摆地朝他们这边走来。起初看着像个小妖怪,走近一看,原来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神父,当时众人离开客厅的时候,他落在了后面。

「诸位,」他慢条斯理地说,「这个花园没有门通向外面,难道你们忘了?」

瓦朗坦照例眉头紧锁,只要他看到一个神父,就会不由自主地露出这种表情。不过,他心里明白,这句话很在理。「你说的对,」他说。「在我们弄清他怎么被杀之前,我们恐怕首先要弄明白他是怎么进来的。现在,听我说,先生们。在无损我的地位和职责的前提下,我们大家都应该赞同,这件事不能牵扯到一些贵客,比如众位女士,和一位外交官。如果我们认定它是宗罪案,那就必须依照侦办罪案的方式去处理。但在此之前,我可以酌情处理。我是警察局长,担任这种公职自有优势,我能大张旗鼓地办,也有办法掩人耳目。但愿上天保佑,在我动员手下追捕凶犯之前,我要先把自己的客人全部撇清干系。先生们,我无意冒犯,但请诸位留在这里,直到明天中午再走,我家里有足够的卧室供大家休息。西蒙,我想,你知道去哪儿能找到我的手下伊凡,他在门厅那里。他靠得住。告诉他另外找人替他看门,立刻来见我。盖勒韦勋爵,有件事最适合你做,去告诉女士们这里发生的一切,要尽量安抚她们。另外,她们也不能离开这所房子。我和布朗神父留在这里,看着尸体。

瓦朗坦一副战前动员的长官派头,众人像听到了冲锋号,迅速分头行动去完成派给自己的任务。西蒙医生奔向门厅,去找伊凡这个官家侦探手下的私家侦探。盖勒韦去了客厅,尽量委婉地告诉女士们这个坏消息,等大家都回到这里时就不必再大惊小怪了。与此同时,虔诚的神父和正直的无神论者,分别站在尸首两端,一动不动,月光下的两个身影似已化作两尊雕像,象征着各自对死亡进行的哲学思考。

伊凡,这个靠得住、脸上有疤还留着八字须的人,如同离弦的箭从屋内射出,然后又像一条狗见到了久违的主人,在草地上一溜烟儿地飞奔过去。自家院里居然有个探案故事,这让他感到兴奋,苍白的脸上洋溢着生动的光彩。他急不可耐地请求主人允许他查看现场,这让主人感到一丝不悦。

「好吧,如果你非要看,伊凡,」瓦朗坦只好说,「但要快。我们必须进屋商议此事。」

伊凡提起那颗头,但又差点儿扔掉。

「哇,」他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噢,不,这不是,这怎么可能。你认识这个人吗,先生?」

「不认识,」瓦朗坦冷淡地说;「我们最好进屋去。」

他们一前一后把尸体抬进书房,放在一个沙发上,然后众人都向客厅走去。

侦探想都没想就静静地坐到了书桌旁,但他的眼光冷峻,像端坐在巡回审判庭上的法官。他在纸上迅速写了几笔,然后问了一句:「都到齐了吗?」

「布雷恩先生没到,」圣米歇尔山公爵夫人边说边向四面张望。

「没有,」盖勒韦勋爵粗声大嗓地说,「尼尔·奥布莱恩也没到。我想,那具尸体还热乎的时候,我看到那位先生正在花园里散步。」

「伊凡,」侦探说,「去找一下奥布莱恩指挥官和布雷恩先生。我知道,布雷恩先生正在餐厅里抽雪茄;至于奥布莱恩指挥官,我想,他正在暖房里散步。我不太确定。」

忠实的仆人立刻蹿了出去,瓦朗坦也不管他人有什么要说的,紧接着又展现出雷厉风行的战斗精神。

「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有个人死在花园,他的头被整个割掉。西蒙医生,你已经查看过了。像那样割断一个人的喉咙,你觉得是否需要很大力气?或者,也许只要够锋利的一把匕首就能做到?」

「要我说的话,用匕首很难做到,」脸色苍白的医生说。

「你是否想过,」瓦朗坦接着问,「凶手用什么干的?」

「如果你指的是现代兵器的话,我还真没想过,」医生痛苦地挑着眉毛说。「砍断脖子不是件简单的事,我们看到的刀口很利落。凶手用的可能是把战斧或者以前刽子手用的那种斧头,也有可能是或者古时候流行的那种双手剑。」

「噢,天呐!」公爵夫人几乎要疯了,「可这儿没有什么双手剑和战斧啊。」

瓦朗坦仍然伏案疾书。「告诉我,」他刷刷写着说,「有没有可能是用一把法国造长马刀干的?」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众人陡然一惊,像是听到了鬼叫门。在一片死寂的氛围中,西蒙医生硬着头皮说:「一把马刀——是的,我想有可能。」

「谢谢你,」瓦朗坦说,「进来,伊凡。」

忠实的伊凡推开门,带进来尼尔·奥布莱恩指挥官。伊凡终于发现他又跑到花园散步去了。

失魂落魄的爱尔兰军官站在门口,很是不以为然。「找我有什么事?」他不满地高叫。

「请坐,」瓦朗坦心情不错,语调平缓地说。「嗯,你没佩剑。你的剑在哪儿?」

「我把它放在藏书室的桌上了,」奥布莱恩情绪不佳,爱尔兰口音更浓重了。「它碍手碍脚的,它让人觉得——」

「伊凡,」瓦朗坦说,「请你去趟藏书室把指挥官的剑拿过来。」他的仆人消失后,又说:「盖勒韦勋爵说在他发现尸体之前不久看见你离开花园。你在花园里干什么呢?」

指挥官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啊,」他用纯粹的爱尔兰腔喊道,「『赏』月。我这个『人渣』在跟大自然交流。」

话音刚落,室内的空气几乎凝固了,久久没有任何声响。就这样过了一会儿,门外又响起刚才那种轻轻的吓人的敲门声。伊凡又出现了,手里拿着钢制的空剑鞘走了进来。「我只能找到这个,」他说。

「放到桌上,」瓦朗坦低着头说。

屋里一片异样的沉寂,众人的表现如同等候着被告席上的杀人犯被宣判死刑,公爵夫人也不再发出微弱的感叹。盖勒韦勋爵内心的怨恨终于找到了出气口,渐渐平息,头脑开始清醒。这时出乎众人意料的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静气氛。

「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们,」玛格丽特女士喊道,她的声音清晰,微微颤抖,一如妇女鼓足勇气当众发言时的那种表现。「既然他难以启齿,我来告诉你奥布莱恩先生当时在花园干什么。他向我求婚,被我回绝了。我说,以我的家庭情况,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他表示尊重。他有些不高兴,似乎对我的敬意不以为然。我不知道,」她无奈地一笑,补充说,「他现在是否在意。因为我现在给予他的就是我的敬意。我发誓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

盖勒韦勋爵慢慢靠近他女儿,用自以为很低的声音警告她。「闭嘴,玛吉,」他本是在耳语,但声音却很洪亮。「你为什么要给这家伙打掩护?他的剑在哪儿?去哪儿找他那把该死的马——」

他不再往下说,因为他女儿正用那种异样眼神盯着他,这种眼神吸引着在场的每个人。

「你这个老傻瓜!」她毫不客气地回敬他,「你以为你能证明什么?我告诉你这个人是清白的,他跟我在一起。就算他不清白,他还是跟我在一起。如果他在花园里杀了人,谁更可能亲眼看见,或者至少知道?难道你如此痛恨尼尔,不惜连自己的女儿——」

盖勒韦夫人尖叫一声。其他所有的人都呆坐在那里,不由得想起那些很久以前传说中恋人之间发生的可怕悲剧。展现在他们眼前活生生的场面:傲慢、面孔苍白的苏格兰贵族以及她的情人,那个爱尔兰探险者,犹如一幅悬挂在昏暗老宅中的油画。在场的人谁都不再出声,但在表面的平静之下,每个人脑海中都涌动这各自的古老记忆,被谋杀的丈夫和恶毒的奸夫淫妇。

就在这令人恐怖的寂静中,突然冒出个天真的声音:「那根雪茄很长吗?」

突然被打断思路的人们,转头去看究竟是谁这么不着调。

「我说的是,」角落里的矮个子布朗神父说,「我说的是布雷恩先生抽的那根雪茄。好像不是一般的长。」

尽管这属于枝节问题,瓦朗坦不得不有同感,但同时露出不悦的表情,他抬起头。

「说的对,」他厉声说道。「伊凡,再去找找布雷恩先生,找到后立刻带他过来。」

这个家务总管刚刚关门离去,瓦朗坦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一脸诚恳地转向那个姑娘。

「玛格丽特女士,」他说,「我敢肯定,因为你的高尚之举,勇于澄清指挥官的行为,这里所有的人都对你心怀感激和赞赏。不过,这里还是有个漏洞。我知道,在你从书房去客厅时,盖勒韦勋爵碰到了你,仅仅在几分钟之后,他进了花园并且看到指挥官还在那里散步。」

