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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0 15:5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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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付秀莹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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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坚代书系:夜妆

中坚代书系:夜妆试读:

旧事了

同路由认识,是在一个秋天。

那时候,你刚刚从一场感情的浩劫中挣扎出来,来北京,读博。你喜欢这个城市,喜欢宁静的校园。你想在这里重新开始。你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像一个疯子。同屋的温小棉夸张地瞪大眼睛,说,你是不是一个修女啊丰佩?你不说话,笑。是的。温小棉说得没错。你就是一个修女。在经历了感情的炼狱之后,你心如枯井。你不相信男人。任何。你把伤口深深地埋藏起来。你只以微笑示人。在众人面前,你是一个多么明媚的女人啊。笑容璀璨,干净,像阳光,刹那间便把世界照亮了。可是,路由一下子就洞穿了你。他看出了你的明媚背后,缠缠绕绕挥之不去的忧伤。路由说,丰佩,知道吗?是你的忧伤打动了我。你感到有一股温热的潮水涌上心头,迅速进逼你的鼻腔和眼底。你掩饰地扭过头去,看窗外华灯下的京城,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还有人,在夜的河流中倏忽来去。城市像一个断断续续的梦,悬浮在灯火阑珊处,零乱,荒诞,有一种不真实的幻觉。

被温小棉拉到那个酒会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一进门,你便后悔了。一屋子的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看得出,这是一个比较正式的酒会。男士们都着西装,女士们,则多是晚礼服。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牛仔裤、帆布鞋,还有那件珠灰色棉布衬衣,知道是穿错了。心想,管他!错便错了。反倒镇定下来。温小棉携着你的手,向众人介绍。她的声音像风,在喧嚣的河流上吹过。大厅里忽然安静下来。一屋子的目光看向你,你感到有些无措,却依旧微笑着,一一点头,致意。一屋子的人,你一个都不认识。除了温小棉。温小棉是作家。今天这个酒会,大约都是文人骚客。对文人,尤其是,对作家,你总是怀有特别的好奇心。这些整天活在虚构世界的人,在日常生活中,究竟有几分真实?

温小棉真是个人来疯。她属于那种本色演员,随处都是舞台,胜任剧情要求的各种角色。你不演戏,真是亏了。你曾经笑她。温小棉也笑,人生如戏——戏里戏外,谁能分得明白?

温小棉是那种第一眼美女,气焰嚣张得厉害。待要真的深究起来,五官倒是极平常的,最致命的,是她的风姿。是谁说过,姿态之美,胜过容颜之美。这话说的是温小棉。温小棉最是懂得,如何把那惊心动魄的凹凸秀出来,千回百转,一唱三叹。温小棉端着一杯红酒,袅袅地走过来,关照你吃点东西。今天的点心不错,有你最爱的黑森林,还有龙眼,很新鲜。温小棉穿一袭落日红小礼服,传统旗袍的改良版,前面包得严严的,是良家妇女的范式,后背却几乎全裸出来,蜜色的,透明的,腰窝深深地陷下去,在灯光下闪着绸缎的光泽,叫人惊艳。你忍不住在她耳边说,好个妖精!温小棉笑,我等着吃唐僧肉呢。

正说着话,温小棉忽然拿手肘碰一碰你。你还来不及反应,一个男人已经走到面前,端着酒杯,向你们颔首。温小棉仿佛一条河流,在一瞬间便生动起来,活泼泼的,眼波荡漾,嗓音柔软,向那个人频频举杯。你心里笑了一下。这才认真打量眼前的男人。驼色休闲西装,高大挺拔,有一点温文尔雅,气场却极大。他站在那里,同温小棉说着话,微笑。他的牙齿可真好。显然,他们是很熟络的朋友了。你礼貌地立在一旁,打算稍候片刻,悄悄地走开。不料,那人却忽然转过头来,问,这位是——问的是温小棉,眼睛却看着你。温小棉妩媚地笑起来,有点撒娇的意味。丰佩啊,真是贵人多忘事——那人也不分辩,冲你举起酒杯,说,路由。认识你很高兴。你们碰了杯。两只酒杯相碰的刹那,撞击声清脆可爱。

那是你和路由的第一次见面。

后来,你一遍一遍回忆起那个夜晚的片鳞只爪,却总是一片恍惚。仿佛是醉酒的人,醒来后的四顾茫然。又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梦,梦里梦外,不知身在何处。是的,那是一个恍惚的夜晚。恍惚的灯光,恍惚的音乐,恍惚的人声,恍惚的衣影。温小棉的笑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若隐若现。路由的声音很低,仿若耳语。红酒好滋味。在高脚杯里荡漾,飞溅。你惊讶于那样一种动人的殷红,红得热烈,红得几乎都要破了。后来,路由不止一次跟你说起那个夜晚。丰佩,你知道吗?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恍惚了。你心里跳了一下。恍惚。在那个夜晚,你们彼此的感觉是如此相似。那一瞬,你忽然警觉了。恍惚。这种恍惚的感觉,是爱情。

爱情。怎么说呢,你不是不相信爱情。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爱情更美好的事物吗?爱情是甘美的浆汁,却剧毒。只有勇敢的人,才能够把它一饮而尽。你承认,你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在曾经的那一场情感中,你元气大伤。你把自己的心包裹起来,用厚厚的铠甲,来抵挡尘世间纷飞的明枪暗箭。当然,你也感到孤独。不是寂寞。是孤独。没有人能够相信,你喜欢与孤独共处,你享受孤独。孤独像一条河流,外表温顺,只有沉溺其中的人,才能够懂得它的汹涌和动荡,你不是温小棉。温小棉说,她害怕孤独。温小棉有各色各样的男人。温小棉是女王,他们是她的裙下臣子。温小棉的卓绝之处在于,她爱他们,爱他们中的每一个。她是他们的母亲,姐姐,情人,妹妹,女儿。她在每一个角色中胜任愉快,如鱼在水中。温小棉常常笑称,她爱天下所有的哥哥。温小棉是一个坦诚的人。至少,真实。你却常常为她担着一份心事。你担心,她会在如此犬牙交错的关系中伤了自己。然而,你错了。温小棉非但小说厉害,在风月场上,也确有过人之处。温小棉是一个很牛掰的女人。有时候,面对温小棉,你会忽然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世俗,虚伪,装腔作势。你不得不承认,在某种意义上,温小棉是你的替身——至少,是你的无数替身之一种。她代替你,挣脱掉层层枷锁,精神的,肉体的,在滚滚红尘中纵身一跳——飞蛾扑火,粉身碎骨,都由它去了。二

和路由第一次约会,也是缘于温小棉。有一回,大约是那个酒会之后的一个月吧,温小棉忽然对你说:“丰佩,路由约你了吧?”你一愣:“路由?”那一段时间,你正忙着准备外语考试,昏天黑地。路由。你几乎忘记了这个名字。“就是那天酒会上的钻石男啊。”温小棉说,“我警告你啊,别漫不经心。前几天,他朝我要了你的手机号。”你笑:“这么好的钻石,你怎么自己不收服了?”温小棉说:“你别激我啊,激起我的斗志,我非把这颗钻石装兜里不可——到时候,你可别哭。”

读博一年级,最要命的就是外语。好在本科四年,英语专业,也算是你的当行本色了。那个目光灼人的大胡子外教,从来不掩饰对你的欣赏,密斯丰密斯丰,是悦耳的男中音。温小棉坏坏地说:“蜜蜂蜜蜂,我看他就是一只大蜜蜂,想钻进你这朵花心里去采蜜。洋人嘛,好是好,可是太生猛,只怕是——”你把一块巧克力掷过去,仍没有堵住温小棉的嘴。

回到寝室的时候,手机响了。你的心突地一跳。却是商场的提示电话。一个甜美的声音告诉你,某品牌的手袋最近有了新款,款款深情,一定有一款为你而生。挂掉电话,你才蓦然觉察出自己的惆怅。为什么惆怅呢?你在对什么暗怀期待?

