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左拉集(02):小酒店(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0 21:4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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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埃米尔·左拉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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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左拉集(02):小酒店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左拉集(02):小酒店试读: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总序

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一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直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十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八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了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迥然不同于一般出版商的小家子气而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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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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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元月

作者原序

“卢贡-马卡尔”应当是以二十部小说来组成的。这部书的总计划在一八六九年就已经定下来了,我是极端严格地遵守这一计划的。到了该写《小酒店》的时候,我就和写其他几部一样把它写成了;在我原定的路线上,我一秒钟也没有停顿。并且这件事也赋予我一种力量,因为我有一个前进的目标。

当《小酒店》在报纸上发表的时候,它受到史无前例的粗暴攻击,人家谴责它,说它应负一切罪行的责任。是否必须在这里用几行文字来解释一下作为作者的我的意图呢?我想描写的是我们城郊的腐败的环境中一个工人家庭的不幸的衰败情况。酗酒和不事生产的结果,使家庭关系也十分恶劣,使男女杂居,无所不为,使道德的观念逐渐沦丧;到头来就是羞辱和死亡。

其实《小酒店》是我的作品中最谨严的一部。我在别的作品中往往还触及更可怕的创伤。只是小说的形式上有点叫人害怕。人们对我用的字眼很生气。我的罪过是不该有文学上的好奇性,把人民的语言收集起来在文学作品中大量地使用。啊!这种形式就是我最大的罪行!不过,这种语言的字典却有的是,许多文人还在研究它,对它的新鲜活泼之气,对它在刻绘形象方面的生动而有力的地方,他们还大感兴趣。至于那些虎视眈眈的文法家,人民的语言,简直是他们的宝贝。不过,无论如何,总不会有人认为我的志趣是在做纯粹的语言学的工作,认为我在这上面会感到一种历史的和社会的深刻的兴趣吧。

再说,我也不加辩护。我的作品就会替我辩护。它是一部描写现实的作品,是第一部不说谎的、有人民气味的描写人民的小说。不应当做出这样的结论,说全体人民都是坏人,因为我的许多人物也并非全是坏人。只是他们生活于贫困之中而又做着极其笨重的工作,因而变得愚蠢而且败坏了。在大家对我和我的作品使用可笑的、可厌的、带有成见的判断之前,应当先看看我的那些书,了解它们。大家都知道,我的朋友们是多么喜欢那种使大家娱乐的惊险的传奇故事!我希望大家知道,大家所谓的吸血鬼,专写杀人流血的小说家,其实是社会上的一个正人君子、艺术家、研究者;他只在自己的角落里过着谨慎的生活,唯一的野心就是使自己有一部作品广为传播而且万古长存。任何无稽之谈我都不加以否认,我只是工作,让时间和读者的信任来把我从这愚蠢的包围圈中拯救出来。左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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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7年1月1日于巴黎1

绮尔维丝等候郎第耶,直等到了深夜两点钟。她穿着一件短小的寝衣,在窗口冷风中站立久了,弄得全身发抖,只好横倒在床上打瞌睡;她身心如焚,眼泪湿透了脸颊。自从她和他在“双头牛”饭店吃了饭,出来之后,他便叫她回家同孩子们睡觉;至今已有八天,他仅仅在每天夜深的时候才回来,依他说他是在找工作。今天晚上,当她凭窗等候他的时候,她看见“大阳台”舞场的十个窗子里射出一带灯光,映在外面的马路的黑黝黝的地上,她又似乎看见他走进了舞场,他的后面跟的是那个小阿黛儿。阿黛儿是一个擦铜女工,常常和他同在一个饭店里吃饭,现在她垂着手跟在他的后面,相离五六步远,好像她不愿意在舞场门前的强烈灯光下挽着他的手臂一同走路,所以才放了手似的。

将近早上五点钟,绮尔维丝醒过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发僵,腰里酸痛,不由得放声呜咽起来。原来郎第耶还没有回家。这是第一次他在外面过夜。她坐在床边上,头上是天花板下悬挂着的一幅破旧的、褪了色的花布幔。她的双眼蕴着泪珠,懒洋洋地向凄惨的卧房内四处望了一望,房里有一个核桃木的横柜,柜上还缺少一只抽屉,又有三张麦秸垫的椅子,一张油腻的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缺口的水壶。为了孩子们,又在横柜前面加放一张铁床,竟占了全房间的三分之二。绮尔维丝和郎第耶的箱子摆在一个角落上敞开着,里面空无所有,只有一顶破旧的男帽压在一些肮脏的内衣和袜子下面;沿着墙,在椅子的背上挂着一件已经有破洞的披肩,一条沾满泥的裤子,都是些估衣店的商人们所不肯收买的破旧东西。在壁炉上,两个已经不能配成一对的铅铁蜡台中间放着一沓粉红色的当票。这算是这个旅馆里的漂亮房间,非但在二楼,而且窗子正对大街。

这时候,两个孩子并头躺在枕上睡得正好。克罗德八岁了,他的双手露在被窝外面,缓缓地呼吸着;爱弟纳只有四岁,他的一只手臂搁在他哥哥的颈上,脸上现出笑容。他们的母亲眼泪汪汪地注视到他们的时候,重新又呜咽起来。她用一条手帕掩住自己的嘴,以免漏出呜咽的声音。她赤着脚,简直忘了重新穿上脱落下来的旧拖鞋,竟又转身去凭倚着窗子,仍旧像每夜一样等候着,远远地望着马路的人行道。

那旅馆是在教堂路,卖鱼巷的左边。这是一所三层楼的破旧房子,墙上涂的是紫红色,直到三楼,都装有百叶窗,不过已经被雨打得糟朽了。门前两个窗子中间一盏星形玻璃灯的上面,塑着黄色大字招牌:“好心旅馆,馆主人马肃利耶”。因为墙上长霉,字迹已经斑斑脱落。绮尔维丝,手帕捂在嘴上,因为那盏灯阻碍她的视线,于是踮高了身子。她向右方望去,望到洛歇叔雅路那边,看见成群的屠夫们穿着染血的围裙,在屠牛场的门前排列着;凉风吹来,不时把被屠杀的畜生的腥臭气味传送到她的鼻子里。她向左面那条带形的马路望去,把视线停在她面前的那座白色的拉里布吉埃医院——当时那医院正在兴工建筑。她慢慢地来回眺望着把视线移到税卡的墙上,她往往在夜里听见墙后有被凶杀者的喊声;她想到了凶杀,便用眼睛搜寻那些黑暗偏僻潮湿污秽的路角,生怕发现肚子被刀戳穿了的郎第耶的尸体。当她抬起了眼睛向那静悄悄地围绕着这个都市的一望无际的灰色城墙以外看去的时候,她发现了一道太阳的光芒,阳光里已经充满了巴黎的喧嚣的晓声。但是她始终把眼睛转向卖鱼巷,伸着脖颈,在苦闷中自娱地看那些从蒙马特和教堂大街下来的人群,牲畜、货车川流不息地在税卡的两座矮屋中间通过。这里面有成群的牛羊,有因一时的障碍而拥挤在道路上的人群,有去上工的络绎不绝的工人队伍,背上扛着工具,臂下夹着面包,所有这巨大的人群,接连不断地淹没在茫茫大海似的巴黎之中。当绮尔维丝在这些人当中以为看到郎第耶的时候,她更探出身子,冒着坠楼的危险。随后她又把手帕堵着嘴,堵得更紧,像是要掩盖她的痛苦似的。

一个少年人的快活的声音使她离了窗子。“先生不在家吗,郎第耶太太?”“可不是嘛,古波先生。”她勉强微笑着回答说。

古波是一个锌工,住在本旅馆最高层十法郎一间的小房子里。他的肩上挎着一个口袋。他因为看见她的房间外面插有钥匙,所以像一个朋友那样径自进来。他继续说:“您晓得吗?现在我就在这里医院里做工……喂,您看,多么好的五月天气!今天早上的风,真有些刺骨呢!”

