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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3 23:3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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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罗曼·罗兰,傅雷

出版社: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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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斯泰传(傅雷全集)

托尔斯泰传(傅雷全集)试读:

罗曼罗兰致译者书(代序)

——论无抵抗主义

三月三日赐书,收到甚迟。足下迻译拙著贝多芬、弥盖朗琪罗、托尔斯泰三传,并有意以汉译付刊,闻之不胜欣慰。

当今之世,英雄主义之光威复炽,英雄崇拜亦复与之倶盛。惟此光威有时能酿巨灾;故最要莫如将“英雄”二字下一确切之界说。

夫吾人所处之时代乃一切民众遭受磨炼与战斗之时代也;为骄慠为荣誉而成为伟大,未足也;必当为公众服务而成为伟大。最伟大之领袖必为一民族乃至全人类之忠仆。昔之孙逸仙、列宁,今之甘地,皆是也。至凡天才不表于行动而发为思想与艺术者,则贝多芬、托尔斯泰是已。吾人在艺术与行动上所应唤醒者,盖亦此崇高之社会意义与深刻之人道观念耳。

至“无抵抗主义”之问题,所涉太广太繁,非短简可尽。愚尝于论甘地之文字中有所论列,散见于拙著《甘地传》《青年印度》及《甘地自传》之法文版引言。

余将首先声明,余实不喜此“无抵抗”之名,以其暗示屈服之观念,绝不能表白英雄的与剧烈的行动性,如甘地运动所已实现者。唯一适合之名辞,当为“非武力的拒绝”。

其次,吾人必须晓喻大众;此种态度非有极痛苦之牺牲不为功;且为牺牲自己及其所亲的整个的牺牲;盖吾人对于国家或党派施行强暴时之残忍,决不能作何幸想。吾人不能依恃彼等之怜悯,亦不能幸图彼等攻击一无抵抗之敌人时或有内疚。半世纪来,在革命与战乱之中,人类早已养成一副铁石心肠矣。即令“非武力的拒绝”或有战胜之日,亦尚须数代人民之牺牲以换取之,此牺牲乃胜利之必须代价也。

由是可见,若非赖有强毅不拔之信心与宗教的性格,(即超乎一切个人的与普动的利害观念之性格,)决不能具有担受此等栖牲之能力。对于人类,务当怀有信念,无此信念,则于此等功业,宁勿轻于尝试!否则即不殒灭,亦将因恐惧而有中途背叛之日。度德量力,实为首要。

今请在政治运动之观点上言,则使此等计划得以成功者,果为何种情势乎?此情势自必首推印度。彼国人民之濡染无抵抗主义也既已数千年,今又得一甘地为其独一无

之领袖;此其组织天才,平衡实利与信心之精神明澈,及其对于国内大多数民众之权威有以致之。彼所收获者将为确切不易之经验,不独于印度为然,即于全世界亦皆如此。是经验不啻为一心灵之英雄及其民族在强暴时代所筑之最坚固之堤岸。万一堤岸崩溃,则恐若干时内,强暴将掩有天下。而行动人物中之最智者亦只能竭力指挥强暴而莫之能御矣。当斯时也,洁身自好之士惟有隐遁于深邃之思想境域中耳。

然亦惟有忍耐已耳!狂风暴雨之时代终有消逝之日……不论其是否使用武力,人类必向统一之途迈进!罗曼·罗兰瑞士一九

年六月三十日

原序

这第十

版底印行适逢托尔斯泰百年诞辰底时节,因此,本书底内容稍有修改。其中增入自一九

一〇

年起刊布的托氏通信。作者又加入整整的一章,述及托尔斯泰和亚洲各国:中国,日本,印度,回教国底思想家底关系,他和甘地的关系,尤为重要。我们又录入托尔斯泰在逝死前一个月所写的一信底全文,他在其中发表无抵抗斗争底整个计划,为甘地在以后获得一种强有力的作用的。罗曼·罗兰一九二八年八月一

俄罗斯底伟大的心魂,百年前在大地上发着光焰的,对于我的一代,曾经是照耀我们青春时代的最精纯的光彩。在十

世纪终了时阴霾重重的黄昏,它是一颗抚慰人间的巨星,它的目光足以吸引并慰抚我们青年底心魂。在法兰西,多少人认为托尔斯泰不止是一个受人爱戴的艺术家,而是一个朋友,最好的朋友,在全部欧罗巴艺术中唯一的真正的友人。既然我亦是其中的一员,我愿对于这神圣的回忆,表示我的感激与敬爱。

我懂得认识托尔斯泰底日子,在我的精神上将永不会磨灭。这是一八八六年,在幽密中胚胎萌蘖了若干年之后,俄罗斯艺术底美妙的花朵突然于法兰西土地上出现了。托尔斯泰与杜思退益夫斯基底译本在一切书店中同时发刊,而且是争先恐后般的速度与狂热。一八八

至一八八

年间,在巴黎印行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小史》,《童年与少年》,《波里哥加》,《伊凡·伊列区之死》,高加索短篇小说和通俗短篇小说。在几个月中,几星期中,我们眼前发现了含有整个的伟大的人生底作品,反映着一个民族,一个簇新的世界底作品。

那时我初入高师。我和我的同伴们,在意见上是极不相同的。在我们的小团体中,有讥讽的与现实主义思想者,如哲学家乔治·杜马(Georges Dumas),有热烈地追怀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诗人,如舒亚莱(Suares),有古典传统底忠实信徒,有斯当达派与华格耐派,有无神论者与神秘主义者,掀起多少辩论,发生多少龃龉;但在几个月之中,爱慕托尔斯泰的情操使我们完全一致了。各人以各不相同的理由爱他:因为各人在其中找到自己;而对于我们全体又是人生底一个启示,开向广大的宇宙底一扇门。在我们周围,在我们的家庭中,在我们的外省,从欧罗巴边陲传来的巨声,唤起同样的同情,有时是意想不到的。有一次,在我故乡尼佛纳(Nivernais),我听见一个素来不注意艺术,对于什么也不关心的中产者,居然非常感动地谈着《伊凡·伊列区之死》。

我们的著名批评家曾有一种论见,说托尔斯泰思想中的精华都是汲取于我们的浪漫派作家:乔治·桑,维克多·嚣俄。不必说乔治·桑对于托尔斯泰的影响说之不伦,托尔斯泰是决不能忍受乔治·桑底思想的,也不必否认卢梭与斯当达(Stendhal)对于托尔斯泰的实在的影响,总之不把他的伟大与魅力认为是由于他的思想而加以怀疑,是不应当的。艺术所赖以活跃的思想圈子是最狭隘的。他的力强并不在于思想本身,而是在于他所给予思想的表情,在于个人的调子,在于艺术家底特征,在于他的生命底气息。

不论托尔斯泰底思想是否受过影响——这我们在以后可以看到——欧罗巴可从没听到象他那种声音。除了这种说法之外,我们又怎么能解释听到这心魂底音乐时所感到的情绪底激动呢?——而这声音我们已企待得那么长久,我们的需要已那么急切。流行的风尚在我们的情操上并无什么作用。我们之中,大半都象我一样,只在读过了托尔斯泰底作品之后才认识特·伏葛(de Vogue)著的《俄国小说论》;他的赞美比起我们的钦佩来已经逊色多了。因为特伏葛特别以文学家底态度批判。但为我们,单是赞赏作品是不够的:我们生活在作品中间,他的作品已成为我们的作品了。我们的,由于他热烈的生命,由于他的心底青春。我们的,由于他苦笑的幻灭,由于他毫无怜惜的明察,由于他与死底纠缠。我们的,由于他对于博爱与和平底梦想。我们的,由于他对于文明底谎骗,加以剧烈的攻击。且也由于他的现实主义,由于他的神秘主义。由于他具有大自然底气息,由于他对于无形的力底感觉,由于他对于无穷底眩惑。

这些作品之于今日,不啻《少年维特之烦恼》之于当时:是我们的力强、弱点、希望、与恐怖底明镜。我们毫未顾及要把这一切矛盾加以调和,把这颗反映着全宇宙的复杂心魂纳入狭隘的宗教的与政治的范畴;我们不愿效法人们,学着浦尔越(Paul Bourget)于托尔斯泰逝世之后,以各人的党派观念去批评他。仿佛我们的朋党一旦竟能成为天才底度衡那样!……托尔斯泰是否和我同一党派,于我又有何干?在呼吸他们的气息与沐浴他们的光华之时,我会顾忌到但丁与莎士比亚是属于何党何派的么?