秋天的阳光,像金粒子,在窗前跳荡。梧桐宽大的叶子,经了日光的照射,变作耀眼的金红。一个红裙的女孩子从楼下走过,长发共裙袂齐飞,在秋风中,格外有一种寥落之美。你看着那远去的身影,蓦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当年,那青春飞扬的岁月,如花如锦。那些跳荡和尖啸,鲜衣和怒马,轻狂和青涩,都远去了。而今,你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二十九。青春的尾巴稍纵即逝。你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还有恐惧。其实,来北京之前,你是抱着近乎悲壮的雄心,或者,叫作野心也好。你站在这所著名的大学校园里,仰望夜空,你对自己说,丰佩,这是你的再生之地。秋风满怀。内心澄澈。虫子的鸣叫零零落落,在某个瞬间交织成一片。一只萤火虫飞过来,幽微的光芒,在深蓝的夜色中,像一个温暖的隐喻。

然而,正如温小棉所说,你这样一个女人,怎么能够免去情爱的纠结呢?或许,二十九岁,正是一个女人的盛期。浆汁饱满,花叶葱茏。即便素面布裙,也会散发出一种醉人的气息。总有男人向你示爱,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你却一笑了之,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最有意思的是,你的师弟,一个山东男孩子,高大威猛,在你面前,却是一个羞涩的小男生。他帮你修电脑,买书,跑邮局,鞍前马后,他愿意做一切,为你。你坦然接受着这一切,却并不说破。有时候,看着他从阳光下走过来,笑着,满脸的汗水,你的心忽然就感到了微疼。你暗暗骂自己的自私。你吃过感情的苦。你不该这样对他。当一个人赤膊上阵的时候,如果不是铜头铁臂,怎么能够免于刀光剑影的伤害?而你,躲在厚厚的盔甲后面,残忍地试验着寒冷的刀锋。不对等。你们不对等。然而,这个世界上,有对等的爱情吗?你轻轻吁出一口气,咬着嘴唇。直到感觉有咸的汁液慢慢沁出。

你开始给师弟介绍女孩子。一个接着一个。你指点他如何穿衣服,如何约会,如何追女孩。耐心的,细致的,家常的,亲切的——完全是师姐的口吻。你故意不去理会他的眼神。你是一个狠心的人。

还有,那个大胡子外教。公正地说,他是一个帅气的男人,五官倒在其次,那漂亮的大胡子,令他格外有一种男子气概。他喜欢你。这是学院公开的秘密。而且,大胡子外教是单身。是众多女博士的梦中人。大胡子外教叫威廉,中文名字叫魏冷。你不喜欢魏冷这个名字。你喜欢叫他William,用地道的美音。你的口语很好,音色纯美。有时候,你也会赴威廉的约。校园里,有时是幽静的咖啡馆,最宜于情人。可是,你从来不去威廉的单身公寓。你有自己的底线。做一个有底线的人,是一件好事。它让人内心安宁。

然而,真的安宁吗?那些失眠的夜晚,你像一匹野马,在绮丽的幻想里疯狂地奔跑,奔跑。山重,水复,柳暗之后,才是花明。一些东西像有毒的蘑菇,在雨夜里潜滋暗长,也妩媚,也危险,带着蛊惑的气息和微腥的味道。你在幽暗的夜色中独自流浪,暗自芬芳,却分明触摸到了它的肥美多汁。无数次,洗澡的时候,看着镜子里那个被水汽萦绕的人,脂红粉白,如微雨中的花瓣。你能够听见它们在暗夜里盛开的呢喃和尖叫。

路由来电话的那一天,是个周末。温小棉照例不在。你靠在床头,抱着一本书,昏昏欲睡。陌生号码。你没有接。电话响了两遍。第三遍的时候,你摁了接听键。路由在电话那端说,怎么不接电话?我路由。你刹那间便恍惚了。路由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说了多久,你都不记得了。你只记住了一句话。周六晚七点,绿岛见。

后来,你不止一次向他抱怨,他不容置疑的语气,完全没有初次约会的百般迂回和小心试探。他笑,傻瓜,这叫策略。你的心突地一跳。策略。如此说来,他早早跟温小棉要了你的号码,却迟迟按兵不动,也是策略之一种了。你暗笑自己的敏感。而更多的,是自责。怎么会这样呢,像个傻瓜。甚至都没有矜持一下,哪怕是稍微示意也好。你却任由他挂掉电话,听他说,不见不散啊。嘟嘟的忙音在空气中跳荡。你握着话筒,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一沓稿纸散落在书桌上,慌乱,仓促,喘息甫定。一只苹果刚削了一半,拖着长的裙袂,躺在盘子里,像一幅被随意涂抹的静物。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有多少回,你祈祷时光机器飞速地旋转,倒流,在多年前的那个周末定格。阳光从窗子里照过来,穿越窗台上那丛茂盛的绿萝,筛下不规则的斑点。你仰起脸,让其中一片落在眼睛深处。水在杯子里,静止不动。你握着话筒,镇定地说,抱歉,不巧。我有约了。

这是真的。前一个晚上,大胡子外教约你吃饭,就在周六,晚七点,绿岛。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冥冥中,或许真的有一种叫作命运的东西,强硬地左右着你的人生轨迹。你是这样的一个人,外表柔弱,内心刚硬。你可以抗拒很多。可是,你无法抗拒命运。

绿岛是一家西餐厅,环境幽雅。你在侍者的导引下向深处走去。落地窗的位置,你看见路由向你颔首微笑。你穿了一件纯黑毛衣,酒红薄呢短裙,黑色软牛皮短靴,黑色风衣,脖子上绕一条酒红色丝巾。那一晚,你化了淡妆,酒红色唇彩,淡淡地打了胭脂。你不知道,灯光下的你,是多么动人。路由站起来,伸手示意,请你入座。侍者殷勤地接过你的风衣,为你送来柠檬水。灯光迷离,钢琴声缓缓流淌,像小溪,把世间的灰尘一一洗净。你慢慢喝着柠檬水,内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路由在对面看着你。侍者布菜。菜品丰富。琳琳琅琅摆满了桌面。藤编的花插里是一枝百合,香水百合,在灯光下幽幽地绽放。后来,你一点都记不起那晚吃了什么。只记得,你们仿佛吃得很少,大多数时候,你们沉默。餐厅宁静。侍者远远地站着,等候吩咐。对面,是一个小的壁炉,烧得正好,金红的火芯子,勾着淡蓝的边,热烈,恣意,在这个深秋的夜晚,让人感到一种甜蜜的暖意。你在这种暖意中慢慢放松,沉陷。你喜欢这种沉陷。盔甲太重了。这些年,你穿着满身的盔甲,左冲右突,你累了,身心俱疲。那一晚,你喝了很多酒。你喜欢那种放松的感觉。也不仅仅是放松。是恣意,还有不羁。你是那样一个矜持的女人,紧绷,内敛,生涩,像一枚七月摘下的苹果,一把等待调试的小提琴。路由端着酒杯,看着你。他不劝你,喝,或者不喝。他不说话。他的眼睛深处有一种东西,跳跃的,明亮的,转瞬间便消逝了。柠檬片在水中呼吸,像饱满的唇,准备说出新鲜动人的语言。葡萄酒,一定是葡萄托付给秋天的梦,清澈的,晶莹的,不染世间的一粒尘埃。