「你该记得,」玛格丽特答道,语调中有一丝讥讽,「我刚刚回绝了他,我们怎么可能会手牵手一起回来?他是个绅士,不管怎么说;他没有急着进屋,于是就被指控谋杀。」

「在那段时间,」瓦朗坦严肃地说,「他可能真会——」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伊凡探头进来。

「打扰啦,先生,」他说,「布雷恩先生已经走了。」

「走了!」瓦朗坦闻讯大叫,头一次站起身。

「不见了,飞走了,蒸发了,」伊凡以他的法式幽默回答。「他的帽子和外衣也不见了,还有更惊人的。我跑到屋外想要找找他,结果有了一个大发现。」

「什么意思?」瓦朗坦问。

「我拿给你看,」他的仆人说着转身离去,回来时拿着一把寒光凛凛的马刀,在刀尖和刀刃上还有斑斑血迹。在场的每个人都呆呆地盯着它,但经验丰富的伊凡相当冷静地继续说:

「我发现,」他说,「这把刀被扔在往巴黎去的那条路旁边的草丛里,离这里大概50码(约43米)的地方。也就是说,布雷恩逃走时顺手扔在了那里。」

人们又一次陷入沉默,但这次有些不一样。瓦朗坦接过马刀查验,沉思着,但他的心思显然不在刀上,然后恭敬有加地转向奥布莱恩。「指挥官,」他说,「我们确信,如果警方需要查验它的话,你会随时把它交出来。同时,」他补充道,啪地一声将马刀插入刀鞘,「请允许我把它还给你。」

这场面就像在军队里授勋一样,观众们情不自禁地鼓掌。

这对奥布莱恩来说,这种姿态无疑标志着他境遇的一个转折点。等到第二天早上,他迎着晨曦再次漫步这个神秘花园的时候,郁郁寡欢的神态早已烟消云散,他感到由衷的快乐。盖勒韦勋爵是个绅士,已经向他道歉。玛格丽特女士也放下身架,表现得更像个可亲近的温柔女性,当两人早餐前徜徉在古老的花坛间时,她意味深长地向他表达了歉意。众人心情都轻松了许多,表现亲切,因为尽管死亡之谜待解,但在得知那个陌生的百万富翁畏罪潜逃到了巴黎,所有的人都已撇清了嫌疑。魔鬼被逐出了这座房子,毋宁说是他自我放逐。

虽然如此,这件事仍然是个谜。而当奥布莱恩挨着西蒙医生一屁股坐到花园长凳上时,那个热爱思考的科学家立刻谈起这个话题。不过,奥布莱恩并没有积极参与讨论,因为他心里想着更美好的事情。

「我不能说对这件事有多大兴趣,」奥布莱恩坦率地说,「尤其是现在,案子似乎已经真相大白了。很明显,布雷恩不知何故痛恨这个人,把他引到花园,用我的剑杀了他。然后他逃离现场,去了城里,在逃跑的路上扔了那把剑。顺便说一下,伊凡告诉我那个死者衣袋里有张美钞。这样看来,他一定是布雷恩的同胞,这就足以盖棺论定了。我看不出这事还有什么解释不通的地方。」

「有五个难题,」医生平静地说;「就像连环谜。别误会,我并没质疑这事是布雷恩干的。我想他逃离这里就坐实了是他干的。而是想不通他是怎么干的。第一:如果一个人可以用把小折刀,杀了人后再装进口袋,为什么非要用粗大笨重的马刀杀人?第二:为什么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或喊叫声?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挥着弯刀的时候却一声不吭很正常吗?第三:一个仆人整晚都看守着前门;连只老鼠都很难进到瓦朗坦家的花园里。那个被杀的人是怎么进的花园?第四:考虑到刚才那些条件,布雷恩又是怎么从花园出去的?」

「再说第五个,」奥布莱恩说,眼睛盯着正顺着小道朝这边走过来的英国神父。

「小事一桩,我觉着,」医生说,「但我认为也够古怪的。刚开始看到被砍掉的头时,我推测杀手砍了不止一次。但仔细查看之后,我发现断口位置有很多处被砍过的痕迹,换句话说,是头被砍掉之后干的。难道布雷恩恨透了这家伙,竟然会在月下戮尸泄恨?」

「太恐怖了!」奥布莱恩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他们正聊着的时候,小个子布朗神父悄然来到他们身边,以他特有的腼腆,静静地等着他们说完。然后,他局促不安地说道:

「我想说,很抱歉打扰你们,我奉命来通报一条消息!」

「消息?」西蒙重复着,眼镜背后的双眼不无痛楚地盯着他。

「是的,很不幸,」布朗神父柔声说道。「又发生了一宗谋杀案。」

两个人猛地跳了起来,空了的椅子摇来摇去。

「而且,更离奇的是,」神父眼神呆滞,盯着那朵牡丹花继续说道。「令人厌恶的一类事,又有人被砍头了。他们在河边发现了还淌着血的第二颗头颅,那个地方离布雷恩逃往巴黎时走的路只有几码远。所以他们推测他——」

「天啊!」奥布莱恩喊叫着。「布雷恩是个偏执狂吗?」

「美国人在相互仇杀,」神父说着,表现得无动于衷。然后他补充了一句:「他们叫你们去藏书室那里看看。」

奥布莱恩指挥官跟着其他人一起去验尸,内心感到极度恶心。作为一名战士,他痛恨这种背后捅刀子的杀戮,这种斩首戮尸的行为何时才能结束?一个人被斩首,现在又有一个。这样看来(他不无苦涩地告诉自己),谚语「两个人的智慧好过一人」没错,但要说成「两[8]颗人头好过一颗」就没道理了。在他穿过书房的时候,他不禁被一个惊人相似的景象吓得差点儿跌倒。在瓦朗坦的书桌上,赫然现出血淋淋的第三颗人头的彩色画面,而且那是瓦朗坦本人的头。他定睛再看,才看清原来宣扬国家主义的报纸《断头台》的一个版面,这家报纸每周都会刊登一幅漫画,展示其政敌被处死后骨碌碌转动的眼球和扭动的躯体,而瓦朗坦是个反对教权主义的显要人物。但奥布莱恩是爱尔兰人,即使犯下罪恶,也是无心之举;他极其厌恶这种独属于法国知识界的野蛮残忍的游戏。他感受的巴黎是个整体,从哥特式教堂怪诞的风格到报刊上粗俗的漫画。他还记得法国大革命期间沸沸扬扬的大笑话。他将整座城市视为某种丑恶能量的体现,从桌上那张血淋淋瓦朗坦的素描,直到巴黎圣母院之顶,那个高居不计其数的滴水嘴[9]之上狞笑的怪兽。

藏书室狭长、低矮、而且昏暗,只有泛红的晨曦透过低垂的百叶窗散射进来。瓦朗坦和他的仆人伊凡站在长条桌的另一边等着他们,而略微倾斜的桌上横放着那具尸首,在曙光中显得巨大无比。那个在花园里找到的庞大黑衣身躯和蜡黄脸的头颅基本未变。今早从河边水草中捞起的另一颗人头摆在旁边,仍然滴滴答答淌着水。瓦朗坦的手下还在水里寻找第二具尸体。布朗神父根本就不像奥布莱恩那样多愁善感,他疾步上前,眨巴着眼仔细查看另一颗人头。借着射进来的晨光,他看到一团湿漉漉的白发遮住了大半个血肉模糊的脸;这个脑袋被扔进河里的时候,脸部定是撞到了树或石头,丑陋、发紫、看着像个罪犯。

「早晨好,奥布莱恩指挥官,」瓦朗坦亲切地打招呼。「恐怕你已经听说了布雷恩故技重施?」

布朗神父仍弯着腰查看那个白发的脑袋,头还没抬就说:

「我估摸着,这颗头也是布雷恩砍掉的。」

「嗯,看来这种情况已在情理之中,」瓦朗坦手插在口袋里说,。「和另外那个死法一样。离另外那个人被杀现场只有几码。用的是同一件武器,就是我们知道他拿走的那件。」

「是啊,是啊,我知道,」布朗神父恭谨地回答。「可是,你要知道,我怀疑布雷恩是否真有本事砍掉这颗脑袋。」

「为什么不会呢?」西蒙医生不明就里,盯着他问。

「哦,医生,」神父抬起头,眨着眼说,「一个人能把自己的头砍下来吗?这我可不知道。」

奥布莱恩顿时感到嗡的一下,头昏脑胀;但医生则出于职业的敏感急忙跑上前,拨开了遮挡了面部的湿漉漉的白发。

「噢,毫无疑问,这是布雷恩,」神父平静地说。「他左耳上缺了一小片。」

侦探一直注视着神父,双眼炯炯有神,嘴唇紧闭,此刻他忍不住尖刻地说:「你倒是挺了解他的,布朗神父。」

「当然,」神父接上话茬。「我们已经交往了几个星期了。他正考虑皈依我们教会。」

瓦朗坦的眼睛里几乎迸出火星,他紧握双拳,大踏步走向神父。「这么说,也许,」他火冒三丈,极尽讥讽地说,「也许他正想着把他全部积蓄都送给你的教堂?」

「也许他是这么想的,」布朗淡淡地回答,「有可能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瓦朗坦面露可怕的微笑,大声说,「你可能确实知道了他的许多内情,他的生活还有他的——」

