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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3 02:3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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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建广

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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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

紫檀试读:

故事梗概

国民党高参王子敬受命打造一套龙床龙椅,以假充真蒙骗国人,他遣人找到京城最大的紫檀家私“昌盛”,又命“久久红”做监工。“久久红”掌柜大喜,欲借此事整垮“昌盛”……“昌盛”掌柜被逼致死,浪荡公子陈汉昌被迫接管家业,开始紫檀经营,在不知不觉中与“久久红”的大小姐玉珠陷入爱河。然而玉珠的哥哥徐延飞接连给陈汉昌设下陷阱……

七七事变后,王子敬替日本人卖命,欲将北平所有紫檀工匠押解到日本。陈汉昌解救了众工匠,自己却英勇就义……

第一章

拿破仑最心爱之物不是皇妃、坐骑、指挥刀,而是为自己定做的紫檀棺材。他兵败被囚禁在英属圣赫勒拿岛,死前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躺入八百年不烂的紫檀棺木。

在古典家具中,杂木是贫民;花梨、鸡翅、酸枝、铁梨木是贵族;而紫檀是皇帝。

十九世纪初,英国伦敦有个叫威廉的无赖,靠偷窃弄了几箱鸦片来到广州,他用很少的钱买了一个清中期的紫檀雕云龙大柜和两个紫檀镶理石面鼓凳。回国后献给了女皇,紫檀大柜沉穆雍容,动感极强的云朵、翻云伏雾的飞龙像冲压而成。鼓凳周围雕饰着荷花、牡丹,卯榫严丝合缝。女皇疑为天工之物,她爱不释手,当时封威廉为侯爵。这个一直受人鄙视的无赖一时找不到北,头上碰了三个包才出了皇宫。

这次买卖启发了他,他来到中国广购紫檀家具。回去后卖了一个明晚期的紫檀莲花拔步床,拔步床造型奇特,体积庞大,好像床放在一个木质的平台上,平台前沿长出床边二三尺,平台四角有立柱可挂蚊帐,这架拔步床在市场上一展览立刻轰动了整个伦敦,最后被英国大造船商查尔·李金高价收藏。威廉成了伦敦的富户。他把一对紫檀面板花几献给了战功赫赫的丘比特公爵。公爵把他最美丽的女儿嫁给了他。

威廉又卖了一对明代南官帽椅和一个清代紫檀麒麟纹官箱,买了六枚水胆玛瑙戒指和四串滚圆的珍珠项链,在他奢华的婚礼上,他分别送给了十位小姐和贵妇,这十个女人都成了他的情妇。

明清两代是紫檀家具鼎盛时期,到了民国紫檀家具业已开始走下坡路了。如果没有孙中山的辛亥革命,恐怕中国的古典紫檀家具早被欧美国家和日本掠夺光了。

北京久久红家私少掌柜徐延飞购檀木来到南方原始森林,这里树木茂密、百鸟争鸣,溪水潺潺、姹紫嫣红。村寨里的女孩儿个个风情万种,她们背着竹篓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唱着山歌采摘药材,似仙女飘落人间。徐延飞和这些少女眉目传情,少女被这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所吸引,山歌也更加缠绵。徐延飞和一个女孩儿来到密林深处,他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在女孩儿天鹅般的颈上拂过,女孩儿的衣服便坠落在地,徐延飞如鱼得水。

和徐延飞一块儿购檀木的胡管家有点看不上少掌柜的做派,他跟老掌柜二十多年,倾仰于老掌柜的儒雅。老掌柜的妻子病逝后,提亲的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姑娘,老掌柜从不动心,但少掌柜的做派却大相径庭。

徐延飞很自爱,可是对女孩儿,却不吝惜身体。来山寨七八天,便和十多个女孩儿有了云雨交融。

这天清晨,他疲倦地躺在木屋酣睡,胡管家推门进来,看到少掌柜这个样子摇了摇头。来山寨十多天了,除了第一天在周围山林里转了一圈外,就没去过更远的地方,檀木自然弄不到几根。胡管家建议随向导进深山老林寻檀。可是少掌柜忙着和女孩儿谈情说爱误了行程。胡管家心里着急却不敢多说,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久久红紫檀家私的掌柜便是这个年轻人,少掌柜对自己生厌,自己便会被扫地出门。他又望了徐延飞一眼,无奈地往门外走,脚刚迈出门槛,忽然想起了老掌柜的嘱咐,他收回脚转过了身。徐延飞额头挂着几颗晶莹的汗珠,胡管家走到床边用手绢给他拭去。

胡管家是河北人,二十岁那年,由伯父介绍到京城久久红紫檀家私。胡管家身体健壮,干活从不惜力。“久久红”已有两个打杂的,胡管家去了没两天,那两个人就骂他不是东西。只因为天还没亮,他就把前后院、作坊打扫得干干净净;茅房原先十天半月掏一回,他来了两天掏了两回。两个打杂儿的心想,有这么勤快的人在这儿碍眼,用不了半个月自己就会被扫地出门。俩人一商量得挤对走他。

第二天晚上,他俩发现了胡管家一个重大秘密,胡管家揣着几个馒头出了门。二人跟踪而去,在一个水果摊旁看见胡管家掏出馒头递给了卖水果的老头,打杂儿的欣喜若狂,他俩高兴地跑回“久久红”对徐掌柜添油加醋地讲起来,几个馒头成了一盆,说那小子不但换回了一篮子果子,还换回了一块大洋。徐掌柜受儒教熏陶颇深,重仁义,最看不上蝇苟小人,一听气得难以自已,他当时就想让胡管家滚,可是想到他确实勤恳,就压抑住心里的愤懑,想心平气和地打发他走。

胡管家回来从掌柜冷淡的眼神知道自己的行径败露,干活更加勤恳,徐掌柜见到他,几次欲张嘴却又把话咽进了肚子里。这事儿搅得徐掌柜心神不宁,他知道此风不刹,寸檀寸金的檀木就可能被盗空。这天晚上,徐掌柜正坐在檀木椅子上思量。忽然门被撞开,两个打杂的告诉他:胡管家又提了一包馒头出门了。

徐掌柜尾随胡管家来到了水果摊旁,果真看到他把馒头递给了卖水果的老头儿。徐掌柜火冒三丈快步来到胡管家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胡管家看到徐掌柜后并不惊慌。徐掌柜心想这小子太老到了:“你这是第二回了,上次我给你留了面子,你为什么还要负我?”“我忍不住。”

徐掌柜叹了口气:“是呀,贼偷惯了,就像戒大烟,太难了!”他转脸问卖水果的老头儿,“他给你馒头,你给他多少钱?”

老头儿说:“没给一个子儿。”“那他干吗给你馒头?”

老头儿说:“我和他一个庄,他把馒头存在我这儿,我运果子的时候给他母亲带去。”

徐掌柜愣愣地望着胡管家。

胡管家低着头:“我在家没吃过馒头,拿起馒头就想起了我妈。”

徐掌柜松开胡管家的手走了。

第二天徐掌柜把“久久红”的人召集到后院,宣布:这个年轻人,以后就是“久久红”的管家!

胡管家轻轻拍拍徐延飞的手臂,徐延飞眼皮动了一下,胡管家又推推他,徐延飞睁开眼睛。

胡管家说:“少掌柜,您不打算进深山老林啦?”

徐延飞愣愣神,晃晃脑袋,算清醒过来:“紫檀绝了。”“再稀缺咱也得弄点回去。”

徐延飞叹了口气:“深山老林到处是毒蛇猛兽还有毒蜂,值不当的搭上性命。”

紫檀树生长在深山老林的绝壁上,树干直挺树皮黑褐,树叶双生,风一吹像蝴蝶般翩翩起舞,与周围的树明显不同。紫檀树生长在绝壁上有很多说法,一种说法是紫檀珍贵,好采伐的地方都已采伐殆尽;另一种说法是紫檀树是仙树,只有凌风才能生长。别管哪种说法真实,反正檀树已经成了最珍贵的树种。

胡管家听少掌柜这么说,知道他不打算进深山老林寻檀了,忙道:“弄不回檀木,‘久久红’就只能做无米之炊了。”他担心这趟白跑,就算老掌柜不怪他,他也会内疚万分。

徐延飞似没有听见,望着屋顶脸上浮现出遐想。胡管家知道他又在想和姑娘谈情说爱的情景,轻轻叹了口气:“少掌柜,再怎么着咱也不能忘了正事。”停顿片刻又说,“情事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徐延飞笑了,他懒懒地坐起身:“她们太可爱了。”说着笑了起来。

徐延飞身材挺拔如玉树临风。高中三年,女孩儿倾心他的无数。他从不追求女孩儿,只是用眼睛瞟瞟对方,女孩儿便神魂颠倒。贵族学校的女孩儿大都傲慢矜持,可是和徐延飞约会却言语癫狂。

胡管家不知该说什么。

徐延飞望了胡管家一眼:“购檀木的事,你不用操心了,多了没有,弄回几万斤不成问题。”

胡管家睁大眼睛:“几万斤?”

徐延飞下了床伸了一下懒腰:“跟我订货去。”说着穿上外套出了门。胡管家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

森林里刚下过小雨,阳光洒落在草叶上一片晶莹,百鸟鸣叫纷飞,溪水欢快地流淌。徐延飞边走边环顾美景,跟在后面的胡管家敬佩地望着少掌柜。刚才他跟徐延飞来到寨主家,徐延飞边跟寨主闲聊边和寨主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眉目传情。胡管家垂下眼皮想:“‘久久红’完了。”

生意在闲聊中谈完了,胡管家惊得半晌合不拢嘴,不由得感叹:“少掌柜太聪明了。”

胡管家说:“少掌柜,我真服您,真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您用这么低的价买下这么多的上好檀木,我做梦也梦不出,您比老掌柜还精明。”

徐延飞脸上露出得意神情,他停下脚步望着树枝上嬉戏的鸟儿:“我爸比我精明,只是他总想着檀木的事儿,思路就窄了。”

胡管家说:“少掌柜,怕我以后不配服侍您了。”

徐延飞伸手采过一朵野花嗅了嗅:“你对‘久久红’忠心耿耿又懂经营,我不用你就太傻了。”

胡管家惊喜地望着他,显然少掌柜的话出乎他的意料:“谢谢少掌柜,我愿为‘久久红’效犬马之劳。”“你回去先别给我爸说怎么弄到的檀木,到时候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他。”

原野郁郁葱葱,身着戎装的马亚男骑马驰骋,马军长、邢副官和四个卫兵骑在马上观望。亚男举枪射击,随着枪响树干被打得木屑飞溅。邢副官等人佩服得咂嘴点头,马军长却皱起了眉头。

亚男母亲死后,亚男一直跟父亲在军营中生活,就这样亚男学会了打枪、骑马、格斗。亚男身体像士兵一样结实挺拔,马军长很为女儿自豪。可是女儿上了大学,马军长看到她的同学出双入对,不免为女儿担忧起来。

亚男策马来到父亲面前,收起枪等待夸奖。

马军长说:“你该学点女孩儿应学的玩意儿,再骑马打枪就真成假小子了,我真后悔没听你妈的话,把你寄托在你婶婶家。”

亚男笑容顿失:“就是到了婶婶家,我也文静不了,我没像堂哥老五那样胡作非为就不错了。”说着白了父亲一眼策马而去。

王子敬已到了马军长家,马军长还没有回来,他心里稍稍有点儿着急。

王子敬身为军人,面相和举止却像个教书先生,他从军不过十五年,已是高参,他不懂得军事,更没带兵打过仗,可自从结识了党国要员的女儿,就一路顺雨顺风。

要员的女儿没有她爸的才智,初中毕业已经二十好几。她功课不好却是个情种,对长得体面的男孩儿没少写情书,可是男孩儿们对这个又黑又粗的憨女并没有兴趣。要员的女儿快三十了还未谈婚论嫁。

王子敬原为国文教员,国文讲得好,他讲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学生听得心驰神往。要员的女儿就是听他的课和他相识的。她邀王子敬去她家,王子敬不愿前往,但想到和漂亮女孩儿的风流韵事已被传得沸沸扬扬,为了给自己开脱,他“屈尊”到了她家。

来到院门前,他被惊呆了,门口站着两个挎短枪的卫兵,庭院绿树成荫,洋楼石墙瓷瓦,女孩儿领他进了屋子,望着古香古色的檀木家具和精美的玉器古玩,王子敬对女孩儿肃然起敬,士兵殷勤地倒水。王子敬忽然觉得女孩儿漂亮了许多,粗胖的腰身也变得苗条了。

王子敬和女孩儿坠入了情网。女孩儿的父亲高兴万分,他见人便说那个国学名教正在追求他的女儿。王子敬名气不小,蒋总裁曾请他给高官讲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员是个精明之人,拿出一千大洋让王子敬打发了他的老婆。王子敬成了要员的女婿,仕途便一路飞黄腾达。

马军长一行来到院门口还未下马,士兵报告说王高参在屋里等候多时了。

马军长快步往院里走,亚男将马鞭扔给邢副官也进了院子。

王子敬听到脚步声站起身,他和马军长握手寒暄后,开始夸亚男漂亮,亚男不客气地搪塞他几句出了门。她在燕京大学听过王子敬的课,他是教育部派下来讲解“圣人之道”的,亚男知道他是个政客,从心底里瞧不起他。

马军长尴尬地说女儿不懂事,王子敬笑着说他喜欢亚男的直性子。说着笑眯眯地望着亚男宽肩窄腰长腿翘臀的背影,心想着她脱光了衣服准是另一番风景。

马军长、王子敬坐下聊起了正题。王子敬说:“我今天来找你有点儿重要的事。”说着从皮夹里取出几张照片递给他,“几年前,皇帝留下的龙床、龙椅和雍正耕织橱被送到了满洲里,这件事被透露出去,在南京已引起轩然大波。文人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认为此事不平有可能引起全国骚乱,上面就把平息的重任交给了你……”

道两旁店铺林立,中间一座楼房比周围店铺高出许多,宽大的门楼上方悬挂着厚重的牌匾“昌盛紫檀家私”。展厅里摆着精美的紫檀家具,雕龙刻凤的屏风、立柜,群龙劲舞的罗汉床、大圈椅,镶有梅、兰、竹、菊的条几、八仙桌、书案和太师椅……

伙计小春正给几个买主介绍着紫檀家具:“好紫檀家具得占三样:料好、一挂小叶紫檀、卯榫严丝合缝、雕刻精美。我们‘昌盛’三样都占了。”

绕过影壁是宽敞的后院,院中一棵大槐树遮天蔽日。北屋门开了,掌柜陈竹云走了出来。他年近六十,身体健壮得像三四十岁的汉子。用他的话说,整天摸弄紫檀,年岁也擦没了。他的话实不实无可考究,可李时珍《本草纲目》上确实记载:“檀木通血脉,疏筋化淤。”“昌盛”是京城头号紫檀家私,可陈竹云并不精明,他的成功源于宽容。他刚干家具店时,找不到一个雕刻师,别人建议用重金从其他紫檀家私挖人,陈竹云没有这么做,他来到雕刻师生长之地浙江东阳,费好大劲儿才找到一位雕刻师,雕刻师技艺过人,可已年过六十。从事雕刻的人到了五十眼睛和颈椎就没法适应这个行当,更别说年过六十了,陈竹云却像请神一样把他请到了“昌盛”。

雕刻师一天干不了多少活儿,一年下来只刻出了九龙橱上的一条龙。买家具的人不敢到“昌盛”订货。一是等不起这么长时间;二是怕雕刻师死了家具成了半成品。可陈竹云对老雕刻师并不嫌弃,他说两人在一块共事就是缘分。他把这个老雕刻师一养就是三年。三年后老雕刻师临死的时候,把十几个徒弟从南京招到了“昌盛”。南京的紫檀家私老板尾追到了京城予以重金请回,可是雕刻师们不为所动,他们觉得陈竹云能白养师傅三年,就会诚心诚意待他们。他们来“昌盛”只一年,“昌盛”就名冠京城了。

作坊院周围是厢房,屋里摆着各式各样尚未完工的家具,几十个工匠刨的刨、凿的凿、刻的刻。陈竹云的儿子陈汉昌坐在石阶上,手里摆弄着一支枪正和画师、雕刻师王秋生商量怎么改造。

陈汉昌从小顽皮得像个小疯子,陈竹云想收敛他的性情,就教他读《弟子规》,儿子学了没有两天,课本掉到了茅坑里。陈竹云想打他,儿子却说是拉屎不小心掉进去的。陈竹云以为儿子看书上瘾,高兴得又买了一本。可是第二天,《弟子规》又躺在了粪坑里,陈竹云才知道儿子跟他耍心眼,他扒下儿子的裤子狠狠抽了十几巴掌,抽完,他正在心疼,儿子笑着对他说:“爸,屁股你也打了,别再逼我学那玩意儿了。”

陈竹云长叹一声:“‘昌盛’后继无人了。”

陈竹云对儿子失望,却没放松对儿子的栽培,他把儿子送到了最好的学校,可是陈汉昌不是捣乱就是打架,陈竹云说尽了好话,破了不少钱财,才让儿子勉强读到了高中。大学自然考不上,高中一毕业,他就在社会上游荡。

王秋生说:“枪托哪能换成檀木?”他觉得陈汉昌的想法太超出常理了。

陈汉昌有自己的主见:“木头就数紫檀珍贵,咱又是干这行当的。”他用手点着枪托,“用烂木头枪托心里窝囊。”他买猎枪时就看着枪托不顺眼。“秋木枪托有韧性,换上檀木的你不怕压手?”