依然是沉默。你忽然就在那种沉默里警惕了。这不正常。你想找一些话题。你不停地说。说了很多。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秋风乍起,把整齐的世界吹得凌乱。壁炉里火焰跳跃,像金色的舌头,一些东西在上面隐秘地生长,滚动。那一个夜晚,你几乎说尽了千言万语。然后,你沉默了。然后,你哭了。你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你居然哭了。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刹那间,你竟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你慢慢地喝酒。泪水是一场暴雨,无声地倾泻。仿佛,郁积多年的河流,忽然找到了奔流的出口。路由看着你,像看着一个转瞬间任性的孩子。显然,这出乎他的意料。他不说话,看着你。纸巾一张一张递过来,被泪水浸透,洁白的,柔软的,像风雨中哀伤的百合,落花委地,零落成泥。这么多年,你一直以为,你已经修炼得金刚不坏,百毒不侵。你从来不在人前哭泣,你只在夜的深渊中独自沉沦,用倒流的泪水,一一洗净时间的灰尘。可是,那一晚,那一瞬,你今生的泪水飞溅,你所有的伤痛汹涌而来。你听见一些经年的东西在泪水中轰然倒塌,尘土飞扬起来,把你的来路慢慢湮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尘埃落定,海晏河清。你从梦中抬起头来,蓦然发现自己躺在路由的怀里。

后来,你无数次重新回到那个夜晚,试图打捞起那个夜晚的一些消息,红酒,百合,深秋的风,壁炉里热烈的火焰,还有,沉默。金沙沉陷般的沉默。你只记得这些。你根本不记得,那一个夜晚,你化作了一条人鱼,在夜的河流中游弋,飞翔。春汛动荡,水草柔媚如丝,你在汹涌的浪潮中隐没,喧嚣的涛声混合着你的尖叫,那个夜晚,是情欲的乱世。三

温小棉照常地忙。忙着写作,约会,敷衍各种各样的男人和粉丝。温小棉有很多粉丝。他们买她的书,追捧她,被她虚构的故事骗得晕头转向。他们在微博里赞美她,对着她的照片想入非非。温小棉的照片很漂亮。当然,温小棉的小说也漂亮。你一直认为,温小棉根本不必读博。要知道,学术和创作,它们完全是两回事。小说是作家的白日梦。而那些学术黑话,怎么能试图做出梦的解析?温小棉也常常大呼上当,悔不当初。可温小棉总能把自己劝开。温小棉的好处在于,不钻牛角尖。而你的坏处是,太爱钻牛角尖。这不是你说的。这是路由对你的评价。

你是在后来才知道,路由是一家文化公司的老总。那时候,路由还住在望京。房子是租来的,一居室,有些局促。路由的意思,先凑合住,迟早是要换大房子的。换就换大房,一步到位。路由说这话的时候看着窗外,一只大雁正从天空飞过。我可不愿意像老顾那样,在北京搬上十三次家。老顾是路由的朋友。老顾搬家的故事,成为大家的一个笑谈。据说,老顾搬家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先是老顾,后来是老顾和老婆,再后来是老顾和老婆、女儿,再后来是老顾、老顾老婆、老顾女儿,还有一只猫。老顾喜欢猫。每一次,大家想象着老顾带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北京的大街上施施然穿过,都禁不住要笑。可是,路由不笑。从来不。路由最喜欢给你讲的,便是他的奋斗史。穷小子出身,没有多少文化,从穷乡僻壤一头撞进繁华京城,什么没有经历过?一路攻城略地厮杀过来,总有几段惊心动魄的故事,直让人听得一时悲凉,一时沸腾。路由的脸隐在灯影里,你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你分明感觉到,他的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凉的汗。在那一瞬,你忽然对眼前这个男人心生疼惜。你抱住他的头,把它揽在自己怀里,像一个母亲。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女人的母性,是一种本能,它会在刹那间勃发,比情欲更让人血脉贲张。

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这是真的。晴朗的日子里,天空高远,极目眺望,让人有一种温柔的眩晕。而大地,是饱满的果实,又绚烂,又寂静,不动声色,而汁水充盈。你喜欢秋天。那是你生命中最好的季节。

读博的生活,怎么说呢,跟想象中还是不同的。忽然就有了大把的时间。自己喜欢的学校,喜欢的专业,还有,喜欢的人,都在这里了。上帝怎么可以如此眷顾一个人呢,有时候,你不免暗自庆幸当初的选择。或许,北京真的是你的福地。正如人一样,城市也是有气质的。这个城市,大气,包容,是大海,可以纳百川。你喜欢北京的气质。有时候,你站在过街天桥上,俯身看着大街上浩荡的河流,车的河流,人的河流,灯光的河流,灿烂的,斑斓的,像一个真实的梦幻。高大的建筑物兀自沉默着,把变形的影子投在墨蓝的天空背景上。你扶着栏杆,静静地看着脚下的夜晚,长久地看着。有小贩过来兜揽生意,你微笑着同他砍价,也不怎么认真。风钻进你的长衬衣里,跟路由一模一样的长衬衫。你抱着那个笑眯眯的小兔子,慢慢从天桥上走下来。是个胖兔子,红裤绿袄,笑得没心没肺。

深秋的北京是风情万种的。郊外,旷野寥廓,大片大片的草木,金黄,金红,暗金,深褐,错杂在一起,斑斓极了。湖水明净,是大地的秋波。风轻轻掠过,脸上的绒毛微微颤抖,毛茸茸地痒。一只野鸟在湖边徘徊,头颈低垂,线条忧伤动人。大胡子外教拿着相机,兴奋得像个孩子。他时而奔跑,时而趴下,相机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他携着它,在光与影的变幻中一起历险,时时发出天真的惊叫。看着大胡子那亮晶晶的眼睛,牛仔裤上的草屑和尘土,鞋带松了,泥巴令那只黑色的耐克面目全非。你觉得这位英国的绅士,真是可爱极了。你自然也成为他镜头里的主角。你笑着,长发飞扬,红晕满面。秋天的太阳柔软醇厚,像酒,为你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大胡子忽然跑过来,在你的额头上轻轻一吻。你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为什么不呢?这个可爱的人,他就是一个孩子。不是吗?

不远处,温小棉正在同一个韩国留学生调笑。那男孩子生得眉眼清俊,肤色白皙,说话动辄脸红,眉梢眼间,有那么一点女儿态度。温小棉是何许人,哪里肯放过他?端着一杯冰淇淋,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着。她把那薄薄的木片在唇齿间细细地吮吸着,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的人,一直看到他的眼睛里去。那男孩子究竟年纪轻,哪里经见过这样的阵势,早把一张脸飞红了,眼睛躲闪不及,慌乱间一眼撞见那红唇,像是被烫着了一般。待要挣扎着坐起来,早被温小棉轻轻擒住,把尖尖的食指点住了他的下巴颏,逼他用蹩脚的汉语,结结巴巴地谈对她新书的感受。那男孩子哪里招架得了?只好胡乱说了。温小棉歪着头,一面吃冰淇淋,一面认真听着,也不知听到了什么,纵声大笑起来。草地上两只灰肚喜鹊,吃了一惊,扑棱棱飞走了。只留下细细的羽毛,若有若无,在金色的秋阳里活泼泼地游动。你忽然有些不忍,正待走过去解围,却见那边已经安静下来。那男孩子半跪着,正伏在温小棉身上,帮她一下一下地往眼睛里吹气。温小棉嘴里轻轻叫着,说轻点,轻点你!这样怎么能吹出来?

