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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9 23: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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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央珍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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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的时间(两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大奖得主作品集,一个西藏人的悠远乡愁)

拉萨的时间(两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大奖得主作品集,一个西藏人的悠远乡愁)试读:

小说

《无性别的神》要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拉萨往事》时,我们为帮助寻找合适的演员和场景,都像剧务一样满拉萨疯跑。日喀则朗杰、文物局朗杰、尼玛次仁几位朋友,不知多少次谈论逝者的作品《

卐字的边缘

》《赤江佛邸怀古》《拉萨的时间》和创作感想《西藏不再遥远》。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谈论,一边感动。逝者的每一句话、每一篇作品,甚至每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穿着行头,都是我们大家的话题和记忆。但是,这篇序文里,我还想谈点其他的事情,其他一些更加私人的事情。

1985年秋天,在龚巧明的追思活动上,我与逝者相识。逝者是改革开放恢复高考后,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藏族学生,“北大央珍”已经成为一种具有专利效力的标签,独属于她。高雅、清丽、聪慧的她在《西藏文学》编辑部工作将近十年,为爱情和理想远走北京,留给我们无尽的孤寂。我和朋友们自我安慰:西藏,确切地说我们失去了她;北京,确切地说龙冬得到了她。首都在上,朋友第一,至少她留给我们那么多美丽的记忆。在她去北京前,大概是1993年吧,我的小说《就说你脖子上那串珊瑚项链》被《西藏文学》的一个编辑婉拒,说你通嘎现在小有名气,就要写出与名气相符的作品。我郁闷地找到那时在编辑部已经具有一定话语权的逝者,希望她从另一个视角读读这篇我很动情写的小说。没两天,她打电话说,这部作品比我先前所有作品都好,真诚地表示很喜欢这篇小说。为免引起同人的误会和尴尬,我这部小说被改名为《白色》(我对此略微有点不过瘾)。《白色》在《西藏文学》刊发,当年即被《小说月报》转载。之后某一年,我随中国对外友好协会访问澳大利亚,出席与澳大利亚国会图书馆的交流座谈时,当着作家刘亚洲的夫人李小林和其他很多名流的面,馆方很轻易地在电脑中将《白色》检索出来。团员们惊讶地问我:这通嘎不会就是你吧?我为此感到一丝荣耀。

自从逝者定居北京,我们,特别是我自己也把北京,确切地说是把他们的家当成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公事办完,便急匆匆奔赴建国门中国社科院东边南牌坊胡同的那栋两层老楼,与他们夫妇相会。我们一同在国际俱乐部的露天酒吧喝酒、抽烟,在风中谈天说地。我们一同到三里屯酒吧一条街喝酒,看世界杯球赛。后来,他们搬到亚运村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大院,我又转去藏研中心,那里成了我们的“驻京办”。我们基本上吃遍了周遭所有的餐馆,把北京的各类朋友都约上,豪情万丈,但是班底总是我们三个,其实多数时间里是我们两个。多数时间里,龙冬会有意让逝者与我单独一起吃饭,让我们自在地用家乡语言交谈,一起喝咖啡,一起幽默。一谈,一聚,便是好几个小时。为此,我从内心深处感谢龙冬的宽广和对我的信任。我也特别感谢我的夫人旺姆拉内心深处对逝者的敬重和信任。

曾经,在不了解的情况下,我们几个朋友把龙冬和他朋友开车拉到止贡替、热振寺、达龙扎寺,还有海拔很高的雄色寺,差点把龙冬给报销了。逝者不停地从北京来电话询问我们到哪里了,虽然雄色寺是她的梦幻之地,但她坚决不同意我们把龙冬带到那里,她害怕龙冬的身体受不了。我们也没和龙冬打招呼,每年把来藏探亲出差的逝者带到洛扎喀曲寺、措美玛悟觉,还有遥远的阿里冈仁波齐和玛旁雍错,她一路如鱼得水,欢声笑语。

2017年,逝者没有如约回到西藏完成我们既定的行程。到了9月,日喀则朗杰像宾馆叫早一样还专门打电话提醒她今年的旅行计划,她却以一堆理由缺席了,永远。

深秋的一天,当我在拉萨听到她离世的消息,心里直觉应验了某种久远的预感,秋天定格在这个时段,她过早地走了。当年,我在太平间为龚巧明守灵时,作家田文从圆圆的大眼镜里透出深邃的幽幽的目光,发出一句“阴间多了一位才女”。这回我想说,人间缺失了一位才女。2018年2月18日小说央珍下乡采访 摄于1986年卐字的边缘“诸位!诸位!”婚礼主持人班丹大叔笑眯眯地走进来,“和新郎新娘见面仪式开始了。现在,大家请跟我来。”“哗!”屋里顿时沸腾起来了。

女宾们忙放下手中的瓜子、卡色、奶渣,纷纷站起来,往座位后面寻找自己的提包。手忙脚乱中,一条条洁白的哈达,一个个色彩缤纷的礼品,已在女宾们手中。“急啥?急啥?新郎、新娘跑不了!”男人们最沉得住气。“咕咚、咕咚”把杯中最后几口青稞酒饮尽,“嗖、嗖”把指尖剩下的一层薄薄的鼻烟吸完,“我开了!”把最后一圈麻将打完,这才一个个不慌不忙地从衣兜中掏出信封似的红纸包和哈达,慢慢地站起来。

对面的过道,身着新装、手拿哈达的人组成了一股长长的五颜六色的人流。班丹大叔站在队前,左手提起绣有“卐”字的门帘,这股人流便慢慢地涌进新房。“你瞧,来了两个乡巴佬。”卓玛朝天井努努嘴。

一个长方形的天井把两个过道隔开,天井的一角是大门,进了大门,上楼梯便是对面的过道。卓玛家是典型的藏式大院。今天因为她哥哥办婚事,天井中用白石灰铺了一个大而醒目的吉祥符号“卐”。

一男一女,正站在天井中说着什么,他们的脚刚好踩在“卐”字的一端。“不像乡巴佬。”从他们的举止,我大概估计着说。“那么,来参加婚礼也不把自己的民族服装穿上,却穿包工队似的衣服。”

那一男一女的脚,正好踩在“卐”字的一端,破坏了这个吉祥图的完整。有的是地方,他们干吗不往别处站?“我没有看清新娘的面孔。”“听说那姑娘可好了,老实、温顺,连说句话都脸红。”“卓玛,我们进去吧,客人已经回屋了。”

这是院中唯一朝东南开着落地窗的屋子。白天明朗、爽快,早晚保温、暖和。因此班丹大叔特意将这屋子用来接待年长的客人,让我和卓玛招待他们。“一口、二口、三口,好,再让我斟满,这最后一杯,您得把它喝干。”“快点呀,大叔,后面的客人还在叫口渴呢。”