陈汉昌笑了:“压手?我一只手能把石锁扔到街上,嫌轻我才换檀木的,当我显摆呀。”

陈竹云背着手来到作坊院,听到儿子胡拉八扯“哼”了一声进了作坊。

雕刻师各自坐在桌前凿的凿刻的刻,陈竹云一一观看。“紫檀家具一凿二雕三打磨,凿雕得好的鸟会飞凤能舞龙能腾云驾雾,凿雕得不好的生灵都成了呆物。你们都是雕刻高手,可我盼着你们能赶上和超过王秋生。”雕刻师都服王秋生,他的手艺无人能比。

陈竹云从南房出来,看到儿子和秋生还在那里争论不休,就走了过去。

陈汉昌在檀木板上比画着:“枪托右面为龙左面为凤。”“该左边为龙右边为凤,你没见宫廷器物都是龙在下凤在上。”

陈汉昌扑哧笑了:“你先消停消停,慈禧那老娘们儿篡政几十年礼崩乐坏,她的尸骨都成了粪土,你还遵循她的规矩?”

王秋生认真地说:“制造器物得按规矩,不能搞得不伦不类。”“男人是龙女人是凤,我举枪贴腮,应该贴着凤,你说是不是?”

陈竹云走过来,立在了儿子面前。抬头看到陈竹云,王秋生慌忙站起身:“掌柜的。”

陈汉昌也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爸。”

陈竹云对王秋生道:“王师傅你去吧。”

王秋生进了作坊。陈竹云从儿子手中抓过枪和檀木板:“你把聪明用在家具上,‘昌盛’会更兴盛,可你……”他气得把檀木板扔在地上。

陈汉昌辩解说:“爸,我不喜欢做生意,先生说要干大事……”

陈竹云打断他的话:“我看你心高气傲志大才疏,你还是老实跟我干紫檀家具吧。”陈汉昌不愿听转过脸去,陈竹云说:“不是爸逼你,你无兄无弟,无姐无妹,这么大的家当,你不继承靠谁?你只要用心,‘昌盛’就永远是京城第一号紫檀家私。”

一队骑马的军人来到“昌盛”门前下了马。马军长抬头望了一下“昌盛紫檀家私”的牌子,走了进去。亚男、邢副官等人跟了进去。

展厅的伙计小春看见他们,慌忙让座。

马军长问:“店主呢?”

小春连忙道:“大人,您先歇着,我这就去请。”说完向后院跑去。

陈竹云还在训斥陈汉昌。小春跑过来说有位长官找他,陈竹云刚要转身,马军长等人已进了作坊院,陈竹云慌忙将猎枪递给儿子向马军长躬身作揖。

马军长看到猎枪,微微一愣,亚男等人警惕地望着手握猎枪的陈汉昌。

陈竹云明白过来,连忙解释:“长官,这是打兔子的猎枪,孩子想换个枪托。”“这年头玩枪会带来杀身之祸。”马军长打量着陈汉昌。

陈竹云连连点头称是,他客气地请马军长到屋内用茶。马军长说免了,说着冲邢副官摆了下手,邢副官从皮夹里取出几张照片和一份图纸递给他。

陈竹云接过一看,倒吸了一口气。“你就照着这个样子打,精工细做越快越好。”“雍正耕织橱有图好说,龙床、龙椅得仿照片绘图,快了实难从命。”

马军长指着陈竹云:“告诉你最多三个月,晚了,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陈竹云惊出一身冷汗:“长……长官,就是夜以继日半年打造出来已是奇迹了,三个月实难从命。”

马军长瞪着陈竹云:“那你就等着倒霉吧。”说完转身就走。

陈竹云惊慌失措地跟在后边:“老……老爷,能不能多宽限些日子?”

马军长瞪他一眼:“我看你是活够了!”

陈汉昌见马军长对父亲吹胡子瞪眼,刚要发作,马军长已出了“昌盛”,陈汉昌来到后院,气得对裹着草绳的大槐树拳打脚踢。

陈竹云把王秋生和儿子招呼进屋,把照片和图纸往桌上一摔:“看看吧!”

照片上的龙床宽大厚实,三面屏风皆是云朵飞龙,正面的围板中间雕着一个火球,两条飞龙张牙舞爪争强好胜。

龙椅的雕刻和龙床差不多,只不过龙的神态稍显平和,这可能是皇上在众人面前想显示出国君的慈爱和威仪。雍正耕织橱有二十二幅图,绘着雍正从选种、春耕、夏忙、秋收的过程和种桑麻、养蚕、纺织的事儿。雍正表情生动,选种的认真神态和挥鞭抽牛的不满情绪都表现了出来。

王秋生和陈汉昌被精美的工艺和绘图所震撼。

陈竹云指着照片和图纸问:“知道给谁打的吗?”“不是马军长吗?”王秋生说。

陈竹云摇摇头:“不,是用来以假乱真的。”

陈汉昌、王秋生愣愣地望着陈竹云。“这些宫廷家具,前几年就从紫禁城运到满洲里。几天前,我听‘茂祥’李掌柜说,南京因为这件事,不少人指责政府对日本人卑躬屈膝。今儿马军长又要得这么急,我明白了,这些家具肯定是顶替皇宫用品的。说起来这是个天赐良机,我陈竹云干紫檀家具三十多年,打出的件件是精品,却没有一件入选皇宫,这是我的一桩心事。家具到了皇宫,才能流传于世名扬四海,有这个机会我能不高兴?只是三个月,时间太紧了。”

王秋生打量着照片:“龙床、龙椅我看着照片绘出图至少半个月。”他又端详图纸片刻,“这二十二幅雍正耕织图,我光雕头和手,一幅算五天得一百一十天。”他掐指一算,“这样算来就得小半年啊。”

陈竹云长叹一声:“看来老天爷是要绝我‘昌盛’啊!”

繁华的大街路口有个大店铺,店铺上方悬着个牌匾“久久红紫檀家私”,宽大的店铺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紫檀家具,店主徐掌柜正在调弄笼中的鹦鹉。

徐掌柜是个精明的商人,他从父亲那里接管家具店时,“久久红”只不过是个小作坊,可他凭着才智没几年就干成了京城最有名的紫檀家私。没想到几年后“昌盛”超过了“久久红”,徐掌柜心里赌气,发誓两年之内要重坐京城紫檀业第一把交椅。他想了不少办法,可是努力了多年“久久红”仍在“昌盛”之下,这成了他一块心病,每当想到身居陈竹云之下,他就妒火中烧。他不愿意和朋友聚会,觉得脸上无光,他很少在展厅接待顾客,只因受不了顾客用“久久红”和“昌盛”相比来压价。他妒忌陈竹云手下有出色的雕工,他想那些人要是跟了他,一定能把“久久红”干成全国最有名的紫檀家私。他也用重金从其他紫檀家私挖过不少技术精湛的工匠,可是他们都干不长久。徐掌柜不知道陈竹云用什么魔法拢住了手下那帮人。随着年纪增长徐掌柜心病越来越重了。

徐掌柜和胡管家在展厅下棋来排解心中的烦闷,棋子和棋盘都是紫檀的。紫檀器具有奇特的香味,用此物博弈,思路敏捷心旷神怡。他是檀痴,所用的器物无不是紫檀。檀木桌、檀木椅、檀木床、檀木碗、檀木筷、檀木棋盘、檀木香炉,手中把玩着檀木球,就连鹦鹉笼子也是紫檀的。

有人问徐掌柜为何离不开紫檀,他说紫檀是史上最珍贵神奇之物,明初为皇帝专有,别说平民百姓,就是王公大臣私藏块儿巴掌大的紫檀也会带来杀头之罪,就该知道此物的价值了。

徐掌柜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檀木开花,檀木百年开花一次,一次一个时辰。传说一个寺院住持在圆寂前的一个夜间,颤巍巍地来看寺院的碑林。拐过墙角忽然闻到奇异的香气,他顺着香味前行,越走味道越浓。他来到紫檀树前,看到了晶莹闪亮的花瓣。他欣喜地看着吸着,浓郁的香气进入胸腔,他忽然觉得身上充满了力气。他以为是幻觉,就活动下腿脚往台阶上走,没想到竟箭步如飞。他高兴得又笑又跳。第二天,人们再见到他时,他已不是行将入墓的老翁,而是青壮年了。徐掌柜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所以他过去喜欢到深山老林伐檀,目的是想看到紫檀开花。近几年身体衰弱无法前往,这便成了他心中的憾事。

徐掌柜的女儿玉珠和身背画架的女仆彩秀来到店铺大厅。玉珠告诉父亲今天去郊外画画,吃饭别等她。徐掌柜刚要说话,马军长、亚男和邢副官进了店铺,徐掌柜、胡管家看见他们,慌忙让座。

玉珠冲徐掌柜说:“爸,我走了。”

亚男被眉清目秀、举止优雅的玉珠吸引住了,她想不到商家之女竟如此超凡脱俗。玉珠意识到亚男看她,转脸望向亚男,看到她一身戎装、身姿挺拔,觉得她像戏台上的穆桂英或樊梨花。二人对视片刻,玉珠转身出了门,亚男呆呆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马军长环顾紫檀家具,徐掌柜忙作介绍。马军长冲邢副官做了个手势,邢副官掏出几张照片递给徐掌柜,徐掌柜和胡管家看了起来。

马军长问:“打出来用多长时间?”

徐掌柜说:“快有快的做法,慢有慢的做法,快了工必粗,慢了工才细。”他又仔细看了看照片说,“七八个月吧。”

马军长轻蔑地一笑:“早晚了三春了,三个月!”

胡管家解释道:“一个雕工一天雕一两个龙鳞片就得紧忙活。”

马军长笑笑:“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想在你这个二流木匠铺里打什么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谁不知道京城头号紫檀家私是‘昌盛’,我不过是打听个工期。”

徐掌柜听后心里犯堵,可是瞬间就有了主意:“要我说歇人不歇马,这几件家具两个月足可雕成,‘昌盛’兵强马壮,雕刻师都是快手,我们一天雕一两个龙鳞片,他们能雕四五个。”他蛮有把握地说,“两三个月没问题!”

胡管家恍然明白过来:“对,对,对,两三个月没问题,快了一个半月也行。”

马军长点了下头“嗯”了一声。站起身往门外走。走到门口转过脸:“到时候我请你们验收。”

徐掌柜连连点头,二人把马军长等人送上马,进了展厅哈哈大笑。

胡管家说:“掌柜的您精明,这下把‘昌盛’逼到绝路上了。这帮军阀给‘昌盛’带来麻烦,咱正好划拉来他那儿的雕工。”

徐掌柜笑了。

第二章

潘家园是北京最大的旧货市场,市场兴于清末民初,没落的王公贵族为了度日拿出家中值钱的东西在此出售。因为顾及脸面,交易大都在拂晓前进行。集市一盏盏油灯忽暗忽明,卖东西的人遮遮掩掩,被人称为“鬼市”。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潘家园交易时间不那么早了。王秋生喜欢来玩,这里是淘宝的地方,很多珍贵的物品都能见到。王秋生没有多少钱收购古玩,可是喜欢看人交易。

王秋生今天没有心思,打造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来是为了购笔。他用笔颇为讲究,紫檀笔杆,狼毫笔尖。用他的话讲好笔画出的花鸟鱼虫人鲜活。临摹雍正耕织图更不能含糊。

买完画笔他正要离开,旁边卖古旧字画的摊主认出了他。摊主指着一副对子说是摄政王的真迹。

王秋生蹲下身仔细看起来,他对字画颇有研究,再好的赝品稍一端详便能识别。

摊主看到王秋生真心想要连忙道:“这副对子当时给了一个王爷,王爷家境败落卖给了我父亲。要是赝品您来找我,我给您留下字据。”

王秋生确认此画真品无疑心中暗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多少钱?”“十块大洋。”

王秋生装出犹豫的样子,他想再压一压价。摊主唯恐跑了买主连忙解释:“要不是兵荒马乱,一百大洋也值。”

在旁边一直观看的三个富家子弟听到这话取过字端详,王秋生连忙掏出钱递给摊主卷起对子。

一富家子弟一把夺过:“这副对子我要了。”王秋生和他争执。富家子弟掏出十块大洋扔给王秋生。

王秋生抢过对子道:“你怎么不讲道理?”说着转身要走。

一个富家子弟上前扳过他的肩膀就是一巴掌,王秋生被扇倒在地。另一富家子弟上前夺对子,王秋生死不松手,富家子弟抓住王秋生的胸口把他提起,照着他脸就是一拳,王秋生被打得口鼻出血,富家子弟趁机夺过对子。三人扬长而去。

王秋生爬起身擦着脸上的血,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气得喘着粗气。陈汉昌看着地摊的东西走了过来,猛然看到满脸鲜血的王秋生,忙问怎么回事,王秋生指着走远的三个富家子弟说了经过,陈汉昌拉着他就追,王秋生害怕惹事,忙道:“算了,算了。”

陈汉昌甩开他的手追了上去。

追上富家子弟,陈汉昌一把夺过对子,富家子弟明白过来,拉开架势。其中一个被陈汉昌一拳打得仰面朝天,另一个富家子弟抡拳便打,陈汉昌左手一挡,右手一拳打在他肋骨上。富家子弟“哇”地大叫一声躺在地上打起滚儿来。剩下的那个一看连连后退,陈汉昌上前一脚踹在他心口上,他双脚离地飞了出去。

陈汉昌指着富家子弟咋呼道:“我是‘昌盛’的陈汉昌,不服的去找老子!”说完又踢了一富家子弟一脚才离开。

陈汉昌回到家中,受到父亲狠狠的训斥。京城富家子弟有个毛病,吃了亏就上门讹诈,在他们看来,讹人也是表示勇气的一种,陈汉昌这一仗让父亲赔了一百大洋。

陈竹云气愤地训斥儿子:“马军长的事压得我喘不过气,你又添乱,你想气死我,你多大了,二十六了,店里的生意一点儿也不懂,你说哪家家具店的公子像你?我六十多岁了,撑不了几年了,你就是现在紧学慢赶,在我死前你也摸不出紫檀家具的门道。”他叹了一口气,“我说也是白说,你还是跟王秋生学艺去吧。”“我去归去,爸,你别指望我学成这行当,我压根儿不喜欢经商,商人十奸九贼,和他们打交道烦死了。爸,我不是惹您生气,您还是好好保重身体,活他个二百岁。”陈汉昌说着出了门。

作坊里的工匠忙碌着,三个月的期限逼得他们拼了命。十檀九空,为了做好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陈竹云用上了千年的檀木。檀木本来质地坚硬,千年的檀木硬如化石,工匠们艰难地锯着凿着刻着。

王秋生拿着刻刀正在给一个雕刻师讲解刀法,陈汉昌走了进来。王秋生冲他点点头,继续给雕刻师讲解。

王秋生是上一任总雕刻师刘祥林的外甥,刘祥林临死前,对陈竹云说他外甥王秋生能胜任“昌盛”雕刻总头。陈竹云厚葬刘祥林后,向雕刻师打听王秋生,雕刻师说是个二十来岁的孩子,陈竹云有点儿吃惊,培养出一个出色的雕刻师少则十年,多则几十年,二十来岁的孩子技艺能有多高?可是刘祥林说了,陈竹云不能不去。就这样,他来到浙江东阳,王秋生正在雕刻,陈竹云看了他的雕刻更加心灰意冷,他的手艺别说当雕刻师总头,就是当学徒都不够格,陈竹云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王秋生张嘴说话了:“想看我的活儿,到里屋。”

陈竹云疑惑地进了里屋,里屋摆着几件家具,陈竹云凑近细看,暗暗叫好。他出了屋问王秋生:“你刻的?”“这还有假。”

陈竹云说:“那你当面给我刻。”

王秋生从旁边取过一块贴有绘图的檀木板刻了起来。刻刀、扁斧在他的手中飞舞,人物的头像很快显现了出来,陈竹云暗想“昌盛”最好的雕工也得用三倍的工夫,他不解地问:“你手艺这么好,为什么刚才刻成那个样?”

王秋生说:“刻漂亮了,就去不了京城了。”

就这样陈竹云把王秋生领到了“昌盛”,他召集起所有的雕刻师宣布:“我要在你们当中选出雕刻总头,你们把本领都亮出来。”接着把一个龙头和一个人物的绘画发给他们。雕刻师们回去竭尽全力精雕细刻,只有王秋生在京城东逛西玩。十天后雕刻师们把作品摆在了陈竹云面前,陈竹云在上面标上记号,让他们投票选出最好的。众雕刻师鉴赏起了作品,其中一个人的作品特别引人注目,龙刻得活灵活现,人物刻得惟妙惟肖,众雕刻师都把票投到了这件作品上。

陈竹云问众雕刻师:“这个人当你们的头儿服不服?”

众雕刻师都说服。陈竹云把作品反过来,上面写着三个字“王秋生”。

王秋生给雕刻师讲解完,问陈汉昌是不是老掌柜训了他。

陈汉昌说:“他训他的,有人再惹你我照样揍他,你说那三个小子耍赖讹人是不是太下作。我怎么净碰到这些龟孙子。得,不说了,我爸说让我跟你学艺,你就教我点儿能糊弄我爸的玩意儿。我真害怕‘昌盛’传给我,你说我爸当年怎么不给我生个哥哥或者生个弟弟?”

