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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0 06:1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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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郁达夫

出版社: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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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小说精品

郁达夫小说精品试读:

前言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上指出,繁荣文艺创作、推动文艺创新,必须要有大批德艺双馨的文艺名家。我国作家艺术家应该成为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先行者、先倡者,要通过更多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文艺作品,书写和记录人民的伟大实践、时代的进步要求,彰显信仰之美、崇高之美。

是的,当历史跨入21世纪的新时代,我们党发出了实现中国梦的伟大号召,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复兴中国文化的运动。这就要求我们站在时代的前沿,薪火相传,一脉相承,弘扬中国有史以来优秀的、光明的、先进的、科学的、文明的文化,融合古今中外一切文化精华,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民族文化,向世界和未来展示中华民族的文化力量、文化价值与文化风采。

就文学创作而言,就是广大作家要接过近现代中国文学名家传递的笔墨圣火,照亮时代的道路,创造文学的繁荣;广大读者则应吸收近现代中国文学的精神力量,认识过去的时代,投身当代的建设。总之,中国的复兴需要大家添光加彩!

回首上世纪初,中国掀起了伟大的反帝反封建的民族解放运动,广大作家以此为崇高历史使命,把文字作为投枪匕首,走在时代最前列,创作了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发出了代表时代最强音的呐喊,振聋发聩,唤醒广大人民群众,开创了新文化运动,创造了现代文学。

中国现代文学是指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中国现代思想、感情、心理的文学,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下﹐广泛接受外国文学影响而形成的新兴文学,产生了极大的历史推动作用。

在新文化运动推动下﹐广大作家汲取中外文学营养,形成了新的文学形态。他们不仅用白话语言表现现代科学民主思想﹐而且在艺术形式与表现手法上对传统文学进行深入革新﹐创建了新的文学体裁。在叙述角度﹑抒情方式﹑描写手段以及结构组成等方面﹐都有全新创造﹐极具现代特色﹐成为真正现代意义上的文学。

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流是人民的文学,广大作家深入火热的战斗生活中,极大加强了文学与民众的结合,文学与进步的社会思潮及民族解放、革命运动的自觉联系,这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基本历史特征与传统。此时的文学,以表现普通民众生活﹑改造国民性格和社会人生为根本任务。

中国现代文学早期的发展﹐是在广大作家吸取外来文学营养使之民族化并继承民族传统使之现代化的过程中奠定基础的。对于如何正确对待传统文化与西方外来文化的问题,他们打破了抱残守缺的国粹主义思想,进行了彻底革新,曾对西方各个历史时期的文艺思潮、文学流派,包括各种文学形式、表现手法等,进行了全面介绍与广泛吸收,同时对我国传统文学遗产也进行了重新评价。这对促进思想与艺术的解放,促进文学的现代化,起到了重要作用,从而形成了现代文学的繁荣局面,促进了广大民众的觉醒。

接过20世纪中国文学作家的思想圣火,实现新时代民族文化复兴的中国梦,这是广大作家和读者义不容辞的神圣职责。为此,我们从诗歌、散文、小说三大文学体裁着手,特别编辑了这套《中国文学名家精品》,精选了许多文学名家的精品力作,代表了中国20世纪文学的高度,具有极强的权威性、可读性和艺术性。

这些文学名家,都是中国20世纪现代文学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是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缩影,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他们是我们心灵的工程师,能够指导我们的人生发展,对于复兴中国文化具有深远的启迪作用。

作者简介

郁达夫(1896—1945),原名郁文,幼名荫生、阿凤,字达夫,浙江富阳人。他是我国20世纪初最活跃的作家之一,他在小说、散文、旧体诗词以及评论方面都有佳作,是我国新文学史上第一位在世时就已出版日记的作家。

郁达夫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7岁入私塾,9岁便能赋诗。他曾先后就读于富阳县立高等小学、杭府中学。1911年起,他开始创作旧体诗,并向报刊投稿。

1914年7月,郁达夫进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后开始尝试小说创作,1919年进入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1921年6月,他与著名文化人士郭沫若、成仿吾、张资平、田汉、郑伯奇等人在东京创立了新文学团体创造社。

1922年3月,郁达夫自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后归国。5月,他主编了《创造季刊》创刊号。1923年至1926年间,他先后在北京大学、武昌师大、广东大学任教。1926年底,他返回上海后主持创造社出版部工作,主编《创造月刊》和《洪水》半月刊,发表了《小说论》《戏剧论》等大量文艺论著。

1928年,郁达夫加入太阳社,并在著名作家鲁迅的支持下,开始主编《大众文艺》。1930年3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他为发起人之一。12月,他发表小说《迟桂花》。

1933年4月,郁达夫移居杭州后,写了大量山水游记和诗词。1936年,他任福建省府参议。1938年,他赴武汉参加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的抗日宣传工作。12月,他赴新加坡,主编《星洲日报》等报刊副刊,此期间写了大量政论、短评和诗词。

1942年,日军侵占新加坡,郁达夫与著名作家胡愈之、王任叔等人撤退至苏门答腊的巴爷公务,他化名赵廉。1945年,他在苏门答腊失踪,后来默认1945年为其逝世之年,他终年49岁。

1921年10月,郁达夫出版了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白话短篇小说集《沉沦》,由此奠定了他在新文学运动中的重要地位。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中国留学生在日本的遭遇,通过“一个病的青年忧郁症的解剖”,揭示了主人公内心灵与肉、伦理与情感、本我与超我的矛盾冲突。与郁达夫其他小说作品一样,《沉沦》是一篇“注重内心纷争苦闷”的现代抒情小说,带有强烈的“自叙传”色彩。因此,小说大胆而深刻地揭示了复杂而丰富的心理活动。

1923年7月,郁达夫创作了《春风沉醉的晚上》,这是我国现代文学上最早表现工人生活的作品之一。当时,郁达夫受到革命形势的影响,已经接触了马克思主义。因此,他的目光也开始从先前较多地集中在知识分子狭小的圈子,转移到更广大的劳动人民上来了。在作品中,他开始有意识地表现下层劳动者,描绘他们的苦难,表现他们的抗争,歌颂他们的品德,揭示他们不幸遭遇的根源。

郁达夫创作的作品还有《血泪》《茑萝集》《小说论》《文艺论集》《戏剧论》《寒灰集》《文学概说》《日记九种》《鸡肋集》《过去集》《孤独者的愁哀》《迷羊》《奇零集》《达夫代表作》《在寒风里》《薇蕨集》《她是一个弱女子》《忏余集》《达夫自选集》《断残集》等。

郁达夫的文学活动贯穿了“五四运动”到抗日战争的几个重要时期,从最初表现青年的苦闷,逐渐扩大到反映劳动人民的不幸,他的作品真实而深刻地反映了他那个时代的部分精神面貌。他的作品,无论在思想上,艺术上都有较高的成就,因此历来被认为是“五四”优秀短篇小说园地中的一朵奇葩。