敬酒、敬烟、倒茶、端卡色。

推让声、歌声、洗麻将声、烟雾、茶气。

屋里又沸腾起来了。“二位客人,请进这屋吧!” 卓玛掀开门帘,大声说。“罗,罗。”先前那一男一女,边点头边慢慢走进来。表情是那样的冷漠、茫然。“干吗把他们请到这屋?这里都是老人,而且已没座了。”“没关系。墙角那有个空座,就让他们坐那。他们的举止多像老寿星,别屋里的人和他们坐在一起会扫兴的。”卓玛低声说完,便去给他们敬酒。

白色的脚印,凄然而又倔强地留在门槛边,我意识到这是那一男一女带进来的。

干吗不在外面跺跺脚?我又该去拿拖布了。

烟雾从一个个男人的嘴中吐出,像飘舞的丝带,像冲天的波浪,像拉萨河八月的漩涡,慢慢地升腾,最后融合为一片雾海。笑声、歌声、说话声从录音机里传出,从来宾的口中吐出,嘹亮的、沙哑的、委婉的、明快的,很快汇成一股声潮。

透过这一片雾海,掠过这一股声潮,我看见墙角一对时隐时现、神情麻木、呆滞的脸……

一股莫名的惆怅从我心底升起。

舞会开始了。

红灯,绿灯,黄灯,各色的灯忽明忽暗。

腾跃,旋转,飞奔,青年人不停地变换着舞姿。《热情的沙漠》《迪斯科皇后》,即便是节奏较缓慢的《鸽子》,青年人永远是青年人,总是变个样,仍坚持把它跳成西藏式的迪斯科—“追斯”。

在人流旋转的缝隙中,在灯光忽明的一刹那,我突然看见对面角落里有一张熟悉的脸,但那神情已不再麻木、呆滞,而是喜悦、激动。几乎同时,我看见另一张熟悉的脸从我跟前闪过,从那微微摇动的脑袋,不难想象出,她此时是极兴奋的。

舞跳得越来越狂了,天越来越黑了,人越来越少了。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我看见那男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随着灯光时隐时现。“您怎么不跳舞呢?”我走过去问。“哦,我……我不会。”他说,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不甘心,又继续去寻觅他的美梦。

三步,四步,那女人不停地和别人跳着这两种舞。从她那微微眯起的美丽而又衰老的眼睛,从她那娴熟的舞步,不难判断,年轻时,她在舞场上,一领风骚。

三步,四步,旧得发了霉的舞,重复得单调、厌倦,她难道不觉得吗?“跳得太好了,咱们走吧。”舞会结束了,那男人亲昵地把手递给向他走来的那女人。他俩脸上带着满意、兴奋的微笑,几乎是搀扶着走出去的。“哟,还差点没拥抱呢。那对‘老寿星’,到底是中年人,还是老年人?”卓玛问我。

我怎么知道呢?

这里是一片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的绿树只给地面留下吝啬的一丝细缝。低矮、蓬乱的灌木到处丛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苔藓味。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在我眼前时隐时现。若不是不时传来各种鸟叫声,不时受到一个个淘气、任性的小蜜蜂的亲吻,我会因这里可怕的寂静而落泪。“从拉萨到这里跑了几天的马?”终于向导老头开口了。虽然他的话我听起来很费力,但能听懂。“我是乘车来的,两天。骑马我就不知道要走几天。”“你是医生吧?会治麻风病吧?”“麻风病?”我一听到这词顿时感到毛骨悚然,“不,不,我不是医生,我是护士学校的学生,来这里实习。”“哦。”老头悟出什么道理似的,点点头,接着又像什么也没听懂似的,摇摇头。之后又不同我说话了。

欢快的清水在不停地流动,大地被洗涤得一片洁净。我听说,清流上的衣服,彩色的扎秀,若任凭漂流,它会被河水载着朝远处跑去,并嬉笑地和拐角躲闪着玩,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阿佳,这河水流到哪儿?”我边洗衣服,边问一个来背水的大姐。“……”一双惊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这河水流到哪儿?”她可能没听清我刚才的话,我不得不极慢地重复一遍。“不知道。”她低下头,毫无表情地回答我。“这河水真美,它叫什么?”

她把水勺往水桶上一放,背起水便走了。“阿佳,你在和谁说话呢?”房东的小女孩拉嘎从石堆后面跳出来。“同那阿佳。”我指着那妇女远去的背影。“骗人,她才不会和你说话。”“为什么?她又不是哑巴。”“我不知道。哦,对了。她也是你们拉萨人。”“她是拉萨人?那她怎么在你们这里呢?”“她在这里已经很多很多年了,是这儿的老师。”“就她一个人?”“还有她的男人。他在这水里。”拉嘎指着我跟前的水说。

河水发出碧蓝、诱人、深邃的光。“他怎么会在水里呢?”这里还有许多美丽的传说,说不定拉嘎也能讲一个动听的故事呢。“很久很久以前,她的男人忽然失踪了,听人们说是被鬼给拽走了。忽然有一天那男人又出现了。他长得很吓人,没有眉毛,没有几根头发,手像鸟爪。他很少说话,也很少出家门。有一天,他说想吃鱼,就带着他的儿子来到这河边,他们在河边站了很久很久。黄昏时,他告诉儿子:‘爸爸在这里炸鱼,你到前边的滩上去捡鱼,捡完鱼你就回家,千万不要等我,爸爸在这边收拾了东西就回去。’”“后来呢?”“后来那人又不见了,听说又被鬼给拽走了。那女人也就从此不说话了。”“这个故事编得可不好,我不想听了。”“你不信,回去问奶奶好了。她的故事可多哩,她从来不会骗人。”“吱—吱—”,肉被火烤得发出响声,冒出油星。房东奶奶用她那裂开的干树枝似的手,不停地把松枝往火里扔。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氆氇坎肩,无牙的嘴仿佛在不停地嚼着什么,干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火,右手不停地转动着佛珠。看见她,我便想起这里传说中的老鬼。“奶奶,我刚才在河边看见一个阿佳,拉嘎说她是拉萨人。”“可怜的人呵,可怜的人。”奶奶依然望着火。“听说她的男人在水里,是吗?”“罪孽,罪孽,杀生的报应。”手中的珠子捋得更快了。“你别听这些,那女人和她的丈夫都是好人。”奶奶的儿子嘎玛大叔卷着烟,凑到火边,“那女人叫白玛。听说一九五九年以前她和她的丈夫在北京学习。一九六二年他们被人民政府派到这里来工作。她的丈夫是我们这里的第一任区长,对百姓特别好,好人命苦啊!后来他患了麻风病,被送到山后的医院,一待就是八年。白玛是这里学校的校长。后来她的丈夫病好了,回到了家。可是人们都躲着他,连从拉萨捎带回来的东西也不敢送到他家。真可怜,后来老区长就没了。”大叔用劲地吸着烟,说不下去了。