奥布莱恩指挥官伸手抓住瓦朗坦的胳膊。「别再说这种诋毁人的废话,瓦朗坦,」他说,「不然就不会只有一把剑指着你。」

但瓦朗坦(在神父沉稳、谦卑的眼光盯视下)已经恢复常态。「好吧,」他立刻说,「大家自己的观点可以放一放。诸位先生已承诺不离开这里,你们的承诺依然有效;你们必须自觉遵守——还要互相监督。伊凡会在这里告诉你们任何想知道的事;我必须去办正事,向当局汇报情况。我们不能继续沉默了。我会在书房写报告,如果有什么消息就去那儿找我。」

「有什么新消息吗,伊凡?」在警察局长大步走出房间时,西蒙医生问。

「只有一件新鲜事,我想,先生,」伊凡说着,皱起那张苍老、灰白的脸。「不过,那件事倒也挺重要。你在草地上看到的那个老家伙,」他指着那个一身黑的庞大身躯和发黄的头,甚至不屑于假装心存敬意。「我们总算查出他是谁了。」

「太好了!」吃惊的医生急忙问,「那他是谁呢?」

「他叫阿诺德·贝克尔,」这位替补侦探说,「不过,他有很多化名。他属于那种四处游荡的无赖,据说去了美国,也许因此跟布雷恩结了仇。我们不怎么关注他,因为他主要在德国活动。当然,我们跟德国警察保持着联系。不过,诡异的是,他还有个孪生兄弟,叫路易斯·贝克尔,我们打过很多交道。实际上,就在昨天我们把他送上了断头台。喔,先生们,这事确实有些蹊跷,当我看到那个家伙趴在草地上的时候,我就觉着平生头一次真的见了鬼。要不是我亲眼看着路易斯·贝克尔上断头台,我肯定会说横尸草地的那个人就是路易斯·贝克尔。当然,我很快就想起来他在德国还有个孪生兄弟,然后就顺着这条线索——」

滔滔不绝的伊凡终于收了口,理由非常充分,因为没人在听他唠叨。指挥官和医生都盯着布朗神父,只见他身体僵直地跳到地上,双手紧紧捂住太阳穴,好像他突然感到头疼欲裂一样。

「停!停!停!」他喊叫着,「先别说了,我想明白了一半儿。老天啊,能否助我一臂之力?我的大脑能否再做一次努力,让我看清[10]一切?上天助我!我曾经很善于思考。我曾经能解读阿奎那全部著作的任何一页。我的头要裂开,还是要找出完整答案?我明白了一部分,但只是一部分。」

他双手紧紧抱着头,僵硬地站在那里,似乎在忍受着某种思想或者祈祷的折磨,另外那三个人在经历了狂乱的12个小时之后,只能眼睁睁地盯着刚出现的奇特场面。

当布朗神父终于松开并放下双手后,他们看到一张如同幼童那样鲜活而严肃的脸。他长吁一声,说道:「还是快点儿说出来,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吧。看这里,这是能让你们相信全部真相的最便捷的途径。」他转向医生。「西蒙医生,」他说,「你脑子很好使,我听说你今天早晨就这件事提出了五个疑问。好吧,请你再问一遍,我会给出答案。」

西蒙满脸狐疑和好奇,夹鼻眼镜从鼻子上滑落,但他立刻答道:「呃,第一个疑问是,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一个人非要用马刀杀死另一个人,而不是用短剑?」

「用短剑无法斩首,」布朗冷静地说,「而对这宗谋杀来说,绝对需要斩首。」

「为什么?」奥布莱恩好奇地问。

「下一个问题是什么?」布朗神父问。

「哦,这个人为什么没有大喊大叫,或别的什么?」医生问;「军刀出现在花园里一定很不寻常。」

「树枝,」神父阴郁地说,然后转身冲着窗户,那里正好对着凶杀现场。「没人明白树枝的含义。为什么树枝会出现在那片草地(看着它),远离任何树的位置?它们不是折断掉下来的;是被砍断的。杀人者用军刀耍了花招吸引住敌人,并向他演示,他能否把悬空的树枝砍断。然后,当他的敌人弯腰去看结果时,猛力挥刀,无声无息地将敌人的头砍掉。

「哦,」医生慢条斯理地说,「那倒也说得通。但下面两个问题会难住任何人。」

神父仍站在那里望着窗外,仔细寻找着,等待着什么。

「你们都知道整个花园被围得水泄不通,」医生继续说。「可是,这个陌生人是怎样进的花园呢?」

矮个子神父头也没回就说:「花园里根本就没有陌生人。」

大家沉默不语,然后,突然有人咯咯地笑了起来,透着孩子气的笑声缓解了紧张气氛。布朗的说法太荒谬了,伊凡忍不住公开嘲弄他。

「噢!」他喊道,「难道说我们昨晚根本没有往沙发上抬一具肥大的尸体吗?我寻思着,他并没有进花园?」

「进花园?」布朗机械地重复着。「没有,并没有完全进去。」

「岂有此理,」西蒙大叫,「要么进花园,要么没进。」

「未必如此,」神父微微一笑说。「下一个问题是什么,医生?」

「我觉着你有病,」西蒙大声说,「如果你愿意听,我就说出下个问题。布雷恩是怎么从花园出去的?」

「他并没有出花园,」神父仍然望着窗外说。

「没有出花园?」西蒙简直要被气炸了。

「没完全出去,」布朗神父说。

西蒙挥舞着拳头,用他的法式逻辑激烈地申辩。「一个人只能出了花园,或者没出花园,」他气得直叫。

「不总是这样的,」布朗神父说。

西蒙医生再也忍不住了,一跺脚站了起来。「我没时间听你胡说八道,」他气愤地说。「如果你连一个人在墙里和墙外都分不清楚,我就不会再跟你费口舌了。」

「医生,」神父非常和蔼地说,「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看在我们是老朋友的份上,先别走,告诉我你的第五个问题。」

很不耐烦的西蒙一屁股坐在了门口那个椅子上,简略地说:「头部和肩部被砍的痕迹很奇特。似乎是在人死后干的。」

「没错,」纹丝未动的神父说,「他故意这样做,就是要误导你们得出一个简单的错误结论,而你们确实中了圈套。如此做法就为了让你们想当然地以为那颗头与躯体属于同一个人。」

在盖尔人奥布莱恩的大脑深处,远古人类臆造的妖魔鬼怪开始蠢蠢欲动,让他惊骇不已。他眼前浮现出蛮荒时代的形象,骑马的男人和打渔的妇女纷至沓来,杂乱无章。有个声音,在他祖先来到世上之前便已存在的某种远古回音,似乎在对他耳语:「远离那个树上长着两种果子的恐怖花园。避开那个死了双头人的邪恶花园。」然而,虽然他灵魂深处仍然潜藏着本民族古老、象征性的可耻形象,但他已然被法国式智识同化的大脑,仍保持着足够的警觉和清醒,与其他人一样虽心存怀疑但却密切关注着这个奇特的神父。

布朗神父终于转过身,背靠窗户站着,他的面孔仍处在暗影中;即便如此,他们也能辨识出他灰白的脸色。尽管如此,他说起话来相当清醒,似乎根本不在意激荡着奥布莱恩内心的盖尔人魂灵。

「先生们,」他说,「你们在花园里发现的不是贝克尔的尸体,更不是什么陌生人的尸体。面对西蒙的冷静客观推理,我仍然要强调贝克尔只是部分在场。看这里!」(他指着那具神秘的尸身)「你们今生今世根本就没见过这个人。有谁曾经见过他吗?」

他迅速把那个无名氏泛黄的秃头推到一边,然后在它在原来的位置放上有浓密头发的那颗头。于是,一个完整、严丝合缝、毋庸置疑的朱利尔斯·K·布雷恩展现在众人面前。

「谋杀者,」布朗静静地继续说,「将他的敌人砍头后,隔墙将那把剑扔到远处。但他很聪明,不仅仅把剑扔出去了。他也把那颗人头扔了出去。然后,他不过是将另一个人头安在了尸身上,于是(如同他坚持要独自探寻)你们全都把他想象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安上另一个头!」奥布莱恩瞪大眼睛说。「别的什么头?花园草丛里可不会长出头来,对吗?」

