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葛翠琳
出版社：山东友谊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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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葡萄试读：
采撷录——八十多年旅程回望
小时候，天天盼着快点儿长大，坐车、坐船、骑马，去很多很多地方……
如今，我已年过八十，爬过泰山、黄山、庐山、峨眉山……也看过富士山、阿尔卑斯山……在狂风巨浪中，乘船到过大海边的“天涯海角”石碑下；还登上了西沙、南沙的礁石，寻觅过美丽的贝壳、珊瑚丛，欣赏过大海龟在沙滩上爬行；也到日本、泰国的海边观赏游玩过。
我曾骑马骑骆驼在内蒙古大草原上奔跑，造访马背上的流动小学；也在海边小渔村学过补网、捞海菜、晒鱼虾；还曾去深山老林采药，探寻稀有植物……这些经历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不少生动的记忆。
然而，我最难舍难忘的还是故乡——渤海边一个偏僻的小村庄。
常有人问：“你是北京人吗？”
我总是回答：“我不是北京人，只不过在北京居住多年罢了。”
这是我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
我出生在农村，童年是在家乡度过的。
在我蹒跚学步时，祖母就牵着我的小手呼唤：“往前走，别怕！”
从我学会走路，祖母就给我一个用柳条编成的小篮子，让我跟随着干活儿的大人外出，自己学着采摘野果野菜，寻拾漏失在田野里的残粮。小小的筐篮有弯弯的提梁，我把小筐篮挂在细小的胳膊上跑来跑去，里面装进收获完毕落在地里的豆粒、花生、红薯、麦穗儿、谷穗儿，或者田里疏苗拔下来的萝卜苗，长在田边土冈上的野苋菜、马勺菜……回家后总会得到祖母的夸奖和疼爱。那小筐篮仿佛一个宝盒儿，里面总是装满了喜悦和欢乐。祖母一面收检我的收获品，一面还讲一些叮嘱的话让我记住。例如——“力气好比那井泉水，使不尽来用不完，人不要怕吃苦受累。”“采摘野果野菜，捡拾柴草弃粮，能锻炼人细心耐心。人一辈子都在寻觅和采摘，收获的大小，就看你用心用力的多少。”
……
我喜欢在田野里无拘无束地奔跑嬉戏，寻宝拾遗，和小伙伴儿比赛看谁心灵手巧。
那是平淡而又温馨的日子。
春天采摘嫩绿的榆钱儿生吃或者用来蒸糕，掰下香椿芽儿来拌豆腐全家共享，看燕子筑巢屋檐下，听喜鹊喳喳叫枝头。
夏天吃桑葚儿，染成一个小花脸儿。躺在麦秸垛上数星星，听蛐蛐儿叫、蛙群鸣。
秋天吃熟透了的红姑瓤儿、枸杞子、野酸枣儿、山核桃。搂树叶儿，割野草，望大雁南飞，看荷塘出藕，粮入仓，菜入窖，家家户户洋溢着秋收的欢乐。
冬天吃爆米花、烤红薯、冻柿子。北风呼啸，大雪封路，世界一片白，小小村庄一片宁静，古老的纺车吱扭扭飞转，抽出又细又匀的棉线线。
除夕夜祭祖，春节拜年，吃饺子，放鞭炮，贴春联，蒸年糕。
正月十五吃元宵，看花灯，踩高跷，舞龙舞狮耍大刀。
追着男孩儿们看抖空竹，滚铁环，放风筝，踢毽子。小姐妹们玩骨头子儿，争夺小小的羊膝盖骨，当成宝贝收藏。
端午节门上插艾蒿，女孩儿用丝线缠成彩色小粽子、小葫芦、小篦子，戴在身上美滋滋的，又显摆又自豪。
中秋节供兔儿爷，吃月饼，把高粱秆儿做成车、马、轿和船，烂泥巴摔打摔打，捏成碾子和磨盘。
大自然给予一无所有的孩子们很多乐趣和智慧，广阔的田野、茂密的树林、日夜流淌的小河，一年又一年，滋润着幼小的心灵。
从学习说话开始，就听祖母摇着纺车讲述动人的传说——
狐仙、狼外婆的故事，喜鹊、布谷鸟的传说；
人参、何首乌的故事，花仙、槐树精的传说；
花木兰从军，昭君出塞，杨门女将，十二寡妇征西；
牛郎织女七月七银河相会，梁祝化蝶，孟姜女哭倒长城……
墙上的年画、瓷瓶上的人物、门神灶王爷的彩像、花样繁多的剪纸窗花、皮影的唱腔、民谣小曲儿……儿时诸多的生活情景、游戏、民俗、方言、谚语，仿佛都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国土沦丧，中国人被日本兵残害，侵略者抢掠烧杀，毁灭了一切幸福和宁静，小小年纪内心烙下刻骨铭心的伤痕，才深切感受到民族的苦难和祖国的存亡是比个人生命更重要的事，早早地认识到没有了国，就没有了家、没有了个人。
上中学时，我随父母定居北京，那时的北京还被称为“北平”。求学的艰难，磨砺了我的性格：认准目标，付出最多的努力和最大的耐心，期待成功但不怕失败。
当我以农村孩子的学习基础考取北京几个名牌中学时，我并没有感到惊奇。我在学习条件优越的中学里完成了学业，但并不认为自己是“城里人”。当我由中学推荐被燕京大学录取后，面对学问渊博的教授、导师以及满口流利英语的同学们，在那布告和通知全都使用英文的生活学习环境中，内心仍然感觉自己只是一个农村孩子。在众多家境富裕、衣物讲究的同学中间，我从未羡慕过别人的衣饰打扮，我最珍爱的还是棉布衣衫、布鞋和棉线袜。祖母一辈子只穿自己纺线、自己织成粗布、自己缝制的衣裤，这成为她一生从未改变过的习惯。而这传统融在我的血液里，积淀在我的骨髓中，形成我的风骨性格和欣赏趣味。
燕京大学的环境是优美的，湖光塔影、古树粉荷；条件是优越的，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建筑讲究的教学楼、设备齐全的实验室、条件优越的宿舍。然而众多的学子，为了民族的未来，投入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不怕抛头颅洒热血。我在这支队伍里接受了革命的教育，当解放全中国需要青年贡献自己的时刻，大多数同学抛下优越的学习环境随解放大军南下，去参加生死难料的战场拼杀。我就是在那时毫无眷恋地脱下学生装换上了列宁服，被分配到中共北京市委文委会，成为一名革命干部的。
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从此，个人的命运、家庭的聚散、事业的挫折和发展、人生的酸甜苦辣，都在时代的巨轮飞转中起伏翻滚。
我在文化界，经历了波涛汹涌的狂风巨浪、暴雨山洪……六十多年过去了，雨雪风霜、荆棘泥泞，漫漫长路上抬脚容易落脚难……但我又是幸运的，那么多文学艺术界的前辈和长者为我指过路标，具体地教导我，鼓励我，冰心、老舍、吴作人、萧淑芳、叶君健、端木蕻良、萧军……他们一生远离虚荣，漠视名利，默默地贡献，一年又一年，没有书房画室，在卧室里放张小桌儿，写出、译出、画出令世人惊叹的作品，直到生命的尽头，还有那么多遗愿没有完成。