我们绝对不象今日底批评家般说:“有两个托尔斯泰,一是转变以前的,一是转变以后的;一是好的,一是不好的。”对于我们,只有一个托尔斯泰,我们爱他整个。因为我们本能地感到在这样的心魂中,一切都有立场,一切都有关连。二

我们往昔不加解释而由本能来感到的,今日当由我们的理智来证实了。现在,当这长久的生命达到了终点,展露在大家眼前,没有隐蔽,在思想底国土中成为光明的太阳之时,我们能够这样做了。第一使我们惊异的,是这长久的生命自始至终没有变更,虽然人家曾想这用藩篱把它随处分隔,——虽然托尔斯泰自己因为富于热情之故,往往在他相信,在他爱的时候,以为是他第一次相信,第一次爱,而认为这才是他的生命底开始。开始。重新开始。同样的转变,同样的争斗,曾在他心中发生过多少次!他的思想底统一性是无从讨论的,——他的思想从来不统一的但可注意到他种种不同的因素,在他思想上具有时而妥协时而敌对底永续性。在一个如托尔斯泰那样的人底心灵与思想上,统一性是绝对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他的热情底斗争中,存在于他的艺术与他的生命底悲剧中。

艺术与生命是一致的。作品与生命从没比托尔斯泰底联络得更密切了:他的作品差不多时常带着自传性;自二十五岁起,它使我们一步一步紧随着他的冒险生涯底矛盾的经历。自二十岁前开始直到他逝世为止的他的日记,和他供给皮吕高夫(Birukov)的记录,更补充我们对于他的认识,使我们不独能一天一天地明了他的意识底演化,而且能把他的天才所胚胎,他的心灵所借以滋养的世界再现出来。

丰富的遗产,双重的世家,(托尔斯泰族与伏公斯基族,)高贵的,古旧的,世裔一直可推到吕李克,家谱上有随侍亚历山大大帝的人物,有七年战争中的将军,有拿破仑诸役中的英雄,有十二月党人,有政治犯。家庭底回忆中,好几个为托尔斯泰采作他的《战争与和平》中的最特殊的典型人物:如他的外祖父,老亲王鲍尔公斯基(Bolkonski),嘉德琳二世时代底服尔德式的专制的贵族代表;他的母亲底堂兄弟,尼古拉·葛莱高莱维区·伏公斯基亲王(Nicolas Griegorevitch Volkoaski),在奥斯丹列兹一役中受伤而在战场上救回来的;他的父亲,有些象尼古拉·洛斯多夫(Nicolas Rostov)的;他的母亲,玛丽公主,这温婉的丑妇人,生着美丽的眼睛,丑的脸相,她的仁慈底光辉,照耀着《战争与和平》。

对于他的父母,他是不大熟知的。大家知道《童年时代》与《少年时代》中的可爱的叙述极少真实性。他的母亲逝世时,他还未满二岁。故他只在小尼古拉·伊丹尼夫(Nicolas Irteniev) 底含泪的诉述中稍能回想到可爱的脸庞,老是显着光辉四射的微笑,使她的周围充满了欢乐……“啊!如果我能在艰苦的时间窥见这微笑,我将不知悲愁为何物了……”

但她的完满的坦率,她的对于舆论的不顾忌,和她讲述她自己造出来的故事的美妙的天才,一定是传给他了。

他至少还能保有若干关于父亲的回忆。这是一个和蔼的诙谐的人,眼睛显得忧郁,在他的食邑中度着独立不羁,毫无野心的生活。托尔斯泰失怙的时候正是九岁。这死使他“第一次懂得悲苦的现实,心魂中充满了绝望。”——这是儿童和恐怖的幽灵底第一次相遇,他的一生,一部分是要战败它,一部分是在把它变形之后而赞扬它。……这种悲痛底痕迹,在《童年时代》底最后几章中有深刻的表露,在那里,回忆已变成追写他的母亲底死与下葬的叙述了。

在伊阿斯拿耶·波里阿那底古老的宅邸中,他们一共是五个孩子。雷翁·尼古拉伊哀维区(Leon Nikolaievitch)即于一

二八年八月二十八日诞生于这所屋里,直到八十二年之后逝世的时光才离开。五个孩子中最幼的一个是女,名字叫玛丽,后来做了女修士。(托尔斯泰在临死时逃出了他自己的家,离别了家人,便是避到她那里去。)——四个儿子:塞尔越(Serge),自私的,可爱的一个,“他的真诚底程度为我从未见过的”;——特米德利(Dmitri)热情的,深藏的,在大学生时代,热烈奉行宗教,什么也不顾,持斋减食,寻访穷人,救济残废,后来突然变成放浪不羁,和他的虔诚一样暴烈,以后充满着悔恨,在娼家为一个妓女脱了籍和她同居,二十九岁时患肺痨死了;——长子尼克拉(Nicolas)是弟兄中最被钟爱的一个,从他母亲那里承受了讲述故事的幻想,幽默的,胆怯的,细腻的性情,以后在髙加索当军官,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充满着基督徒底温情。他亦把他所有的财产尽行分赠穷人。屠克涅夫说他“在人生中实行卑谦,不似他的兄弟雷翁徒在理论上探讨便自满了。”

在那些孩儿周围,有两个具有仁慈的心地的妇人:太蒂阿娜(Tatiana)姑母,托尔斯泰说:“她有两项德性:镇静与爱。”她的一生只是爱。她永远为他人舍身……“她使我认识爱底精神上的快乐……”

另外一个是亚历山大(Alexandra)姑母,她永远服侍他人而避免为他人服侍,她不用仆役,唯一的嗜好是读圣徒行传,和朝山的人与无邪的人谈话。好几个无邪的男女在他们家中寄食。其中有一个朝山进香的老妇,会背诵赞美诗的,是托尔斯泰妹妹底寄母。另外一个叫做葛里夏(Gricha)的,只知道祈祷与哭泣……“噢伟大的基督徒葛里夏!你的信仰是那么坚强,以至你感到和神迫近,你的爱是那么热烈,以至你的言语从口中流露出来,为你的理智无法驾驭。你颂赞神底庄严,而当你找不到言辞的时候,你泪流满面着匍匐在地下!……”

这一切卑微的心灵对于托尔斯泰底长成上的影响当然是昭然若揭的事。暮年底托尔斯泰似乎已在这些灵魂上萌蘖,试练了。他们的祈祷与爱,在儿童底精神上散播了信仰底种子,到老年时便看到这种子底收获。