他说着便注视绮尔维丝的被眼泪渍红了的脸孔。他看见床上的被褥依然整齐,便轻轻地摇了摇头;后来他又走到孩子们的床前,看见他们仍旧睡着,面色粉红,像两个小天使一样。他把声音放低,又说:“唉!先生有点不老成,是不是?……郎第耶太太,您不要伤心。他很关心政治;前几天人家选举欧仁·苏的时候——据说是个好人——他就热烈得几乎发狂。也许昨晚他整夜同朋友们在大骂那下流的波拿巴呢。”“不,不,”她很吃力地说,“他不会像您所猜想的。我晓得郎第耶在什么地方……我们女人总是一样,总有些不如意的事情,天啊!”

古波眨了眨眼,表示他不受她哄骗。他临走的时候还说如果她不愿意出去,他可以替她去买牛奶。她是一个美丽而且善良的妇人,假使她有困难的一天,她可以靠他帮助。绮尔维丝等到他走远了之后,仍旧凭窗眺望。

在清晨的冷空气里,城边一队一队的人畜还不住地进来。人们辨出穿蓝色衣服的是些锁匠,穿白色衣服的是些泥水匠,大衣里面露出长工作服的是些油漆匠。这群人,在远处看来,色彩都不甚鲜明,好像混成一片土灰色;其中只有淡蓝色和灰黑色特别显眼。有时候,一个工人停了脚,重新燃着了他的烟斗;他的前后左右的人们不住地向前走,也不笑一笑,也不向同伴说一句话,土色的面孔朝着巴黎,卖鱼巷好像一张大嘴,把他们一个一个吞噬了。卖鱼巷的两个转角处有两个卖酒商人正在打开门窗板,便有许多人在门前放慢了脚步。在未进店门以前,他们先停留在人行道上,斜着眼睛望着巴黎,两臂松弛一下,就算是一天的逍遥。在柜台前,一群一群的人正在那里买酒喝;一个个都得意忘形地站在那里,挤满了店堂,吐痰,咳嗽,把小杯的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润他们的喉咙。

绮尔维丝向马路的左方窥探,似乎看见郎第耶走进了哥伦布伯伯的酒店,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不戴帽子,穿着围裙的胖女人在街道的中心向她问话。“喂,郎第耶太太,您起来得很早啊!”

绮尔维丝俯身向下望着说:“呃!原来是您,博歇太太!……唉!我今天要做的事情多得很!”“对了。事情不办是不会成的,是不是?”

于是一个在窗子里一个在街道上就攀谈起来。博歇太太是这所房子的女门房,楼下就是“双头牛”饭店。有许多次,绮尔维丝在她的门房里等候郎第耶,以免独自一人和那些吃饭的男子同席。那女门房告诉绮尔维丝,说有一个职员要缝补一件外衣,而她的丈夫不能把那外衣拎来,所以她今天早上特地到离此不远的卖炭路,趁那个职员未起床的时候去找他。后来她又说昨天晚上有一个房客引了一个女人进来,直闹到夜里三点钟,扰得大家都睡不着。她一面说着,一面审察着绮尔维丝,像是想要知道她的秘密;她好像是专为打听消息才到这里来的一样。她忽然问道:“郎第耶先生还没有起来吗?”“是的,他还睡着呢。”绮尔维丝答时,忍不住涨红了脸。

博歇太太看见她的眼泪涌上了眼睛,当然,她已感到了满意,所以她嘴里喃喃地骂着男子们是些懒汉而走开了。忽然她又回来,叫道:“您今天早上要到洗衣场去,是不是?……我也要洗些东西,我在我旁边替您留一个位置,我们可以再谈谈。”

后来她似乎忽然起了怜悯心,说:“我可怜的小姑娘,您最好不要停留在这里,这样会惹出病来的……您看,您的脸都发紫了。”

绮尔维丝仍旧在窗前死等了整整的两个钟头,直等到了八点钟。各商店的门都开了。从蒙马特走下来的工人们渐渐稀少,只剩有几个迟到的人,大跨步走进城来。在卖酒商人的店里还站着先前那一班人,在喝酒,吐痰,咳嗽。在男工人之后又来了好些女工,擦铜的,做帽子的,做假花的,一个个都紧束了她们的薄薄的衣衫沿着外面的马路奔走。她们三五成群,兴高采烈地谈话,轻轻地笑着,把光亮的眼睛向前后左右张望。更远些,有一个孤零零的,瘦削的,脸色惨白而态度严肃的女子,避开了那些垃圾堆沿着税卡的墙走着。随后走过去的是些商店的伙计,一面走着,用手指吹着哨,一面吃他们一个铜子的面包。又有些枯瘦的青年人,穿着很短的衣服,眼皮下垂,走着还打瞌睡。更有些小老头子们,他们的脸色因为整天守着办公室而变得苍白,一面蹒跚地走,一面看他们的表,好计算他们行路的时间。随后大马路上又现出了一片清晨的安静景象,有些附近的有钱人正在太阳下散步;有些母亲不戴帽子,穿着肮脏的裙子,摇哄着她们的婴儿,在街道的长凳上换他们的襁褓。又有一群拖着鼻涕的孩子,袒着胸,互相撞碰,时而倒在地上,叫呀,笑呀,哭呀,闹个不停。这时候绮尔维丝觉得又气闷,又绝望,焦急得要晕过去。她似乎觉得一切都完了,连时间都完了,郎第耶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以失望的目光,从那些肮脏黑臭的屠宰场直望到崭新洁白的医院。从一排一排开着的窗子望进去,看见医院里面的房子还是空空的,好像是死神光临过的样子。在她的面前,税卡的墙的后面,天空透出光辉,渐渐升起的太阳普照着初醒的巴黎,炫耀在她的眼里。

年轻的绮尔维丝坐在一张椅子上,两手无力地下垂,不再哭了,这时候郎第耶安然地走了进来。“是你!是你!”她叫了起来,一面想上前去搂他的脖颈。“呃,是我,怎么样?”他回答说,“我想你也许不会胡闹吧!”