王秋生笑了起来。

陈汉昌看着王秋生的雕刻说:“你刻得是漂亮。”

王秋生说:“紫檀家具的价值不光在木料上,更重要的是雕刻,雕刻分阴刻、圆雕、浮雕、透雕和镂雕。阴刻就是在檀木板上刻字、刻人、刻动物,刻梅、兰、竹、菊;圆雕就是立体雕,有的有构思、构图,还有的根据木料做造型;这后一种能看出雕刻师的功力、学问和创作的意境,比如在檀木根上雕上老寿星、顽童和如来佛,没有造诣无从下手;浮雕是在平面上雕出凸起的造型,它又分浅浮雕和深浮雕,有了深浅,图中的人物、飞禽走兽、花鸟鱼虫才生动;透雕就是把檀木板掏空,窗棂、屏风常用这种刀法;镂雕最难,它讲究精细,人下有人、花下压花,雕得好,栩栩如生。雕刻的好孬价值相差极大,这就像唐伯虎和吴道子的画价值连城,其他画师的画就成了手纸。”“你别给我说这么多深奥的玩意儿,说点儿应付我爸的东西就成。”“那就说说家具史,你以后做了掌柜不知道这个说不过去。”“别絮叨,多了我也记不住。”

王秋生笑了:“那就简单说,我先分分类你也好记。家具分为五类,卧类、坐类、置物类,像桌子、案子、茶几什么的,还有储物类,橱、柜、箱;除此还有屏风类,屏风分坐屏和挂屏;另外还有支架类,像脸盆架、灯架、衣服架什么的。你记住了分类,应付老掌柜就容易了。”

陈汉昌笑了。

王秋生说:“我还得给你讲点儿家具史,要不怎么显得有学问呢。”“越简单越好,别和天桥练把式似的,嘴叽哩呱啦地没个完。”

王秋生想了想,理清了思路:“家具在夏、商、周就有,工匠盖房受到启发,发明了卯榫,那时候家具主要是为了结实,自然想不到暗榫。春秋、战国、秦、汉,人们习惯席地而坐,家具是低矮型,只不过各国国君挺讲究尊贵,家具的大小自然有别。魏、晋、南北朝见天儿打仗,老百姓叫苦连天,可各地家具样式相互借鉴,随着胡床也就是马扎在中原老百姓家里应用,就出现了高型家具。到了隋、唐高型淘汰了低矮型。别看宋王朝地面儿不大,可文化挺繁荣,家具样式和造型了不得。明代是家具的鼎盛时期,种类全、样式多,文化味甚浓,清代初期基本上是明式风格。从雍正开始,家具造型越来越讲究气势、雕刻也越来越精。这时候扬州、冀州、惠州三大家具产地各成流派,就出现了‘苏作’、‘京作’、‘广作’风格。”

一辆黄包车拉着徐延飞在“久久红”店铺门口停下,徐延飞掏出钱往车夫怀里一扔,提着包进了展厅。徐掌柜正向胡管家询问着儿子的事,胡管家从南方回来一个月了,可是徐延飞没有一点儿消息。

徐延飞看见父亲,叫了一声:“爸。”徐掌柜高兴地问儿子怎么才回来,徐延飞边答边扶着父亲往后院走。徐掌柜拨开他的手:“我还没老到这一步。”

三人说笑着进了后院。玉珠正在西屋画画,听到熟悉的笑声,抬头透过玻璃望见了哥哥,她欣喜地扔下画笔跑出门。

徐延飞看到妹妹,高兴地叫了一声:“玉珠。”

玉珠抓住哥哥的手又笑又跳:“你怎么才回来呀?想死我了,哥。”

徐延飞放下提包,伸手欲掏东西,忽然停住了手。他对父亲说他先去妹屋里说说话。说完拉着妹妹进了西屋,徐延飞把提包放到桌上打开,里面露出翡翠、玛瑙、项链、手镯、玉佩,玉珠惊喜地瞪大眼睛。

徐延飞抄起一把放在玉珠手上,玉珠欣喜地抚摸着,她问:“哪来的这么多钱?”

徐延飞说:“买紫檀没用几个子儿。”

徐延飞有的是钱,他的钱不是从“久久红”扣出来的,是自己挣的。徐延飞好书画收藏,他买了几幅赝品便从中得到了启示。他让工匠做了几件仿明清的皇家紫檀家具,又让人在私宅里挖了一个大坑,把家具放进去,上面撒上灰土,个把月后再让人挖出家具,先用草灰搓,然后放在棚子里。一年后这几件家具卖了本身十几倍的价钱。从此他开始做赝品。

玉珠为徐延飞担心起来:“爸要知道你乱买这些东西非掴你耳刮子。”“爸和我一样,对自个儿不舍得花一个子儿,可是对你一掷千金。”

玉珠咯咯地笑了起来。

饭菜摆在北屋桌上,徐掌柜喊二人吃饭,二人才不得不中断说笑来到北屋。吃着饭,徐延飞向父亲讲起了购檀木的事。

徐延飞到山寨的第一天,便知道周围的檀木已采伐殆尽,他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屋里。无意中看到了檀木房梁,檀木梁直径都在二十厘米以上,他心中大喜,思量是不是其他房子也是,他起身到了一个女孩儿家,看到了更为壮观的檀木梁。徐延飞激动得心脏“怦怦”直跳,他想假如几十家寨民的房子都是檀木梁,至少不下三四万斤。徐延飞从女孩儿家出来,走遍了寨子,果真和他想象的一样,徐延飞心花怒放。

为了博得寨民的好感,徐延飞和女孩儿们谈情说爱。十天后,徐延飞和胡管家来到了寨主家,他向寨主说了想买下寨中房子的事,寨主问买房子干什么,他说种罂粟。寨主说种罂粟为什么不在深山老林,徐延飞说自己是外乡人,在深山老林无法管理,再说罂粟在人住过的地方生长最好。说着把一袋大洋倒在了炕桌上。寨主看着白花花的大洋答应了。

徐掌柜听完连声叫好。

徐延飞说:“爸,整个寨子正在搬迁,一个月后,那几万斤上好的檀木就是咱‘久久红’的了。”

玉珠恍然大悟:“哥,我明白了,你是想拆了房子,拉着紫檀就走。”

徐延飞、徐掌柜哈哈大笑,在旁边倒酒服侍的彩秀也笑了。徐延飞望着她有点魂不守舍。

玉珠见他这副神态,悄悄地捏起一小撮盐,然后站起身取过彩秀手中的酒壶娇声娇气地对徐延飞说:“哥,你对妹这么好,妹给你亲斟三杯。”

徐延飞高兴地喝下杯中酒,将杯子递给玉珠。

玉珠趁机将盐放入杯中,然后斟满酒递到徐延飞的嘴边,徐延飞喝下后“呸,呸”了起来。

玉珠斟满酒:“妹再给你斟一杯。”说着递到他面前。

徐延飞瞪着玉珠:“你搞的什么幺蛾子?”

玉珠笑着道:“我能搞什么幺蛾子。”

徐延飞咋呼起来:“这酒怎么忽然变咸了?”

玉珠话中有话:“那是你心里有鬼。”

徐延飞尴尬地望了彩秀一眼,彩秀低下头。

玉珠坐下说:“哥,你在外面和别的女人有什么事我不管,你别打彩秀的主意。”说着瞥了彩秀一眼。

彩秀满脸通红头低得更低。

夜晚,徐延飞来到后院推推彩秀的房门,没有推开,他凑近门缝悄声道:“彩秀,彩秀。”

彩秀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后。徐延飞一到后院,她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徐延飞威胁道:“你不开门我踹了!”

彩秀拉开门,徐延飞一步迈了进来。他关上门,回身抱起彩秀放倒在床上……

宝锋刀铺是京城有名的刀铺,它的名气和王麻子刀铺不相上下。紫檀刻刀不同于一般刻刀,不但锋利,而且有极强的韧性。

据说,郑和第一次下西洋带回的紫檀是压仓所用,船靠了岸就把紫檀木扔到了岸边。识货的木匠看出是上等好料,就想做成家具。可是当时的木工用具不能将紫檀裁成板子。他们找到广州最有名的铁匠,铁匠经过几个月的琢磨才打造出了破解紫檀的斧、锯。制造出刻刀是几年以后的事。“昌盛”的刻刀都在宝锋刀铺买,伙计把四十把刻刀给陈汉昌包好,陈汉昌付了钱,提着包出了门。

他正往前走,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喊叫声。陈汉昌向前望去,看到一个人抓着一个小包飞奔而来,后面的女子边喊边追,陈汉昌明白了什么,他来到街中站住脚,小偷欲从他身边跑过,陈汉昌突然一伸胳膊,小偷像撞在木桩上跌了个跟头。小偷爬起来要跑,陈汉昌上前将他摁住,玉珠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陈汉昌从小偷手中夺过钱袋递给她。

陈汉昌把小偷提起让他给玉珠赔礼。小偷胆战心惊地看着他,周围的人咋呼着要把小偷送进警察局,陈汉昌把手放进口袋。小偷以为要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陈汉昌掏出一块大洋递到小偷面前,小偷愣愣地望着他,陈汉昌把大洋塞进他兜里转脸向玉珠求情:“他没吃没喝才偷,这事儿就算完了。”他转过身对小偷说:“你以后别再干伤天害理的事儿了。”说完松开小偷,小偷跪在地上磕起了头,陈汉昌拉起他。小偷感激得冲他鞠了一躬。

陈汉昌进了胡同,感觉后面有人,停住脚转过身,玉珠也停下脚步。

陈汉昌走到玉珠面前问她:“跟着我干什么?”

玉珠端详他的脸庞半晌说:“你家百日之内必有灭顶之灾。”这时彩秀也来到玉珠身后。

陈汉昌指着玉珠:“原来你和那小偷是唱双簧的。”

彩秀向前一把打开他的手:“你看我们家小姐像那种人吗?”

陈汉昌重新打量玉珠,看到她长得文静言语斯文,知道看错了人,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要走。玉珠喊住了他:“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怎么能不感谢你,我感激你不是想给你钱,而是告诉你怎么躲避灭顶之灾。”

陈汉昌又一次打量玉珠:“你是算卦的,还是神婆子?”

彩秀气愤地瞪着他:“不许你对我们小姐无礼。”

玉珠不急不恼:“你说你家是不是碰到了大难之事?”

陈汉昌盯着她半晌:“你想说什么?”

玉珠说:“我八岁跟人家学《周易》,老师是京城有名的学问家,看面相能知祸福、人生、婚姻、仕途、钱财。”

陈汉昌轻蔑地一笑:“蒙人去吧,你。”

玉珠也不生气:“信不信由你,我说两件事你听听。你出生那年家中就有人离你而去;七岁那年你遭了场大难,差点儿把你爸爸吓死;八岁那年,你又惹了场大祸,差点儿让你爸心疼死;十五、十六岁那两年你连闯几场大祸差点儿把你爸气死。”

陈汉昌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妈就是生我死的;七岁那年我在井边摇轱辘让轱辘一下打到井里;八岁那年,我上房檐掏家雀,梯子一滑掉在地上摔断了胳膊;十五岁那年几个小子欺负我,我把领头的打没了气儿;十六岁那年坏三劫我道,我一脚把他踹在墙上,后脑勺出血差点儿撞死,家里赔了一百大洋才算了事。唉,真邪乎,你怎么知道?”

玉珠得理不饶人:“怎么样?怎么样?我说的哪件事儿不准?”

陈汉昌点着头:“准,准,都准。”他恍然像明白了什么,“你不会是认识我吧?”

玉珠轻蔑地说:“我认识你干吗?装得人五人六的,谁知道你是哪条街上要饭的。”

彩秀笑了起来,陈汉昌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

玉珠问他:“你说你家是不是又碰上了大难之事?”陈汉昌点了下头。玉珠说:“我和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我不想知道到底碰到什么事儿,但我知道解大难之法。哎,你家信佛吧?”“我爸信。”

玉珠一本正经地说:“你在案上上炷香,每天上午十时到景山顶上祈祷,七七四十九天方能化险为夷。”

陈汉昌连连点头:“谢谢,谢谢。”“不用谢,咱俩两清了。”

玉珠和彩秀拐进胡同。彩秀问:“小姐,你认识他?”

玉珠白了她一眼:“认识他干吗?”“那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蒙的。”

彩秀笑了:“哪能蒙那么准?”玉珠笑而不答。彩秀说:“你怎么知道他出生那年他妈死了?”“我是说他生的那年他家死了人,他家亲人多了,爸妈哥姐弟妹,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七大姑八大姨……”

彩秀疑惑地问:“要是这些人那年都没死呢?”“我就说死了人他爸妈没告诉他。”

彩秀笑了:“哎,小姐,你怎么知道他七岁那年受了大难?”“男孩子七岁八岁狗也嫌。”“那十五、十六岁那两年连闯几场大祸,差点儿把他爸爸气死是怎么回事?”“这几年男孩子好惹是生非,我哥那几年就差点儿把我爸气死。”

彩秀眨着眼:“你怎么知道他碰到了灭顶之灾?”“看他皱着眉头不待见人的样儿,就知道他碰到了大难。”“看他愁眉不展的,就知道他碰到了大难。”

彩秀敬佩地问:“小姐你是从哪儿学的?”

玉珠笑着说:“我叫算卦的蒙了一回,我就琢磨出了这些理儿。”

第三章

玉珠早早来到了景山。从山顶可以俯视紫禁城,山上生长着不少古柏和名贵树,是个游玩赏景的好去处,可惜明末崇祯帝在树上吊死,有点杀风景。玉珠喜欢这个地方,只是人烟稀少,作起画来不那么坦然。今天有人来护驾,她身心就放松了。她望着紫禁城勾勒着,紫禁城气势巍峨,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照射下放射出七彩光芒,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庄严神秘之中。彩秀站在她身后饶有兴致地看着,自从结识了王秋生,她对绘画也有了兴趣。

陈汉昌爬上山,看到她俩有点儿吃惊,他走过来问玉珠:“你不是在耍弄我吧?”

玉珠放下画笔转过头,愠怒道:“耍弄你干什么,我吃饱了撑的。”“你让我来景山,你为什么也在这儿?”

玉珠站起身横眉立眼:“你这个人怪不怪,我天天在这里画画,碍你什么事儿了?”

陈汉昌打量着玉珠:“你画你的,骗我到这儿干什么?”“我好心当成驴肝肺。”玉珠拿着笔对着紫禁城又画了起来。

彩秀对陈汉昌说:“我们小姐怎么会骗人呢。”

陈汉昌指着玉珠:“她怎么让我到这里祈祷?不在菩萨面前管什么事?”

彩秀装作很在行地说:“菩萨面前人来人往,能记住哪个人,地势高传得远,菩萨记住了才好显灵。”

陈汉昌凑近玉珠:“我倒要问你,你说我家是干什么的?”

玉珠装没听见。陈汉昌拍了拍她的画板:“你说,你说。”玉珠一掌将他的手打开,陈汉昌像识破了她的把戏,得意地:“说不出来了吧。我差点让你耍了。”说完往山上走。

玉珠望着他的背影抛出一句:“经商的。可惜到了你这辈儿就无法继承家业了。”

陈汉昌愣住了,他向树丛念叨了起来。

彩秀扑哧笑了,玉珠紧咬嘴唇捏了她大腿一把,彩秀“哎哟”了一声,玉珠装模作样地继续作画。

陈汉昌作完祈祷走了过来对玉珠说:“我走了。”

玉珠理也不理,陈汉昌往山下走,玉珠望着他的背影掩嘴而笑。“小姐,你怎么知道他家是经商的?”“看他那样儿不像有学问的,也不像干苦力的,我琢磨着应该是经商的。”

彩秀又问:“你怎么知道他不能继承父业?”“他这么喜形于色哪能当商人。”“你骗他来这儿,到底为什么?”“我觉得他人挺好玩,又长得大骡子大马的,有他护驾,坏小子就不敢欺负咱们了。”

玉珠回到家,把写生画递给父亲,徐掌柜一张张看着,玉珠的画空灵淡雅,他非常喜欢。玉珠问父亲怎么样,徐掌柜叹了口气:“你越有才,爸越不心安啊。”

玉珠撅起嘴:“女儿成了睁眼瞎,爸就心安了?”“孔子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说哪家公子敢找你?”

玉珠道:“爸,这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会装成大字不识,只是求爸别把我的脚裹成三寸金莲就行了。”说着咯咯地笑了。

彩秀正在玉珠屋里收拾东西,玉珠拿着画进来往桌上一丢,手托着腮思索了起来。

彩秀看到小姐这副神态说:“小姐,明天还上山作画吗?”天天到景山,她真有点儿烦了。

玉珠回过神来:“什么?”“周围的景你都画了多少遍了。”“我还没画够呢。”

彩秀话中有话:“小姐,你怕不只是为作画吧?”

玉珠脸红了,她站起身瞪着彩秀:“你什么意思?”彩秀笑而不答,玉珠板下脸:“你跟我说说倒罢了,要是跟别人胡说,当心我撕你嘴!”

彩秀笑着出了门,玉珠坐下继续愣神儿,她的确有点儿喜欢上陈汉昌了。陈汉昌大大咧咧的,和他说话挺有意思。

陈汉昌上景山上顺了腿儿,一天不去像少了什么。那天陈竹云让他去催账,回来晚了,太阳已经落山,他没进家就直奔了景山,可还是没见到玉珠的踪影。陈汉昌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心里竟空荡荡的。

玉珠没见到陈汉昌也觉得不得劲儿。太阳西下时,彩秀再三催促,玉珠才恋恋不舍地下了山,路上她还不停地埋怨彩秀。

第二天,她比往常早一个钟头来到景山。

陈汉昌想玉珠,一夜没睡好,天亮才进入梦乡,一睡就睡过了头。他醒来一看太阳老高了,慌忙爬起来就往外跑。

还没有见到陈汉昌,玉珠干脆放下画笔眼巴巴地瞅着小路。太阳照在她脸上热烘烘的,这个地方没法待了,她只得来到不远处的树下。

陈汉昌爬到山顶没看到玉珠心灰意冷,他心不在焉地双手合十作起了祈祷。

玉珠早看见了他,她兴奋得心怦怦直跳,可看到陈汉昌作起了祈祷她有点生气了。自己天不亮就来等他,他却只是来作祈祷,自己是不是太多情了?

陈汉昌作完祈祷发现了不远处树荫下的玉珠,他高兴地走了过去。

玉珠见他走来,气没了。陈汉昌来到她身边:“你在这儿。”玉珠画着画没吭声。陈汉昌凑近看着画:“画得真好。”

玉珠用贬低的口吻说:“你懂什么?”“这个谁还不懂?画得像就好,画得不像就不好。”

玉珠用揶揄的口气说:“画画讲究意境,画得跟真的一样不成照片了?”

陈汉昌装作懂行地说:“拍成照片不是本事,画成照片才是个本事。”玉珠扑哧笑了。陈汉昌坐在她身边很自然地蹬去脚上的鞋:“我真的感谢你。”

玉珠作着画:“感谢我什么?”“有你指点,看来真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玉珠笑着问:“是吗?”

陈汉昌一本正经地说:“错不了,现在我真信了。”“那当时你为什么不信?”“那么多巧事凑在一块,再说你还……”

玉珠侧过脸:“我还什么?”

