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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7 21:1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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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大河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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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与国王

侏儒与国王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侏儒与国王作者:赵大河排版:昷一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7-01ISBN:9787555905202本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侏儒

生和死是一个整体,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生离不开死,死离不开生。没有生就没有死,同样,没有死就没有生。人,以及所有的生物,都是生和死之间的一个过程。生死每天都相伴存在。

亲爱的兄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写信,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你住哪儿,不知道你是否活着,甚至不知道我是否存在过这样一个兄弟。人们说母亲生下我时,同时也生下了你,也就是说母亲生了对双胞胎。可是,我们是如此的不同——你六斤六两,而我只有二斤二两。你看上去健康正常,带给父母以喜悦。而我,简直不成样子,谁也不认为我能活下去。既然活不了,还留着干什么,于是我就被遗弃了。一个牧羊人把我捡回家,喂我羊奶,我竟然活了下来。但我长不高。我是一个侏儒。我不知道活下来是幸,还是不幸。不管幸还是不幸,这就是我的命运。后来我被送进宫里,成为一个小丑。我善于插科打诨,博人一笑。许多时候我只是说真话而已,在这个人人都说假话的地方,真话乍听上去自然显得可笑了。关于身世,其实只是一个传说,是否真实,无从考证。牧羊人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从记事起,我就生活在宫廷里。我怀疑这个牧羊人是杜撰出来的。因为我还听到另一种传说,说我是太后生的——我是太后的私生子。老皇帝早死了,太后生下我是见不得人的,于是就编了前一个传说。如果后一个传说是真实的,那么亲爱的兄弟,你就是不存在的。可我宁愿相信第一个传说,因为我希望我有你这么一个兄弟。你是另一个我,一个正常发育的我。人们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我不快乐时,你会忧伤,你疼痛时,我也能感同身受。有时候,我无来由地伤心,我就想,也许我那个兄弟有什么不幸。还有,前一段时间,我的肩膀很疼,也没有原因,我在想,兄弟,是不是你从马上掉下来摔伤了肩膀。总之,因为有你,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就都能解释了。

亲爱的兄弟,有时候我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可是谁会去听一个侏儒说心里话呢。在他们眼里,侏儒根本不是人,是另外一种生物。什么生物呢,这种生物名就叫侏儒。因为他们不认为我是同类,所以许多事情就不背着我。如此一来,我成为知道秘密最多的人。比如,我知道国君不喜欢女人,他有龙阳之好,这一点宫里所有人都知道,估计朝中大臣也都知道,但谁也不敢公开谈论。如果谁谈论而又被举报了,就会以诽谤罪被处死。国君也不敢公开留宿男子,所以大多时候他一个人独睡。他每天晚上都会莫名其妙地从床上掉到地上。他醒时一定是睡在地上的。他认为这是神鬼对他的惩罚,所以从不敢声张。也许因此,他有所敬畏。每天早上他自己爬到床上沉思默想时,表情好玩极了,一点儿不像国君,倒像是个受了欺负无处诉说的孩子。比如我知道执政大臣的身上长有鳞片,他一挠痒,白色的鳞片就会像雪花一样飘下来。他有超人的毅力,凡是有人在场,无论多痒,他都忍着,决不去挠。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他就借故上厕所,在厕所里一通狠挠。他常常挠得鲜血淋漓,可见有多么痒啊。疼可忍,痒不可忍。他喜欢杀人。身上剧痒之时,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刀。谁这时候触了霉头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再比如执政大臣的女儿,嫁给栾将军的那位,叫祁。现在叫栾夫人。她年龄不小,儿子已长大成人,开始广交朋友了。她儿子叫盈。去年栾将军打仗时死了,她耐不住寂寞,与管家私通,嫌儿子盈碍事,就向父亲(也就是执政大臣)诬告儿子造反,儿子出奔宋国。执政大臣将盈的同党都杀了。栾夫人这样的女人真是天下少有,为了自己风流快乐,竟连儿子都不要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真是不假。上午我见到执政大臣,对他唱了一首颠倒歌:

打起喇叭吹起锣,

听我唱支颠倒歌,

满天月亮一颗星,

千万将军一个兵,

河里石头滚上山,

母亲最把儿子嫌。

执政大臣看我一眼,脚步没停就走过去了。他听到了我唱歌,但没意识到我是专门唱给他听的。亲爱的兄弟,我敢说人们的心智大多是关闭的。他们只能听到自己想听的,只愿相信自己所相信的。每个人在心里都认为自己对事物的判断最正确,别人的看法都是偏见。所以,侏儒唱的歌引不起注意也就没什么奇怪了。

亲爱的兄弟,扯了这么多,只是想让你对我有所了解。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人了吗?侏儒,小丑。对,记住这就够了。我所有的生活都与此有关。因为身高的原因,我看世界看的是下边的部分(我亲爱的兄弟,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这句话中的幽默和讽刺)。下边的部分和上边的部分很不一样,上边冠冕堂皇,下边则是真相。就拿栾夫人诬告她儿子造反这件事来说,执政大臣杀了许多人,理由是平叛,为国为民,可是真相是什么,不就是她床上那点事吗?说难听点,为她这点事,多少人头落地。这个骚女人,真该下地狱。亲爱的兄弟,请原谅,我之所以说脏话,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你没见过杀人的场面,如果你看到,你也会愤懑的。在校场上,一个个头颅被砍下来,滚烫的血,冒着烟,流成一条条热气腾腾的河。鲜血是属于下边的,屠刀是属于上边的,从来如此。直面鲜血的代价是我将自己的胆汁都吐出来了。还有,我一天没吃饭,我吃不下去。

被杀的人中有一个叫叔虎。他是叔向的弟弟。叔向你应该知道吧,人们说他是我们国家最具智慧的人。有一次我国和齐国打仗,大家都忙着喂马,磨刀,准备攻城。他却说不用忙活了,没仗可打,齐军夜里溜了。大家不信。他指着城墙上的乌鸦说,听,它们在说城空了、城空了。大家将信将疑。有胆大的去打开城门,确实是一座空城。你说,他是不是很聪明?当然,他的智慧不仅仅是表现在根据城头上的乌鸦判断城空了这点上。之前,他让人在山头、树林里插了许多旗帜,又让军车拖着树枝,弄得尘土飞扬,还让战车左虚右实,也就是齐军能看到的那一边有人,另一边是空的。据说齐国的国君登上城头,看到这番景象,以为漫山遍野都是敌兵,吓破了胆,夜里悄悄跑了。史官写下“齐师夜遁”四个字。这就是叔向,他看到城头上的乌鸦时,肯定心里在笑,敌人中计了。叔虎被杀,叔向被抓了起来。叔虎被杀,是因为他和盈交往亲密,被认为是盈的同党。叔向被抓,是因为他是叔虎的哥哥,连坐。他多半也要被砍头。这有先例。我今天去看叔向,他在睡觉。监狱里,他竟然还能睡着,而且睡得正酣,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我把他叫起来,他怪我扰了他的梦。也许他在梦里享受着自由,如果真是这样,我应该等他将梦做完。我说,我国最有智慧的人,也落到了这步田地,你的智慧哪里去了。他说,我至少还活着,难道这不是智慧吗?活着算什么智慧。他说,优哉游哉地活着本身就是智慧。我嘲讽他,他没听出来吗。也许他听出来了,所以才这样搪塞我。或者,他根本不想和侏儒谈什么智慧。牢房里的气味很难闻,连猪圈都不如。他神态自若,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该吃吃,该睡睡,连“优哉游哉”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