吴作人老人曾拿着冰心奖参评书给我详细讲解：“画面中的兔子形象是学美国的……创作中要有自己的构思、自己的表现手法，借鉴有益但不要模仿……”
叶君健老人为译《安徒生全集》，多年查阅资料考证细节，连一件器皿、一个地名都不惜花精力在丹麦查访核对。
冰心为译《世界史纲》，翻阅的参考书可以装满一套房子……
那一辈的文化巨人，从没为自己争过什么，他们无怨无悔，将一生的心血凝结成文化遗产留给了后人。
在我那记忆的筐篮里，储存了很多只属于我的精神珍宝——
有充满生命力的叶片，有坚实饱满的果核，有失去娇色依旧形态优美的花瓣儿，有干硬结实的根须……一件件深情温馨的往事，像散落的珍珠闪耀在印象里，不知不觉地变成我的血液，融化、渗透、散落在我的作品中。我所写的语言文字、故事人物、生活背景，都藏有我自身的影子以及我一生尊崇的品格、执着追求的理想和愿望。
文学创作，写什么？怎样写？让作品在读者心中留下什么？这是我不断实践、反复思考的问题。每写一个作品，都像面对一份考卷，我希望自己能写得更好些。
八十多年的人生旅程举首回望，心中充满了欣慰和感恩，虽然历经坎坷，但我从来不想伤害别人。不论成绩多少，我都已经尽心尽力了。我受惠于别人的太多，而欠债不少。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是历次苦难中的幸存者。
祖母只是一名农村妇女，没有上过学，她一生只想着给予：给亲人，给邻居友人，给遇到难处的陌生人……弱者都能得到她力所能及的帮助。她从不为自己索取任何东西。
祖母离开我六十多年了，但她那慈祥的笑容和坚毅的神态永远刻印在我的心灵深处。无论我走多远，身处何方，她总是守护着我，引领我向前。
我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我在人生旅程中采摘的果实，聚集起来，装进筐篮里，作为一份心灵的献礼，呈给相识与不相识的朋友。在你们迈向未来的路上，我与你们同行。
野葡萄
人们传说着：荒山里生长着一种野葡萄，颜色是深红的，一串串就像那红色的珍珠。这样的葡萄，可不比一般哪！瞎眼的人吃了它，就会好起来。从前有一个小姑娘，瞎了眼睛，就是吃了这种葡萄又重新看见光明的。
那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村外边有一条大河，村里的人差不多每家都养鹅。村东头有一个李妈妈，她家养鹅的年代最久，养的鹅也最多。李妈妈夫妇俩，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小女儿。这小姑娘说来真出奇，长得像鹅毛一样白净，一对闪亮闪亮的眼睛，人人见了都说：“哎呀！看她的眼睛多美呀，像荷叶上的露珠儿一样。”十乡八里的人知道了，也都说：“那个小村子里出了仙女了！”
小姑娘越长越聪明，越美丽，刚满八岁，就到河边去放鹅。她常常在水浅的地方和白鹅一起玩水，亲自喂那只最小的白鹅。仅仅一年，那只最小的白鹅就长得比所有的鹅都大，羽毛闪着光泽，美极了。她这样爱白鹅，简直不能和它们分开，那些美丽的白鹅，也亲热地跟她生活在一起，因此，村里人都喊她“白鹅女”。
白鹅女长到十岁，爹娘先后都死去了。狠毒的婶娘霸占了兄嫂的家，就虐待起侄女来。小姑娘白天出去放鹅，夜里就睡在河边高大的柳树下，每日只能吃到一块冷饼子。善良的白鹅好像知道小主人的苦楚，夜里，它们都把翅膀盖在她的身上，守护着她。那只她亲自喂大的白鹅，把头伸在小姑娘的肩膀上，跟她更是亲密。
日子就这样过着，本来还可以将就着活下去。
可是过了一年，婶娘也生了个小姑娘。这小姑娘长得和白鹅女一样俊俏，只是两眼是瞎的，眼珠儿瞪着，一动也不会动，村里人都喊她“瞎闺女”。婶娘听了，心里很恼怒，一见白鹅女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心里就气得慌，恨不能把它们挖出来。
秋天，红艳艳的苹果压弯了枝子，黄澄澄的梨子像金钟一样在树上悬挂着，葡萄一串串地吊在架上，月亮又大又明，安静地照着草地。中秋节到了，白鹅女望着河水远远地流去，不觉难过起来。家家都在过节，谁管自己呢？那厉害的婶娘会不会来喊自己回家？就在这时候，婶娘挎着一只篮子，走到河边上，狠狠地说：“把鹅蛋给我装起来！”
白鹅女说：“婶娘，八月十五，人人都过节，带我回家，给我一串葡萄吃吧！”
婶娘哼了一声说：“你就知道葡萄！别人都说你的眼睛像葡萄珠儿，给我来看看！”说罢，她从河边抓起一把沙子，揉进了白鹅女的眼睛里。
狠毒的婶娘提着一篮鹅蛋回家去了，留下白鹅女独自一人坐在河边伤心地哭。她什么也看不见了，闭着痛楚的双眼，坐了一夜，又坐了一夜，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她哭得这样伤心，连河水都喧闹起来，好像那夏天的急雨，涨满了小溪一样。后来她想起来，妈妈活着的时候，曾告诉她，从前的人说荒山里有一种野葡萄，瞎眼的人吃了它，就可以看见光明。她想，待在这里，也是瞎着眼等死，倒不如往荒山里去寻野葡萄，或许能找到，重新看见光明。于是她爬起来，顺着河边往前走。
小白鹅嘎嘎地叫着，跟在她后边，她抱起小白鹅说：“小白鹅，我的亲人，人说你们能听懂河水的话，你向小河打听一下，它能不能把我带到一座高山跟前去呢？”
小白鹅叫了两声，扑的一下跳进河里，白鹅女骑在它身上，小白鹅拍拍翅膀就逆着水往上面游去，一面游，一面回头嘎嘎地叫，好像在说：“我的小主人！河水告诉我们，顺着水游容易，逆着水游难，但这水是由高山往下流的，我们逆着水游就能找到山呀！”白鹅女高兴地点点头，搂搂它的脖子，它就不叫了，愉快地向前游去。
冷飕飕的风从河面吹过，水流越来越急，小白鹅不住地打旋，白鹅女浑身不住地抖着，她害怕起来，哪里有高山呢？也许，还没有找到它，就掉进河里淹死了！可怜的没爹没娘的孩子，谁也不会寻找她，只有小白鹅会为她难过。她抚摸着小白鹅的羽毛，心里想：小白鹅多么可爱呀！假使我死了，谁来照管它呢？她越想越难过，不觉流下滴滴眼泪来。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哗哗的山水声，好像暴雨敲打着屋檐一样。莫不是前边有一座山了？或许这条河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呢！她鼓足了劲儿，伸开两条腿，帮着小白鹅用力划水。山水的声音越来越响，她的脚下触到了圆滑的石头，不是一颗颗的石子，而是大块大块凹凸不平的石头地。真到了一座山脚下吗？白鹅女跳下来，浅浅的水流从她的腿旁流过，打着漩涡。她抱住小白鹅，亲了又亲，然后说：“我的小白鹅！你回家去吧！我到山里寻找野葡萄去了。”说罢，她就和它告别，往前边走去。