除了无邪的葛里夏之外,托尔斯泰在他的《童年时代》中,并没提及助长他心魂底发展的这些卑微人物。但在另一方面,书中却透露着这颗儿童底灵魂,“这颗精纯的,慈爱的灵魂,如一道鲜明的光华,永远懂得发现别人底最优的品性。”和这种极端的温柔!幸福的他,只想念着他所知道的不幸者,他哭泣,他愿对他表现他的忠诚。他亲吻一匹老马,他请求原谅他使它受苦。他在爱的时候便感到幸福,即是他不被人爱亦无妨。人们已经窥到他未来的天才底萌芽:使他痛哭身世的幻想;他的工作不息的头脑,——永远努力要想着一般人所想的问题;他的早熟的观察与回忆的官能;他的锐利的目光,——懂得在人家的脸容上,探寻他的苦恼与哀愁。他自言在五岁吋,第一次感到,“人生不是一种享乐,而是一粧十分沉重的工作”。

幸而,他忘记了这种思念。这时节,他在通俗的故事,俄罗斯底Bylines神话与传说,《圣经》的史略中组织他的幻梦来,尤其是圣经中约瑟底历史,——在他暮年时还把他当作艺术底模范,——和《天方夜谭》。为他在祖母家里每晚听一个盲目的讲故事人坐在窗口上讲述的。三

他在嘉尚(Kazan)地方读书。成绩平庸。人家说这兄弟三人:“塞尔越欲而能。特米德利欲而不能。雷翁不欲亦不能。”

他所经过的时期,真如他所说的“荒漠的青年时期”。荒凉的沙漠,给一阵阵狂热的疾风扫荡着。关于这个时期,《少年》,尤其是《青年》底叙述中,含有极丰富的亲切的忏悔材料。他是孤独的。他的头脑处于永远的狂热境界中。在一年内,他重新觅得并试练种种与他适当的学说。斯多噶主义者,他从事于磨折他的肉体。伊壁鸠主义者,他又纵欲无度。以后,他复相信轮回之说。终于他堕入一种错乱的虚无主义中:他似乎觉得如果他迅速地转变,他将发见虚无即在他的面前。他把自己分析,分析……“我只想着一样,我想我想着一样……”

这永无休止的自己分析,这推理的机能,自然容易陷于空虛,而且对于他成为一种危险的习惯,“在生活中时常妨害他”,据他自己说,但同时却是他的艺术底最珍贵的泉源。

在这精神活动中,他失了一切信念:至少,他是这样想。十

岁,他停止祈祷,不到教堂去了。但信仰并未死灭,它只是潜匿着。“可是我究竟相信某种东西。什么?我不能说。我还相信神,或至少我没有否认它。但何种神?我不知道。我也不否认基督和他的教义;但建立这教义的立场,我却不能说。”

有时,他沉迷于慈悲底幻梦中。他曾想卖掉他的坐车,把卖得的钱分给穷人,也想把他的十分之一的家财为他们牺牲,他自己可以不用仆役……“因为他们是和我一样的人。”在某次病中,他写了一部《人生底规则》。他在其中天真地指出人生底责任,“须研究一切,一切都要加以深刻的探讨:法律,医学,语言,农学,历史,地理,数学,在音乐与绘画中达到最高的顶点”……他“相信人类底使命在于他的自强不息的追求完美。”

然而不知不觉地,他为少年底热情,强烈的性感与夸大的自尊心所驱使,以至这种追求完美底信念丧失了无功利观念的性质,变成了实用的与物质的了。他的所以要求他的意志,肉体与精神达到完美,无非是因为要征服世界,获得全人类的爱戴。他要取悦于人。

这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如猿子一般的丑陋:粗犷的脸,又是长又是笨重,短发覆在前额,小小的眼睛深藏在阴沉的眼眶里,瞩视时非常严峻,宽大的鼻子,往前突出的大唇,宽阔的耳朵。因为无法改变这丑相,在童时他已屡次感到绝望底痛苦,他自命要实现成为“一个体面人”。这种理想,为要做得象别个“体面人”一样,引导他去赌博,借债,彻底的放荡。

一件东西永远救了他:他的绝对的真诚。

——你知道我为何爱你甚于他人,奈克吕杜夫(Nekhludov)和他说。你具有一种可惊的少有的品性:坦白。

——是的,我老是说出我自己也要害羞的事情。

在他最放荡的时候,他亦以犀利的明察的目光批判。“我完全如畜类一般地生活,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是堕落了。”

用着分析法,他仔仔细细记出他的错误底原因:“一、犹疑不定或缺乏魄力;——二、自欺;三、操切;——四、无谓的羞惭;——五、心绪恶劣;——六、迷惘;——七、模仿性;——八、浮躁;——九、不加考虑。”

即是这种独立不羁的判断,在大学生时代,他已应用于批评社会法统与知识的迷信。他瞧不起大学教育,不愿作正当的历史研究,为了思想底狂妄被学校处罚。这时代,他发现了卢梭,《忏悔录》,《爱弥儿》。对于他,这是一个青天霹雳。“我向他顶礼。我把他的肖像悬在颈下如圣像一般。”

他最初几篇的哲学论文便是关于卢梭的诠释(一八四六——七)。

然而,对于大学和“体面人”都厌倦了,他重新回来住在他的田园中,在伊阿斯拿耶·波里阿那故乡(一八四七——一八五一);他和民众重新有了接触;他借口要帮助他们,成为他们的慈善家和教育家。他在这时期的经验在他最初几部中便有叙述,如《一个绅士底早晨》(—八五二),一篇优异的小说,其中的主人翁便是他最爱用的托名:奈克吕杜夫亲王。

奈克吕杜夫二十岁。他放弃了大学去为农民服务。一年以来他干着为农民谋福利的工作;其次,去访问一个乡村,他遭受了似嘲似讽的淡漠,牢不可破的猜疑,因袭,浑噩,下流,无良……等等。他一切的努力都是枉费。回去时他心灰意懒,他想起他一年以前的幻梦,想起他的宽宏的热情,想起他当年底理想,“爱与善是幸福,亦是真理,世界上唯一可能的幸福与真理。”他觉得自己是战败了。他羞愧而且厌倦了。“坐在钢琴前面,他的手无意识地按着键盘。奏出一个和音,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他开始弹奏。和音并不完全是正则的;往往它们平凡到庸俗的程度,丝毫表现不出音乐天才;但他在其中感到一种不能确定的,悲哀的乐趣。每当和音变化时,他的心跳动着,等待着新的音符来临,他以幻想来补足一切缺陷。他听到合唱,听到乐队……而他的主要乐趣便是由于幻想底被迫的活动,这些活动显示给他最多变的关于过去与未来的形象与情景,无关连的,但是十分明晰……”

他重复看到刚才和他谈话的农人,下流的,猜疑的,说谎的,懒惰的,顽固的;但此刻他所看到的他们,只是他们的好的地方而不是坏处了;他以爱底直觉透入他们的心;在此,他窥到他们对于压迫他们的命运所取的忍耐与退让的态度,他们对于一切褊枉底宽恕,他们对于家庭底热情,和他们对于过去所以具有因袭的与虔敬的忠诚之原因。他唤引起他们劳作的日子,疲乏的,可是健全的……“这真美,他喃喃地说……我为何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呢?”