他把她推在了一边。后来他又用一种耍坏脾气的样子把黑呢帽子向横柜上一扔。这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男子,身材很矮,头发很黑,一张漂亮的面孔,稀稀的胡子,他时常不知不觉地用手卷着它。他穿着一件工衣,外面罩着一件紧紧地裹着他的身体的挺脏的旧大衣,他说话时带着很重的普罗旺斯省的口音。

绮尔维丝重新倒在椅子上,和婉地用简短的话埋怨他:“我一夜不曾合眼……我以为也许人家害了你……你是到哪里去了?你在什么地方过夜?天啊!你不要再这样吧,要不然我就要发疯了……说吧,奥古斯特,你是到哪里去了来?”“天知道!我是到我有事情的地方去啦!”他说时耸了耸肩,“我在八点钟到哥拉西耶去看一个朋友,他打算开一个制帽厂。我耽搁得很晚。所以我宁愿在他家过夜……再说,你要知道,我是不喜欢人家盘问我的。不要再唠叨!”

绮尔维丝又哭起来。他们争吵的声音不小,而且郎第耶的举动粗暴,把椅子撞倒了,孩子们因此惊醒。他们在床上坐了起来,裸着一半身体,用小手分开他们的乱发;他们听见母亲哭泣,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大声喊叫,跟着也哭起来。“唉!又闹起来了!”郎第耶气冲冲地说,“我警告你们,我又要走了,我。这一次我真的走了……你们不肯住口吗?再见!我要回到我来的地方去了!”

他说着早已在横柜上把帽子拿了起来。但是绮尔维丝连忙上前,吃吃地说:“不,不!”

随后她同孩子们温存了一番,使他们收了眼泪。她吻他们的头发,说了许多亲爱的话叫他们再睡。那两个孩子忽然安静了,在枕上笑着,互相捻着皮肤玩耍。这时候父亲靴子都不脱,早已倒在床上,因为一夜不曾入睡,所以露出疲倦的样子,脸上花一块白一块。他睡不着,眼睛睁得很大,向卧房内的四面张望了一会儿咕噜着说:“真干净,这里!”

他对绮尔维丝注视了一会儿以后,又接着凶恶地说:“你也不打算收拾一下吗?”

绮尔维丝只有二十二岁。她的身体很高,略为瘦一些,眉清目秀,可惜已经被艰难的生活糟蹋了。她散着头发,穿着破旧的拖鞋,在一件白色的短寝衣里打寒战。家具上的尘土和油腻沾污了她的寝衣。方才经过的那一阵哭泣和烦恼,竟使她好像老了十岁。她本来怕他,一味忍耐着,现在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发作了,说:“你真没有道理。你分明晓得我已经尽我的能力做了。我们落到这步田地,并不是我的罪过……我倒要看看你,如果你带着两个孩子,在一个房间里,连烧热水的炉子都没有,你怎么办?……你从前说过,到巴黎之后我们即刻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假使你不把钱吃光了,会弄到这地步吗?”“喂!钱是你同我一起吃光的;今天你要借这个机会赖我一个人却不行!”

她似乎没听见,只顾继续地说:“总之,如果肯发奋,还有法子想……昨天晚上我看见了福公尼耶太太——就是新开路的那一个洗衣妇人;她在星期一就可以雇用我。如果你到哥拉西耶你的朋友那边工作去,在半年之内我们就可以翻身了,我们可以渐渐买些衣服,到别处租一所小房子,我们就有了家……唉!应当工作,努力工作……”

郎第耶转过身去向着床的里面,现出厌烦的样子。于是她生起气来:“呃!对了!人家晓得你是不爱工作的。你的野心很大,要像一位老爷一样穿好衣服,要同穿绸穿缎的娼妇去游逛。是不是?自从你把我的衣服都送到当铺里去之后,你就觉得我不够漂亮了……奥古斯特,我本来还想等一等,不愿意同你说起这件事,其实我知道你在什么地方过夜。昨天晚上我看见你同那娼妇阿黛儿走进了‘大阳台’舞场。唉!你真会挑选女人!那个女人倒是干净!怪不得她摆王妃的架子!……饭馆里吃饭的人们谁没有同她睡过觉!”

郎第耶一跳就跳下了床。他煞白的脸上瞪着一双墨一样黑的眼睛。这矮子的怒气简直就像一阵狂风。然而绮尔维丝还是照样说下去:“是的!是的!饭馆里的人一个个都同她睡过觉!博歇太太就要把她和她的娼妇姐姐赶到别处去住,因为常常有一大群男子在楼梯上守候着她们。”

郎第耶举起了两个拳头;后来又抑制了打她的意思,只捉住了她的两臂猛烈地摇晃她,把她推倒在孩子们的床上,孩子们重新又哭起来。他再躺在床上,口里喃喃自语,形容凶悍,似乎打了一个主意,却没有完全决定。他说:“绮尔维丝,你不晓得你刚才做了什么事……其实你错了,将来你看!”

孩子们哭了一会儿。他们的母亲在床边上,俯身搂着他们;口里用单调的声音说这么一句话,说了又说:“唉!假使没有你们,我可怜的孩子!……假使没有你们!……假使没有你们!……”

郎第耶安然地躺着,举眼望上面的一幅破旧褪色的布幔,心里正在默默地打主意,不再听她的话。他这样支持了差不多一个钟头,虽然因为身子疲倦,眼睑渐渐睁不开,然而他还不肯睡觉。他转过身来,用肘支着腮,面色无情而坚定。这时候绮尔维丝也把房间收拾好了。她让孩子们起了床,替他们穿好了衣服,正在整理他们的被褥。他望着她把卧房打扫了一遍,把家具也揩了一揩;房子仍是黑暗可怜,天花板被烟熏黑了,墙上的纸也因潮湿而脱落下来,三张椅子和一个横柜都是跛脚的,抹布一揩过去,油垢成堆,始终揩不干净。当她对着挂在窗户插销上他用来剃胡子的一面小圆镜子梳理了一下头发,正用水洗涤的时候,他似乎在审视她赤裸的双臂、赤裸的酥胸和其他赤裸的地方,好像心中在做比较似的。这以后,他把嘴歪了一歪。绮尔维丝的右脚是有点跛的,但是除非在她劳累得支持不住的日子里,人家才会发现她的毛病。今天早上她因昨夜太疲倦了,所以拖着她的右脚,把身子靠在墙上。

他们默不作声,彼此再也不交谈一句话。他呢,他似乎在等候;她呢,她忍气吞声,勉强装作无事的神气,只忙着工作。她把箱子后面角落上丢着的脏衣服打成一个包裹,正待出去,他终于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你到哪里去?”

起初她还不回答。后来他气冲冲地再问,她只好回答道:“你该看得出来吧……我要去洗这些东西……孩子们不能常常穿泥污的衣服啊。”

他等她拾起了两三块手帕,又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你有钱吗?”