屋里弥漫着烤焦的肉腥味和一股难闻的烟味,火渐渐地减弱了,最后只剩下温热的灰。我觉得胸口有点闷。“有一天,我看见旺扎的妈妈在打他,说他鬼迷心窍,不该进白玛老师的家门。我看见白玛捂着脸跑进了家,鬼干吗要把她的丈夫带走呢?”拉嘎也凑到火边极认真地说。“旺扎的母亲是谁?”“区委书记的老婆。小孩子家,不懂事,以后少胡说。”大叔回答我后,转过脸瞪了拉嘎一眼。

天不知啥时黑了下来,拉嘎从屋里端出一根蜡烛。在微弱的烛光下,我忽然看见粗糙、斑驳的灰黑色墙下有一个白色的“卐”,一端可能是随着墙皮而脱落了。

不完整的“卐”字,我好面熟。“那么,干部里没有一个和他们来往吗?”“只有一对。那是山背后那座医院的院长和他的妻子。”“他们都是一起来这儿的吧?”“不,他们比白玛他们晚到几年,听说也是从内地学习回来的。当时,这里的人都说,从拉萨来了一个仙女似的姑娘和一个王子似的小伙子。我们都跑去看,果然不错。那时这里的青年人常常爱说:要找妻子就找‘仙女’那样的女人,要找丈夫就找‘王子’那样的男人。后来他们去了山后的那座医院,人们仍然忘不了他们。他们两三个月来看白玛他们一次。因为他们是在那个医院工作,人们也就不和他们来往了。其实,他俩也是一对好人,只是从来没有遇到好运,命苦啊!大前年,那院长的独生女害了重病,院长工作忙,走不开,孩子的母亲便哭着带她去拉萨看病。后来听说那孩子死了,孩子的母亲也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现实还是传说。窒息感消失了,但我的心好像被灶中的灰给蒙住了。

两个月后,我带着对那一片绿色土地的父老乡亲的怀恋,带着一颗迷蒙的心,带着一首古老而悲怆的歌,又走过那条时隐时现的小道。这回我真为这条道的可怕的寂静伤感得落了泪。“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一阵善男信女们转经的祈祷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阳光从金黄色的窗外透射进来,室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神秘、柔和的光。

出门,邻居们都站在院中低声交谈着什么,神情是那样的惊诧、茫然。“这叫定数到了。”“我昨天下午还看见她。”“怎么啦?”我走过去,问拉珍大姐。“哦,起来啦。知道吗?邻院的那个老处女昨晚死了。”“啊?”一个迈着懒散而无力的步子,穿着长长的拖到地的藏装,打扮高贵典雅、神情恍惚的中年妇女,从我脑海中飘然而去,“这是真的吗?”“姑娘,这种事还会开玩笑吗?”扎桑奶奶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您瞧,她要是有个孩子,这回就不至于这样悄然死去。”“子孙后代为前世注定。”“格桑老爹,您一大早就醉了吗?她根本就没结过婚,还谈什么子孙后代。”“听说,她小时候家里给她定了亲,就是她家对面那家铺子的普。”“那么,后来那普死了吗?”“哪里的话。那普长大以后去内地学习,回来的时候,身边带着一个仙女似的姑娘,为此家里和他闹翻了。后来听说普和那姑娘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听她的奶奶说,那普是个俊俏儿郎,他像持光佛子一样,不管哪个姑娘见了,心都会被化掉。”拉珍大姐脸上的茫然、惊诧消失了。“是啊,我也见过他,他体态健美,衣着华丽。她总是笑眯眯、喜洋洋地把普迎进家。”扎桑奶奶好像是边回忆边说。“缘分,前世的业缘真是无法抗拒呀。挺般配的一对儿,却没有缘分。”“既然普和别的女人好了,她干吗不另嫁人,干吗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一辈子?”“听她的奶奶说,那件事伤透了她的心,她发誓一辈子不嫁人。此后就一心扑在转经、祈祷、行善、看铺子上。”“是呀,行善,拜求佛祖,会使痛苦、忧愁消失掉。”“可是,我听她的奶奶说,她常常长吁短叹,泪珠串串。”拉珍大姐说。“其实,她完全可以把普从那‘仙女’身边夺回来,或者重新找一个!”“女人应该安分,懂吗?尤其是像她这样有身份的女人。”奶奶又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安分?”我好像又看到她带着恓惶、呆滞的神情坐在铺中。“是啊,她真是一个安分、老实的好女人,说话低声低气,待人彬彬有礼。”格桑老爹若有所思地说。

好女人?送顾客时,她总是微微弯着腰,稍稍低着头,纤纤十指并拢,像莲花瓣似的合掌当胸。手上刺的“卐”字在阳光下隐约显出。“记得吗?她手上有一个挺好看的‘卐’字。”“那不是为了好看,那是为了吉祥如意。”“她并没有得到吉祥,没能使她如意的那普现在还在吗?”“听她的奶奶说,那普和‘仙女’一直都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年奶奶在一次婚礼上看到他们,不过很难辨认得出来,他们变得像对乡巴佬。”“如果是我呀,就是在拉萨的大街上乞讨,我也不会去那么远、那么穷的地方。他们在那儿干吗呢?”“听说是医生,还……”拉珍大姐显然为自己的消息灵通而得意。“啊啧啧!天不早啦,我该去转经啦。”随着扎桑奶奶走出大院,大伙也各自回了家。

我一个人站在院中,忽然觉得这里寂静得可怕。我向往起清脆的鸟声、淘气的蜜蜂的吻、欢快的溪流和绿色来了。

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天,蓝得仿佛要滴出汁来,蓝得仿佛在呼唤人们进入无垠。地,非常开阔、平坦、灰黄,仿佛无边无际的大冰场。一个极大的白色的永恒和吉祥的符号“卐”铺在地上,呈现出伟大的沉寂。突然,沉寂被打破了,“卐”字的一端出现了两个人。虽然,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我能意识到那是一男一女,意识到他们表情的变换。但我无法意识到:他们为什么要站在“卐”字的边缘?为什么要往“卐”字中间挪动脚步?为什么步履迈得那么艰难?1985年作

