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8 13:57:31

点击下载

作者: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沙之书

沙之书试读:

另一个人

事情发生在一九六九年二月,地点是波士顿北面的剑桥。当时我没有立即写出来,因为我第一个想法是要把它忘却,免得说蠢话。如今到了一九七二年,我想如果写出来,别人会把它看作故事,时间一久,我自己或许也会当成是故事。

事情进行时,我觉得不合情理,在此后的失眠的夜晚,越想越不对头。但这并不是说别人听了也会震惊。

那是上午十点钟光景。我坐在查尔斯河边的一条长椅上。右面五百米左右有一座不知什么名称的高层建筑。灰色的河水夹带着长长的冰凌。河流不可避免地使我想到时间的流逝,两千多年前的赫拉克利特的形象。前一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我认为学生们对我下午的讲课很感兴趣。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我突然觉得当时的情景以前早已有过(心理学家们认为这种印象是疲劳状态)。我的长椅的另一头坐着另一个人。我宁愿独自待着,但不想马上站起来走开,以免使人难堪。另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吹起了口哨。那天上午的许多揪心事就从那一刻开始了。他吹的,或者试图吹的口哨(我一向不喜欢充内行),是埃利亚斯·雷古莱斯的《废墟》的当地配乐。乐曲的调子把我带到一个已经消失的院落,想起了多年前去世的阿尔瓦罗·拉菲努尔。接着他念起词句来。那是开头一节十行诗的词句。声音不是拉菲努尔的,但是学拉菲努尔。我惊骇地辨出了相似之处。

我凑过去对他说:“先生,您是乌拉圭人还是阿根廷人?”“阿根廷人,不过从一九一四年起我一直住在日内瓦,”他回答道。

静默了好久。我又问他:“住在马拉纽街十七号,俄国教堂对面?”

他回说不错。“那么说,”我蛮有把握地说,“您就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我也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我们目前是一九六九年,在剑桥市。”“不对,”他用我的声音回答,声音显得有些遥远。

过了片刻,他坚持说:“我现在在日内瓦,坐在罗纳河边的一条长椅上。奇怪的是我们两个相像,不过您年纪比我大得多,头发也灰白了。”

我回说:“我可以向你证明我不是瞎说。我可以告诉你陌生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那幢房子里有一个银制的马黛茶罐,底部是盘蛇装饰,是我们的曾祖父从秘鲁带回来的。鞍架上还挂着一个银脸盆。你房间里的柜子摆了两排书。莱恩版三卷本的《一千零一夜》,钢版插图,章与章之间有小号字的注释,基切拉特的拉丁文字典,塔西佗《日耳曼地方志》的拉丁文原版和戈登的英文版,加尼埃尔出版社出的《堂吉诃德》,里韦拉·英达尔特的《血栏板》,扉页上有作者题词,卡莱尔的《成衣匠的改制》,一本《艾米尔传》,还有一册藏在别的书后面的平装本的有关巴尔干民族性风俗的书。我还记得杜博格广场房屋一层楼的傍晚的情景。”“不是杜博格,是杜福尔,”他纠正说。“好吧,杜福尔。这些证明还不够吗?”“不够,”他回道,“这些证明不说明任何问题。如果我在做梦的话,您当然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您长长的清单根本没有用。”

他反驳得有道理。我说:“如果今天早晨和我们的邂逅都是梦境,我们两人中间的每一个都得认为做梦的是他自己。也许我们已经清醒,也许我们还在做梦。与此同时,我们的责任显然是接受梦境,正如我们已经接受了这个宇宙,承认我们生在这个世界上,能用眼睛看东西,能呼吸一样。”“假如我们继续做梦呢?”他急切地问道。

为了让他和让我自己安心,我装出绝不存在的镇静。我对他说:“我的梦已经持续了七十年。说到头,苏醒时每人都会发现自我。我们现在的情况正是这样,只不过我们是两个人罢了。你想不想稍稍了解一下我的过去,也就是等待着你的未来?”

他不做声,但是点头同意了。我有点颠三倒四地接着说:“母亲身体硬朗,还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查尔加斯街和马伊普街的老家,不过父亲三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死于心脏病。先前中风后半身不遂;左手搁在右手上面,像是孩子软弱无力的手放在巨人的手上。他最后活得不耐烦了,但是从不抱怨。祖母也死在那幢房子里。临终前几天,她把我们都叫到床前,对我们说:‘我是个很老的老太婆,大半截已经入土了。这种事太平常了,你们谁都不必大惊小怪。’诺拉,你的妹妹,结了婚,有两个孩子。顺便问一句,家里人怎么样?”“挺好。父亲还老是取笑宗教信仰。昨晚还说耶稣和高乔人一样,不愿意受牵连,因此总是用寓言传教。”

他迟疑了片刻,问我说:“您呢?”“我不知道你写了多少本书,只知道数目太多。你写的诗只讨你自己喜欢,写的短篇小说又太离奇。你还像父亲和我们家族许多别的成员那样讲课。”

使我高兴的是他只字不问我出版的书的成败。我换了口气,接着说:“至于历史……又有一次大战,交战各方几乎还是那几个国家。法国很快就投降了,英国和美国对一个名叫希特勒的德国独裁者发起一场战役,是滑铁卢战役的重演。一九四六年,布宜诺斯艾利斯又出了一个罗萨斯,和我们那位亲戚很相像。一九五五年,科尔多瓦省挽救了我们,正如恩特雷里奥斯以前挽救过我们一样。现在情况不妙。俄国正在霸占全球;美国迷信民主,下不了当帝国的决心。我们的国家变得越来越土气。既土里土气,又自以为了不起,仿佛没有睁开眼睛看看外面。如果学校里不开拉丁文课程,改教瓜拉尼土语,我也不会感到惊奇。”

我发现他根本不注意听我讲话。对于不可能而又千真万确的事情的恐惧把他吓住了。我没有子女,对这可怜的小伙子感到一种眷恋之情,觉得他比我亲生的儿子还亲切。我见他手里捏着一本书。我问他是什么书。“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邪恶的人》,或者我想是《群魔》吧,”他不无卖弄地回答。“我印象模糊了。那本书怎么样?”