忽然间,她站了起来,正眼望着他,手里仍旧拿着孩子们的脏衣服。“钱!你要我从哪里去偷来?……你分明晓得前天晚上我那黑裙子只当了三个法郎。我们已经把这钱吃了两顿中饭,猪肉店里是很容易花钱的……呃,我当然没有钱了。我有四个铜子要用到洗衣场去……我不能像有些女人那样赚钱。”

他并不因为她这隐语而罢休。他下了床,巡视过房里悬挂着的许多破旧衣服。末了,他把那裤子与那披肩取了下来,再打开横柜,把一件寝衣和两件女衬衫取了出来,加进包袱里;然后他把一切都交到绮尔维丝的手里,说:“喂,把这些都拿到当铺里去。”“你不要我把孩子们也抱了去吗?唉!假使人家肯让我们典当孩子,这倒是避免拖累的好法子呢!”

她虽然这样说,还是到当铺里去了。半个钟头之后她回来,把一个五法郎的银币摆在壁炉上,又把那当票加进了两个蜡烛台当中的那一沓当票里。她说:“这是他们给我的。我想要六个法郎,但是没有法子。唉!他们不会破产的……那里头的顾客多着呢!”

郎第耶没有立刻拿那五个法郎。他似乎想要她去兑换零钱,好给她留下几个铜子。后来他看见横柜上的纸包里还剩有一些火腿、一块面包,于是他就决意把那银币溜进他的背心口袋里去。这时绮尔维丝向他解说:“我还不曾到卖牛奶的妇人那里去,因为我们欠了她八天的钱。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回来的,我出去之后,你先下楼去买些面包,再买些炸排骨,等一会儿我们一块儿吃中饭……你再买一瓶酒上来。”

他没有说不肯的话。他们似乎是和平了结了。绮尔维丝继续把那些脏衣服放进包袱。但是当她想要把箱底的郎第耶的内衣和袜子拿去的时候,他嚷着叫她把那些东西留下。“把我的衣服留下!你听见了吗?我不愿意!”“你怎么不愿意呢?”她站起来问,“你难道还想穿这些长霉的东西吗?这非洗一洗不行。”

她说着,很担忧地审视着他,看见他那美少年的脸上仍旧露出无情的样子,竟像此后没有什么可以使他回心转意似的。他生了气,从她的手里抢过了衣服,扔在箱子里。“妈的!你顺从我一次吧!我对你说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为什么呢?”她问时起了重大疑心,脸色变得煞白,“这时候你不出门,用不着你的内衣……我拿去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着把眼睛紧紧地盯住他;他觉得难为情,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吞吞吐吐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好!你会到处逢人便说你照料我,你替我洗衣服,替我缝补。呃!我却讨厌这个!你做你的事情,我做我的事情好了……洗衣妇们并不是替猪狗洗衣服的,我尽可以找她们去啊!”

她哀求他,而且自辩说她从来不曾向人说过埋怨的话;但是他粗暴地把箱盖一关,自己坐在上面,狠狠地对着她的脸说了一声:“不行!”他的东西,当然由他做主!后来他为了要避免她的视线,仍旧回到床上躺下,说他困倦了,叫她不要再唆。这一次他真的像是入睡了。

绮尔维丝一时拿不定主意。她有意把那些脏衣服一脚踢开,坐在床前缝纫。后来她听见郎第耶的呼吸均匀,才放了心。她拿了前次洗衣用剩的一块肥皂与一块青矾,走近孩子们,看见他们正在窗前安然地玩弄些旧瓶塞子。她吻他们,低声向他们说:“你们要乖乖的,不要吵。爸爸在睡觉呢。”

当她离了卧房之后,黑暗的天花板下面,异常的静默里,只剩下克罗德与爱弟纳轻微的笑声。这时是十点钟了。一道阳光从半开的窗子外透了进来。

到了马路上,绮尔维丝向左拐弯,沿着新开路走。经过福公尼耶太太的铺子前面的时候,她轻轻地点头敬礼。那洗衣场正在马路的中间,恰是石路高低交界之处。在一座平台上有三个用铆钉钉得很坚固的巨大的灰色的圆形铅铁蓄水筒。圆筒后面是晾衣场,是高高的两层平台,四面尽是些百叶窗围着,窗是薄铁片做的,外面的风可以吹进来,从百叶窗望过去,可以望见一根一根的小铜线上晾着的那些衣服,蓄水筒的右边是一具蒸汽机,细长的蒸汽管子呼呼地响,声音又粗又匀,吐出一股一股的白烟。绮尔维丝是见惯了积水的人,也不撩起裙子,竟向那堆着一瓶一瓶的漂白水的门口走了进去。她已经认识了洗衣场的女主人,这是一个瘦弱的妇人,眼睛有病,坐在一个玻璃小室里,面前摆着些账本,货架上摆着一块一块的肥皂,瓶子里盛着些青矾,还有成包的一磅一磅的苏打。绮尔维丝走过的时候,向那女人要了她的捣衣杵和刷子——这是她上次洗完了衣服时交给她收管的。后来她又取了她的号码,然后进场。

这是一间很大的敞厅,天花板是平的,大梁露在外面,四边是生铁的柱子,周围是些很宽阔透亮的窗子。淡白的阳光很容易照进来,把热烘烘的水蒸气映成乳白色的云雾。有些地方也有烟升起,渐渐展开,形成一幅淡蓝色的布幕,笼罩着整个敞厅。这里湿气很重,杂着一种又淡、又湿、又绵延不绝的肥皂气味。有时候还有漂白水的浓烈气味。沿着捣衣处的中央走道的两旁,有一队一队的妇人在那里,从胳臂到肩头都赤裸着,胸也裸着,裙子收短了,露出颜色的袜子和用带系着的粗大的鞋子。她们狠狠地捣打,一面笑着,仰起身子为的是在喧哗里嚷一句话,平时却把身子俯在她们的水桶上;她们的话很下流,举动很粗鲁,很不检点,身上透湿得像是遇了骤雨,肌肤发红而且冒出热汽来。她们的周围,她们的下面,有一股大水潺潺地奔流,一桶一桶的热水搬来,向下一倾,自来水管开着,冷水从上面滴下来;至于那捣衣所溅出的水,拧衣所榨出的水,和她们脚下所踏着的水,却像一条一条的小沟,向那斜铺着的石砖上流下去。在这潮湿的天花板下面,有着混成一片的喧闹的人声,有韵节的捣杵声,流水声,泼水声,还有那被一层蒸汽白雾所笼罩的机器,也在不住地呼呼喘气,它的轮子旋转时的震动声,好像要给这些乱哄哄的喧哗打拍子似的。

这时绮尔维丝小步地沿着走道走,同时放眼左右张望。她的臂下夹着她那一包衣服,被来来往往的洗衣妇们冲来撞去,她的脚越发跛得厉害,臀部也颠踮得更高了。“喂,亲爱的,这儿来!”博歇太太用粗壮的声音叫。

绮尔维丝走到敞厅的尽头右边,与那女门房会合;博歇太太在用力搓洗一只袜子,一面不住地工作,一面用简短的语句和她谈话。“您就在这里吧,我给您留下了一个位置……唉!我不久就可以洗完了的。博歇的衣服是不太脏的……您呢?您不至于要洗许久吧?您的衣包小得很。到不了正午我们就可以做完了,我们就可以吃中饭去……从前我把衣服交给小鸡路那洗衣妇;但是她用漂白水一泡,刷子一刷,把我的东西都给弄坏了。所以我情愿自己洗,一切都省了下来。只花些肥皂钱……喂,您那些内衣,您应该放水冲一冲。唉!这些淘气孩子,屁股上都有煤灰!”

