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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8 18: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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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守仁

出版社: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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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集(套装共4册)

王阳明全集(套装共4册)试读:

王阳明全集(壹)

卷首诰命·序说诰命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竭忠尽瘁,固人臣职分之常;崇德报功,实国家激劝之典。矧通侯班爵,崇亚上公,而节惠易名,荣逾华衮。事必待乎论定,恩岂容以久虚!尔故原任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维岳降灵,自天佑命。爰从弱冠,屹为宇宙人豪;甫拜省郎,独奋乾坤正论。身濒危而志愈壮,道处困而造弥深。绍尧、孔之心传,微言式阐;倡周、程之道术,来学攸宗。蕴蓄既宏,猷为丕著;遗艰投大,随试皆宜;戡乱解纷,无施弗效。闽、粤之箐巢尽扫,而擒纵如神;东南之黎庶举安,而文武足宪。爰及逆藩称乱,尤资杖钺渊谋,旋凯奏功,速于吴、楚之三月;出奇决胜,迈彼淮、蔡之中宵。是嘉社稷之伟勋,申盟带砺之异数。既复抚夷两广,旋致格苗七旬。谤起功高,赏移罚重。爰遵遗诏,兼采公评,续相国之生封,时而旌伐;追曲江之殊恤,庶以酬劳。兹特赠为“新建侯”,谥“文成”,锡之诰命。於戏!钟鼎勒铭,嗣美东征之烈;券纶昭锡,世登南国之功。永为一代之宗臣,实耀千年之史册。冥灵不昧,宠命其承!隆庆二年十月十七日。制诰之宝。

十二月,至赣州,大享将士,下令:“横水、桶冈既平,浰头归顺。民久劳苦,宜休兵为乐。”遂散军,使归农。而遣仲安归报以卢珂被系,令其兄勿撤备,防珂党掩袭。大鬓意大安,乃购其所亲款贼:“官意良厚,何可不一往谢?”大鬓谓其下:“欲伸先屈。赣州伎俩,须自走观之。”至,则见军门无用兵形,珂等在狱,意益安。先生夜解珂,使归发兵;官属以次设牛酒宴犒,缓大鬓归。度兵已大集,乃廷犒伏甲,引大鬓等入,悉擒之。而促诸路兵同抵贼巢,亲兵由龙南、冷水径直捣下浰,诸路兵皆入三浰。贼久弛备,官兵骤集,惊悸,悉其精锐千余,倚险设伏。官军为三冲,犄角进,指挥余恩首击贼,战良久,贼败。王受等追之,伏发被扼。会推官危寿兵至,鼓噪前冲之。千户孟俊率兵绕其后,贼大溃,遂克三浰大巢。余贼尚八百人,屯九连山,山四面险绝,设礌石、滚木,官兵莫敢前。先生令军人衣贼衣,暮若败奔者上山。贼见,果相招呼。得度险,遂扼其路。贼觉,急御,则大众已阑入。退走溃出,四路皆遇伏,擒斩略尽。余徒二百人恸哭请降,纳之。相视险隘,设和平县,南、赣自此无盗。兵力精炼,用之以义,文武官吏并能敌忾,功成寇除而无跋扈,几复古者井田养兵遗制焉。

师还,至赣,立社学,举乡约,修濂溪书院,刻《大学古本》、《朱子晚年定论》。所至会讲明伦,武夫介士执兵环立,蹑蹻担镫之夫千里远至。长揖上坐,一言开寤,终身诚服。风教四被,讫于江表岭峤。

十四年六月,宁王宸濠反,起兵吉安,讨之。先生久知宸濠且反,虑南、赣未平,得与群盗通,益不可制。及盗平,而先生已为提督,镇上游,濠乃起事。王琼言于朝曰:“王伯安在,何患!不出两月,捷疏至矣!”时福州三卫军人进贵作乱,琼谓主事应典:“进贵事,不足烦守仁。可假此便宜与敕书,待他变。”乃命先生出勘福建乱军。

