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如出鞘·杂文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6 10:0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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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志远

出版社:西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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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笔如出鞘·杂文卷

提笔如出鞘·杂文卷试读:

前 言

散文作为一种轻灵而又自由的文体,往往通过生活中偶发的、片断的事象,去反映其复杂的背景和深广的内涵,使得“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可以说,有生活的地方就有散文。

散文也像生活一样,广阔无边,多姿多彩。特别是散文利用潇洒的行文,不拘的形式,鲜活的文气,新颖的语言,机智的幽默,含蓄的寓意,以及多种多样艺术技巧的自如运用,使得散文作品精彩纷呈,美仑美奂,也使得生活更显浓墨重彩,趣味盎然。

数千年来,散文名篇佳作迭出,浩如烟海,一直是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一道亮丽风景线。特别是进入现代以后,白话散文更凭借几千年的丰富文化沉淀,含英沮华,异彩纷呈,名篇佳作如春潮涌出。诸如,鲁迅的犀利深刻、冰心的隽秀玲珑、朱自清的淳朴淡泊、林语堂的厚重平实、徐志摩的浓艳绚丽,等等,各大名家笔下的绝妙文字是尽显风采,美不胜收。而广大读者在这些散文中,不仅可以读到文采,更可以领略大家的精神见解,感受文字中所蕴含的优美意境,从而给人一种精神的陶冶。

为了让读者能够领略到名家散文的风采,我们特别编辑了这套“名家经典散文选”,包括《万事融笔端·叙事卷》《挥笔如传神·写人卷》《情动于心中·抒情卷》《情景两依依·情景卷》《滴水见阳光·哲理卷》《闲情说理趣·随笔卷》《提笔如出鞘·杂文卷》《宏论博天下·议论卷》共8册。本套散文所选文章除了当代我国的名家精品之外,还选择了一些当代外国名家经典散文,诸如法国作家雨果、大仲马,英国哲学家罗素,印度文豪泰戈尔等。这些中外文学大家的作品,知识丰富,思想深刻,对于我们开阔眼界、提升素养都有极大的帮助。这些散文大多以一种轻松随意的文笔,朴实自然地展现出了名家散文的基本状况,并以这些名家生卒时间为顺序进行编排,充分体现了这些名家散文的个性魅力和风格特色。

散文素有“美文”之称,它除了有精神的见解、优美的意境外,还有清新隽永、质朴无华的文采。经常读一些好的散文,不仅可以丰富知识、开阔眼界、培养高尚的思想情操,还可以从中学习选材立意、谋篇布局和遣词造句的技巧,以提高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因此,这套散文丛书是广大读者朋友阅读和珍藏的良好版本,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

女人未必多说谎

鲁 迅

侍桁先生在《谈说谎》里,以为说谎的原因之一是由于弱,那举证的事实,是:“因此为什么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

那并不一定是谎话,可也不一定是事实。我们确也常常从男人们的嘴里,听说是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多,不过却也并无实证,也没有统计。叔本华先生痛骂女人,他死后,从他的书籍里发见了医梅毒的药方;还有一位奥国的青年学者,我忘记了他的姓氏,作了一大本书,说女人和谎话是分不开的,然而他后来自杀了。我恐怕他自己正有神经病。

我想,与其说“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不如说“女人被人指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的时候来得多”,但是,数目字的统计自然也没有。

譬如罢,关于杨妃,禄山之乱以后的文人就撒着大谎,玄宗逍遥事外,倒说是许多坏事情都由她,敢说“不敢夏殷衰,中自诛褒妲”的有几个。就是妲已,褒姒,也还不是一样的事?女人的替自己和男人伏罪,真是太长远了。

今天是“妇女国货年”,振兴国货,也从妇女始。不久,是就要挨骂的,因为国货也未必因此有起色,然而一提倡,一责骂,男人们的责任也尽了。

记得某男士有为某女士鸣不平的诗道:“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二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快哉快哉!

骂杀与捧杀

鲁 迅

现在有些不满于文学批评的,总说近几年的所谓批评,不外乎捧与骂。

其实所谓捧与骂者,不过是将称赞与攻击,换了两个不好看的字眼。指英雄为英雄,说娼妇是娼妇,表面上虽像捧与骂,其实则说是刚刚合适,不能责备批评家的。批评家的错处,是在乱写与乱捧,例如说英雄是娼妇,举娼妇为英雄。

批评的失了威力,由于“乱”,甚而至于“乱”到和事实相反,这底细一被大家看出,那效果有时也就相反了。所以现在被骂杀的少,被捧杀的却多。

人古而事近的,就是袁中郎。这一班明末的作家,在文学史上,是自有他们的价值和地位的。而不幸被一群学者们捧了出来,颂扬,标点,印刷,“色借,日月借,烛借,青黄借,眼色无常。声借,钟鼓借,柘竹窍借……”借得他一榻胡涂,正如在中郎脸上,画上花脸,却指给大家看,啧啧赞叹道:“看哪,这多么‘性灵’呀!”对于中郎的本质,自然是并无关系的,但在未经别人将花脸洗清之前,这“中郎”总不免招人好笑,大触其霉头。

人近而事古的,我记起了泰戈尔。他到中国来了,开坛讲演,人给他摆出一张琴,烧上一炉香,左有林长民,右有徐志摩,各各头戴印度帽。徐诗人开始介绍了:“啼!叽哩咕喀,白云清风,银磐……当!”说得他好像活神仙一样,于是我们的地上的青年们失望,离开了。神仙和凡人,怎能不离开呢?但我今年看见他论苏联的文章,自己声明道:“我是一个英国治下的印度人。”他自己知道得明明白白。大约他到中国来的时候,决不至于还糊涂,如果我们诗人诸公不将他制一个活神仙,青年们对于他是不至于如此隔膜的。现在可是老大的晦气。

以学者或诗人的招牌,来批评或介绍一个作者,开初是很能够蒙混旁人的,但待到旁人看清了这作者的真相的时候,却只剩了他自己的不诚恳,或学识的不够了。然而如果没有旁人来指明真相呢,这作家就从此被捧杀,不知道要多少年后才翻身。

彻 底

夏丏尊

物质主义与精神主义是绝对不能两立的两种主义,其实两者之中只要彻底一种,就能通彻到别一种。所苦者只是模棱两可,两方都不彻底。

中国社会上的人事大都犯了这两方都不彻底的毛病。亲友之中,甲有事劳乙出力,在理当然甲应赠乙以报酬。但甲不敢赤裸裸赠送金钱,即送了,乙也不肯老老实实的收受,好象是取精神主义的。其实,乙不能无物质的计较,甲也不敢坦然忘怀,结果甲假托了别的名义,打算又打算,酌量数额改了面目送物品与乙,乙也受之无愧。这就是所谓彼此心照的办法。普通庆吊,即使馈送金钱,也必用封套把金钱装潢,上加什么“菲仪”的避雷针(有了这就可不论数目之多少)的签条。甲这样去,将来乙也这样来,彼此把金钱数目牢牢的记在仪簿,一查便知,丝毫也不会有多少。真是精神物质兼顾,寓精神于物质之中的好方法。可是人趣却因而全失了。