陈汉昌鼓足勇气:“长得还这么妖气。”

玉珠心里高兴却装作愠怒地说:“胡说。”说完满脸通红,动作也不自然起来。

陈汉昌的目光落在玉珠修长灵巧的手上。玉珠感觉到什么,她羞涩地望着陈汉昌直勾勾的眼睛:“你看什么?”

陈汉昌忙辩解:“看你手上的珠子。”

玉珠抬起手腕欣赏着:“这是我姥姥传给我妈的,我妈又传给了我,好看吗?”

陈汉昌盯着玉珠的手:“好看,好看。”他整天看到的是工匠们粗大僵硬的手,这么纤细柔软的手对他来说有很大的吸引力。

玉珠看到他盯着自己的手,“啪”地打了他的胳膊一下:“看什么呢!”

陈汉昌情不自禁地说:“你手长得还真顺溜。”

玉珠满脸绯红:“回过头,不许看。”她推了一下他的肩头,陈汉昌只得转过身。玉珠摘下山草刺偷偷放入他的鞋中,然后装作不耐烦地说:“你走吧,你在这儿我画不下去。”

陈汉昌尴尬地咳嗽一声,捡起鞋子无奈地说:“好吧。”说着将脚伸入鞋中,刚一站起疼得咧嘴叫了起来。

玉珠笑得前仰后合,陈汉昌赶忙坐下扳着脚拔山草刺,玉珠咯咯地笑着跑了。

陈汉昌被扎了一下,心里却甜得很。王秋生收工后,陈汉昌把他约到了酒馆。王秋生处了一个女孩儿,每次说起她都眉飞色舞,陈汉昌羡慕得要命。和玉珠结识后,他觉得那女孩儿肯定比不上玉珠。二人喝了两盅酒后,陈汉昌说:“你以后别在我面前说你相好的俊。和我相好的比起来肯定是个丑八怪。”被玉珠扎了一下他觉得玉珠对他有点儿意思,这倒成了资本。

在王秋生眼里相好的最美,陈汉昌这么糟践她,如何能受得了。“拉倒吧你,你见过吗,那鼻子、眼睛、嘴就和画上的人似的。你那相好才丑八怪呢。”

陈汉昌冲他摆摆手:“得,得,得,你才见过几个人儿,你进京不才三四年吗?我长在皇城根儿,什么样的俊姑娘没见过,和她比起来,那些姑娘都差没边儿了,嫦娥也比不了她。”

王秋生不屑一顾:“你知道嫦娥吗?嫦娥是神话传说里的人儿,你还当真事儿了。”

陈汉昌说:“我不是当真,我说的真事儿,你是没见过,这么给你说吧,我先给你说她那个手,”他用手比画着,“这么窄,手指葱管似的,太俊了,好嘛,那就是双玉手。”

王秋生不服气地说:“你光看手好看了。身上呢?有的脸长得雪白,身上还像紫檀呢。”

陈汉昌一本正经地说:“我顺她的衣袖往里瞅过,胳膊也雪白雪白的,简直就是玉臂,你想她还不是个玉人儿啊。”

王秋生还不服气:“那也不一定,身上长得什么样你又没见过。”

陈汉昌隔着桌子扇了他脑袋一巴掌:“她一个大姑娘,我能给人家扒光衣服吗,玉人差不了,你当人是奶牛啊!”

第四章

经过“昌盛”工匠的日夜劳作,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打得差不多了。马军长到了“昌盛”视察后非常高兴,他夸奖了陈竹云几句,并说要给奖赏。可是陈竹云送完马军长回来心情并不见好。

晚上,陈汉昌来到画室问王秋生:“你说怪吧,马军长走了,按说该松口气了,我爸仍然愁眉不展,你说我爸顾忌什么?”“你爸的心事是不让刻上‘昌盛’二字,这次做出的又是精品,不让刻上字号,就等于说这些物品是早年宫廷里的工匠做的。”

陈汉昌说:“我明白了。”

陈汉昌从画室出来拐过影壁,看到父亲还在屋里踱步。他进了屋说:“爸,不让刻咱就不刻,犯不着为这事儿烦心。”

陈竹云停下脚步,瞪着他道:“你懂什么!不刻上‘昌盛’字号,活儿就白干了。”“干生意图的是挣钱,姓马的不少给钱就行。”

陈竹云为儿子不了解自己的心思而生气:“我陈竹云挣的钱还少吗?我临死之前还会为钱拼上老命吗?咱‘昌盛家私’做进皇宫,那是光宗耀祖的事!”

陈汉昌劝他:“爸,咱‘昌盛’的名声已经不小了。”在陈汉昌心里,“昌盛”到了今天这个份儿上已该满足了。

陈竹云叹了口气:“你不懂啊,一个牌号要想流传于世,没有官方认可不行,你说你爸平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就是扬名!就像紫砂壶行当里的邵大亨,玉雕行当中的陆子冈,让后人提起来敬仰万分,所做之品成为传世之宝。‘昌盛’的紫檀家具不能成为传世之宝,我死不瞑目!”

王子敬得知家具打得差不多了心里非常高兴,他预感升官的机会越来越近了。王子敬为此事确实费了不少周折。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既无照片又无绘图,王子敬曾经让人到满洲里找溥仪想拍一张照片,可溥仪一口回绝。王子敬又通过关系找到了日本人,日本人更不答应。

王子敬急得团团转。如果说龙床、龙椅还能估摸着打的话,那么雍正耕织橱绝无可能。雍正在位时看重农作耕织,为了发展农业和纺织业,他亲自耕作织布。国家在他治理下日渐昌盛。到了晚年,雍正不能亲自耕织了,却对过去的经历颇感自豪与欣慰。他想让著名的画家王开先把他的事迹画下来刻在立橱上供自己观赏回忆。为了给王开先提供素材,雍正和他聊了十多个日夜,王开先被雍正所感动,激情澎湃地画了三天三夜,画完了人也疲惫而死。雍正捧着画图泪流不止,他让人厚葬了王开先,然后差最好的宫廷雕刻师按图打造了一对绘有二十二幅图的双开门立橱。橱子打完,雍正让人来到王开先坟前,焚烧了绘图以示祭奠。

据说晚年的雍正每天都在耕织橱前长久伫立,边看边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看着它,他眼中会放出光彩。雍正的皇子皇孙没有一个不崇拜敬仰雍正,他们对雍正耕织橱自然也珍爱有加,雍正耕织橱摆在太和殿,成了激励历代皇帝重视农耕纺织的实物教材。众王公大臣对此橱更是拜若神明。

雍正耕织橱早为英国鸦片贩子所熟知。八国联军打到北京自然不会放过,可是把这么沉重的橱子运回英吉利绝非易事,十几个身高力大的英国兵才艰难地搬离地面,英国人知道无法运回,可是他们又不甘心,就把橱面卸下,想和其他抢劫来的财宝一块儿运回国,可是终因太沉,只得放弃。《马关条约》以后,日本人一直觊觎雍正耕织橱,他们把溥仪弄到满洲里,便借口溥仪怀念祖宗,冠冕堂皇地索取。国民政府惧怕日本人,日本人一张口,赶快把雍正耕织橱送到了溥仪宫邸。

弄不到雍正耕织橱图纸,王子敬食不甘味夜不能寝,刘队长说:“反正皇帝的爱物外人难得一见,仿造个差不多的也说得过去。”王子敬认为也只能这样,他就让刘队长暗暗探访服侍过皇帝的太监,想按他们的回忆,确定雍正耕织橱的大小、样子来绘图。可是太监们说得大相径庭,画师根据他们所述绘出的图大不一样。王子敬犯了愁,为了确定哪个太监说的更接近于真实,他亲自找太监谈话以辨真假。这些太监自皇帝倒台以后,生活无着落,大多靠变卖物件为生。有这么个挣大钱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其实他们没有一个在皇帝身边待过,对于雍正耕织橱只不过是道听途说,王子敬问了一圈儿便识破了他们的把戏。

王子敬正为无法得到图纸而心灰意冷,一个要饭的老头儿来到他的办公地点,把一张画有一头牛的纸片让站岗的卫兵捎给王子敬。王子敬喜好书画收藏,有很高的鉴赏水平,一看见这头牛,就知道是大家手笔,他心里一阵狂喜,马上让士兵把要饭的老头儿扶进来。

老头儿头戴一顶破毡帽,身上衣服脏兮兮的,他步履蹒跚地走进来,蜷缩在椅子上用手捂着脸,有气无力地问王子敬出多少钱。

王子敬说:“要是完全按雍正耕织橱绘的给大洋一千。”

老头儿说:“你出三千,我给你真品。”

王子敬笑了:“真品,早让雍正爷烧了。”

老头儿喃喃地说:“雍正爷烧的是赝品。”王子敬吃惊地望着老头儿。老头儿道:“我的先人用临摹本把真迹换了下来传到了我这里。”说着从布袋里摸出一张纸扔在地上:“你看这张图是不是真迹?”

王子敬捡起一看大吃一惊,这是雍正跟一个老妇学纺织的绘图,雍正表情谦和认真,老妇慈祥淳朴,王子敬不禁脱口道:“好。”他望着老头儿,“我同意给你三千,你什么时候给真迹?”

老头儿说:“你现在给我银票,我就领你去拿。”

王子敬略一犹豫,拉开写字台从里面取出一张银票递给老头儿,老头儿接过凑到眼前看了看猛地从椅子上跳起,动作轻巧得像只猫。王子敬没反应过来,老头儿已蹿出了门,王子敬正想喊士兵截住他,却发现老头儿留在椅子上的破毡帽,王子敬快走几步抓起,帽子里果然藏有一打儿宣纸。王子敬打开,雍正耕织橱二十二幅精美画图呈现在面前,他情不自禁地放声大笑。“昌盛家私”龙凤、人物的眼睛,都由王秋生来雕,这已成了规矩。他刻的确实与其他雕刻师不同,眼睛亮而传神,“昌盛”的人称画龙点睛。王秋生画龙点睛都在夜深人静之时,而且不许任何人进。这次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更是如此。陈汉昌站在院中望着窗帘慢慢拉死,回到北屋问父亲:“为什么都在夜间,还要拉上窗帘?”

陈竹云说:“夜深人静,刻得专注,拉上窗帘是怕人家看见干扰他。”

陈汉昌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

天亮后,陈竹云、陈汉昌和众工匠都围着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观看,边看边不停地赞叹。经过画龙点睛,人物和动物都活了。龙在云间翻卷飞腾,牛在地里耕作喘息,雍正的表情也生动起来……陈汉昌这才领教了王秋生的功力。

陈汉昌问其他工匠能刻得这么好吗,众工匠都摇头说刻不出。

一个工匠说:“我也没少练,什么刀法都试过了,刻出来还是豁豁牙牙,再打磨也打磨不去雕刻的痕迹。”

年纪大的工匠说:“我算服了,我这辈子也不能刻眼睛了。”说完,遗憾地摇了下头。

众工匠都说经王师傅点睛的龙床、龙椅和雍正耕织橱,准比原来的还漂亮。

徐延飞、胡管家把十几马车上好的檀木运回了“久久红”。卸完车,徐掌柜一家和胡管家围桌喝酒庆祝。席间其他人兴高采烈,唯有徐掌柜喝闷酒。徐延飞问父亲碰到了什么烦心的事。

徐掌柜叹了口气说:“没想到‘昌盛’两个月竟能打造出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

徐延飞、胡管家笑容顿失。

玉珠生气地说:“你们总盼着别人倒霉,真没意思。”说着站起身把筷子往桌上一丢,气哼哼地出了屋。

玉珠来到了景山,陈汉昌早已等候多时了。

玉珠说:“昨天你说来这儿来顺了腿儿,怎么叫顺了腿儿?”“求佛挺管用,我家碰到的大难快解了。再说和你说说话也挺有意思。”

玉珠笑着问他:“你是愿意求佛还是愿意和我说话?”“都愿,都愿。”

玉珠又问:“那天你说天上下刀子也来,我才不信呢。”“信不信由你,说话不算数是丫头养的。”

玉珠伸手取过葫芦递给他:“喝点茶水吧。”

陈汉昌高兴地接过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喝完盖上盖儿:“茶水有股怪味。”

玉珠认真地说:“我可记着你的话了,下刀子也来。”说着站起身意味深长地一笑翩然离去。

陈汉昌回到家拉起了肚子,这次拉得比过去厉害,他还没走回卧房又急急忙忙地往厕所跑。陈竹云给他拿了几片黄连让他服下,依然不管用。陈汉昌跑的次数太多,干脆从作坊搬出个大条凳躺在茅房门口。

夜晚,玉珠坐在桌前焦虑不安。

彩秀端着水进来,放下洗脚盆说:“小姐,你从下午就心神不定,是不是他惹你生气了?”

玉珠没好气地:“你少多嘴。”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徐掌柜、徐延飞正坐在桌旁商量着事儿。

玉珠急匆匆地进来问父亲:“爸,你说人喝了泻药不会出事吧?”

徐掌柜、徐延飞怔怔地望着玉珠,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徐掌柜问:“喝泻药干什么?”“我给一个人喝了一包泻药。”

徐掌柜说:“解不下手喝点泻药大便通畅。”“要是能呢?”

徐掌柜不解:“能解下手,你给人家喝什么泻药?”

徐延飞明白了,说:“准是又给什么人使坏。”

玉珠白了他一眼:“你别多嘴,爸,你说喝一包泻药没事吧?”“这个事我说不好,体格怎么样,服多大药量都有个定数,你瞎给人吃药我真怕出事。”

玉珠更加紧张了。

徐延飞看见玉珠这个样子说:“谁得罪了我妹,你跟哥说,我找人抽他大嘴巴,还用得着下药。”

玉珠心烦意乱:“去,去,去。”说着出了门。

彩秀正给玉珠理床铺被,玉珠撞了进来。

彩秀说:“小姐,洗脚吧,要不水凉了。”

玉珠心急火燎地一脚将盆踢翻:“洗什么洗!”她进了里屋,扑到床上掩嘴哭了。

天刚亮,玉珠急急忙忙往外跑,一直跑上景山。没有看到陈汉昌。她心里七上八下。太阳老高了,陈汉昌依然没来,玉珠心揪得更紧。

陈汉昌扶着墙一步步地往前挪,壮硕的他已无缚鸡之力了。头脑也呆滞了,人力车不时地从他身边走过,他竟没想起让车夫拉他。好容易挪到景山下,望着这个小山,他觉得太高了,他咬着牙向上爬。

玉珠看到陈汉昌,发疯似的从山上冲下,看到面色苍白有气无力的他,“哇”地哭出了声。

通过这件事儿两个人关系更近了,他们不光在景山说话聊天,还结伴到处游玩。这天他们来到了天桥。

天桥建于明代,当时皇帝从皇宫到两坛祭祀得经过一条小河,就在上面建了一座汉白玉桥。

清代皇帝祭祖祭天频繁,此处也越来越有名了。天桥怎么成为民间艺人会聚地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此处卖艺不收税,另一种说法是为了吸引皇室注意,好被招进宫里卖艺。别管哪种说法确切,反正到了清末民初,天桥艺人之多,水平之高已名扬中外了。

天桥占地并不大,不过几十亩,可热闹程度难以想象。有拉硬弓的、耍偃月刀的、玩中幡的、绷铁链的、摔跤的……草棚、木棚、瓦房里有京剧、评剧、京韵大鼓、西河大鼓、相声、评书、数来宝……

陈汉昌对说唱艺术不感兴趣,他喜欢看卖大力的。他先看了一会儿拉硬弓表演,又去看耍偃月刀的。场主张玉山的儿子张宝忠不但双手能平托起二百来斤的大刀,还能舞得身前身后上下翻飞。

玉珠边看边画,小半天工夫竟画了十几张速写。二人又往前走,看到不少人围成一个圈子便挤了进去,一张方桌后站着个风度儒雅的老先生,墙上贴着十几条单联,单联上方写着“对对子”。

老先生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说:“鄙人以文会友,这些对子有上联没下联,欢迎饱学之士按章法对上。对得上,鄙人拜您为师,并献上一块大洋。对得好,老夫三跪九拜,咱们合作的事还会成为佳话,对子也会流传于世。”

围观的人跃跃欲试,玉珠看着对联沉思。陈汉昌对这个不感兴趣,他拉玉珠走。玉珠摇了摇头,眼睛依旧盯着单联。

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盯着单联半晌道:“我来试试。”说着清了下嗓子,“你这上联是:春风夏雨秋霜冬雪年复一年,我对的下联是……”

老先生打断他的话:“看这位先生天庭饱满地域方圆,定是学富五车才华横溢之人。只是这副对子难度甚大,刚才我说对得上,老夫献大洋一枚,现在我改主意了,先生如若比我对得好,我愿奉献大洋两枚。这位先生对完,我把自己对的下联贴在墙上,大家比较一下,大伙说这位先生的好,我立马跪献大洋两枚,大伙如若觉得我的对子好,我恳请这位先生赏老夫大洋一枚如何?”

教书先生点头,吟道:“日出日落月淡星稀日复一日。”

众人思索半晌,有的叫好竖大拇指,有的摇头。

老先生笑着说:“这位先生确是高人,对子对得实在不凡,只是这个日落的‘日’字重复了。如果这个字不重复,我敢说这副对子定能流传于世。”

教书先生琢磨片刻信服地点了点头。老先生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单联贴在墙上:“秋谷冬梅春花夏荷季过一季。”

众人思索片刻叫好。教书先生叹服地取出一块大洋递给老先生。老先生谦恭地躬腰接过:“承让了。”但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教书先生挤出人群。老先生指着对子:“假如‘秋谷冬梅春花夏荷季过一季’为上联,谁能对出下联,鄙人愿献上三块大洋。”

众人望着单联思索。玉珠不觉随口吟出:“‘猪跑牛走鸡鸣犬吠日复一日’,横联是:‘庄户人家’。”

众人思索片刻惊疑地回过头望着玉珠,汗水从老先生的额头流下。众人咂摸一番,鼓掌叫起好来。老先生满脸通红,他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三枚大洋来到玉珠面前,单腿跪地举起大洋。

玉珠大惊,慌忙扶老先生:“这是干吗?这是干吗?”