秋游有一个节目是摘栗子。你不知道,在京郊,还有这样大片的栗子树。那是你第一次看见栗子树。树林茂密,偶尔有几点阳光漏进来,跳跃着,散落一地的碎金子。大家都走散了。温小棉和那个男孩子也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大胡子忠诚地陪着你,不离左右。这一回郊游,他收获最大。那个帆布大背包装得鼓鼓囊囊,都是他的宝贝。鹅卵石。鸟蛋。一大束芦苇,飞着白花。一只风干的大葫芦,色泽金黄,像美人颈,有着美好的曲线。你嘲笑他。他便笑,Take autumn home,把秋天带回家。你看着他那华美的大胡子,还有大胡子里流溢出来的笑容,在那一瞬,你忽然觉得,这个大胡子英国人,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四

那时候,望京还没有这几年热闹。北京简直是一个大工地。到处是建设中的大楼。脚手架矗立着,高得让人心惊。成群的农民工,戴着黄色的安全帽,蹲在马路牙子上吃馒头。他们盯着来往的行人,眼睛深处意味复杂。夏天的午后,他们就那样在马路一旁躺着,伸手伸脚,满不在乎地睡觉。罐头瓶子充作水杯,在边上随便扔着。颜色暧昧的毛巾,此时搭在眼睛上,遮住日光,也遮住外面世界的喧嚣。嘴巴微微张开着,脸色黝黑,是憨厚的乡下人的相貌。他们在梦里,该是回到故乡的田野了吧。或者,是梦见了老家的女人,还有孩子——忽然间,他们咧嘴笑了。路由的住所旁边,就有这样一个工地。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那几年中,大楼一直没有建起来。周末,去路由那里,那个工地是你的必经之路。

应该说,路由是一个勤奋的人。在北京,多的是路由这样的外省青年。他们从最底层干起,尝尽艰辛,一步一步,努力向前冲。他们的人生理想,是在这个城市扎下根,发芽,开花,结果,绿树成荫。路由不止一次跟你说,丰佩,我一定要努力。一定。你揉着他的头发,说当然。你已经很努力了。你这话不是安慰,是事实。路由的手机永远繁忙。路由对着电话,以各种各样的语调和神情,跟人家说话。有时候,你看着路由兢兢业业的样子,心里某个地方会有一种细细的疼。

你们很少外出。路由忙。而你,是因为心疼,心疼他的人,心疼他的钱。你们很少去大商场购物,去饭店吃饭,去喝咖啡,去旅游。到了这个年纪,除净了青春的火气,你早已经没有了那种小女孩的虚荣心。大多数时候,你们会在家里,在路由那个局促的一居室。你为他洗衣服,擦地,收拾房间。你穿着家常的衣裳,头发挽起来,到楼下的菜场买菜。为了一把葱,跟人家讨价还价。立在鱼贩子身旁,看人家杀鱼,等人家把鱼子从主顾们的鱼肚子里掏出来,留给你。路由喜欢鱼子。菜场真是让人归顺生活的地方。蔬菜,粮食,水果。排骨在利刃下快乐地尖叫。母鸡卧在笼子里,等待着被某个人从尘世救赎。豆腐是洁白的。而花生油金黄。你拎着篮子在人群中穿梭,忽然发现,你无比热爱这充满人间烟火的俗世,你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眷恋这如岩浆般沸腾的火辣辣的生活。

你从小娇生惯养,不谙厨艺。可是,在路由那个阳台改造的小厨房里,你脱胎换骨,习得一身好功夫。路由在书桌前写东西。你扎着围裙,在厨房里煎炸烹煮,像一个真正的主妇。抽油烟机訇訇响着。葱花在热油中噼啪爆裂,一滴油飞起来,溅到你的手背上。你把手背放到嘴边,飞快地吮一吮。

灯光下,你们默默吃饭。清蒸鱼的香气在狭小的空间里流荡。窗帘低垂,挡住了世间的灰尘。这是你们的世界。温暖,妥帖,安宁,却暗流涌动。你喜欢这样的夜晚。

你从来没有问过,路由是不是喜欢。你想,路由一定是喜欢的。怎么能不喜欢呢?那些美好的夜晚,那些夜晚中最令人心醉的段落,那些华彩的章节,那些你愿意用一生来回味的旖旎情致。怎么能不喜欢呢?五

那一阵子,你和温小棉没有碰面。你在的时候,她不在。她在的时候,你却不在。只有在学院的活动中,你们才难得一见。短信也很少有。你们之间,有那么一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那一回,学院里有个会议。一进小礼堂,一眼看见温小棉立在门旁听电话。温小棉换了发型,妩媚的大卷,随意散在肩上。偏留了齐眉的刘海,有一种小女孩的稚气。温小棉看见你,冲你挥挥手。你站在一旁,等她收线。

窗外,是一个小园子,叫作来园,种了许多竹子。深褐色的叶子,在风中瑟瑟抖动,格外生出一种萧索的意味来。池塘里的水,已经瘦了。再没有当日荷叶田田的胜景。一只麻雀,在午后的阳光里流连,自得其乐。温小棉走过来,研究般地看着你的脸。怎么样?你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只有含糊地说,还好。温小棉忽然叹口气,说,那就好。你问,你呢?温小棉笑,绯闻缠身啊。你也笑,你就不能从此金盆洗手,做个良家妇女?温小棉笑起来,这个——太难了。主席台上的麦克风清了清嗓子,会议马上就开始了。

吃饭的时候,你才知道,温小棉正陷入一场“日志门”。温小棉在博客里写日志。本来,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有话则短,无话则长。写下来的,全不是要紧的。因为在博客里公开,多少就有一些表演的成分。既是表演,便一定会有观众。温小棉是当红女作家,观众的好奇心便会更大。观众需要在温小棉的博客日志里了解她的生活,哪怕是生活的碎片。居然就有好事者发现了蛛丝马迹。温小棉用意识流的手法,在日志里记述了她的种种小纠结,小闲事,小忧伤,小甜蜜。温小棉的文字性感柔媚,饱满多汁,一时跟帖无数。有网友进行了文本细读与分析,把温小棉的私生活撩起神秘一角,让人浮想联翩。似乎,每一句话都是一个故事的隐喻,每一个标点,都有深意存焉。一时间舆论大哗。

是自助式西餐。你端着盘子到处寻觅温小棉的身影。大胡子外教坐在南边的角落里,远远地冲你招手。你摇摇头,用微笑婉拒了。可你很快发现,大胡子外教对面,分明坐着温小棉。

记住,毁满天下的时候,正是誉满天下的时候。温小棉刀法娴熟地切割着一块牛排,优雅地叉起来,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牛排不错。她评判道。举起酒杯,说,多大点事儿啊,来,干。大胡子外教去取水果了。温小棉偏过头,看着你的脸,你,还好吗?你默默啜了一口红酒,说还好——老样子。温小棉说,恋爱中的女人啊,你不该如此忧郁。你扑哧笑了,谁忧郁了?温小棉说,忧郁怎么了,忧郁是一种高贵的情绪——我倒是想忧郁——温小棉从大胡子的盘子里夹了一块木瓜,说,多吃这个,宝贝。大胡子问,为什么?温小棉笑起来,治疗忧郁啊。

小酒吧很特别,一幢小木屋,独自立在水边。灯光明明灭灭,跌进水里,一湖的碎金烂银。有人正从桥上走下来,唱着一支不成调的歌,温柔的,低沉的,忽然间,不知道为了什么,就不唱了。立在水边,默默地看水。大胡子外教看着那人的背影,说,他一定是失爱了。失爱。大胡子外教的汉语不错。白兰地加了冰,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爱情是什么呢?仿佛舌尖上的那一点毒。温小棉的手机放在桌子上,不停地震动,旋转。她偶尔拿起来,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就又放下了。大胡子外教端着杯子,也不怎么喝,不停地朝那手机看。温小棉用英语骂了一句粗话,起身去洗手间。