整个的托尔斯泰已包藏在第一篇短篇小说底主人翁中:在他的明确而持久的视觉中,他用一种毫无缺陷的现实主义来观察人物;但他闭上眼睛时,他重又沉入他的幻梦,沉入他对于人类中底爱情中去了。四

但一八五〇年左右底托尔斯泰并没如奈克吕杜夫那般忍耐。伊阿斯拿耶令他失望;他对于民众亦如对于优秀阶级一样地厌倦了;他的职分使他觉得沉重,他不复能维持下去。此外,他的债权人紧逼着他。一八五一年,他避往高加索,遁入军队中,在已经当了军官的他的哥哥尼古拉那里。

他一到群山环绕的清明的境域,他立刻恢复了,他重新觅得了上帝:“昨夜,我差不多没有睡觉……我向神祈祷。我无法描写在祈祷时所感到的情操底甘美。我先背诵惯例的祷文,以后我又祈祷了长久。我愿欲什么十分伟大的,十分美丽的东西……什么?我不能说。我欲把我和‘神’融和为一,我请求他原谅我的过失……可是不,我不请求这个,我感到,既然他赐予我这最幸福的时间,他必已原谅我了。我请求,而同时我觉得我无所请求,亦不能且不知请求。我感谢了他,不是用言语,亦不是在思想上……仅仅一小时之后,我又听到罪恶底声音。我在梦着光荣与女人底时候睡着了:这比我更强力。不打紧!我感谢神使我有这一刻看到我的渺小与伟大底时间。我欲祈祷,但我不知祈祷;我欲彻悟,但我不敢。我完全奉献给你的意志!

肉情并未战败,(它从没有被战败),情欲与神底争斗秘密地在心中进展。在《日记》中,托尔斯泰记述三个侵蚀他的魔鬼:

一、赌博欲 可能战胜的。

二、肉欲 极难战胜的。

三、虚荣欲 一切中最可怕的。

在他梦想着要献给別人而牺牲自己的时候,肉欲或轻浮的思想同时占据着他:某个高加索妇人的形象使他迷恋,或是“他的左面的胡须比右面的竖得高时会使他悲哀。”——“不妨!”神在这里,他再也不离开他了。即是斗争底骚乱也含有繁荣之机,一切的生命力都受着激励了。“我想我当初要到高加索旅行的轻佻的思念,实在是至髙的主宰给我的感应。神灵底手指点着我,我不息地感谢他。我觉得在此我变得好了一些,而我确信我一切可能的遭遇对于我只会是福利,既然是神自己底意志要如此……”

这是大地向春天唱它感谢神恩的歌。它布满了花朵。一切都好,一切都美。一八五二年,托尔斯泰底天才吐出它初期的花苞:《童年时代》,《一个绅士底早晨》,《侵略》,《少年时代》;他感谢使他繁荣的上帝。五《我的童年底历史》于一八五一年秋在蒂弗里斯(Tif-lis)地方开始,一八五二年七月二日在高加索毕阿蒂高斯克(Piatigorsk)地方完成。这是很奇怪的:在使他陶醉的自然界中,在簇新的生活里,在战争底惊心动魄的危险中,在一意要发现为他所从未认识的热情的世界时,托尔斯泰居然会在这第一部作品中追寻他过去生活底回忆。但当他写《童年时代》时,他正病着,军队中的服务中止了;在长期休养的闲暇中,又是孤独又是痛苦,正有感伤的倾向,过去的回忆便在他温柔的眼前展现了。最近几年底颓废生活,使他感到筋疲力尽般的紧张之后,去重温“无邪的,诗意的,快乐的,美妙的时期”底幼年生活,追寻“温良的,善感的,富于情爱的童心”,于他自另有一番甜蜜的滋味。而且充满了青舂底热情,怀着无穷尽的计划,他的循环式的诗情与幻想,难得采用一个孤独的题材,他的长篇小说,实在不过是他从不能实现的巨大的历史底一小系罢了;这时节,托尔斯泰把他的《童年时代》只当作《一生四部曲》底首章,它原应将他的高加索生活也包括在内,以由自然而获得神底启示一节为终结的。

以后,托尔斯泰对于这部助他成名的著作《童年时代》,表示十分严酷的态度。

——“这是糟透了,他和皮吕高夫说,这部书缺少文学的诚实!……其中简直没有什么可取。”

但只有他一个人抱有这种见解。本书底原稿,不写作者的名字,寄给俄罗斯底有名的大杂志《当代》,立刻被发表了(一八五二年九月六日),而且获得普遍的成功,为欧罗巴全部的读者所一致确认的。然而,虽然其中含有魅人的诗意,细腻的笔致,精微的情感,我们很可懂得以后会使托尔斯泰憎厌。

它使他憎厌的理由正是使别人爱好的理由。我们的确应当说:除了若干地方人物底记载与极少数的篇幅中含有宗教情操,与感情的现实意味足以动人之外,托尔斯泰底个性在此表露得极少。书中笼罩着一种温柔的感伤情调,为以后的托尔斯泰所表示反感,而在别的小说中所摒除的。这感伤情调,我们是熟识的,我们熟识这些幽默和热泪;它们是从狄根司那里来的。在他八十一年底最爱的读物中,托尔斯泰在《日记》中说过是:“狄根司底David Copperfield巨大的影响。”他在高加索时还在重新浏览这部小说。

他自己所说的还有两种影响:史丹尔纳(Laurence Sterne——十八世纪英国作家)与多泼浮(Toeppfer)。“我那时,他说,受着他们的感应。”

谁会想到《日内瓦短篇》竟是《战争与和平》底作者底第一个模型呢?可是一经知道,便不难在《童年时代》中找到它们热情而狡猾的纯朴,移植在一个更为贵族的天性中底痕迹。

因此,托尔斯泰在初期,对于群众已是一个曾经相识的面目。但他的个性不久便开始肯定了。不及《童年时代》那么纯粹那么完美的《少年时代》(一八五三),指示出一种更特殊的心理,对于自然底强烈的情操,一颗为狄根司与多泼浮所没有的苦闷的心魂。《一个绅士底早晨》(一八五二年十月)中,托尔斯泰底性格,观察底大胆的真诚,对于爱底信心,都显得明白地形成了。这短篇小说中,他所描绘的若干农人底出色的肖像已是《民间故事》中最美的描写底发端;例如他的《养蜂老人》在此已可窥见它的轮廓:在桦树底下的矮小的老人,张开着手,眼睛望着上面,光秃的头在太阳中发光,成群的蜜蜂在他周围飞舞,不刺他而在他头顶上环成一座冠冕……

但这时期底代表作却是直接灌注着他当时的情感之作,如:《髙加索纪事》。其中第一篇《侵略》(完成於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其中壮丽的景色,尤足动人:在一条河流旁边,在万山丛中底日出;以强烈生动的笔致写出阴影与声音底夜景;而晚上,当积雪的山峰在紫色的雾氛中消失的时候,士兵底美丽的歌声在透明的空气中飘荡。《战争与和平》中的好几个典型人物在此已在尝试着生活了:如克洛泡夫大尉(Capitaine Khlopov)那个真正的英雄,他的打仗,绝非为了他个人的高兴而因为这是他的责任。他是“那些朴实的,镇静的,令人欢喜用眼睛直望着他的俄罗斯人物”中之一员。阴郁的,笨拙的,有些可笑的,从不理会他的周围的一切,在战事中,当大家都改变时,他一个人却不改变;“他,完全如人家一直所见的那样:同样镇静的动作,同样平稳的声调,在天真而阴郁的脸上亦是同样质朴的表情。”在他旁边,一个中尉,扮演着莱蒙多夫(Lermontov)底主人翁,他的本性是善良的,却装做似乎粗野蛮横。还有那可怜的少尉,在第一仗上高兴得了不得,可爱又可笑的,准备抱着每个人底颈项亲吻的小家伙,愚蠢地死于非命,如贝蒂阿·洛斯多夫(Petia Rostov)。在这些景色中,显露出托尔斯泰底面目,冷静地观察着而不参与他的同伴们底思想;他已经发出非难战争的呼声:“在这如此美丽的世界上,在这广大无垠,星辰密布的天空之下,人们难道不能安适地生活么?在此他们怎能保留着恶毒,仇恨,和毁灭同类底情操?人类心中一切恶的成分,一经和自然接触便应消灭,因为自然是美与善底最直接的表现。”