阳光·小雨·月亮

炒葱花的香味,忙碌不停的脚步,灶中从容的火,胡乱哼出的小曲,偶尔,还有急促、慌乱的手的甩动,以及被热气烫着后的尖叫。厨房里,一个混沌、热闹的小世界。

哦!一个包罗各色的小瓷盘。她轻轻地盖上纱布。小曲变成一个短促、得意的口哨。接着,她又走回到炉灶前,继续炒她的咖喱羊肉,旁边,一盘做好的鱼正冒着热气。“呵啧啧,这么香呀!姑娘,在做什么呢?没去上班?”接着一个响亮的擤鼻涕声。“是阿佳梅朵啦吧?我今天休息。我阿妈呢?”她啃着一块骨头,走出厨房。嘴角边,一圈黄黄的咖喱粉末。“她下班后直接去冲赛康买东西了。”梅朵推开小门,走进来,“这盘里藏着宝贝吧,我看看。”她双眼眯着到桌边。“您先喝茶吧。”她用毛巾匆匆抹了抹嘴,从柜里拿出小瓷杯,放在桌上,然后摇摇陶壶,倒满酥油茶后轻轻往梅朵跟前的桌边一推,又走进厨房。“喔啧啦!你在烧牛粪饼呀?”梅朵皱着眉,鼻子、嘴唇一起嗅着嚷道。“爸啦捎来的。”她拿着炒勺,从厨房里仰起头,朝梅朵说。“你爸呢?他在下面待那么久。当初和他一同去的人,现在都回来了,一个个忙着盖房、享福。难怪你阿妈啦她……”“阿妈!”她看见门边带着满脸倦意,拎着沉重的兜的阿妈,“给我吧。”她赶忙走过去,接过兜。“您来啦!”阿妈疲惫地坐下,面无表情地说。“阿妈,天太热了,您换上我给您买的那件外套吧?”她递上毛巾,弯着腰问。“还是你自己留着穿吧。”阿妈摇晃着脑袋,吹着小木碗中的酥油花。“这是我特意给您买的呀!”“算了,算了,你去做饭吧。”阿妈无力地摆摆手,“哪有比这更好的料子,氆氇!”说完,拉拉自己那件陈旧、厚重、暗淡,上面还有几点小油渍的氆氇袖领。“现在是夏天。您没瞧见街上到处是泼水乞雨的人吗?”她嚷着,无可奈何地走进厨房。“呵嗼嗼!姑娘,和阿妈说话,声音怎么能这么大?现在的年轻人想些什么不知道。”梅朵放下手中的瓷杯,扬起头,把手向后一甩。“放着这些手工织的纯羊毛的氆氇不穿,却去街上买那些软软的、闪光光的像鼻涕似的料子。听说了吧,八廓街东面的那个混血姑娘,被大火给烧死了。多好看的一个姑娘,如果不穿一身的尼龙,就不会……现在的年轻人呀。”梅朵抚摸着阿妈的外套,叹了口气。“饭好了,您也吃点吧。”她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走出来,瞟了一眼梅朵稍稍露出衣领的粉红色的尼龙衫。“要吃的,要吃。姑娘做的饭我能不吃吗?”梅朵赶忙站起来,接过她手中的盘子。“趁热吃吧!”阿妈头也不抬地递给梅朵一双筷子,并把几个盘子稍稍往那头一推,然后拿起一双筷子,慢慢地朝鱼盘伸去,“哦,今天几号?”她突然停住手,抬起头。“二十四。”“不,我问藏历。”“八, 八号。”梅朵夹起一块羊肉正往口里塞。“呵啧啧!罪孽!”阿妈大叫着,惊慌失措地把筷子扔到桌上。“怎么啦?”梅朵和她惊奇地问。“吉日。今天是八号。怎么可以吃这些呢?快把这两个盘子端下去。”

盘中的热气,在母女俩低低的叹息中弥漫。“阿妈,怎么啦?您原来从不管吉日不吉日的。前天,您告诉我白玛家的鱼好吃,今天我就特意给您做的。”“快端下去。这盘里是什么?”阿妈轻轻地撩起小瓷盘上的纱布。“沙拉。”“什么沙拉,拉萨。这到底是吃的,还是玩的?谁家这么吃菜法?”阿妈捡起桌上的一根筷子, 盘子被敲得“当—当—”响。“这是白玛从菜谱上学来的,她教我的。您不吃,我收起来就是了。”

几个钟头忙碌的兴奋,一下子同盘里最后的一丝热气一起跑光了,她怏怏地端起盘子,慢慢往里走。“你……你回来。”她后面传来低吼声。“我……又怎么啦?”她眨着一双迷惑不解的眼睛。“谁让你这样,像疯子似的披散着头发?别人还以为萨迦魔女跑到我家来了。”“您……您怎么这么说话,我刚才洗了头,还没干,就这么披着。”她感到委屈。“姑娘呀,等干了以后,你就梳成一个大辫,或盘起来吧。这样才像个安分、老实的藏族姑娘。”梅朵也不满地说。“谁知道,你是想当巴里班,还是学街上那些撅着大屁股的黄头发女人?做菜也看菜谱,以后别人去跳河,你也跟着去好了。”阿妈愠怒地说。“我离开这儿就是了。”她咬紧嘴唇,强忍着泪,跑出去了。

白花花的玻璃碎片,金灿灿的蛋黄、土豆,绿油油的芹菜、青豆,还有橘色的胡萝卜块。地板上,随即出现了一个五彩斑斓、不完满的世界。

这一切是上午发生的,可她却觉得自己是刚从家里跑到河边的。

她喜欢黄昏,尤其是拉萨河的黄昏—河上扑朔迷离的景色,轻轻荡漾的波光,岸边柳枝上飘逸的经幡,还有洗羊毛女踏水的“叭、叭”声。哦,黄昏的魔术。可此时,她觉得周围的色彩一片混沌、黯然,声音单调、孤冷。河边的她,感到一股冷冰冰的东西,随着河水的波动,正慢慢地从脚底向上飘,到胃部,最后淤积在胸部。她不禁打了个冷战……二

冷冰冰的东西……不知为什么,现在,她时常感觉得到。黄昏,那时也是黄昏,一朵金色的云,从远处飘拂到插着经幡的小院。院里,静悄悄的。“阿妈,八郎雪旅馆有个外国女人办了个英语学习班。我们行里的姑娘们都报名了,我也报了。”

门开了,一丝小风挟着她的声音,在屋里散开。“嗯。”阿妈站在柜子前,往佛灯里添着酥油,不以为然地点点头。“以后,那些外国人再到行里兑换外汇,我就可以‘Yes’‘No’地和他们随便对话了。去八廓街,那些混血商女也不敢在我们跟前神气了。我们可以听懂她们和大鼻子在说什么情话,可以……”她边说,边喝着茶。突然发现阿妈那双圆小、愠怒、暗淡的眼睛,在微弱的佛灯旁,发出奇异、冷冰冰的光,盯着她。“对不起,我说着玩的。我们行长说,干我们这行的,必须得学会英语。不过,先要交学费两百元。”她吐吐舌头,两眼看着手中的杯,低声说。“要有结果。”轻轻地,一张皱巴巴的存折推到她跟前的桌上。