【第一辑】

银灰色的死

雪后的东京,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生气。从富士山顶上吹下来的微风,总凉不了满都男女的白热的心肠。一千九百二十年前,在伯利恒的天空游动的那颗明星出现的日期又快到了。街街巷巷的店铺,都装饰得同新郎新妇一样,竭力的想多吸收几个顾客,好添些年终的利泽。这正是贫儿富主,一样多忙的时候。这也是逐客离人,无穷伤感的时候。

在上野不忍池的近边,在一群乱杂的住屋的中间,有一间楼房,立在澄明的冬天的空气里。这一家人家,在这年终忙碌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生气似的。楼上的门窗,还紧紧的闭在那里。金黄的日球,离开了上野的丛林,已经高挂在海青色的天体中间,悠悠的在那里笑人间的多事了。

太阳的光线,从那紧闭的门缝中间,斜射到他的枕上的时候,他那一双同胡桃似的眼睛,就睁开了。他大约已经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在黑戚戚的房里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更加觉得灰白,从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颧骨,同眼下的深深的眼窝看来,他定是一个清瘦的人。

他开了半只眼睛,看看桌上的钟,长短针正重叠在X字的上面。开了口,打了一个呵欠,他并不知道他自家是一个大悲剧的主人公,仍旧嘶嘶的睡着了。半醒半觉的睡了一忽,听着间壁的挂钟打了十一点之后,他才跳出被来。胡乱的穿好了衣服,跑下楼来,洗了手面,他就套上了一双破皮鞋,跑上外面去了。

他近来的生活状态,比从前大有不同的地方。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两个月的中间,他每昼夜颠倒的,到各处酒馆里去喝酒。东京的酒馆,当垆的大约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妇。他虽然知道她们是想骗他的金钱,所以肯同他闹,同他乐的,然而一到了太阳西下的时候,他总不能在家里好好的住着。有时候他想改过这恶习惯来,故意到图书馆里去取他平时所爱读的书来看,然而到了上灯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忽然有各种悲凉的小曲儿的歌声听见起来。他的鼻孔里,有脂粉,香油,油沸鱼肉,香烟醇酒的混合的香味到来。他的书的字里行间,忽然跳出一个红白的脸色来。一双迷人的眼睛,一点一点的扩大起来。同蔷薇花苞似的嘴唇,渐渐儿的开放起来,两颗笑靥,也看得出来了。洋磁似的一排牙齿,也看得出来了。他把眼睛一闭,他的面前,就有许多妙年的妇女坐在红灯的影里,微微的在那里笑着。也有斜视他的,也有点头的,也有把上下的衣服脱下来的,也有把雪样嫩的纤手伸给他的。到了那个时候,他总不知不觉的跟了那只纤手跑去,同做梦的一样,走了出来。等到他的怀里有温软的肉体坐着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已经不在图书馆内了。

昨天晚上,他也在这样的一家酒馆里坐到半夜过后一点钟的时候,才走出来,那时候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在路上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看看四面并没有人影,万户千门,都寂寂的闭在那里,只有一行参差不齐的门灯黄黄的投射出了几处朦胧的黑影。街心的两条电车的路线,在那里放磷火似的青光。他立住了足,靠着了大学的铁栏干,仰起头来就看见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银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他再定睛向四面一看,才知道清净的电车线路上,电柱上,电线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顶上,都洒满了同霜也似的月光。他觉得自家一个人孤冷得很,好像同遇着了风浪后的船夫,一个人在北极的雪世界里漂泊的样子。背靠着了铁阑干,他尽在那里看月亮。看了一会,他那一双衰弱的老犬似的眼睛里,忽然滚下了两颗泪来。去年夏天,他结婚时候的景象,同走马灯一样的,旋转到他的眼前来了。

三面都是高低的山岭,一面宽广的空中,好像有江水的气味蒸发过来的样子。立在山中的平原里,向这空空荡荡的方面一望,我们便能生出一种灵异的感觉出来,知道这天空的底下,就是江水了。在山坡的煞尾的地方,在平原的起头的区中,有几点人家,沿了一条同曲线似的清溪,散在疏林蔓草的中间。有一天多情多梦的夏天的深更,因为天气热得很,他同他新婚的夫人,睡了一会,又从床上走了起来,到朝溪的窗口去纳凉去。灯火已经吹灭了,月光从窗里射了进来。在藤椅上坐下之后,他看见月光射在他夫人的脸上。定睛一看,他觉得她的脸色,同大理白石的雕刻没有半点分别。看了一会,他心里害怕起来,就不知不觉的伸出了右手,摸上她的面上去。“怎么你的面上会这样凉的?”“轻些儿罢,快三更了,人家已经睡着在那里,别惊醒了他们。”“我问你,唉,怎么你的面上会一点儿血气都没有呢?”“所以我总是要早死的呀!”

听了她这一句话,他觉得眼睛里一霎时的热了起来。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就忽然伸了两手,把她紧紧的抱住了。他的嘴唇贴上她的面上的时候,他觉得她的眼睛里,也有两条同山泉似的眼泪流下来。他们两人肉贴肉的泣了许久,他觉得胸中渐渐儿的舒爽起来,望望窗外看,远近都洒满了皎洁的月光。抬头看看天,苍苍的天空里,有一条薄薄的云影,浮在那里。“你看那天河……”“大约河边的那颗小小的星儿,就是我的星宿了。”“什么星呀?”“织女星。”

说到这里,他们就停着不说下去了。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他又眼看着那一颗小小的星,低声的对她说。“我明年未必能回来,恐怕你要比那织女星更苦咧。”

他靠住了大学的铁栏杆,呆呆的尽在那里对了月光追想这些过去的情节。一想到最后的那一句话,他的眼泪更连连续续的流了下来。他的眼睛里,忽然看得见一条溪水来了。那一口朝溪的小窗,也映到他的眼睛里来。沿窗摆着的一张漆的桌子,也映到他的眼睛里来。桌上的一张半明不灭的洋灯,灯下坐着的一个二十岁前后的女子,那女子的苍白的脸色,一双迷人的大眼,小小的嘴唇的曲线,灰白的嘴唇,都映到他的眼睛里来。他再也支持不住了,摇了一摇头,便自言自语的说:“她死了,她是死了,十月二十八日那一个电报,总是真的。十一月初四的那一封信,总也是真的。可怜她吐血吐到气绝的时候,还在那里叫我的名字。”

一边流泪,一边他就站起来走。他的酒已经醒了,所以他觉得冷起来。到了这深更夜半,他也不愿意再回到他那同地狱似的家里去。他原来是寄寓在他的朋友的家里的,他住的楼上,也没有火钵,也没有生气,只有几本旧书,横摊在黄灰色的电灯光里等他,他愈想愈不愿意回去了,所以他就慢慢的走上上野的火车站去。原来日本火车站上的人是通宵不睡的,待车室里,有火炉生在那里,他上火车站去,就是想去烤火去的。