我话一出口马上觉得问得有些唐突。“这位俄罗斯大师,”他提出自己的见解说,“比谁都了解斯拉夫民族灵魂的迷宫。”

这一修辞学的企图使我觉得他情绪已经平静。

我问他还浏览过那位大师的什么作品。

他说了两三个书名,包括《双重人格》。

我问他阅读时是否像看约瑟夫·康拉德的作品那样能清晰地区别书中人物,还问他有没有通读全集的打算。“说实话,没有,”他略感诧异地回答。

我问他在写什么,他说他正在写一本诗,书名打算用《红色的颂歌》。他还想到《红色的旋律》。“为什么不可以?”我对他说。“你可以援引著名的先例。鲁文·达里奥的蓝色诗集和魏尔兰灰色的《感伤集》。”

他不予理睬,自顾自解释说他的诗集要歌颂全人类的博爱。当代的诗人不能不面对现实。

我陷入沉思,接着问他是不是真的对所有的人有兄弟之情。比如说,对所有的殡仪馆老板,所有的邮递员,所有的潜水员,所有无家可归的人,所有失音的人,等等。他对我说他的集子谈的是被压迫、被遗弃的广大群众。“你所说的被压迫、被遗弃的广大群众,”我说,“只是一个抽象概念。如果说有人存在,存在的只是个别的人。昨天的人已不是今天的人,某个古希腊人早已断言。我们两个,坐在日内瓦或者剑桥的一张长椅上,也许就是证明。”

除了历史的严格的篇章之外,值得回忆的事实并不需要值得回忆的词句。一个垂死的人会回忆起幼时见过的一张版画,即将投入战斗的士兵谈论的是泥泞的道路或军士长。我们的处境是绝无仅有的,老实说,我们都没有思想准备。我们不可避免地谈起了文学,不过我谈的无非是常向新闻记者们谈的话题。我的另一个我喜欢发明或发现新的隐喻,我喜欢的却是符合隐秘或明显的类比以及我们的想象力已经接受的隐喻:人的衰老和太阳的夕照,梦和生命,时间和水的流逝。我向他提出这个看法,几年后我还要在一本书中加以阐明。

他似乎没有听我说,突然问道:“如果您做了我,您怎么解释说,您居然忘了一九一八年和一位自称也是博尔赫斯的老先生的邂逅呢?”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难题。我毫无把握地回答:“我也许会说事情太奇怪了,我试图把它忘掉。”

他怯生生地提了一个问题:“您的记忆力怎么样?”

我明白,在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眼里,七十多岁的老头和死人相差无几。我回说:“看来容易忘事,不过该记住的还能记住。我在学盎格鲁–撒克逊文,成绩不是全班级最后一名。”

我们的谈话时间太长,不像是梦境。

我突然想出一个主意。“我马上可以向你证明你不是和我一起做梦,”我对他说。“仔细听这句诗,你从未见过,可是我背得出。”

我慢条斯理地念出那句著名的诗:

星球鳞片闪闪的躯体形成蜿蜒的宇宙之蛇。

我觉察到他惊讶得几乎在颤抖。我低声重复了一遍,玩味着每个闪闪发亮的字。“确实如此,”他嗫嚅说。“我怎么也写不出那种诗句。”

诗的作者雨果把我们联结起来。

我回想起先前他曾热切地重复沃尔特·惠特曼的一首短诗,惠特曼在其中回忆了他与人同享的、感到真正幸福的海滩上的一个夜晚。“如果惠特曼歌唱了那个夜晚,”我评论说,“是因为他有此向往,事实上却没有实现。假如我们看出一首诗表达了某种渴望,而不是叙述一件事实,那首诗就是成功之作。”

他朝我干瞪眼。“您不了解,”他失声喊道。“惠特曼不能说假话。”

半个世纪的年龄差异并不是平白无故的。我们两人兴趣各异,读过的书又不相同,通过我们的谈话,我明白我们不可能相互理解。我们不能不正视现实,因此对话相当困难。每一个人都是对方漫画式的仿制品。情况很不正常,不能再持续下去了。说服和争论都是白费力气,因为它不可避免的结局是我要成为我自己。

我突然又记起柯尔律治的一个奇想。有人做梦去天国走了一遭,天国给了他一枝花作为证据。他醒来时,那枝花居然还在。

我想出一个类似的办法。“喂,你身边有没有钱?”我问他。“有,”他回答说。“我有二十法郎左右。今晚我要请西蒙·吉奇林斯基在鳄鱼咖啡馆聚聚。”“你对西蒙说,让他在卡卢其行医,救死扶伤……现在把你的钱币给我一枚。”