她慢慢打开,三百元。“阿妈!”她抬起头望去。“去吧。”阿妈的声音、目光,满是柔和、慈祥。“阿妈,快来看哪,下雨了。”她从自行车上取下手提包,靠着院墙。

眼前,满是光的帷幕。那是太阳和一丝丝清晰的雨线织成的,晶莹、透亮。从中望去,可以看见一个个滚动、光溜的自行车轮,还有曲曲折折的金色的人影,让人眼花缭乱的伞。“会感冒的,快进来。”阿妈的声音那么焦急,可她胸前交叉的手抚摸潮湿的毛衣时,只觉得暖融融。“阿妈,我来。”她放下手提包,迅速围上围单。“你前天上英语课去了吗?和谁在一起?”阿妈紧锁着眉。“去了的呀,去时我一个人,回来和同桌……”“同桌?哪家的孩子?叫什么?”“他是个男的,我怎么好问他叫什么、家在哪儿、一天吃几斤糌粑?”她停下菜刀,笑着回答。“连名字都不知道,你就和别人在一起。”阿妈瞪着那双不满的眼睛。“我和那人同桌。他见我老背不着单词,说方法不对。回来时碰巧同路,我们就谈到了那天英语的考试题。怎么啦,阿妈?”她发觉阿妈的瞳仁后面似乎有什么不可测的东西。“哦,没什么。”阿妈赶忙往炉灶中扔进一块牛粪饼。“喔啧啧,还没做饭呢!”一个尖厉的声音,接着一个饱嗝。“梅朵啦,您吃过啦?”阿妈不冷不热地问。“吃过了。今天我的邻居请客,他家的孩子考上中专了。他专门请了个厨师,做了二十多样菜,客人好多好多,有不少人是坐小车来的。您没有看见哟,那红纸包一眨眼就堆得好高好高……”梅朵用手比画着,声音越来越大,音调越拉越长。“呃,呃。”又是一阵饱嗝。“饭是别人的,胃可是自己的,还是保养着点好呵。”阿妈也拖着长长的音调说。“是啊,是啊。对了,我差点忘了大事。这个星期天,您和姑娘一定要到我家去。”“有啥事吗?”“我要过傍绥。”“傍绥?”阿妈和她都停下手中的活,惊奇地问。“嗯。”“阿佳梅朵啦,您最近生孩子啦?”她走过去,瞪着一双大眼,盯着梅朵的肚子。“啊哈哈,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姑娘。”梅朵捂着嘴,大笑起来,“前天我们还见过呢。是这样,我的巴桑已经四岁了,可这之前,我们一直忙得没抽出时间过傍绥,这次是为我那可怜的孩子补上。一定要去呵,你们。”说完,她笑着摇头离去。“我们不去,阿妈。”她绷着脸说。“这怎么行,人家专门来邀请,到时,我们打一瓶茶,带十块钱就可以了。”“想去,您自己去吧,反正我不去!”“这样她会不高兴吧?”“不高兴就不高兴!”她大声回答。“唉……”一声长长的叹息。阿妈慢慢走到门口,望着外面:“小时候,雨总是夜间下,白天只有阳光。这天,怎么……”那声音低沉、空旷,仿佛从深深的地洞里冒出。

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忙走到灶炉边,还是冷。她放下菜刀,走出门,站在雨中的阳光下。

真好闻,凉爽的雨水气息。慢慢地,身上又透出一股温热来。“念什么咒呢?”低沉、凝重的声音。“您复习得怎么样了?又要考试,后天。”“你呢?”“我,不行呀!”大鼻子底下一张鲜红的大嘴唇,似笑非笑。一想起那外国女人前次把改过的试卷交给她时的表情,她就感到恼怒、不安。“怎么不行?”又是冷冰冰地问。“那些单词、句子,我上午背,下午忘。”她无可奈何地摆摆头。“背?我不是告诉你,那没用。要弄懂语法,知道吗?”“语法我总弄不明白。我到家了,要不,您进去,给我讲讲?”又要考试,她感到恐慌、茫然。“好吧。”

她第一次觉得她明白了一些,第一次感到,单词、句子不像以往那么难记。“哦!我知道了,是这样……”突然,她感到背部冷飕飕的,仿佛一股冷冰冰的风直冲着她的脊背。她转过身。

几条宽厚的皱纹,一只平平的鼻子,两只瘪瘪的腮,一个方形的失去了线条的张大的嘴,一对黯淡、小圆的眼睛。

一张被玻璃板挤压的面孔:绛紫、变形、扭曲。后面还有另一张轮廓清晰的脸。很快,这一切消失在灰蒙、灰暗的乌云中。“阿妈!阿佳梅朵啦!”她的耳朵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跳动。愤怒油然而生。厌恶,愤怒。“不学了。”她嚷出声来。“怎么啦,你?”他抬起头,惊讶地问。“我……我刚才突然感到头晕,您讲吧。”她为自己的失礼而羞愧。她咬着下嘴唇,望着课本。

外面,雨,沙沙沙。三

哦!铺满细沙的小路。

那时,每个星期天,这条小路上,总少不了阿妈和她留下的一深一浅的脚印。阵阵微风中,总飘着阿妈和她的笑声,虽然,风儿是冷冷的。还有那洗羊毛女踩踏水的“叭、叭”声。这迷人的黄昏中,总有阿妈和她的影子。

那时,她怎么会想到,三年以后的星期天,在这条沙路上,她会独自一人。

细碎、松软的沙土,她踏着不惬意、不舒适、不柔和,她感到陷进去的除了沉重的双脚,还有沉重的心……“我回来了,阿妈。”她大叫着,放下手中的行李,扑过去。“我的女儿。”阿妈拥抱着她,用颤抖的声音和颤抖的双臂。

那是一个阳光朗照的日子,又是一个稀疏的雨天。四周只有疏朗朗的光和色。好静呵。

“……”

阿妈额上的皱纹增多了,屋里变得暗淡了。等到一切颤抖、激动消失后,她发觉从前挂满她们引以为荣的各种奖状的墙上,现在满是色彩浓烈、斑斓的唐卡画。从前摆放着她喜爱的各种洋娃娃、小糖盒的柜子上,现在已是由许多盏佛灯供着的神龛。只有花瓶中几支孔雀羽毛依旧,它们在暗淡、微弱、跳动的佛灯后面,发出青冷冷的幽光,像一只只深邃的绿眼。屋里一股浓得难以散开的神香味。“咪,咪。”猫也老了。从它那无力的叫唤声、慵懒的踱步和下垂的肚皮上,她看出来的。

她走到佛灯前。“阿妈,您信吗?”她轻轻地问。

“……”“那,爸啦呢?”“怎么,这雨还在下?记得我小的时候,雨总是在夜间下,白天只有阳光。”不知是才止住呜咽,还是口里含着痰,阿妈的语音低沉、沙哑。“阿妈,您怎么啦?我在问您爸啦的事呢。”她转过身,走到阿妈身后,用双臂轻轻地从后面搂住正凝望着窗外的阿妈的腰,枕着阿妈的左肩问。“你爸啦?我怎么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别人一个个都回来了,他干吗还待在那山沟里?我当初为什么没有跟着他去呢?”阿妈仿佛喃喃自语,神情呆滞、冷漠、茫然。