一直的走到了火车站,清冷的路上并没有一个人同他遇见,进了车站,他在空空寂寂的长廊上,只看见两排电灯,在那里黄黄的放光。卖票房里,坐着了二三个女事务员,在那里打呵欠。进了二等待车室,半醒半睡的坐了两个钟头,他看看火炉里的火也快完了。远远的有机关车的车轮声传来。车站里也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在那里跑来跑去的跑。等了一会,从东北来的火车到了。车站上忽然热闹起来,下车的旅客的脚步声同种种的呼唤声,混作了一处,传到他的耳膜上来,跟了一群旅客,他也走出火车站来了。出了车站,他仰起头来一看,只见苍色圆形的天空里,有无数星辰,在那里微动。从北方忽然来了一阵凉风,他觉得冷得难耐的样子。月亮已经下山了。街上有几个早起的工人,拉了车慢慢的在那里行走,各店家的门灯,都像倦了似的在那里放光。走到上野公园的西边的时候,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朦胧的灯影里,息息索索的飞了几张黄叶下来,四边的枯树都好像活了起来的样子,他不觉打了一个冷噤,就默默的站住了。静静儿的听了一会,他觉得四边并没有动静,只有那工人的车轮声,同在梦里似的,断断续续的传到他的耳朵里来,他才知道刚才的不过是几张落叶的声音。他走过观月桥的时候,只见池的彼岸一排不夜的楼台都沉在酣睡的中间。两行灯火,好像在那里嘲笑他的样子。他到家睡下的时候,东方已经灰白起来了。中

这一天又是一天初冬的好天气。午前十一点钟的时候,他急急忙忙的洗了手面,套上了一双破皮鞋,就跑出外面来。

在蓝苍的天盖下、在和软的阳光里,无头无脑的走了一个钟头的样子,他才觉得饥饿起来。身边摸摸看,他的皮包里,还有五元余钱剩在那里。半月前头,他看看身边的物件,都已卖完了,所以不得不把他亡妻的一个金刚石的戒指,当入当铺去。他的亡妻的最后的这纪念物,只质了一百六十元钱,用不上半个月,如今只有五元钱了。“亡妻呀亡妻!你饶了我罢!”

他凄凉了一阵,羞愧了一阵,终究还不得不想到他目下的紧急的事情上去。他的肚里尽管在那里叽哩咕噜的响。他算算看这五元余钱,断不能在上等的酒馆里去吃得醉饱。所以他就决意想到他无钱的时候常去的那一家酒馆里去。

那一家酒家,开设在植物园的近边,主人是一个五十光景的寡妇,当垆的就是老寡妇的女儿,名叫静儿。静儿今年已经是二十岁了。容貌也只平常,但是她那一双同秋水似的眼睛,同白色人种似的高鼻,不识是什么理由,使得见她一面过的人,总忘她不了。并且静儿的性质和善得非常,对什么人总是一视同仁,装着笑脸的。她们那里,因为客人不多,所以并没有厨子。静儿的母亲,从前也在西洋菜馆里当过垆的,因此她颇晓得些调味的妙诀。他从前身边没有钱的时候,大抵总跑上静儿家里去的,一则因为静儿待他周到得很,二则因为他去惯了,静儿的母亲也信用他,无论多少,总肯替他挂帐的。他酒醉的时候,每对静儿说他的亡妻是怎么好,怎么好,怎么被他母亲虐待,怎么的染了肺病,死的时候,怎么的盼望他。说到伤心的地方,他每流下泪来,静儿有时候也肯陪他哭的。他在静儿家里进出,虽然还不上两个月,然而静儿待他,竟好像同待几年前的老友一样了。静儿有时候有不快活的事情,也都告诉他的。据静儿说,无论男人女人,有秘密的事情,或者有伤心的事情的时候,总要有一个朋友,互相劝慰的能够讲讲才好。他同静儿,大约就是一对能互相劝慰的朋友了。

半月前头,他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只听说“静儿要嫁人去了”。他因为不愿意直接把这话来问静儿,所以他只是默默的在那里察静儿的行状。因为心里有了这一条疑心,所以他觉得静儿待他的态度,比从前总有些不同的地方。有一天将夜的时候,他正在静儿家里坐着喝酒,忽然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静儿见了这男人,就丢下了他,去同那男人去说话去。静儿走开了,所以他只能同静儿的母亲去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然而他一边说话,一边却在那里注意静儿和那男人的举动。等了半点多钟,静儿还尽在那里同那男人说笑,他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同伤弓的野兽一般,匆匆的走了。自从那一天起,到如今却有半个月的光景,他还没有上静儿家里去过。同静儿绝交之后,他喝酒更加喝得利害,想他亡妻的心思,也比从前更加沉痛了。“能互相劝慰的知心好友!我现在上那里去找得出这样的一个朋友呢!”

近来他于追悼亡妻之后,总想到这一段结论上去。有时候他的亡妻的面貌,竟同静儿的混到一处来。同静儿绝交之后,他觉得更加哀伤更加孤寂了。

他身边摸摸看,皮包里的钱只有五元余了。他就想把这事作了口实,跑上静儿的家里去。一边这样的想,一边他又想起“坦好直”(Tannhaeuser)里边的“盍县罢哈”(Wolfram von Eschenbach)来。“千古的诗人盍县罢哈(Eschenbach)呀!我佩服你的大量。我佩服你真能用高洁的心情来爱‘爱利查陪脱’(Elisabeth)。”

想到这里,他就唱了两句“坦好直”里边的唱句,说。

Dort ist sie;—nahe dich ihr ungestoert!

So flieht fuer dieses Leben

Mir jeder Hoffnung Schein!

(Wagner’s Tannhaeuser Zweiten Aufzug 2.Auftritt)(你且去她的裙边,去算清了你们的相思旧债!)(可怜我一生孤冷!你看那镜里的名花,又成了泡影!)

念了几遍,他就自言自语的说:“我可以去的,可以上她的家里去的,古人能够这样的爱他的情人,我难道不能这样的爱静儿么?”

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对了人家在那里辩护他目下的行为似的,其实除了他自家的良心以外,并没有人在那里责备他。

迟迟的走到静儿家里的时候,她们母女两个,还刚才起来。静儿见了他,对他微微的笑了一脸,就问他说:“你怎么这许久不上我们家里来?”

他心里想说:“你且问问你自家看罢。”

但是见了静儿那一副柔和的笑容,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所以他只回答说:“我因为近来忙得非常。”

静儿的母亲听了他这一句话之后,就佯嗔佯怒的问他说:“忙得非常?静儿的男人说近来你时常上他家里去喝酒去的呢。”

静儿听了她母亲的话,好像有些难以为情的样子,所以叫他母亲说:“妈妈!”

他看了这些情节,就追问静儿的母亲说:“静儿的男人是谁呀?”“大学前面的那一家酒馆的主人,你还不知道么?”

他就回转头来对静儿说:“你们的婚期是什么时候?恭喜你,希望你早早生一个儿子,我们还要来吃喜酒哩。”

静儿对他呆看了一忽,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停了一会,静儿问他说,“你喝酒么?”