在这时期观察所得的别的髙加索纪事,到了一八五四至一八五五年间才写成,例如《伐木》,一种准确的写实手法,稍嫌冷峻,但充满了关于俄罗斯军人心理底奇特的记载—这是预示未来的记录;一八五六年又写成《在别动队中和一个莫斯科底熟人底相遇》;描写一个失意的上流人物,变成一个放浪的下级军官,懦怯,酗酒,说谎,他甚至不能如他所轻视的士兵一般,具有被杀的意念,他们中最渺小的也要胜过他百倍。

在这一切作品之上,矗立着这第一期山脉底最高峰,托尔斯泰底最美的抒情小说之一,是他青春底歌曲,亦是高加索底颂诗:《哥萨克》。白雪连绵的群山,在光亮的天空映射着它们巍峨的线条,它们的诗意充满了全书。在天才底开展上,这部小说是独一无二之作,正如托尔斯泰所说的:“青春底强有力的神威,永远不能复得的天才底飞跃。”春泉底狂流!爱情底洋溢!“我爱,我那么爱!……勇士们!善人们!他反复地说,他要哭泣。为什么?谁是勇士?他爱谁?他不大知道。”

这种心灵底陶醉,无限制地流溢着。书中的主人翁,奥莱宁(Oleniae)和托尔斯泰一样,到高加索来寻求奇险的生活;他迷恋了一个高加索少女,沉浸入种种矛盾的希望中。有时他想:“幸福,是为别人生活,牺牲自己”,有时他想牺牲自己只是一种愚蠢;于是他简直和高加索底一个老人爱洛加(Erochka)同样地想:“一切都是值得的。神造出一切都是为了人类底欢乐。没有一件是犯罪。和一个美丽的女子玩不是一粧罪恶而是灵魂得救。”可是又何用思想呢?只要生存便是。生存是整个的善,整个的幸福,至强的,万有的生命:“生”即是神。一种狂热的自然主义煽惑而且吞噬他的灵魂。迷失在森林中,“周围尽是野生的草木,无数的虫鸟,结队的蚊蚋,黝暗的绿翳,温暖而芬芳的空气,在草叶下面到处潜流着浊水。”离开敌人底陷阱极近的地方,奥莱宁“突然感到无名的幸福,依了他童时底习惯,他划着十字,感谢着什么人。”如一个印度底托钵僧一般,他满足地说,他独自迷失在吸引着他的人生底漩涡中,到处潜伏着的无数看不见的生物窥伺着他的死,成千成万的虫类在他周围嗡嗡地互相喊着:

——“这里来,这里来,同伴们!瞧那我们可以刺一下的人!”“显然他在此不复是一个俄国士绅,莫斯科底社会中人,某人某人底朋友或亲戚,但只是一个生物,如蚊蚋,如雉鸟,如麋鹿,如在他周围生存着徘徊着一切生物一样。

——“他将如它们一般生活,一般死亡。青草在我上面生长。……”

而他的心是欢悦的。

在青春底这一个时间,托尔斯泰生活在对于力,对于人生之爱恋底狂热中。他抓扼自然而和自然融化。是对着自然他发泄他的悲愁,他的欢乐和他的爱情。但这种浪漫底克的陶醉,从不能淆乱他的清晰的目光。更无别的足以和这首热烈的诗相比,更无别的能有本书中若干篇幅底强有力的描写,和真切的典型人物底刻画。自然与人间底对峙,是本书底中心思想,亦是托尔斯泰一生最爱用的主题之一,他的信条之一,而这种对峙已使他找到《克莱采朔拿大》底若干严酷的语调,以指责人间的喜剧。但对于一切他所爱的人,他亦同样的真实;自然界底生物,美丽的髙加索女子和他朋友们都受着他明辨的目光烛照,他们的自私,贪婪,狡狯恶习,

一一

描画无遗。

高加索,尤其使托尔斯泰唤引起他自己生命中所蓄藏的深刻的宗教性。人们对于这真理精神底初次昭示往往不加相当的阐发。他自己亦是以保守秘密为条件才告诉他青春时代底心腹,他的年轻的亚历山大·安特留娜(Alexandra Andrejewna Tolstoi)姑母。在一八五九年五月三日底一封信中,他向她“发表他的信仰”:“儿时,他说,我不加思想,只以热情与感伤而信仰。十四岁时,我开始思虑着人生问题;而因为宗教不能和我的理论调和,我把毁灭宗教当作一件值得赞美的事……于是我一切是明白的,论理的,一部一部分析得很好的;而宗教,却并没安插它的地位……以后,到了一个时期,人生于我已毫无秘密,但在那时起,人生亦开始丧失了它的意义。那时候——这是在高加索——我是孤独的,苦恼的。我竭尽我所有的精神力量,如一个人一生只能这样地作一次的那样。……这是殉道的与幸福的时期。从来(不论在此时之前或后)我没有在思想上迖到那样崇高的地位,我不曾有如这两年中的深刻的观察,而那时我所找到的一切便成为我的信念……在这两年底持久的灵智工作中,我发现一条简单的,古老的,但为我是现在才知道而一般人尚未知道的真理;我发见人类有一点不朽性,有一种爱情,为要永久幸福起见,人应当为了别人而生活,这些发见使我非常惊讶,因为它和基督教相似;于是我不复向前探寻而到圣经中去求索了。但我找不到什么东西。我既找不到神,亦找不到救主,更找不到圣典,什么都没有……但我竭尽我灵魂底力量寻找,我哭泣,我痛苦,我只是欲求真理……这样,我和我的宗教成为孤独了。”

在信末,他又说:“明白了解我啊!……我认为,没有宗教,人是既不能善,亦不能幸福;我愿占有它较占有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牢固;我觉得没有它我的心会枯萎……但我不信仰。为我,是人生创造了宗教,而非宗教创造人生……我此时感到心中那么枯索,需要一种宗教。神将助我。这将会实现……自然对于我是一个引路人,它能导引我们皈依宗教,每人有他不同而不认识的道路;这条路,只有在每人底深刻处才能找到它……”六

一八五三年十一月,俄罗斯向土耳其宣战。托尔斯泰初时在罗马尼亚军队中服务,以后又转入克里米军队,一八五四年十一月七日,他到塞白斯多堡(Sebastopol)。他胸中燃烧着热情与爱国心。他勇于尽责,常常处于危险之境,尤其在一八五五年四月至五月间,他三天中轮到一天在第四棱堡底炮台中服务。

成年累月地生活于一种无穷尽的紧张与战栗中,和死正对着,他的宗教的神秘主义又复活了。他和神交谈着。一八五五年四月,他在《日记》中记有一段祷文,感谢神在危险中保护他并请求他继续予以默佑,“以便达到我尚未认识的,生命底永恒的与光荣的目的……”他的这个生命底目的,并非是艺术,而已是宗教。一八五五年三月五日,他写道:“我已归结到一个伟大的思想,在实现这思想上,我感到可以把我整个的生涯奉献给它。这思想,是创立一种新宗教,基督底宗教,但其教义与神秘意味是经过澄清的……用极明白的意识来行动,以便把宗教来结合人类。”