最令人不快的是教育界的情形,也与这同一鼻孔出气。近来学店式的学校到处林立,有人以为学校渐趋商业化了,深为叹惋。我以为学校不患其商业化,只患其商业化的不彻底。学生出学费向学校买求知识,学校果真有价值相当的知识作商品卖给学生,学生对于学校至少可没有恶感。并且象老顾主和相识的店铺有感情一样,学生爱校之情自必油然而生了。这就是由物质主义彻底而达到精神主义。反之,把精神主义彻底亦可达到物质主义。因为学校如果真有教好学生的热诚,一切自然认真,学生以及社会也自然能以物质的扶助学校,白吃不会钞,断不是人情。

再就教师说,现在的教师原已成了一种普通职业,不象以前有和“天地君亲”并列的神圣的威严了。但真能有和报酬相当或以上的热心与知力提供于学校或学生的教师,必仍能得学校的信任,受学生的敬爱,否则一味假借师道之尊,想以地位自豪,总是羊质虎皮,学校方面且不论(因为教师有时就代表学校),在学生眼里是不堪的。假教化之名,行商业之实,藉师道之尊,掩自身之短,这和金钱封套上的“菲仪”签条一样,同是个避雷针。学生对学校或教师的风潮无不发端于此。

向精神主义走固好,向物质主义走也好,彻底走去,无论向那条路都可以到得彼岸。否则总是个进退维谷的局面。

怯弱者

夏丏尊一

阴历七月中旬,暑假快将过完,他因在家乡住厌了,就利用了所剩无几的闲暇,来到上海。照例耽搁在他四弟行里。“老五昨天又来过了,向我要钱,我给了他十五块钱。据说前一会浦东纱厂为了五卅事件,久不上工,他在领总工会的维持费呢。唉,可怜!”兄弟晤面了没有多少时候,老四就报告幼弟老五的近况给他听。“哦!”他淡然地说。“你总只是说‘哦,’我真受累极了。钱还是小事,看了他那样儿,真是不忍。鸦片恐还在吃吧,你看,靠了苏州人做女工,那里养得活他。”“但是有什么法子罗!”他仍淡然。

自从老五在杭州讨了所谓苏州人,把典铺的生意失去了以后,虽同住在杭州,他对于老五就一反了从前劝勉慰藉的态度,渐渐地敬而远之起来。老五常到他家里来,诉说失业后的贫困和妻妾间的风波,他除了于手头有钱时接济些以外,一概不甚过问。老五有时说家里有菜,来招他吃饭,他也托故谢绝。他当时所最怕的,是和那所谓苏州人的女人见面。“见了怎样称呼呢?她原是拱宸桥货,也许会老了脸皮叫我三哥吧,我叫她什么?不尴不尬的!”这是他心里所老抱着的过虑。

有一天,他从学校回到家里,妻说:“今天五弟领了苏州人来过了,说来见见我们的。才回去哩。”

他想,幸而迟了些回来,否则糟了。但仍不免为好奇心所驱:“是什样一个人?漂亮吗?”“也不见得比五娘长得好。瘦长的身材,脸色黄黄的,穿的也不十分讲究。据说五弟当时做给她的衣服已有许多在典铺里了。五弟也憔悴得可怜,和在当铺里时比起来,竟似两个人。何苦啊,真是前世事!”

老五的状况,愈弄愈坏。他每次听到关于老五的音信,就想像到自己手足沉沦的悲惨。可是却无勇气去直视这沉沦的光景。自从他因职务上的变更迁居乡间,老五曾为过年不去,奔到乡间来向他告贷一次,以后就无来往,唯从他老四那里听到老五的消息而已。有时到上海,听到老五已把正妻逼回母家,带了苏州人到上海来了。有时到上海,听到老五由老四荐至某店,亏空了许多钱,老四吃了多少的赔账。有时到上海,听到老五梅毒复发了,卧在床上不能行动。后来又听到苏州人入浦东某纱厂做女工了,老五就住在浦东的贫民窟里。

当老四每次把老五的消息说给他听时,他的回答,只是一个“哦”字。实际,在他,除了回答说“哦”以外,什么都不能说了。“不知老五究竟苦到怎样地步了,既到了上海,就去望他一次吧。”有时他也曾这样想。可是同时又想到:“去也没用,梅毒已到了第三期了,鸦片仍在吸,住在贫民窟里,这光景见了何等难堪。况且还有那个苏州人……横竖是无法救了的,还是有钱时送给他些吧,他所要的是钱,其实单靠钱也救他不了……”

自从有一次在老四行里偶然碰见老五,彼此说了些无关轻重的话就别开以后,他已有二年多不见老五了。二

到上海的第二天,他才和朋友在馆子里吃了中饭回到行里去,见老四皱了眉头和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在谈话。“老三,说老五染了时疫,昨天晚上起到今天早晨泻过了好几十次,指上的螺也已瘪了。这是老五的邻居,特地从浦东赶来通报的。”他才除了草帽,就从老四口里听到这样的话。“哦,”他一壁回答,一壁脱下长衫到里间去挂。“那末,你先回去,我们就派人来。”他在里间听见老四送浦东来人出去。

立时,行中伙友们都失了常度似地说东话西起来了。“前天还好好地到此地来过的。”张先生说。“这时候正危险,一不小心……”在打算盘的王先生从旁加入。

老四一进到里间,就神情凄楚地:“说是昨天到上海来,买了二块钱的鸦片去。——大概就是我给他的钱吧——因肚子饿了,在小面馆里吃了一碗面,回去还自己煎鸦片的。到夜饭后就发起病来。照来人说的情形,性命恐怕难保的了。事已如此,非有人去不可。我也未曾去过,有地址在此,总可问得到的。你也同去吧。”“我不去!”“你怕传染吗?自己的兄弟呢。”老四瞠了目说。“传染倒不怕,我在家里的时候,已请医生打过预防针了的。实在怕见那种凄惨的光景。我看最要紧的,还是派个人去,把他送入病院吧。”“但是,总非得有人去不可。你不去,只好我一个人去。——一个人去也有些胆小,还是叫吉和叔同去吧,他是能干的,有要紧的时候,可以帮帮。”老四一边说一边急摇电话。

果然,他吉和叔一接电话就来,老四立刻带了些钱着了长衫同去了。他只是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目送他们出门。行中伙友都向他凝视,那许多惊讶的眼光,似乎都在说他不近人情。

他也自觉有些不近人情起来,自恨自己怯弱,没有直视苦难的能力,却又具有着对于苦难的敏感。身子虽在沙发上,心已似飞到浦东,一味作着悲哀的想像:“老五此刻想泻得乏力了,眼睛大约已凹进了,据说霍乱症一泻肉就瘦落的。——不,或者已气绝了。……”