老先生跪地不起:“老夫心悦诚服自叹弗如。”

陈汉昌呆愣愣地望着老先生和玉珠。玉珠慌忙冲陈汉昌喊道:“汉昌,你快扶先生。”

陈汉昌慌忙扶起老先生。老先生转过身走到墙边伸手撕着对子叹息:“汗颜,汗颜!”

玉珠走到老先生面前愧疚地说:“老先生,小女幼稚口出狂言,没想到砸了老先生的饭碗,后悔不迭。”

老先生回过头感叹道:“才女,才女呀。”

玉珠尴尬万分,她慌忙从布袋里掏出所有的大洋按到老先生手上:“小女得罪了。”说完挤出人群。

第五章

清朝末年八旗子弟无所事事,心思都用在了玩耍享乐上。因此,妓院、赌场生意兴旺。斗狗、斗蛐蛐、斗鹌鹑、斗鸡之风也愈来愈盛。斗鸡开始在达官贵人家摆场设赌,以后在民间蔚然成风。老百姓宅院房屋狭小,不利于参与,因此集市上就有了专门的斗鸡场。

老五开的斗鸡场在天桥东北侧。斗鸡场设施不讲究,几十个破旧的条凳和几块脏兮兮的挡板。可这里环境招人,几棵两搂粗的大槐树遮天蔽日,烈日炎炎的盛夏看斗鸡无比惬意。

场中两只斗鸡你来我往激烈地争斗。上百个观众饶有兴致地观看。

伙计高声招揽着生意:“斗鸡、斗鸡……押一块大洋,赢三块五块,押得多赢得多。”

不少人陆陆续续进了场子,场主老五坐在不远处的躺椅上喝着茶笑眯眯地望着看斗鸡的人群。

一辆汽车由远而近缓缓停下,马军长和亚男下了车。老五看见快步迎上去。

老五是马军长的侄子,马军长早年追随孙传芳在战场上拼杀,他母亲一直靠他弟弟抚养。弟媳妇先后生了五个孩子,因为家境贫苦,前四个不是病死,就是饿死,只有老五活了下来。马军长母亲去世后,他弟弟和弟媳妇也先后死了,老五成了孤儿,在社会上不是偷就是抢。年龄大了,他干脆和一帮地痞干起了砸杠子的营生,就是毫无道理地向店主要钱,人家不给,他们晚上不是砸人家玻璃,就是在人家门前拉屎,搅得商家都怕,只得乖乖地把钱给他。

一天,老五去了趟斗鸡场,忽然冒出开斗鸡场的念头。回来他把这个想法跟其他地痞说了,地痞们一听笑了起来。斗鸡场的斗鸡大都是从泰国和马来西亚引进的,哪只鸡也价值千金,他们这伙人口袋里没有分文,如何能买得起。可是老五干事执著,下了决心就会全力以赴。经过几天的观察,他把养鸡的位置和喂养人的规律弄得清清楚楚。当天晚上,他叫了几个地痞把斗鸡全都弄到了自个儿家里。几天后,老五就在天桥东北角挂起了斗鸡场的牌子。

开业的头一天,鸡主人就带人找上了门,他们指着斗鸡说是老五偷来的,老五眼睛一瞪反唇相讥:“你说是你的,你叫它们,它们答应吗?”

鸡场主人知道和老五说不清,就到警察局告了他。警察找到老五,老五把几块大洋塞到他们手里,警察便为老五开脱,他们叫来鸡场主人说:“捉奸捉双,捉贼拿赃。你们当时没拿住偷鸡的,过后我们怎么给你断案?”

鸡场主人知道警察受了贿,心里暗暗叫苦,可是价值连城的斗鸡如何能不了了之,他花钱找到了党政要人,让他们给警察局打招呼缉拿老五返还斗鸡。谁知当天晚上场主的孙子不见了,场主知道是老五干的,吓得当时尿了裤子。老五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场主马上拿了家中所有积蓄跑到老五那里求情。

老五装模作样地问:“你这不是污人清白吗?”

场主连连磕头作揖:“我改了,我改了,那些斗鸡本来就是您的,我看走了眼,实在对不起您老人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给您赔礼了。”说着磕头如捣蒜。

老五笑着将他扶起装作宽宏大量地说:“看走了眼我不怪罪你,谁没点闪失?”又假装客气地送他出门,“你回家吧,你孙子说不准比你还早进家门呢。”

场主慌忙往家里跑,果然在家门口见到了孙子。

老五冠冕堂皇地开起了斗鸡场,人家再见到他已不称他老五了,称他老板。老五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

马军长问老五现在生意可好,老五说还混得上饭吃。

马军长揶揄道:“听说你小子讹了人家不少钱,还成了天桥一霸。”他看不上侄子的做派行事,老五肥胖臃肿满脸邪气,不用说话就知是个地痞。

老五慌忙道:“伯父,您说咱马家能出那种人吗?您是队伍里的大官,亚男妹又是燕京大学的才女,我老五能给咱马家丢脸吗?”

马军长不再说话,在老五的陪同下与亚男一起进了斗鸡场。

卖炸酱面、油条果子、豆汁烧饼的在天桥外围搭棚设点,卖瓜子、香烟、瓜果、梨桃的穿梭其中。

玉珠板着脸往前走,陈汉昌想让她高兴,问她想吃什么,玉珠不搭腔,他也就不敢再和她搭话了。

二人路过斗鸡场,陈汉昌被叫好声所吸引,朝里面看了一眼,拉着玉珠的胳膊往里走,玉珠不情愿地和他走了进去。

二人找了个地方坐下,场中两只斗鸡正激烈地争斗,陈汉昌饶有兴致地看着,玉珠打开画夹画了起来。

一个伙计来到陈汉昌身后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押不押宝,陈汉昌盯着斗鸡看了一会儿,他指着一只斗鸡对伙计说:“我押那只。”

这只斗鸡头小眼聚,胸脯发达两腿开阔,大腿粗小腿细,爪子长而利,一看就知是上好的斗鸡。

陈汉昌从布袋里掏出钱递给伙计,伙计点了一下银圆,在赌票上写上数字递给陈汉昌。

场中,两只斗鸡斗得天昏地暗,周围的人攥拳瞪眼提心吊胆,亚男看着上蹿下跳的斗鸡渐渐失去了兴趣,她的眼光向观众席望去,看到陈汉昌和玉珠,一下子愣了,陈汉昌正指着场中对玉珠说着什么,玉珠边观察边画。亚男好奇地望着他俩。

渐渐地陈汉昌押的斗鸡体力不支疲于应付,最后落荒而逃,另一只斗鸡紧追不舍。围观的人气急败坏地叫骂,陈汉昌遗憾地摇了下头,玉珠则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二人出了斗鸡场,进了旁边的吉祥饭店。伙计迎了上来,领他们来到一个桌旁坐下。

陈汉昌问玉珠喜欢吃什么,玉珠翻看着新作说什么都行。陈汉昌让伙计上几个拿手菜,伙计进了厨房。菜上来了,二人边吃边聊,吃完饭,陈汉昌打了一个饱嗝喊伙计结账。伙计拿着账单走过来递给他,陈汉昌看了一眼伸手掏钱,口袋空空。陈汉昌问玉珠带没带钱,玉珠说把钱都给老先生了。陈汉昌问伙计:“明天还钱行不行?”伙计说不能赊账。陈汉昌让伙计把掌柜的找来,伙计不情愿地进了后堂。不一会儿,掌柜的从里面走了出来。陈汉昌说:“你是让我明天把钱给你带来?还是把她留下?”他指了下玉珠。

玉珠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取出“斗鸡图”递到掌柜面前,“喜欢吗?”

掌柜接过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喜上眉梢,“好画,好画。”

玉珠用手指着桌上的菜:“能顶得了这几个菜吗?”

掌柜抬起头连声道:“别说这几个菜,再加几个也值。”

玉珠站起身:“那咱们两清了。”

陈汉昌愣愣地望着玉珠。

掌柜的请求玉珠给他签上名,玉珠拿出笔边签名边道:“光这两只鸡你就占大便宜了。”

掌柜的收起画图问:“二位为什么这个点儿才来吃饭?”陈汉昌说:“刚看完斗鸡。”

掌柜忙道:“看归看,千万别赌。老五场下玩鬼,赌肯定输。”接着他就把老五在斗前给押宝少的斗鸡嘴里塞白面的事儿告诉了他们。

陈汉昌、玉珠恍然大悟。

第二天,陈汉昌和玉珠又来到了斗鸡场,场中的花鸡和黑鸡正在争斗。玉珠要押花的,陈汉昌要押黑的。黑鸡比花鸡小点儿。

玉珠说:“你准输。”“吃一堑长一智,我不能再让老五耍了。”陈汉昌说着朝卖赌票的伙计打招呼。

伙计来到他面前。

陈汉昌从布袋掏出一把大洋:“我赌黑的赢。”

伙计收下钱,在票上写上字,陈汉昌接过赌票塞进布袋。

陈汉昌和周围的人神情专注地看着,玉珠专心致志地画画。渐渐地,花鸡占了优势,它疯狂地进攻,黑鸡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最终落荒而逃。

场中的人大都垂头丧气地叫骂。陈汉昌也恨恨地骂着:“骗子!骗子!”

玉珠笑着道:“你呀,真笨。”

陈汉昌气愤地站起身朝场外走去。

账房和两个伙计正给赌赢的人按票兑换着赌资。

陈汉昌推开众人来到账房跟前:“你斗鸡里面有鬼,谁不知道开斗前,往押宝少的鸡嘴里塞白面。”

站在不远处观看的老五听到他的话吃了一惊。

账房站起身瞪着陈汉昌:“你怎么污人清白。”

两个伙计也站起身。一伙计说:“赌不起别赌。”

陈汉昌瞪着他:“谁赌不起?”

另一个伙计说:“你赌得起,干吗还穷叫唤?”

陈汉昌咋呼着:“斗鸡里面有猫腻,还不让人说吗?”

账房冲陈汉昌摆了摆手:“你别在这儿捣乱。”说着冲陈汉昌身后的人道,“来,咱们兑钱。”

陈汉昌火了,拍着桌子咋呼:“谁捣乱!”

两个伙计上来推搡陈汉昌,陈汉昌把他俩扒拉到一边,从布袋里掏出赌票往桌上一拍:“把钱还我!”

两个伙计刚想动手,老五拦住了他们。他冲陈汉昌笑笑,拿起赌票看了看,对账房说了几句,账房把钱递到他手上。老五微笑着把钱给了陈汉昌,陈汉昌转身走了,老五对周围的人道:“他赌不起,咱不和他一般见识。”

场上新换了两只斗鸡,斗鸡隔着挡板看不到对手,却知道厮杀即将开始。它们昂首阔步在各自场地上徘徊。

伙计高喊着:“押宝,押宝。”

陈汉昌来到玉珠身边坐下:“我把钱要回来了。”

玉珠专心作画似没听见,陈汉昌观察斗鸡半晌,冲卖赌票的伙计摆摆手,伙计来到他身边,陈汉昌把钱递给他:“我赌大的赢。”

这一局斗得更加持久惨烈,斗了大半个小时还不分胜负,两只鸡身上的羽毛被啄下来不少,鸡头鸡脸满是鲜血。陈汉昌憋不住了,站起身出去小解。这时,一个人来到玉珠身边,对她说:“你朋友让你出去一下。”

玉珠放下画夹,跟着陌生人出了斗鸡场。那人领她走进胡同,玉珠正在诧异,后面上来一个人猛地把一块手帕捂到她的嘴上,玉珠挣扎几下昏了过去。

陈汉昌回到座位没看到玉珠,以为她出去方便了。这时,一个男孩儿过来把一张纸条递给他,陈汉昌打开纸条,“明天上午六点,带三百大洋,到朱家坟地接你相好,报局子你相好死定了。”陈汉昌惊得瞠目结舌,他起身寻找男孩儿,早已不见了踪影。

陈汉昌快步冲出鸡场,来到兑赌票的地方寻找玉珠。他怒气冲冲地来到账房面前一拍桌子:“人呢?”

正在拨弄算盘的账房吓了一跳,他反问陈汉昌:“什么人?”

陈汉昌劈胸抓住他的衣服把他提起来:“和我一块儿来的。”

账房连忙摇头说不知道。

陈汉昌用力晃着他:“那个胖子呢?”

账房望着凶神恶煞般的陈汉昌,胆战心惊地说:“五爷做生意去了。”

陈汉昌把他推倒在地,跑向斗鸡场。

看斗鸡的人一个个伸着脖子瞪着眼就像场上的斗鸡,卖赌票的伙计坐在旁边悠闲地抽着烟。陈汉昌来到他的面前,拎着他领子就往外走。

伙计惊恐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陈汉昌把他拖出场子扔在地上,厉声问他老五的去向。伙计吃惊地望着他。

陈汉昌掏出纸条递到他面前,伙计看了纸条连连摇头,陈汉昌掐住他的脖子恐吓他,伙计连声说不知道。陈汉昌狠狠踢了他一脚,在场子周围寻找起来。找了半天也没有见到玉珠的影子,猛然想起了吉祥饭店的掌柜,他拔腿就跑。

饭店里坐满了客人,掌柜正在应酬,陈汉昌闯进来拉着掌柜往门外走,掌柜趔趔趄趄地被拖出了屋。陈汉昌跟他说了玉珠的事并掏出字条,掌柜看后脸吓变了色,他慌忙把字条塞到陈汉昌手里,边往屋里走边道:“不知道,不知道。”

陈汉昌心里更清楚了,他想到警察局报案,可是又怕玉珠被撕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唯一的办法是按字条上的要求去做,只好强压怒火回了家。

陈汉昌进了屋,开口向父亲要三百大洋。陈竹云生气地问他又惹什么祸了。陈汉昌说一个天津的朋友赌输了,叫人扣在了赌场,先拿钱把朋友赎出来。陈竹云一听大骂儿子交的都是些狐朋狗友。骂完拿出了银票摔给他。

玉珠被弄到了郊外一个农家宅院的房子里,捆在椅子上,嘴里塞着东西。老五站在窗外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看着俊秀的玉珠心中大喜。老五欺负过不少女人,可这些女人不是穷苦人家的闺女媳妇,就是做皮肉生意的妓女。和有身份的女孩儿睡觉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儿。他开斗鸡场赚了钱,想结识几个家境殷实的女孩儿圆梦,可是女孩儿一听老五的恶名都唯恐躲避不及。老五一直心存遗憾,今儿看到玉珠自然异常兴奋。

老五发泄前喜欢喝酒,用他的话讲:“晕晕乎乎的,在女人身上就像成了神仙。”他恋恋不舍地又望了玉珠一眼,来到隔壁房间。

账房早给他准备好了酒菜,老五边喝边把过去和女人做爱的事儿讲给他听,账房十四岁那年和表姐偷情受到惊吓,从此那玩意儿不再管用。越是这样,他越喜欢听男女之事。可是今天他有点儿听不进去,他看出玉珠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老五欺负了她,她家人不会善罢甘休,他想劝老五放弃,可老五正在兴头上,他不敢张嘴。

老五喝完酒,站起身准备前去施展功夫。

账房鼓足勇气叫了声:“五爷。”老五回过头,账房大着胆子说:“五爷,您没看出这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我还不玩儿呢!”“要我说,五爷,什么样的黄花闺女没有,你干吗非得玩儿她?”“那小子敢在我五爷场子里撒野,我不干了他的女人,我能憋死,你他妈就别多嘴了。”老五说着冲账房晃了晃巴掌出了门。

玉珠知道被绑了票,她想自己可能活不过今夜,委曲地哭了。开门声传来,玉珠惊恐地望向房门,老五走了进来,玉珠胆战心惊地望着他。老五掩上门,取过油灯来到她面前端详,玉珠恐惧地闭上眼睛。老五放下油灯,扯出玉珠嘴中的毛巾,玉珠颤抖地咋呼:“放了我。”

老五绕到她身后边解绳子边用嘴拱她的脖颈,玉珠吓得连连惊叫。老五伸手抓住玉珠的乳房,玉珠叫声更尖。窗外传来声响,老五看见两个伙计贪婪的眼睛,老五破口大骂:“你当看配猪啊。”说着从脚上扒下鞋向窗口砸去,鞋打在窗棂上,伙计吓得“哎哟”一声跑了,老五哈哈大笑。

老五说着下流话,玉珠吓得差点昏过去。老五欲火攻心,绳子解成了死扣,他费好大劲儿才把绳子解开,玉珠从椅子上跳起来向门口冲去,刚跑两步摔倒在地,老五抱起她扔到床上解她的衣服,玉珠死命挣扎,老五撕开她的上衣,又要褪裤子。

玉珠惊叫着:“你欺负了我,你就死定了。”

老五停住手盯着她眼睛半晌才问:“你家是干什么的?”“‘久久红’是我家的。”

老五吃惊地望着玉珠,“久久红”是京城大户人家,老五惹不起,燃烧的欲火一下被浇灭了,他懊丧地推开玉珠出了门。

朱家坟地古树遮天蔽日,十几座石砌的大坟坐落在树下,朱家历代为官,坟地越来越大,坟越修越好。

几个车夫拉着老五、玉珠、账房和十几个伙计进了坟地,老五从车上下来环顾四周,他对这里很熟悉,早些年他偷了抢了,都在这里躲避。

两个伙计把玉珠拉下车。

老五来到玉珠面前:“一会儿,你就能见到那小子了,等我干掉了他,今晚回去再玩儿你。”说着摸了把玉珠的胸脯。

老五冲伙计摆了摆手,伙计把玉珠架到了一座坟后面,众人隐藏了起来。

一个车夫拉着陈汉昌在乡间小路上颠簸,另一辆空车跟在后面。陈汉昌五更天来到夫车家,每人塞给一块大洋,说去给父亲上坟。

陈汉昌远远地望见古树参天的坟地心揪得更紧,他催促车夫快点儿。

黄包车来到坟地边,陈汉昌从车上下来进了坟地,他大声地喊:“玉珠!玉珠!”隐藏在坟后的老五和手下人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玉珠听到喊声挣扎着欲爬起来,又被两个伙计摁在了地上,玉珠吓得心“怦怦”直跳。她明白老五是为了诱杀汉昌,她想喊他离开,可是嘴里堵着毛巾,她急得眼泪流了下来。

老五从坟后闪出,陈汉昌看到老五,怒视着他,老五朝前走了几步微微一笑:“你还真是条汉子。”

陈汉昌冷冷地说:“人呢?”“钱呢?”“不见人我怎么给你钱?”