「不会,」布朗神父的声音有些沙哑,低头看着他的靴子,「但有个地方能。断头台的筐里会生出人头,就在发生谋杀前不到1小时的时候,警察局长阿里斯蒂德·瓦朗坦就站在那个筐的旁边。喔,我的朋友们,在你们把我撕碎之前,再让我多说一分钟。如果一个人因某种可争辩的理由而发疯也算诚实的话,瓦朗坦称得上是个诚实的人。但你们怎么就没从他冰冷的灰色眼睛里看出来,他已经疯了!为了打破他所称的对『十字架』的迷信,他会做任何事。他一直在为之战斗,为之向往,现在又为此进行谋杀。布雷恩的几百万至今已散发给了大批教派,却作用甚微,未能打破世事的平衡。但瓦朗坦听到私下传言,说布雷恩像众多心不在焉的怀疑论者一样,正在向我们靠拢;这样一来事情就变样啦。布雷恩将会大手散财,给囊中羞涩又好斗的法国教会添砖加瓦;他会出资支持六家《断头台》之类宣扬国家主义的报纸。这场战斗本来达到了某个平衡点,但这个狂热分子情急之下便铤而走险。他决意要摧毁这个百万富翁,他行事的方式也很巧妙,一个伟大的侦探在犯下平生唯一罪案的时候,也要让它成为一项杰作,这才不负众望。他假称要进行犯罪学研究要出贝克尔被砍掉的头,装在他的公务箱里拿回了家。他与布雷恩辩论了最后一次,盖勒韦勋爵没有听到最后那段;他没有说服布雷恩,于是就把他带到封闭的花园,讨论剑术,用树枝和军刀做示范,接着——」

刀疤脸伊凡蹦了起来。「你这个疯子,」他大喊;「你现在就去见我的主人,如果我带你——」

「正好,我本来就要去见他,」布朗心情沉重地说;「我必须让他坦白,所有诸如此类的事情。」

众人拥推着愁容满面的布朗,好像他是人质或祭品,一起冲进瓦朗坦异常安静的书房。

伟大的侦探坐在椅子上,他显然过于专注,没注意到喧闹着闯进来的众人。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医生发觉他优雅、挺直的腰板有些不大对劲儿,他急忙跑上前去。他碰了一下,同时瞥见瓦朗坦的胳膊肘处有个小药盒,瓦朗坦坐在椅子上,已经气绝身亡。自杀者茫然[11]面对着世界,表情中流露出的不仅仅是加图的自豪。1 玫瑰形饰缎带(Rossette):1802年由拿破仑设立法国荣誉勋位团(Légion d'honneur,英文:Legion of Honour)以取代旧王朝的封爵制度,后成为法国颁授的最高荣誉。获此殊荣的法国军人和平民,被授予荣誉军团勋章以及与之相配的玫瑰形饰缎带。在不适宜佩戴勋章的场合,可单独佩戴缎带。2 嘉德勋章(The Most Noble Order of the Garter):授予英国骑士的一种勋章,它起源于中世纪,是今天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骑士勋章和英国荣誉制度最高的一级。3 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年5月31日-1892年3月26日,美国著名诗人、人文主义者。代表作是诗集《草叶集》。4 卢克·P·坦纳(Luke P. Tanner):作者虚构的人物。5 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又名墨菲斯托(Mephisto),最早出现于德国16世纪的民间传说中。1604年,英国剧作家克里斯多夫·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在《浮士德博士》中将其塑造为一个走向悲壮结局的堕落天使,在撒旦的傲慢和黑暗绝望之间痛苦挣扎;歌德的长篇诗剧《浮士德》(第一部:1808年和第二部:1832年)又表现了他玩世不恭、冷酷却也机智的形象,并代表着「为成就大恶而行善的力量。6 爱尔兰裔阿尔及利亚人(Irish-Algerian):法国外籍军团主要驻在地是法属阿尔及利亚。故有此说。7 安东尼·华托(Antoine Watteau):1684年10月10日-1721年7月18日,法国罗可可时代代表画家。华托的画作中描画的都是华丽高雅的场景,但其中含有潜藏的忧郁气氛。他的作品《小丑》表现的就是一个在矛盾的世界中不知所措的小丑。8 「两个人的智慧好过一人」(Two heads are better than one.):英国谚语。英语中的「head」可理解为「人头」或者「人」,故有此文字游戏。9 滴水嘴(gargoyle):指巴黎圣母院教堂上用于排水的雕饰,起源于法国蛇形喷水怪兽(Gargouille)的传说。相传这种怪兽出没于塞纳河上,危害来往船只,造成洪水泛滥。法国鲁昂大主教圣罗曼设法将它驯服,并带回鲁昂把它烧死,但无法烧掉它的头或脖子,于是把残骸置于城内教堂顶上以展示天主的力量。后来便开始在教堂上雕刻这种形象,并逐渐演变为各种形状的滴水嘴。10 阿奎那(Aquinas):1225-1274年,意大利神学家。11 马尔库斯·波尔基乌斯·加图·乌地森西斯(Marcus Porcius Cato Uticensis,公元前95年-前46年):又名小加图,以区别他伟大的曾祖父(老加图),是罗马共和国末期的政治家和演说家,斯多葛学派的追随者,曾任共和国执政官。他反对凯撒专权,在凯撒占领罗马后继续抵抗。共和军最终失败,他不愿苟活于凯撒统治的世界,选择了自杀。

神秘的脚步声

「十二真渔夫」是一家对会员严格挑选的俱乐部,如果你有幸遇见其中一员在弗农酒店参加年度会员聚餐,当他脱下外套时,你就会发现他的礼服是绿色的而不是黑色。问他原因(如果你藐视名人,敢于直面这类人物的话),他可能会回答你说,他不想被误认为服务员。你尴尬地退下,但在心中却留下了未解的谜团和一个值得向人道来的传说。

如果(继续同样不大可能的猜想)你遇见一位随和勤勉,个子矮小神父,也就是布朗神父,并且问他,他认为一生中最幸运的是什么,他可能会回答说,总的来说是在弗农酒店的那次,他避免了一场犯罪的发生,并且,或许拯救了一个灵魂,而他能做到这一点的原因仅仅是听了过道里的脚步声。或许他对自己那大胆完美的想象还是有些自豪的,并且很有可能会对你提及他的光荣事迹。但是考虑到你很难混到上层社交圈,去遇见「十二真渔夫」,或沉到社会底层混迹于平民窟与罪犯当中碰到布朗神父,所以恐怕除了从我这里,你绝会听不到这种故事。

「十二真渔夫」举办年度聚餐的弗农酒店,是一家只能存在于寡头社会中的机构,这里的24位客人疯狂地追求礼节。它是一个如此颠倒的产物——一家排外商业机构。也就是说,在它身上花钱并不是为了吸引人们,反而是赶走顾客。在富豪们看来,商人们已经变得格外奸诈狡猾,比他们的顾客更为挑剔。他们积极地制造一些困难,这样他们那富裕而百无聊赖的客户就会大费金钱并使出浑身解数去克服这种种困难。如果伦敦有家高档酒店规定,低于6英尺的人不得进入,那么6英尺高的人们就会乖乖成群结队地去就就餐。又或者有一家昂贵的餐厅因其老板的突发奇想只在星期四下午营业,那么到了周四下午就将会顾客盈门。碰巧似的,弗农酒店就坐落在伦敦上流住宅区广场的一个角落。它是个小酒店并且有着诸多不便之处。但正是这诸多的不便却被人们看作是保护某一特定阶级的屏障。其中一尤其不便之处就是这个酒店只能供24个人同时进餐,但这对于那些想要独享私人空间的上流人士来说,这点却至关重要。店里唯一的一张大餐桌就是位于阳台的露天餐桌,在那里可以俯瞰伦敦最独特、最古老的花园。这样一来,也只有在风和日丽的日子,人们才能坐在这里享受美食,而这样的机会也就变得更加难得,但是越是难得,人们就越是渴望。酒店的现任老板是个叫利弗的犹太人,他使进入酒店用餐的机会如此难得,却反倒从中赚了近一百万。当然,除了一席难求之外,这家餐厅的服务也十分细致周到。酒店里的红酒和菜肴不逊于欧洲任何一家餐馆,而服务生也都经过训练,来迎合英国上层社会惯有的做派。酒店老板对其服务生了如指掌,因为他们总共也就15人。可以说进入这家酒店当服务生比进入国会当议员要难得多。每个服务生都要接受培训,教导他们要保持绝对沉默,举止得体,就好像是一位绅士的佣人一样。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通常在此用餐的绅士至少会有一名侍者为他服务。

除了在这里,十二真渔夫俱乐部成员不会同意去其他任何地方用餐,因为他们坚持享有私密的奢华,就连想一下和其他俱乐部会员在同一栋大楼中进餐,都会让他们心烦不安。在年度聚餐上,他们就像在私宅里那样,习惯把各自的珍宝全都展示出来,尤其是远近驰名的整套鱼刀鱼叉。它们都是这个社团的标识,每一件都由纯银精致打造成鱼的形状,并在其手柄处镶上一颗硕大的珍珠。每当上鱼羹时,他们都会把鱼刀鱼叉摆出来,而鱼羹又是这盛大宴会的重中之重。这个社团有着一系列的礼仪形式,书上从未记载它源自何处,对象是谁,而这正是其高贵之处所在。你不必先成为什么特殊人物才能有资格加入十二渔夫俱乐部;除非你已经成为某种人,否则你根本都没可能听说过他们。这个俱乐部已成立了12年,主席为奥德利先生,副主席为切斯特公爵。