他听她的声音,好像是在那里颤动的样子。他也忽然觉得凄凉起来,一味悲酸,同晕船的人的呕吐似的,从肚里挤上心来。他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把头点了几点,表明他是想喝酒的意思,他对静儿看了一眼,静儿也对他看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同电光似的闪发了一下,静儿就三脚两步的跑出外面去替他买下酒的菜去了。

静儿回来了之后,她的母亲就到厨下去做菜去,菜还没有好,酒已经热了。静儿就照常的坐在他面前,替他酌酒,然而他总不敢抬起头来看静儿一眼,静儿也不敢仰起来看他。静儿也不言语,他也只默默的在那里喝酒。两人呆呆的坐了一会,静儿的母亲从厨下叫静儿说:“菜做好了,来拿了去罢!”

静儿听了这话,却兀的不动。他不知不觉的偷看了一眼。静儿好像在那里落泪的样子。

他胡乱的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盘菜,就歪歪斜斜的走了出来。外边街上,人声嘈杂得很。穿过了一条街,他就走到一条清静的路上去。走了几步,走上一处朝西的长坂的时候,看看太阳已经打斜了。远远的回转头来一看,植物园内的树林的梢头,都染了一片绛黄的颜色。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了西边地平线上溶在太阳光里的远山,和远近的人家的屋瓦上的残阳,都起了一种惜别的心情。呆呆的看了一会,他就回转了身,背负了夕阳的残照,向东的走上长坂去了。

同在梦里一样,昏昏的走进了大学的正门之后,他忽听见有人叫他说:“Y君,你上那里去!年底你住在东京么?”

他仰起头来一看,原来是他的一个同学。新剪的头发,穿了一套新做的洋服,手里拿了一只旅行的藤箧,他大约是回家去过年去的。他对他同学一看,就作了笑容,慌慌忙忙地回答说:“是的,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你回家去过年去么?”“对了,我是回家去的。”“你见你情人的时候,请你替我问问安罢。”“可以的,她恐怕也在那里想你咧。”“别取笑了,愿你平安回去,再会再会。”“再会再会,哈……”

他的同学走开了之后,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学园中,呆呆的立了许多时候,好像疯了似的。呆了一会,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边却自言自语的说:“他们都回家去了。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Oh! home! Sweet home!”

他无头无脑的走到了家里,上了楼,在电灯底下坐了一会,他那昏乱的脑髓,把刚才在静儿家里听见过的话想了出来:“不错不错,静儿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里了。”

他想了一会,就站了起来,把几本旧书,捆作了一包,不慌不忙的把那一包旧书拿到学校前边的一家旧书铺里来。办了一个天大的交涉,把几个大天才的思想,仅仅换了九元余钱,有一本英文的诗文集,因为旧书铺的主人,还价还得太贱了,所以他仍旧不卖。

得了九元余钱,他心里虽然在那里替那些著书的天才抱不平,然而一边他却满足得很。因为有了这九元余钱,他就可以谋一晚的醉饱,并且他的最大的目的,也能达得到了——就是用几元钱去买些礼物送给静儿。

从旧书铺走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是黄昏的世界了,在一家卖女子用的装饰品的店里,买了些丽绷(Ribbon)犀簪(Ornamental hairpin)同两瓶紫罗兰的香水,他就一直的跑上静儿的家里来。

静儿不在家,她的母亲只一个人在那里烤火。见他又进来了,静儿的母亲好像有些嫌恶他的样子,所以问他说:“怎么你又来了?”“静儿上那里去了?”“去洗澡去了。”

听了这话,他就走近她的身边去,把怀里藏着的那些丽绷香水拿出来,对她说:“这一些儿微物,请你替我送给静儿,就算作了我送给她的嫁礼罢。”

静儿的母亲见了那些礼物,就满脸的装起笑容来说:“多谢多谢,静儿回来的时候,我再叫她来道谢罢。”

他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就叫静儿的母亲再去替他烫一瓶酒,做几盘菜来。他喝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时候,静儿回来了。静儿见他又坐在那里喝酒,不觉呆了一呆,就问他说:“啊,你又……”

静儿到厨下去转了一转,同她的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他那里来。他以为她是来道谢的,然而关于刚才的礼物的话,她却一句也不说,呆呆的坐在他的面前,尽一杯一杯的在那里替他斟酒。到后来他拚命的叫她取酒的时候,静儿就红了两眼,对他说:“你不喝了罢,喝了这许多酒,难道还不够么?”

他听了这话,更加痛饮起来。他心里的悲哀的情调,正不知从那里说起才好,他一边好像是对了静儿,已经复了仇,一边好像是在那里哀悼自家的样子。

在静儿的床上醉卧了许久,到了半夜后二点钟的时候,他才踉踉跄跄的跑出静儿的家来。街上岑寂得很,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四边并无半点动静,除了一声两声的幽幽的犬吠声之外,这广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经死绝了的样子。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他又忽然遇着了一个卖酒食的夜店。他摸摸身边看,袋里还有四五张五角钱的钞票剩在那里。在夜店里他又重新饮了一个尽量。他觉得大地高天,和四周的房屋,都在那里旋转的样子。倒前冲后的走了两个钟头,他只见他的面前现出了一块大大的空地来。月光的凉影,同各种物体的黑影,混作了一团,映到他的眼睛里来。“此地大约已经是女子医学专门学校了。”

这样的想了一想,神志清了一清,他的脑里,又起了痉挛来。他又不是现在的他了。几天前的一场情景,又同电影似的,飞到他的眼面前来。

天上飞满了灰色的寒云,北风紧得很。在落叶萧萧的树影里,他站在上野公园的精养轩的门口,在那里接客。这一天是他们同乡开会欢迎W氏的日期。在人来人往之中,他忽然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女子医学专门学校的制服,不忙不迫的走来赴会。他初起见她面的时候,不觉呆了一呆。等那女子走近他身边的时候,他才同梦里醒转来的人一样,慌慌忙忙的走上前去,对她说:“你把帽子外套脱下来交给我罢。”

两个钟头之后,欢迎会散了。那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五点钟的光景。出口的地方,取帽子外套的人,挤得利害。他走下楼来的时候,见那女子还没穿外套,呆呆的立在门口。他就走上去问她说:“你的外套去取了没有?”“还没有。”“你把那铜牌交给我,我替你去取罢。”“谢谢。”

在苍茫的夜色中,他见了她那一副细白的牙齿,觉得心里爽快得非常。把她的外套帽子取来了之后,他就跑过后面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转头来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从门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忽,她那细长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间消灭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她那纤软的身体刚在他面前擦过的样子。“请你等一等罢!”