大胡子外教说,密斯丰,没什么事情吧?透过酒杯,他的大胡子像原始森林,茂盛而湿润。你一惊,没有啊。哦,那就好。那就好。他笑了。他的笑容像春天的白玉兰,在黑色的原始森林中瞬间绽放。温小棉回来了,已经仔细补过妆。她一面拿起手袋,一面说,抱歉,我有点事,失陪了。然后把嘴附在你耳朵边,说,亲,别那么假正经——放松点。

博士楼在校园的西南角,被一片小树林隔绝开来,安静极了。你一个人躺在黑影里,睡不着。不知道是什么夜鸟,嘎地叫一声,沉默半晌,又叫一声。路由没有信息来。一直没有。你也没有说话的欲望。有几次,你把写好的短信慢慢删掉,一个字一个字地,像鱼在水面上艰难地吞吐。

那一阵子,路由特别忙。他的公司正处于上升期,在业界声名鹊起。永远加班,永远有忙不完的业务和应酬。多少回,他向你抱怨,抱怨忙、累、乱。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日忘却营营。感叹功名利禄如过眼浮云,而人生苦短。然而,你还是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得意,听出了青云直上纵马长街的快意。你笑,你不说破他。你只是轻拍着他的背,抚慰他。你怎么不知道,在多年的卧薪尝胆之后,此时的事业顺达,多么令他豪情万丈。男人是需要战场的。男人,有哪一个男人不喜欢叱咤风云,在人生的战场上所向披靡?累,当然累。然而精神是好的。你喜欢看路由雄心勃勃的样子,谈起工作,谈起他心爱的事业,那种胸藏乾坤的神态,倒不像那个温雅斯文的路由了。当然了,路由不是书生。骨子里就不是。然而,从一开始,你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认定,路由就是那个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有了你的红袖添香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锦绣好前程?或者,完全是另外一种。历尽千难万险,英雄失路。而彼时彼境,你是否还将用你的似水柔情,细心收拾破碎的江山,在这场悲剧中出演完美的女主角?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人生无法预设,生命中没有假如。更重要的是,路由身上的某种气息让你怦然心动。工作中的路由,有一种霸气,杀伐决断,一剑封喉。你喜欢这种霸气。你看着他在电脑前忙碌。他的背影坚毅,冷峻,像岩石,让人觉得安全,又让人有一点望而生畏。你把热牛奶递给他,隔着袅袅的热气,有那么一个片刻,你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在他的世界中行走。你看着他,咫尺之近,天涯已远。你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是恐慌,不是孤独。你不害怕孤独。在之前的许多年里,你曾经那么热爱孤独,享受孤独。你熟悉它,就像熟悉一个多年的老友。你为什么感到恐慌呢?没有道理。真的是没有道理。女人是莫名其妙的动物。你想起了路由的话。那一次,你跟路由吵了架。忘了是因为什么。好像是一件小事,小得,怎么说呢,在后来想起的时候,觉得不值一提,觉得荒唐可笑。然而,在当时,在特定的语境之下,却是一个无法逾越的关隘。路由看着你满脸的泪痕,说,女人真是莫名其妙的动物。路由叹口气,把你揽住。六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你说不好。爱情这件事,怎么说呢,是一件让人无可奈何的事。空幻,脆弱,缥缈,不可捉摸。在某种程度上,它是一种命运。而命运,谁能够对命运指手画脚呢?

路由越发地忙了。他的事业越做越大,应酬越来越多。他像一个空中飞人,往返于各个城市之间。你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三天,五天,一周,甚至,一个月。然而还好。小别之后,你们依然热烈。暗夜中,路由的呼吸在枕边起伏。钟表克叮克叮走着,是时间的飞箭。它究竟能够洞穿什么?阳台上晾着新洗的衣裳,长长短短的,在窗帘上映出参差的影子。屋子里还残留着鸡汤的香味,夹杂着浴液的植物气息。床头柜上是凌乱的纸巾。红酒杯没有洗,在落地灯下伶仃地立着。是一只。你们早已经习惯了共用一只酒杯。而睡前的小酌,也是你们难以割舍的嗜好了。你睁着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个地方。夜晚宁静,空明,清澈,你却分明看到有一些东西,已经悄悄潜入你们的生活。

你想着温小棉的话。丰佩,你这个傻女人。温小棉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喝多了酒。丰佩,凡事,都怕看破。要看破,丰佩。看破,放下,随缘,自在。你懂吗,丰佩?——看来,温小棉是真的醉了。温小棉从来不哭。温小棉只有在喝醉酒的时候,才会大哭,掏心掏肺的,直着嗓子,像个孩子。其实,私心里,你更喜欢醉酒的温小棉。温小棉的妆乱了,铅华被泪水洗尽。温小棉的眼神清澈,可以映照出世界的影子。酒后的温小棉显得脆弱,无助,彷徨,像街头迷路的小女孩。温小棉,她浑身都是伤口,看不见的伤口,只有在酒中沉溺,才能够感觉到疼痛。你心疼她,这是真的。温小棉一手托腮,一手拿酒杯,一面喝酒,一面流泪。你心疼这个时候的温小棉。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还会有什么,能够让一个女人如此哀伤?温小棉不说话,只是喝酒,流泪。你不问。一句都不问。有很多事情,是不能问的。有很多时候,是不可说的。在事物的真相面前,语言是多么贫乏,无力,苍白。它永远言不及义。

温小棉是多么厉害的女人啊。温小棉在人生的戏台上手挥目送,长袖善舞,翻覆之间,足以颠倒众生,令风云变色。而她自己,则站在舞台一侧,坐看风生水起。在小说中,温小棉躲在虚构的世界里,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她把天下的坏事做尽,把世上的好人做绝。她踏遍荆棘,阅遍群芳。她谙尽人间的甘苦。她知道一切。温小棉仿佛一个女巫,她站在云端,偶一开口,就说出了全部的秘密。温小棉是一只精灵。可是究竟为什么,她闪转腾挪,也最终逃不脱命运的流矢?七

有一天黄昏,你去学校图书馆还书。夕阳已经坠下去了。西天上,还有最后一抹晚霞,把大楼的玻璃幕墙映得流光溢彩。校园里很寂静,到处是鸟鸣。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禽鸟,在这个古老的校园里栖息。凌霜园里是一片柿子树,此时都已经落尽了叶子,显出萧索的气象。树梢颤动,有隐约的风声。广播里,一个女孩子在娓娓地说话,她的嗓音很好听。清越的回声在空气中摩擦,碰撞,有一种空灵的味道,也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该是本科的小孩子吧,新鲜的容貌,兴奋的喘息,甚至,连停顿都是紧绷的,懵懂,羞涩,却是跃跃欲试,试探这世界的深浅。一颗心毛茸茸的,颤动,不安,像雨中的花苞。又仿佛一幅素笺,干净的,空白的——即便有,也是底子上浮动的影子,淡淡的,缥缈的,几乎作不得真的——什么都可以有,什么都还来得及。

来来往往的,随处可见亲密的情侣。大学校园,真的是爱情的温床。转过体育馆,网球场旁的草地上,你看见了师弟。没错,是师弟。他背对着你,正低头跟一个女孩子说话。那女孩子短发,人中稍稍有一点短,显得稚气。俏丽倒是俏丽的。玫瑰红的风衣,在风中一曳一曳。师弟专心地埋头说话。黑夹克下露出白色的棉衫,牛仔裤很紧,绷出一双有力的长腿。不知道说到了什么,那女孩子低头一笑。你忽然记起来,一直以来,师弟是喜欢长发的。红风衣下摆宽大,在风中飘曳,莫名其妙地,你想到了旗帜。旗帜。你这是怎么了?