他用了努力把这种想像压住,同时却又因了联想,纷然地回忆起许多往事来:记到儿时兄弟在老屋檐前怎样玩耍,母亲在日怎样爱恋老五,老五幼时怎样吃着嘴讲话讨人欢喜,结婚后怎样不平,怎样开始放荡,自己当时怎样劝导,第一次发梅毒时,自己怎样得知了跑到拱宸桥去望他,怎样想法替他担任筹偿旧债。又记到自己幼时逢大雷雨躲入床内,得知家里要杀鸡,就立即逃避,看戏时遇到《翠屏山杀嫂》等戏要当场出彩,预先俯下头去,以及妻每次生产时,不敢走入产房,只在别室中闷闷地听着妻的呻吟声默祷她安全的光景。又记到二十五岁那年母亲在自己腕上气绝时自己的难忍,五岁爱儿患了肺炎将断气时虽嘶了声叫“爸爸来,爸爸来,”自己不敢近去抱他,终于让他死在妻怀里的情形。种种的想像与回忆,使他不能安坐在沙发上。他悄然地披上长衣,拿了草帽无目的地向外走去。见了路上的车水马龙,愈觉着寂寥,夕阳红红地射在夏布长衫上,可是在他却时觉有些寒噤。他荡了不少的马路,终于走入一家酒肆,拣了一个僻静的位子坐下。

电灯早亮了,他还是坐着,约莫到了八点多钟,才懒懒地起身。他怕到了老四行里,得知恶消息,但不得消息,又不放心。大了胆到了行里,见老四和他吉和叔还未回行,又忐忑不安起来:“这许多时候不回来,怕是老五已死了。也许是生死未定,他们为了救治,所以离不开身的。”这样自己猜忖。老四等从浦东回来已在九点钟以后。“你好!这样写意地躺在沙发上,我们一直到此刻才算‘眼不见为净’,连夜饭都还未下肚呢!”他吉和叔一进来就含笑带怒地说。

他一听了他吉和叔的责言,几乎要辩解了说“我在这里恐比你们更难过些。”可是终于咽住。因了他吉和叔的言语和神情,推测到老五还活着,紧张的心绪也就宽缓了些。“病得怎样?不要紧吗?”他禁不住一见老四就问。“泻是还在泻,神志尚清,替他请了个医生来打过盐水针,所以一直弄到此刻。据医生说温度已有些减低,救治欠早,约定明晨再来替他诊视一次,但愿今夜不再泻,就不要紧。——我们要回来时,苏州人向着我们哀哭,商量后事,说她曾割过股了,万一老五不好,还要替他守节。却不料妓女中竟有这样的人。——老五自己说恐今夜难过,要我们陪他。但是地方正不像个样子,只是小小的一间楼上,便桶风炉,就在床边,一进房便是臭气。我实在要留也不能留在那里,只好硬了心肠回来。”

他吉和叔说恐受有秽气,吃饭时特叫买高粱酒,一壁饮酒一壁杂谈方才到浦东去的情形:说什么左右邻居一见有着长衫的人去,就大惊小怪地拢来,医生打盐水针时,满房立满了赤膊的男人和抱小孩的女人,尽回覆也不肯散,以及小弄堂内苍蝇怎样多,想到自己祖父名下的人落魄至于住到这种场所,心里怎样难过。他只是托了头坐在旁边听着。等到饭毕,他吉和叔回去以后,还是茫然地坐在原处不动。“我预备叫车夫阿兔到浦东去,今夜就叫他陪在那里,有要紧即来报告。再向朋友那里挑些大土膏子带去。今夜大约是不要紧的,且到明天再说吧。”老四一壁说,一壁就写条子问朋友借鸦片,按电铃叫车夫阿兔。“死了怎样呢?”他情不自禁地自己唧咕着说。“死了也没有法子,给他备衣棺,给他安葬,横竖只要钱就是了。世间有你这样的人!还说是读书的!遇事既要躲避,又放不下,老是这样黏缠!”

老四说时笑了起来,他也不觉为之破颜。自笑自己真太呆蠢,记起母亲病危时妻的话来:“你这样夜不合眼,饭也不吃,自割自吊地烦恼,倒反使病人难过,连我们也被你弄得心乱了。你看四弟呵,他服伺病人,延医,买药,病人床前有人时,就偷空去睡,起来又做事,何尝像你的空忙乱!”

老四回寓以后,他也就睡,因为睡不去,重起来把电灯熄了,电灯一熄,月光从窗间透入。记起今夜是阴历七月十五的鬼节,不禁有些毛骨竦然,似乎四周充满了鬼气似的。三

天一亮,车夫阿兔回来,说泻仍未止,病势已笃,病人昨天知道老三在上海,夜间好几次地说要叫老三去见见。

他张开了红红的眼在床上坐起身来听毕车夫阿兔的报告:“哦!知道了!”

他胡乱地把面洗了,独自坐在沙发上,拿了一张旧报纸茫然地看着。心里不绝地回旋。“这真是兄弟最后的一会了,……但正唯其是兄弟,正唯其是最后一会,所以不忍,别说他在浦东贫民窟里,别说还有那个所谓苏州人,就是他清清爽爽地在自己老家里,到这时我也要逃开的……可惜昨天不去,昨天去了,不是也过去了吗?昨天不去,今天更不忍去了。……不过,不去又究竟于心不安。……”

这样的自己主张和自己打消,使他苦闷得坐不住,立起身来在客堂圆桌周围只管绕行!一直到行中伙友有人起来为止。

九时老四到行,从车夫阿兔口中问得浦东消息,即问他说:“那末,你就去一趟吧,叫阿兔陪你去好吗?”“我不去!”他断然地说。

兄弟二人默然相对多时。浦东又有人来急报病人已于八时左右气绝了。“终于不救!”老四闻报叹息说。“唉!”他只是叹息。同时因了事件的解决,紧张的心情,反觉为之一宽。

行中伙友又失起常度来了,大家拢来问讯,互相谈论。“季方先生人是最好的,不过讨了个小,景况又不大好。这样死了,真是太委屈了!”一个说。“他真是一个老实人,因为太忠厚了,所以到处都吃亏。”一个说。“默之先生,早知道如此,你昨天应该去会一会的。”

张先生向了他说。“去也无用,徒然难过。其实,像我们老五这种人,除了死已没有路了的。死了倒是他的福。”他故意说得坚强。

老四打发了浦东来报信的人回去,又打电话叫了他吉和叔来,商量买棺木衣衾,及殓后送柩到斜桥绍兴会馆去的事。他只是坐在旁听着。“棺材约五六十元,衣衾约五六十元,其他开销约二三十元,将来还要运送回去安葬。……”老四拨着算盘子向着他说。“我虽穷,将来也愿凑些。钱的事情究竟还不算十分难。”

他吉和叔与老四急忙出去,他也披起长衣就怅怅无所之地走出了行门。四

当夜送殓,次晨送殡,他都未到。他的携了香烛悄然地到斜桥绍兴会馆,是在殡后第二日下午,他要动身回里的前几点钟。

一下电车,沿途就见到好几次的丧事行列,有的有些排场,有的只是前面扛着一口棺材,后面东洋车上坐着几个着丧服的妇女或小孩。“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见到好几十口棺材了,这几天天天如此,人真不值钱啊。”他因让路,顺便走入一家店铺买香烟时,那店伙自己在唧咕着。

他听了不胜无常之感。走在烈日之中,汗虽直淋,而身上却觉有些寒栗。因了这普遍的无常之感,对于自己兄弟的感伤,反淡了许多,觉得死的不但是自己的兄弟。进了会馆门,见各厅堂中都有身着素服的男女休息着,有的泪痕才干,眼睛还红肿,有的尚在啜泣。他从管会馆的司事那里问清了老五的殡所号数,叫茶房领到柩厂中去。