她真的找到了一座山。这是一座很高的山，从来没有人来过，满山的怪石头、刺蒺藜，有眼睛的人都找不出路来。白鹅女到了山脚下，就想：如果能找到野葡萄就好啦！她攀着山石往上爬，抓住一把草，草上有刺扎破了她的手，她踩住一块石头，石头滚落下去，可她就这样爬上去，滚下来，滚下来，又爬上去，爬了很久很久……
后来，她爬到一棵老松树下，停下来，想喘口气。忽然，听见两声怪叫，白鹅女急忙爬到老松树的顶上，紧紧地搂着树枝，一动也不敢动。她听见那叫声渐渐地近了，从声音里，她听出来那是一只老熊。她害怕极了，听人说，老熊站起来比一头大犍牛还粗还大，前脚上的两只大掌像铜盘一样，上边结着厚硬的茧子，一下子能拔起一棵树呢！它要是摇这棵老松树可怎么办呢？……但老熊前望望，后瞧瞧，山风一个劲儿地往它脸上吹，吹得长毛挡住了它的眼睛，它就没能看见白鹅女。白鹅女把脸贴在树干上，悄悄地躲着，老松树用叶子遮盖着她。老熊叫了几声就跑过去了，只有那被惊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叫着满山乱飞。
白鹅女累了，她坐在老松树上，渐渐打起瞌睡来。山风摇动着老松树，像摇篮一样。百灵鸟叫得多好听呀，好像妈妈唱的催眠曲，那样轻，那样温柔。白鹅女睡了，睡得甜甜的。温暖的阳光，透过树荫，映在她美丽的脸上。这时候，她梦见了什么呢……
忽然，一阵旋风刮过来，整个老松树都摇起来，几乎把白鹅女从树上掀掉。原来是一只老鹰，它飞到老松树的顶上，扇动着两只大翅膀，把整个树顶都遮住了，两只大爪像铁钩子一样，紧紧地抓住树干。老鹰张着尖利的嘴，狠狠地敲打着树枝，像斧头砍的一样。但是老鹰高高地仰着头，它望着天空，没有看见白鹅女。白鹅女机警地从它的翅膀底下顺着树干滑下来。老鹰张开大嘴叫了几声就飞走了，只有那老松树，摇动着树叶沙沙地响。
白鹅女告别了老松树，继续往前爬。她的衣服撕破了，脸上手上都流出了鲜血。她爬呀爬，摸到一块“大石头”, “石头”又凉又滑，好像那海水里长满青苔的岩石。她往上一坐，刺溜一下，“石头”跳起来飞出了好远，原来那是一条盘卧着的大蟒。这大蟒有多少岁了？谁也不知道，水桶还没它粗呢！但它没有咬白鹅女，一直窜过山涧去不见了。白鹅女虽然很害怕，但是她想：找到野葡萄就能活了，这样瞎着眼一直到死，还不如被野兽吃掉。于是她仍旧很勇敢地往前爬……
她爬到一座山崖上，实在没有力气了，就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她伸出两手寻摸一块平坦的山石，准备坐下去，但是因为她看不见，所以两手朝着悬崖的边缘扑过去，一下子就掉进了山涧里。直到深夜她才苏醒过来，山水冲积留下的淤泥救了她，她没有摔死，只是跌伤了。她听见泉水淙淙的响声，就摸着往前爬，爬到一股泉水边，洗洗手，冲冲脚，真奇怪，摔破的伤口立刻就好了，全身都恢复了力气。她想：也许这条泉水，能把我带到长野葡萄的地方去吧！她就顺着这条泉水往前爬。爬着，爬着，一下子又跌进深谷里，她闭着眼，听着风声从耳边呼呼地飞过，心想：要摔死了！忽然，什么东西接住了她，轻轻地荡上荡下，像秋千一样。她伸出小手一摸，仿佛是几根藤茎，手攀着藤子往上爬，一颗凉凉的水珠滴到脸上滚落下来。多奇怪！这是哪里落下的水珠儿呢？她在四周摸来摸去，就摸到一串圆圆的、凉凉的东西，用力一抓，流出黏糊糊的汁来，放在舌头上尝一尝，甜腻腻的，带着一股醉人的清香。这不是野葡萄吗？她摘下一串，把嘴里塞得满满的，吃了又吃，一下子，两眼忽地明亮了。她看见：满山崖上，生长着野葡萄藤，藤蔓上悬结着深红色的野葡萄，薄薄的果皮亮晶晶地闪着光，深绿色的叶子，像翡翠一样，遮满了山崖。白鹅女抱住藤子，望望天，天上蓝蓝的，飘着几朵白云。白云下边是山峰，山上的泉水是那样清，那样亮，淙淙地往下流，冲洗着白鹅女身旁的野葡萄藤，流向那深深的山谷。也许，就因为被这样的泉水浇灌着，被这样的山风吹拂着，被这样的阳光照耀着，这野葡萄才长得这样甜，这样美丽，像红珍珠一般。泉水两边石头缝里的野花，开得多么好看，花丛中的果树，结着累累的果子……世界是多么美呀！白鹅女坐在藤子上，拍着手，两脚荡来荡去，唱起快乐的歌。
她一边唱，一边用藤蔓编篮子。篮子编成了，装了满满一篮野葡萄。她高兴地想：好了！村内磨坊里那瞎眼的老头儿，不用再摸着墙根儿走路了，让他吃了野葡萄，睁开眼看看天上的星星，看看明亮的阳光！那吹笛子的盲艺人，不用再让儿子领着走路了，给他吃些野葡萄，也让他看看路边的草长得多么绿！还有那瞎眼的小妹妹，让她看看我们的白鹅，多么白，多么漂亮……
白鹅女顺着藤茎爬到了谷底，就沿着山崖往前走。但是她走完一个山谷，还是山谷，翻过一个山崖，还是山崖，怎么也找不出一条通向山外的路来。月亮又大又明，她望望四周接连不断的山峰，发起愁来。怎么回家呢？这时候，天空飞过一群鸟，接着又是一群，又是一群，红色的、绿色的、五光十色的，一队接着一队，遮满了天空。白鹅女想：要是有一只鸟把我带出山去就好了！但是鸟群没有理她，它们嘴里衔着食物，很快地向北方飞去了。她叹了口气，望着又圆又大的月亮，重新发起愁来。这时候，山顶忽然刮起一阵风，成群的野兽在奔跑，有狮子，有老虎，还有那灰色的大象、长角的鹿……它们嘴里叼着吃食，向着西北方和东北方跑去。白鹅女吃惊地躲在岩石的后边。她奇怪，它们是从哪儿来的？过了一会儿，一切都平静了，她便朝着鸟群和野兽来的方向往前找去。翻过几个山头，她看见一块宽阔的草地。草地的前面是高入云层的山崖，旁边是密密的树林和谷底，草地上堆满了瓜呀，果子呀，还有各类的种子……白鹅女怔住了，这是什么地方呢？她曾经听到过山神和鸟兽大聚会的传说，也许……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一位高大的石头老人，从对面的山崖上朝她走过来。他左肩披着绿丝绒，右肩挂着五彩锦，身前挂着各种兽皮和羽毛，头上戴着金冠，脚上穿着水晶鞋，手里拿着银手杖，脖子上挂着用各种宝石和珍珠做的项圈。在月光底下，老人的身上光彩绚丽，照得草地亮闪闪的。
白鹅女回头想跑，已经来不及了，石头老人站在她面前，问她：“为什么你不到东，不到西，偏偏来到我这里？谁领你来的？”
白鹅女紧紧地搂着自己的篮子说：“没人领我，没人带我，我自己来的。”
石头老人不相信地摇摇头，说：“你小小的年纪，没友没伴，怎么认识到我这儿来的路呢？它可不是容易找到的。”
白鹅女害怕地说：“我不认识路。因为看见一群鸟从这里飞出去，一群野兽从这里跑出去，我朝着这个方向翻过几个山头，就找到了。”
石头老人笑了笑，说：“好伶俐的小丫头，你来找我要什么呢？”