如今,大家都认为能救他的人只有王鲋了。王鲋是国君的宠臣,只有他能给国君说上话。这个王鲋,我经常见到。但他从来不屑于看我一眼,他的眼睛向上翻,看不到我这么高的人。亲爱的兄弟,你知道什么叫志得意满吗,只要看看王鲋的样子,你头脑中就会留下关于这个词语的永恒形象。他红光满面,趾高气扬。有的人是眼睛放光,他则是脸皮放光。亲爱的兄弟,你绝对想象不到,今天王鲋也到监狱里来了。他当然还是那副样子,眼睛向上翻,根本看不到我。他是来见叔向的。牢房里的气味让他皱了皱眉头,他应该捏住鼻子的,可是没有。他对叔向说,我可以为你向国君求情。听他那口气,叔向的生死完全操控在他手里,他叫你生你就生,他叫你死你就死。他不知道发了哪门子善心要来救叔向。

亲爱的兄弟,接下来发生的事真让人难以理解。叔向闭上眼睛,对王鲋不理不睬。一个将死的人有必要这么傲慢和无礼吗?尽管我很看不惯王鲋的样子,乐意看他被一个死囚这样怠慢,但为叔向考虑,这样值吗?不管怎么说,我很佩服叔向,他让这个趾高气扬的人下不来台。这就是叔向,有骨气,不怕死。叔向做得更绝的是,王鲋离开时,他也不礼节性地拜一拜。看到叔向这样对王鲋,我就不再为叔向刚才搪塞我而不快了。王鲋大概气坏了吧,有人如此不识抬举,出乎他的意料,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不放光了,一团灰暗。王鲋走了之后,我对叔向说,大傻瓜大傻瓜,你是我见到的天下头号大傻瓜。叔向说,何以见得。他现在又和颜悦色了。看得出他有兴趣和我讨论问题。我说,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叔向说,王鲋救不了我。我说他可是国君跟前的红人,他若救不了你,就没人能救你了,你是不是已做好被砍头的准备?他说,没有人不想活着。我说,你就是在找死,王鲋救不救得了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想让你死却很容易。王鲋这种人,我太了解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亲爱的兄弟,我就先给你说说后边发生的事吧。我说过我知道很多秘密。国君喜欢和王鲋在一起,他们又到一起时,国君问王鲋,他怎么看叔向的罪。王鲋说,叔向这个人一向重兄弟感情,他弟弟造反,他不可能不参与。你听听,这话不是一支毒箭是什么?这种人,巴巴地跑去说要救人家,人家不领情,他就在背后害人家。小人,标准的小人。人们说我是小人,只是说我个儿小。而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人。叔向,那么智慧的人,应该能猜到这种结果。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得罪王鲋。

还回到正题上,我问叔向,王鲋救不了你,你认为谁能救得了你。他说,只有祁奚能救得了我。祁奚,这个名字我倒听说过,只是没见过他。听说他现在走路都困难。他退休十几年了。他退休就是因为身体不好。权力,所有人都喜欢,一般人不到咽气那一刻不会撒手。这老头不一样,他说撒手就撒手。他辞官时,国君让他举荐代替他的人,他举荐了解狐。国君很吃惊,那不是你的仇人吗?他说你让我举荐能代替我的人,他正是合适的人选。可是解狐没这个命,任命还没下达,他就得急病死了。国君于是又让祁奚举荐,他说祁干可以。国君说,那不是你儿子吗?他说你让我举荐能代替我的人,除了解狐,祁干是合适的人选。这个故事人们津津乐道,说祁奚这老头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我搞不明白,叔向怎么想到了这个老头。这老头,恐怕抱孙子都抱不动,逗逗孙子倒可以,他多少年没进宫了,指望他救你,你可真敢想。我说,你的脑袋是不是让门板挤了,坏掉了,不指望王鲋,却指望这样一个老头。叔向说,能救我的只有此人。我说,你头脑发热吗,说胡话哩。叔向说,他救我我则生,他不救我我则死。哼,说得那么肯定,好像他洞悉一切似的。我说,就算是这样,可是这老头十多年都没出来了,没听说他管过什么闲事,你是他什么人,他会为你的事而出山。叔向说,你不懂,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杀而不管的。我真的不懂,且看下去。

亲爱的兄弟,先把叔向放一边,我给你说点八卦。这是我在大街上听来的。这个案子牵扯那么多人,街头巷尾全是议论此事的。人们说叔向母亲是个母老虎,叔向他爹娶了一个漂亮的小老婆,这母老虎就是不让他们同房。叔向他爹也够老实的,不让同房就不同房。你想想,放着这样一个美人,不能享受,叔向他爹该有多难受啊。就像给你嘴边放块肉,却不让你吃,你能好受?叔向看不过去,劝他母亲。他母亲说深山大泽,容易生龙生蛇,这个女人太美了,美得过分了,我怕她生龙生蛇,祸害家庭。她的话也不知是何根据,女人太美了,难道就要生妖孽不成。叔向自然不信,还劝。他母亲倒是听儿子的劝,将丈夫让给这个美人一宿。叔向他爹没浪费这个机会,下了种,发了芽,生下了一个胖小子。这小子越长越好看,既威武有力,性格也好,人们都喜欢他。他与执政大臣的外孙盈交往密切,这就遭了祸,被砍了头。人们都说叔向的母亲要坚持不让丈夫和美人睡就好了。真不知道叔向家里的事人们是怎么晓得的。兄弟,我给你说这个八卦,是想让你知道知道都市里的人多么爱嚼舌根子。

亲爱的兄弟,我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与叔向在探讨生死问题。场景还是牢房,白天那股难闻的气味在梦里又出现了。这是牢房特有的气味。我在梦里还是侏儒,但不再插科打诨,而是一本正经。可能这样才配和叔向讨论问题吧。我问他怎么看待生死。这是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似乎每个人都明白,但没人能真正说得清楚的问题。我想听听叔向怎么说。我奇怪我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我说,你现在面对的就是死亡,你不可能不想这个问题,既然想了,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还有,你怎么能够那么平静,该吃吃,该睡睡,你心里难道没有恐惧吗?叔向会心一笑,从容,平静。内心多么强大才能这样啊。他说,生和死是一个整体,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生离不开死,死离不开生。没有生就没有死,同样,没有死就没有生。人,以及所有的生命,都是生和死之间的一个过程。生死每天都相伴存在。你活着的每一刻是生,但须臾之间,前一刻就死亡了。生是当下的生活,死亡是过往的生活。人们都知道死亡在前边等着我们,却不知道死亡也被我们抛在身后。生,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前边是死亡,后边也是死亡。转眼之间,前一个我已被死亡掳去,这一个又正在扑入死亡的怀抱。死,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既然每时每刻都经历着死,那么,死有什么好怕的呢。这是通常意义上的生死。更高层面的生死则超越了这些。一个人的生命不仅仅是肉体的生命,还有更高形态的生命。你记住一个人,那么,他在你的头脑中就是生。你忘掉一个人,那么他在你的头脑中就是死。所以圣人说死而不是亡是为寿。人,虽然肉体死亡,但仍可以活在许多人的头脑中。从这点来说,那些立下奇功的君王,那些立下不朽言论的哲人,立下道德标准的圣人,是不死的。他们因自己伟大的功业,而在人们的头脑中永生。肉体的生命是短促的,但另一个生命却可以长生不老,永生不死。如果明白了这些,面对死亡还有必要恐惧吗?再者,我们只能改变可以改变的东西,不能改变的,就坦然接受吧。恐惧有用吗?难道恐惧能改变事情的结果吗?命运,已经发生的,不可改变的,注定到来的,都是命运。人,不是要屈服于命运,而是要接受命运……