绮尔维丝解开了包袱,把孩子们的内衣拿了出来;博歇太太劝她要一桶碱水,她回答说:“呀,不,热水就行了……我会做。”

她把那些脏衣服拣了一拣,把有颜色的几件放在一边。她在她身后的自来水龙头上放了四桶冷水,倒在她那大桶里,然后把一堆白衣服放在水里。她把裙子撩起,夹在她的两条大腿中间,她跨进一个大木桶里去,这个木桶是竖着放的,和她的肚子一样高。博歇太太又说:“您很内行,嗯?从前您在家乡做过洗衣妇,是不是,亲爱的?”

绮尔维丝撩起了袖子,露出金色头发女子美丽的双臂,臂还很娇嫩,只肘上稍红一些。她开始洗涤那些脏衣服。她把一件内衣放在捣衣的一块狭小木板上面,这板已经被水漂白了,侵蚀了。她用肥皂擦那内衣,擦过之后翻转另一面再擦。在未答话以前,她拿起了捣衣杵先打衣服,一面按着拍子用力打,一面高声说她的话。“是的,是的,我从前洗衣服……那时是十岁……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我们是到河边去的……您要知道,河边比这里的气味好闻些……树荫下面有一个好地方……还有奔流着的清水……在布拉桑那边……您不晓得布拉桑吗?……在马赛附近,您不知道吗?”

博歇太太看见她捣得那样猛,不觉惊叹说:“好粗壮的丫头。看不出她这一双小姐的手,铁也会被她打扁呢!”

她们高声地继续谈话。那女门房有时候因为听不见,不得不把身子俯下去。绮尔维丝把那些白衣服一件一件都捣完了,而且捣得很好!她把衣服又放进桶里,然后一件一件捞起来,把肥皂再擦一次,用刷子刷过。她左手把那一件内衣按在捣衣板上,右手拿着一把短刷子,刷出了许多肮脏的泡沫,那些泡沫拖得很长,然后落在地上。在这刷子的小声中,她们彼此凑得更近,谈得更亲密。绮尔维丝说:“不,我们没有结过婚,我并不瞒人。郎第耶为人不见得怎样好,不值得人家希望做他的妻子!假使没有孩子们,去他的!……当我们生第一个的时候,我只十四岁,他十八岁。另一个是四年后生的……您要知道,这类事说起来也很平常。我从前在家并不幸福;那马加尔伯伯,为了些小事,就对我的腰间乱踢。因此我想要到外面来开开心……我们本预备结婚的,但是我不晓得后来怎样弄的,我的父母竟不愿意。”

她把手摇了几摇,手在白色的泡沫里发红了。“巴黎的水性好硬啊。”她说。

这时博歇太太只是有气无力地洗着衣服,她索性停下来,慢慢地擦她的肥皂,好留在这里听这一段历史,因为半月以来她已经渴望知道了。她肥胖的脸上,嘴半张开着,凸凸的眼睛,放出了光芒。她很满意,她猜着了,自己想道:“对了!这个女子太喜欢说话,所以从前常有吵嘴的事。”

后来又高声问道:“那么,他为人不好,是不是?”“请不要和我说这个!”绮尔维丝回答,“在那边的时候,他曾经对我很好;但是自从我们到了巴黎,我再也管不住他了……我告诉您,他的母亲在去年死了,遗留给他一点儿钱,约莫有一千七百法郎,他想要到巴黎来。因为那时节马加尔伯伯常常不加警告就打我几巴掌,我就答应跟他走;我们来时,把两个孩子都带了来。他本想叫我做洗衣妇,而他自己做他制帽工人的行业。我们很可以弄得很幸福……但是,您要知道,郎第耶是一个有野心的,好花钱的,只顾玩乐的男子。总之,他是不中用的……我们就这样到了蒙马特路,住在蒙马特旅馆。那时候,吃酒席呀,坐车子呀,看戏呀,他一个手表,我一件绸衣服;当他有钱的时候,他倒不是没良心的人。您是懂得的,他这样乱来,所以不到两个月,我们便弄得干干净净。自从那时候起,我们就搬到‘好心旅馆’来住,我们的苦生活就开始了……”

她说到这里,住了口,一时喉咙紧了,勉强收了眼泪。这时她已经把衣服刷完了,她说:“我要取热水去了。”

博歇太太静听这些心腹话,听得兴致正浓,忽然中止,她心上很不舒服,她看见一个伙计走过,便叫住了他。“我亲爱的查理,请您费心去替这位太太取一桶热水来,她忙得很。”

那伙计拿了桶去,取了满满的一桶热水来。绮尔维丝把钱付了,一个铜子一桶。她把热水倒在大桶里,弯着腰在捣衣板上,最后一次用肥皂擦衣服,一缕一缕的灰色水蒸气侵进了她金黄色的头发里。“喂,您该放一些苏打,我这里有。”那女门房殷勤地说。

她说着便把她所带来而用剩的一袋苏打倒在绮尔维丝的桶里。她还要送她一些漂白水,但是绮尔维丝不肯要:油酒的污点才用得着漂白水呢。“我以为他有些爱追女人。”博歇太太说的是郎第耶,却没有指出名字。

绮尔维丝弯着腰,双手伸在桶里抓住她所洗的衣服,只摇了一摇头。“是的,是的,我发现好几件小事情……”博歇太太说。

绮尔维丝突然站起来,面色大变,把眼睛盯着她;她只得即刻改口声明说:“唉!不,我什么也不晓得……我相信他喜欢开玩笑罢了……您看,在我们那里住的那两个女子——阿黛儿与维尔吉妮,您是认识她们的,呃!他虽然同她们开玩笑,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事,我敢断定。”

绮尔维丝直挺挺地站在她跟前,脸上流汗,臂上也流汗,始终把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于是那女门房生气了,拍了一拍她自己的胸膛,说出把人格担保的话来。她说:“我对您说,我自己也不晓得!”

后来她息了怒,假装和婉的声音,像是犯不着和这样一个人说真话似的。她说:“我呢,我觉得他的眼神很直爽……他将来一定会娶您的,亲爱的,我敢担保!”