从那时起,一股浓郁的神香味总飘绕在她家,那婀娜多姿的青烟,带走了这条小路上曾有的阿妈的足迹、笑声、身影,带走了她曾有的糖盒、小瓷兔……四

夜静静的,路弯弯的。月亮?好瘦啊!它孤零零地徜徉在水中。风起了,月亮碎了。别,别揉它。

那时,月亮也是徜徉在水中。但不是孤零零的,有星星做伴,那时,月亮也碎了,不是冷冷的风,是她在水中的嬉戏。水中的月亮消失了、碎了,天上还有一个圆圆的、黄黄的。“阿妈,水里月亮飞上天了。”一根小手指从水中伸出。“那是月亮想看清楚,阿妈的女儿漂亮不。”“哈哈。”

月亮也笑了。

她慢慢地往回走,路过寥落的灯,淡淡的乳黄色闪烁着,她想起了家里的灯。

灯下。此时阿妈一定又在捻毛线,那长长的总捻不完的毛线。阿妈那么耐心,说那是为了给她织一对华贵的地毯。老猫,肯定又在旁边蜷缩着身子打着盹。急急的青烟在小神香炉上悄悄地萦绕、飘拂。

家里,现在常常是静悄悄的。那是一种年深月久的静,又是那种肃穆、固执的静。此时,如果那老猫舒展身子,站起来,对着阿妈不停地洗脸就好了。“快看,猫洗脸了。”阿妈就会停下手中的活,惊喜地说,“明天,我家要来贵客啦!”虽然阿妈知道这并不灵验。但一声轻轻的叹息会在阿妈的微笑里散开。

阿妈的微笑,那么慈祥、那么柔和……

夜静静的,路好长好长。1986年作

羊肩胛骨上的卐

会打猎的男人,才是工布的男子汉,才能猎住女人的心。在村里,老人和他打趣,乐乐的,笑声从黑洞洞里飘出,递上小鼻烟聊着,有趣没趣地,女人们喜欢和他这样。一支香烟递上去,很快,还有点烟的,小伙子们冲着他笑,傻乎乎的。他,从不买香烟,他不喜欢香烟,虽然他是村中唯一吸鼻烟加香烟的人。

出猎,嘎玛从不空手返回。肩胛骨上的“卐”,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去,听好了快点回来,耳朵要灵一点。”嘎玛用木炭重重地画了个“卐”在一块羊肩胛骨上,木炭扔回了火塘,一块干肉塞进了他儿子的嘴。“那小刀要借给我,回来后。”阿农拽拽氆氇坎肩的腰带,肩胛骨挤进了坎肩。手背把鼻涕一蹭,一团黑色猎走了他瘦小的身影。

没有星光的月,少了胳膊、断了腿的月,还有长了膘的浑圆的月。阿农拿着肩胛骨,从他懂事起,不知听了多少回村民的谈话。在高低错落、阴森森的木屋门前。有时月光把他的身影推向左边,有时推向右边,有时干脆就把他捏成黑乎乎的一团,只有身后的一双狗眼,灼烈、晶亮。他不明白,阿爸听了这些有趣无味的谈话后,断定明天是否出猎,阿爸多有本事啊。

今夜,月亮只有一半,就像木檐下挂着的那只羚羊角,不,是阿爸从拉萨买回来的那把弯弯的小刀,跑上了天。这是嘎永阿奶的木屋,闭着眼,他也能摸到。翻过篱笆,轻轻地,嘴里那再也嚼不烂的肉筋向前吐去,黑洞洞的,他没有看见那双灼人的猎犬的眼睛,只有地上的一摊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耳朵和肩胛骨并列地贴着门缝,一丝光亮隐去了一半。“快,茶烧沸了,快拿下。”阿奶急促的叫声。“烧黑了吧,怎么看不住一只壶?你坐在火塘边。你呀,就是这样不留心,我可是要走在你前面,你还是找个老婆吧。”“老婆,小猫,我还是养我的猎犬。”沉闷沉闷的,一股火塘里的黑烟。“你们没有缘分,没法在一起,忘了她吧。来,你也喝一杯。”“嗯……”重重的,又是一股火塘里的黑烟。“叭叭叭”,痛苦的火的舞蹈。阿奶在低头捻羊毛,他埋着头在火塘边乱画,用树枝。阿农怏怏地离去,黑门板上,一条瘦瘦的光透出。“去,都去睡觉,先撒尿去。你,也快点,怎么还没擦好?这么一支打狗棍似的东西。”“我明天要去打猎,你不知道吗?”“你又会甩着肩膀回来。”“那你去!”愠怒地,一股火药味。“孩子们穿得多破烂!我要是能打,我会去的。每回回来,他手中怎么都有猎物?”渐渐地微弱下去,像那条小溪,密林中的。“去跟他过吧。”“命中没这么安排。”接着一声短促的怪笑。“你滚。得到獐子,丢了老婆。”“不是他丢的,是她离去的。那个笨女人,金戒指、银手镯都给她买了,捡柴都不让她去,可怜了她丈夫。”“我什么都没给你买。”声音带着歉意和不满。“不,你给我买了个镜子。”怯怯地,一丝柔情。“不是早没了吗?是啊,比不上金的、银的。”“我怕孩子们打碎了,放在箱子里。你给我买的,第一次上区里时。”“真是女人,你呀。”

门板上的一丝缝消失了,只有月光。手臂酸酸的,身上冷冷的,提着的肩胛骨垂了下来。獐子、羚羊、野牛,猎物一件也没谈到,没有的话,阿爸的脸该沉下来了,唉……“好高,好高,亮亮的,阿嫫,都是金子,明年我还要去拉萨。”“给我捎回个经幡吧。”“当然,要买什么,就有什么,拉萨的街。”“听说那女人在八廓街,她可能有铺子吧?”“两块石头,架着一个木板,一盒糖、几条烟、几袋瓜子,还有一些小东西,这是她的铺子。”“多可怜,听说她什么也没带走。”“可怜?这是报应,放着好日子不过,这种女人。”沙哑而又凶恶。“是啊,生孩子、看家才是女人干的事,这世道变了。”一阵颤巍巍的声音。照得好冷啊,月光。“当初,不该让他们住进他家,那些人,还有工作组,哼!”“他们又没干什么。”“收音机、报纸,不就是他们带来的吗?整天和他们在一起,城里人的心,没着没边,家务还能干吗?女人还能安分吗?可怜我大哥,这样好的猎人,全村还能找到第二个吗?”“这不怪工作组。她告诉我,他不让她去捡柴,不让她上区里买粮,见到她原来的旧相好又那么热情—他太好了,她受不了,她想一个人过。”“没有道理的话,丈夫对她好,她就要离去,怪女人。”“找女人不要看脸蛋,我当初就告诉过他。能生孩子、能干家务的才是女人。不听长者言,能尝酥油味吗?那时,阿永要是把她娶过去了,现在就要后悔了。”又是那颤颤巍巍的声音。“是嘎永阿奶的儿子喜欢她。我见过他们俩拥抱,在阿奶的屋后。那时她很喜欢笑。”“都说丈夫要享福,就找大龄老婆。可我大哥,他却没享到福。他的家底,他的长相,比阿奶的儿子好多了。奇怪的女人脑袋。”“女人,女人。獐子、羚羊、野牛,怎么还不提起?没有用的话,阿爸和我不会说的,从来。”耷拉了下来,手臂上的肩胛骨,灰溜溜的。“卐”,阴森森、黑亮亮的,在月光下。“阿爸,你明天不能出猎了,能借给我吗?那个小弯刀,那是我死去的阿妈留下的,她长得很美,你告诉过我。”1986年作