此时,你才恍然惊觉,已经很久没有师弟的短信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师弟的短信是你手机的常客。也没有别的,只是闲聊。他说,吃饭了吗?他说,在做什么?他说,天真冷,多穿衣服啊。他说,传达室有一包糖炒栗子,热的,下楼的时候别忘了取。他说,在书店看到了你要的那本书,什么时候拿给你吧。他说,下雨了……女孩子般小噜苏。一直以来,你已经习惯了这种小噜苏,琐屑,温暖,无害,安全。如果说,你和路由的爱情是熊熊燃烧的篝火,而这些短信,该是红泥小火炉。是酒足饭饱后,可口的甜点。你享受着舌尖上那一点芬芳,惬意,安然。你从来没有问过,这芬芳究竟来自何处。它不是风中任意绽放的花朵,它来自一个男孩子的内心,是内心的花园里酿造的隐秘的果实。

那抹最后的晚霞渐渐消逝了。暮色四合。空气中有一种植物汁液的气息,湿湿地扑在脸上。天空是深蓝的。月亮又细又弯,暗黄的,胆怯的,有一点怕寒。你近乎恐惧地看着它,仿佛一不留神,它就在那深蓝的背景上融化了,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文学院周围的草地上,已经亮起了地灯,萤火虫的造型,星星点点的,就在你的脚边。八

那一年的第一场雪,是在圣诞节前夜。

雪真大啊。你坐在窗前,看着雪花纷纷落落,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干净极了。路由还没有回来。他说临时有应酬,一个重要的客户。你没有开灯。透过窗子,皎洁的雪色映进来,圣诞树上的小饰物发出暗淡的光泽。那是你精心挑选的圣诞树。还有那个红袍的圣诞老人,他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神秘莫测。这一向,路由的应酬格外多。你从来不追问他的行踪,像大多数女人那样。从来不。你不愿意把自己变成一个怨妇。你只是微笑,说,好,好的。你不要任何解释。你是一个那么自尊的人,还有你的教养,任何与此相悖的事情,都不可能发生。路由是一个事业心重的人。而你,喜欢男人在事业上勇猛精进。

本来,你们说好要一起过圣诞的。路由嘲笑你,说中国人过的哪门子圣诞!你也不争辩,只是笑。在你,圣诞节,无非是寻个名目欢聚罢了。更何况,这圣诞节是有典故的。这是你们之间的一个秘密,闺帷间的小秘密。你知道,路由也知道。你们之间心有灵犀。其实,怎么说呢,一直以来,你和路由,是那么甜美的一对儿。无数个如火如荼的夜晚,你们把自己的灵与肉,馈赠给彼此,体恤,理解,怜惜,珍摄。你们在爱的深渊中坠落,沉醉于那种死亡般的极致,浓黑的光亮,破碎的完整,痛楚的甜蜜。你们像贪玩的孩子,有多么狭仄就有多么辽阔,有多么荒芜就有多么丰美。那些夜晚华美丰詹,熠熠生辉,它是你们的。它不属于这个世界。

有短信不停地进来,都是祝福短信。美丽的语言千篇一律,连纷飞的雪花都是相同的形状。简单,快捷,方便,这是现代人表达感情的方式。没有路由的消息。

饭菜已经冰冷了。鱼在盘子里躺着,保持着受难时的姿势。芥蓝熬尽了青春,老了容颜。汤在盆里。酒在杯中。醉虾已经睡着了。米饭心灰意冷。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大片大片的,如同受伤的鸟抖落的羽毛,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凄美和决绝。寂静包围着你,雪一样冰凉,雪一样惬意,雪一样柔情千种。多年以后,你一次又一次回到当初,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圣诞之夜,你忽然对一切心生感激。生活是诚实的,它不会说谎。你只有诚实地看着它的眼睛,才能够从中看到某种真相。你觉得释然。那一种紧绷之后的松弛,仿佛彻夜狂欢后才能够拥有的宁静,还有疲惫,惬意的疲惫。或许,你和路由的爱情,注定要在那个寂静的雪夜走向终结。

不为什么。什么也不为。

后来,你从来没有提起过那个圣诞之夜。路由也没有。就是这样。

你在那个寂静的雪夜枯坐。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清晨醒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你拉开窗帘,早晨的阳光莽撞地扑进来,映射着雪色,一下子刺痛了你的眼睛。

学院里的圣诞party(聚会)总是具有狂欢节的味道。而化装舞会,是其中最激动人心的段落。差不多,狂欢的大多是freshmen(大学新生)。他们热情如火,打算把整个世界点燃。你在一群狂欢的人群中自斟自饮。周围的一切渐渐退潮,化作遥远的背景。这辽阔的世界,只剩下了你,一个人。音乐狂野奔放,你在这喧闹的河流里纵情游弋。你不知道,你天生是舞场上的皇后。你裙袂飞扬,两颊酡然,目光如醉。你的长发仿佛一匹黑色的绸缎,不,是火焰,黑色的火焰,在音乐的长风中愤怒地燃烧。高跟鞋被你甩掉,你赤着脚。到处是戴着面具的假面人,端着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你对他们不屑一顾。你愿意以真实面目示人。你热爱真实,丑陋的真实,胜过美丽的谎言。掌声,口哨声,喊声,笑声,像黑色的风暴,把你渐渐湮没。巨大的眩晕中,灯光迷乱,人影幢幢,世界飞快地旋转,旋转。身体仿佛羽化一般,在纷乱的幻象中飞翔。前所未有的快乐。前所未有的忧伤。你在瞬间挣脱那根红色的丝带,从尘世逃逸。天阔云闲,你的笑声在天际回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你从黑咖啡的香气中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大胡子外教坐在对面,正专注地看着你。他扬手吩咐侍者把你的苏打水撤掉,换上蜂蜜牛奶。你看着他的蓝眼睛,说:“William,我,是不是很失态?”“No(不),”威廉说,“Tonight is yours(今夜你是女王)。”萨克斯的声音隐约传来,牛奶的热气扑上你的脸。你恍惚记得,你喝了很多酒,红酒。从那一个的秋夜,你便不可遏止地爱上了红酒。你爱它。它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或者清晨,你与红酒相对,自斟自饮。自斟自饮。这个词真好。又柔软,又坚硬。暗藏了因与果的隐喻。“密斯丰,你还好吗?”你笑了一下,说:“好,很好。”威廉说:“可是,你不快乐。”你笑起来:“不用担心,William。”威廉耸一耸肩。蜂蜜牛奶的香甜在舌尖弥漫,带着一点涩,丝丝缕缕,渗入心底。有电话进来,是路由。“你在哪?”路由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平静。“我在哪?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呵呵。”“丰佩——”路由在电话那端克制地叫道,“丰佩——你又喝了酒吧,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一个女人,半夜里——”你把手机轻轻放在桌子上,任路由在电话里说。威廉紧张地看着你的脸色,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慢慢喝光了你的牛奶,冲他一笑:“我想再来一杯,would you mind(你介意吗)?”九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一场又一场大雪,把白天和夜晚覆盖了。学院里主办一个国际学术会议,阵势很大,你既是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又是被邀请与会的青年学者,除会议的一应琐事之外,你还要提交主题发言。说是发言,其实相当于一篇论文,中英文两个版本。你忙得焦头烂额。那一阵子,你基本上住在学校。偶尔,也会接到路由的短信,或者电话。路由似乎更忙了。你们两个,仿佛两只飞速旋转的陀螺,却有各自的中心。即便偶然相碰,也不过是一个趔趄过后,又回复到先前的平衡。有时候,你会有瞬间的恍惚,你和他,那个叫路由的男人,你们真的曾经相爱吗?