绮尔维丝用她的湿手擦去她额上的汗,又从桶里取出另一件衣服,同时又把头摇了一摇。两人保持了一会儿静默。这时洗衣场里,她们的周围也安静了。十一点钟响了。有一半的洗衣妇一条腿坐在大桶边,脚边放着一瓶开了的酒,把香肠夹着面包吃。只有那些拿着小包衣服来洗的家庭主妇,眼望着柜台上挂着的时钟,忙着要走。还有几个人开始捣衣,但是杵声渐渐疏了,笑声渐渐轻了,在咀嚼食物的声音中流出含糊的谈话声。同时那汽机并不休息,仍旧工作,似乎提高了它的声音,呼呼地、震耳地充满了全场。但是没有一个女人听得见它的声音;它好像是洗衣场本身的呼吸器官,它喘出热烈的气使天花板大梁下面永远浮聚着一片云雾。场里的热度使人难以忍受;一道一道的太阳光从左边的高窗子透进来,在氤氲的水蒸气上映现出十分柔和的粉灰色和蓝灰色。因为大家在抱怨,那伙计查理便从这窗子走到那窗子,把粗布的帘子放下来把窗门遮着。后来他又走到没有太阳的一边把那些小窗开了。人们对他喝彩,大家拍手,一时都快活起来。不久以后,最后的杵声也停止了。那些洗衣妇的嘴满含着食物只是用手里拿着的刀子做手势。这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听见火夫的铲声均匀地响,原来他在用铲子从地下铲取煤炭,放进机器的炉子里。

这时候,绮尔维丝把她那些有颜色的衣服放在她所留下来的热肥皂水里洗涤,她洗完了之后,走近一张四脚长桌子,又把所有洗过的衣服都抛在桌子上,绿的水向地上流成一片带蓝色的水,于是她开始把衣服过清水。她的身后有冷水龙头,水流到固定在地上的大桶里面,有两条挂衣服用的横木棍横贯这个木桶,上面当空另有两条木棍,那是使湿衣服的水滴干用的。博歇太太说:“呃,快完了,还不算倒霉。我停留在这里帮您拧一拧。”

绮尔维丝一面在清水里搓洗她的两个拳头并且涮洗她那些带颜色的衣服,一面回答道:“唉!用不着,谢谢您。假使我有大件的床罩,我就不推辞了。”

但是她终于不得不接受那女门房的帮助。她们各在一头,两人把一条裙子,是一件颜色不好的毛织品,拧了又拧,拧出了些淡黄的水,忽听得博歇太太嚷道:“哟!那个高个子的维尔吉妮也来这里!……她那几件破衣服,一条手巾就可包了,她到这里来洗什么呀?”

绮尔维丝连忙把头抬起来。维尔吉妮是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子,身体比她高些,头发是棕色的。虽然面孔长了些,倒还漂亮。她穿着一件旧的黑长袍,袍上有些飘带,颈子上围了一条红色的领巾。她的头发梳得很整齐,用蓝色的丝绒网子罩住发髻。一会儿,她到了走道的中央,眯缝着眼睛,似乎在找人。后来她看见了绮尔维丝,便从她的身边走过,挺着身子,摇摆着两股,很是无礼:她终于在同一排、相隔五个桶的地方安顿了下来。博歇太太低声接着说:“这真是一种怪脾气!她从来连一副衣服袖子也不洗的……唉!这是一个有名的懒骨头,您相信我的话吧!亏她是一个女裁缝,连她自己的鞋子也不缝一缝!她像她的妹妹一样,那个高大的擦铜女工,那贱丫头阿黛儿,她三天里倒有两天不到车间去!不知道她们有没有父母,也不知道她们靠什么生活,假使我们愿意说的话……她所搓的是什么呀?呀!是一条短裙吗?唉!真使人恶心,不晓得脏成什么样,这条裙子!”

博歇太太显然是想要博取绮尔维丝的欢心。其实当阿黛儿与维尔吉妮有钱的时候还常常请她喝咖啡呢。绮尔维丝并不回答,手在忙着快一点把衣服洗完。她在一个小三脚桶里拌好了青矾,于是把白色衣服浸在青矾水里搅了一会儿,水的回光像一种油漆的光彩,她轻轻地把衣服拧过之后,便搁在上面的木棍上。当她做这些工作的时候,她故意把背向着维尔吉妮。但是她听见她冷笑,而且觉得她斜着眼睛看她。维尔吉妮,似乎专为向她挑战而来的。霎时,绮尔维丝刚转过身来,两人便紧紧地用眼睛互相盯着。博歇太太说:“您让她去吧。我想你们不至于互相揪打吧?……没有什么,并不是她,您相信我的话!”

这时绮尔维丝正在挂她最后一件衣服,只听得洗衣场门外有一阵笑声。查理嚷道:“有两个孩子在找他们的妈妈!”

所有的妇女都探头望去。绮尔维丝看出是克罗德与爱弟纳。他们一眼望见了她,便向她跑过去;他们脱了带的鞋子,踏在积水的石砖上。克罗德哥哥,手拉着他的弟弟。洗衣妇们在他们走过的时候,一个个都发出疼爱的欢声,因为看见他们虽然微笑着却还带几分害怕的样子。他们停留在他们的母亲跟前,仍旧互相牵着手,抬起了他们满头金发的头。“是爸爸让你们来的吗?”绮尔维丝问。

但是,当她低头系好爱弟纳的鞋带的时候,却见克罗德在摇晃着套在他一个指头上的一把带铜牌号码的卧房钥匙,她很诧异地问:“嗯!你把钥匙带来给我!为什么?”

那孩子早已忘了他的钥匙,现在给她一提,看了一看指头,似乎想起来了,便用他清朗的声音嚷道:“爸爸走了。”“他是买中饭去了吗?是他叫你们来这里找我的吗?”

克罗德望着他的弟弟,迟疑地不知道怎样说。后来他一口气接下去说:“爸爸走了……他从床上跳下来,把衣服什物都放进了箱子,把箱子搬下楼去,放在一辆车子里……他就走了。”

绮尔维丝原是蹲着的,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脸色变白了,用双手捂着脸颊和太阳穴,似乎觉得头脑要爆裂似的。她只能找出一句话来,用不变的语调说了又说:“呀!天啊!……呀!天啊!……呀!天啊!……”

博歇太太随着也询问那孩子,因为她遇见了这一场事变,自己也兴奋起来。“喂,好孩子,你要把话说清楚……是他把门关上了,叫你们把钥匙带来给妈妈,是不是?”

她说到这里,把声音放低,向克罗德的耳边问道:“车子里有没有一个女人?”

那孩子的心又乱了。他仍旧很得意地再说那一套话:“他从床上跳了下来,把衣服什物都放进了箱子,他就走了……”

于是博歇太太让他走开,他就拉着他的弟弟走到自来水管的前面。他们两人都弄着水玩耍。

绮尔维丝哭不出来。她的气窒住了,腰倚着水桶,双手始终捧着头。她的身子频频打寒战,口里不时长嘘一声,更把拳头掩住了眼睛,好像想要把自己消灭在黑暗里似的。她现在竟像在一个黑洞的深处了。“好了,亲爱的!呸!”博歇太太喃喃地说。“您还不晓得!您还不晓得!”绮尔维丝终于低声地说,“今天早上他让我拿我的披肩和内衣到当铺去,竟为的是付他的车钱!……”

她说着哭了。因为她想起了早上当衣服的事,在她窒住气的喉咙发出哭声来了。这一次的当衣服是一件可恨的事情,是她的绝望中最大的痛苦。她的眼泪又流到已经被她手沾湿的下巴上来,而她并没有想到用手帕揩一揩。博歇太太在她身边献殷勤地说:“我劝您清醒些,不要哭了吧,大家在看您呢。为了一个男子,值得这样伤心吗?……亲爱的,哟,您始终还爱他吗?刚才您为他很生气!这时您又为他哭起来,不怕伤您的心……天啊!我们女人真愚蠢!”