我或多或少地描述了一下这令人感到惊奇的酒店的情况,读者自然会有疑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甚至会怀疑如我的朋友布朗神父这般普通的人,又怎么会出现在那家豪华盛大的酒店中呢。就此来说,我的故事很简单,甚至有些粗俗。世上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反叛煽动者,他会冲进那些私密、高雅的聚会,向他们宣扬什么普天之下皆兄弟的可怕主张,而每当这位平等主义者骑上他那匹苍白的马时,布朗神父便义不容辞地追寻着他。酒店中的一意大利籍侍者在当天下午突发中风瘫痪了,而他的犹太老板有些信教,于是同意就近请来天主教神父。我们无意了解这位侍者向布朗神父忏悔了什么,因为神父有理由要保密。但是,很显然在此过程中,需要写个便条或书面陈述,以便传达某种讯息或纠正某种过失。于是布朗神父让人给他提供一间客房和书写用品,在提出这个要求时,他态度谦顺却不乏倨傲,即使他在白金汉宫也会是这种表现。利弗先生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他待人友善,但这种和善极其有限,并且厌恶任何困难或混乱场面。同时,在那晚,一位不寻常的陌生人的来访对他来说就像是刚擦干净的东西又沾上了一块污垢。弗农酒店本身并没有等候区或前厅,没有人会在大厅停留,也不会有不速之客。它只有15名服务员;只接待24位顾客。如果一位新宾客在那晚走进酒店是非常令人吃惊的,就像发现一位新兄弟在自家吃早餐或喝茶一样。再者,神父的样貌极其普通的,衣服上满是泥污,从远处瞟上一眼没准还会让俱乐部的人产生恐慌。最终,利弗先生灵机一动,既然他不能彻底抹灭这个耻辱那么不妨掩盖它。如果你走进(其实你永远不会)弗农酒店,你会经过一小段走廊,走廊上挂有色彩灰暗却很重要的图片,接着就来到了休息厅,右边的过道通向客房,左边的则通向酒店厨房和办公室。就在你左手边,是一间玻璃围成的办公室,它紧邻休息厅,可以说是房中之房,就像老式酒店的酒吧,或许这里原本就是酒吧所在。

这间办公室里坐着老板的代表(如果可能的话,谁都会尽量避免坐在这样一个办公室里)。往侍者房间的过道方向,就在这间办公室旁,是绅士们的衣帽间,这是绅士们活动领域的最后界限。但是在办公室和行李寄存室之间有一间没有其他出口的隐秘房间。老板有时会在这里处理一些比较棘手和重要的事情,如借给公爵1000英镑或者是拒绝借给他哪怕是6便士。同意把这神圣的房间让出给一个小小的神父半个小时,让他在里面草草地做些记录,对弗利先生来说已经是容忍的极限了。布朗神父正在写下的故事非常有可能比现在这个要精彩多了,但是人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故事的内容。我只能告诉你们那个故事和这个差不多长,而且最后两三段都还没有达到故事的高潮。

当神父写到最后两三段时,慢慢地,他开始神思远游,敏锐的感官开始苏醒。暮色降临,晚宴也开始了;他那被人遗忘的房间却没有灯光,越来越昏暗,这时常发生,但这却使得他的听觉越发敏锐。当布朗神父写到文件最后,最不重要的一部分时,他发现自己随着外面嘈杂声的韵律在写作,就像人们有时会随着火车轰轰的声音思考一样。当意识到这些时,他听出了这声音:不过是门外路过的普通脚步声而已,这在酒店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他盯着黑暗的天花板,仔细聆听这脚步声。当他模糊地听了几秒钟后,站了起来,把头偏向一边全神贯注地倾听。然后他又坐了下来,把头埋进手中,不仅仅是在凝神细听,还在思考着什么。

任何时候听来,外面的脚步声与其它酒店里的脚步声并无差别。但一直听下去,就会发现那脚步声中总有点东西令人感到奇怪。店里没有其他的脚步声,少数熟客都径直回到自己的套间去了,而那些训练有素的侍者只能在顾客要求服务时才能出现,所以这房间总是十分寂静。人们总忍不住要去追寻那些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但是这些脚步声是那么的奇怪,你根本不能决定它们到底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布朗神父把手指放在桌子的边缘,追随着门外的脚步声敲打着,就好像一个人努力在钢琴上学曲子。

首先,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快速的碎步声,就似一个身手敏捷的人就要到达竞走终点的步子一样。有时脚步声也会停止,变成一种缓慢的,愉悦的踏步。脚步声不多但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当上一个踏步声慢慢消失后,紧接着又是一阵跑步声或是轻快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接着又是那沉重的踏步声。这肯定是同一双靴子发出来的声音,一部分是因为(刚刚已说过)周围没有其他人,还有一部分是因为脚步声中都有一丝微小的但却绝不会弄错的咯吱声。布朗神父的脑海里不禁浮现了许多疑问,这些看似简单的问题搅得他头都要爆炸了。他曾经看见人们为了起跳而助跑,为了滑行而助跑。但是到底为什么有人为了走路而跑步?又或是为什么是为跑步而走路?然而又找不到其他说法来描述着双看不见的脚所迈出的怪异步伐。这个人或者先急速的走过走廊的一半,然后缓慢的走完剩下的路程;或者先慢慢地走然后急促地冲向另一头。可是无论是哪一种都讲不通,没有道理。布朗神父的脑子就像他所呆的房间一样越来越昏暗。

但是他冷静下来想想,脑海里呈现一片黑暗,但这却似乎让他的思维更加生动。在想象中,他慢慢地看见那奇异的双脚在走廊上不自然地或是带有某种象征性地跳跃。难道这是一种异教徒的宗教舞蹈?亦或是一种全新的科学运动?布朗神父开始更深入地思考这脚步声所传达的信息。先来说这缓慢的脚步吧:这肯定不是酒店老板的脚步声。像他这类人走起路来要么总是急急忙忙左摇右摆,要么就坐在那儿不动。也不可能是在门外等候差遣的侍者或信差,就是听起来不像。那些可怜的听差(在寡头统治社会中)在为微醉时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但是,总的来说,特别是在这种盛大场合下,他们都是端端正正地或站着或坐着。不,那种沉稳却又轻快的脚步带着一种不屑的态度,脚步声不是特别大,但那个人也不在乎他发出了什么样的噪音。这只属于世上一种人,那就是西欧绅士,并且这位西欧绅士可能从未为生计而操劳过。

就当布朗神父十分肯定自己的推测时,脚步声突然变快了,像耗子般迅速冲过了门口。布朗神父发现,比起之前,虽然这脚步声快了许多,可是却声音却变小了,就好似是踮着脚尖走的。但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是其它的—一些他不大记得的东西让他苦恼。他简直要被这些模糊的记忆弄疯了,记得却又似乎半=不记得让他感觉自己十分愚笨。显然,他好像在哪听到过那奇怪的,迅速的脚步声。他的房间没有通向走廊的直接出口,只有一边通向玻璃办公室,另一边通向隔壁的衣帽间。他试了试通往玻璃办公室的门但却发现被锁上了。他往窗户那看了看,此时方形的玻璃窗映满了被夕阳染成紫色的云彩。顿时,他嗅到了罪恶的味道,就像狗嗅到了耗子一样。

布朗神父理智的一面(不论是好是坏)又占了上风。他想起酒店老板跟他说过他会锁上这道门,晚点再来开锁让他出去。布朗神父告诉自己,有可能他没想到的20件东西能解释外面这奇怪的脚步声,他提醒自己现在只剩下足够的光亮来完成自己的本分工作。他把纸张拿到窗边去借着最后一点傍晚黄昏的光亮,又重新投入到即将完成的记录中去。写了大概二十分钟,在越来越昏暗的光线里,他屈着背,越来越靠近纸。突然间,他坐直了,又听到了那奇怪的脚步声。

这一次,脚步声又多了奇怪的一点。先前,这不知名的人走起来轻快敏捷,有着闪电般的速度,但他仍是走着的。可这一回他是跑的。你能听到走廊上他那敏捷轻快,富有弹跳性的步子,就像美洲豹跳跃着逃跑一样。不管在走廊上的是谁,他一定非常强壮敏捷,仍旧兴奋的飞奔着。但是,当他像无声的旋风般飞奔到办公室门前时,步子又突然变回之前那缓慢摇摆的阔步。

布朗神父扔下他的文纸,知道办公室的门已被锁上,径直走进另一边的衣帽间。那儿的侍者暂时不在,有可能是因为唯一的一批客人正在进餐,寄存室也就形同虚设。他在这灰色外套的丛林中摸索着,发现昏暗的衣帽间一端向明亮的走廊敞开着,形状如同柜台或半敞开的门。平常我们递交雨伞接过票单这类的事,总要通过类似的柜台。半圆形拱门正上方亮着一盏吊灯,光线打下来照在布朗神父身上,在身后窗外昏暗暮色的衬托下,只看到他模糊的轮廓。但是在衣帽间外的走廊上,灯光射在那人的身上,就像是投下了舞台上的聚光灯,把他照的清清楚楚。