这样的叫了一声,上前冲了几步,他那又瘦又长的身体,就横倒在地上了。

月亮打斜了。女子医学校前的空地上,又增了一个黑影。四边静寂得很。银灰色的月光,洒满了那一块空地,把世界的物体都净化了。下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阳依旧由东方升了起来。太阳的光线,射到牛込区役所前的揭示场的时候,有一个区役所的老仆,拿了一张告示,贴上揭示场的板上来。那一张告示说:

行路病者,

年龄约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长五尺五寸,貌瘦,色枯黄,颧骨颇高,发长数寸,乱披额上,此外更无特征。

衣黑色哔叽旧洋服。衣袋中有Ernest Dowson’s Poems and Prose一册,五角钞票一张,白绫手帕一方,女人物也,上有S.S.等略字。

身边有黑色软帽一,穿黄色浅皮鞋,左右各已破损。

病为脑溢血。死后约可四点钟。本月二十六日午前九时,在牛込若松町女子医学专门学校前之空地上发见。因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为代付火葬。牛込区役所一九二〇年作

茑萝行

同居的人全出外去后的这沉寂的午后的空气中独坐着的我,表面上虽则同春天的海面似的平静,然而我胸中的寂寥,我脑里的愁思,什么人能够推想得出来?现在是三点三十分了。外面的马路上大约有和暖的阳光夹着了春风,在那里助长青年男女的游春的兴致;但我这房里的透明的空气,何以会这样的沉重呢?龙华附近的桃林草地上,大约有许多穿着时式花样的轻绸绣缎的恋爱者在那里对着苍空发愉乐的清歌;但我的这从玻璃窗里透过来的半角青天,何以总带着一副嘲弄我的形容呢?啊啊,在这样薄寒轻暖的时候,当这样有作有为的年纪,我的生命力,我的活动力,何以会同冰雪下的草芽一样,一些儿也生长不出来呢?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能爱而又不得不爱的女人!我终觉得对你不起!

计算起来你的列车大约已经好过松江驿了,但你一个人抱了小孩在车窗里呆看陌上行人的景状,我好像在你旁边看守着的样子。可怜你一个弱女子,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你此刻呆坐在车里,大约在那里回忆我们两人同居的时候,我虐待你的一件件的事情了吧!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得不爱的女人,你不要在车中滴下眼泪来,我平时虽则常常虐待你,但我的心中却在哀怜你的,却在痛爱你的;不过我在社会上受来的种种苦楚,压迫,侮辱,若不向你发泄,叫我更向谁去发泄呢!啊啊,我的最爱的女人,你若知道我这一层隐衷,你就该饶恕我了。

唉,今天是旧历的二月二十一日,今天正是清明节呀!大约各处的男女都出到郊外去踏青的,你在车窗里见了火车路线两旁郊野里在那里游行的夫妇,你能不恕我的么?你怨我也罢了,你倘能恨我怨我,怨得我望我速死,那就好了。但是办不到的,怎么也办不到的,你一边怨我,一边又必在原谅我的,啊啊,我一想到你这一种优美的灵心,叫我如何能忍得过去呢!

细数从前,我同你结婚之后,共享的安乐日子,能有几日?我十七岁去国之后,一直的在无情的异国蛰住了八年。这八年中间就是暑假寒假也不回国来的原因,你知道么?我八年间不回国来的事实,就是我对旧式的,父母主张的婚约的反抗呀!这原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作孽者是你的父母和我的母亲。但我在这八年之中,不该默默的无所表示的。

后来看到了我们乡间的风习的牢不可破,离婚的事情的万不可能,又因你家父母的日日的催促,我的母亲的含泪的规劝,大前年的夏天,我才勉强应承了与你结婚。但当时我提出的种种苛刻的条件,想起来我在此刻还觉得心痛。我们也没有结婚的种种仪式,也没有证婚的媒人,也没有请亲朋友喝酒,也没有点一对蜡烛,放几声花炮。你在将夜的时候,坐了一乘小轿从去城六十里的你的家乡到了县城里的我的家里;我的母亲陪你吃了一碗晚饭,你就一个人摸上楼上我的房里去睡了。那时候听说你正患疟疾,我到夜半拿了一支蜡烛上床来睡的时候,只见你穿了一件白纺绸的单衫,在暗黑中朝里床睡在那里。你听见了我上床来的声音,却朝里转来默默的对我看了一眼。啊!那时候的你的憔悴的形容,你的水汪汪的两眼,神经常在那里颤动的你的小小的嘴唇,我就是到死也忘不了的。我现在想起来还要滴眼泪哩!

在穷乡僻壤生长的你,自幼也不曾进过学校,也不曾呼吸过通都大邑的空气,提了一双纤细缠小了的足,抱了一箱家塾里念过的《列女传》,“女四书”等旧籍,到了我的家里。既不知女人的娇媚是如何装作,又不知时样的衣裳是如何剪裁,你只奉了柔顺两字,做了你的行动的规范。

结婚之后,因为城中天气暑热的缘故,你就同我同上你家去住了几天,总算过了几天安乐的日子;但无端又遇了你侄儿的暴行,淘了许多说不出来的闲气,滴了许多拭不干净的眼泪,我与你在你侄儿闹事的第二天就匆匆的回到了城里的家中。过了两三天我又害起病来,你也疟疾复发了。我就决定挨着病离开了我那空气沉浊的故乡。将行的前夜,你也不说什么,我也没有什么话好对你说。我从朋友家里喝醉了酒回来,睡在床上,只见你呆呆的坐在灰黄的灯下。可怜你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我将要上船的时候止,终没有横到我床边上来睡一会儿,也没有讲一句话;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母亲就来催我起身,说轮船已到鹿山脚下了。

从此一别,又同你远隔了两年。你常常写信来说。家里的老祖母在那里想念我,暑假寒假若有空闲,叫我回家来探望探望祖母母亲,但我因为异乡的花草,和年轻的朋友挽留我的缘故,终究没有回来。

唉唉!那两年中间的我的生活!红灯绿酒的沉湎,荒妄的邪游,不义的淫乐。在中宵酒醒的时候,在秋风凉冷的月下,我也曾想念及你,我也曾痛哭过几次。但灵魂丧失了的那一群妩媚的游女,和她们的娇艳动人的假笑佯啼,终究把我的天良迷住了。

前年秋天我虽回国了一次,但因为朋友邀我上A地去了,我又没有回到故乡来看你。在A地住了三个月,回到上海来过了旧历的除夕,我又回东京去了。直到了去年的暑假前,我提出了卒业论文,将我的放浪生活做了个结束,方才拖了许多饥不能食寒不能衣的破书旧籍回到了中国。一踏了上海的岸,生计问题就逼紧到我的眼前来,缚在我周围的运命的铁锁圈,就一天一天的扎紧起来了。

留学的时候,多谢我们孱弱无能的政府,和没有进步的同胞,像我这样的一个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的零余者,也考得了一个官费生的资格。虽则每月所得不能敷用,是租了屋没有食,买了食没有衣的状态,但究竟每月还有几十块钱的出息,调度得好也能勉强免于死亡。并且又可进了病院向家里勒索几个医药费,拿了书店的发票向哥哥乞取几块买书钱。所以在繁华的新兴国的首都里,我却过了几年放纵的生活,如今一定的年限已经到了,学校里因为要收受后进的学生,再也不能容我在那绿树阴森的图书馆里,做白昼的痴梦了。并且我们国家的金库,也受了几个磁石心肠的将军和大官的吮吸,把供养我们一班不会作乱的割势者的能力丧失了。所以我在去年的六月就失了我的维持生命的根据,那时候我的每月的进款已经没有了。以年纪讲起来,像我这样二十六七的青年,正好到社会去奋斗。况且又在外国国立大学里卒业了的我,谁更有这样厚的面皮,再去向家中年老的母亲,或狷洁自爱的哥哥,乞求养生的资料。我去年暑假里一到上海流寓了一个多月没有回家来的原因,你知道了么?我现在索性对你讲明了吧,一则虽因为一天一天的挨过了几天,把回家的旅费用完了,其他我更有这一段不能回家的苦衷在的呀,你可能了解?