晒太阳

阳光摇摇摆摆地挤进小巷子。“老婆子,出来晒太阳啰!”根珠蹒跚地走出大杂院,手里拎着一块小垫子。“卖酸奶……卖酸奶……”随着一声拉长调的叫卖声,一位农村小伙子推着自行车从根珠跟前慢慢走过去。“出来晒太阳吧,不要钱的,老婆子。”根珠停在大杂院对面的小木窗边,再次翘起大红鼻子冲木窗里嚷道。“就是,占了便宜,你就多晒晒吧。”一个白晃晃的脑袋从木窗里探了一探,接着又消失在黑洞洞中。“晒太阳呢!”一个满是大胡子的老头站在墙阴下,双手揣在袖筒里,嗓音沙哑着朝根珠喊道。“到这儿晒太阳吧,太阳这么舒服。”根珠盘腿坐在垫子上,眯着双眼说。“不啦,我还要去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根珠顿了顿,接着挥起手,“巴依啦,请来一下,这里来一下。”

大胡子老头一步一颠地走到根珠跟前。“听说你前几天到我们的寺院里面去了?”根珠用手遮住阳光,歪着脑袋问。“去了去了。”“看见什么了?我们的佛你朝见了?”“看见啦。”“怎么样,你觉得?”“很好很好。”大胡子老头把双手从袖筒里抽出,狠劲搓揉着,又说,“人看上去挺老实,还有两个大耳朵。”“什么?”“谁看上去很老实还长着大耳朵?”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将一个小矮凳放在根珠身边,大声地问道。“佛,我们的释迦牟尼佛。”根珠鼻子眼睛嘴唇挤在一起,尴尬地压低声音。“我们的佛?刚才说的是我们的……”老太太睁大了双眼,噎住了。“也难怪,他是回族。”根珠望着远去的白色背影指了指。

老太太弯下腰艰难地坐在凳子上。

白色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两位老人收回目光相互对视着。“哈哈哈哈……哈哈……”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们再也忍不住了,“哈哈……”老太太不停地用手帕抹着笑出的眼泪,根珠则用一双手捂着大鼻子。“呵喏,这可怎么说呢?”老太太用手帕再次猛按了按双眼。“是啊,巴依啦的确不正常。”“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的爷爷经常告诉我们,回族的清真寺进不得……”“当然记得。现在看来大人是在吓唬我们。”根珠笑着摇摇头。“我的鼻烟给忘了。”“我带着。老婆子,儿子家不住啦?”根珠把羊角鼻烟壶递过去。“不住啦。还是这里舒服。儿子没说的,房子,就是那房子太白了。我晚上觉一点也睡不着,白天心里又空荡荡的。”老太太说完,猛吸了一撮鼻烟,顿时一小圈灰烟在她鼻尖打转转。“也是的。单位里的房子住着就是有一种在医院里的感觉,心也冷飕飕悲凉凉的。”“习惯呵,我们从小住惯了藏式房子。”老太太拍了拍双手,又去拿手帕。“哐哐哐……”两个康巴汉子从远处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把石板路面踩踏得直响。他们走过两位老人,走到不远处的墙阴拐角下,仰起脑袋朝墙头上望。“想爬墙?大白天……”还没等两位老人回过神来,那两个人的双腿之间却哗哗地喷出尿来。“呸!”老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愤愤地朝地上吐唾沫。“出什么事啦?一大早和谁过不去?”一个青年人嬉皮笑脸地走出大杂院,一头溜光的头发,一身平直的西装。“真恶心,撒尿也不看地方。”老太太的手帕在阳光下挥动。“哦,我当是什么呢,这是他们的习惯。”说完年轻人转过身,用手遮着阳光冲那两个人喊起来,“喂!当心一点,墙快要穿洞了,这墙可要比你们高得多!”“你给我滚开!”根珠恼怒地推开年轻人,“什么习惯!”“要不要我把鞋带给您,大叔?”年轻人问。“干什么?”根珠没好气地问。“把他们下面的东西捆起来。”“滚!”根珠跺起脚吼叫道。“嘻嘻,厕所多盖点,就没有这事啦。”年轻人耸了耸肩膀,不以为然地离去。“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大没小。”老太太望着远去的背影,皱着眉直摇头。

两个康巴汉子的背部抖了抖,接着收拢双腿,继续大摇大摆地走去。

两位老人叹着气又坐回原处,他们埋下头开始拨捋手上的佛珠。“啤酒瓶子有没有卖……大姐花衫衣减价……小孩自行车来了靠边站……”几个嘴唇裂着口子的汉族商贩尖声吆喝着走进巷子。

阳光白炽白炽地在巷子里打转转。“这太阳劲真大,我身上的脂肪可能都化啦。”根珠抬起头,眯缝着双眼说。“这里的味真难闻,我可要进去了。”老太太将佛珠缠绕在手腕上,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下场大雨该多好,这路面就冲得干干净净。”“现在是冬天。”老太太端起小矮凳。

根珠望着对面的墙角发愣。

当小木门发出一阵轻轻的“吱嘎”声后,小巷一片寂静。

一个穿着大皮袍的牧区女人从远处缓缓走来。“这味又来啦!”根珠唠叨着离开垫子,极不情愿地站起来。

阳光移到街心。

女人静静地消失在大杂院里。

根珠独自一人站在巷子中央,一条老狗蜷缩在他刚才的垫子上。

一只羊悄然走到墙角阴凉处,根珠知道这是老婆子的放生羊,于是他的视线延伸到墙阴拐角下顿住。一摊污水淤积在石板上。根珠下塌的嘴唇开始翕动起来:那时候这条巷子别提有多么干净了。我爷爷负责这巷子,人们管他这样的警察叫“便卫”。一天,几个僧人来这里巡视卫生,是藏历新年前夕,寺庙快要接管全市。这时一条狗从院里蹿了出来,突然它在墙角撒了一泡尿,我爷爷眼看着僧人们一步步走近,他心里急得不得了,僧人快要走到大院跟前,他赶紧摘下自己的大檐帽遮盖在上面。“根珠,还晒太阳呢,这不要钱的便宜你还要占到晚上吗?”“嗯,嗯,”根珠头也不抬地哼了两声,他用手摸摸自己的下巴,“那该叫晒月亮。”于是苦笑着走向大杂院。1990年作