穿过圆洞门,就是一弄一弄的柩厂。厂中阴惨惨地不大有阳光,上下重叠地满排着灵柩,远望去有黑色的,有赭色的,有和头上有金花样的。两旁分排,中间只有一人可走的小路。他一见这光景,害怕得几乎要逃出,勉强大着了胆前进。“在这弄里左边下排着末第三号就是,和头上都钉得有木牌的。你自去认吧。”茶方指着弄口说了急去。他才踏进弄,即吓得把脚缩了出来。继而念及今天来的目的,于是重新屏住了鼻息目不旁瞬地进去。及将到末尾,才去注意和头上的木牌。果然找着了,棺口湿湿的似新封未干,牌上写着的姓名籍贯年龄,确是老五。“老五!”他不禁在心里默呼了一声,鞠下躬去,不禁泫然的要落下泪来,满想对棺祷诉,终于不敢久立,就飞步地跑了出来。到弄外呼吸了几口大气,又向弄内看了几看才走。

到了客堂里,茶房泡出茶来,他叫茶房把香烛点了,默默地看着香烛坐了一会。“老五!对不住你!你是一向知道我的,现在应更知道我了。”这是他离会馆时心内的话。

一出会馆门,他心里顿觉宽松了不少,似乎释了什么重负似的。坐在从斜桥到十六铺的电车上,他几乎睡去。原来,他已疲劳极了。

上船不久,船就开驶,他于船初开时,每次总要出来望望的。平常总向上海方面看,这次独向浦东方面看。沿江连排红顶的码头栈房后背,这边那边地矗立着几十支大烟囱,黑烟在夕阳里败絮似地喷着。“不知那条烟囱是某纱厂的,不知那条烟囱旁边的小房子是老五断气的地方。”他竖起了脚跟伸了头颈注意一一地望。

船已驶到几乎看不到人烟的地方了,他还是靠在栏杆上向船后望着。

长 闲

夏丏尊

他午睡醒来,见才拿在手中的一本《陶集》,皱折了倒在枕畔。午饭时还阴沉的天,忽快晴了,窗外柳丝摇曳,也和方才转过了方向。新鲜的阳光把隔湖诸山的皱褶照得非常清澈,望去好像移近了一些。新绿杂在旧绿中,带着些黄味,他无识地微吟着“此中有深意,欲辨已忘言”,揉着倦饧饧的眼,走到吃饭间。见桌上并列地丢着两个书包,知道两女儿已从小学散学回来了。屋内寂静无声,妻的针线笾里,松松地闲放着快做成的小孩单衣,针子带了线斜定在纽结上。壁上时钟正指着四点三十分。他似乎一时想走入书斋去,终于不自禁地踱出廊下。见老女仆正在檐前揩抹预备腌菜的瓶坛,似才从河埠洗涤了来的。“先生起来了,要脸水吗?”“不要。”他躺下摆在檐头的藤椅去,就燃起了卷烟。“今天就这样过去罢,且等到晚上再说了。”他在心里这样自语。躺了吸着烟,看看墙外的山,门前的水,又看看墙内外的花木;悠然了一会。忽然立起身来从檐柱上取下挂在那里的小锯子,携了一条板凳,急急地跑出墙门外去。“又要去锯树了。先生回来了以后,日日只是弄这些树木的。”他从背后听到女仆在带笑这样说。方出大门,见妻和二女孩都在屋前园圃里,妻在摘桑,二女孩在旁“这片大,这片大!”地指着。“阿吉,阿满,你们看,爸爸又要锯树了。”妻笑了说。“这丫杈太密了,再锯去他。小孩别过来!”他踏上凳去。把锯子搁到那方才看了不中意的柳枝去。小孩手臂样粗的树枝,“拍地”一落下,不但本树的姿态为之一变,就是前后左右各树的气象及周围的气分,在他看来,也都如一新。携了板凳回入庭心,把头这里那里地侧着看了玩味一会,觉得今天最得意的事,就是这件了。于是仍去躺在檐头的藤椅上。

妻携了篮进来。“爸爸,豌豆好吃了。”阿满跟在后面叫着说。手里捻着许多小柳枝。“哪,这样大了。”妻揭起篮面的桑叶,篮底平平地叠着扁阔深绿的豆荚。“啊,这样快!快去煮起来,停会好下酒。”他点着头。

黄昏近了,他独自缓饮着酒,桌上摆着一大盘的豌豆,阿吉、阿满也伏在桌上抢着吃。妻从房中取出蚕笾来,把剪好的桑叶铺撒在灰色蠕动的蚕上,二女孩几乎要把头放入笾里去,妻擎起笾来逼近窗口去看。一手抑住她们的攀扯。“就可三眠了。”妻说着,把蚕笾仍拿入房中去。他一壁吃着豌豆,一壁望着蚕笾,在微醺中又猛触到景物变迁的迅速,和自已生活的颓唐来。“唉!”不觉泄出叹声。“什么了?”妻愕然地从房中出来问。“没有什么。”

室中已渐昏黑,妻点起了灯,女仆搬出饭来。油炸笋,拌莴苣,炒鸡蛋,都是他近来所自名为山家清供而妻所经意烹调的。他眼看着窗外的暝色,一杯一杯地只管继续饮,等妻女都饭毕了,才放下酒杯,胡乱地吃了小半碗饭,含了牙签,踱出门外去,在湖边小立,等暗到什么都不见了,才回入门来。

吃饭间中灯光亮亮的,妻在继续缝衣服,女仆坐在对面用破布叠鞋底,一壁和妻谈着什么。阿吉在桌上布片的空隙处摊了《小朋友》看着,阿满把她半个小身子伏在桌上指着书中的猫或狗强要母亲看。一灯之下,情趣融然。他坐下壁隅的藤椅子去,燃起卷烟,只沉默了对着这融然的光景。昨日在屋后山上采来的红杜鹃,已在壁间花插上怒放,屋外时送入低而疏的蛙声。一切都使他感觉到春的烂熟,他觉得自己的全身心,已沉浸在这气分中,陶醉得无法自拔了。“为什么总是这样懒懒的!”他不觉这样自语。“今夜还做文章吗?春天夜是熬不得的。为什么日里不做些!日里不是睡觉,就是荡来荡去,换字画,换花盆,弄得忙煞,夜里每夜弄到一二点钟。”妻举起头来停了针线说。“夜里静些罗。”“要做也不在乎静不静,白马湖真是最静也没有了。从前在杭州时,地方比这里不知要嘈杂得多少,不是也要做吗?无论什么生活,要坐牢了才做得出。我这几天为了几条蚕的缘故,采叶呀,什么呀,人坐不牢,别的生活就做不出,阿满这件衣服,本来早就该做好了的,你看!到今天还未完工呢。”

妻的话,这时在他,真比什么“心能转境”等类的宗门警语还要痛切。觉得无可反对,只好逃避了说:“日里不做夜里做,不是一样的吗?”“昨夜做了多少呢?我半夜醒来还听见你在天井里踱来踱去,口里念念着什么‘明日自有明日’哩。”“不是吗?我也听见的。”女仆羼入。“昨夜月色实在太好了,在书房里坐不牢。等到后半夜上云了,人也倦了,一点都不曾做啊。”他不禁苦笑了。“你看!那岂不是与灯油有仇?前个月才买来一箱火油,又快完了。去年你在教书的时候,一箱可点三个多明呢。——赵妈,不是吗?”妻说时向着女仆,似乎要叫她作证明。“火油用完了,横竖先生会买来的。怕什么?嗄,满姑娘!”女仆拍着阿满笑说。“洋油也是爸爸买来的,米也是爸爸买来的。阿吉的《小朋友》也是爸爸买来的,屋里的东西,都是爸爸买来的。”阿满把快要睡去的眼张开了说。