甫至丰城,反状闻。几为濠追所及,匿渔舟潜走。临江知府戴德孺迎入城调度。先生以临江要冲,逼省会,不可驻兵。乃反吉安,与知府伍文定定谋。召邢珣等遣谍四出投檄,言京师、湖广、广东西、南京、淮安、浙江各发兵,共数十万,以疑宸濠,使不敢出南昌。贼果疑,迟回半月。始出攻南康、九江、安庆,则官兵大集矣。又密书与贼心腹李士实、刘养正,若有约内应者。宸濠搜得书,内相猜。士实劝去安庆,趋南京;否,径出蕲、黄,趋京师。皆不从。

七月癸卯,先生自吉安起师,会于樟树镇。知府戴德孺自临江,徐琏自袁州,邢珣自赣州,通判胡尧元,童琦自瑞州,及新淦知县李美、太和知县李楫、宁都知县王天马、万安知县王冕,各以其兵至。己酉,至丰城,议所向。或欲勿攻南昌,以大兵逼之江中,与安庆夹攻之。先生曰:“不然。我越南昌而趋江上,安庆之众仅能自保,岂能援我中流?而南昌兵议其后,绝我粮道,南康、九江合势乘之,是腹背受敌也,不如先攻南昌。宁王久困坚城,精锐皆出,守御必单。我兵新集,气锐可克。宁王闻之,解围还救,暨来,已失南昌。彼则夺气,首尾牵制,此成擒矣。”乃分兵十三哨,哨三千人,各攻一门,以四哨为游兵策应。宁王别伏兵坟厂,为城中声援。遣知县刘守绪夜袭,破之。二十日昧爽,至南昌,令曰:“一鼓,附城;再鼓,登;三鼓不登,诛。”遂援梯登。城中倒戈,门有不闭者。师入,擒居守宜春王拱樤及万锐等千余人,宫中皆纵火焚死。散遣胁从,府库被宸濠取充军资及兵士掠取不尽者籍封之,城中始定。

宸濠先遣兵二万还援江西,自以大军继之。众请坚守待四方援,先生曰:“不然。宁王兵力虽强,所至徒恃焚掠,劫众以威,未尝逢大敌,诱惑其下以事成封爵富贵。今遇一城不能克而南昌失据,众心已离。我乘锐邀之,将不战自溃。”遂进,遇于黄家渡。贼乘风鼓噪,气骄甚。伍文定、余恩佯却致之。贼争进,前后不相及。邢珣从后急击,横贯其阵,贼败走。文定、恩还乘之,徐琏、戴德孺合兵夹攻,贼大溃。追奔十余里,擒斩二千余级,溺水死者万计。贼退保八字脑。是日,建昌知府曾玙、抚州知府陈槐亦率兵至。遣槐攻九江,玙攻南康。宸濠尽发两郡兵,厚赏将士。丙辰合战,官兵败死者数百人。伍文定急斩先却者以徇,身立铳炮间,火燎其须不移足,士殊死斗。兵复振,炮及宸濠舟,贼遂大败。退保樵舍,联舟为方阵。文定等为火攻,邢珣击其左,徐琏、戴德孺击其右,余恩等四伏,火举兵合。

丁巳,遂破贼。执宸濠及其世子、郡王、仪宾、伪丞相、元帅等官,斩首三千余级,溺水死者约三万。弃衣甲财物与浮尸积聚,横亘如洲,余贼数百艘四逸溃逃。遣兵追击,破之樵舍,又破之吴城,擒斩略尽。曾玙、陈槐亦收服九江、南康,余党悉平。宸濠槛车入南昌,军民聚观,欢声动天地。仰见先生,呼曰:“吾欲尽削护卫,降为庶人,可乎?”先生曰:“有国法在。”遂俯首不言。以娄妃尝谏濠,求葬其尸。凡交通中外大小臣僚手籍,悉焚之。

前是,先生上宸濠伪檄,末谓:

陛下在位一十四载,屡经变难,民情驿骚,尚尔巡幸不已,以致宗室黠者谋动干戈,冀窃大宝。且今天下之觊觎,何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直在宗室?兴言及此,悚骨寒心。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晚节奠安;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陛下宜痛自克责,易辙改弦,罢绌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则太平尚有可图,臣民不胜幸甚!