他是一个穿着普通礼服的优雅绅士。个高却瘦,看起来不大占据空间。给人感觉他可以像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过,而那些其实更加矮小的人却会被显得非常突出,惹人注目。他的面部在灯光下看来黝黑而富有活力,是一张外国人的脸。他身材匀称修长,举止幽默自信。如果要说,其唯一的不足就是与他的身材和举止相比,他那黑色外套真是不敢恭维,甚至有些古怪地拉耸在身上,还怪异地鼓胀出来。看见暮色下布朗神父的黑色剪影时,他撕下一张写有编号的纸条,和蔼而威严地说:「把帽子和外套给我,我有事得立马离开。」

布朗神父没作声,只是接过纸条,顺从地转身为他找外套。这不是他平生第一次做这种卑微的事了。他找到了外套把它放在柜台上,与此同时,这位古怪的绅士在他马甲的口袋中掏了掏,笑着说:「我没带银币。」接着扔给布朗神父半个金币,拿起衣服。

布朗神父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阴影处,从那时就丧失了理性。但在他失去理性时,他的头脑却是最清醒的。在这个时候,他能把一丝一丝的破碎线索拼在一起得出结论。通常,天主教堂(坚持常识)不认可这样的结论,而他自己也一样。但是,这是一种真实的灵感——在少数危急关头是非常重要的——无论是谁,在他失去理性的同时也能挽救他于危难。

「先生,我觉得您的口袋还是有些银币的。」布朗神父谦卑地说。

高个绅士瞪着神父喝斥道:「该死的,我给你金币,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因为有时候银币比金币更值钱,」神父不愠不怒地说,「也就是说,当数量很大时。」

这位陌生人好奇地打量着布朗神父,然后更加好奇地看了看通往主入口的通道,之后目光又回到神父身上,盯着神父身后的窗子仔细打量着,玻璃窗此时仍旧映满落日余晖。接着,似乎下定了决心,他一只手撑在柜台上,然后像杂技演员一般敏捷地跳了过去,高耸在神父面前,一只巨大有力的手搭在了神父肩上。

站着别动,」他低声吼道,「我不想威胁你,但是——」

「但我想威胁你,」布朗神父气势轩昂地说道,「我想以不死之虫,不灭之火来威胁你。」

「你只是一个奇怪可笑的衣帽间侍者。」那位绅士说。

「我是一名神父,弗朗博先生。」布朗说,「而且已经做好准备聆听你的忏悔了。」

弗朗博惊呆了,迟顿了一会而踉跄着跌坐在椅子上。

十二真渔夫晚宴的前两道菜进行的非常顺利。我没有他们的菜单,而且即使我有,也没有人能从菜单上看出个所以然来,因为菜单是用大厨专用的法语写的,但是即使是法国人也不大能看懂。餐前点心应该极具多样化是这个俱乐部的传统。餐前点心如此被人们看重是因为就像这晚宴和俱乐部一样,它们都是公开的无用附加物。俱乐部的另一个传统是汤羹应该清淡质朴——为后面的鱼宴做简单朴素的铺垫。他们间的谈话生疏而无关紧要,不知不觉整个大英帝国都被这种空谈支配着,就算无意中被一个普通英国人听到,他也都不会有所察觉。两党的各内阁部长也都表现出虚情假意,毫无趣味的和善,以其教名互称。激进的财政部长因敲诈勒索被整个托利党所斥责,而这些人却称赞他抽象的诗歌和猎场里的马具。托利党领导人则因独断专行为人们所厌恶,但却成为话题人物,总的来说却还是受到好评并且被称为宽容的自由主义者。不知怎么的,政客总是重要人物,然而让他们倍受重视的却不是其政见。主席奥德利是一位和善的长者,至今仍[1]戴着格莱斯顿式领带。他是一个理想稳定型社会的象征。他从未做过什么事——更不用说做错什么事了。他反应不快,也不是特别的富裕。但只要他想做什么,就会树立目标马到成功。没有任何政党能忽视他,只要他想进内阁他就一定能进。副主席切斯特公爵是个年轻轻轻,前途光明的政客。也就是说他是个令人愉快的年青人,有着一头金发和一张雀斑脸,才智平平却拥有大量地产。在公众场合,他总是十分引人注目。他的处事原则也十分简单:当他想到一个笑话时就马上说出来,人们夸他聪明;而当他想不出时就表明这不是应该谈笑风生的时候,这时人们称赞他有才能。私下,在自己社交圈的俱乐部里,他就像一个还在上学的小男生一般直率而愚笨,惹人开心。奥德利先生从未参与政事,待人接物也稍有些严格。有时,他甚至说一些话来暗示自由主义者和保守者之间还是有些区别的,这让他的同伴十分尴尬。他自己是个保守派,甚至在私生活上也是如此。他有一头垂到衣领的褐色卷发,就像过去的政客一样。从后面望去,他就像大英帝国正需要的人一样。而从前看,则像一位性情温和,生活放纵,生活在奥尔巴尼的单身汉,实际上他也确实住在那。

先前已说过,这露天餐桌共有24张座位,但俱乐部只有12位成员。这样一来,他们刚好都可以坐在餐桌靠里面的一边,奢华地享受这花园美景,因为没有人坐在对面挡住视线。在这个季节,即使暮色有些苍寂,但花园中仍旧花团锦簇,色彩鲜艳动人。主席坐在一行人的中间,副主席则位于右边的当头。当12名客人刚坐下时,15名侍者按照酒店惯例(由于某些不得而知的原因)背靠墙壁站成一排就像士兵列队给国王检阅一样。而酒店老板则惊喜兴奋地向俱乐部成员鞠躬,好似之前从未听说过他们一般。但当客人刚要开始用餐时,这一列侍者立马就消失了,只留下一两名悄无声息地收发餐碟。至于酒店老板利弗先生当然早就谦恭地退下了。但要说他再也没出现在宴会上是夸张甚至是无礼的。当主要的鱼宴上上来时—我该怎么描述呢?—那形象生动的身影充分说明他就在附近徘徊着。这道神圣的鱼宴由(在粗俗的人来看)一个巨大的布丁组成,大小和形状都如同婚礼蛋糕一般,在布丁中间有许多非常鲜美的鱼,它们早已变形失去了天主赐给它们的形态。十二渔夫拿起他们引以为傲的鱼刀鱼叉,严肃庄重地切起布丁来,好似这每一寸布丁都贵如其银制的刀叉一样。据我所知,事实也的确如此。人们都热切地,默默地吃着。只当那位年轻公爵的餐碟几乎空了时,他才发表仪式般的讲话:「除了这儿,哪也吃不到这个。」

「哪也吃不到。」奥德利先生转向公爵低沉地说,并数次点了点他那令人尊敬的头。「哪也吃不到,肯定的,除了在这儿。我记得在安格莱斯咖啡厅——」。

说到这儿,他被来收餐碟的侍者打断了,甚至还为这生气恼火了一会儿。但是,他又重回到那似乎十分有价值的观点上来。「我记得在安格莱斯咖啡厅也能吃到。但味道比不上这儿。」他说,像绞刑法官一样冷漠地摇了摇头,重复道,「比不上这呀」。

「安格斯莱咖啡厅真是徒有其名。」庞德上校说。这是(看起来)他几个月来的第一次开口。

「哦,是吗?我不觉得。」切斯特公爵反驳道,他是个乐观派,「有些东西还是很美味的。你不能以一概全——」。

一位侍者快速走进房间,然后突然停步。他的停下像其脚步一样悄无声息。但是那些和蔼可亲的绅士们习惯于那围绕在他们身边,维持他们生活的无形机器,因为它运作地如此平稳,以致于一位侍者随意做一件出乎意料的事都会让他们感到吃惊诧异。他们会跟你我一样,感觉像被这个无生命的世界背叛了——感觉椅子从我们身边逃跑了。

这位侍者在在那儿盯着看了几分钟,顿时餐桌边每个人都感到越来越强的耻辱感,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产物。这是现代人道主义和贫富间可怕鸿沟的结合物。一个真正的有望贵族会向侍者扔东西,开始是扔空瓶子,最后是砸钱。一个真正的民主人士会像战友般率直地问他到底在干什么。但是这些现代富豪绝不能容忍穷人靠近他们,无论是奴隶还是朋友。仆人们出的差错只是令他们感到难堪的愚钝而已。他们不想变得冷漠无情也害怕变得仁慈善良。不管这是件什么事,他们只想让它快点结束。这位侍者像患了僵硬症一般站在那愣了一会儿,然后转身飞速跑出房间。

当侍者再次出现在房间里时,或者准确地说是在门外时,身边陪同着另一侍者。他俩激烈地低声交谈并打着手势。一会后,开头的那位侍者走开了只留下后来的那位,之后他又带回了一名侍者。待到第四名侍者也加入到了这次仓促的聚会中时,奥德利先生感觉很有必要打破沉默,表现出他的老练。他没有用主席槌而是高声咳了咳,然后说:「年轻的流浪者在缅甸做的很好。现在,世上没有哪个国家能——」。

说着,第五名侍者箭步冲到他身边对他耳语道:「抱歉,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们老板能跟您说几句吗?」