他掏出三枚银币和几个小钱币。他不明白我的用意,给了我一枚银币。

我递给他一张美国纸币,那些纸币大小一律,面值却有很大差别。他仔细察看。“不可能,”他嚷道。“钞票上的年份是一九六四年。”(几个月后,有人告诉我美元上不印年份。)“这简直是个奇迹,”他终于说。“奇迹使人恐惧。亲眼看到死了四天的拉撒路复活的人也会吓呆的。”

我们一点没有变,我想道。总是引用书上的典故。

他撕碎钞票,收起了那枚银币。

我决定把银币扔到河里。银币扔进银白色的河里,画出一道弧线,然后消失不见,本可以给我的故事增添一个鲜明的形象,但是命运不希望如此。

我回答说超自然的事情如果出现两次就不吓人了。我提出第二天再见面,在两个时代、两个地点的同一条长椅上碰头。

他立即答应了,他没有看表,却说他已经耽误了时间。我们两人都没有说真话,每人都知道对方在撒谎。我对他说有人要找我。“找您?”他问道。“不错。等你到了我的年纪,你也会几乎完全失明。你只能看见黄颜色和明暗。你不必担心。逐渐失明并不是悲惨的事情。那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

我们没有握手便告了别。第二天,我没有去。另一个人也不会去。

我对这次邂逅思考了许多,谁也没有告诉。我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邂逅是确有其事,但是另一个人是在梦中和我谈话,因此可能忘掉我;我是清醒时同他谈话,因此回忆起这件事就使我烦恼。

另一个人梦见了我,但是梦见得不真切。现在我明白他梦见了美元上不可能出现的年份。

乌尔里卡

他把出鞘的格拉姆剑放在两人中间。《伏尔松萨迦》,二十七

我的故事一定忠于事实,或者至少忠于我个人记忆所及的事实,两者相去无几。事情是前不久发生的,但是我知道舞文弄墨的人喜欢添枝加叶、烘托渲染。我想谈的是我在约克市和乌尔里卡(我不知道她姓什么,也许再也不会知道了)邂逅的经过。时间只包括一个夜晚和一个上午。

我原可以无伤大雅地说,我是在约克市的五修女院初次见到她的(那里彩色玻璃拼镶的长窗气象万千,连克伦威尔时代反对圣像崇拜的人都妥为保护),但事实是我们是在城外的北方旅店的小厅里相识的。当时人不多,她背朝着我。有人端一杯酒给她,她谢绝了。“我拥护女权运动,”她说。“我不想模仿男人。男人的烟酒叫我讨厌。”

她想用这句话表现自己的机敏,我猜决不是第一次这么说。后来我明白她并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我们并不是永远言如其人的。

她说她去参观博物馆时已过了开馆时间,但馆里的人听说她是挪威人,还是放她进去了。

在座有一个人说:“约克市并不是第一次有挪威人。”“一点不错,”她说。“英格兰本来是我们的,后来丧失了,如果说人们能有什么而又能丧失的话。”

那时候,我才注意打量她。威廉·布莱克有一句诗谈到婉顺如银、火炽如金的少女,但是乌尔里卡身上却有婉顺的金。她身材高挑轻盈,冰肌玉骨,眼睛浅灰色。除了容貌之外,给我深刻印象的是她那种恬静而神秘的气质。她动辄嫣然一笑,但笑容却使她更显得冷漠。她一身着黑,这在北部地区比较罕见,因为那里的人总喜欢用鲜艳的颜色给灰暗的环境增添一些欢快。她说的英语清晰准确,稍稍加重了卷舌音。我不善于观察,这些细节是逐渐发现的。

有人给我们作了介绍。我告诉她,我是波哥大安第斯大学的教授。还说我是哥伦比亚人。

她沉思地问我:“作为哥伦比亚人是什么含义?”“我不知道,”我说。“那是证明文件的问题。”“正如我是挪威人一样,”她同意说。

那晚还说什么,我记不清了。第二天,我很早就下楼去餐厅。夜里下过雪,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荒山野岭全给盖没。餐厅里没有别人。乌尔里卡招呼我和她同桌坐。她说她喜欢一个人出去散步。

我记起叔本华一句开玩笑的话,搭腔说:“我也是这样。我们不妨一起出去走走。”

我们踩着新雪,离开了旅店。外面阒无一人。我提出到河下游的雷神门去,有几英里路。我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乌尔里卡;除了她,我不希望同任何人在一起。

我突然听到远处有狼嗥叫。我生平没有听过狼嗥,但是我知道那是狼。乌尔里卡却若无其事。

过一会儿,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昨天在约克礼拜堂看到的几把破剑,比奥斯陆博物馆里的大船更使我激动。”

我们的路线是错开的。乌尔里卡当天下午去伦敦,我去爱丁堡。“德·昆西在伦敦的茫茫人海寻找他的安娜,”乌尔里卡对我说。“我将在牛津街重循他的脚步。”“德·昆西停止了寻找,”我回说。“我却无休无止,寻找到如今。”“也许你已经找到她了,”她低声说。

我福至心灵,知道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对我来说并不受到禁止,我便吻了她的嘴和眼睛。她温柔而坚定地推开我,然后痛快地说:“到了雷神门的客栈我就随你摆布。现在我请求你别碰我。还是这样好。”

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独身男人,应许的情爱是已经不存奢望的礼物。这一奇迹当然有权利提出条件。我想起自己在波帕扬的青年时期和得克萨斯一个姑娘,她像乌尔里卡一样白皙苗条,不过拒绝了我的爱情。