女仆的笑谈,阿满的天真烂漫的稚气,引起了他生活上的忧虑,妻不知为了什么,也默然了,只是俯了头动着针子,一时沉默支配着一室。

三个月来的经过,很迅速地在他心上舒展开了:三个月前,他弃了多年厌倦的教师生涯,决心凭了仅仅够支持半年的贮蓄,回到白马湖家里来,把一向当作副业的笔墨工作,改为正业,从文字上去开拓自己的新天地。“每日创作若干字,翻译若干字,余下来的工夫便去玩山看水。”

当时的计划,不但自己得意,朋友都艳羡,妻也赞成。三个月来,书斋是打叠得很停当了,房子是装饰得很妥贴了,有可爱的盆栽,有安适的几案,日日想执笔,刻刻想执笔,终于无所成就,虽着手过若干短篇,自己也不满足,都是半途辍笔,或愤愤地撕碎了投入纸篓里。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风景的留恋上。在他,朝日果然好看,夕阳也好看,新月是妩媚,满月是清澈,风来不禁倾耳到屋后的松籁,雨霁不禁放眼到墙外的山光,一切的一切,都把他牢牢地捉住了。

想享乐自然,结果做了自然的奴隶,想做湖上诗人,结果做了湖上懒人,这也是他所当初万不料及,而近来深深地感到的苦闷。“难道就这样过去吗?”他近来常常这样自讼。无论在小饮时,散步时,看山时。

壁间时钟打九时。“咿呀!已九点钟了。时候过去真快!”妻拍醒伏了睡熟在膝前的阿满,把工作收拾了,吩咐女仆和阿吉去睡。他懒懒地从藤椅子上立起身来,走向书斋去。“不做末,早睡罗!”妻从背后叮嘱。“呃。”他回答,“今夜是一定要做些的了,难道就这样过去吗?从今夜起!”又暗自坚决了心。

立时,他觉得全身就紧凑了起来,把自己从方才懒洋洋的气分中拉出了,感到一种胜利的愉快。进了书斋门,急急地摸着火柴把洋灯点起,从抽屉里取出一篇近来每日想做而终于未完工的短篇稿来,吸着烟,执着自来水笔,沉思了一会,才添写了几行,就觉得笔滞,不禁放下笔来举目凝视到对面壁间的一幅画上去。那是朽道人十年前为他作的山水小景,画着一间小屋,屋前有梧桐几株,一个古装人儿在树下背负了手看月。题句是,“明日事自有明日,且莫负此梧桐月色也。”他平日很爱这画,一星期前,他因看月引起了清趣,才将这画寻出,把别的画换了,挂在这里的。他见了这画,自已就觉得离尘脱俗,作了画中人了。昨夜妻在睡梦中听到他念的,就是这画上的题句。

他吸着烟,向画幅悠然了一会,几乎又要踱出书斋去。因了方才的决心,总算勉强把这诱惑抑住。同时,猛忆到某友人“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但是也不能抵一钱用”的话。不觉对于这素所心爱的画幅,感到一种不快。他立起身把这画幅除去。一时壁间空洞洞地,一室之内,顿失了布置上的均衡。“东西是非挂些不可的,最好是挂些可以刺激我的东西。”

他这样自语了,就自己所藏的书画中,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他的畏友弘一和尚的“勇猛精进”四字的小额来。“好,这个好!挂在这里,大小也相配。”

他携了灯从画箱里费了许多工夫把这小额寻出,恐怕家里人惊醒,轻轻地钉在壁上。“勇猛精进”!他坐下椅子去默念着看了一会,复取了一张空白稿子,大书“勤靡余暇心有常闲”八字,用图画钉钉在横幅之下。这是他在午睡前在陶集中看到的句子。“是的,要勤靡余暇,才能心有常闲。我现在是安逸而心忙乱啊!”他大彻大悟似地默想。

一切安顿完毕,提出笔来正想重把稿子续下,未曾写到一张,就听到外面时钟丁地敲一点。他不觉放下了笔,提起了两臂,张大了口,对着“勇猛精进”的小额和“勤靡余暇心有常闲”八字,打起呵欠来。

携了灯回到卧室去,才出书斋,见半庭都是淡黄的月色,花木的影映在墙上,轮廓分明地微微摇动着,他信步跨出庭间,方才画上的题句,不觉又上了他的口头:“明日事自有明日,且莫负此梧桐月色也!”

我也来谈谈“博雅的手民”

钱玄同

今天看了MN君《博雅的手民》一篇杂感,不禁联想起三个“博雅的手民”来。(一)适之去年在东大演讲“书院制史略”,其中有这样一句话:“黄以周先生做南菁书院山长的时候,常常拿‘实事求是,莫作调人’八个字告诫学生。”不知那位笔记先生怎样记下,以致某报(好像是《时事新报》,但是记忆不真了)的手民竟把“黄以周”改作“黄梨洲”,而《东方杂志》第二十一卷第三号第一四五页选录此文,亦竟随之而变矣!(《东方》“梨”作“黎”,此不知沿某报之旧乎,抑经《东方》之“重译”而复变乎!是殆不可知矣。)夫黄梨洲与黄以周,同为“吾乡”之经学理学名儒,且以文字而论,“以、梨(或黎)”叠韵,“周、洲”同音,宜若可以相通也。然之二子者,一在明清之际,一在清末,认作一人,似有未安。虽然,手民也,而能知有黄梨洲(或黎洲),吾于是推知彼必尝略窥《明夷待访录》及《明儒学案》之一斑矣。可不谓之博雅也欤哉!於戏!盛矣!

有人说:“若适之当日说了‘黄元同先生’,当不致有此误。”是亦不然。“吴又陵”既可变为“严又陵”,则“黄元同”何不可变为“钱玄同”乎?前年,“宣统九年”的“特简法部尚书”劳乃宣大人薨,其家属寄讣文给我,因为我的贱名上一字犯了他们的“圣祖仁皇帝庙讳上一字易天○而地黄”(引号中十六个字,录自《字学举隅》)那个“○”字,于是封面上贴的蓝签上面的红签上竟写作“钱元同先生”!若使“博雅的手民”见之,当可合区区与黄元同而一之矣!(二)适之从美国回来不久,做了一篇《归国杂感》,登入《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其中提及俄国的An⁃dreyev,群益书社的“不博雅的手民”误将v字排作u。后来《神州日报》转载此文,凡原文中直写西洋字的,都用汉字译出,而这位俄国文学家竟译作“安得来洋”!是殆亦“博雅的手民”所为也。夫手民而能知yen音之当译为“洋”,苟非博雅,乌克臻此!(三)十八年前,有日本留学生某某二君办了一种杂志,名叫《教育》。其第一号中有一语云,“虽如汗牛之充栋”。过了几天,《民报》第十号中,章太炎师对于此语下了下列的批评:贵报《新教育学冠言》有一语云,“虽如汗牛之充栋”,思之累日不解。“汗牛充栋”,语出唐人文中,非难得之秘书。其意谓积书既多,藏之则充塞栋梁,载之则牛马流汗。语本平列,而作此句,恐有杜温夫“助词不中律令”之诮。望速改正。

后来《教育》的记者答复太炎先生,大意说,“这是手民排错的。我们的杂志中还有引孟子的话,也脱了一个字,你为什么不举发?难道你以为我们只读过《四书》,没有读过唐文吗?你竟这样看不起我们吗?”到了《教育》第二号出版,便附了一张“第一号勘误表”,把“虽如汗牛之充栋”,改正为“虽亦汗牛而充栋了”!