这时候，白鹅女就大胆地说：“我本来不是来找你的，我只是想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现在求你送我回家吧！”“回家？”老人望望白鹅女，望望她手里的篮子说，“你的家在哪儿呢？为什么你一个人跑到深山里来？”
白鹅女见他很和气，就不再害怕，把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还举起篮子里的野葡萄给老人看。
石头老人听了，拍拍她的头说：“好孩子，你真聪明，真勇敢，我很喜欢这样的孩子！留下来跟我做伴儿吧，我愿意收养你做我的女儿。”
白鹅女望望他，奇怪地问：“不知你的名，没问你的姓，你是谁呢？”
老人哈哈大笑说：“我嘛，我就是这山里的神。你看吧……”
他抱起白鹅女，往前一指，就见到了各种果树，野苹果啦，山里红啦，一片片红的、黄的、紫的，永远也吃不完。他往洞里一指，就有无数的灰鼠皮啦，貂皮啦，堆满了洞。他又往山上一指，山就裂了开来，里边的宝石啦，绿玉啦，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看完了，老人把她放在地上问道：“怎么样？留下吧？林里鸟兽听你的话，山里财宝尽你玩儿。”
白鹅女想了想，问老人：“我留下做什么呢？”
老人说：“帮我看守宝石。你可以守着彩色宝石玩，也可以到树林里采果子，还可以看小兔子跳舞，听小鸟儿唱歌，整天舒舒服服地吃、玩儿……”
但是白鹅女说：“不！我不愿意待在这儿，我要回家。”
石头老人奇怪地问：“为什么？”
白鹅女说：“我要把这野葡萄，带给磨坊里做工的瞎老头儿，让他不再摸着墙根走路，不再把头撞在门上，让他也看看天上的星星是多么亮；也带给那吹笛子的盲艺人，让他不再跌进泥坑里，让他看看路边的草是多么绿；还带给我的小妹妹，让她从屋里走出来，到河边看看那可爱的白鹅……他们会多么高兴啊！”
老人劝她说：“你留下，有享不完的幸福，说不尽的快乐。哪儿有这样好的地方呢？”
但白鹅女摇摇头，坚决不肯。老人有意要试试这个小姑娘的胆量，便假装生起气来。他撅起胡子，吹出一口气，白鹅女被吹到半空里。风声在她身旁呼啸，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等她落下地来，老人问她：“怎么样，愿意跟我留下吗？”
她摇摇头说：“不，我不愿意留在这里！”
老人哼了一声，一口气把白鹅女吹到云层上边，风卷着她，翻上翻下，她紧紧地抱着篮子，不住地翻跟头。当她落下地来时，老人问她：“怎么样，还要回家吗？”
白鹅女仍旧回答：“我要回家。”
老人张开大嘴，直着胡子吹了一大口气，立刻刮起漫天漫地的大风，沙石在空中乱飞，发出吓人的呼啸声。白鹅女被风卷上去、翻下来，不住地在半空里打转。但当她落到地上来时，仍旧说：“不！我不愿留下，我要回家。”
她以为石头老人肯定要严厉地惩罚她了。但老人却把她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头亲切地说：“你真是个勇敢、善良的好孩子，谁接待了你，都会幸福的。”他顺手折了一根绿树枝，放在白鹅女手里，说：“拿着它吧！回家的路远着呢，有了它，你就不会累了。”白鹅女刚要向老人致谢，老人把手一挥，一阵清凉的风就把她飘送到了山脚下。
白鹅女不知道怎样回家，就一直往前走。这树枝真是奇怪，拿在手里，走起来又轻又快，像风吹送着她一样。她走了很久，来到一片麦田里。炎热的太阳晒干了地皮，麦苗好像秋天的枯草，铺倒在地面上。田边上坐着一个老头儿，飘着银白色的长胡子，他那干瘦的脸，好像枯老的树皮。他不住地摇着头叹气，谁见了他都会难过的。
白鹅女跑过去，拉着老头儿的胳膊问道：“老爷爷，你为什么坐在田边上叹气？”
老头儿摸摸她的头，说：“好孩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开始种地，把一颗颗种子埋进土里，把一粒粒粮食收进袋里，用短把儿镰刀锄掉每棵草，用眼泪和汗珠儿浇灌每棵苗儿。一年又一年，我的汗水流尽了，眼泪流干了，现在我这瞎老头儿只能守着这块土地叹气。”
白鹅女放下手里的篮子，拿出一串野葡萄，一颗，又一颗，放进老头儿的嘴里。老头儿吃着、咽着，忽然，两眼亮起来了。他看见自己的庄稼，看见火辣辣的太阳，还看见地下一股清莹的泉水。
老头儿抱着白鹅女高兴地说：“我不再用汗珠儿和眼泪浇田了，我要把那泉水引到田地里来。”
白鹅女又往前走。天开始下起毛毛雨来，她走过一座茅屋，听见里边哀哀的哭声，推开门走进去，见一位老妈妈伏在织机上，眼泪像雨丝一样往外淌。她伏在那位老妈妈身上问道：“老妈妈，你为什么伏在织机上哭？”
老妈妈摸摸她的头，断断续续地说：“好孩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开始织绸，一年又一年，把各种颜色的丝线穿起来，织成漂亮的绸子。梭儿来回地飞，眼睛也随着它跑，现在我的眼睛瞎了，梭儿停了，乱丝把我缠在织布机上，我既看不见乱丝的头儿，也看不见绸子的花样，我什么也看不见。”说完，她又伤心地哭起来。
白鹅女揭开篮子盖，拿出一串野葡萄，一颗，又一颗，放进老妈妈的嘴里。老妈妈吃着、咽着，忽然，什么都看见了。她找到了乱丝的头儿，看见了最美丽精致的花样。她抱住白鹅女高兴地说：“好孩子！我将织出多么漂亮的绸子呀！”
白鹅女继续往前走。她走到一片草原上，天开始刮起大风来，漫天的黄风，吹荡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形成起伏的波浪。风声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牧歌，好像孩子哭一样。白鹅女找来找去，找到了一个羊群。一个小牧童骑在大公羊的身上，他戴着一顶圆圆的小红帽儿，手里拿着一支小羊鞭儿，唱着凄凉的牧歌，羊群低着头，紧追在他身后。
白鹅女跑过去，拉住大公羊的角，抱住小牧童，温和地问：“小兄弟，什么事让你这样伤心？莫非公羊顶角撞了你的头？莫非大风扬沙迷了你的眼？告诉我，我能帮你的忙。”
小牧童从羊背上跳下来，搂着白鹅女的脖子说：“小姐姐，我生下来就没有眼睛。我一天到晚骑在羊背上，跟着爸爸赶着羊群去放羊，走遍了山坡草地，走过了树林沙滩，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望不着。今天爸爸回去寻干粮，遇上大风一直没回来。我和羊群往哪儿去呢？大风把我们赶到东，赶到西，现在不知到了哪里！”说完，他又呜呜地哭起来。
白鹅女亲亲他的头：“小兄弟，不要怕，让我来帮你。”