我没有自讨没趣问她是不是爱我。我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次艳遇对我也许是最后一次,对那个光彩照人的、易卜生的坚定信徒却是许多次中间的一次罢了。

我们手挽手继续走去。“这一切像是梦,”我说。“而我从不梦想。”“就像神话里的那个国王,”乌尔里卡说。“他在巫师使他睡在猪圈里之前也不做梦。”

过一会儿,她又说:“仔细听。一只鸟快叫了。”

不久我们果然听到了鸟叫。“这一带的人,”我说,“认为快死的人能未卜先知。”“那我就是快死的人,”她回说。

我吃惊地瞅着她。“我们穿树林抄近路吧,”我催促她。“可以快一点到雷神门。”“树林里太危险,”她说。

我们还是在荒原上行走。“我希望这一时刻能永远持续下去,”我喃喃地说。“‘永远’这个词是不准男人们说的,”乌尔里卡十分肯定地说。为了冲淡强调的语气,她请我把名字再说一遍,因为第一次没有听清楚。“哈维尔·奥塔罗拉,”我告诉她。

她试着说一遍,可是不成。我念乌尔里卡这个名字也念不好。“我还是管你叫西古尔德吧,”她微微一笑说。“行,我就是西古尔德,”我答道。“那你是布伦希尔特。”

她放慢了脚步。“你知道那个萨迦的故事吗?”我问道。“当然啦,”她说。“一个悲惨的故事,后来被德国人用他们的尼伯龙人的传说搞糟了。”

我不想争辩,回说:“布伦希尔特,你走路的样子像是在床上放一把剑挡开西古尔德。”

我们突然发现客栈已在面前。它同另一家旅店一样也叫北方旅店,并不使我感到意外。

乌尔里卡在楼梯高处朝我嚷道:“你不是听到了狼嗥吗?英国早已没有狼了。快点上来。”

我到了楼上,发现墙上按威廉·莫里斯风格糊了深红色的壁纸,有水果和禽鸟交织的图案。乌尔里卡先进了房间。房间幽暗低矮,屋顶是尖塔形的,向两边倾斜。期待中的床铺反映在一面模糊的镜子里,抛光的桃花心木使我想起《圣经》里的镜子。乌尔里卡已经脱掉衣服。她呼唤我的真名字,哈维尔。我觉得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家具和镜子都不复存在。我们两人中间没有钢剑相隔。时间像沙漏里的沙粒那样流逝。地老天荒的爱情在幽暗中荡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占有了乌尔里卡肉体的形象。

代表大会

他们朝一座高大的城堡走去,看到城墙上有这么几行文字:“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属于全世界。你们进来时经过这里,出去时还要经过这里。”狄德罗:《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一七六九年)

我名叫亚历山大·费里。我有幸结识的《大理石雕》的作者说,我的姓名既带光荣的金属,又有伟大的马其顿人的遗风。但是这个掷地有声的威武的名字同写这篇东西的灰溜溜的人并不相似。我现在在圣地亚哥德尔埃斯特罗街的一家旅馆楼上,这里虽说是南城,但已没有南城的特色了。我已经七十多岁,还在教英语,学生为数不多。由于优柔寡断、漫不经心,或者别的原因,我没有结婚,如今还是单身。我并不为孤独感到苦恼,容忍自己和自己的怪癖需要很大努力。我发现自己垂垂老矣,确凿无疑的症状是对新鲜事物不感兴趣,不觉惊异,也许是因为我注意到新鲜事物也不特别新鲜,只有一些微小的变化而已。年轻时,我感怀的是傍晚、郊区和不幸;如今是市中心的早晨和宁静。我不再以哈姆雷特自拟。我加入了保守党和一个象棋俱乐部,经常以旁观者的身份心不在焉地去看看。好奇的人可以在墨西哥街国家图书馆某个幽暗的书架上找到我写的《约翰·威尔金斯的分析语言》,这部作品最好重版,以便修订其中的许多疏漏错误。据说图书馆的新馆长是个文人,从事古文字的研究工作,仿佛现代文字还不够简单似的,他还致力于颂扬一个想象的江湖气十足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从不想了解它。我是一八九九年来到这个城市的,只有一次偶然碰上一个江湖哥们或者据说是江湖哥们的人。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不妨把那件事写出来。

上文说过,我是单身一人;前几天,一个听我谈起费尔明·埃古伦的邻居告诉我埃古伦已经在埃斯特角去世。

那个人从来不是我的朋友,但是他死去的消息却使我郁郁不乐。我知道自己很孤独;我成了世界上唯一知道代表大会事件的人,再没有谁和我分享那件事的回忆了。如今我是最后一个大会代表。当然,所有的人都是代表,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是,但是我的情况和别人不同。这一点我很清楚,它使我和目前以及将来的无数伙伴有所不同。当然,我们在一九〇四年二月七日以最神圣的名义发誓决不泄露代表大会的内情(世界上有没有神圣或非神圣之分?),不过同样确切的是,我现在成了发伪誓的人也是代表大会的一部分。这句话听来费解,不过能引起读者的好奇心。

不管怎么说,我自找的任务不是容易的。我从没有尝试过记叙体裁,连书信式的叙事文章都没有写过,并且更为严重的是,我记录的故事难以置信。由那位不应被遗忘的诗人,《大理石雕》的作者,何塞·费尔南德斯·伊拉拉,来写这篇文章是最合适的了,但是为时已晚。我决不故意歪曲事实,但我预感到懒散和笨拙会使我不止一次地出些差错。