散文

央珍(后排左二)和西藏的作家朋友们车刚摄于2004年9月

菩萨·邻居

我的邻居从外表上看是极高雅、文明的人。

长满绿草的水泥方柜、盛满各色小花的盆子摆在邻居的窗前,还有一些波普艺术品点缀在窗边。一个油光发亮的脑袋在阳光朗照的时候,从窗内伸出,那贼亮,那乌黑,更是装扮窗前极佳的艺术品,恐怕波普艺术之父杜尚也会望洋兴叹。

两个月前,我刚毕业,工作单位在远离闹市的一片沼泽地上。

塔希提岛,高更不就是在那远离现代都市的岛上创造了伟大的印象派艺术品吗?也许是为再造出更多的当代高更,找不到塔希提,于是便用沼泽代替。

我拿到钥匙,便去观赏我的新居。蜘蛛网、破布鞋、碎玻璃、旧报、烂纸……屋内像被强盗抢过似的,既脏又乱,阴森可怕。真是二十分钟目睹之怪现状。

出门,心里不禁十分庆幸。因为我的房门紧挨着邻居的门—一个小跳步便能跨进去。这样,当强盗光顾时,芳邻便招之即来:邻居窗前的草栏棚中深埋着石雕菩萨,窗边挂着最时髦的波普艺术品—牦牛头骨,醒目的六字真言镌刻在它的前额。这些颇具匠心的安排,显示主人也像菩萨那样有颗善良的心,而且有最时髦、最现代的艺术造诣。我想象着种种跟现代绅士做邻居的好处。

说起以后发生的事,实在是我的错。

第一次被请到芳邻家,喝茶回来,一进门,又感到我的房子阴森可怕,一种不安感便油然而生。

邻居屋里,挨门是一张极大的有九个抽屉的写字台,主人充分利用了空间,上面错落有致地放着空墨水瓶、破袜子、缺口的蜡烛、灰蒙蒙的喝水杯(里面还有几个死苍蝇),还有一堆没有封面的书。

一大摞发黄的杂志,颇像荒废的坟堆,堆积在书桌旁,稍稍一碰,灰尘便簌簌地往下掉。

一辆新自行车,亮晶晶地停放在杂志堆旁。这又和室内的一切形成鲜明的对比。

书桌、杂志和自行车,形成三足鼎立的局势。主人公的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其中。不偏不倚,不左不右,稳稳当当。显然,主人是一位极气派的人。

窗户本是玻璃,但纸代替了玻璃。仔细一看,纸上满是主人的大作—古诗、打油诗和朦胧诗。原来这里隐居着一位博古通今的诗人。不知是李叔同先生的弟子,还是普希金的高足。

正人君子加大诗人,有这样的邻居本可以优哉游哉,但又恐真的强盗破门入我室。我要大声疾呼,满窗的纸便阻我呼声入其耳,更何况纸上满是浓缩、凝练的诗,便是牦牛角也难抵进去。若我的声音侥幸传入其耳,他也许会以堂吉诃德式的骑士风格前来搭救,但围他而立的“三足”形成的天然屏障,叫他不得不先过关斩将。那时,我恐怕,呜呼哀哉了。

在沼泽上住得久了,恐惧心也渐渐消失。我开始务正业,进行资本的原始积累—买书塞书架。“今天书店不会开门的。”善良的邻居怕我走冤枉路,好心地告诉我。“会开的。”“不会。”他坚持说,看来他原则性极强。“绝对会,不信打赌。一本书,如何?”“行。好爽快、大方。S君做证。”

我赢了。书店门敞开着。

我满载而归,走到半路突然发现只有我和书,同伴们不见了,只好又返回。

我从玻璃门往里瞅:他,握着书的双手背在身后,迈着从未见他使用过的八字方步,在仅二十多米长的店内不停地来回走。那情状,颇像在原始森林中已走了几圈,仍寻不到出路。“给你。”出了店门,他飞快递给我一本书。确实是“言必信,行必果”。“怎么送给我这么薄的一本书?”我得便宜就卖乖。“这可是一本好书呀!”他极认真地说。“怎么没书戳?”交费的凭证是书戳。“这是我拿的。”

难怪他刚才迷了路。

哦,是的,读书人窃书不算偷,我怎么把这个真理给忘了,差点冤枉好人。而且他怕我累着,特意拿了一本极薄的。真是菩萨心。

半路上大家又发现一家商店,兴冲冲地走进去,满目是琳琅的糖果。“买两块巧克力。”他笑眯眯地望着巧克力对店员说。谦虚友善的态度,能让人感动得痛哭流涕。

接过巧克力他便飞出商店,可能怕再耽搁一会儿,就会给店员造成更多的麻烦。“这块给S君吃,这块咱俩吃。”他双手各举一块巧克力说。“为什么这样分呢?”真是个虐待狂,我不得不呐喊。

我怎么可以这样问呢?太不明智。他是“等级分明”的大力提倡者,现在是把理论付诸实践。S君资格比我老,当然得优待,再说他也是善心大发,深怕我的胃经不住一整块巧克力。

很多时候我错怪他,还有一次迫害了他。“你的手指怎么了?”我某日忽然发觉他的手指用纱布缠着。“被A家的狗咬了。”

不会吧,狗是认人的。他这么好的人,狗可能咬他吗?

也许是他雄俊的容貌、潇洒的举止、善良的心……受到了狗的垂青,为了表示爱慕,狗kiss他,结果重了点。看来,“塔希提”岛上的狗,也学会了表达感情的新方式。

更可能的,是我传染给他的。因为我的手指伤了已有半个世纪。他是我的邻居,空气自然流动,将病菌带给了他。这位菩萨般的邻居怕我过意不去,说了谎。

幸好我无意的迫害不重,眼下他又能抓起大串的干牛肉了。否则,会给革命事业造成多大的损失呢,不可估量。

我感谢我的邻居。我在沼泽的日子被他装点得五光十色。从这些光色中,我能看到骑士、诗人、菩萨、虐待狂……一个个特殊环境中的特殊形象。1986年作

我不知道

我起了床,在一阵关门、走动的声音响起之后。往常可没有这么利索,午觉睡到那时刻,听见嘈杂忙乱的响声,这才觉得躺在舒适的床上是一种享受。

我慢慢地梳洗,然后收拾房间,待在家里总是能找出没完没了的事做。我手脚不停地在柔亮的屋里转动,心却始终系在厚重的白门帘上,总觉得会从那门帘的卷边中看见一长条熟悉的颜色闪动,或者看见门帘被掀开,他从容地走进来。

他是什么模样?我一边点燃一根印度线香,一边回想,袅袅向上飘动的青烟中只有他的轮廓,不见一个清晰具体的他。我只记得他的神情是冷峻、深沉的。吸引自己的正是这点吗?我不知道,我是被他的气质给吸引住的。当初另一个他曾经明确地告诉我。

该收拾的收拾完了,我喜欢在一种舒适、整洁而又温馨的房间里和朋友们聊天,我更希望他能感受到这种气氛。他很辛苦。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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