这一个僻典,我们在“群言堂”(“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中是常常要用它的。近来《晨报副刊》中所载淦女士的文章偶然用了这个僻典(三月十五日),以致惹起蹇先艾君的诘问(三月二十日)。浩然君又因东大的国学家顾实的文中有“注者充栋”一语,又提及这个僻典,他说,“‘若汗牛之充栋’这句话,或者可以不像‘出人意表之外’一样,再烦钱玄同先生详细的说明了罢”(四月四日)。但我既在中央公园中说明了“出人意表之外”那个僻典,则现在也不妨趁这谈“博雅的手民”的机会来说明这个僻典的来历;浩然君当亦不以为非也。

据我看来,排“虽如汗牛之充栋”的那个手民,虽然似乎未曾读过唐文,有些欠“博雅”。但这句话的确很有趣味,如浩然君所说的:“流着汗的牛,堆积起来,堆积起来,一直叠到碰着屋栋”;“流汗的牛堆积得满屋,或者可以叫人错看这是牛肉庄的栈房。”所以该手民能排此语,也未尝不可对付着权称为“博雅的手民”。至于后来排勘误表的那个手民,则不但配不上称博雅,简直非打手心不可!

话本可以说完了,但因上文提及顾实的“注者充栋”一语,忍不住还要赘上几句。这“注者充栋”一语,决非“博雅的手民”所能撰出,一定是博雅之至的国学大家顾实的大手笔。所以我曾对我的朋友杨遇夫先生说:“你若到东大去,你可要小心些!谨防顾老先生把你堆到屋栋上去!虽然那边的屋梁上早已有河上公到马其昶许多人在那儿给你‘陪堆’(这个新名词,是援‘陪绑’之例而造的),可是我总觉得替你难受哇!”(因为遇夫曾著有《老子古义》一书故也。)

哈哈!“群言堂”要关门了,再会吧!一九二四,四,二三(本篇发表于1924年4月27日《晨报副刊》,署名玄同。)

反日救国的一条正路

刘半农

苏州人打架,把辫子往头上一盘,握着拳头大呼三声“来!来!来!”到真要打了,他却把辫子往后一抹,发脚便逃,口中说声“今天没吃饱饭,不打你,明天收拾你”。

这一段故事,真把苏州人挖苦得够了。然而,我们自己想想,我们的举动,我们的所谓“救国事业”,还不是道地的苏州货!

国难临头了,我们开大会,派职员,打电报,发宣言,游行,示威,演讲,贴标语,叫口号,缠墨纱,甚至于写血书,看上去何尝不慷慨激昂,轰轰烈烈,可是,只须看见一个日本兵拿着枪来了,保管吓得大家一哄而散;只须听见一声日本枪,保管吓得大家魂不附体;恐怕还不见得能像苏州人从容不迫的说声“今天没吃饱饭,明天收拾你”。

我说这话并不是冤人,也不是要“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却因事实是如此,与其有话留给别人说,不如自己说。

前星期二,某处某某两校学生,结队游行既毕,忽然听见一个消息,说日本兵要到两校附近去练习打靶,已得当地公安局许可。嗐!好!两校的学生,连夜就吓得精光!有一部分趁火车逃到了北平,见了人就气喘喘的问:“不好了!日本兵要占据我们的学校了,有什么办法?”

有什么办法!人家只吹了一口气,就叫你们不远数百里一逃而至北平,还有什么办法!

当我们结队游行了大半天,叫了大半天的口号之后,回到家中,可真有些累了。我们坐一坐,喝口水,擦把脸,自己想:今天辛苦了,救了大半天的国。

不差,的确辛苦了,的确救了大半天的国:这是事实,非但是事实,亦许还是真理!

但是,就国的一方面说,劳你驾去救它,费了这么大的劲,它受到了一丝一毫一粒芝麻大的益处没有?

我敢干脆的说,没有!因为这也是事实,这也是真理。

非但国没有受到益处,而且说不定还受到了相当的害处:

你说这种游行示威叫口号可以吓倒日本人么?日本人就不怕你这一手。非但不怕,而且正要利用:他可以用这些材料向国际宣传,说中国人频频加以仇视与侮辱,致两国间有不愉快的感情,为自卫计,不得不有断然的处置。同时他还可以用这些材料去刺激本国的军人,使他们对于中国人更加仇恨,在打仗时更加活跃。

你说你要借此唤醒本国人么?能醒的不唤自醒,不能醒的唤也不醒。我亲眼看见游行队在街上走,街旁的市民报之以冷笑,甚至于加以一两句尖酸刻毒的批评。他们的铺子里正堆满着日本货;他们正要借着日本货的来源减少而居奇;他们正要借此机会而向有政治关系的银行挤兑;他们正要借此做标金;正要借此把银元的价值从四十吊抑低到三十五六吊。你向他们呼号,他们不把日本人作敌人,却先把你们当作敌人。

我们都有我们的正业:读书的应当读书,教书的应当教书。读一点钟书和教一点钟书对于国家有什么好处,虽然目前看不见,但总在国家的进益项下记着。假定一个青年因为游行叫口号而牺牲三点钟,一百万青年就可以牺牲三百万点钟。无端在国家的进益项下减少了三百万点钟的正当工作及其效率,而其替代工作之效率等于零,这是何等重大的损失。

我们应当知道,我们所叫的口号,并不是五印掌心雷,可以叫日本人望风而靡;也不是张天师的神符,可以叫麻木不仁的国民一变而为生龙活虎。我们要救国,无论对内对外,应另取一条切实有效的途径,不能老用这一套村童撒野,村妇骂街的幼稚手段。

我们应当知道,此番日本出兵,并不是由于一朝一夕之愤,却是二三十年以来处心积虑的结果;所以既然出了兵,决不能像五三那次一样轻易撤去。他们或者竟要老老实实的永远占据土地,因为我们虽然承认满蒙是我们的,他们却承认满蒙是他们的;在这种观察点之下,他们觉得永远占据土地,正是分所当然,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或者他们因为国际的空气不大好,暂时特别客气些,把土地交还给我们,可是,所交还的是名,所侵占的是实;所交还的是肤廓,是糟粕,所侵占的是膏血,是精华。总而言之,半斤还是八两,满蒙从此完结。

我们应当知道,日本之所以要占据满蒙,虽然是帝国主义者的野心的具体的表露,却也是势有所不得不然。他们国小民多,若不向外发展,决然不能生存;而要向外发展,除满蒙外实无更好的路径。所以他们对于满蒙的竞争,决然不是随便的尝试,决然不是无端同中国人开玩笑,决然不是儿戏。他们能得到满蒙就是一条活路,得不到就是一条死路。所以,要是我们以为中国有的是地方,这满蒙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那就不如趁早奉送给他,也省得许多麻烦,省得彼此伤了和气!要是以为满蒙是应当争的,那就必须彻底了解这种的争不是尝试,不是开玩笑,不是儿戏,而是个判定你死我活,或我死你活的大决斗。必须有了这样的见解,然后才可以争一争。