老五拍了两下巴掌,两个伙计把玉珠架到老五身旁。陈汉昌看到玉珠热血沸腾,玉珠更激动万分。

老五说:“人,我给你带来了,拿钱吧。”

陈汉昌转身向黄包车走去,玉珠挣扎着想告诉他别上当,两个伙计死死地拉住她,玉珠踢着伙计。陈汉昌从车上提下一袋大洋朝老五走来,玉珠惊恐地瞪大眼睛冲陈汉昌拼命地晃脑袋,陈汉昌视若无睹,玉珠急得眼泪哗哗地流。

陈汉昌来到老五面前不远处:“把她放了。”

老五朝两个伙计摆了下手,伙计将玉珠推搡到陈汉昌面前,陈汉昌揽过玉珠,把大洋扔到老五脚下,他伸手扯下玉珠口中的布。

玉珠惊喊起来:“快跑,他们想杀你!”

十几个手持凶器的伙计围了过来,两个车夫吓得浑身颤抖。陈汉昌拉着玉珠快步来到车边,他从麻袋里抽出檀木双管猎枪朝老五走去,玉珠吃惊地望着他,伙计也停下了脚步。

老五正欣喜地抚摸着袋中的银圆。

陈汉昌持枪对准了他:“老五!”

老五听到喊声,抬头看到陈汉昌手里的枪吓得钱袋“哗”地掉在地上,陈汉昌走到他面前,用枪抵住他的心口:“把钱放进袋里!”

老五惊恐得不知所措,陈汉昌狠狠顶了他一下,老五捂着心口蹲下身哆嗦着往袋里捡钱。捡完钱,陈汉昌用枪顶住他的后胸往黄包车走。

伙计们举着棍棒跟在他们后面,一个伙计突然冲向陈汉昌。陈汉昌回头就是一枪,伙计“嗷”的一声摔倒在地抱着腿打起滚来。其他伙计吓得连连后退,老五已瘫倒在地上,陈汉昌左手抓住老五的头发把他提起,右手持枪顶着他的肋条,押着他来到车旁。陈汉昌回过脸冲账房和伙计喊:“明天上午九点,带三百大洋到吉祥饭店给我赔罪,要不我把这小子……”说着伸手拍拍老五的脑袋,“崩了!”

头戴礼帽身着男装的亚男和几个身着便衣的军人坐在茶水摊旁注视着吉祥饭店。昨天晚上账房把老五被劫的事告诉了马军长,亚男说:“劫持的人肯定是‘昌盛’的公子。”马军长问她怎么知道的。亚男就把在斗鸡场上看到陈汉昌和玉珠的事说了。马军长让邢副官带人去抓陈汉昌。亚男劝住了父亲,她说是表哥胡作非为,抓人家没道理。

陈汉昌由远而近。亚男指着他对旁边的人说了几句,旁边的人偷偷地观察着他。陈汉昌从茶水摊旁走过,进了吉祥饭店。

掌柜正在柜台算账,陈汉昌冲他笑了笑在桌旁坐下。掌柜过来给他倒水,账房走了进来,掌柜赶忙进了后堂,账房来到陈汉昌面前恭维地点点头。陈汉昌瞥了他一眼问道:“钱带来了吗?”账房慌忙把钱袋放到桌上打开,里面露出白花花的银圆。

陈汉昌抓起钱袋掂了掂,然后从布袋里摸出一张纸拍到桌上:“到这个庙里提马胖子。”说完将钱袋往肩上一搭笑着出了门。

玉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她一直处于幸福和陶醉之中,她恨不能马上见到汉昌,可是窗外星斗依然闪烁。

天亮了,彩秀端着洗脸水进来,她放下脸盆来到床边,推推玉珠:“小姐,你不是说今天上午出去吗?”

玉珠睁开眼,看到墙上的挂钟,猛地坐起:“快!快!快!”

彩秀笑着说:“洗脸水都准备好了。”

玉珠下了床快速地洗漱,换好衣服匆匆出了门。

陈汉昌早早地来到了景山,看到上气不接下气的玉珠跑来,赶忙从山顶跑下来,玉珠一下子扑到他身上,过往的行人好奇地望着他俩,陈汉昌不好意思地推推玉珠:“人家当咱俩耍猴呢。”

玉珠向周围一望,脸刷地一下红了。

二人拐进胡同默默地向前走,陈汉昌费了好大劲儿才说:“那家伙没给你使坏吧?”

玉珠摇了摇头。

陈汉昌说:“那就好,你回家吧,我还有点事儿。”

玉珠问他有什么事,陈汉昌说:“我想去趟斗鸡场。”

玉珠惊叫起来:“你找死啊!”“我死不了,那头猪挺有意思,我想再会会他。”说完转身走了。

玉珠望着越走越远的陈汉昌,突然喊了起来:“站住!站住!”陈汉昌停住脚步回过身,玉珠跑到他面前:“我也去。”

斗鸡场仍旧坐满了人,陈汉昌和玉珠进了场子。卖赌票的伙计看见他俩吃了一惊。陈汉昌冲他点点头和玉珠坐下,伙计转身要走,陈汉昌喊住了他。伙计胆战心惊地来到他面前。陈汉昌让他把老五找来,伙计搪塞着想溜。

陈汉昌眼睛一瞪:“你想找挨揍?”

伙计撒腿向场外跑。

老五正坐在树下琢磨着怎么报一箭之仇,伙计匆匆地跑过来说:“那小子来了。”老五一听吓得出溜到地上,伙计连忙将他扶起来。

老五哆嗦着问:“他还来干什么?”伙计说不知道。老五吓出了一身冷汗。伙计问:“是不是召集弟兄?”老五想到手下的人不过是乌合之众,连忙让伙计去喊账房和王大海、陈六子。伙计撒腿而去。王大海、陈六子都是靠玩拳头抡棍子打出来的“名人”,老五赚了钱没少孝敬他俩。昨天晚上,在酒席上老五把受委屈的事儿说了,二人答应一定要为老五报仇。

账房过来了,他身后跟着五六个伙计。

老五问他:“你说那小子来干什么?”

账房思索片刻说:“来砸杠子,他一定也是道上的人物,说不定还是干咱们这一行的,他想从咱这里分点儿油水。五爷,您不妨将计就计和他周旋,不是已经叫人去喊王大海和陈六子了吗?咱们拖到他俩来再揍这小子。”

老五平定了一下情绪向斗鸡场走去。

两只鸡斗得天昏地暗,陈汉昌饶有兴致地看着,玉珠提心吊胆地不时地望向入口,陈汉昌感觉到了她的恐惧,侧过脸问:“害怕吗?”

玉珠心口不一地说:“不害怕,不过没什么意思,还是走吧。”“还说不害怕呢,手都打哆嗦了,告诉你我吃不了亏,我和他们打起来,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画画,把我们打架的场面画下来。”

老五进了场子,看见陈汉昌打了个寒战。为了在手下人面前找回一点面子,他硬着头皮往前走。

玉珠望见老五脸吓得煞白,她紧紧地抱住了陈汉昌的胳膊。陈汉昌轻轻拍拍她的手安慰着她。老五来到陈汉昌旁边立住脚,陈汉昌打量着他。

老五极力掩饰内心的恐惧笑了笑:“先生找我有事儿?”

陈汉昌笑着:“我待见(喜欢)你。怎么,没事儿不能来看斗鸡吗?”

老五忙道:“能来,能来。”“我怕你找不着我,特来见个面儿,我想问你一句,还想和我打吗?”

老五连连摇头。

陈汉昌站起身哈哈大笑,笑完他拍了老五后背一巴掌:“不打不成交。”

老五怯声问:“先生是哪条道上的?”“你把我当成砸杠子的了,你以为我是个下三烂啊,告诉你我不缺钱花。”说着从布袋里掏出银票拍在老五手上,“这是你那三百大洋。”

老五打开银票一看咧开嘴笑了,他连连对陈汉昌作揖并请他和玉珠吃饭,陈汉昌摆摆手说:“别价,别价,我还有事儿呢。”说着和玉珠出了斗鸡场。

第六章

玉珠提出想到香山看看,汉昌陪着她来到香山。

香山成名得益于金国皇帝,他在此建了大永安寺,香山就不是过去的香山了。清代大永安寺规模越来越大,成了皇帝游玩的行宫。乾隆风雅有个性,为了使香山与其他山不同,他命人种植了秋天叶子红似火的黄栌树。当时,不少王公大臣反对,认为红叶有失庄重,乾隆却我行我素大力种植。十几年下来,黄栌树已漫山遍野,每到霜降时节,叶子红得像火一样在山野燃烧,把香山装扮得灿烂秀美。

陈汉昌和玉珠手拉着手兴奋地往山上跑,跑累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二人回头望着山下金灿灿的庄稼、暗绿色的树林和晶莹的河水。

二人继续向上爬,爬累了在草地上坐下,玉珠偎依在陈汉昌肩头,陈汉昌心怦怦直跳,他忽然冒出一句:“马胖子没欺负你吧?”

玉珠羞涩地说:“你不是问过一次吗?”“他要是欺负了你,我就杀了他。”

玉珠摇了摇头,陈汉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二人好久没说一句话。陈汉昌想搂玉珠,可手臂却像被绳子捆住。玉珠忽然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胳膊,陈汉昌侧脸望着她,看到玉珠面红耳赤,胆子忽地壮了起来,他把玉珠压倒在草地上狂吻。玉珠感到自己像婴儿被一个野蛮的男人高高地抛到空中,既惊恐又兴奋。她不敢看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陈汉昌像头健牛不知疲倦,直到消耗尽了全身力气。此后二人只要一见面,陈汉昌就把玉珠往犄角旮旯偏僻的地方领。

二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却掐得死去活来。陈竹云自从知道马军长已找了验收人,便想到了徐掌柜。他知道刻上“昌盛”字号很可能被查出来,可是出于对名誉的渴望又心有不甘。再有几天家具就被搬走了,他还没有下定决心。

陈竹云衰老了许多。这天疲劳至极的他睡着了,睡梦中他梦见徐掌柜和马军长带人杀进了“昌盛”,陈竹云吓得猛然惊醒,冷汗浸透了他的全身。

徐掌柜也为验收的事愁眉不展,刚听到马军长让他验收时心花怒放,可是静下心来细想觉得不是个好事儿,他不否认能给“昌盛”带来麻烦,可是后果很可能出乎意料,他不愿把事情做得太绝。

徐延飞不理解父亲的苦衷,他想借此把“昌盛”干掉,徐掌柜几次训斥他,都被他当成耳旁风。他觉得“昌盛”的家具做进皇宫,对“久久红”的威胁就更大了。

徐延飞知道父亲还没有定下治“昌盛”的决心,便劝父亲不要错过机会。

胡管家也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就不相信陈竹云不刻上‘昌盛’字号。”

徐延飞说:“查出字号,‘昌盛’就垮定了。”

徐掌柜有气无力地说:“你俩回去吧,我累了。”

徐延飞和胡管家只得出了屋。

马军长第二天一早,安排了三辆卡车把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运到了兵营。

按原计划徐掌柜下午去验收,可是刚吃过早饭,士兵就来“久久红”催他前去。士兵走后,徐掌柜对胡管家说:“你去告诉马军长,我病了。”说完进了里屋,胡管家正要出门,徐延飞走了进来,胡管家悄声对他说了。

徐延飞一听进了里屋对徐掌柜说:“爸,昨天你和马军长还聊得好好的,今天托病,他绝不会相信。”

徐掌柜闭着眼睛说:“不信就不信吧。”

徐延飞有点儿急了:“爸,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儿,惹火了他们可了不得。”“惹火了怎么着,我就不相信能把我杀了。”“爸,他们找个罪名,就能弄得咱不舒服。”

徐掌柜睁开眼睛:“我想过了,大不了把我弄进大牢待几天。”

胡管家听到这儿,忙进了里屋:“掌柜的,可别说这话,不吉利。”

徐掌柜望了胡管家一眼:“别忘了我查出‘昌盛’字号,陈竹云就完了。”

徐延飞说:“完了更好。”

徐掌柜忽地坐起身:“我盼着‘昌盛’垮,却不盼着陈竹云死。”他指着徐延飞,“你要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整垮‘昌盛’,我也会为同行所不齿的。”说完他转脸对胡管家说,“你这就去兵营见马军长,他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胡管家和徐延飞只得出了门。两人来到院中,徐延飞愤愤不平:“我爸唱的是哪出啊,机会就这么错过了,咱就看着‘昌盛’更加兴隆?”

胡管家知道他想让自己再去劝劝老掌柜,就又进了屋。

徐掌柜躺在床上心静如水,近两个月来想治垮“昌盛”的念头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吃不香睡不着,心里像压了块石头。现在这个念头驱散了,他身心都轻松起来。胡管家进了屋,徐掌柜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等胡管家说完就告诫他不要再提此事了。

胡管家说:“我这就去见马军长,一切按您说的做,可是我想起您说的一句话,您说过您这一辈子干不过陈竹云,下一辈子‘昌盛’很可能挤垮‘久久红’。”

徐掌柜吃了一惊,这句话他确实说过。他太了解儿子了,他要是达不到目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儿子真要是做了出格的事,“久久红”就完了。

胡管家知道徐掌柜已经被说动,躬腰退了出去。

军部原来是一座王爷府,地面用大青砖铺成,昨夜刚下了一场雨,低洼处还残留着一片片雨水。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摆在院中。马军长虽然对家具没有研究,但看到卯榫严丝合缝,雕刻栩栩如生,心想真品也不过如此吧。

徐掌柜迟迟未到,马军长有点沉不住气了。王子敬刚来过电话让他验收完赶快送到紫禁城。马军长看了一下表,刚打算让邢副官再去催,徐掌柜进了院子。马军长用埋怨的口气问他为什么才来,徐掌柜编了个理由,马军长不好再说什么,便引他来到家具旁。

徐掌柜打眼一瞧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不禁暗暗叫好。这些家具不但“久久红”做不出来,就是全国工艺最好的鸿祥紫檀家私也未必能做得这么精细。

马军长看到徐掌柜由衷赞赏的样子,高兴地说:“不错吧?”

徐掌柜意识到来的目的不是欣赏而是检查,他粗粗地看了看龙床、龙椅的外观,便俯下身子探视龙床、龙椅下面的底板。

马军长问他:“趴在地上看什么?”“我看有没有‘昌盛’的字号。”

马军长哈哈大笑:“陈竹云有几个脑袋,我跟他说了不让刻,他怎么敢违抗军命。”“我了解陈竹云。”徐掌柜说着对站在旁边的士兵招招手。

士兵走到他面前。

徐掌柜说:“我眼神儿不好,你们几个一块儿瞅瞅。”

士兵趴下看了起来,看了好一会儿,站起身说没有。

徐掌柜围着家具转了几圈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没有呢?”

马军长说:“他没这个胆儿,谁敢违背军令!”马军长已不怀疑他的判断了,当知道“昌盛”的公子和“久久红”的千金相好,他并没有换验收人,因为他第一次去“久久红”就看出两家不和。

徐掌柜略显失望地说:“没有我就放心了。”说完向马军长告辞。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打量着家具,他走到马军长面前说:“抬起家具让我查验一下。”

马军长不解地望着他。

徐掌柜蛮有把握地说:“‘昌盛’的字号就刻在腿儿下面。我和陈竹云打交道三十多年,他的性格我了如指掌。”

马军长朝士兵喊道:“抬起来,抬起来。”

十几个士兵吃力地抬起龙床。

徐掌柜趴在地上仔细瞅着床腿下面,可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一丝痕迹。

马军长讥笑道:“龙椅和雍正耕织橱是不是也抬起来让你看看,你这么认真怕另有所图吧?”

徐掌柜尴尬地抱拳作揖往门口走。地上几块鞋泥进入眼帘,徐掌柜木然停下,他盯着鞋泥思索着。

马军长看到他沉思的样子,有点不耐烦了:“你是不是还想把家具拆开?”

徐掌柜转身来到马军长身边,指着洼处的雨水道:“把家具抬到水里,就能看到‘昌盛’的字号了。这是木雕中的一种,刻出字来用锯末糊上,遇潮遇水或搬运几次自然脱落。”

马军长招呼人将龙床搬到水洼处。

徐掌柜望着床腿周围的水渐渐浑浊起来说:“行了。”

马军长马上让人搬出,士兵还没将龙床放下,徐掌柜已匍匐在地向床腿儿下张望,果真每个床腿儿下都刻有“昌盛”二字,他咋呼起来:“‘昌盛’,‘昌盛’。”

马军长慌忙趴在地上向床腿儿下瞅,“昌盛”二字赫然入目。

马军长大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龙椅,龙椅。”

邢副官连忙招呼士兵抬起龙椅、雍正耕织橱放入水洼处,浸泡一会儿抬起。

马军长趴在地上一看,大叫:“‘昌盛’,‘昌盛’!”他从地上爬起来,声嘶力竭地冲邢副官喊道:“把陈竹云抓起来!”