这将是他暮年时底问题。

可是,为了要忘掉眼前的情景起见,他重新开始写作。在枪林弹雨之下,他怎么能有必不可少的精神上的自由来写他的回忆录底第三部《青年时代》?那部书是极混沌的:它的紊乱,及其抽象分析底枯索,如斯当达(Stendhal)式的层层推进的解剖,大抵是本书诞生时底环境造成的。但一个青年底头脑中所展演的模糊的幻梦与思想,他竟有镇静深刻的探索,亦未始不令人惊叹。作品显得对于自己非常坦率。而在春日底城市写景,忏悔的故事,为了已经遗忘的罪恶而奔往修道院去底叙述中,又有多少清新的诗意!一种热烈的泛神论调,使他书中若干部分含有一种抒情的美,其语调令人回想起《高加索纪事》。例如这幅夏夜底写景:“新月发出它沈静的光芒。池塘在闪耀。老桦树底茂密的枝叶,一面在月光下显出银白色,另一面,它的黑影掩蔽着棘丛与大路。鹌鹑在塘后鸣噪。两棵老树互相轻触底声息,不可闻辨。蚊蝇嗡嗡,一只苹果堕在祜萎的落叶上,青蛙一直跳上阶石,绿色的背在月下发光……月渐渐上升悬在天空,普照宇宙;池塘底光彩显得更明亮;阴影变得更黝黑,光亦愈透明……而我,微贱的虫蛆,已经沾染着一切人间的热情,但因了爱情底巨力,这时候,自然,月,和我,似乎完全融成一片。”

但当前的现实,在他心中较之过去的梦景更有力量;它迫使他注意。《青年时代》,因此没有完成;而这位伯爵雷翁·托尔斯泰中队副大尉,在棱堡底障蔽下,在隆隆的炮声中,在他的同伴间,观察着生人与垂死者,在他的不可磨灭的《塞白斯多堡纪事》中写出他们的和他自己的凄怆。

这三部纪事——《一八五四年十二月之塞白斯多堡》,《一八五五年五月之塞白斯多堡》,《一八五五年八月之塞白斯多堡,——往常是被人笼统地加以同一的来批判的。但它们实在是十分歧异的。尤其是第二部,在情操上,在艺术上,与其他二部不同。第一第三两部被爱国主义统治着;第二部则含有确切不移的真理。

据说俄后读了第一部纪事之后,不禁为之下泪,以至俄皇在惊讶叹赏之中下令把原著译成法文,并令把作者移调,离开危险区域。这是我们很能了解的。在此只有鼓吹爱国与战争的成分。托尔斯泰入伍不久;他的热情没有动摇;他沉溺在英雄主义中。他在卫护塞白斯多堡的人中还未看出野心与自负心,还未窥见任何卑鄙的情操。对于他,这是崇高的史诗,其中的英雄“堪与希腊底媲美”。此外,在这些纪事中,毫无经过想象方面的努力底痕迹,毫无客观表现底试练;作者只是在城中闲步;他以清明的目光观看,但他讲述的方式,却太拘谨:“你看……你进入……你注意……”这是巨帙的新闻记录加入对于自然底美丽的印象作为穿插。

第二幕情景是全然不同的:《一八五五年五月之塞白斯多堡》。篇首,我们即读到:“千万的人类自尊心在这里互相冲撞,或在死亡中寂灭……”

后面又说:“……因为人是那么多,故虚荣亦是那么多……虚荣,虚荣,到处是虚荣,即是在墓门前面!这是我们这世纪底特殊病……为何荷马与莎士比亚时之辈谈着爱,光荣与痛苦,而我们这世纪底文学只是虚荣者和趋崇时尚之徒底无穷尽的故事呢?”

纪事不复是作者底简单的叙述,而是直接使人类与情欲角逐,暴露英雄主义底背面。托尔斯泰犀利的目光在他同伴们底心底探索;在他们心中如在他自己心中一样,他看到骄傲,恐惧,死在临头尚在不断地演变的世间的喜剧。尤其是恐惧被他确切认明了,被他揭除了面幕,赤裸裸地发露了。这无穷的危惧,这畏死的情操,被他毫无顾忌,毫无怜惜地剖解了,他的真诚竟至可怕的地步。在塞白斯多堡,托尔斯泰底一切的感伤情调尽行丧失了,他轻蔑地指为“这种浮泛的,女性的,只知流泪的同情”。他的分析天才,在他少年时期已经觉醒,有时竟含有病态,但这项天才,从没有比描写泼拉斯古几纳(Praskhoukhine)之死达到更尖锐,更富幻想的强烈程度。当炸弹堕下而尚未爆烈的一秒钟内,不幸者底灵魂内所经过的情景,有整整两页底描写,——另外一页是描写当炸弹爆烈之后都受着轰击马上死了,这一刹那间底胸中的思念。

仿如演剧时休息期间底乐队一般,战场底景色中展开了鲜明的大自然,阴云远去,豁然开朗,而在成千成万的人呻吟转侧的庄严的沙场上,发出白日底交响乐,于是基督徒托尔斯泰,忘记了他第一部叙述中的爱国情调,诅咒那违叛神道的战争;“而这些人,这些基督徒,——在世上宣扬伟大的爱与牺牲底律令的人,看到了他们所做的事,在赐予每个人底心魂以畏死的本能与爱善爱美的情操底神前,竟不跪下忏悔!他们竟不流着欢乐与幸福的眼泪而互相拥抱,如同胞一般!”

在结束这一短篇时,——其中的惨痛的语调,为他任何别的作品所尚未表现过的,——托尔斯泰怀疑起来。也许他不应该说话的?“一种可怕的怀疑把我压抑着。也许不应当说这一切。我所说的,或即是恶毒的真理之一,无意识地潜伏在每个人底心魂中,而不应当明言以致它成为有害,如不当搅动酒糟以免弄坏了酒一样。那里是应当避免去表白的罪恶?哪里是应当模仿的,美底表白?谁是恶人谁是英雄?一切都是善的,一切亦都是恶的……”

但他高傲地镇定了:“我这短篇小说中的英雄,为我全个心魂所爱的,为我努力表现他全部的美的,他不论在过去,现在或将来,永远是美的,这即是真理本身。”

读了这几页,Sovremennik杂志底主编纳克拉查夫(Nekrasov)写信给托尔斯泰说:“这正是今日俄国社会所需要的:真理,真理自高果尔死后俄国文学上所留存极少的……你在我们的艺术中所提出的真理对于我们完全是新的东西。我只怕一件:我怕时间,人生底懦怯,环绕我们的一切昏啧痴聋会把你收拾了,如收拾我们中大半的人一样,——换言之,我怕它们会消灭你的精力。”

可是不用怕这些。时间会消磨常人底精力,对于托尔斯泰,却更加增他的精力。但即在那时,严重的国难,塞白斯多堡底失陷,使他在痛苦的虔敬的情操中悔恨他的过于严正的坦白。他在第三部叙述——《一八五五年八月之塞白斯多堡》——中,讲着两个以赌博而争吵的军官时,他突然中止了叙述,说:“但在这幅景象之前赶快把幕放下罢。明日,也许今天,这些人们将快乐地去就义。在每个人底灵魂中,潜伏着高贵的火焰,有一天会使他成为一个英雄。”