天啊,他说起生死来真是滔滔不绝。他的话我并不完全理解,但又似乎是明白的。如同一盏灯,照亮了黑暗的屋子,我看到了屋子的内部,知道有什么家具,什么物品,但有影子,我还看得不是很清楚。我怕忘了他的话,夜里爬起来我就把这些记了下来。记下之后,我在想,梦真是奇怪,这些话不可能是我说的,只能是叔向说的,可他是怎么进入我梦中的呢?梦,这是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什么神奇的事都会发生。人可以变形,死者可以复活,侏儒可以和最有智慧的人交流。我的兄弟,我真希望我能梦到你,在梦中看看你是什么样,你怎样生活。我对你的好奇不亚于我对整个世界的好奇。乡村的生活可以想象出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单纯,平静,没有是非,没有争斗。冬天围着火炉看漫天飞雪,想到来年的收成,心里会溢出笑声。秋天瓜果飘香,空气像醇厚的酒一样让人陶醉。夏天骄阳似火,树荫下则是天堂,在那儿乘凉,别提多惬意了。树上有鸟叫,还有蝉鸣,池塘里蛙声一片,草垛边公鸡追逐母鸡,路上鸭子大摇大摆地散步,村头大白鹅仔细梳理着羽毛,猪一身泥水从水塘里上来,志得意满如凯旋的将军。这是怎样一幅画面啊。春天大地像铺上了毛茸茸的地毯,柔软鲜艳,让人想在上面打滚儿,村边的某棵树一夜之间变得明亮耀眼,那是花开了,蜜蜂和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煞是好看。兄弟,我不能再想象了,越想象我就越羡慕你的生活。就像梦中叔向说的——命运。在我的出生,即我的命运。侏儒是我的命运,小丑是我的命运,在宫廷里是我的命运。在你,命运应该就是:健壮,劳作,收获庄稼,娶妻生子。兄弟,我多么想过你那种生活啊。

亲爱的兄弟,我还是回来给你说说叔向的生活吧。说他的命运。他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救他。这个人就是祁奚。一个连路都走不动快进棺材的老头。前边我给你说了,祁奚有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美名。但那是多早的事啊,距今有十八年了。也就是说他离开朝堂有十八年了。十八年足以让人们忘掉一个人。但叔向没忘这个人。我想,如果叔向不是关在牢房里,他会想起这个人吗?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换作别人,即使关在牢房里,朝中大臣想遍,大概也不会想起这个老头。这个老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想见识见识。

今天,我到了祁奚家。他的家倒并不难找,街上一问就出来了。敢情很多人都知道他住哪儿。人们很乐意帮助一个侏儒。一个大娘还送给我一个炊饼,不要都不行。这就是当侏儒的好处。人们会把我当孩子一样看待。我见到祁奚的时候,祁奚正准备出门。这个老头可真够老的,胡子雪白,脸上的皱纹里能藏千军万马。他的皮肤和用旧的马鞍子一个色。他看上去慈眉善目,是一个好好的老爷爷。我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老爷爷。兄弟,我想你也希望有这样一个爷爷吧。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愿望也应该差不多。祁奚坐在椅子上,仆人在为他套马车。他站起来都困难,只能坐着。他平时不大出门,所以我在街上从未见过他。他穿戴很整齐,也很正式,看来是要出席什么重要活动。亲爱的兄弟,我提前告诉你吧,他是要去见执政大臣。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一个侏儒出现在他家院子里,当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招手让我到跟前,笑着对我说,孩子,你是来为我唱歌吗。我说我很好奇,我来看看你是不是三头六臂。老头乐了。亲爱的兄弟,说出来这样的话我自己都感到很吃惊,这会儿舌头不听我的,它自己说的。可能叔向的话影响了我,他那么坚定地认为老头能救他,我潜意识里就把老头想象成神话中的英雄。老头乐了,说,你不光会唱颠倒歌,还会说颠倒话。老头成精了,连我唱颠倒歌的事也知道。我说,歌可以颠倒,话可以颠倒,是非也会颠倒吗?老头抚着我的头感叹,人都说人小离心近,果不其然。仆人套好马车,请示走不走。祁奚从身上摘下玉玦对我说,这是老夫随身所佩,今天送给有缘人。他竟然送我玉玦。兄弟,君子配玉。玉可不是一般的礼物,不是老大娘的炊饼。素昧平生,他竟送我玉玦。送一个侏儒玉玦。我热泪盈眶。他说,你看这玉有缺口,不完满,世界是这样,人生是这样,是非也是这样。我当时还不能理解他送我玉玦的深意。只是他送我玉玦,这行为本身是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的。要知道在宫廷中没有人把侏儒当人看待。你也许会问,那么他们把侏儒当什么看待?我告诉你,他们把侏儒就当侏儒看。在他们眼里侏儒是既别于人,又别于其他动物的一种生物。这种生物就叫侏儒。老头示意仆人,仆人将他抱上车。仆人拍拍马臀,马车启动了。老头回头看我。他的目光中有你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怜悯,不是同情,是爱。兄弟,你说他像不像爷爷?也许只有爷爷看孙子才会有这样的目光。这目光让我相信了叔向所说的话,他说,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杀而不管的。我相信,我完全相信。我看着马车消失在大街上。我干什么来的,我想告诉他有一个人说只有他能救他。可是我没说。叔向没让我传话。他去见执政大臣了,去为叔向奔走。

亲爱的兄弟,祁奚见执政大臣的情景和他说的话,史官都记下来了。引经据典的话文绉绉的,你大概听不懂。他主要是说叔向是国家的柱石,谋略和道德都是一流的。楚国宰相曾感叹,不能与晋国争霸,因为晋国有叔向。祁奚说到了三个典故。一个是说治水的,估计你听说过。说的是古时候天下发大水,舜派鲧治水,鲧用堵的办法失败了,舜将鲧流放了,又让鲧的儿子禹治水,禹用疏的办法,挖山开河,将水都导入东海,成功了。你看,做的是同一件事,儿子并没有延续父亲的错误。第二个典故说的是商朝的事,伊尹当宰相,国君太甲荒淫,伊尹将太甲赶往桐宫,让他反省,三年后太甲变好了,伊尹又将他接回来,让他继续当王,太甲没有因为这件事恨伊尹。你看,这对君臣,他们心中相互没有疙瘩。第三个典故,是说周公的两个弟弟管叔和蔡叔造反,周公将两个弟弟杀了,继续辅佐成王。你看,兄弟也是不一样的。祁奚说杀那么多人有啥用,难道为了叔虎的事,就要杀叔向,不考虑国家利益了吗?你当执政大臣,谁敢不尽心尽力,杀那么多人干啥?祁奚说的话,执政大臣听进去了。叔向可不是一般的人才,杀了太可惜。他之所以没有立即将叔向杀掉,心里本来就是犹豫的。祁奚这老头说得这么明白,何必一定要杀叔向呢。他那会儿痒病没犯,心情很好,就吩咐备车,让祁奚坐他的车,他们一块进宫,请求国君赦免叔向。本来这事他就能定,之所以多此一举,是为了做个顺水人情,给国君个面子。