啊啊,去年六月在灯火繁华的上海市外,在车马喧嚷的黄浦江边,我一边念着Housman的A Shropshire Lad里的Come you home a heroOr come not home at all,The lads you leave will mind youTill Ludlow tower shall fall.

几句清诗,一边呆呆的看着江中黝黑混浊的流水,曾经发了几多的叹声,滴了几多的眼泪。你若知道我那时候的绝望的情怀,我想你去年的那几封微有怨意的信也不至于发给我了。——啊!我想起了,你是不懂英文的,这几句诗我顺便替你译出吧。汝当衣锦归,否则永莫回,令汝别后之儿童望到拉德罗塔毁。

平常责任心很重,并且在不必要的地方,反而非常隐忍持重的我,当留学的时候,也不曾著过一书,立过一说。天性胆怯,从小就害着自卑狂的我,在新闻杂志或稠人广众之中,从不敢自家吹一点小小的气焰。不在图书馆内,便在咖啡店里、山水怀中过活的我,当那些现代的青年当做科场看的群众运动起来的时候,绝不会去慷慨悲歌的演说一次,出点无意义的风头。赋性愚鲁,不善交游,不善钻营的我,平心讲起来,在生活竞争剧烈,到处有陷阱设伏的现在的中国社会里,当然是没有生存的资格的。去年六月间,寻了几处职业失败之后,我心里想我自家若想逃出这恶浊的空气,想解决这生计困难的问题,最好唯有一死。但我若要自杀,我必须先弄几个钱来,痛饮饱吃一场,大醉之后,用了我的无用的武器,至少也要击杀一二个世间的人类——若他是比我富裕的时候,我就算替社会除了一个恶。若他是和我一样或比我更苦的时候,我就算解决了他的困难,救了他的灵魂——然后从容就死。我因为有这一种想法,所以去年夏天在睡不着的晚上,拖了沉重的脚,上黄浦江边去了好几次,仍复没有自杀。到了现在我可以老实的对你说了,我在那时候,我并不曾想到我死后的你将如何的生活过去。我的八十五岁的祖母,和六十来岁的母亲,在我死后又当如何的种种问题,当然更不在我的脑里了。你读到这里,或者要骂我没有责任心,丢下了你,自家一个去走干净的路。但我想这责任不应该推给我负的,第一,我们的国家社会,不能用我去做他们的工,使我有了气力能卖钱来养活我自家和你,所以现代的社会,就应该负这责任。即使退一步讲,第二,你的父母不能教育你,使你独立营生,便是你父母的坏处,所以你的父母也应该负这责任。第三,我的母亲戚族,知道我没有养活你的能力,要苦苦的劝我结婚,他们也应该负这责任。这不过是现在我写到这里想出来的话,当时原是没有想到的。

上海的T书局和我有些关系,是你所知道的。你今天午后不是从这T书局编辑所出发的么?去年六月经理的T君看我可怜不过,却为我关说了几处,但那几处不是说我没有声望,就嫌我脾气太大,不善趋奉他们的旨意,不愿意用我。我当初把我身边的衣服金银器具一件一件的典当之后,在烈日蒸照,灰土很多的上海市街中,整日的空跑了半个多月,几个有职业的先辈,和在东京曾经受过我的照拂的朋友的地方,我都去访问了。他们有的时候,也约我上菜馆去吃一次饭;有的时候,知道我的意思便也陪我做了一副忧郁的形容,且为我筹了许多没有实效的计划。我于这样的晚上,不是往黄浦江边去徘徊,便是一个人跑上法国公园的草地上去呆坐。在那时候,我一个人看看天上悠久的星河,听听远远从那公园的跳舞室里飞过来的舞曲的琴音,老有放声痛哭的时候,幸亏在黄昏的时节,公园的四周没有人来往,所以我得尽情的哭泣;有时候哭得倦了,我也曾在那公园的草地上露宿过的。

阳历六月十八的晚上——是我忘不了的一晚——T君拿了一封A地的朋友寄来的信到我住的地方来。平常只有我去找他,没有他来找我的,T君一进我的门,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机会了。他在我用的一张破桌子前坐下之后,果然把信里的事情对我讲了。他说:“A地仍复想请你去教书,你愿不愿意去?”

教书是有识无产阶级的最苦的职业,你和我已经住过半年,我的如何不愿意教书,教书的如何苦法,想是你所知道的,我在此处不必说了。况且A地的这学校里又有许多黑暗的地方,有几个想做校长的野心家,又是忌刻心很重的,像这样的地方的教席,我也不得不承认下去的当时的苦况,大约是你所意想不到的,因为我那时候同在伦敦的屋顶下挨饿的Chatterton一样,一边虽在那里吃苦,一边我写回来的家信上还写得娓娓有致,说什么地方也在请我,什么地方也在聘我哩!

啊啊!同是血肉造成的我,我原是有虚荣心,有自尊心的呀!请你不要骂我作墦间乞食的齐人吧!唉,时运不济,你就是骂我,我也甘心受骂的。

我们结婚后,你给我的一个钻石戒指,我在东京的时候,替你押卖了,这是你当时已经知道的。我当T君将A地某校的聘书交给我的时候,身边值钱的衣服器具已经典当尽了。在东京学校的图书馆里,我记得读过一个德国薄命诗人Grabbe的传记。一贫如洗的他想上京去求职业去,同我一样贫穷的他的老母将一副祖传的银的食器交给了他,作他的求职的资斧。他到了孤冷的首都里,今日吃一个银匙,明日吃一把银刀,不上几日,就把他那副祖传的食器吃完了。我记得Heine还嘲笑过他的。去年六月的我的穷状,可是比Grabbe更甚了;最后的一点值钱的物事,就是我在东京买来,预备送你的一个天赏堂制的银的装照相的架子,我在穷急的时候,早曾打算把它去换几个钱用,但一次一次的难关都被我打破,我决心把这一点微物,总要安安全全的送到你的手里;殊不知到了最后,我接到了A地某校的聘书之后,仍不得不把它去押在当铺里,换成了几个旅费,走回家来探望年老的祖母母亲,探望怯弱可怜同绵羊一样的你。