主席慌忙地转过身,一片茫然地看见利弗先生笨重地快步走向他们。其实,这位老板的步子仍与往常一样,但他的脸色却绝不平常。往常是温和的古铜色,现在却是病态的蜡黄色。

「请原谅我,奥德利先生,」他气喘吁吁地说。「恐怕您的刀叉放在鱼碟上,一块被收走了。」

「噢,我想是有这么回事。」主席温和地说。

「您看见他了?」酒店老板激动地喘着问,「您看见收走您东西的侍者了?您认得他吗?」。

「那个侍者?」奥德利先生愤慨地回答说,「当然不认识了!」。

弗利先生痛苦地摊开双手说:「我从来没有派他过来,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过来。我让我的侍从过来收碟子但却发现碟子已经被收走了。」

奥德利先生此时看起来迷惑不解,根本不像大英帝国所需要的人。其他人也都目瞪口呆不知要说什么,除了木头人—庞德上校—他似乎被这一激变得反常起来。他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其他人都坐着。他用眼镜框夹住镜片,好像半忘记如何开口说话似的,低声粗哑地说:「你的意思是,某个人偷了我们的银制鱼刀叉?」。

老板更加无助地摊开双手,一瞬间坐在餐桌边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你所有的侍者都在这了吗?」上校质问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尖锐刺耳。

「是的,他们都在这了。我注意到了。」年轻的公爵高声说道,同时把他那张娃娃脸凑到人群中来。「我进来的时候总要数一数他们的人数。他们并排靠着墙站,这看起非常奇怪。」

「但是一个人肯定不能记得那样清楚。」奥德利先生犹豫着表示怀疑。

「我记得清楚,我告诉你。」公爵兴奋地叫道。「这里从来没有多过15名侍者,今晚也不列外,我可以发誓。不多不少,正好15名。」

酒店老板转向他,惊讶地颤抖着。「你说——你说,」他变得有些结巴,「你看见了我所有的15名侍者?」。

公爵表示赞同的回答说:「是的,就和往常一样。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利弗先生说,语调更加深沉。「只是你也没记清,因为有一位侍者被发现死在楼上了。」

一时间房里骇人的寂静。有可能是因为(死亡这个词是那么的神秘)这些闲散的人各自审视了一会儿自己的灵魂,却发现像干瘪的豌豆一样毫无生气。他们其中一人——我觉得是公爵——甚至愚蠢而仁慈地慷慨问道:「我们能做什么吗?」

「他有一位神父。」犹太老板面无表情地说。

随着厄运的到来,他们都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有那么一离奇的瞬间,他们都认为那第15名侍者就是楼上那位死者的鬼魂。大家都被那个想法压迫着说不出话来,因为鬼魂对他们来说就像乞丐一样让他们感到难堪。但是一想到被偷的银制餐具,这超自然的鬼魂说法就不攻自破了。上校从椅子上跳起来,大步跨向房门。「如果这儿有第15名侍者,我的朋友,」他说,「那么那第15名侍者就是一名小偷。立马去前后门查看,并看好其他东西。然后我们再谈。俱乐部的24颗珍珠值得找回。」

奥德利先生似乎还犹豫了一下,觉得一位绅士这样匆匆忙忙的有失体面。但是看见公爵以年轻人富有的活力冲下楼时,他也慎重地跟着下楼。

同时,第六名侍者冲进房间声称他在一橱柜中发现了一堆鱼碟,但却不是银制的。

这一堆慌乱冲下楼的客人和侍者兵分两路。大部分渔夫跟着酒店老板前往前室,宣告任何人不得出入。庞德上校则跟着主席,副主席和其他一两个侍者沿着走廊向侍者房间飞奔,这极有可能是窃贼逃跑的路线。他们跑过衣帽间的昏暗凹室,停在角落时,发现阴影处站有一个矮小,穿着黑外套的人影,一副神父打扮。

「嘿!」公爵大声叫道。「看见有人从这走过吗?」

那矮小的人影并没有直接回答公爵,只是说:「可能我这有你们正在找的东西,各位绅士。」

他们愣在那儿,将信将疑。那个人静静地走到衣帽间的后面,等他返回时,双手捧满了闪闪发亮的银器,好似售货员一般冷静地把它们都摆放在柜台上,一共是13套古雅别致的刀叉。

「你——你——」上校结巴了,最后终于失去了冷静。他往那昏暗的小房间中盯着看,发现了两样东西:一是这像神父打扮,身材矮小,穿着黑色外套的男子。二是他身后破碎的玻璃窗,好像有什么人猛地从窗口跳了出去似的。「珍贵的东西就应该寄存起来,不是吗?」神父沉着地打趣道。

「是你——是你偷了这些东西吗?」奥德利先生盯着神父结结巴巴地说。

「如果是我偷的,」神父和气地说,「至少我又还回来啦。」

「但东西不是你偷的。」庞德上校说,他仍旧盯着那破碎的玻璃窗。

「实话说,的确不是我偷的。」神父幽默地说,并且严肃庄重地坐了下来。「但你知道是谁偷的。」上校说。

「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神父平静地说。「但我了解他的打斗水平和心里障碍。当他想掐死我时,我对他的体形做出了推测。当他忏悔时,我又对他的心理道德感做了估测。」

「噢,我说——忏悔啊!」年轻的切斯特惊讶地笑道。

布朗神父起身,双手靠在背后。「很奇怪,不是吗?」他说,「当那么多有权有势的富裕人家仍是冷酷无情而轻浮愚蠢,他们从没为天主或人类付出过,而一个声名狼藉的窃贼却会忏悔。但是,不好意思,如果你这样想你就践踏了我的神职。如果你怀疑忏悔的实际意义,那么,这是你们的刀叉。你们是十二真渔夫,这是你们的银制鱼器。但是,忏悔让我成了一位人类的渔夫。」

「那你抓住这个贼了吗?」上校皱眉问道。

布朗神父看着他那张紧锁眉头的脸,说:「是的,我抓到他了。我给他套上了无形的钩子拴上了隐形的绳子,让他能够游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但我一拉他就又能回来。」

人们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所有的人都慢慢散去,他们或收起自己的银器,庆幸自己亲密的伙伴又找回来了,或向酒店老板询问着这奇怪的事件。但是,那上校却仍一脸沉重地斜坐在柜台上,摇晃着细长的双腿,咬着黑色的胡子。

最终他轻声对神父说:「那肯定是个聪明的家伙,但是我想我认识一个聪明人。」

「他的确是个聪明的家伙,」神父回答说,「但是我不太清楚你认识的聪明人是指哪一位。」

「我指的就是你呀。」上校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放松些,我并不想让那个家伙去坐牢。但是我宁愿让出一些银制餐叉,因为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卷进这件事来的,又是如何从他那脱身的。我认为你是在场所有人中最难应付的人。」

布朗神父似乎有些喜欢他士兵式直率的讥讽。他微笑着说道:「那么,当然,我不能把这个人的信息或故事透露给你。但我没理由不该告诉你除这之外的一些情况,那都是我自己发现的。」

他跃过柜台,出乎意料地灵敏。然后坐在庞德上校的旁边,踢着他的短腿,就像一个小男孩顽皮地朝着大门乱踢一样。接着他就开始讲故事了,神情轻松自然,就好像是圣诞节坐在火边和老朋友聊天一样。

「你看,上校,」他说,「那时我正被关在房间写东西,然后听到走廊上有一双脚在跳跃,这节拍就像死亡之舞一样怪异。首先是迅速而有趣的碎步,好像一个人踮着脚尖偷偷溜去赌博一样;接着就变成了缓慢的漫不经心的『嘎吱嘎吱』的步子,就像一个身材庞大的人夹着一根雪茄走来走去。但是我发誓这些脚步声都来自同一双脚,而且这两种不同的脚步轮流变化着;先是跑,再是走,然后又是跑。刚开始我还只是稍有些好奇,没太在意,到了后来简直要为之发疯了,好奇他为什么要同时走两种步伐。一种步伐据我所知就像上校您的一样。那是一个生活优裕的绅士在等候时的步子。他在那踱来踱去并不是因为他在心里急切焦躁,而是因为他身体灵敏机警。我确实还知道另一种步子,但是我记不起来他是什么样的了。在旅途上我有碰到哪些狂野的家伙是以这种古怪的方式踮脚走的呢?接着,我听到什么地方有碟子的碰撞声,于是答案就清晰明朗了。那是侍者的脚步——身体微向前倾,眼睛向下看,脚尖摩擦着地板,礼服的燕尾和餐巾飘动着。然后,我有想了想,确信自己看到了犯罪的全过程,画面就像是我自己犯罪一般清晰。」