这种顾虑固然没有丝毫减弱故事底写实色彩,但人物底选择已可相当地表现作者底同情了。玛拉谷夫(Malakoff)底英雄的事迹和它的悲壮的失陷,便象征在两个动人的高傲的人物中:这是弟兄俩,哥哥名叫高蔡尔查夫(Kozeltzov)大佐,和托尔斯泰颇有相似之处,另外一个是伏洛第阿(Volodia)旗手,胆怯的,热情的,狂乱的独白,种种的幻梦,温柔的眼泪,无缘无故会淌出来的眼泪,怯弱的眼泪,初入棱堡时底恐怖,(可怜的小人儿还怕黑暗,睡眠时把头藏在帽子里,)为了孤独和别人对他的冷淡而感到苦闷,以后,当时间来到,他却在危险中感到快乐。这一个是属于一组富有诗意的面貌底少年群的,(如《战争与和平》中的贝蒂阿和《侵略》中的少尉,)心中充满了爱,他们高兴地笑着去打仗,突然莫名其妙地在死神前折丧了。弟兄俩同日——守城底最后一天——受创死了。那篇小说便以怒吼着爱国主义底呼声的句子结束了:“军队离开了城。每个士兵,望着失守的塞白斯多堡,心中怀着一种不可辨别的悲苦,叹着气把拳头向敌人遥指着。”七

从这地狱中出来,——在一年中他触到了情欲,虚荣与人类痛苦底底蕴——一八五五年十一月,托尔斯泰周旋于圣彼得堡底文人中间,他对于他们感着一种憎恶与轻蔑。他们的一切于他都显得是卑劣的,谎骗的。从远处看,这些人似乎是在艺术底光威中的人物——即如屠克涅夫,他所佩服而最近把他的《伐木》题赠给他的,——近看却使他悲苦地失望了。一八五六年时代底一幅肖像,正是他处于这个团体中时的留影:屠克涅夫(Tourgueniev),龚却洛夫(Gontcharov),奥斯脱洛夫斯基(Ostrovsky),葛利高洛维区(Grigorovitch),特罗奚宁(Droujinine)。在别人那种一任自然的态度旁边,他的禁欲的,严峻的神情,骨骼嶙露的头,深凹的面颊,僵直地交叉着的手臂,显得非常触目。穿着军服,立在这些文学家后面,正如舒亚莱所写说:“他不似参与这集团,更象是看守这些人物。竟可说他准备着把他们押送到监狱中去的样子。”

可是大家都恭维这初来的年轻的同道:他是拥有双重的光荣:作家兼塞白斯多堡底英雄。屠克涅夫在读着塞白斯多堡底各幕时哭着喊Hounra的,此时亲密地向他伸着手,但两人不能谅解。他们固然具有同样清晰的目光,他们在视觉中却灌注入两个敌对的灵魂色彩:一个是幽默的,颤动的,多情的,幻灭的,迷恋美的;另一个是强项的,骄倣的,为着道德思想而苦闷的,孕育着一个尚在隐蔽之中的神道的。

托尔斯泰所尤其不能原谅这些文学家的,是他们自信为一种优秀阶级,自命为人类底首领。在对于他们的反感中,他仿佛如一个贵族,一个军官对于放浪的中产阶级与文人那般骄傲。还有一项亦是他的天性的特征,——他自己亦承认,一便是“本能地反对大家所承认的一切判断”。对于人群表示猜疑,对于人类理性,含藏着幽密的轻蔑,这种性情使他到处发觉自己与他人的欺罔及谎骗。“他永远不相信别人底真诚。一切道德的跃动于他显得是虚伪的。他对于一个为他觉得没有说出实话的人,惯用他非常深入的目光逼视着他……”“他怎样的听着!他用深陷在眼眶里的灰色的眼睛怎样的直视着他的对手!他的口唇抿紧着,用着何等的讥讽的神气!”“屠格涅夫说,他从没有感得比他这副尖锐的目光,加上二三个会令人暴跳起来的恶毒的辞句,更难堪的了。”

托尔斯泰与屠克涅夫第一次会见时即发生了剧烈的冲突。远离之后,他们都镇静下来努力要互相表示公道。但时间只使托尔斯泰和他的文学团体分隔得更远。他不能宽恕这些艺术家一方面过着堕落的生活,一方面又宣扬什么道德。“我相信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不道德的,恶的,没有品性的,比我在军队流浪生活中所遇到的人要低下得多。而他们竟对自己很肯定,快活,好似完全健全的人一样。他们使我憎厌。”

他和他们分离了。但他在若干时期内还保存着如他们一样的对于艺术的功利观念。他的骄傲在其中获得了满足。这是一种酬报丰富的宗教;它能为你挣得“女人,金钱,荣誉……”“我曾是这个宗教中的要人之一。我享有舒服而极有利益的地位……”

为要完全献身给它,他辞去了军队中的职务(一八五六年十一月)。

但象他那种性格的人不能长久闭上眼睛的。他相信,愿相信进步。他觉得“这个名辞有些意义”。到外国旅行了一次 ——一八五七年正月二十九日起至七月三十日止,法国,瑞士,德国——这个信念亦为之动摇了。一八五七年四月六日,在巴黎看到执行死刑的一幕,指示出他“对于进步底迷信亦是空虚的……”“当我看到头从人身上分离了滚到篮中去的时候,在我生命底全力上,我懂得现有的维持公共治安的理论,没有一条足以证明这种行为底合理。如果全世界的人,依据着若干理论,认为这是必需的,我,我总认为这是不应该的,因为可以决定善或恶的,不是一般人所说的和所做的,而是我的心。”

一八五七年七月七日,在吕赛纳(Lucerne)看见寓居Schweizerhof的英国富翁不愿对一个流浪的歌者施舍,这幕情景使他在《奈克吕杜夫亲王日记》上写出他对于一切自由主义者底幻想,和那些“在善与恶底领域中唱着幻想的髙调的人”底轻蔑。“为他们,文明是善;野蛮是恶;自由是善;奴隶是恶。这些幻想的认识却毁灭了本能的,原始的最好的需要。而谁将和我确言何谓自由,何谓奴隶,何谓文明,何谓野蛮?那里善与恶才不互存并立呢?我们只有一个可靠的指引者,便是鼓励我们互相亲近的普在的神灵。”

回到俄罗斯,到他的本乡伊阿斯拿耶,他重新留意农人运动。这并非是他对于民众已没有什么幻想。他写道:“民众底宣道者徒然那么说,民众或许确是一般好人底集团;然而他们,只在庸俗,可鄙的方面,互相团结,只表示出人类天性中的弱点与残忍。”

因此他所要启示的对象并非是群众,而是每人底个人意识,而是民众底每个儿童底意识。因为这里才是光明之所在。他创办学校,可不知道教授什么。为学习起见,自一八六〇年七月三日至一八六一年四月二十三日第二次旅行欧洲。

他研究各种不同的教育论。不必说他把这些学说一齐摒斥了。在马赛的两次逗留使他明白真正的民众教育是在学校以外完成的,——学校于他显得是可笑的——如报纸,博物院,图书馆,街道,生活,一切为他称为“无意识的”或“自然的”学校。强迫的学校是他认为不祥的,愚蠢的;故当他回到伊阿斯拿耶·波里阿那时,他要创立而试验的即是自然的学校。自由是他的原则。他不答应一般特殊阶级,“享有特权的自由社会把他的学问和错误,强使他所全不了解的民众学习。他没有这种权利。这种强迫教育底方法,在大学里,从来不能产生,人类所需要的人,而产生了堕落社会所需要的人:官吏,官吏式的教授,官吏式的文学家,还有若干毫无目的地从旧环境中驱逐出来的人一少年时代已经骄傲惯了,此刻在社会上亦找不到他的地位,只能变成病态的,骄纵的自由主义者。”应当由民众来说出他们的需要!如果他们不在乎“一般知识分子强令他们学习的读与写底艺术”,他们也自有他们的理由:他有较此更迫切更合理的精神的需要。试着去了解他们,帮助他们满足这些需求!