她摘下一颗野葡萄，放进小牧童的嘴里，接着又放进一颗，两颗……小牧童的眼睛就亮起来，看见了一切。他高兴地抱着白鹅女，又跳又笑，唱起最快乐的歌儿。他唱得这样好听，这样动人，连风也止了，沙也住了，小鸟远远地飞来，蔚蓝的天空聚集起白云，白云的后边，透射着灿烂温暖的阳光。
白鹅女又继续往前走……
她走过一个地方，又走过一个地方，最后回到了家乡。家乡亲切地欢迎她，她那狠毒的婶娘早已得病死去了。白鹅女便让那磨坊里的瞎老头儿看见了天上的星星，让那盲艺人看见了路旁的绿草，让小妹妹看见了白鹅……她还让很多很多瞎眼的人看见了光明。也有很多盲人寻找她，期待着她的野葡萄。
金花路
人们说，从前有个姓佟的巧木匠，走过一条又艰难又危险的山路，他在这条路上，散散落落地丢下一些木头刨花，谁知这木头刨花就生了根，开出了金黄色的花朵，点缀出了一条金花的路。这花朵真奇怪，白天像迸跳的火星儿，夜晚像闪亮的萤火虫，一年到头长个没完，春夏秋冬都盛开着。要是冬天积雪封了山，这花就像浮莲一样浮在雪面上，仿佛晶莹的宝石花。要是夏天奔腾的山水冲下来，这花的根就像缠绕不断的藤蔓一样盘在岩壁上，鲜艳的花瓣儿在水流里荡漾闪光。人们说，手艺人要是找到了这条路，走到路的尽头，透过一个美丽的深潭，就能看见一座神秘的宫殿。看了这座宫殿，吃苦耐劳、忠厚朴实的手艺人，就会变得手艺更巧，本领更高。如果是贪财奸诈的手艺人看见了呢，就会变得疯疯癫癫，丢了原来的手艺。要问为什么这样，就要从那巧木匠佟老头儿的故事说起了。
佟木匠年轻的时候又倔又笨，人们都叫他傻大个儿。他一心想学成个木匠，只要听说哪儿有木工活儿，他就跑去找人家拜师傅。木匠师傅们见他学艺心切，就手把手教他几样活儿。可他手拙心笨，一样简简单单的活儿，教了他一遍又一遍，他做了拆，拆了做，到头来还是做不成一件东西，害得师傅也跟着他挨监工的骂：“谁再拿东家的木料哄孩子，看我的厉害！”
尽管傻大个儿挨骂受气，但他还是要学木匠。没人教他就自个儿琢磨着做，做不成件东西就拉板子、锯木头。可板子、木头也让他拉歪了，锯斜了。监工的一见到他就凶声凶气地叱责：“蘑菇多么大也长不成树，像你这样的笨汉，干上一辈子，也学不成个手艺人。”
别人也劝他：“飞鸟要翅，游鱼要尾，手艺人要的是巧手巧心思。你天生的笨手笨脑，硬拿西瓜当碌碡滚，不是自讨苦吃吗？哪样活路不养人？哪条大道不走车？还是学点儿别的吧！”
可是傻大个儿是倔性子，一口咬定非学木匠不可。他说：“石头还能裂缝儿哩！石头缝儿里扎下根儿，还能长出成材的大树。凭我长着两只手，不怕吃苦受罪，就学不成个木匠？”
人说：“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儿？要出远门先问路，要学手艺拜师傅。没人收你这笨小子做徒弟，你可怎么学？”
傻大个儿还是一口咬定说：“走路就别怕磨破脚板，坐车就别怕受颠簸。没有师傅收我，我就到处跟人学。”
人们劝不住他，只得由他去了。
这傻大个儿一心一意要学木匠，只要有盖房子、修工程的，他就去帮工。他天南地北地走，从这儿到那儿，有活儿就干，见师傅就问。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不要工钱，不挑吃喝，专门找活儿做，遇上伐树的就帮人家伐树，碰见修船的就帮人家修船，谁还能非赶他走不可？
就这么着，过了三年五载，木工里的粗活儿他也入了点门儿。再加上他跑得远，见得多，慢慢地，也学了不少本事，懂了不少关于木材的知识。又凭着他胆大力壮，深山里砍柴火，大江里运木材，多么高的悬崖也敢攀，多么凶的急流漩涡也敢往下扎。人们说：受苦里头长才干，艰险里头长智慧。这么过了二三十年，傻大个儿就练成了有名的木匠师傅了。
可他还是不知足，总觉得自个儿的手艺不到家。虽说上了年纪，又不愁没活儿干没钱挣，但他还是独身一个人，天南地北到处跑，见了难活儿就领，见了险工就抢，碰上手艺强的人就拜师傅。一年年地，这佟老师傅的名声，随着他的脚印儿可就传开了。谁有了繁难的工程都来找他，什么地方遇上艰险的工程也来请他。说来也怪，不管多么难、多么险的工程，从来也没难住过佟老师傅。人们都叫他神木匠。
谁知佟老师傅到了老年，却碰上了这么一桩遭罪的事：贪玩享乐的皇上住腻了深宫宝殿，又受不了骑马坐轿的劳乏，想修一座水上宫。这水要从宫里直通到各州各县的名山胜川，皇上好带着妃子坐船到处游逛。这工程可大啦！真是百步一座宫，十步一座亭。糟害百姓、花费钱财不说，也没人会修这样的工程啊！皇上贴出了告示，招来各地的能工巧匠，但没有一个人能领得了这工程。这时候有人就出主意了：这工程别人谁也领不了，除非找来神木匠佟老头儿。他一辈子架的桥，接起来比官道还长，他一辈子盖的亭台楼阁，数起来比官家的印还多。
皇上听说，忙命人贴出大告示，限佟木匠一个月以内进京领这项工程。若是过了限期不到，就把他抓起来丢进死牢。有窝藏佟木匠不报的，砍头；有见着佟木匠不报的，挖眼；有听说佟木匠在哪儿不报的，剁双足。佟木匠早就听说皇上要他进京修水上宫。老头儿心想：这祸害百姓的罪孽工程，死也不能领；宁可砍掉这一双手，也不能干这样的事。可是上哪儿去呢？大告示到处贴着，官家天天找，到处查，就是乡亲们疼我不报官，可连累大家受罪，心里也过意不去呀！他左思右想，最后打定主意，就进了深山。
这天正是年三十。暴风像饿狼一样扑跳着，漫天盖地的大雪封了山。佟老头儿挑着工具箱，手里拿根棍儿，探着山路往前走。人说：人愁老得快，天阴黑得早。佟老头儿走到半山腰，天就黑了。他肚子又饿，身子又乏，怎么办呢？望望四周，白茫茫一片，大树只露出个头顶，好像雪堆里钻出一堆堆的蘑菇。在这饿死老虎冻死鹰的深山里，上哪儿去找吃的呢？连个歇脚的地方也没有呀！前后左右都没有路，老头儿蹲下身来，掏出烟袋抽袋烟，想想看看，扒开雪堆，掏出斧头砍断几根树枝子，选块平整地方支了个小窝棚，坐在里边烧了一堆火，想把身上烤暖了再说。谁知脚底下不是山石，而是块悬空的冰板，火一烧热，“咔嚓”一声，老头儿和小窝棚一起掉进了深涧里。
老木匠醒来的时候，阳光照得雪堆直晃眼。他咬着牙从雪堆里爬起身来，拣拢拣拢散落在雪堆里的工具，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人说雪后寒，一股冷气钻到身上，像被疯狗咬一样，疼得揪心。胡子上挂着冰溜溜，一晃脑袋直打脸。老木匠心想：我一辈子没儿没女，死了也没什么牵挂的，只是这一身手艺学来不易，后悔当初没有传授个徒弟。想着如今自个儿的手艺没法传下去，他心里结着个疙瘩。
这时候，忽然听见背后一声招呼：“这位老哥，涨水不蹚河，大雪不进山。你有什么急事，独自一人来到这四面不通路的深涧里？”
老木匠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白胡子老头儿，心中断不定他是什么人，就把工具丢在一旁，蹲下身来闷着头一声不吭。