温小棉也忙。她的“日志门”事件不但没有渐渐平息,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有了网络的推波助澜,温小棉越发火了,总有各种各样的出版商来找她。写什么内容且不论,只“温小棉”这三个字,便是一个耀眼的标签。没办法,市场认这个。温小棉倒是镇定得很,宠辱不惊的样子,照例是写作,约会。同出版商谈起银子来,却是一副铁嘴钢牙。

那一阵子,温小棉正忙着她的新书发布会。新书的名字叫作“舞蹈”,或者“暧昧”。依然是温小棉式的风格,有点标题党的意思。新书发布会阵容豪华,在京各大媒体几乎全部到场。主流的,非主流的,各路大牌评论家也都前来助阵。官方的,民间的,传统的,先锋的,著名作家、文化界大腕也都来捧场。你看着温小棉笑盈盈地往来应酬,心里不禁惊讶于这个小女子的神通广大。发布会结束后,是出版方宴请。你站在门旁,准备跟温小棉打声招呼便离开。你手头还有一摊子事要做。你用目光在人群里寻找。你看见温小棉正跟一个人说话,把手拢在唇边,很私密的样子。你看着那人的背影,本白色毛衣,烟灰色羊毛外套搭在臂弯里。路由!你看见温小棉朝你招手,路由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你,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收敛。

觥筹交错。温小棉像一只燕子,在她的春天里停停落落。飞到哪里,都是烂漫的春光。你默默地喝酒。你是典型的学院派。在这样繁华动人的场合,第一次,你感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路由在同人家寒暄,朗声笑着,有着强烈的感染力。路由的头发洁净蓬松,鬓角整齐,光溜溜的下巴,不留一点胡楂儿。容光焕发。这个词跳到你的脑子里,刺痛了你的心。然而,你却微笑起来,偏过脑袋,看容光焕发的路由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旁边的餐桌上爆发出一阵笑声。温小棉正逼着一对人喝交杯酒。被逼的人都是半推半就,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倒真像一对羞涩的新人了。“多吃点菜。”不知什么时候,路由已经为你夹了几只基围虾。“你喜欢吃虾。”“谢谢。”你的声音平静,内心里却是千军万马。这样的场景,已经多久没有了?

那一年,你真正见识了北京的冬天。到处是冰雪。寒风在城市里跑来跑去,呼啸着,带着尖厉的哨音。赭红色的隔离板被吹得吱嘎作响。里面,是仿佛永远也无法竣工的工地。多少次,你从这狼藉的工地上穿过,去路由那儿。你不喜欢那种赭红色,那暗沉的色调,窒闷而阴郁,总让你想起凝固的血。你小心翼翼地从隔离板下面走过。路灯或许是坏了,周围一片漆黑。你的后背渐渐漫上一层凉意,你加快了脚步。冷风吹彻这个寒夜,一点点洞穿你。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感到,穿过工地的这一条小路,是如此漫长。你渴望尽快走过这一片工地,到达小区门口。你猜想,这个时刻,晚上,九点半,传达室的老伯一定还没有休息。你渴望看到那一扇窗子里透出的温暖的灯光。

灾难是在瞬间降临的。就像爱情。

你感到一片乌云滚滚而来,压在你的头顶。你想呼喊,喊路由。可是,你却被一片巨大的黑暗吞噬了。

路由去停车。

小区很老了,没有停车场。路由不得不把车停在附近的小广场上。如果是往常,你会一直坐在他身旁,等他把车停好,一起下来。

可是,那一个冬夜,不比往常。

其实,宴会中途的时候,你便想悄悄离开。有的是捧场凑趣的人——温小棉应该不会介意吧。刚走到门口,却见路由匆匆出来,已经穿上了他的外套。“要走吗?”你点头。“我送你。”“不用。谢谢。”“小佩,我们好好谈谈吧。”

谈谈。谈什么呢?你正在犹豫,路由已经很熟练地把车开过来,为你拉开车门。

夜色中的京城一掠而过。华灯闪烁,仿佛满天的星星跌落下来,点缀着荒冷的人间。车里放着一首英文歌——Speak Softly Love,深情婉转,是你喜欢的旋律。你在这旋律中慢慢沉陷,往事如烟。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路由也沉默。空气仿佛凝滞了。你甚至能够感觉到时间缓慢爬过的痕迹。路由专注地开车。灯光透过车窗打在他的脸上,跳跃不定。空调温暖宜人,让人昏昏欲睡。

当路由说“到了”的时候,你才蓦然发现,已经到了望京。你不知道,路由为什么要带你来他的住所。你在瞬间有一种莫名的恼火。事先,他并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也许,仅仅是谈谈。你劝慰自己。也好。你的一些东西,一些零碎用品,还在这里。你想,或许,你应该把它们收拾清楚,带走。你下了车,有一些负气的意思。“我很快就来。”路由说。

路由骗了你。“我很快就来。”后来,你耳边一遍一遍地响起路由的这句话。

那个寒冷的冬夜,当隔离板突然砸向你的时候,一个起夜的农民工听到响声,跑过来,奋力撑起那倒塌的铁板。你瘫软在地上。那是个木讷的中年人,却结实,只穿着秋衣秋裤。在随后赶来的路由的质问声中,农民工由于紧张,还有寒冷,瑟瑟发抖。路由一定是误会了。你曾经多少次向他抱怨过,工地旁那些农民工,意味复杂的眼睛。路由愤怒地揪住那个人,两个男人打了起来。工棚里跑出来几个农民工。他们看到的场景是,一个衣冠楚楚的城里人,在欺负自己的同伴。他们的血沸腾了。或许,他们只是想教训一下猖狂的城里人,给他一点颜色看——没有老子们的流血流汗,哪里有兔崽子们的好日子!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城里人那么脆弱,像瓷人,一碰,就碎了。

路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路由骗了你。十

你从丽江休假回来才知道,温小棉出国了。

大胡子外教把一本书稿交给你。是温小棉的新书稿。淡的咖啡色,毛边,名字叫作《人生若只如初见》。扉页是副题:致亲爱的岁月。

夜深了。你还在灯下,读温小棉的信。

丰佩: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千万里之外,

尽情享受加州的阳光了。我的时间不多了。(这是蹩脚的小说家惯用的一

个恶俗的桥段,呵呵。)所有你想知道的,都在这本书里。在你离京的这

段日子里,我用两个月,六十个日日夜夜,用文字,

走完了我的一生。至少,是一生中最亲爱的岁月。你知道,我是那样一个贪心的人。我热爱生命。

热爱男人。热爱名利。热爱爱情。我轰轰烈烈地活过。

我从来不曾后悔。请原谅我。原谅路由。原谅一切。原谅这个世界。永别了。小棉匆笔2012年3月10日

出走

从家里出来,陈皮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周末的早晨,整个城市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一切都是恍惚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新鲜而凌乱,他仰起脸,有一点阳光掉进他的眼睛里,他闭了闭眼。