亲爱的兄弟,接下来的事没有什么悬念。国君当然清楚,所谓的叛乱,差不多是执政大臣的家事。执政大臣为了女儿,将外孙赶走了,将外孙的朋友都杀了。叔向只不过是受牵连而已。叔向是国家的宝贝,不杀最好。于是国君赦免了叔向。我回来还赶上叔向被放出来。这个人,也没见他多高兴,他的表情还和在牢房里一样。你不佩服不行,他真是个人物。祁奚也不含糊。这老头救了叔向之后,也不见叔向就直接回家了。叔向知道是祁奚救的他,也不先去给祁奚说一声我被赦免了,就直接上朝。这两个人,他们不照面,心好像交流了一千次。兄弟,这让我想起了一个词——相知。从他们这儿,我懂了这个词的含义,也知道了这个词的分量。

亲爱的兄弟,这就是叔向和祁奚的故事。一个关于生死,好像又不仅仅是关于生死的故事。不知道你是否对于这样的故事感兴趣,你若感兴趣,我还会给你讲其他的故事。第二章弑君者

权力真是可怕,能让人变成疯子,也能让人变成傻子,或者让人变得既疯又傻。国君就正在变得既疯又傻,而不自知。他认为自己至高无上,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间。他大概从来没想过,如果他不是国君会怎样。

亲爱的兄弟,每个人都渴望交往,渴望被爱和关注,渴望有地方倾吐心声,侏儒也一样。可是一个待在宫中的侏儒是注定得不到这些的。在这儿,人们看侏儒就像看一个会说话的猴子,谁会去听一个猴子说心里话呢。兄弟,说这些,我是想告诉你,你对我是多么重要啊,一想到你,我就不再感到孤单和孤独了。有许多话我是不能对别人说的,说了会招来杀身之祸,可是,对你说就没问题,我不用担心你会出卖我。

亲爱的兄弟,我不知道人们是如何想象宫廷的。你能告诉我,你是如何想象宫廷的吗。是不是美女如云,酒池肉林,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对,没错,可这只是表象。那么,什么是本质呢?我告诉你吧,凶险。这里是世界上最为凶险的地方。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可能脑袋就搬家了。而对与错,由谁来决定呢,当然是国君了。国君十六岁,是个胖子。他主宰一切。他喜欢玩弹弓。他拿弹弓打鸟,有的鸟落在很高的树枝上,他打不着,于是下令将全国高大的树都砍了。我想,你虽然在偏僻的乡村,但你那儿的大树肯定也遭了殃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国君为了有充足的弹丸供他打弹弓,就下令全国人民放下农活不干,为他造弹丸。兄弟,你也造过这弹丸吧。听说许多地方为赶造弹丸,任凭庄稼烂在地里。不收庄稼,来年会饿死,但不造弹丸,当下就会被打死。宫廷中弹丸堆积如山,国君每天不吃不睡,不停地打,几辈子也打不完。各地还在源源不断地送来弹丸。后来,国君已经不满足于打鸟了,打人给他带来更大的快乐。他用弹弓打宫女,打瞎了萝的一只眼睛,打掉了兰的两颗门牙,打得梅头破血流。还有两个宫女,竹和菊,因为躲避,被他杀掉了。看谁还敢躲!现在国君拿起弹弓,没有一个宫女敢躲。即使两股战栗,落颜变色,也不敢移动半步。这样打了几次,国君又觉得没劲了。前天上朝,国君拎着弹弓。大臣奏事时,他用弹弓瞄准一个老臣,嗖——,一个弹丸呼啸而去,老臣额头中弹,眼冒金星,顿时倒地。朝堂大乱。国君哈哈大笑。国君的笑声冲破屋顶,惊起一群正在休息的鸽子。国君笑过之后,又拿起弹弓,嗖嗖嗖,又是几颗弹丸飞出,又有几个大臣中弹。这时候,估计大臣们都恨不得变成侏儒。侏儒目标小,不容易被弹弓打中。兄弟,我没在朝堂上,但我能想象到朝堂上的混乱。退朝时,大臣们一个个狼狈不堪,灰头土脸,全无威仪可言。国君真是越来越荒唐了。身为宰相兼大将军的赵盾,决定向国君进谏。

亲爱的兄弟,我给你说说赵盾这个人吧。赵盾是赵衰的儿子。赵衰,我估计你更不了解了。赵衰是辅佐前国君重耳的大臣,重耳在外流亡十九年,赵衰一直跟随左右,共过患难,立过大功。狄国有两姐妹是公认的美人,重耳娶了妹妹叔季,赵衰娶了姐姐叔隗。按亲戚关系,赵衰是重耳的姐夫。重耳后来又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赵衰。这时赵衰又成了重耳的女婿。兄弟,你说说赵衰与重耳的关系是不是很铁。赵盾作为赵衰的儿子,襄公时就当了宰相和大将军。襄公死的时候,赵盾是顾命大臣。那时候,现在的国君——他叫夷皋——还在襁褓之中。襁褓中的婴儿如何管理国家,所以赵盾摄政十四年,今年初还政给国君。赵盾这个人,不知是摄政时间太长,还是天生如此,身上有一种可怕的威严。无论多么喧闹的场所,只要他一出现,立即鸦雀无声。人们说他爹是冬天的太阳,他是夏天的太阳。冬天的太阳让人感到温暖亲切,夏天的太阳让人感到威力无穷。这就是赵盾,连我们这些伶人都怕他。我,一个侏儒,装疯卖傻,胡说八道,人们从不计较,但在他面前,我也有点发怵。他毫无幽默感,过于严肃了。他摄政的时候,有一次我对他唱:

摄政王,摄政王,

十八国,都怕你。

摄政王,摄政王,

这世上,你怕谁。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说,人都说侏儒爱说实话,那你说说我怕谁。我说,是我先问你,你应该先回答我。他说,我不知道我怕谁,如果你知道,请告诉我。我说,你心里很清楚,还用问我?他说,说说何妨。我说那你可不许怪罪我。他说,我不怪罪你,说吧。我说,你怕国君。他马上转身而去。显然被我说中了。他许多天悒悒不乐,头上顶着一块乌云。后来他将权力交给国君,头顶上的乌云才散去。我不知道他交出权力是否与我说的话有关,但我清楚地知道,他必定怕国君。我经常陪国君玩,知道国君顽劣成性,天不怕地不怕。一个老成持重的大臣,必然会怕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国君。

赵盾求见的时候,国君正与我们几个伶人在后花园玩捉迷藏。国君想都没想,就对通禀的太监说不见。过了一个时辰,又有太监通禀赵盾求见,国君大发雷霆,吼道,要我说多少遍,不见不见不见。这时捉迷藏已经结束了,国君正在享受宫女的按摩。他一脚踢翻凳子,赶走宫女,气咻咻地踱来踱去。赵盾一直站在门外倒也罢了,竟然让太监三次通禀,这不是逼他是什么。国君知道赵盾要说什么。不就是那些大道理吗,不就是弹弓吗,这些还用他说?我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我唱道:

国君大,宰相小,

宰相大,国君小,

宰相要见国君,

国君不见宰相。

亲爱的兄弟,当侏儒的好处至少有一点,那就是可以说真话。别人说真话,会被砍头,侏儒不会。国君问我,到底是国君大,还是宰相大?我说,论权力,国君大,论年龄,宰相大。我的话没毛病,国君抓不住把柄。我想说的是,赵盾那么大年纪,当国君的父亲都绰绰有余,对父辈老臣不应该这么无理,即使身为国君。但一个侏儒的话会有什么力量呢,国君仍然拒见赵盾。据说赵盾又在门外站了很久,直到天黑下来才回去。

权力真是可怕,能让人变成疯子,也能让人变成傻子,或者让人变得既疯又傻。国君就正在变得既疯又傻,而不自知。他认为自己至高无上,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间。他大概从来没想过,如果他不是国君会怎样。亲爱的兄弟,不要以为国君是天生的,没有谁天生就是国君。只有当上国君,才是国君。国君如果没当上国君,他不过是一个名叫夷皋的小子而已。他想见宰相,恐怕不易。哪还有他拒见宰相之事。朝中上点年纪的大臣都知道,夷皋当初差一点没当上国君。

前边我说过,襄公死的时候,夷皋还在襁褓之中。虽然襄公托孤与赵盾,但朝中大臣都认为让一个婴儿当国君,不利于晋国的霸业。晋国西有强秦,南有强楚,东边齐国也不容小觑。宋、卫、郑等小国名义上归顺,其实离心离德。这时候,一个成年人当国君对国家更有利。赵盾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决定以国事为重,请襄公的弟弟当国君。襄公有两个同父异母弟弟,雍和乐。雍的舅舅是秦国国君,乐的舅舅是陈国国君。雍在秦国,乐在陈国。赵盾让大臣先蔑、士会去秦国迎雍。另外有大臣去陈国迎乐。赵盾哪能容许别人和他作对,派人在路上将乐杀了。秦国国君希望雍当晋国国君,这样秦晋就自然而然成为盟友。与晋结盟,秦就无东顾之忧了。秦国非常重视这件事,派一支大军护送雍回国,免得生变。但还是生变了。襄公的夫人穆姬听说赵盾和大臣们不打算执行先君遗嘱,要舍弃夷皋,另立国君,就抱着夷皋天天到朝堂上哭诉。她作为君夫人,赫赫威仪仍在。她边哭边骂,大臣一个个都不敢面对她。国君刚死,尸骨未寒,你们就要造反,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先王有灵,他的灵难道让你们欺负孤儿寡母吗?人在做,天在看,你们就不怕报应吗?晋国是谁家的晋国,我们家的,还是你们家的?等等。她是一个厉害的女人,大臣们都怕她。对一般大臣来说,谁当国君都一样。赵盾是宰相兼大将军,他们都听赵盾的。君夫人哭了几天,也看出了那些大臣都是

包,主事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赵盾。于是她抱上儿子到赵盾家里哭诉。这下赵盾躲无可躲,只得面对君夫人了。君夫人问赵盾还记得国君临终所托吗,这个孩子有出息了,是你的功劳,这个孩子若不成才,我在地下也会怨你的。国君言犹在耳,你就要背叛他吗?赵盾有些怕这个女人。他说我也是为国家考虑,国家多难,立君宜长。再说了,夷皋是个娃娃,怎能挑起这副千钧重担?君夫人一句话就将他堵回去了。夷皋是个娃娃,不是还有你们一班文臣武将吗,你是宰相,又是大将军,你难道不能挑起这副担子?这明摆着是让赵盾摄政。仿佛当头棒喝,赵盾被这个叫作权力的东西砸晕了。他改变了主意,决定立夷皋为国君。为此不惜得罪秦国。兄弟,你看,若当初赵盾不改主意,雍就是国君,夷皋呢,不过是个无名小子而已。那时候,夷皋的命运攥在赵盾手里。如今,夷皋亲政,赵盾的命运攥在夷皋手里,反过来了。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亲爱的兄弟,我记得我说过国君越来越荒唐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用荒唐这个词,可能是我在宫廷中生活得太久了,潜移默化中认为权力对某些人物具有赦免作用吧。其实,用残忍、疯狂、愚蠢这些词语来形容国君才是恰当的。就拿今天的事来说吧,他因为厨师没将熊掌烧熟,就将厨师给杀了。他甚至不给厨师解释的机会。厨师说熊掌八分熟最有营养。国君哪里听得进去,一剑就将厨师杀死了。兄弟,这就是宫廷,人命一钱不值。死了就死了。权力就像一头怪兽,会吃人的。国君命令宫女将尸体塞进筐子里,抬出去扔掉。厨师是个大块头,筐子太小,装不下,只好让厨师的手露在外面。她们从大殿经过时,等待上朝的赵盾看到筐子里露出的手臂,叫住宫女。打开筐子,他看到被杀的厨师眼睛还在瞪着,死不瞑目。赵盾问厨师因何而死,宫女们支吾半天,看不说实话难以脱身,就如实说了。赵盾一时冲动,不待通禀,就闯进宫去见国君。国君看到赵盾并不感到惊讶,冷冷地看着赵盾,问什么事让你如此失礼,不待召唤就进来。赵盾说,因为熊掌没烧熟就杀人,传扬出去有损国君形象。国君问,说完了吗?赵盾又说,昨天国君无缘无故用弹弓射大臣,有失体统。国君又问,说完了吗?赵盾还要说什么,话还没出口,国君又问,说完了吗?这明摆着极不耐烦,不想听他再说下去。赵盾张着嘴,活生生地把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国君在气势上压倒了赵盾。国君说,朝中除了你,没有人敢对我说三道四,你以为你是宰相,大将军,了不起,我告诉你,我只要伸出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你捻死,你信不信?赵盾没想到国君会如此赤裸裸地威胁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木然地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国君戳着赵盾的额头,说走着瞧吧。赵盾脸色苍白,退了出去。他魂不附体,走路都走不好,出门时差点摔跤。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兄弟,你看,赵盾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可这“之上的一人”几乎将他压成齑粉。赵盾走后,我对国君唱道:

国君要玩火,

宰相不让玩,

国君生气了,

宰相吓跑了。

国君看我一眼,没理会我。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明白我所说的玩火指的是什么。兄弟,你想想,他虽然是国君,但毕竟还年轻,不谙世事,和一个摄政十几年、手握兵权的宰相过不去,不是玩火是什么。我不知道国君是怎么想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他的内心世界很难捉摸。