那老人见老木匠不吱声，就也蹲下身来，说：“千里有缘来相会，原来是位木匠哥。你这么大岁数还背着斧锯锛子进山来，想必是日子艰难活不了命。我也是独自一人住在这深山里，吃的是松柏子，喝的是清泉水，你要是不嫌弃我老头子，就拿上东西住到我家去，跟我搭个伴儿。”
老木匠望望这位老哥，叹了口气说：“这位好心的老哥，看你也是个受苦人，我就把实话对你说了吧！我这岁数，死了也不算什么，只愁着我这一身手艺，苦学苦练得来不容易，没能传授个徒弟。花留籽儿，草留根儿，我这手艺不能传给后人，不是白活了这辈子？如今皇上抓我，我不敢出深山，只好等着我这一辈子的手艺和这身老骨头一块儿烂掉吧！”
老头儿听了，一拍腿说：“这事儿不难，你跟我来，我引你到一个地方，你把一辈子的手艺都使出来，修一座手艺宫。将来那有志气的后代手艺人，寻到它，不就学了你的手艺吗？”
老木匠一听，乐得忘了累，忘了冷，背上工具箱就跟老头儿去了。
老头儿引老木匠来到一个深潭前边儿。深冬冰雪天，这潭里的清水却像镜子一样，周围还飘着一层暖气。老头儿丢个石子儿，潭水就闪开一条道儿。两位老人说笑着走了进去，就见里边满是青山绿树，瀑布流泉。
老头儿往四周一指，说：“这儿有用不尽的大树老林子，你挑着样儿使，拿出你一辈子的手艺来，修盖两年三载不算少，十年八年不算多，随你自个儿的意吧！”
老木匠高兴得也忘了承情道谢，举起斧子就砍树，这就动工了。
天上星星闪，山里白云飘，老木匠修的宫殿修了又拆，拆了又修，也不知过了多少日月，只见砍平了的树林又长得绿荫浓密，这才完了工。嘿！这是一座什么样的手艺宫啊！前后一百九十九层，一层一个样儿，没有重的。每层的景致，神奇变幻，看不完、数不清。一座座朝阳亭修在霞光里，没涂色的瓦檐自个儿披着红。一座座水楼台迎着月，月照着水，水映着月，楼台分外明。一片竹林子有风没风总是萧萧地响，竹亭上听起来好像细雨声。一道回廊绕山腰，廊子底下一脉清泉，断断续续滴进深潭里，忽紧忽慢，忽轻忽重，坐在廊子里好像听到水弹琴，波奏曲。楼顶上没有钟没有铃，却听到铃儿响钟儿鸣，原来是留住风声响回音。一道道索桥修在断崖边。崖下云海翻腾滚浪烟，走在桥上一摇一颤，就像踩云桥。在飞岩上选了个朝阳洞，洞口修了一座檀木精雕的朝阳台，一道飞瀑从岩上流过，水珠儿喷洒下来纷纷落在朝阳台前，迎着太阳赏细雨，晴天雨天分不清。对面山上盖一座入云楼，楼影隔着深谷倒映在碧池里。碧池水上一对木鹅戏水，坐在一只木鹅身上能看月亮出，坐在另一只木鹅身上能看月亮落，两脚踩着两只鹅，能看月落和月出。宫前一棵弯弯树，树身雕成打更人，树枝做成一把伞，伞儿一摇报时辰。打更人低头弯着腰，从左边看起来面带笑，从右边看起来心事重重，从正面仔细看呢？却又像微笑又像沉思。精雕细刻的宫门殿窗，轻巧秀丽还不算，更神奇的是：左手开门响声好像金鸡儿叫，右手拉门音响好似凤凰鸣。推开窗子声儿颤颤响，好像抑扬拉琴声……这宫殿里真是一步一物都是绝景，简直把山水、云雾、风林、星月都修进了宫殿里。
老头儿看了这座宫殿，赞叹地说：“天上人间，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手艺宫，你真是神木匠呀！”
老木匠说：“咱哥儿俩相好一场，我就把这手艺宫送给你吧！有朝一日，后代的手艺人来寻它学艺，你就引他们看一看。”说完他收拾工具就走。老头儿说：“你丢下这么好的宫殿，上哪儿去呢？”
老木匠说：“我盖的这宫殿，不是为自个儿住的。如今，我的心愿已经达到，该出山了。”
老头儿说：“唉！让你这样的手艺一比，珍珠宝贝也不值钱了。我送你点儿什么东西好呢？”
老木匠说：“老哥的深情厚谊，我早领过了。再送什么东西我也不要，我就拿一捧刨花儿吧！”说着，他捧了一捧刨花儿，塞进口袋里，告别老头儿，上路走了。
老木匠出了深潭，在山里走着，心想：“在这条艰险难寻的路上，撒下这捧刨花儿，给后来的人引个方向吧！”他就把刨花散散落落地丢了一路。撒完了，正赶上一阵大雨，老木匠就念叨说：“这捧刨花儿，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和手艺。但愿它雨后能生根，在这条路上开出花朵来。”说来也怪，这刨花就真的生了根，开出花儿来了。老木匠心想：“这是老头儿念我的友情哩！”就心满意足地下山了。
老木匠到了山下，还没离开山脚，就见皇上的大告示到处贴着，官府正要捉拿他呢！老木匠在告示上写了几行字：“一辈子手艺没法儿传，一捧刨花儿做姻缘。谁找到那条金花路，学得手艺用不完。”写完，他就一头撞死在告示底下了。
后来，有个年轻的木匠师傅，虽说他的手艺已经不错了，可他听说了老木匠的故事，非要去找这条金花路不可，他丢下亲人，背上干粮，走遍了深山幽谷，脚板儿磨成了硬铁皮，什么也没寻找到。年轻的木匠心想：风刮掉刨花刮不掉路，雨雪泡烂了刨花泡不烂石头，不管怎么苦，我都要找到老木匠走过的那条路。就这样，他走了又走，山里青草枯了又生出来，山水断了又流起来，也不知走了多久。
突然，年轻的木匠看见一座陡峭的山崖上，开放着几朵金光闪闪的小黄花。这花稀稀落落，断断续续，铺成了一条不显眼的小路，一直伸延到远方。年轻的木匠跟着黄色的小花攀上山，慢慢地，稀稀落落的小黄花变成了茂密的花丛，一片片盖住了山崖，一丛丛铺下了山谷。
年轻的木匠在花丛里绕来绕去，耐心地走完了像乱线头儿一样的岔道口儿，小心而又大胆地爬过深涧上悬着的吊藤桥，穿过一个又湿又暗的山洞子，跟着点点星星的小黄花，来到了那晶莹透明的深潭前。这潭水仿佛美丽的水晶石面，透过静静的潭水，年轻的木匠看见了一座人间没有过的手艺宫。这手艺宫闪闪的光焰透出水面，好像跳荡的星灯。
年轻的木匠后来怎样了？据说，深潭里的老头儿请他进去做了客，回来以后，他就成了手艺惊人的巧木匠。而他的为人呢？也像过去的老木匠一样，不贪心，不爱财，只用自个儿的手艺为穷哥们儿造福。出于对老木匠的热爱和怀念，一个动人的故事就流传了下来。
采药女
在西南，人们说深山里有位药草仙女，管理着各种药草。她勤恳地工作着，查看这种药草是否按时开了花，那种药草是否按期结了籽，珍贵的药草有没有断种，普通的药草是不是长得太少。穷苦善良的人去采药草，就会得到她的帮助；贪心图财的人去寻药草，就会受到她的戏弄。据说这药草仙女原是古时候的一个采药姑娘，她原来的名字叫巧姑娘。
巧姑娘是个可爱的姑娘，人说杜鹃的歌声能打动人心，巧姑娘唱起歌来比杜鹃还动听；人说白莲是花中的皇后，巧姑娘比白莲还要美十分。她笑起来像银铃响一样，远远地就听到了；她走起路来像白云飘一样，没有一点儿声音就从你身旁闪过去了；别人绣的鸟像活的一般，巧姑娘绣的鸟比真的还美丽、还灵巧。谁也不知道巧姑娘的真名实姓，只知道她是国王的一个侍女。这个国家虽然只是一个小国，但是很富裕。除了给宗主国皇帝纳贡以外，还能把金银财物装满宝库。这个国的国王非常残暴，他的命令不容任何人怀疑，他的话不准任何人反驳，谁若是违抗了他的旨意，最轻微的处罚也是绞刑。王宫里有仆人几百个，侍女一百多个，但国王最喜欢的，却只有侍女巧姑娘一个。