庞德上校热切地看着他,但神父那双灰色的温和双眼却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一项犯罪,」他缓慢地说,「就像任何其他艺术品一样。不要惊讶,犯罪绝不是唯一一件来自地狱的艺术品。但是每一件艺术品,或神圣或恶俗,都有一个必不可少的特征—我的意思是他们的目的都很简单,不论过程怎样复杂。比如说,在《哈姆莱特》中,这说吧,挖墓人的荒诞模样,疯女孩的鲜花,奥斯里克极致华丽的服装,鬼魂的苍白脸色和骷髅的狞笑等古怪事物,都是围绕在黑衣男子这个悲剧人物身边的。这也是,」他说,并微笑着慢慢地从座位上走下来,「显然的,这也是一个黑衣男子的悲剧。」看到上校一脸迷惑的样子,他继续说,「整个故事都围绕着这件黑色外套。在这个故事中,就像《哈姆莱特》剧中,有着同样因过度修饰而剩余的东西——你们自己,也就是说。那躺着死去的侍者,本不应在那。有一双隐形的双手把你们桌上的银器全都收走藏起来。但是最终每个聪明的犯罪都是是以某个个简单的事实为基础——某个并不神秘的事实。而其神秘在于掩盖了事实,在于引开了人们的思绪。这场数额大,精心策划,(正常来看)最有利可图的偷窃案就是就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上,那就是绅士的礼服和侍者的是一样的。其他的都是伪装,但也是极其高明的伪装啊。」

上校站了起来,皱眉瞅着他的靴子,说:「但我仍不确定我听懂了。」

「上校,」布朗神父说,「那偷了你刀叉的大胆放肆的天使长在明亮灯光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来来回回在走廊上走了二十次。他并没有藏在某个容易引起人们怀疑的昏暗角落里,而在明亮的过道里来回走动。无论他走到哪里,那儿似乎都是他应该在的地方。不要问我他长什么样,你自己今晚都见过他六七次了。当你和所有绅士正在走廊尽头的接待室等待时,露台就在旁边。每当他走进你们时,他都低着头,餐巾飘动着,以侍者固有的闪电方式快速走过。他冲向露台,收拾了一些桌上的餐具,然后又快速走向办公室和侍者房间。当他一看见酒店侍者他的举手投足都立马完全变成了另一种人。他昂首阔步地走在侍者中间,装出一副漫不经心,傲慢无礼的样子,就像侍者们经常在顾客身上看到的那样。对于侍者来说,聚会上的盛宴后,顾客像园中的动物一般在整座酒店中徘徊踱步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他们知道这些时髦的人习惯于在自己喜欢的地方散散步。在走廊来回走了几趟后,他有些不耐烦了,转过身,从办公室边走过。在旁边拱门的阴影下,他像被施了魔法般又匆忙地跑回十二真渔夫中,变成一个卑躬屈膝的侍者。为什么一位绅士要看一眼这个碰巧进来的侍者呢?为什么侍者要怀疑一位正在散步的高贵绅士呢?他还沉着冷静地耍了一两次诡计。在酒店老板的私人房间,他轻描淡写地要了一瓶苏打水,说他口渴了,并亲切地说自己拿就可以了,接着他就拿着苏打水快速地,准确无误地穿过了你们一群人,就像是一名正在跑腿的普通侍者一样。虽然这样装下去不是办法,但只要坚持到鱼宴结束就行了。」

「他最危险的时刻就是当所有侍者站成一排时,但即使是在那个时候他也还是设法掩饰过去了。他尽量贴着转角处的墙壁站着,这样一来,在那个关键时刻,侍者都以为他是一名绅士,而绅士们则以为他是一名侍者。接下来的事情一转眼就过去了。如果任何一名侍者看见他离开了餐桌,他看到是一名疲倦的贵族绅士。他只需要鱼宴后碟子被收走之前的两分钟内迅速伪装成一名灵敏的侍者迅速收拾盘子。他把盘子都放在一个橱柜里,而把银器都放在自己胸前的口袋里,塞得鼓鼓的,然后像兔子一样飞奔(我听见他跑来的脚步声)跑向衣帽间。在那,他只需又装成一名绅士就好——一名突然要因公离开的绅士。他只需把票单递给衣帽间的侍者,然后再次优雅地走出去,就像他进来时一样。只是——只是碰巧我在衣帽间被误认为了侍者。」

「你对他做了什么?」上校叫道,异乎寻常的紧张。「他跟你说什么了?」

「不好意思,」神父面无表情地说,「故事到此结束。」

「有趣的故事开始了。」庞德嘀咕道。「我想我明白了他那巧妙的诡计,但我却似乎还没明白你的。」

「我要走了。」布朗神父说。

他们一块沿着走廊向出口大厅走去,在那遇见了朝气蓬勃,一脸雀斑的切斯特公爵,他正欢快地快步向他们走来。

「过来,庞德。」他气喘吁吁地喊道。「我正到处找你呢。晚宴马上又要开始啦。奥德利前辈要发表讲话以纪念找回的餐叉。你不知道吧,我们想要开创一新仪式来纪念这个时刻。我说,你已经找回你的东西了,有什么建议吗?」

「为什么?」上校问道,以某种嘲讽的神色赞成地看着他。「我说从今以后我们别穿黑色外套了,改穿绿色的。要是穿得像个侍者,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乱子。」

「奥,别再说了。」这位年轻人说,「绅士绝不会像侍者。」

「我想或者说侍者绝不像绅士。」庞德上校说,像往常一样低声笑道。「尊敬的神父,你的朋友一定非常聪明,因为他要装绅士。」

布朗神父把他那件普通大衣的一直扣到了脖子下,捂得严严实实,因为今晚是个暴风雨夜,然后他拿起了边上那把普通的雨伞。

「是的,」他说,「做绅士一定很难。但是,你知道吗,有时我想做侍者也同样难。」

一声「晚安。」神父推开了那座娱乐圣殿的笨重大门,金黄色的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他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潮湿、昏暗的街道,去寻找一便士的巴士。1 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英国政治家,曾作为自由党人4次出任英国首相。

飞星

在弗朗博德高望重的晚年时代,他会说:「那是在圣诞节的时候,我大干了一场。那是我一生中最漂亮的一次犯罪,碰巧也是最后一次。作为一名艺术家,我作案时总要为它们搭配上特定的季节、合适的地点,我会选择某个露台或花园作为灾难发生的场地,如同为一个群雕作品布景。这样一来,地主财阀们就会被骗进嵌有橡木板的长型房间里;另一方面,在奢华咖啡厅的炫目灯影之下,犹太人则惊奇地意外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如果我想劫某位主任牧师的钱财(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我会在某个英格兰教堂小镇设个局,这里应该绿草如茵、灰塔耸立。同样的,在法国,如果我从一名富有却邪恶的农夫那里榨出钱(几乎是不可能的),我青睐的背景会是映现在天际的灰蒙蒙的杨树林,以及米勒精神居高临下、注视的高卢平原。」

「我最后一次犯案是在圣诞节,对象是愉悦、惬意的英国中产阶级。这是一场查尔斯·狄更斯式的犯案,发生于靠近帕特尼的一所豪华的老式中产阶级房屋中。房屋配有新月形车道和马厩。屋外的两扇门上写有屋主姓名,屋前栽着一棵猢狲树。这些描述足够了,你知道这类人的。真的,我觉得自己对查尔斯风格的模仿还是挺惟妙惟肖而富有文学气息的。现在看来,我真是后悔自己对那晚的犯案做了忏悔。」

接下来,弗朗博会从屋内发生的情况开始讲述这个故事。即便如此,这个故事仍然相当诡异。若从外面看就更让人难以理解了。而局外人必须由外及内研究它。以此来看,剧情开始的场景可能是这样的:[1]当时是节礼日的下午,这座房子的前门打开了,一个女孩儿出了门,走向栽有猢狲树的花园,她手里拿着面包准备去喂鸟。她有着一张漂亮的脸蛋,美丽的棕色眼睛;她裹着一件棕色毛皮大衣,都分不清哪是头发哪是兽毛,更难以推测她身材如何。要不是她有那张迷人的脸蛋,人们还当她是只摇摇晃晃的小熊。

冬日的黄昏,天空一片殷红,红宝石般的夕照已然笼罩冷清的花坛,仿佛凋零的玫瑰花魂充满了花坛。房屋的一边是马厩,另一边是一条两边栽满月桂的回廊,通向屋后的大花园。年轻小姐撒完面包后(那天她已经做了四五次了,因为大多数面包都被狗吃了),默默地穿过月桂巷,走进屋后在夕暮下微光闪烁的常青树园。她突然惊叫一声,不知真心还是假意,仰头看向那高耸的园墙,眼前出现离奇的一幕,一个古怪的身影横跨在墙上。

「噢,千万别跳,克鲁克先生,」她惊呼道。「太高了。」

如天马行空一样骑在界墙上的是一个高大瘦削的小伙子,一头乌发像毛刷一样直立着,一副睿智高贵的模样,但他脸色蜡黄,与他的整体形象反差极大,而这种反差在那条艳丽的红领带反衬下变得更明显了,那就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煞费心思的地方。或许那条红领带象征着什么。他不顾女孩的警告,仍像蚱蜢一般跳下,落在女孩的身边,这一跳很有可能摔断他的双腿。

「我觉得我本该是个窃贼,」他平静地说,「如果不是碰巧投胎到了隔壁那个好人家,毫无疑问,我会成为一名窃贼。不管怎样,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女孩反驳道。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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