接下来国君做的事却让我看到了他的狠与蠢。他要除掉赵盾。可能是忌惮赵盾的地位、权威和势力,他没走正常程序,而是派大内高手菊几去刺杀赵盾。国君杀大臣,采取这种手段还是比较少见的。兄弟,我给你说说菊几的武功吧。首先是轻功,据说他踏雪无痕,能在鸡蛋上跳舞;再说剑术,他有一把宝剑,名为闪电,说的是他出手如电,你看不到剑,只看到一道光,命就没了;还有他的身手,敏捷如猿猴,攀爬蹿跃,罕有匹敌。他有一个绰号,叫影子杀手。他取人性命,只是刹那间的事,因而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最多只是看到一个影子。他出道以来从未失过手。这次他很重视。夜里潜入赵府,伺机下手。黎明前,天还一团漆黑,赵盾就起床,穿戴整齐,准备上朝。车夫已备好了车。大人,天还太早,宫门还没开呢。车夫说。赵盾也意识到起得太早了,他说,那就等等吧。他也不回屋,而是恭敬地站在门廊下,等着上朝。这一切菊几都看在眼里。一个人在家时还能如此恭谨,实在难得。难怪赵盾在民间口碑很好,他的确是谋国之臣,难道我的剑要杀死一个为国为民的大臣吗?菊几对他的使命产生了怀疑。杀一个好大臣不祥,可菊几答应过国君刺杀赵盾,违背自己的诺言,在他也是从未有过的。他做人的第一准则就是守信。菊几从赵府出来,在街头徘徊,不知何去何从。他看到一个扫大街的老头,上前请教问题。他说,老人家,如果一个人杀了一个好大臣,他该怎样。老人说该死。他又问,如果一个人违背了他对国君的承诺,他该怎样。老人说该死。菊几谢过老人,说领教了,我就是那个该死的人。他向老人家说了他的两难境遇,然后在大槐树下自刎而死。

国君在王宫中等待菊几回来复命,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派侍卫去打听,带回来的却是菊几在大槐树下自刎的消息。国君气得浑身发抖,将手中的玉佩摔得粉碎。这块玉佩他是准备赏赐给菊几的,现在用不着了。刺杀失败,并没有让国君罢手。只过了半天时间,国君就又出招了。他派人去请赵盾,说要君臣共餐。国君赐宴,赵盾没有理由不来。国君埋伏了二十名刀斧手在幕后,等待着赵盾到来,准备将赵盾剁成肉酱。赵盾没想到国君这么快就要对他下手。他可能认为国君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说说狠话,吓唬吓唬他而已。他已还政于国君,决心做一个忠臣,国君没必要杀他。他自认为对国家有用,国君还离不开他。当然,他想错了。这说明他还不了解国君。赵盾坐着马车来赴宴,没带任何护卫。赵盾毫无防备地入宴。

为赵盾赶车的是提弥明。亲爱的兄弟,我给你说说这个提弥明吧。他是个爱开玩笑的家伙,总是喜欢取笑别人。我认识他可不是一天半天了,他每次见到我都要捉弄我。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我,将我抛到空中,再接住。我很害怕,每次都尖叫,我越叫他越开心。所以一见到他,我就跑,可没有一次能摆脱他。你想想,我是一个侏儒,而他则是男子中身手极为矫健的,据说他能追上奔马。这天,我到后厨转悠,看到他正在啃一个鸡腿,我拔腿就跑,希望他没看到我。但听身后一阵风,我知道,不好,他追过来了。我往一块帷幔后面躲,刚进去,就被人一脚踹了出来。在身体飞出的过程中,我看到一队刀斧手,个个手持利刃,杀气腾腾。提弥明将我接住了。我相信他也看到了里边的刀斧手。他将我放下,我还没站稳,他就消失了,其快如风。

提弥明来到宴会厅,国君与赵盾刚刚饮下第三杯酒。提弥明上前说,国君赐酒,三杯礼成,即该告退,难道要喝醉不成。提弥明平时脸上总是挂着自来笑,此时却严肃得可怕,口气仿佛老子训儿子。赵盾是何等聪明之人,看提弥明如此反常,立即意识到了危险。即使这时候,他也没忘记礼节,起身向国君施礼。提弥明不容他施礼结束,一把抓住他,拽住他就往外奔。国君看赵盾要走,吹个口哨,大獒像一道黑色闪电,向赵盾扑去。提弥明转身,凌空抓住大獒的前肢,身子一旋,将大獒向柱子上摔去。“噗”的一声闷响,大獒登时没了气息。赵盾说,大獒岂能杀我。他话音未落,刀斧手们已经冲了出来,一片刀光剑影。国君大叫,砍死他,砍死他。赵盾和提弥明都没有武器。提弥明空手格白刃,保护赵盾出门。主公快走!这是他最后的声音。他死于乱刀之下。眼看几个刀斧手追上了赵盾,赵盾命在旦夕。休矣,赵盾慨叹一声。

突然,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最先追上赵盾的刀斧手,不但没有杀赵盾,反而转身保护赵盾,和其他刀斧手对打起来。这个人武艺高强,勇冠三军。一人对十九人,竟然不落下风。他成功地保护赵盾离开王宫,驾车而去。

亲爱的兄弟,你一定对这个反水的刀斧手很好奇吧,我也和你一样好奇。我给你讲的故事有些是我亲眼看见的,有些则是我事后根据听来的各种消息归纳整理的。我相信事情正如我讲的那样。兄弟,赵盾和你我一样,对救他的这个人深感好奇。赵盾没有回府上,府上不安全。到了安全的地方后,赵盾提出了这个问题:义士为何救我。那人说,宰相可记得三年前桑下饿人。三年前,赵盾到桑下打猎,遇到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赵盾给了他一块干粮,那人只吃了一半,不再吃了,将另一半塞进怀里。赵盾感到奇怪,一个快饿死的人,为什么不吃完呢。赵盾问他。他回答说,我离家五年,如今快到家了,家中还有老母,不知是否还健在,我想将这块干粮带给母亲。他的孝行让赵盾感动,于是又送给他一些干肉。倘若不是此人的孝行,这件事赵盾早就忘了。那人说他回到家,母亲已去世,外出谋生,被招进宫中,充当国君的刀斧手,于是有了报恩的机会。赵盾问其姓名,那人说,恩公操劳国事,就不必费心记小人的名字了。那人看赵盾已经安全,就告辞了。后来我打听出了此人的名字,他被招进刀斧手队伍,自然有名册,不难打听,他叫灵辙。在菊几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人内心的道德律令。在灵辙身上,我则看到人类高尚的情操。

有人因为我唱过“国君要玩火,宰相不让玩,国君生气了,宰相吓跑了”这首歌,而私下里称我为预言家。他们只看到“宰相吓跑了”这个结果,没看到我所警告的玩火的危险。俗话说,姜是老的辣。国君与宰相摊牌,表面上看国君是刀俎,宰相是鱼肉,国君想怎么收拾宰相就怎么收拾。实际情况又如何呢?结果不难猜到,死的是国君,而非赵盾。杀国君的是谁,赵穿——赵盾的侄子。事情的经过很简单,国君在桃林用弹弓打鸟,赵穿带兵过来,直奔国君。国君远远看到赵穿,还说,看那人走路冲冲的,他以为他是谁。国君用弹弓打赵穿,被赵穿躲过了。赵穿拔出剑,朝国君扑来,国君这才感到大事不妙,两腿发软。赵穿没有一剑将他刺死,而是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踩于脚下,剑尖直逼喉咙。国君从未料到他会落入这步田地。他以为国内所有臣民的性命都是在他手里攥着,唯有他有生杀予夺之权。他外强中干地说,我是国君,你敢弑君?赵穿哼了一声,说,你荒淫暴虐,残忍无道,独夫民贼,人人得而诛之。这些词赵穿大概早就想好了,说不定还在心里一遍遍演练过了。他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英雄做事,光明磊落,死也让你死个明白。仿佛宣判一样,赵穿说完,这才将剑刺入国君喉咙。国君一命呜呼。这就是玩火的下场。兄弟,你别看国君平时那么威风,死的时候也和一条丧家犬差不多。