家具送走了,陈竹云把赏钱都分给了工匠,并宣布休息一天,工匠们欢天喜地。

陈竹云让陈汉昌去全聚德订了八只烤鸭,去小上海沪菜馆订了八桌饭菜。小上海沪菜馆的饭菜有特色,水晶凤爪、三鲜烤麸、白斩鸡、西湖醋鱼、梅菜扣肉,王秋生和工匠一想就吞口水。“昌盛”院里临时拼成的八张桌子上摆满了酒菜,工匠们围桌而坐,他们都无比兴奋。打造的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虽是以假乱真,却表明他们的水平在全国首屈一指。因为,清代皇室家具大都由造办处制造,造办处的工匠是从全国挑选出来的顶尖高手。

陈竹云清清嗓子:“我盼着‘昌盛’青史留名,各位师傅助我上了史册,我陈竹云感激不尽,从今儿起后人研究皇宫家具,必定记上‘昌盛’一笔。有了这几件宫廷家具,我陈竹云死也没有遗憾了。”说着举起酒杯向众人示意,众工匠也端起酒。

陈汉昌望着父亲暗想,父亲青史留名了,可是我呢,我讨厌经商,怎么能出人头地?没有“昌盛”我早就干自己想干的事儿了。

杂乱的脚步声从展厅传来,众人诧异,十几个持枪的士兵和邢副官冲进了院子,陈汉昌和工匠们吃惊地站起身。邢副官走到陈竹云面前用手一指,几个士兵推搡着他就走。陈汉昌大叫着冲上去护住父亲:“凭什么抓人?”

邢副官说:“你父亲知道。”陈汉昌转脸望向父亲。

陈竹云没有一丝惊慌,他推开儿子说:“你越闹越坏,我去去就回。”说完往前走去。

邢副官和众士兵跟上他出了大门。陈汉昌和工匠们都愣在了那儿。

燕京大学闹翻了,当局遵照日本人旨意把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送到伪“满洲国”的事儿传来,学生们义愤填膺,他们怒斥政府软弱可欺,终于形成了全校的学生集会。

学生会主席站在操场主席台上慷慨激昂地讲演:“日本人在我台湾和东北三省烧杀抢掠,并虎视眈眈地窥视中原。而政府在日本人面前卑躬屈膝,日本人借口溥仪用惯了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政府马上送到了伪‘满洲国’。同学们,这说明什么?说明了政府对日本人的态度,日本人野心不会仅限于台湾和东北,他们肯定会进入中原,而我们政府对日本奴颜婢膝,这不是助长日本人的野心吗?这还不算,政府还不承认此事,这岂不是自欺欺人?”

众学生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自欺欺人!自欺欺人……”

亚男恍然明白父亲做的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是仿制品,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学生们被激怒了,他们大骂政府无能。

学生会主席冲台下的学生摆摆手,学生们情绪稍稍平息,学生会主席大声道:“政府不承认,我们就到紫禁城看一看。我们去的目的是想通过此事让政府知道民众不可欺!”他从主席台上跳下,“走!”说着向前走去,众学生跟在他的身后涌向校门。

亚男转身往后门跑去。

马军长心烦意乱地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他不知道该不该把刻上字的事告诉王子敬。告诉了会捅到上边,不告诉出了事是他的责任。正当他犹豫不决,亚男急匆匆进了屋。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质问父亲为什么以假充真,马军长吃惊地问女儿:“你怎么知道的?”“学生们都知道,正朝紫禁城走呢。”

马军长连忙问:“出来多长时间了?”亚男瞪着父亲不语。“你给我说啊!”

亚男气愤地说:“就要到紫禁城了,你们的把戏马上要公之于世了!”

马军长脸色顿时苍白,他快步往门外走,在门口和邢副官撞了个满怀。邢副官后退一步告诉他陈竹云已被抓了起来,马军长心焦火燎地让他带人先堵住紫禁城的门。

王子敬知道了学生的动向,他驱车来到军部。马军长正和亚男争吵,王子敬一步跨了进来,他对马军长命令道:“学生快到紫禁城了,马上采取措施!”

马军长告诉他邢副官已带人阻止学生去了。“光阻止不行,学生提出看家具,不让进是不打自招,记者也会大做文章。马上把家具运到太和殿!”“可是家具腿上刻了‘昌盛’的字号。”

王子敬一愣,思索片刻道:“这事只有‘昌盛’和‘久久红’的人知道,还传不到学生那里。”

马军长恍然大悟:“我这就派人送家具。”说着和王子敬出了门。

亚男气愤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紫禁城门口围着上千学生,他们高喊着口号往门里闯,十几个持枪的士兵横在他们面前。

邢副官站在高处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急出一身冷汗,他知道士兵根本抵挡不住,学生一旦冲了进去,事情就昭然若揭,京城就会出现动乱。他急忙大声呼喊:“军事要地,不许进入,我劝大家赶快回去,回去!”

学生会主席冲着邢副官大声道:“我们想见证一下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是不是还在紫禁城。”

邢副官咋呼道:“同学们不要受人挑唆,都回去,回去!”“我们不是受人挑唆,是事实,是事实!”众学生回应他。

邢副官还想解释,学生会主席大声对众学生道:“他不让我们进去,就说明里面有鬼!”“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同学们喊着口号向紫禁城猛冲,士兵被冲得东倒西歪渐渐后退。邢副官声嘶力竭地喊:“回去!回去!”

学生理也不理,依旧往前冲。

士兵已被推拥到门口,邢副官知道学生一旦汇成一股洪流,士兵便会被冲垮,他急忙掏出手枪冲天“乒”的开了一枪,众学生一下愣在那儿。邢副官挥动手枪大声喊道:“再往里冲就开枪了!”士兵也顶上了子弹。

学生会主席冲邢副官高声道:“我们想见证一下当局对日本人的态度,犯了什么罪?值得当局对我们动刀动枪?”

邢副官说不出话来。

学生会主席回头对学生们喊:“同学们,他们不让我们进去,说明了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不在紫禁城,为了证实这个事实,我们一定要冲进去!为了唤起民众,我们愿洒尽热血!同学们为国家洒热血的时候来了。”说着一挥手带头往里冲,其他学生高呼着口号紧跟在他后面。

站在紫禁城内的马军长和王子敬心急如焚。马军长向王子敬请示:“采取措施吧?”

王子敬点了点头。

马军长掏出手枪对士兵下命令:“准备!”

十几个机枪手将子弹推上膛。

城外的亚男看到父亲高举着手枪,知道子弹马上就要扫下来了,一场灾难瞬间会降临到同学们头上,她毛骨悚然。

学生更猛烈地向紫禁城冲。

马军长举起手枪正要发令,背后一声报告声令他回过头。通信兵报告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已运到了太和殿。

马军长和王子敬如释重负。马军长装起手枪冲楼下邢副官摆摆手。

邢副官下令士兵收起了枪,学生像一股洪流冲进了紫禁城,亚男长长舒了一口气。

学生事件平息了,马军长、王子敬来到办公室不说一句话。他俩清楚地知道事情败露的话京城乃至全国都会引起骚乱。

过了好一会儿,马军长问:“是不是把‘昌盛’的人抓起来?”

王子敬思索半晌说:“没必要,只要弄死陈竹云,谁也不敢再透露消息。”

这话正巧被走到门口的亚男听见。

王子敬拉开门往外走,看到亚男先是一愣,接着笑着道:“姑娘回来了。”

亚男瞪了他一眼进了门。

马军长尴尬地打圆场:“孩子让我惯坏了。”

王子敬笑着说:“姑娘和你都是直性子,我喜欢。”

马军长送王子敬上了车,回到办公室摸起电话对亚男说:“你先出去一下。”亚男冷冷地望着他。

电话里传来邢副官的声音,马军长对亚男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亚男忽地站起身,“我不走,我想亲眼看你下达杀陈竹云的命令。”

马军长挂上电话生气地说:“你胡说什么!”

亚男毫不示弱:“你敢说你不是命令杀人。你和王高参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们没有人性!”

马军长指着亚男:“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扇你!”

亚男瞪着父亲:“别说扇我,打死我也不怕,只是我没想到我的父亲是个刽子手。你无数次给我说过,你在战场上杀了多少敌人,我从心里敬佩你。可是今天你却要杀一个手无寸铁的生意人,你在我心里的形象全毁了!陈竹云有什么罪?你怎么能忍心杀他?假如没有他打的家具,紫禁城门前不知要死多少学生,他救了学生也救了你。你想过没有,假如今天死了学生,你难道不是千古罪人?”

第七章

陈汉昌见父亲被抓去大半天还没放回来,沉不住气了,他要到马军长那里要人。王秋生急忙拦住,他知道去了不但救不出老掌柜,还可能惹事儿,陈汉昌一把推开他。

陈汉昌来到马军长家门口,二话不说就往里闯,卫兵拦住了他。陈汉昌怒气冲冲地说找马军长要人,卫兵不客气地推他,陈汉昌火了,他将卫兵推了个趔趄闯了进去。

卫兵端起枪命令他站住。陈汉昌似没听见大步往正房走,旁边屋里冲出两个卫兵上来擒他,陈汉昌和他们打了起来。

马军长和亚男正在屋里僵持,厮打声传来,亚男来到窗前向外一看,快步出了门。

一个卫兵死死抱住陈汉昌,另一卫兵对他拳打脚踢,站岗的士兵拿着枪望着他们。陈汉昌一脚将面前的卫兵踹了出去,又将抱他的卫兵摔倒。站岗的士兵拉上枪栓准备开枪,亚男喝住了他。

陈汉昌认出马军长的女儿咋呼道:“叫你爸出来!”

士兵爬起来冲向陈汉昌,亚男连忙摆手,士兵不情愿地停下。

门开了,马军长从门里出来:“谁找我?”

陈汉昌气冲冲地问:“你凭什么抓我父亲?”

马军长无话可对,亚男走到父亲旁边悄声说了几句。马军长对陈汉昌说:“到屋里吧。”说着转身进了门。

一进屋,陈汉昌咋呼道:“你把我爸抓到什么地方了?他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还不放他?”

马军长生气地说:“你咋呼什么!你父亲私刻‘昌盛’的字号给我添了多少麻烦?”

陈汉昌高声道:“刻字号是我们店里的规矩,觉得‘昌盛’不合适,干吗还找我们打家具?”

马军长生气地一拍桌子:“你真他妈的胡搅蛮缠!”“你他妈的才胡搅蛮缠!”陈汉昌声调更高。

马军长拔出手枪,两个卫兵也冲进来用枪对着他,陈汉昌毫不畏惧地怒视马军长。

亚男慌忙走到父亲面前悄声道:“爸,你还嫌麻烦少啊?”说着按下父亲手中的枪,又转过身冲两个卫兵摆摆手,卫兵收起枪出了门。马军长气哼哼地离开了。亚男关上门轻声道:“坐吧。”陈汉昌望了她一眼来到椅子边坐下。

陈竹云被押在地下室里并不悲伤,他还陶醉在“昌盛”家具打进皇宫的欣喜之中。

站岗的士兵不解地问:“都蹲大牢了,干吗还高兴?”

陈竹云说:“我这一辈子,该吃的吃了,该玩的玩了,如果说有遗憾,就是名声。”“你‘昌盛’在京城是头一号,你陈竹云的名气还小吗?”“我名气是不小,可是我死后,谁还知道我陈竹云,你们可能知道紫砂壶中的邵大亨,玉雕中的陆子冈。后人提起来敬仰万分,他们所做之品成为传世的珍宝。我从事紫檀业三十多年,在‘昌盛’鼎盛时期是清朝末年。那时候我手下有十几个技艺绝伦的雕工,他们的手艺比皇宫作坊的雕工都高,可是皇宫制作家具从没找过我。不久皇帝垮台了,这成了我一桩心事。我绝望了,谁知天无绝人之路,上苍给了我青史留名的机会。”说着他眼中放出光芒,“你们想,我给遗失的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补上了这个缺,是不是我陈竹云的名声会流芳百世?”说完哈哈大笑。

王子敬来电话问陈竹云死了没有。马军长说:“他是个商人,又没犯什么罪,下不了手。”回想女儿的话,他觉得有道理。

王子敬一听沉不住气了:“陈竹云不死,能搅乱天下,你我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马军长不客气地说:“愿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我不会杀他。”说完挂了电话。

夜晚,王子敬把邢副官请到了皇室大酒店,亲自给他斟酒倒茶,邢副官受宠若惊。王子敬和他拉起家常,问他什么时候跟的马军长。邢副官说是马军长在孙传芳手下当团长的时候。王子敬赞叹他德才兼备,并说今天晚上把他找来是找对人了。邢副官忙问有什么吩咐,王子敬让他背着马军长处决陈竹云。

邢副官忽地站起身:“王高参,我绝不会背叛马军长!”

马军长有恩于邢副官。邢副官读大学的时候,他家一块好地被村中财主郭大头看中,郭大头想强买,邢副官父亲说什么也不卖,郭大头于是叫人害死了他父亲。邢副官掩埋了父亲,四处状告郭大头。可是,他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也没打赢官司。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有人劝他到县城驻防的马军长那里告告试试。邢副官开始时觉得马军长不会管自己这个乡村小民的事,可是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他还是拿着状子去了马军长的军部。没想到三天后,有个士兵让他到县里看枪毙郭大头,邢副官将信将疑。

来到县城外一块空地,他看见了跪在地上的郭大头和一旁慷慨激昂的马军长。马军长怒斥完郭大头拔出手枪,击碎了他的脑袋,邢副官才相信这是真事。

邢副官参加了马军长的队伍,参军不到半月,就在小竹山打了一场恶仗。这一仗,邢副官所在的连队剩下不到十个人,邢副官面对如潮涌来的敌人,惊恐地立在树后。突然,他被一个人扑倒,随着一声爆炸声,邢副官身上的人不动弹了。邢副官推开他一看竟是马军长,马军长身上流着血。邢副官背起他就往山下跑。马军长伤好出了院,邢副官也被调到了军部,从那以后邢副官忠心耿耿地鞍前马后服侍恩人。王子敬让他背着马军长干事,邢副官怎能答应。

亚男年轻看人却很准,和王子敬见了几面,就知道他是个外表和善内心阴毒的政客,既然他想让陈竹云死,陈竹云就有危险。她把担忧告诉了父亲。

马军长说:“陈竹云在我这儿押着,他下不了手,我明天就放了他。”为了保险,他摸起电话。

邢副官从酒店回来坐在桌前沉思。电话铃响,邢副官伸手抓起电话,听到马军长的声音,邢副官站起身问有什么指示。马军长让他今天晚上加强对陈竹云的警戒,邢副官放下电话去了看押室。

天刚亮,陈汉昌和王秋生早早来到了马军长的家门口。昨天,陈汉昌离开马军长家时,亚男说今天就放了他父亲。

马军长正在院中打太极拳,亚男停止浇花,对士兵说:“让他进来吧。”

陈汉昌、王秋生进了庭院,亚男放下水壶来到陈汉昌面前让他稍等一会儿。陈汉昌不耐烦地望着马军长,王秋生冲亚男笑笑想缓和一下气氛。

亚男进了屋,来到脸盆架旁洗漱,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亚男抓起电话,电话里传来邢副官的声音。

亚男用埋怨的口气说:“我爸正在打拳呢!”马军长打拳从不让人打扰,这点邢副官早就知道。“陈竹云自杀了。”电话里传来邢副官急促的声音。

亚男一听,电话差点儿掉到地上,她快步跑出门。

马军长已打完了拳,他收起式,让陈汉昌去兵营接他父亲。

亚男从屋里冲出来:“爸,电话!”

马军长望着女儿惊慌失措的神情,意识到出了事,他快步进了屋。

邢副官让陈汉昌拉走父亲后,来马军长家汇报。马军长气愤地指责他没尽到责任。邢副官低声辩解。亚男盯着邢副官,邢副官意识到亚男在看他,情不自禁地望向亚男,二人眼光一碰,他脸上露出心虚的神情。

邢副官走后,亚男说:“爸,你真的认为陈竹云是自杀吗?”“听士兵说,陈竹云听到学生事情闹大了脸都吓白了。”“但他不会自杀,爸,你有没有想过王子敬……”

马军长打断女儿的话:“他是有这个想法,可是邢副官带人在那里警戒,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您就没想过邢副官……”

马军长连连摇头:“不可能!他跟我多年,绝不可能背叛我。”

马军长说归说,可是晚上还是琢磨了起来,陈竹云死前和士兵谈笑风生,怎么会好好地自尽呢?

第二天,他把邢副官叫到办公室,他还没张嘴,邢副官就承认了。马军长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是我的副官还是姓王的的,姓王的给了你什么好处?”

邢副官羞愧万分,连忙说没给他任何好处。

马军长咆哮着:“那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邢副官说:“军长您对我恩重如山,在金钱和地位面前我绝不会背叛你,可是人要舍小义,求大义……”

邢副官回绝王子敬后,王子敬并不气恼,他说:“像你这样的人不多,我王某人身边有过十多个副官,可品行和你无法相比,我真忌妒马军长。”他拿起一个苹果削了起来,边削边道:“我知道你担心杀了陈竹云,你没法在马军长身边待,这不要紧,你可以到我这儿。”说着将苹果递给邢副官。

邢副官接过苹果放到桌上:“谢谢高参栽培,只是我不愿意离开军长。”“那你说我怎么才能让你办这事?”

邢副官义正词严地说:“我永远不会背叛马军长。高参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说着向王子敬敬了个礼往门外走。

王子敬语气平和地说:“回去吧,作好准备,明天凌晨前弄死陈竹云。”

邢副官转过身望着王子敬。

王子敬盯着邢副官的眼睛:“你忠于马军长是小义,大义应该是忠于党国,党国处于危难之际,你取小义舍大义,非大义之人。你是孙传芳的旧部,你该知道蒋总裁从没追究过你们的罪责,而是以诚相待,蒋总裁为什么这么做,是出于对国家和民众负责,而在国家需要你出力的时候,你却出于兄弟间的义气置国家于不顾,你说你能算大义之人吗?”

邢副官愣愣地望着王子敬。

王子敬又说:“如果你心里还有党国和民众,回去就办这件事。如果光想着个人的私情,我也不会怨你。”

陈竹云从士兵嘴里听说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的事闹大了,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他不畏惧死,只是担心儿子担不起“昌盛”。儿子极聪明,可是对紫檀行当不感兴趣,陈竹云很想再劝劝他,却没有机会了。他正遗憾,忽然听到脚步声,邢副官走了进来。陈竹云和他见过几次面,知道他是个和善的人,他正想把心里的话让他捎给儿子,可是看到邢副官阴冷的眼睛,陈竹云明白了,“是来给我送行的吗?”