确切的日期无关宏旨。我们只要记住我是一八九九年从我家乡圣菲省来的。我一直没有回去过,尽管布宜诺斯艾利斯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我已经习惯于这个城市,正如人们习惯于自己的身体或者一种老毛病那样。我不太在乎地预见到自己快死了,因此我得克制离题的脾气,赶紧讲事情的经过。

岁月不能改变我们的本质,如果我们有本质的话;促使我一晚去参加世界代表大会的冲动,正是最初踏进《最后一点钟报》编辑部的冲动。对于一个外省的穷青年来说,记者的职业有点浪漫,正如首都的穷青年认为当一个高乔或者小庄园的雇工会很浪漫一样。当初我想当新闻记者并不感到惭愧,现在却觉得单调乏味。我记得我的同事费尔南德斯·伊拉拉说过,新闻记者写的东西很快就被人忘掉,他的愿望是写传世之作。他已经雕琢(这是通用的动词)出一些完美的十四行诗,后来略加修润,收在《大理石雕》的集子里出版了。

我记不清第一次是怎么听说代表大会的。也许是出纳付给我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下午,我为了庆祝布宜诺斯艾利斯接纳了我,邀请伊拉拉一起去吃晚饭。他谢绝了,说是不能不参加代表大会。我立即领会到他谈的不是坐落在一条西班牙人集居的街道尽头的有圆拱顶的漂亮建筑,而是某些更秘密、更重要的事情。人们谈论代表大会时,有的带着明显的讽刺口吻,有的压低了声音,有的显得惊恐或好奇,但我相信大家都一无所知。过了几个星期六之后,伊拉拉邀我同去。他对我说已经办好了必要的手续。

那是晚上十来点钟。伊拉拉在电车里告诉我,预备会议一般在星期六举行,堂亚历山大·格伦科埃也许被我的名字打动,批准了申请。我们走进加斯咖啡馆。大会代表大概有十五或二十个,围坐在一张长桌前;我记不清有没有主席台,后来回忆好像有。反正我立即认出了我从未见过的主席。堂亚历山大是个上了年纪的、道貌岸然的人,前额宽阔,灰色眼睛,红胡子已夹有银白。他老是穿深色的长礼服,常常两手交叠搁在拐杖柄上。他身材高大壮实。左边是个年纪比他轻许多的男人,头发也是红色,红得像火,而格伦科埃先生的胡子却叫人联想起秋天的枫叶。右边是个长脸的小伙子,额头低得出奇,衣着像是花花公子。大家都要了咖啡,有几个要了艾酒。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有位妇女在座,在许多男人中间分外突出。长桌另一头有个十来岁的男孩,穿着水手服,过不多久就睡着了。还有一位新教牧师,两个显而易见的犹太人,一个黑人(他像街角上扎堆的闲人那样,脖子围着丝巾,衣服紧裹着身体)。黑人和小孩面前是两杯牛奶可可。其余的人给我印象不深,只记得一位马塞洛·德尔马索先生,特别客气,谈吐文雅,可是以后再也没有见到。我保存着一次会议的照片,拍摄得模糊不清,不准备公布,因为当时的服装、长头发和胡子给与会者一种戏谑的甚至寒酸的神情,使当时的场面显得虚假。任何团体都有创造自己的方言与规矩的倾向;代表大会(它一直给我某种梦幻似的感觉)似乎希望代表们不必急于了解大会的宗旨,甚至不必急于知道同仁的姓名。我很快就明白,我的职责是别提问题,我避免向费尔南德斯·伊拉拉打听,因为问他也不会回答。我每星期六都出席,过了一两个月就懂得规矩了。从第二次会议开始,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南方铁路公司的工程师,名叫唐纳德·雷恩,后来他教我英语。

堂亚历山大沉默寡言;代表们发言时脸并不对着他,不过我觉得是说给他听的,希望得到他赞同。他只要缓缓做个手势,讨论的题目立刻就改变。我逐渐发现,他左边那个红头发的人名字很怪,叫特威尔。我还记得他脆弱的模样,那是某些身材非常高的人的特点,仿佛他们的高度使他们头晕,便成了弯腰曲背。我记得他手里常常玩弄一个铜的罗盘,有时往桌上一放。一九一四年底,他在一个爱尔兰团队当步兵阵亡。老是坐在右边的是前额很低的小伙子,主席的外甥,费尔明·埃古伦。我不再相信现实主义手法,如果有的话只是虚假的体裁;我喜欢把我逐渐明白的东西痛痛快快一下子抖搂出来。首先,我希望让读者了解我以前的情况:我是一个卡西尔达的穷孩子,小庄园雇工的儿子,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突然跻身(我是这样感觉的)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并且也许是世界的核心。已经过了半个世纪,我仍有当初那种眼花缭乱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后肯定还会有。