去年六月,我于一天晴朗的午后,从杭州坐了小汽船,在风景如画的钱塘江中跑回家来。过了灵桥里山等绿树连天的山峡,将近故乡县城的时候,我心里同时感着了一种可喜可怕的感觉。立在船舷上,呆呆的凝望着春江第一楼前后的山景,我口里虽在微吟“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二句唐诗,我的心里却在这样的默祷:

……天帝有灵,当使埠头一个我的认识的人也不在!要不使他们知道才好,要不使他们知道我今天沦落了回来才好……

船一靠岸,我左右手里提了两只皮箧,在晴日的底下从乱杂的人丛中伏倒了头,同逃也似的走回家来。我一进门看见母亲还在偏间的膳室里喝酒。我想张起喉音来亲亲热热的叫一声母亲的,但一见了亲人,我就把回国以来受的社会的侮辱想了出来,所以我的咽喉便梗住了;我只能把两只皮箧向凳上一抛,马上就匆匆的跑上楼上的你的房里来,好把我的没有丈夫气,到了伤心的时候就要流泪的坏习惯藏藏躲躲;谁知一进你的房,你却流了一脸的汗和眼泪,坐在床前呜咽地暗在啜泣。我动也不动的呆看了一会,方提起了干燥的喉音,幽幽的问你为什么要哭。你听了我这句问话反哭得更加厉害,暗泣中间却带起几声压不下去的唏嘘声来了。我又问你究竟为什么,你只是摇头不说。本来是伤心的我,又被你这样的引诱了一番,我就不得不抱了你的头同你对哭起来。喝不上一碗热茶的工夫,楼下的母亲就大骂着说:“……什么的公主娘娘,我说着这几句话,就要上楼去摆架子。……轮船埠头谁对你这小畜生讲了,在上海逛了一个多月,走将家来,一声也不叫,狠命的把皮箧在我面前一丢……这算是什么行为!……你便是封了王回来,也没有这样的行为的呀!……两夫妻暗地里通通信,商量商量,……你们好来谋杀我的……”

我听见了母亲的骂声,反而止住不哭了。听到“封了王回来”的这一句话,我觉得全身的血流都倒注了上来。在炎热的那盛暑的时候,我却同在寒冬的夜半似的手脚都发了抖。啊啊,那时候若没有你把我止住,我怕已经冒了大不孝的罪名,要永久的和我那年老的母亲诀别了。若那时候我和我母亲吵闹一场,那今年的祖母的死,我也是送不着的,我为了这事,也不得不重重的感谢你的呀!

那一天我的忽而从上海的回来,原是你也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的。后来母亲的气平了下去,你我的悲感也过去了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没有到家之先,母亲因为我久住上海不回家来的原因,在那里发脾气骂你。啊啊,你为了我的缘故,害骂害说的事情大约总也不止这一次了。也难怪你当我告诉你说我将于几日内动身到A地去的时候,哀哀的哭得不住的。你那柔顺的性质,是你一生吃苦的根源。同我的对于社会的虐待,丝毫没有反抗能力的性质,却是一样。啊啊!反抗反抗,我对于社会何尝不晓得反抗,你对于加到你身上来的虐待也何尝不晓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们,没有能力的我们,叫我们从何处反抗起呢?

到了痛定之后,我看看你的形容,比前年患疟疾的时候更消瘦了。到了晚上,我捏到你的下腿,竟没有那一段肥突的脚肚,从脚后跟起,到脚弯膝止,完全是一条直线。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白天我对你说我要上A地去的时候你就流眼泪的原因了。

我已经决定带你同往A地,将催A地的学校里速汇二百元旅费来的快信寄出之后,你我还不敢将这计划告诉母亲,怕母亲不赞成我们。到了旅费汇到的那天晚上,你还是疑惑不决的说:“万一外边去不能支持,仍要回家来的时候,如何是好呢!”

可怜你那被威权压服了的神经,竟好像是希腊的巫女,能预知今天的劫运似的。唉,我早知道有今天的一段悲剧,我当时就不该带你出来了。

我去年暑假郁郁的在家里和你住了几天,竟不料就会种下一个烦恼的种子的。等我们同到了A地将房屋什器安顿好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不是平常的身体了。吃几口饭就要呕吐。每天只是懒懒的在床上躺着。头一个月我因为不知底细,曾经骂过你几次,到了三四个月上,你的身体一天一天的重起来,我的神经受了种种激刺,也一天一天的粗暴起来了。

第一因为学校里的课程干燥无味,我天天去上课就同上刑具被拷问一样,胸中只感着一种压迫。

第二因为我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旧作的文字,淘了许多无聊的闲气。更有些忌刻我的恶劣分子,就想以此来作我的葬歌,纷纷的攻击我起来。

第三我平时原是挥霍惯了的,一想到辞了教授的职后,就又不得不同六月间一样,尝那失业的苦味。况且现在又有了家室,又有了未来的儿女,万一再同那时候一样的失起业来,岂不要比曩时更苦。

我前面也已经提起过了,在社会上虽是一个懦弱的受难者的我,在家庭内却是一个凶恶的暴君。在社会上受的虐待,欺凌,侮辱,我都要一一回家来向你发泄的。可怜你自从去年十月以来,竟变了一只无罪的羔羊,日日在那里替社会赎罪,作了供我这无能的暴君的牺牲。我在外面受了气回来,不是说你做的菜不好吃,就骂你是害我吃苦的原因。我一想到了将来失业的时候的苦况,神经激动起来的时候每骂着说:“你去死!你死了我方有出头的日子。我辛辛苦苦,是为什么人在这里做牛马的呀。要只有我一个人,我何处不可去,我何苦要在这死地方做苦工呢!只知道在家里坐食的你这行尸,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生存在这世上的呀?……”

你被我骂不过,就暗哭起来。我骂你一场之后,把胸中的悲愤发泄完了,大抵总立时痛责我自家,上前来爱抚你一番,并且每用了柔和的声气,细细的把我的发气的原因——社会对我的虐待——讲给你听。你听了反替我抱着不平,每又哀哀的为我痛哭,到后来,终究到了两人相持对泣而后已。像这样的情景,起初不过间几日一次的,到后来将放年假的时候,变了一日一次或一日数次了。

唉唉,这悲剧的出生,不知究竟是结婚的罪恶呢?还是社会的罪恶?若是为结婚错了的原因而起的,那这问题倒还容易解决;若因社会的组织不良,致使我不能得适当的职业,你不能过安乐的日子,因而生出这种家庭的悲剧的,那我们的社会就不得不根本的改革了。

在这样的忧患中间,我与你的悲哀的继承者,竟生了下来,没有足月的这小生命,看来也是一个神经质的薄命的相儿。你看他那哭时的额上的一条青筋,不是神经质的证据么?饥饿的时候,你喂乳若迟一点,他老要哭个不止,像这样的性格,便是将来吃苦的基础。唉唉,我既生到了世上,受这样的社会的煎熬,正在求生不可,求死不得的时候,又何苦多此一举,生这一块肉在人世呢?啊啊!矛盾,惭愧,我是解说不了的了。以后若有人动问,就请你答复吧!