整个事件的前前后后我都清楚明了,但只有一件事我一无所知,不但我一无所知,朝中大臣也一无所知,而且都市里的市民也一无所知。我是侏儒,又是滑稽的伶人,宫廷内外凡事都不背我,所以我是消息最为灵通之人。可是,亲爱的兄弟,赵穿杀死国君这件事,是不是赵盾指使,或者事前赵盾是否知情,我不得而知。

我还是先说说赵穿这个人吧。他性如烈火,刚勇有余,谋略不足,敢于决断,不计后果。还拿十四年前的事件来说吧,赵盾原本要拥立雍为国君,后来改变了主意,拥立了夷皋,这件事得罪了秦国,于是发生了秦晋之战。秦军远来,意在速战。赵盾的策略是:深沟高垒,坚守不出,待秦军疲惫,粮草不济时,一举将其击溃。秦军最怕的就是这招。秦军统帅部开会商讨对策,有人提出,赵穿有勇无谋,性子一点就着,到他军前辱骂,他必定出战,我们将他这一军消灭,就可得胜班师了。秦军依计而行,派军士到赵穿营垒前叫骂。赵穿要出战,他手下人说,大将军有令,不得出战。赵穿说,秦军辱骂我祖宗,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赵穿领军杀出,与秦军战作一团。赵盾看赵穿杀出,怕他势孤不敌,为敌所俘,于是命大军悉数出击,与秦军一战。虽然秦军达到了速战的目的,但结果却不是他们想要的。晋军气势更盛,秦军败北。战后,赵盾并没有对不听将令擅自出击的赵穿进行处罚,不但不处罚,还将御林军的将印交付于他,可见他对这个侄子厚爱有加。赵穿最为佩服的就是他的叔叔赵盾。他也最忠于赵盾。他可以为赵盾做任何事,包括杀死国君。了解了赵穿之后,你就能理解赵穿杀死国君的行为了。不管有没有赵盾的指令,我相信他都会这么干的。从某种程度上说,赵穿做了件好事,杀死了残暴的国君。国君要活着,不定会做出多少荒唐而又残忍的事来。许多人,特别是朝中大臣和宫中侍女,我相信和我一样,是暗自庆幸的。一个国家是从来不会缺国君的,这一点人人明白,只有国君认为他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缺了他就国将不国。

赵盾是否真的打算流亡国外,我不得而知。实际情况是,赵穿杀死国君时,他在边境一个叫枣原的地方待着,还没出国。他听说赵穿杀了国君,就回到国都,主持国政。他是宰相兼大将军,主政非他莫属。他上朝第一天又恢复了他当摄政王时的威严,面色如铁,目光如炬。我看到他走了过来,别人都恭敬肃立,我插科打诨的毛病又犯了,唱道:

昨天一个样,

今天一个样,

国君升天了,

宰相回来了。

赵盾看我一眼,没理会我。上次我对国君唱歌,国君也是这样。赵盾大概在考虑军国大事,没心思理我。头等大事是:拥立国君。至于夷皋的后事,虽是大事,倒也好办,厚葬就是。不好办的是赵穿。按正统观念,国君再无道,做臣子的也不能杀国君。可他并不想处理赵穿,赵穿只是做了他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罢了。赵穿为他出了一口恶气,他不能恩将仇报。再说,赵穿是他的侄子,他理应庇护。

国君被杀,对国家来说,是一重大变故,所以众大臣早早就在大殿候着了,等着赵盾来主事。赵盾出现前,大殿里交头接耳,闹闹哄哄。赵盾一出现,立即鸦雀无声。只能听到赵盾的脚步声。大家屏住呼吸。赵盾坐下,环视一下众人,正要开口,史官董狐出班,挥舞着手中的竹简,朗声道,这是我对此次事件的记载:赵盾弑其君。要说这个董狐也真是胆子大,这不是捋虎须是什么。他不怕赵盾把他拉出去“咔嚓”了吗?大臣们面面相觑,都替董狐捏把汗。赵盾受此当头一棒,有些蒙。这是公然挑战他的权威。他盯着董狐。他的目光可以杀人。董狐显然不怕死,对不怕死的人你不能拿死来吓唬他。赵盾说,董狐,国君明明是赵穿所杀,为什么将这笔账记到我头上?董狐说,你是宰相,虽然国君逼得你流亡,但你还没走出晋国,只要还在这片土地上,君臣大义就还在,国君被杀了,你回来就应该声讨杀国君的人,可你并没有这样做,你说这笔账不算到你头上算到谁头上?

赵盾沉默了。他知道和董狐辩论是没用的,除非推翻整个伦理价值体系。董狐代表的是主流价值体系,这个价值体系也是他所主张的,要不他就不会流亡了。赵穿代表的是非主流价值体系:独夫民贼,人人得而诛之。在主流价值体系中,身份地位高于良知道义,也就是说,国君可以杀大臣,大臣不可以杀国君,没道理可讲。赵盾很清楚,在朝堂上他不可能颠覆主流价值体系。杀了董狐也没用。所以他摆摆手,让董狐下去,爱怎么写怎么写去吧。他知道史册上被记上这样一笔意味着什么,那就等于他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要想不落下“弑君”之名,其实也简单,把赵穿杀了即可。这是个两难选择,他既不想剥夺亲人生命,又不想落下万古恶名,非得二选一不可,他宁愿选择背此恶名:弑君者。第三章师父之死

师父是这种人,即使内心波澜起伏,你在他的表情上也看不出什么,你看到的依然是平静。师父说过,脸只是个面具,真实情感藏在面具之下。他是自己理论的实践者。

亲爱的兄弟,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莫过于师父了。当然,对我最严厉的也是这个师父。他有一把乌木戒尺,是专门用来打我的。这把戒尺从我记事起他就整天拿在手上,须臾不离。由于长年摩挲,戒尺乌黑发亮。我最痛恨这把戒尺了,恨不得把它投进茅坑里,或者劈成碎片,扔进火膛里烧成灰。师父只是我一个人的师父。也就是说他只能对我厉害。在其他人面前,他永远是一个滑稽的小丑。他很会逗人发笑。他常说一些傻话,让人笑得肚子疼。他走路不协调,时不时会自己把自己绊个跟头,引起一片笑声。我知道,这都是他故意假装的。他和我在一起,完全不是这样,和换了一个人差不多。他严肃、冷酷、尖刻。他教导我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以为你是侏儒,你就有两条命。他还说,猫有九命,那是骗人的,猫也只有一条命。上自国君,下至蝼蚁,命都只有一条。兄弟,忘了告诉你,我师父也是侏儒,和我一样。他的个头儿甚至比我还矮了半寸。我比他高半寸这件事让我多吃了不少戒尺。他用戒尺敲着我的头说,长这么高有什么用,不还是个侏儒。我很想回嘴,我是个侏儒不假,可我至少是个比你高的侏儒。当然,我从不敢真的回嘴。我也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

有时候我想,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是个侏儒不说,我的师父也是个侏儒,而且是一个可恶的侏儒。宫廷里有数不清的规矩,比如不许高声说话,不许放屁,不许盯着人看,不许传话,不许议论朝政,不许玩耍,不许说不,等等。这些规矩都是他用戒尺让我记住的。我很少有超过三天不挨打的。师父打我时嘴里总念咒般地说,叫你不长记性,叫你不长记性。许多时候我是故意违反规矩,逗师父玩。师父也看得明白,所以下手不那么重。总之,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关系:他三天不打我,手痒;我三天不挨打,皮痒。

兄弟,你可能理解不了这种关系,会说我贱。我发现当我犯贱受惩罚时,周围人都很快乐。他们幸灾乐祸。当然,他们并无恶意,甚至心中还会增加一份善念,送给我点好吃的。兄弟,你和我不一样,你生活在乡下,无拘无束,无须讨好任何人。而我,生活在宫廷里,我存在的理由就是给人带来笑声。这就是命,侏儒的命。一个侏儒还能有别的命运吗?