这是一个革命主义者的保守家底理论,托尔斯泰试着要在伊阿斯拿耶作一番实验,他在那里不象是他的学生们底老师而更似他们的同学。同时,他努力在农业垦殖中引入更为人间的精神。一八六一年被任为Krapivna区域底地方仲裁人,他在田主与政府滥施威权之下成为民众保护人。

但不应当相信这社会活动已使他满足而占据了他整个的身心。他继续受着种种敌对的情欲支配。虽然他竭力接近民众,他仍爱,永远爱社交,他有这种需求。有时,享乐底欲望侵扰他;有时,一种好动底性情刺激他。他不惜冒了生命之险去猎熊。他以大宗的金钱去赌博。甚至他会受他瞧不起的圣彼得堡文坛底影响。从这些歧途中出来,他为了厌恶,陷于精神狂乱。这时期底作品便不幸地具有艺术上与精神上的犹疑不定的痕迹。《两个轻骑兵》(—八五六年)倾向于典雅,夸大,浮华的表现,在托尔斯泰底全体作品中不相称的。一八五七年在法国第雄写的《亚尔培》,是疲弱的,古怪的,缺少他所惯有的深刻与确切。《记数人日记》(一八五六年)更动人,更早熟,似乎表白托尔斯泰对于自己底憎恶。他的化身,奈克吕杜夫亲王,在一个下流的区处自杀了:“他有一切:财富,声望,思想,高超的感应;他没有犯过什么罪,但他做了更糟的事情:他毒害了他的心,他的青春;他迷失了,可并非为了什么剧烈的情欲,只是为了缺乏意志。”

死已临头也不能使他改变:“同样奇特的矛盾,同样的犹豫,同样的思想上底轻佻……”

死……这时代,它开始缠绕着托尔斯泰底心魂。在《三个死者》(一八五八——九)中,已可预见《伊凡·伊列区之死》—书中对于死底阴沉的分析,死者底孤独,对于生人底怨恨,他的绝望的问句:“为什么。”《三个死者》——富妇,痨病的老御者,斫断的桦树一确有他们的伟大f肖像刻划得颇为逼真,形象也相当动人,虽然这作品底结构很松懈,而桦树之死亦缺少加增托尔斯泰写景底美点的确切的诗意。在大体上,我们不知他究竟是致力于为艺术的艺术抑是具有道德用意的艺术。

托尔斯泰自己亦不知道。一八五九年二月十四日,在莫斯科底俄罗斯文学鉴赏人协会底招待席上,他的演辞是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倒是该会会长戈米阿谷夫(Khomiakov),在向“这个纯艺术的文学底代表”致敬之后,提出社会的与道德的艺术和他抗辩。

一年之后,一八六〇年九月十九日,他亲爱的哥哥,尼古拉,在伊哀尔(Hyeres)地方患肺病死了,这噩耗使托尔斯泰大为震惊,以至“摇动了他在善与一切方面的信念”,使他唾弃艺术:“真理是残酷的……无疑的,只要存在着要知道真理而说出真理的欲愿,人们便努力要知道而说出。这是我道德概念中所留存的唯一的东西。这是我将实行的唯一的事物,可不是用你的艺术。艺术,是谎言,而我不能爱美丽的谎言。”

然而,不到六个月之后,他在《波里哥区加(Polikouchka)》—书当中重复回到“美丽的谎言”,这或竟是,除了他对于金钱和金钱底万恶能力的诅咒外,道德用意最少的作品,纯粹为着艺术而写的作品;且亦是一部杰作,我们所能责备它的,只有它过于富丽的观察,足以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太丰盛的材料,和诙谐的开端与太严肃的转纽间的过于强烈,微嫌残酷的对照。八

这个过渡时期内,托尔斯泰底天才在摸索,在怀疑自己,似乎在不耐烦起来,“没有强烈的情欲,没有主宰一切的意志。”如《记数人日记》中的奈克吕杜夫亲王一般,可是在这时期中产生了他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精纯的作品:《夫妇间的幸福》(一八五九年)。这是爱情底奇迹。

许多年来,他已经和裴尔斯(Bers)—家友善,他轮流地爱过她们母女四个。后来他终于确切地爱上了第二个女郎。但他不敢承认。苏菲·安特莱伊佛娜·裴尔斯(Sophie Andreievna Bers)还是一个孩子:她只十七岁;他已经三十余岁:自以为是一个老人,已没有权利把他衰惫的,污损的生活和一个无邪少女底生活结合了。他隐忍了三年。以后,他在《安娜小史》中讲述他怎样对苏菲·裴尔斯宣露他的爱情和她怎样回答他的经过,——两个人用一块铅粉,在一张桌子上描划他们所不敢说的言辞底第一个字母。如《安娜小史》中底莱维纳(Levine)—般,他的极端的坦白,使他把《日记》给与他的未婚妻浏览,使她完全明了他过去的一切可羞的事;亦和《安娜小史》中底凯蒂(Kitty)—样,苏菲为之感到一种极端的痛苦。一八六二年九月二十三日,他们结婚了。

但以前的三年中,在写《夫妇间的幸福》时,这婚姻在诗人思想上已经完成了。在这三年内,他在生活中早已体验到:爱情尚在不知不觉间的那些不可磨灭的日子,爱情已经发露了的那些醉人的日子,期待中的神圣幽密的情语吐露的那时间,为了“一去不回的幸福”而流泪的时间,还有新婚时的得意,爱情的自私,“无尽的,无故的欢乐”;接着是厌倦,模模糊糊的不快,单调生活底烦闷,两颗结合着的灵魂慢慢地分解了,远离了,更有对于少妇含有危险性的世俗的迷醉,——如卖弄风情,嫉妒,无可挽救的误会——于是爱情掩幂了,丧失了;终于,心底秋天来了,温柔的,凄凉的景况,重现的爱情底面目变得苍白无色,衰老了,因了流泪,皱痕,各种经历底回忆;互相损伤底追悔,虚度的岁月而更凄恻动人;——以后便是晚间底宁静与清明,从爱情转到友谊,从热情的传奇生活转到慈祥的母爱底这个庄严的阶段……应当临到的一切,一切,托尔斯泰都已预先梦想到,体味到。而且为要把这一切生活得更透彻起见,他便在爱人身上实验。第一次——也许是托尔斯泰作品中唯一的一次,——小说底故事在一个妇人心中展演,而且由她口述。何等的微妙!笼罩着贞洁之网的心灵底美……这一次,托尔斯泰底分析放弃了他微嫌强烈的光彩,它不复热烈地固执着要暴露真理。内心生活底秘密不是倾吐出来而唯令人窥测得到。托尔斯泰底艺术与心变得柔和了。形式与思想获得和谐的均衡:《夫妇间的幸福》具有一部拉西纳式作品底完美。

婚姻,为托尔斯泰已深切地预感到它的甜蜜与骚乱的,确是他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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