在路边的摊子上吃了早点,陈皮拿手背擦一擦嘴,打了个饱嗝。这个饱嗝打得响亮,放肆,无所顾忌。陈皮心里有些高兴起来。旁边有个女人走过,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蓬着头发,脸上带着隔夜的迟滞和懵懂,看了他一眼。陈皮没有以眼还眼。他只是略略地把身子侧了侧,有礼让的意思。其实,陈皮顶恨女人穿睡衣上街。睡衣是属于卧室的,怎么可以在大街上展示?简直连裸体都不如。陈皮知道自己未免偏激了,也就摇摇头,笑了。然而,他终究是有原则的人。旁的人,他管不了。可是艾叶,他一定要管。

想起半夏,陈皮的心里就黯淡了一下。昨天晚上,他同艾叶吵了架。怎么说呢,艾叶这个人,哪都好,就是性子木了一些。这个缺点,在做姑娘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是优点。一个姑娘,羞怯,畏缩,反倒惹人怜爱了。当初,陈皮就是看上了她这一点。陈皮很记得,那一回,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滨水公园。是个夏天,艾叶穿一件月白色连衣裙,上面零星盛开着淡紫色的小花。夕阳把她的侧影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毛茸茸的,陈皮甚至可以看得清她脸颊上细细的绒毛。陈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探着去捉她的手,她没防备,受了惊吓一般,叫起来。附近的人纷纷掉过头来,朝他们看。陈皮窘极了,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艾叶的那声尖叫,却久久在他耳边回响。还有她满脸绯红的样子,陈皮想起来,都要不自禁地微笑。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陈皮想。可是,从什么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呢?陈皮蹙着眉,努力想了想,也没有想出来。

街上的市声喧闹起来,像海潮,此起彼落,把新的一天慢慢托起。陈皮把两只手插进口袋里,漫无边际地走。有小贩匆匆走过,挑着新鲜的蔬菜瓜果,水珠子滚下来,淅淅沥沥地洒了一路。陈皮看一眼那成色,要是在平时,他或许会把小贩喊住,讨价还价一番,买上两样。可是,今天不同。今天,他决心对这些琐事,漠不关心。郝家排骨馆也开张了。老板娘扎着围裙,正把一扇新鲜的排骨铺开,手起刀落,砰砰地剁着。骨肉飞溅,陈皮看见,有一粒落在她的发梢上,随着她的动作,有节奏地颤动。陈皮不忍再看,把眼睛转开去。艾叶最爱郝家排骨。可是,又怎么样?陈皮有些愤愤地想。她爱吃,自己来买好了。反正,他不管。

一片树叶落下来,掉在他的肩上,不一会,就又掉下去了。陈皮抬手擦了一把汗,他有些渴了。若在平时,周末,他一定是歪在那张藤椅里,在阳台上晒太阳。旁边的小几上,是一把紫砂壶。他喝茶不喜欢用杯子,他用壶。就那么嘴对嘴地,呷上一口,咝咝地吸着气,惬意得很了。通常,这个时候,艾叶在厨房里忙碌。对于做饭,艾叶似乎有着非常的兴趣。往往是,刚吃完早点不久,她就开始张罗午饭了。下午,陈皮一觉醒来,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他就知道,这一定是艾叶。算起来,一天里,倒有一多半的时间,艾叶是在厨房度过的。有时候,陈皮很想跟她说上一句,却又懒得叫。何况,厨房里是那么杂乱,叫上一两声,不见回应,也就罢了。晚上呢,艾叶督着儿子写功课,不一会,母子两个就争执起来。陈皮歪在沙发里,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一些,枕着一只手,听上一会,左不过还是那几句话。做母亲的嫌儿子不专心,做儿子的嫌母亲太絮叨。陈皮皱一皱眉,重又把音量放大。他懒得管。这些年,他是有些麻木了。有时候,陈皮会想起年轻的时候。那时,他们新婚,还没有孩子。艾叶喜欢穿一件淡粉色的睡衣,一字领,后面,却是深挖下去,横着一条细细的带子,露出光滑的背,让人看了忍不住就想去触摸。陈皮爱极了这件睡衣。他知道,艾叶最怕他吻她的背。他喜欢从后面抱住她,一路辗转,吻她,只吻得她整个人都要融化了。陈皮想到这些的时候,心里潮润润的。他和艾叶,有多久不这样了?

前面,是一个街心花园。晨练的人们正醉心于他们的世界。陈皮在旁边立了一时,找了张椅子坐下来。阳光从后面照过来,烘烘的,很热了。一枝月季斜伸过来,横在他的脸侧。陈皮忍不住伸出鼻尖嗅一嗅。私心里,陈皮不大喜欢月季。月季这种花,一眼看去,很像玫瑰,然而,再一深究,就知道,到底是错了。不远处,几个人在练太极,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穿着白色的绸缎衣裤,风一吹,飒飒地抖擞着,一招一式,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气度。有的还拿着剑,舞动起来,也是刀光剑影的景象,鹅黄的穗子飞溅开来,动荡得很。

陈皮掏出一支烟,点燃,并不急于吸,只是夹在两指间,任它慢慢烧着,冒出淡淡的青烟。陈皮是一个很自制的人,在很多方面,对自己,他近乎苛刻。平日里,他几乎烟酒不沾。偶尔,在场面上,不得已也敷衍一下。当然,他也没有多少场面需要应付。一个办公室的小职员,天塌下来,有上面层层叠叠的头儿们顶着。这么多年了,陈皮早年的壮志都灰飞烟灭了。能怎么样呢?这就是生活。所谓的野心也好,梦想也罢,如今想来,不过是年少轻狂的注脚。那时候,多年轻。刚刚从学校毕业,放眼望去,眼前尽是青山绿水,踏不遍,看不足。他们几个男孩子,骑着单车,把身子低低地伏在车把上,箭一般地射出去。满眼的阳光,满耳的风声,车辆,行人,两旁的树木和楼房,迅速向后退去。路在脚下蔓延,他们要去往世界的尽头。身后传来姑娘们的尖叫,他们越发得了意,忽然直起身,来一个大撒把,任车子向前方呼啸而去,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陈皮喜欢那种飞翔的感觉。有时候,在梦里,他还会飞,那一种致命的快感,眩晕,轻盈,羽化一般,令人战栗。然而,忽然就跌下来,直向无底的深渊坠下去,坠下去。声嘶力竭地叫着,惊出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却发现是在自己的床上。微明的晨光透过窗帘漏进来,屋子里的家具一点一点显出了轮廓。空气不太新鲜,黏滞,暧昧,有一种微微的甜酸,那是睡眠的气息。陈皮在这气息里怔忡了半晌,方才渐渐省过来。艾叶在枕畔打着小呼噜,很有节奏,间或还往外吹气,带着模糊的哨音。吹气的时候,她额前的几根头发就飘一下,再飘一下。陈皮重又闭上眼睛。如今,陈皮是再也不会像年轻时候那样,骑着单车在大街上发疯了。每天,他被闹钟叫醒,起床,洗漱,坐到桌前的时候,艾叶刚好把早点端上来。通常,儿子都是一手拎书包,一手抓过一根油条,急匆匆地往外赶。艾叶在后面喊,鸡蛋,拿个鸡蛋——早一分钟都不肯起。这后半句早被砰的关门声截住了。两个人埋头吃饭,一时都无话。吃罢饭,陈皮出门,推车,把黑色公文包往车筐里一扔,想了想,又把包的带子在车把上绕一下,抬脚跨上去。这条路,他走了多少年了?他生活的这个小城,这些年,也有一些变化。可是,从家到单位,这一条路,却基本上还是原来的样子。要说不同,也是有的。比方说,临街的理发店换了主人,听说是温州人,名号也改了,叫作亮魅轩。比方说,原来的春花小卖部,如今建成了好邻居便利店。比方说,两旁的树木,当年都是碗口粗的洋槐,如今,更老了。夏天的时候,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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