邢副官不语。

陈竹云说:“临死前我有一个请求,不知能不能答应?”

邢副官面无表情地:“说吧。”“给我留个全尸。”

邢副官点了下头,从衣服里掏出绳子。“不劳长官动手。”他说着走到邢副官面前,接过绳子搭在窗棂上……

邢副官讲完内疚地低下头。

马军长气愤地破口大骂:“滚吧,滚你妈的!”

邢副官哀求道:“军长我不愿离开您。”

马军长气愤地骂道:“你已经背叛了我,我还敢用你吗?滚!滚!滚吧!”他一脚将邢副官踹倒在地上。

邢副官爬起来两脚一并敬了个了礼,出了门。

荒凉的坟地筑起一座新坟,陈汉昌跪在地上号啕大哭,王秋生和几十个工匠在后面流泪。

陈汉昌回到家不说一句话。王秋生担心他复仇,一刻也不敢离开。

陈汉昌终于说话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完,让王秋生回去。

王秋生舒了口气,他觉得陈汉昌明白过来了。

陈汉昌去了景山,刚到山下便听到了玉珠的喊声,玉珠天天来等他,她飞快地冲下山扑到他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玉珠望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忙问他怎么了。陈汉昌摇了摇头。“受了你爸训斥,还是和什么人打了架?”

听到“父亲”二字,陈汉昌浑身一颤。玉珠拉着他的手:“你病了?”陈汉昌摇了摇头。

玉珠松了口气:“那就好,中午别回去了,我请客。”“我没空,我来跟你说一声,最近我要出趟远门儿。”

玉珠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陈汉昌说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几个月?”

陈汉昌点点头。

玉珠搂住他的脖子:“我跟你一块儿去。”“不行,不行。”

玉珠望着他的眼睛:“为什么?”“去的路不好走,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

玉珠失望地撅起嘴。陈汉昌吻了她额头一下,解开环绕在脖子上的手臂。

玉珠恋恋不舍地叮嘱他:“你早点回来啊。”

陈汉昌点头要走,玉珠一把抱住他的腰,身体紧紧贴在他身上,陈汉昌亲吻着她的头发,玉珠仰起了脸,他亲吻着她的嘴唇、面颊、脖子,心跳也加速了,他脱去她的衣服……

北方大剧院霓虹灯闪烁,轿车在路边停了一排,达官贵人和夫人小姐从轿车、包车上下来往剧场里走,卖瓜子、花生、香烟的迎上去大声地叫卖。

陈汉昌夹着用褂子包裹的东西查看汽车。一个妓女扭着腰肢来到他面前搭话,他不客气地将她扒拉到一边,妓女气哼哼地骂了他一句。陈汉昌在一辆吉普车前停下。士兵走过来让他离远点儿。陈汉昌认出是马军长的卫兵,他忙低下头拐过胡同。他打开衣服看了看猎枪,然后倚着墙紧盯着马军长的车子。

演员在台上唱着舞着,观众看得如痴如醉,马军长眼望戏台,脑子却想着近几天发生的事。锣鼓声急切地响起,马军长心里更乱。他对身边的亚男说:“走吧!”

亚男想劝父亲忘记烦恼,马军长已站起了身,亚男只得随他往剧场外走。

陈汉昌看到马军长恨得咬牙切齿。他敞开褂子抽出猎枪向马军长走去。

卫兵打开车门,马军长刚想躬腰钻进去,陈汉昌已冲了过来。他举枪欲打,亚男先是一惊,接着一脚将枪踢飞。

卫兵慌忙掏枪,陈汉昌把他打倒在地。亚男挥拳打向他的面门,陈汉昌将她踹了出去。马军长迎了上来,陈汉昌咬牙就是一拳,马军长头一偏腿一撩,陈汉昌重重摔在地上。

陈汉昌被押到军部,他大骂马军长,马军长火冒三丈上前欲抽他嘴巴,陈汉昌猛地一脚,马军长被踹了个趔趄。两个士兵按倒陈汉昌拳打脚踢。亚男喝住了他们。

马军长让士兵把他拖下去狠狠地打,陈汉昌瞪着眼睛喊:“只要我不死,你就死定了!”陈汉昌被拖了出去,马军长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亚男问父亲怎么处理他。马军长想也没想:“枪毙!”

亚男说:“爸,你想过没有,假如有人害死了你,我也会刺杀他。陈竹云无辜而死,再杀了他的儿子,是不是太残忍了,再说事情闹大了受害的还是您。”

在地下室,几个士兵对五花大绑的陈汉昌又踢又打。亚男进来呵斥他们住手,士兵依旧踢打,亚男快步来到一个士兵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其他士兵愣住了。

亚男指着门让他们滚,士兵们赶紧向门口走。亚男解开陈汉昌的绳子。陈汉昌从地上爬起来,抹着脸上的血迹狠狠地瞪着她,骂道:“你这个骗子!你说明天放了我爸,我傻,我太傻了!”

亚男内疚地:“请你相信我,你爸真不是我爸杀的。”

陈汉昌指着亚男:“那你说是谁杀的?”

亚男一咬牙:“他是自杀的。”

陈汉昌气愤地:“胡说八道!我爸凭什么自杀?”

亚男定了定神:“记住我今天说的话,要是我爸杀了你爸,我的命就给你,你回去吧。”说着往门外走,走到门口转过身,“你回去不要对任何人再提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的事儿了。”

王子敬从报纸上得知马军长遭遇刺杀,马上想到刺杀的人很可能是陈竹云的儿子,按他对马军长的了解,有人刺杀他肯定会被处决。可是没想到马军长不但放了他,还对记者一概否认。这让王子敬感到恐惧,这小子敢刺杀马军长,就敢把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的事儿捅出去。真要那样,在京城乃至全国就会引起轩然大波。

王子敬想对陈汉昌下手,可是因为陈竹云的事儿,马军长已大为恼火。再杀了他的儿子,马军长有可能把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他叫来邢副官,让他跟自己去见马军长,邢副官借口推辞,王子敬没有表态,邢副官只得跟他前往。

马军长和亚男正在靶场上打靶,马军长心情不好的时候常用打枪来排解心中的烦闷。亚男对着六七十米外的靶子连连发射,子弹打完才停下手,马军长活动一下手腕对着另一个靶子打了起来。枪声过后,报靶员扛着两个靶子来到马军长和亚男面前。

二人正查看弹着点,身后响起了掌声,马军长和亚男回头看到了王子敬和邢副官。

王子敬上前恭维地说:“马军长弹无虚发,亚男小姐也出手不凡,佩服,佩服。”

马军长似没听见,亚男不领情地将脸转向一边。

王子敬关切地说:“马军长,从报上看到有人行刺您,兄弟非常担忧,所以特来探望。”

马军长口气冷冷地说:“谢谢高参的关心,不过行刺之事纯属空穴来风。”

王子敬微笑着:“我知道您生我的气,邢副官处决陈竹云,不是我的主意,是上司压着我干的,请您谅解。”

马军长冷冷地说:“既然是上司,就该把陈竹云提走,干吗让我背黑锅?”

王子敬微笑着:“不是时间来不及了吗?马军长,您不要怪邢副官,他也是无奈。”

马军长瞥了邢副官一眼,气愤地说道:“我不知道他是谁,让他走!”

邢副官窘得满脸通红,亚男鄙视地望着他,王子敬冲邢副官使了个眼色,邢副官灰溜溜地走了。马军长怒视着他的背影。

王子敬说:“马军长,你要想拿他出气,我就把他还给你,你愿意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

马军长用讽刺的口吻:“他现在是你的人,我敢得罪吗?”

王子敬口气诚恳地说:“我不能因为一个副官影响了咱俩多年的交情。”

马军长轻蔑地说:“他还是跟你好,官升一级,以后的仕途更顺,我不敢夺人所爱。”说着往前走去。

王子敬跟了上去:“咱们该好好保重才是。您这次遭行刺,一定受惊不小,今晚我请客给你压惊。”

马军长停住脚步生气地说:“王高参,你怎么无中生有?”

王子敬微笑着说:“咱俩是老朋友了,没必要藏着掖着。”

马军长气愤地说:“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又想借刀杀人对不对?你想杀陈竹云的儿子就去杀,别拿我来垫背。”说完瞪了他一眼,向远处走去。

王子敬尴尬地立在那儿。

王子敬知道记者在马军长那里得不到消息肯定会找陈汉昌,他安排邢副官去“昌盛”监视。和王子敬预想的一样,陈汉昌回到“昌盛”不久,记者便找上门来,询问是不是他刺杀了马军长,陈汉昌说是。记者问他为何要刺杀马军长,陈汉昌把马军长找父亲打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的事儿,父亲莫名死亡的事儿,以及如何刺杀马军长的经过全说了。记者非常高兴,这个爆炸性的新闻是个大卖点。记者飞快地记着,陈汉昌唯恐他记得不详细,重要的地方说了好几遍。在门外偷听的王秋生急得心里冒火,他推开门咋呼道:“郭师傅的手被锯下来了。”

陈汉昌一听慌忙往外跑。跑到作坊看到郭师傅在那里打家具,他转过身正要对秋生发火。王秋生说:“你跟记者说这么多干吗?我看你昏头了。”“我没昏,我精神着呢。记者往报上一登,国人都知道龙床、龙椅、雍正耕织橱是咱‘昌盛’干的,我父亲扬名的目的就达到了。”

王秋生嚷起来:“那你必死无疑!”“我死了不要紧,可我不能让父亲白死。我记得一本书上写着一个壮士刺杀了个国君。他害怕别人认出他,临死前,用刀子把自己的脸割得烂糊糊的。他死后,士兵把他放到城门口叫人辨认。壮士的姐姐抱住弟弟大哭,别人说她找死。她说我弟弟害怕殃及到我,才把自己的脸割烂了,可我不能不让我弟弟青史留名。我也要学那壮士的姐姐。”

记者从“昌盛”出来往报社赶,藏在暗处的邢副官连忙叫来黄包车追了上去。

记者来到报社翻着笔记本撰稿,邢副官叫上他直接找了报社总编。

邢副官见了总编,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的身份和王高参的意见,总编惊恐万分,他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如果见了报轻则报社被封,重则他和编辑都会丢了性命。总编对邢副官连连表态决不发稿。

刺杀马军长的事平息了,徐掌柜家却惶惶不可终日,他父子俩和胡管家断定刺杀马军长是陈竹云之子。也知道他会来报复,徐延飞恨不能陈汉昌被处死,徐掌柜却非常内疚,他一句话差点儿让“昌盛”断子绝孙。

徐延飞说:“爸,别可怜那小子,他不死灾难就可能降临到咱们头上。”

徐掌柜说:“降临就降临吧,咱自找的。”

徐延飞为防止意外,让工匠停止做工,夜间分两拨看护宅院。

玉珠看到“久久红”的人草木皆兵,大惑不解,她几次问父亲和哥哥,二人搪塞说京城闹贼。这天晚上,工匠们又手持木棍在院中巡逻,玉珠隔窗望着他们对彩秀说:“真是活见鬼,我在街上没听什么人说过城里闹贼,怎么咱家草木皆兵呢?”

深夜,陈汉昌提着油桶进了胡同,来到“久久红”作坊院外一棵大树下停下,他看到两边没人,从腰间解下绳子,一头绑在油桶上另一头绑在腰间,他抱住树蹭蹭几下爬了上去。他踩在墙头上拉住绳子将油桶提了上来,然后又将油桶放到院中,自己也翻身下来。

当陈汉昌得知徐掌柜查出了“昌盛”字号的事,马上想到他有意跟父亲过不去,否则字刻在腿儿下怎么可能查出来。他原想杀了徐掌柜,可是想到他是一个老人了就放弃了杀他的念头。他知道报复他的最好办法是毁他的檀木,檀木对掌柜的来说就像土地对于农民。

他向一个工匠打听过“久久红”存放紫檀的地方。陈汉昌摸索着来到后院,后院很大,院中堆放着七八堆木料,为了证实确是紫檀,他掏出火柴点燃,檀木板乌黑锃亮,他眼睛里闪出了光芒,他将汽油桶打开倒在檀木堆上,汽油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陈汉昌贪婪地吸了两口气,掏出火柴点燃一张纸,然后一堆堆点燃,火迅速地蔓延燃烧。

望着燃烧的檀木,陈汉昌仿佛看到了徐掌柜在火焰里痛苦地喊叫挣扎,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火越烧越大,很快燃着了周围的房子,陈汉昌来到院门前,欣喜地望着自己的杰作。

前院传来:“着火了!着火了!”紧接着叫喊声连成一片。

工匠们对看家护院并不尽心,一到下半夜都回屋睡觉了。火还是胡管家发现的。

徐掌柜、徐延飞跑出屋子看着燃烧的大火,慌忙招呼工匠救火。工匠提着水桶脸盆跑向后院,跑到门口却被一个人拦住。陈汉昌瞪着他们:“不愿找死的滚!”

工匠们恍然明白了他的身份,谁也不敢再上前。徐掌柜看到工匠停在门口,咋呼着:“怎么还不去救火?”说着扇了一个工匠后背一巴掌,工匠手中的盆“咣”地掉在地上。徐掌柜顺他的眼光望去,看到了满脸怒气的陈汉昌,从他的面相看出了陈竹云的影子。徐掌柜惊恐地望着他。

徐延飞急匆匆地跑过来:“爸,怎么了?”

徐掌柜颤抖地指了指,徐延飞望着凶神恶煞般的陈汉昌先是一惊,接着从伙计手中夺过木棍向他砸去,陈汉昌伸手抓住棍子,徐延飞使劲往下压,陈汉昌一拳将他打倒。

玉珠穿好衣服出了门,后院已是通天大火。她急匆匆地往后院跑,看到众人停在门口挤了过来。她看见一个人举棍砸向哥哥,惊得“啊”了一声。

陈汉昌听到喊声,手突然停在了空中,转脸望去,看见了玉珠。他惊得瞠目结舌。

玉珠怔怔地望着他。两人瞬间都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徐延飞从地上爬起来抱住陈汉昌的腰,陈汉昌丢下棍子将他扔了出去。徐延飞还在地上喊叫,陈汉昌又望了玉珠一眼向前院走去。“久久红”的大火照亮了半个北京城,王秋生和工匠们站在房顶观望。

一个工匠说:“怕不是‘久久红’着了火吧?”

王秋生一听差点儿从房顶上摔下来。他看到陈汉昌这两天眼里冒火,预感到他会做出过激的事儿来,王秋生慌忙顺着树溜下来,他跑到前院推开北屋门,屋里没有汉昌。王秋生心想坏了,他蹿出屋就往大门口跑,刚拉开大门,不想撞到了陈汉昌身上。

陈汉昌板着脸往北屋走,王秋生问火是不是他放的,陈汉昌也不答话,进了屋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看来推测无疑,王秋生连忙道:“你就等好吧,你被逮进监狱‘昌盛’就完了。”

陈汉昌猛地一拍桌子:“别给我说这个行不行!”离开“久久红”他仿佛做了一场梦,他不相信这是事实,边走边拍着脑袋希望从梦中醒来。看着熟悉的街道,再回头看看通天大火,他才相信事实在他和玉珠之间发生了。面对真相他痛苦茫然,他们的感情已如胶似漆,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面对有杀父之仇的家庭。

王秋生说:“不让我说我也得说,你不知道‘昌盛’的分量,老掌柜下了多大的工夫,才干到这份儿上。”

陈汉昌咋呼着:“我知道,现在我不想这个!我想的是玉珠!”

王秋生愣了,停顿半晌问:“玉珠是谁?”

陈汉昌悲愤地说:“‘久久红’徐掌柜的女儿!”

王秋生目瞪口呆。

第八章

“久久红”的檀木被烧了个精光,作坊院被烧去了一半,要不是工匠扑救,恐怕整个“久久红”也被烧得一干二净了。

徐延飞咋呼着要报警,徐掌柜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这事儿算了。他把咱烧得倾家荡产,可别忘了他父亲死了。”“那事儿不怨咱,上边让查,咱能不查吗?”“话虽这么说,可咱不能自欺欺人,当时咱的目的就是搞垮‘昌盛’,这叫一报还一报。”他喘息片刻说,“警察局不会不追查,追查的目的是杀人灭口。陈竹云死了,咱已经不仁不义了,他儿子再死天理难容。”

徐延飞还想说什么。

徐掌柜喊道:“听见没有?你要是说出去,就不是我儿子!”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

徐延飞忙给父亲捶背。徐掌柜摆摆手,徐延飞出了门。

徐掌柜伸手指了指床沿儿示意胡管家坐下,胡管家坐下身,徐掌柜喘息半晌说:“你跟了我三十年,对‘久久红’和‘昌盛’了如指掌,今儿我跟你说,别小看了陈家小子。当年陈竹云也是个毛头小子,我还瞧不起他,可几十年下来我认输了。我不行了,我希望你帮延飞一把。”

胡管家点点头。玉珠端药进来,胡管家慌忙站起身。

徐掌柜对胡管家说:“你下去吧。”

胡管家出了门。

玉珠在床边坐下,用勺子调了调舀起一勺药凑到父亲嘴边。

徐掌柜有气无力地摇下头:“用不着了。”“爸,吃几副药就好了。”玉珠凄楚地说。“好不了了,我要去见陈掌柜了。”说着一推,药碗摔在地上。徐掌柜自言自语道:“用不着了,用不着了。”

玉珠猛地拉住父亲的手:“爸,咱徐、陈两家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掌柜叹了口气:“陈家没错,你哥也没错,错就错在你爸身上。欲无止境,你爸就毁在了这里。”他叹了口气,“说也没用了。”说完又咳嗽起来。

玉珠慌忙给他捶背。

徐掌柜摆摆手:“玉珠,你对爸说……你和陈家小子是怎么回事?”

玉珠感情复杂地低下头。“你们常见面?”

玉珠点了下头。“你出去画画是为了见他?”

眼泪从玉珠眼中流出。

徐掌柜怜爱地望着女儿:“这些日子你心神不定,也是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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