巧姑娘的手艺好。别人烤的点心，放多少糖也不够甜，巧姑娘烤的点心，放一点儿糖就甜蜜蜜的。别人端来的茶，不是烫的就是冷的，巧姑娘端上来的茶永远是温的。但巧姑娘不愿做的事，谁也勉强不来。让巧姑娘煮她不愿煮的茶，三天三夜也煮不开；让巧姑娘烤她不愿烤的点心，七天七夜也烤不熟。处罚她，她不怕；威吓她，她不听。就连残暴的国王也对她无可奈何。
巧姑娘件件都会，样样都能，但她最喜欢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采集各种药草。她常常到山里去采药草。她知道几百种药草，能说出每种药草的作用。她把药草送给痛苦的病人，也给受伤的小动物涂抹伤口，人人都喜欢这个巧姑娘。只有王后和王妃们讨厌她，大臣们憎恶她，他们在背地里叫她“野姑娘”。尤其是国王的法师，那个阴险尖刻的人，更是怀恨巧姑娘。巧姑娘的两眼明亮，但从不瞧法师一眼；巧姑娘唱着动人的歌，法师一来就不唱了；巧姑娘呵呵地笑着，法师一来就打住了。法师对巧姑娘，就像豺狼对羔羊一样；法师怕巧姑娘，就像毒蛇怕天鹅一样。
巧姑娘长得漂亮，打扮得也漂亮。王后头上戴的是金花银花，巧姑娘头上只戴野花一朵，人群里只闻着野花香。王妃们穿的是锦绸绣缎，巧姑娘只穿一身麻布衣裳，锦绸绣缎的光彩射在巧姑娘的素衣裙上，好像彩霞织成的云衣裳。宫里举行大宴，国王喜欢听玉琴，大臣们喜欢听古筝，王后王妃们爱听笛箫，但巧姑娘却愿意跑到深山里，一边采药草，一边聆听蝉鸣虫叫。
巧姑娘生活得不算自由，但也没人敢伤害她。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她离开了王宫。
这是一个丰收年，家家喜气洋洋。忽然一阵南风，吹来了一场瘟疫。这是一种奇怪的病，它叫你一会儿冷得浑身发抖，一会儿热得周身透汗，冷冷热热把人折磨得昏迷过去。它像风一样快地传播着，老人和孩子最耐不住折磨，成群成群地躺进了坟墓里。村庄里家家哭儿唤母，到处磕头烧香，房子断了炊烟，大道上没有行路人，野兽吓得不敢下山，飞鸟惊得不敢停枝，只有满天的干风，吹送着瘟疫到处横行。
国王是最威严的人，也是最胆小的人。为了这场瘟疫，他苦恼得日夜徘徊。不是为那些死掉的人可惜，也不是为死者的亲人们伤心，他是考虑怎样挡住瘟疫，不让它到城里传染给自己。瘟疫没有眼睛，它也不管国王比一般人尊贵，只要它喜欢，就可以抓住任何一个人，夺取他的生命。为了自己，国王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他找来了法师，商量了一个恶办法：紧紧地关闭城门，沿着城墙挖掘一道深水沟，城墙上站满卫士，不准鸟雀从城上飞过，不准行人走近城门。
城里挤挤攘攘闹乱了，宫里叽叽喳喳吵翻了，聪明的巧姑娘不用打听就明白了。国法的威严吓不住巧姑娘，国王的命令挡不住巧姑娘，巧姑娘挎上药草篮，戴上野花冠，披上野草衫，坐在扎满野花野草的木盆里，扮成一个野草堆，顺着御花园的御河流出城外去了。御河水流出了城，变得井一样深，湖一样宽，大风吹来波浪翻，巧姑娘想停停不住，靠岸岸又远，随着河水往前流，漂到尽头，看见一座野花盛开的奇峰山。
深山里有好药草，奇峰山上有好神仙。巧姑娘来到峡谷里，两只明亮的眼睛向石缝里一瞧，就找到了各种药草：有的有长长的叶子，有的有细细的梗，还有一种叶子卷着口，尖上红，根上绿，就像一朵卷心花。巧姑娘轻轻地采，轻轻地装进篮，篮里装了红红绿绿的鲜药草。多么相近的颜色，巧姑娘也分辨得清；多么相似的叶子，巧姑娘也分辨得出来。在许多杂草里边，羊齿草的叶子底下，露着一枝小叶子，小叶子底下，闪着一朵小花，五片薄薄的花瓣儿紧贴着小叶子的梗。巧姑娘望见它，就认出了这是朵人参花。巧姑娘拔掉了羊齿草，掘松了小叶子底下的土，两只轻巧的手，就摸到人参了。但她忽然瞧见白茫茫的云里，飞下一只仙鹤，仙鹤停在悬崖上就变成一只梅花鹿，梅花鹿跳下来，落在地上打个滚儿，就变成了一个青年。青年的眼睛闪闪亮，像两颗宝石；青年的身材匀称英武，像美丽的白杨树。巧姑娘望着青年，把人参花都忘掉了。
青年望着巧姑娘讲了话：“穷苦人采药为生活，贪心人采药为发财，这些人不敢到深山野谷里来，你是什么人呢？”
巧姑娘听了就回答：“天下最香的花，是野花。野花里的药草花特别香。野草的叶子是嫩的，野草里的药草特别嫩。闻着药草花香，就忘记疲乏了；嚼着嫩药草，就有精神了。我从生下来，就是喜欢药草的姑娘。”
青年听完，就笑了：“不懂药草的人，闻不出药花香；不喜欢药草的人，沾沾舌头就皱眉头。你不是一般的姑娘，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百花里有花神，密林里有树神，我是深山里管理药草的药神。你若是喜欢，我可以带你看看所有的药草。”
巧姑娘听得迷住了，她朝青年笑笑就回答：“世上的药草我知道几百种，见过的没有几十样，如果能看到所有的药草，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我今天来采药草，不是为了多找名贵的品种，而是为了救害瘟疫的几十万人。”
青年听着点点头：“为了你的善良和勇敢，我愿送你一篮贵重的药草。只要是你喜欢和需要的，你可以任意采。”说完，他拉住巧姑娘的手，两人轻轻飞上了奇峰山。
人说天上的云是最高的，奇峰山的峰顶在七层云的上边，而药神的仙洞就在那奇峰山最高的顶上。从地上看起来，云像棉絮一样轻一样软；在云里走起来，就像迎着翻腾的海浪往前冲。巧姑娘随着年轻的药神到了奇峰山仙洞，只见翻腾的云海望不到边。年轻的神仙拿出一篮药草籽，轻轻地一撒，草籽就落进了云海里。清风把种子吹送到山崖、谷底，种子就在那儿生了根，发了芽。巧姑娘看到各种药草：有的一年结籽，有的几年开花，也有的几十载只长出一棵嫩芽芽。越是珍贵的药草，越是生长在难寻到的地方。
年轻的神仙说：“这悬崖险谷里的药草，谁寻找到谁就会幸福，因为只有真正需要的人，和真正勇敢的人，才能爬过悬崖峭壁来寻找它。”
巧姑娘听了看了，采了满满一篮珍贵的药草，就向年轻的药神告别。
药神送她一棵开蓝花的嫩药草，依依地望着她唱——
奇峰山顶上不算美，
但你若喜欢它，
它就是最美的；
我独自住在深山里，
你若是愿意同我在一起，
我就是最幸福的。
奔流的水，
阻挡不住；
不喜欢的事，
勉强不来。
我将日夜期待你，
只要你想起了我，
把这棵药草吃进去，
就能飞回来。