后来她又做出慈爱的样子,说:“像您这样标致的一个女人,如果允许这样说!……现在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您,对不对?您记得吗?我从您的窗子下面经过的时候已经猜到这一层……您不晓得,昨天夜里,阿黛儿回来的时候,我听见一个男人的脚步声。我想要晓得,所以向楼梯张望。那男人已经到了二楼,但是我很认得郎第耶先生的那一件外衣。今天早上,博歇窥探着,看见他安然地下楼来……同着他的人就是阿黛儿,您听见了吗?维尔吉妮现在有了一位先生,她每星期到他家里去两次。不过,这总不算方便,因为她们只有一个房间,而且只有一张床,我不晓得维尔吉妮怎样睡觉的。”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掉转了身子,气喘喘地又说:“那边,那没有良心的,她看见您哭,她还在笑呢!我敢赌咒,她洗衣服原是假装的……她把那一对男女打发走了,却来这里看您的脸色,好去告诉他们。”

绮尔维丝放开了手,用眼望去。果然看见维尔吉妮在她跟前,低声在对周围的三四个女人说话,而且在用眼睛紧紧地审视她,惹得她大怒起来。她向前伸着两臂,眼望着地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身子像风车儿打转,四肢都颤动了。她走了几步,遇着满满的一桶水,于是她双手把桶举起,拼命向前一泼。“肮脏东西!”维尔吉妮骂了这么一句。

她向后跳了一跳,只有她的鞋子给水泼湿了。洗衣场的人们看见绮尔维丝流泪的时候早已骚动了。现在就拥挤上前,来看打架。有些洗衣妇啃着面包,趴在木桶上观看。又有些蜂拥地跑了来,手上满是肥皂。绮尔维丝与维尔吉妮的身边围了一圈人。“呀!肮脏东西!”维尔吉妮又说,“这疯婆子,她犯了什么病!”

绮尔维丝住了手,伸长了下巴,脸上的肉颤抖着,一言不答,因为她还不会学巴黎的泼妇的口吻。只听得维尔吉妮又说:“呸!去你的吧!贱娼妇,在外省做生意做不下去了,才到巴黎来,不到十二岁,就把身子给兵士们做褥子,她还在家乡的时候,一条腿就弄坏了……”

这时起了一阵笑声。维尔吉妮看见自己得了势,便迫近了两步,把高大的身子挺直了,越发高声地嚷道:“喂!你上前来,看我能不能对付你!你要知道,你不该到这里来和我们捣乱……这娼妇,我知道的!假使她来碰我一碰,我立刻把她的裙子撩起来,你们总会看得见的!只要她说得出我怎样得罪了她……说,卖淫的,人家到底怎样得罪了你?”“您不要多说了吧,”绮尔维丝吃吃地说,“您很明白……昨天晚上人家曾经看见了我的丈夫……您快住口,不然我一定要扼死您!”“她的丈夫!呀!好不害羞!亏她说得出口!……太太的丈夫!看她这副嘴脸,也有一个丈夫!……他丢弃了你,这并不是我的罪过。也许不是我偷了你的人吧?你可以来搜查一下……你愿意我直说出来吗?你把他害苦了,这个男子!他从前对你太好了……他的颈项上戴的有名牌吗?谁能找到太太的丈夫?……是有赏钱的!……”

场中的笑声又起了。绮尔维丝的声音渐低,始终只晓得喃喃地说:“您很明白,您很明白……是您的妹妹,我要扼死她。”“是的,呃,你就找寻我的妹妹去吧,”维尔吉妮冷笑着说,“呃,是我的妹妹!这是很可能的,我的妹妹比你风雅得多……但是这与我有什么相干?难道我不能好好地洗我的衣服吗?你不要再唠叨,我受够了,你懂吗?”

她把衣服捣了五六杵,越骂越狂,而且越生气,竟又骂起来。她静默了一会儿,又把下面这一段话说了三遍:“呃,是的,是我的妹妹。好,你满意了吗?……他们两人十分亲爱,你该看看他们是怎样亲嘴!他丢弃了你,和你那两个私生子!好漂亮的孩子,脸上满是疮疤!其中有一个是一个巡逻兵的,是不是?另外你又弄死了三个,因为你不愿意带这许多到巴黎来,加重你的行李……这是你那郎第耶告诉我们的。呀!他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因为他讨厌你这副贱骨头!”“脏货!脏货!脏货!”绮尔维丝愤怒得吼叫起来,并且周身发抖。

她回身又向地上找东西,只看见一个小木桶,于是她抓住了桶脚,把一桶青矾水泼在维尔吉妮的脸上。维尔吉妮被泼湿了一只肩膀,而且她的左手也给青矾染青了。她嚷道:“贱货!她竟敢弄坏我的衣服!等一等,臭东西!”

她也抓了一个水桶,照着绮尔维丝泼来。于是一场恶战开始了。她们争先沿着那些桶子走,看见了满盛着水的桶子便抓起来,回身互相泼在头上,每次泼水,都带着谩骂声。这时连绮尔维丝自己也回骂起来了:“呃!脏东西!……你收到了这桶水!让你的屁股凉一凉,你可以安静些!”“呀!娼妇!这一桶水给你洗一洗你的污秽,把你一生的罪孽消除了吧!”“是的,是的,让我把你的身子清一清,大咸鱼!”“再来一桶……洗一洗你的牙齿,打扮一下子,今晚好到美男街角头上勾引客人去!”

后来桶里没有水了,她们就去开自来水管取水。在桶里的水没有流满的时候,她们继续互相辱骂。起先的几桶水泼得不准,没有泼着人。但是她们泼惯了之后就泼得准了。维尔吉妮先受了当头一桶,水从她的脖颈流入,流到她的背与胸部,由她的衣服里沙沙地流下地去。她正在昏乱的当儿,忽又来了一桶,斜泼在她的左耳上,砰然有声,浸湿了她的发髻,她的头发因此披散了。绮尔维丝起先是被泼在两腿上;又有一桶泼满了她鞋子,直溅到了她的大腿;还有两桶泼湿了她的臀部。不久以后,人家竟分辨不出那一桶泼着什么地方。她们两人从头淋到脚,上衣粘在肩上,裙子粘在腰间,她们显得瘦了,直挺挺的,发抖了,身上四面滴水,竟像在滂沱大雨中的雨伞一般。“她们有趣得很!”一个洗衣妇嘎声地说。

洗衣场的人们都非常开心。大家向后退,以免桶水溅到身上。喝彩的声音,取笑的声音,和桶水猛然泼出的声音互相应和。地上积着许多水,她们两人踏在水里,直淹到她们的踝骨。这时候维尔吉妮准备使用一个毒计,她突然抢得一桶滚热的碱水,是另一个洗衣妇买来的,竟向绮尔维丝身上泼去。只听得大喊一声,大家以为绮尔维丝被滚水烫坏了。但是她只在左脚上受了轻伤。她痛极了,一时发怒,也不再去取水,只拼命地把桶子一扔,打在维尔吉妮的腿上,把她打倒了。

那些洗衣妇一个个都在谈论着。“她把她的一只爪子打折了。”“说哩!另一个还想要把她煮熟呢!”“总之,是那金发的有理。人家抢了她的男人,也难怪她!”