悲剧的收场,是在一个月的前头。那时候你的神经已经昏乱了,大约已记不清楚,但我却牢牢记着的。那天晚上,正下弦的月亮刚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

我自从辞去了教授职后,托哥哥在某银行里谋了一个位置。但不幸的时候,事运不巧,偏偏某银行为了政治上的问题,开不出来。我闲居A地,日日在家中喝酒,喝醉之后,便声声的骂你与刚出生的那小孩,说你与小孩是我的脚镣,我大约要为你们的缘故沉水而死的。我硬要你们回故乡去,你们却是不肯。那一晚我骂了一阵,已经是朦胧的想睡了。在半醒半睡中间,我从帐子里看出来,好像见你在与小孩讲话。“……你要乖些……要乖些。……小宝睡了吧……不要讨爸爸的厌……不要讨……娘去之后……要……要……乖些……”

讲了一阵,我好像看见你坐在洋灯影里揩眼泪,这是你的常态,我看得不耐烦了,所以就翻了一转身,面朝着了里床。我在背后觉得你在灯下哭了一会,又站起来把我的帐子掀开了对我看了一回。我那时候只觉得好睡,所以没有同你讲话。以后我就睡着了。

我们街前的车夫,在我们门外乱打的时候,我才从被里跳了起来。我跌来碰去的走出门来的时候,已经是昏乱得不堪了。我只见你的披散的头发,结成了一块,围在你的项上。正是下弦的月亮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黄灰色的月光射在你的面上;你那本来是灰白的面色,反射出了一道冷光,你的眼睛好好的闭在那里,嘴唇还在微微的动着;你的湿透了的棉袄上,因为有几个扛你回来的车夫的黑影投射着,所以是一块黑一块青的。我把洋灯在地上一放,就抱着了你叫了几声,你的眼睛开了一开,马上就闭上了,眼角上却涌了两条眼泪出来。啊啊,我知道你那时候心里并不怨我的,我知道你并不怨我的,我看了你的眼泪,就能辨出你的心事来,但是我哪能不哭,我哪能不哭呢!我还怕什么?我还要维持什么体面?我就当了众人的面前哭出来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把你搬进了房。你床上睡着的小孩,听见了嘈杂的人声,也放大了喉咙啼泣了起来。大约是小孩的哭声传到了你的耳膜上了,你才张开眼来,含了许多眼泪对我看了一眼。我一边替你换湿衣裳,一边叫你安睡,不要去管那小孩。恰好间壁雇在那里的乳母,也听见了这杂噪声起了床,跑了过来;我知道你眷念小孩,所以就叫乳母替我把小孩抱了过来。奶妈抱了小孩走过床上你的身边的时候,你又对她看了一眼。同时我却听见长江里的轮船放了一声开船的汽笛声。

在病院里看护你的十五天工夫,是我的心地最纯洁的日子。利己心很重的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纯洁的爱情过。可怜你身体热到四十一度的时候,还要忽而从睡梦中坐起来问我:“龙儿,怎么样了?”“你要上银行去了么?”

我从A地动身的时候,本来打算同你同回家去住的,像这样的社会上,谅来总也没有我的位置了。即使寻着了职业,像我这样愚笨的人,也是没有希望的。我们家里,虽则不是豪富,然而也可算得中产,养养你,养养我,养养我们的龙儿的几颗米是有的。你今年二十七,我今年二十八了,即使你我各有五十岁好活,以后还有几年?我也不想富贵功名了。若为一点毫无价值的浮名,几个不义的金钱,要把良心拿出来去换,要牺牲了他人作我的踏脚板,那也何苦哩。这本来是我从A地同你和龙儿动身时候的决心。不是动身的前几晚,我同你拿出了许多建筑的图案来看了么?我们两人不是把我们回家之后,预备到北城近郊的地里,由我们自家的手去造的小茅屋的样子画得好好的么?我们将走的前几天不是到A地的可纪念的地方,与你我有关的地方都去逛了么?我在长江轮船上的时候,这决心还是坚固得很的。

我这决心的动摇,在我到上海的第二天。那天白天我同你照了照相,吃了午膳,不是去访问了一位初从日本回来的朋友么?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他,他也不说可,不说否,但只指着他的几位小孩说:“你看看我看,我是怎么也不愿意逃避的。我的系累,岂不是比你更多么?”

啊啊!好胜的心思,比人一倍强盛的我,到了这兵残垓下的时候,同落水鸡似的逃回乡里去——这一出失意的还乡记,就是比我更怯弱的青年,也不愿意上台去演的呀!我回来之后,晚上一晚不曾睡着。你知道我胸中的愁郁,所以只是默默的不响,因为在这时候,你若说一句话,总难免不被我痛骂。这是我的老脾气,虽从你进病院之后直到那天还没有发过,但你那事件发生以前却是常发的。

像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三天。到了昨天晚上,你大约是看得我难受了,所以当我兀兀的坐在床上的时候,你就对我说:“你不要急得这样,你就一个人住在上海吧。你但须送我上火车,我与龙儿是可以回去的,你可以不必同我们去。我想明天马上就搭午后的车回浙江去。”

本来今天晚上还有一处请我们夫妇吃饭的地方,但你因为怕我昨晚答应你将你和小孩先送回家的事情要变卦,所以你今天就急急的要走。我一边只觉得对你不起,一边心里不知怎么的又在恨你。所以我当你在那里捡东西的时候,眼睛里涌着两泓清泪,只是默默的讲不出话来。直到送你上车之后,在车座里坐了一会,等车快开了,我才讲了一句:“今天天气倒还好。”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把头朝向了那面的车窗,好像在那里探看天气的样子,许久不回过头来。唉唉,你那时若把你那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看一看,我也许会同你马上就痛哭起来的,也许仍复把你留在上海,不使你一个人回去的。也许我就硬的陪你回浙江去的,至少我也许要陪你到杭州。但你终不回转头来,我也不再说第二句话,就站起来走下车了。我在月台上立了一会,故意不对你的玻璃窗看。等车开的时候,我赶上了几步,却对你看了一眼,我见你的眼下左颊上有一条痕迹在那里发光。我眼见得车去远了,月台上的人都跑了出去,我一个人落得最后,慢慢的走出车站来。我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心里只觉得是以后不能与你再见的样子,我心酸极了。啊啊!我这不祥之语,是多讲的。我在外边只希望你和龙儿的身体壮健,你和母亲的感情融洽。我是无论如何,不至投水自沉的,请你安心。你到家之后千万要写信来给我的哩!我不接到你平安到家的信,什么决心也不能下,我是在这里等你的信的。一九二三年四月六日清明节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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