事实俱在,我尽量说得简单一点。主席堂亚历山大·格伦科埃是乌拉圭庄园主,他的农庄和巴西接壤。他父亲是阿伯丁人,上世纪中叶到美洲定居。他带来一百来本书,我敢肯定,堂亚历山大一辈子就只看了这些书。(我之所以提到这些杂七杂八的、目前都在我手头的书,是因为其中一本有我故事的根源。)第一个格伦科埃死后有子女各一,儿子后来就是我们的主席。女儿和埃古伦家的人结了婚,就是费尔明的妈妈。堂亚历山大向往有朝一日当上议员,但是政治领袖们把他拒于乌拉圭代表大会门外。他好不气恼,决定创立另一个范围更广的代表大会。他想起在卡莱尔激情的篇章里读到过那个崇拜神圣的理念的阿纳察西斯·克卢茨的事迹,克卢茨代表三十六个国籍不同的人,以“人类发言人”的名义在巴黎一次集会上发表演说。在他榜样的启发下,堂亚历山大筹划组织一个代表所有国家、所有人的世界代表大会。预备会议中心设在加斯咖啡馆;开幕式用四年时间筹备,在堂亚历山大的庄园举行。堂亚历山大同许多乌拉圭人一样,不拥护阿蒂加斯,但爱布宜诺斯艾利斯,决定代表大会在他的祖国召开。奇怪的是,原定计划精确无比地执行了。

起初我们都领取固定的津贴,但是大家热情很高,费尔南德斯·伊拉拉虽然和我一样穷,放弃了津贴,大家也这么做了。这一措施很有好处,有助于分清良莠;代表人数减少,剩下我们这些忠贞不渝的人。唯一有报酬的职务是秘书,诺拉·厄夫约德没有其他收入,工作又极其繁重。组织包罗全球的机构不是轻易的事。大量信件电报往返联系。秘鲁、丹麦、印度斯坦都有来信支持。有个玻利维亚人来信说,他的国家没有出海口岸,这种可悲的处境应该列为大会首批讨论的议题。

特威尔聪颖睿智,指出大会牵涉到哲学范畴问题。筹备一个代表全人类的大会像是确定柏拉图式原型的数目,而这是数百年来使思想家们一直困惑不解的谜。他建议不必舍近求远,堂亚历山大·格伦科埃可以代表庄园主,还可以代表乌拉圭人、伟大的先驱者、红胡子的人,以及坐在一张大扶手椅上的人。诺拉·厄夫约德是挪威人。她是不是代表女秘书、挪威女人,或者干脆代表所有美丽的女人?一位工程师是不是足以代表所有的工程师,包括新西兰的在内?

我记得那时费尔明插嘴了。“费里可以代表外国佬,”他哈哈一笑说。

堂亚历山大严肃地瞪他一眼,不慌不忙地说:“费里先生代表移民们,他们的劳动为国家建设作出贡献。”

费尔明·埃古伦总是和我过不去。他一人兼有好几种高傲的身份:乌拉圭人、本地人、吸引所有女人的人、衣着华贵的人、带有巴斯克血统的人,巴斯克人处于历史之外,除了挤牛奶,什么事都不干。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更加深了我们的敌意。一次会议之后,埃古伦提议去胡宁街逛逛。我对这个主意不感兴趣,但为了免得他取笑,还是同意了。同去的还有费尔南德斯·伊拉拉。我们从咖啡馆出去时,迎面过来一个彪形大汉。埃古伦可能有点醉意,推了他一下。那人挡住我们的去路说:“谁想过去先得问问我手里这把匕首。”

我还记得幽暗的门厅里那把匕首的寒光。埃古伦吓得后退几步。我也不知所措,但我的愤恨压倒了惊吓。我伸手去摸腰带,仿佛掏武器的样子,声音坚定地说:“这种事情我们到外面去干。”

陌生人口气一变:“我喜欢的就是这种男子汉。我只是想掂掂你们的分量,朋友。”

这时他笑得很亲切。“交朋友就得害你破费啦,”我对他说,一起出了咖啡馆。

那个拔刀相见的汉子进了一家妓院。我后来听说他名叫塔比亚,或者帕雷德斯,或者类似的名字,专爱寻衅闹事。伊拉拉一直不动声色,到了人行道上,他拍拍我的肩膀,赞许说:“三个人中间有个火枪手。好样的,达达尼昂!”

费尔明·埃古伦由于我目睹了他的怯懦,一直耿耿于怀。

我觉得故事正文仅仅是现在才开始。前面的篇章只记录了偶然性或者命运所要求的条件,以便烘托一件难以置信的事,也许是我生平遇到的最奇怪的事。堂亚历山大·格伦科埃始终是策划的中心,但是我们逐渐不无惊讶地发现真正的主席是特威尔。这个红胡子的怪人恭维格伦科埃,甚至恭维费尔明·埃古伦,但恭维的方式十分夸张,以至于显得像是嘲笑,无损于他的尊严。格伦科埃为他的巨大家产自豪,特威尔摸透了他的脾气,知道让他批准一项计划时只要暗示说计划费用很大,就能通过。我觉得代表大会最初只有一个空架子,特威尔建议不断扩充,堂亚历山大无不同意。他好像处在一个不断伸展的圆圈中心,周边无限扩大,越离越远。比如说,他宣称代表大会不能没有一批参考用书;在书店工作的尼伦斯坦便经常为我们采购胡斯托·帕塞斯的地图和各种各样篇幅浩瀚的百科全书,从普林尼的《自然史》和布维的《通鉴》到那些愉快的迷宫(这是费尔南德斯·伊拉拉的说法),包括法兰西百科全书派、大不列颠百科派、皮埃尔·拉鲁斯、拉尔森、蒙坦纳和西蒙编写的巨著。我记得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抚摩一套绢面的中国百科全书,那些笔力遒劲的版印文字比豹皮的花纹更神秘。我当时还不知道它们的遭遇,因此自然没有惋惜之情。