博歇太太举臂向天,正在惊叹。她很谨慎地躲在两个大木桶之间。克罗德和爱弟纳吓哭了,揪着她的衣服,连声只叫:“妈妈!妈妈!”一面叫,一面哽咽着。当博歇太太看见维尔吉妮倒在地上的时候,她连忙上前拉开了绮尔维丝,说:“哎呀!您走吧!我劝您省些事吧……我看了怪难受。人们从来不曾看见过这样的拼命!”

但是她又退回两个大桶之间,与孩子们躲藏着。维尔吉妮对准了绮尔维丝的胸膛跳过去,握着她的脖颈,想要扼杀她。绮尔维丝尽力一挣,挣脱了身子,抓住了维尔吉妮的发髻向后扳,像是想要揪掉她的头似的。搏斗重新开始,两人一声不响,也不叫,也不骂。她们并不互相扭住身子,专对面部攻击,她们的手指头,做着要抓人的姿势,摸着什么就乱掐,乱抓。维尔吉妮的头巾和发网都被扯落了;她的上衣领口也被撕破了,露出肩膀一大块肉来。绮尔维丝的衣服被扯破了,她也不知道她的白色内衣怎样脱落了一只袖子,她的衬衫裂了一个缝,露出她身体的曲线。碎布一片一片地飞舞。先是绮尔维丝流血,从嘴上到下巴有了三道很长的抓痕;她顾全她的眼睛,每一次交锋先把眼睛闭了,恐怕维尔吉妮抓瞎了她。这时维尔吉妮还没有流血,绮尔维丝瞄准她的耳朵,恨不能抓住它们,后来她终于抓着了她的一只耳环,是黄色的玻璃做成的;她把耳环一扯,扯破了维尔吉妮的耳朵,流血了。“她们行凶了,快拉开她们吧!这两个下流女人!”许多人这样叫。

洗衣妇们都走近来,她们分为两个壁垒:有些嗾使她们,像嗾使两只打架的母狗似的;有些更急躁些,全身发抖,看够了,掉过头去,一再说,再看下去真要受不了啦。险些全场大打起来,彼此互骂没有良心,不中用;许多赤裸的手臂纷纷伸了出来;只听得三个耳光响了。

博歇太太终于去找洗衣场的伙计了。“查理!查理!……他在哪里?”

她放眼看时,恰好看见他站在头排,交叉着双臂观望着。他是一个彪形大汉,脖颈很粗。他在笑,他在欣赏这两个妇人身上露出来的肉。那个金发的像鹌鹑一样肥,假使她的衬衫破了,那就更滑稽了。“呃?”他眨着眼说,“她的臂下有一个红痣!”“怎么!你在这里吗!”博歇太太瞥见他就说,“请您帮我们把她们拉开!……您尽可以拉得开她们,您!……”“嗯!不,谢谢!只叫我一个人去!”他安然地说,“您想要我像前几天一般,给人家抓破我的眼睛吗?……我来这里,并不是管这事情的;要管,我的事情岂不太多了?……你们放心,不要怕!放一放血,倒于她们的身体有益处。这会使她们温柔些。”

于是博歇太太说要去报告警察;但是那洗衣场的女主人——那瘦弱而眼睛有病的少妇坚决地反对她这意见。她连声说:“不,不,我不肯。这么一来,岂不连累了这个买卖了吗?”

那两个妇人在地上又打起来。忽然间,维尔吉妮弯下身去,拾着一根捣衣杵,便举起来晃了几晃。她喘着气,变了声音说:“妙极了!等一等!预备好你的脏衣服!”

绮尔维丝连忙伸长了手臂,也拾起了一根捣衣杵,举起来像一根棍棒。她的声音也变粗了,说:“呀!你想要叫人给你好好冲刷一下!……把你的皮肉送上来,让我像捣抹布一样把你捣一捣!”

一时间,她们跪在那里互相威吓。头发掩着脸孔,胸上频频喘气,身上沾满泥污而且肿了,她们互相窥伺着,缓一口气,等待着。绮尔维丝先下手打一杵;那杵在维尔吉妮的肩上滑过。维尔吉妮也一杵打来,她向旁边一闪,杵在她的屁股上掠过。于是她们交上了手,两人互相打击,竟像洗衣妇捣衣一般,用力而有节拍。当她们打着了身体的时候,杵声发出哑音,好像打在桶里的水上一样。

她们的周围,那些洗衣妇不笑了,有许多动身走了,说她们看了胃里不好受;还有那些不走的正在伸长了颈项,眼睛里放出残忍的光芒,觉得这两个妇人很有勇气。博歇太太把克罗德和爱弟纳带走了;这两个孩子远远的哭泣声,和两杵相击的声音混成一片。

绮尔维丝突然喊了一声哎哟。原来维尔吉妮狠狠地在她的肘上面赤裸的臂上打了一下,皮肤一红立刻肿起来。于是她急得跳起来,人们以为她要打死维尔吉妮。“够了!够了!”大家这样嚷着。

她的脸色这样凶,没有一个人敢近她。她的力气大了十倍,于是她擒住了维尔吉妮,揽着她的腰,把她压下去,使她的脸贴在石砖上,屁股朝天。维尔吉妮虽然挣扎,她竟把她的裙子撩得很高。裙子下面有一条短裤。绮尔维丝把裤缝扯开了,弄得维尔吉妮的大腿和屁股都赤裸裸地露出来。后来她举起了捣衣杵,便向屁股上打下去,竟像当年她在布拉桑的时候她的老板娘教她在维奥纳河边给驻防军人捣衣一般。木杵落在白肉上很软,发出带湿的声音。每打一杵,白肉上就现出一道红痕。“哦!哦!”看得起劲的伙计查理瞪大了眼睛,喃喃地说。

w场中笑声又起。但是不久之后大家又嚷:“够了!够了!”绮尔维丝听不见,也不松手。她低头看她的战果,生怕流下一块不流血的肉。她要打得她体无完肤,血肉模糊。绮尔维丝想起了一首洗衣歌,凶狠而快乐地唱道:

!马尔哥到洗衣场……!尽力捣衣裳……!!去洗净她的心肠……!心里充满了悲伤……

她唱了又说:“这是给你的,这是给你妹妹的,这是给郎第耶的……你看见他们的时候把这个带给他们……当心!我又来了。这是给郎第耶的,这是给你妹妹的,这是给你的……!马尔哥到洗衣场……!尽力捣衣裳……”

人们只好从她的手里把维尔吉妮抢救出来。那高大棕发的维尔吉妮满面流泪,脸色青紫,羞愧难当,拿起她的衣服就走了;她被打败了。这时候绮尔维丝再穿上她的内衣的袖子,系好她的裙子。她的臂痛得很,她请博歇太太替她把所洗的衣服放在她的肩上。博歇太太谈到那一场搏斗,说出她自己的感触,而且她说她要替她检查一下全身,看有没有重伤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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