我们应当知道,所谓不抵抗,实在只是不能抵抗。沈阳驻有五万重兵,只不到一千个日本兵就占据了沈阳城!退到一百万步说,你即使不开枪抵抗,难道不能关一关城门,使他攻上三天五天么?从此我们可以明了,中国之所谓兵,只是一大堆的宜于杀戮同胞的刽子手,要放到国际的疆场上去,只是增加国际的笑谈而已。

我们应当知道,现在中国所处的地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条路是不抵抗而投降,订一个城下之盟。第二条路就是抵抗,就是打,打必败,败必降,结果也是订一个城下之盟。

我们应当知道,日本此次出兵,虽然是军人方面的自动,没有经过正当的政治手续,所以币原说:“吞满洲无异于吞炸弹”;其余在政治上较有远大眼光者,亦以为日本宪政从此破坏,是日本本身的一件大事。但这是日本的事,决不与中国相干。日本决不能因为有这样的事就减轻了对于中国的打击;到临了,必还是有实力的武人占了优势,文人只是供奔走而已。所以,假使我们中国人要希望日本的文人武人意见分歧,因而得以苟安一时,苟延残喘,那就与希望日本再有一次大地震一样的渺茫,一样的可耻!

我们应当知道,国际联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国际联盟里的那几位先生,也不过是那么几位先生。别说他们被日本人包围了不肯说公道话,即使肯说,他们手下并没有一支国际军,还不是嘴上擦石灰:白费。而况,中国人自以为得到了“不抵抗”三个字的秘诀,就可以博得人家的同情与眼泪,殊不知“不抵抗”之在欧美人心目中,只是“卑怯”(Coward)的表露,照字典上的解说是“缺乏胆量”(Wanting Courage),“没有灵魂”(Spiritless),以这种资格求助于人,人家虽然表面上同你敷衍,骨底里还不是冷笑一阵子完事!

我们应当知道,中国人挨日本人的打,并不是偶然,是活该!中国的地面比日本大到几十倍,富饶到几十倍,为什么连穷乡僻壤的小铺子里也充满了日本货?中国的人口比日本多到几十倍,军队的数目也多到几十倍,为什么中国人见了日本人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为什么中国的阔人军阀们看了本国全体民众小得不如一颗米,看见了日本的卖金丹卖手枪的流氓就头昏心痛不敢放一个屁?难道日本的富强是买香槟票买来的,中国的贫弱是天火烧成的?如其不是,那就是我们的不争气,是我们的罪孽深重,我们辜负了这神州一片土,我们对不起我们的祖宗!我们居然还有城砖厚的脸皮去向欧美人乞怜!要是我们老照着这样的情形混下去,即使能于保全国土,至多也不过是稍有天良不肯掘卖祖宗坟墓的破落户,不是显亲扬名光前裕后的好子弟。

知道了以上各点,然后才可以说反日,然后才可以说救国。

反日与救国虽然可以连接在一起说,却并不是一件事,应当分别而论。

先说反日。

何以到反日,因为日本人是我们的仇人,而且不是普通的仇人,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死仇!

对付死仇并不是打哈哈的,必须能忍能做,然后才可以达到报仇雪耻的目的。

所谓能忍,是说无论你用怎样不堪的手段对待我,我只是忍受。你骂我,我忍受;你打我,我忍受;甚至于你要杀我,我若认为应当忍受,还是忍受。

我们没有感情上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有事理上的“在应忍时无不可忍”。

我们唯一的表示是:你骂我,我不响;你打我,我不讨饶,我不哭;我们有眼泪往肚子里汪,决不掉给你日本人看。

我们平时对于日本人无所用其忿忿然;见了面点头还是点头,握手还是握手——但须记得,这便是将来拿着刀子通你的手。

我们宁饿死,不与日本人发生任何职业上的合作关系,小而至于拉车的不拉日本人,大而至于月薪六百元的东方文化委员会委员也不干。

我们立誓终身不买日本货(除有关知识的书籍,及往日本游历时),天天自己摸着良心自顶至踵检查一下:我们不必硬劝别人,别人自然会被我们的血诚所感动;也不必硬去取缔奸商,到没有人买了,奸商也就无从奸起了。

我们一切都是不动声色,只是痛心切齿的记牢了四个字:总有一天!

到了那一天,我们就做,我们就拼命。

我们有枪就用枪,没有枪就用刀,没有刀可以用木棍,用树枝,用砖石,再没有,我们有头可以撞,有拳可以挥,有脚可以踢,有牙齿可以咬!“困兽犹斗”:当一条狗被人打得要死的时候,它还能占据了一只墙角,睁着惨绿的眼睛,露着雪白的牙齿,想要用最后的力量咬了你一毒口才死,难道中国人就不如一条狗!

我们拼!能组成军队就用军队拼,不能组成军队连合了十个八个人三个五个人也可以拼,单独一个人也可以拼!你叫我们军队也好,土匪也好,暴徒也好,什么名义都可以,我们所要的是拼。一个拼死一个不赔本,一个拼死两个还赚一个!

只须世界上还剩得一个中国人,你们日本人休想好好的过;只须世界上还剩得一滴中国人的血,必须拼到了你们日本人相等的血才甘心。

这就是我所主张的忍与做。

怎样救国?

国是个有机物,并不是呆然的一大块。

现在的中国,并不像欧战后的德国一样只受了些硬伤,乃是每一个组织每一个细胞都在出脓都在腐烂。

细胞就是我们自己,组织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业。

所以,要救国,先该救我们自己,先该救我们自己的事业,自己不肯救,只是呼号着“救!救!救!”其结果必至于不可救。

要救我们自己,应该时时刻刻努力,把自己做成一个堂堂正正能在这竞争剧烈的世界上站得稳脚头的人;应该时时刻刻责问自己:所做的事,是不是不问大小,每一件都可以在国家的总账簿上画一个正号,不画一个负号。

要救我们的事业,应当问一问自己所做的事业是不是可以和外国同等的人所做的同等的事业一样好,或比我们更好;做学生的,应当问一问自己的程度能不能比上外国同等的学生,所用的功力能不能比上外国同等的学生;做教员的,应当问一问自己能不能和外国同等的教员一样热心于教授,一样热心于研究,自己能不能有什么著作什么发明可以和外国同等的教员相当,自己所造就的人才,和对于学术上的贡献,是不是可以置之于世界学林中而无愧。要是别国的学生别国的教员可以打一百分,而我们只可以打九十九分,那还是我们不长进,应当不分昼夜努力赶向前去。必须别人能打一百分,我们也能打一百分,甚至于可以打一百零一分一百零二分,那才算救了我们的事业。