堂亚历山大对费尔南德斯·伊拉拉和我特别亲热,也许因为只有我们两人不想奉承他。他邀请我们去喀里多尼亚庄园去住几天,泥水匠们已经在那里开工。

经过溯流而上长时间的航行,又换乘木筏,我们在拂晓时到达河对岸。然后我们在寒酸的杂货铺里过夜,在黑山地区通过许多栅栏。我们兼程行进,这里的田野比我出生的小庄园要辽阔荒凉得多。

我至今还保存着我对庄园的两种印象:一是我预先的想象,二是我终于亲眼目睹的情况。我仿佛做梦一样荒唐地想象出圣菲平原和阿瓜斯科连特斯宫殿的不可能的组合;事实上喀里多尼亚庄园只是一座长形土坯房子,尖塔形的茅草屋顶,砖砌的长廊。建筑十分坚固,经得住长期的风吹日晒。墙壁几乎有一巴拉厚,门很宽大。谁都没有想到在周围种些树木。从早到晚没有一丝荫翳。牲口圈是石砌的;牛很多,但都瘦骨嶙峋;马匹也缺少照料,乱蓬蓬的尾巴拖到地面。我第一次尝到新宰牛肉的滋味。庄园里的主食是城里运来的硬饼干;几天后,我听工头说他一辈子没有吃过新鲜面包。伊拉拉问厕所在什么地方;堂亚历山大用手一挥,指向广阔的田野。夜里月光如水,我到外面走走,撞见伊拉拉在解手,附近还有一只鸵鸟好奇地窥视。

晚上气温也不见下降,热得难以忍受,大家都盼望凉快。房间很多,但是低矮,空荡荡的没有什么陈设;我们住的是一个朝南房间,有两张小床,一个柜子,洗脸盆和盛水罐是银的。泥土地没有铺砖或木板。

第二天,我在图书室里发现了卡莱尔的书,便寻找那篇专谈人类发言人阿纳察西斯·克卢茨的文章,正是他把我引到那个早晨和那个荒凉的地方。早餐和晚餐一样,吃完后,堂亚历山大带领我们去看看庄园的工作情况。我们在空旷的平原骑马跑了一里格路。伊拉拉骑马莽撞,出了一点小事故,工头毫无笑容地评论说:“那个布宜诺斯艾利斯人下马的功夫倒不坏。”

我们打老远就望见那项工程。二十来个人已建起一个残缺的阶梯剧场似的东西。门廊和脚手架中间还露出空白的天空。

我不止一次想同那些高乔人攀谈,但是白费心思。他们似乎知道他们和别人不一样。他们自己交谈时,用一种带鼻音的巴西化的西班牙语,言语不多。他们的脉管里显然有印第安和黑人的血液。他们身材矮小精壮;在喀里多尼亚庄园,我算得上高大了,以前从没有遇到这种情况。几乎所有的人都用围腰布,个别一两个人穿灯笼裤。他们和埃尔南德斯或者拉斐尔·奥布利加多笔下的忧郁的人物很不一样,或者没有共同之处。星期六在酒精的刺激下,他们很容易动武。庄园里没有女人,我从没有听到吉他的乐声。

比这一带的人更使我感兴趣的是堂亚历山大的彻底改变。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个和蔼谨慎的老先生;在喀里多尼亚却成了一个严厉的族长,像是大家的长辈。星期日上午,他给雇工们朗读《圣经》,尽管他们一点也听不懂。一天晚上,工头(一个接替他父亲的青年人)来报告我们说有个临时工和雇工在拼刀子。堂亚历山大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他到了有不少人围观的圈子,掏出身边经常携带的匕首交给那个哆哆嗦嗦的工头,站到那两把寒光闪闪的刀子中间。然后我听到他命令说:“把刀放下,孩子们。”

然后用同样平静的声调又说:“现在你们两个握握手,规规矩矩的。我这里不准胡闹。”

两个人服从了。第二天,我听说堂亚历山大辞退了工头。

我感到孤寂向我逼来。我怕再也回不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不知道费尔南德斯·伊拉拉是不是也有这种恐惧,但是我们常谈到阿根廷,谈我们回去之后想做些什么。我怀念九月十一日广场附近胡胡伊街一座建筑门口的狮子塑像,怀念我不常去的一家杂货铺的灯光。我骑术相当好,时常骑马出去,跑许多路。我还记得我常骑的白花黑马,现在多半已死了。某个下午或者某天夜晚,我或许到过巴西,因为边境只是一道有界石的线。

我学会了不再计算日子,一天晚上,堂亚历山大突然通知我们:“我们早些睡。明天一早趁凉快动身。”

回到河下游之后,我感到高兴,想起喀里多尼亚庄园居然有点亲切。

我们恢复了每星期六的会议。春天的一次会上,特威尔要求发言。他以惯用的华丽辞藻说世界代表大会的图书馆不能只限于收集工具参考书,世界各国、各种语言的古典作品是真正的历史见证,我们如果忽视就太危险了。他的发言当场通过,费尔南德斯·伊拉拉和身为拉丁文教授的克鲁斯博士承担了挑选必要书目的任务。特威尔已经和尼伦斯坦谈过这件事。