别看师父经常打我,其实他对我最好了。他教我识字,背诗,给我讲故事,讲道理。有一次我高烧不退,浑身疼痛,神昏谵语,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成了,是他不眠不休守了三天三夜,直到我醒来。他还是我精神上的导师,他能看穿人的内心。他说,所有的人都穿着衣服,你看不到他们的身体,只有脸露在外面,你能看到脸上的表情,如果你相信你看到的,那你就是个十足的傻瓜。脸,不过是一个面具而已,真实的想法并不显露在脸上,而是被脸遮盖着,有时候是为了保护自己,有时候是为了伤害别人,更多的时候则是习惯使然。他还说,女人心,海底针,最难捉摸了。有的女人笑起来很甜美,可是心却比蛇蝎还毒。他看我一副吃惊的表情,敲了我一戒尺,傻瓜,你什么时候能多长个心眼儿。干吗要那么多心眼儿,累不累啊。我说。我又挨了一戒尺。我看宫廷里的女人都很美,笑起来都很甜,我看不到谁是蛇蝎心肠。最美的是君夫人,笑得最甜的也是君夫人,她是蛇蝎心肠吗?师父又敲了我一下头说,找死啊,不想活了。师父发怒了。根据师父的理论,脸上的表情是为了掩饰真实的想法,装出来给人看的。那么他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呢?显然是欣慰。他认为我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缺心眼儿。师父从不告诉我他对宫廷里各色人等的看法,他说,不要听别人怎么说,要自己观察,不但要用眼观察,还要用心观察,用脑观察,用命观察。什么叫用命观察?师父说就是稍有疏忽脑袋搬家。我吐了吐舌头。师父并非一点儿不透露他对大人物的看法,只是说得很委婉而已。比如,说到国君,他叹息一声,说了四个字:老当益壮。别人会以为这是赞美,我明白他是说国君老了,昏庸了,却迷恋年轻君夫人的美貌,过于纵情了。说到君夫人,他说:刀口上的蜜。我清楚他对君夫人的看法,这个女人天使面孔,魔鬼心肠。说到太子,他说:好人。我知道他的真实意思不在字面上,那么他是如何看太子呢,我没弄明白。有这么一个师父挺好的,他让我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以为我会永远和师父待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可是,师父要走了。

师父说他老了,要告老还乡,并指定要我送他。人们以为侏儒不会老的,那是偏见。身体长不高,并不等于一直是个孩子。尽管我们有意表现得像个孩子,幼稚,口无遮拦,天真。这是我们的表演。侏儒也会老。师父就老了,他走路慢吞吞的,不敢再自己绊自己跟头了。国君本来不打算放他回去,但他一句话说动了国君。他说,我死在宫里也没什么,但一副小棺材抬出去,人们会笑话国君小气的。他把国君说笑了,国君答应放他还乡。国君让大内总管安排车辆送他,他谢绝了。他说让我徒弟送我吧。国君笑了,四条短腿走路,要走到何时。师父说反正有的是时间。

于是,我和师父上路了。我对师父放着马车不坐,和我一起步行,很不理解。我们本来就腿短,师父又上了年纪,走路的速度可想而知。我问师父为什么要这样,他说,你难道不想看看风景吗?这是冬天,万木萧条,到处光秃秃的,一派土黄色,哪有什么风景。只有一点,让我感受很深,那就是寥廓。天很大,地很大,让人感觉舒畅。宫廷里房屋很高大,可以住得下巨人,但待在那里我却感到压抑。这旷野就不同了,让人心里敞亮。路上行人很少,偶尔有人路过,都会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大概从未见过侏儒吧。也有好心人,会问我们去哪儿,要不要帮助。师父说曲沃,我们去曲沃。远着呢。人们没有不知道曲沃的,那是老国都,谁会不知道呢。师父是曲沃人。只是不知道现在啥样,他伤感地补充道。我们走走停停,一点儿也不着急。正如师父说的,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们带有干粮,饿了就吃点干粮。渴了就讨点水喝。天黑了,我们就找地方借宿。乡下人都很朴实,会招待我们吃饭和住宿,完全把我们当作客人对待。

下雪了。大地白茫茫一片,看上去真是干净。留我们住宿的一家人劝我们住下来,等天晴了再走。看得出他们真心实意。乡下人不戴面具,他们真实的情感都写在脸上。师父的理论只适合都市和宫廷。在乡下就不灵了。师父坚持要走,他说下雪不比下雨,抖一抖雪花就掉了,不耽搁走路。其实,并不像师父说的那样,雪还是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困难。起初踏着雪,咯吱,咯吱,还很好玩。但很快就不好玩了。脚步越来越沉重,行走越来越艰难。这时候要有人给我们帮助,我是不会拒绝的。正这样想着,就看到一个马队迎面而来。可惜不是一个方向。为首的穿一件紫貂皮大氅,非常醒目。很快我们就认出他来,是太子。他也认出了我们,勒住马,停了下来。他问我们去哪儿,师父说曲沃。他说他刚从曲沃回来。师父说知道,你去祭奠你母亲。他说,你怎么知道?师父说,我还知道是君夫人让你去的,她说国君梦到了你母亲。太子笑道,人们都说侏儒是千里眼顺风耳,果不其然。太子对我们这两个风雪中的旅人来了兴趣,跳下马,和我们攀谈起来。

太子叫申生。据说他生在申时,他母亲齐姜生他时难产死掉了,为了记住这个时辰,国君就给这个头生儿子起名叫申生。申生对他父亲非常恭敬,天天进宫请安。他父亲后来又娶了大戎狐姬和她妹妹小戎子,她们各生一子:重耳,夷吾。国君发兵攻打骊戎,骊戎打不过,就送了两个美女给国君,这便是骊姬和少姬,她们也各生一子,分别是奚齐和卓子。申生不但孝敬国君,对国君的嫔妃也是恭敬有加。骊姬不光美艳惊人,她走路的神态,美目的顾盼,都风情万种,让人心旌摇荡;她的声音像百灵鸟的叫声一样清脆悦耳,还不只是悦耳,简直能进到心里,像婴儿的小手一样抚摸着你。国君专宠骊姬,册封她为君夫人。申生对君夫人从未失礼过,君夫人对申生也关爱有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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