我们不应当看轻我们自己和我们自己的事业。在国的总账簿上,小学教员是一个人,国民政府主席也只是一个人;一个小学教员能尽职,其价值不亚于一个国民政府主席能尽责。

我们应当锻练我们的身体。在和平时,这身体是做事业的工具;到战时就是杀敌的利器。

我们应当珍爱国家的血本。日本货固然终身不买,别国货能不买总不买,能有国货总用国货。能替国家省下一个铜子,即是替国家多保留一分元气。

我们应当认定现在是卧薪尝胆刻苦耐劳的时代,把什么,“颓废主义”,“享乐主义”,以及“摩登”“跳舞”等淫逸丧志的东西,一概深恶痛绝,视同蛇蝎。

我们应当爱美。但要爱真的美,不要爱假的美。行为纯洁,不做卑鄙龌龊的事,那是美。人格完全,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那是美。到必要时,杀身成仁,死得干干净净,那是美。有钢铁一样坚固的身体,有金钢钻一样刚强而明亮的灵魂,外面穿件兰布大褂,也掩不住他的美。要是做女人的以涂脂抹粉为美,做男子的海,恐怕不容易再有那样合作的机会,这一点稿子,也就很可珍贵了。

我现在把这部稿子印出,并没有什么用意,也没有什么感想。也不想谋利,因为我同出版人说好:“我也不要抽版税,你也不要定高价,希望同好的人购买起来可以方便些。”那么,究竟为什么要印呢?简单说来,只是因为有趣可玩而已。当然,现在的时候决然不是玩这玩那的时候,但我自己相信,我虽然不能担着大粪做直接生利的工作,也不能荷着长枪做直接救国的工作,而对于我自己名下的本分工作,无论在故纸堆中或新纸堆中,总还孳孳不倦未敢后人。现在弄这一些小玩意儿,正如小孩子上学回家取他所心爱泥人儿抱抚一回,若然做父母的人还要呵责他,旁人还要笑他“这孩子没出息”,那也自然无话可说。

有几位朋友劝我把自己的诗稿也放一两首进去,我却未能从命。第一,因为那时的稿子,早已没有,现在既然找不出,自然也不便倒填了年月假造。第二,听说有位先生编印世界名画集,内分三部,第一部是外国名画,第二部是本国名画,第三部就是他自己的名画。这真是一妙绝古今的编制法,可惜我竟不能造起一个“初期白话名诗”之类的名目来,要是能于造成,我也就很有胆量和勇气把我自己的名诗放进去。

在旧纸夹中找到了七张《新青年》稿纸,就用来抄写初期白话诗稿的目录,且在目录后面随笔写了一大堆废话,到废话说完,七张稿纸也就快写完了。二十一年十二月廿八日刘半农复书于寓之含辉堂

人生论

许地山

老子底人生论是依据道底本性来说明底。这也可以从两方面来说明:一是人生底归宿,一是生活底方术。人生底归宿属于历史哲学底范围。老子所主张底是一种尚古主义,要从纷乱不安的生活跑向虚静的道。人间的文明从道底观点说来,是越进展越离开道底本性。第十八章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十四章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又,第三十九章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乃至“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这样崇尚古昔,所谓仁义,智慧,忠孝等都是大道废后的发展。古昔大道流行,人生没有大过大善,大智大愚,大孝大慈,等等分别。所以要“绝圣弃智,”使“民利百倍。”“绝仁弃义,使民复孝慈。”(十九章)古时没有仁义,忠孝,智慧等名目,却有其实;现在空有其名,却是离实很远。

老子底历史哲学既然是一种尚古主义,它底生活方术便立在这基础上头。生活方术可以分为修己治人两方面。修己方面,老子所主张底,如第十章所举底“玄德”,乃至不争,无尤,第九章,任自然,第十七章,尚柔弱,第三十六,七十八章,不以身先天下,第七章,知足,知止,第四十四章,等都是。崇尚谦弱,在修己方面固然很容易了解,但在治人方面,有时免不了要发生矛盾。老子底历史观并不彻底,所以在治人底理论上也欠沉重。因为道是无为,故说“我无为而民自化。”五十七章“圣人无为,故无败。”穴六十四章一个统治天下底圣人须要无欲得一,三十九章“常使民无知”第三章,此处还要排除名言,弃绝智慧,三十二章说,“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又二章说,“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六十五章说,“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这些话说得容易,要做得成,却是很难。我们说它底不沉重便在这里。取天下与治天下便是欲望所在,也必得有所作为,这样,道底本性所谓无欲无为从那里实现出来呢?若说,“无为而无不为,”无不为说得通,无为便说不通了。治天下既不以仁义礼信,一切都在静默中过活,如果这个便是无为,那么守静底守,致虚底致,抱一底抱,得一底得,乃绝仁弃义底绝底弃,算为不算呢?又,治天下即不能无所作为,保存生命即不能无欲。总而言之,老子底人生论在根本上不免与道相矛盾。这个明是讲治术底法家硬把与他不相干底道家所主张底道论放在政治术里所露出来底破绽。假如说老子里所指底道应作两面观,一是超乎现象,混混沌沌底道,或根本道;一是从根本道所生,而存于万物当中底道,或交易道,那么这道底两方面底关系如何,也不能找出。

人生底根本欲望是生底意志,如果修己治人要无欲无为,就不能不否定人间,像佛教一样,主张除灭意志和无生。现在书中找不出一句含有这种意义底句子。老子也含有中国思想底特性,每一说理便是解释现实,生活底直接问题,不但肯定人生,并且指示怎样保持底方术。人底本性与道底本质底关系如何,老子一样地没有说明,甚至现出矛盾。如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书中最矛盾的一句话。知者和言者都是有为,不言可以说是无作为,不知却不能说是无为。即然主张无为,行不言之教,为什么还立个知者?既然弃知,瞎说一气,岂不更妙!大概这两句是当时流俗的谣谚,编《老子》底引来讽世底。《老子》中这类矛盾思想大抵都含着时代的背景。编者或撰者抱着反抗当时的文化、道德和政治。在那时候,人君以术临民,人民以智巧相欺,越讲道德仁义。人生越乱,于是感到教育无功,政治无效,智慧无利,言说无补。在文化史上,这种主张每出现于社会极乱底时代,是颓废的、消极的,这种思想家,对于人生只理会它底腐败的、恶的、破坏的和失败的方面,甚至执持诡辩家或嬉笑怒骂底态度。他对于现实底不满常缺乏革新底理想,常主张复古。这可以叫做黑暗时代哲学,或乱世哲学。

乱世哲学底中心思潮只能溢出两条路,一是反抗既成的组织与已立的学说,二是信仰机械的或定命的生活。走这两条路底结果,是返古主义与柔顺主义。因为目前的制度、思想等,都被看为致乱底根由,任你怎样创立新法,只会越弄越坏,倒不如回到太古的朴素生活好。又,无论你怎样创制,也逃不了已定的命运,逃不了那最根本的法理或道。这思想底归宿,对于前途定抱悲观,对于自我定成为独善主义甚至利己主义。在《老子》里尽力地反对仁义孝慈,鼓吹反到古初的大道。伦常的观念一点也没有,所以善恶底界限也不必分明。第二十章“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便是善恶为无分别底口气。在实际生活上,这是不成的,《老子》里所说底道尽管玄妙,在实践上免不了显示底疏忽和矛盾底原故即在这上头。不讲道德,不谈制度,便来说取天下,结果非到说出自欺欺人底话不可。

老子底玄学也很支离,并不深妙。所说一生二,乃至生万物,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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