在那个时代,巴黎城是每个阿根廷人的乌托邦。我们中间最想去巴黎的或许是费尔明·埃古伦,其次是费尔南德斯·伊拉拉,他们的动机却不一样。对于《大理石雕》诗集的作者来说,巴黎就是魏尔兰和勒孔特·德·李勒;对于埃古伦说来,巴黎是胡宁街高档的延伸。我觉得埃古伦同特威尔取得了默契。特威尔在另一次会议上提出大会代表应该用哪一种工作语言,并且建议派两名代表分赴伦敦和巴黎了解背景。为了装得不偏不倚,他先提我,略经迟疑后又提他的朋友埃古伦。堂亚历山大一如既往地同意了。

我想上文已经说过雷恩开始教我浩如烟海的英文,作为我教他意大利语的交换。他尽可能略去语法和为初学者准备的句型,直接进入形式要求简练的诗歌。我最初同那以后充实我一生的文字的接触,是斯蒂文森精彩的小诗《墓志铭》,然后是帕西用以揭示庄重的十八世纪的民谣。我去伦敦前不久读了斯温伯恩光彩夺目的诗篇,它们使我像犯了过错似的对伊拉拉的英雄体诗是否卓越产生了怀疑。

我是一九〇二年一月初到伦敦的,我记得雪花飘落在脸上的爱抚感,我以前没有见过雪,因此特别高兴。幸好我没有同埃古伦一起旅行。我住在不列颠博物馆后面一家便宜的小客店,每天上下午都去博物馆附属的图书室,寻找适合世界代表大会使用的语言。我没有忽略世界性的语言,我涉猎了世界语和沃拉普克,《情感历法》杂志把前者称为“平等、简单、经济”语言,后者试图探索语言的各种可能性,动词一概变格,名词一概变位。我权衡了重新启用拉丁语的正反两种意见,人们对拉丁语的眷恋多少世纪以来一直未衰。我也研究了约翰·威尔金斯的分析语言,这种语言从组成每个词的字母上就能看出词的意义。正是在阅览室敞亮的圆拱顶下,我认识了贝雅特丽齐。

本文是世界代表大会的简史,不是我亚历山大·费里的故事,不过前者包括了我和其他所有人的遭遇。贝雅特丽齐亭亭玉立,眉清目秀,橙黄色的头发经常在我记忆中浮现,不像歪门邪道的特威尔的红头发那样永远不会叫我想起。贝雅特丽齐当时不满二十岁。她从北方的一个郡来伦敦的大学文科学习。她出身和我一样低微。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意大利血统仿佛不很光彩;我发现伦敦却有不少人认为意大利血统有些浪漫的意味。没过几个下午,我们便成了一对情人;我向她求婚,但是贝雅特丽齐·弗罗斯特和诺拉·厄夫约德一样,是易卜生的忠实信徒,不愿和任何人束缚在一起。她嘴里说出的一个词是我不敢启齿的。啊,夜晚,分享的温馨朦胧,像隐秘的小河一样悄悄流淌的情爱;啊,两人合而为一的幸福时刻,纯洁真挚的幸福;啊,欲仙欲死然后陷入睡梦的结合;啊,晨光熹微,我凝视着她的时刻。

在巴西凄清的边境,我时有思乡之情;伦敦红色的迷宫给了我许多东西,我毫无那种感觉。尽管我找出种种借口拖延归去的日期,年终时不得不回去。我和贝雅特丽齐一起过圣诞节。我答应她堂亚历山大会邀请她参加代表大会;她含糊地回答说她喜欢去南半球看看,她有个表哥是牙医,已在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定居。贝雅特丽齐不想看到轮船;她认为离别是一种强调,是不明智的庆祝不幸的行动,而她讨厌强调。我们便在上一个冬天相识的图书室告别。我是个怯懦的人,我没有把通讯地址留给她,以免等候信件的焦急。

我一向认为回去的路程比来时短一些,但是横渡大西洋的航程充满了回忆和忧虑,显得很长很长。我想到贝雅特丽齐的生活分分秒秒、日日夜夜和我的生活齐头并进,觉得非常伤心。我写了一封厚厚的信,离开蒙得维的亚时又把它撕毁了。我星期四回到祖国,伊拉拉在码头上迎接。我回到我在智利街的老住处;星期四、五两天,我们一直散步聊天。我想重新熟悉暌违一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听说费尔明·埃古伦还赖在巴黎,觉得松了一口气;我比他早回来,多少减轻了我长时间淹留国外的内疚。

伊拉拉情绪低落。费尔明在欧洲大肆挥霍,不止一次地违抗叫他立即回国的指令。这也是始料所及的。使我更为不安的是别的消息;特威尔不顾伊拉拉和克鲁斯反对,抬出了小普林尼的“开卷有益”的名言,说是再坏的书也有可取之处,他建议不分青红皂白地收购《新闻报》的合订本,买了三千四百册各种版本的《堂吉诃德》、巴尔梅斯的书信、大学论文、账册、简报和剧院的节目单。他早说过一切都是历史的见证。尼伦斯坦支持他;经过三个星期六的“热烈讨论”,堂亚历山大批准了建议。诺拉·厄夫约德辞去了秘书职务;接替她的是一个新成员卡林斯基,也是特威尔的工具。堂亚历山大的邸宅的后屋和地窖如今堆满了大包小包的书籍表册,既无目录,又无卡片。七月初,伊拉拉去喀里多尼亚庄园住了一星期,泥水匠们已经停工。问起时,工头解释说这是主人的吩咐,现在日子闲得无法打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