巧姑娘望着年轻的神仙也舍不得离开，但她望着篮里的药草，就鼓起勇气来。她接过开蓝花的药草，微笑着答应了：“奇峰山顶的云海波浪翻，我愿终生陪你住在山上；奇峰山谷的药草清香，把你的蓝花药草好好保藏。等我救活了几十万病人，赶走了瘟疫的灾难，就回到这个地方。”
年轻的药神点点头，送别巧姑娘离开了深山。
宫里不见了巧姑娘，好像弹奏着的玉琴忽然断了弦；国王找不到巧姑娘，好像丢了宝物怒气冲冲。起初，大家想尽办法隐瞒着，说出各种各样的谎话。更夫说，夜里曾见她在河边洗衣裳；厨娘说，清晨曾见她在窗前晾药草；园丁说，中午听到她在御花园中唱曲子；侍卫说，方才还见她上街买丝线……
可是过了一天、两天，三天三夜过去了，宫里还是不见巧姑娘。没有巧姑娘烤的点心，国王连饭也懒得吃；没有巧姑娘煮的茶，国王连水也不愿喝。
王后气坏了，忍不住说：“野丫头的性子谁不知道！国法压不住她，王命制不服她。在这样的日子里，准是出城采药草去了。”
国王恨得咬牙关，愤愤地说：“巧姑娘天生就是服侍我的，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紧锁的城门打开，一队武士去寻找巧姑娘了。
在这样的时候，宫里谁也不敢谈笑，每个人都静悄悄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国王的脸像晴不开的天，不知什么时候就爆发出一声闷雷。
人们都在心里祈求着：“可怕的事情不要降临到自己头上。”
王后暗暗地诅咒：“把小妖精抓回来吧，免得大家跟着遭罪。”
七天过去了，出城的卫士们站在国王面前：“威严的王，我们给你带来了好消息。瘟疫过去了，病人都恢复了健康。现在城门可以大开，市面可以繁荣……”
但国王无心听这些，他气冲冲地说：“这样的好消息算不了什么，我要打听的是巧姑娘。”
武士们低下了头，默默不响。国王盛怒之下把武士们的头斩断了，马上又派第二队武士，去城外寻找巧姑娘。
国王好像七月的暴雨天，一会儿是雷，一会儿是闪电。宫里的人，个个胆战心惊，吓得不敢吭声。
又是七天过去了，第二队武士站在国王面前：“威严的王，我们给你带来了好消息。今年收成好，赋税纳得多。成囤的粮食装好了，只等官车去运；满箱的金银封好了，只等官车去拉……”
但国王无心听这些，大声说：“这样的好消息算不了什么，我要打听的是巧姑娘。”
武士们说：“巧姑娘的消息人人都知道，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她在哪儿。她曾经带着满篮的鲜药草，救活了几十万穷苦的病人。她赶走了瘟疫，就走得无影无踪。”
国王大发雷霆，把武士们关进了牢房，吩咐备好御马，亲自带着御林军出了城。
国王走过无数的村庄，宰净了所有的鸡鸭，杀光了所有的猪羊，最后来到一座树林边，看见几个采蘑菇的姑娘。她们说出了巧姑娘的下落：“她挎着一只药篮，来到了我们的村庄，治好了病人，赶走了瘟疫，就离开了我们。她没有乘轻快的马，也没有坐华丽的彩轿，只把一棵药草吃进去，就变成一只白鹤飞进了深山。深山里有一位年轻的神仙等着她，准备娶她做妻子。她还约我们到山里去采蘑菇，带些好看的刺绣给她……”
国王不等姑娘们讲完，就紧抽御鞭催马回了宫。
国王一脚刚跨下马镫，就唤法师进宫来。法师素来诡计多，不用想就能端上一笸箩，会施法、会念咒，邪魔歪术恶计谋，一进宫就把国王哄得乐呵呵。两人秘密商议好，就给巧姑娘设下一个陷阱。
巧姑娘回到了奇峰山，和年轻的药神一起生活着。他们像泉水一样自由，鸟儿一样快活；像蜜蜂一样忙碌，蝴蝶一样亲密。清晨，年轻的药神唤起巧姑娘——
美丽的妻子，
睁开你的双眼。
太阳爬上了山，
翻腾的云海金光灿烂。
野花正浓香，
露珠儿还没干，
穿起你的小草鞋，
挎上你的药篮。
是时候了，
让我和你飞下奇峰山。
巧姑娘听着丈夫的歌，就醒来了，她挽起丈夫的手，飞下奇峰山。从窝里伸出头来的小鸟，看见他们就飞出来了；低垂着头顶的小花，看见他们就开放了；白杨树摇着枝子，野草伸直了腰；梅花鹿跟在他们身后，小兔子在他们脚前乱跳。巧姑娘和丈夫听着百鸟的奇鸣，闻着百花的异香，整天唱着快活的歌——
国王的权威多么大，
阻挡不住瘟疫横行；
富人的财富虽然多，
换不来人的生命。
满山满谷生长的药草，
是为了真正需要它的人；
为了那穷苦的善良人，
为了那真诚勇敢的人。
巧姑娘生活得自由，巧姑娘生活得幸福。
但温暖的春天过去了，灿烂的夏天度完了，丰收的秋天结束了，严寒的冬天就来到了。冰雪封冻了深山，冷风吹凝了浮云，鸟禽藏进了窝，野兽躲进了洞。住在奇峰山顶的巧姑娘，怎能耐住这样的寒冷？不懂人间忧愁的神仙，也知道了什么叫愁；没尝过人间痛苦的神仙，也知道痛苦是什么滋味了。为了心爱的妻子，药神满山遍谷地找寻兽皮和羽毛，但什么样的羽毛和兽皮，也挡不住奇峰山上的严寒。巧姑娘的手像霜一样冷，巧姑娘的脸像冰一样凉，她不吃也不喝，话也懒得讲。年轻的药神满山飞，急得心碎。
人急了会走绝路，神仙也会失掉主张。年轻的药神无奈，只好到人间给妻子找一件衣裳。他从市集买到一件袈裟，金光闪闪，又轻又暖。他捧给心爱的妻子，高兴地唱着——
我的美丽的妻子，
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的；
金光闪闪的袈裟，
是专为你织就的。
冰冷的雪花遇着它，
马上就融化了；
彻骨的寒风吹着它，
立刻就变暖了；
只要你穿起它，
就像在春天一样浑身舒展了。
巧姑娘接过来，想穿又放下了：“飞鸟野兽耐不过的严寒，人间的衣裳也耐不过。哪儿得来这样的袈裟，一般的衣裳比不过？”
年轻的神仙听了，就高兴地回答妻子：“聪明的姑娘，能绣出精细的手工；能干的织女，能织出漂亮的衣裳。但这样的袈裟，人间的巧手谁也做不来。这不是一般的丝绸棉布，这是国王的法师出卖的宝物，是具有魔力的衣服。”
提起法师，巧姑娘胆战心惊：“法师的衣裳，冻死不能穿；法师的东西，沾都不能沾。”
但年轻的神仙，不忍看妻子受苦，仍旧提起袈裟，盖在妻子的身上。老鹰嘴里的小鸟，吓得心碎；袈裟挨在巧姑娘身上，巧姑娘吓得魂飞。但巧姑娘的恐惧落了空，漂亮的袈裟，又暖又轻，没有刺伤身体，也没有发生意外的事情。巧姑娘高兴了，不再担心，她把袈裟从自己身上脱下来，想给丈夫披上，看看它是怎样美丽，让丈夫也知道这袈裟是怎样温暖。但袈裟刚刚披在药神的肩上，立刻，一声惨叫，震裂了山谷的冰岩。年轻的药神不见了，他变成了一只大青螺，穿过云海，跌进了奇峰山峡的深涧。巧姑娘想抱住自己的丈夫，已经来不及了，两手紧紧抓住的，只是那件金光闪闪的袈裟。险恶的法师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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