左右多弗悦。以方起义师,不能难也。而上则自称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总督军务,帅京边骁卒数万,假亲征南游。至良乡,捷书至。大学士梁储、蒋冕等请回銮,不听。

九月,上至南京。先生虑沿途奸党潜伏,欲自献俘阙下。是月,发南昌。太监张忠、安边伯许泰以数千人浮江而上,抵江西。先生乃俘宸濠,取道浙河以进。忠、泰使人要之广信,弗听。时太监张永已至钱塘。先生夜见永,颂其诛刘瑾功,永悦。因极言江西遭乱,民困已极,不堪六师之扰。永深然之,曰:“吾出,为群小在侧,欲左右默辅圣躬,非为掩功来也。第事不可直致耳。”先生乃以濠付永,身至京口,欲谒驾。江彬等诬先生“初附濠,度势败乃擒之为功”。张永语家人曰:“王都御史忠臣为国,今欲以此害之,异时朝廷有事,何以复使人?”乃见上,具道状,彬等毁遂不入。张忠又诬先生将反,试召之,必不来。先生闻召即奔命,至龙江,忠等又阻之。乃纶巾野服,入九华山,日坐草庵。上使人觇之,曰:“王守仁,学道人也。宁有反乎!”会有巡抚江西命,乃还南昌。

忠、泰奉内降讨宸濠余党,根搜罗织。京边军万余驻省城五阅月,糜费繁浩,公私骚然。北军旦暮呼先生名嫚骂,或冲道启衅,先生略不为动。先令市人移家乡落,以老稚应门。给示内外,述北军离家苦楚,居民当致客礼。每出,遇北军丧,必停车问故,厚与之榇,嗟叹乃去。久之,北军咸曰:“王都堂待我有礼,我安得犯之!”会冬至,新经濠乱,民间哭亡酹酒,北人无不思家泣下。忠、泰自挟所长校射教场,江西官军射多不中,乃强先生。先生故不得已,应之。三发三中,北军同声踊跃,呼应远近。忠、泰不乐而罢,曰:“我军皆附彼矣!”遂班师。

当是时,宸濠未死,诸奸佞先通濠得金钱者多在上左右,颇有异谋。畏先生,不敢发。先生沉机曲算,内戢凶幸,外防贼徒,抚定疮痍,激励将士,日夜如对勍敌,宸濠竟得伏诛。内阁大臣素恶王琼,忌先生以提督专制讨贼,归功琼。久之不赏。居南昌,求录陆象山子孙,集门人于白鹿洞。

世宗即位,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诏至,直父华生日,奉觞为寿。

嘉靖元年二月,丁外艰居越,弟子益进。黄绾荐先生才可入相,而他疏刺讥杨一清,故与辅臣龃龉。而其乡人之忌者至诬之史,诋其讲学收召朋徒共为名高。形奏牍,上亦不能无疑也。服阕,不召,不与铁券岁禄。勤王诸臣,唯伍文定得副都御史,余并闲废。先生上疏辞爵,论白诸有功者,竟格不行。廷推本兵、三边、团营,皆不用。

二年,南宫策士问“心学”,阴辟先生,门人徐珊不对而出。三年八月,宴门人天泉桥。四年,会龙泉山中天阁。十月,立阳明书院于越城。

六年,起总督两广、江西、湖广军务,征思、田。至南浦,民欢迎夹道。讲《大学》于明伦堂,诸生拥蔽,多不得闻。唐尧臣代献茶者上堂旁听,惊曰:“三代后安得有此气象耶!”师至田州,开示恩信,卢苏、王受等自缚来归,束甲受杖。上疏言:“思、田久苦兵革,况外捍交阯,纵克之而置流官,饷穷兵弱,必生他变。岑氏世有功,因其俗可,请降田州府为田州,以岑猛子邦相为判官,苏、受为巡检。别立思恩府,设流官统之。”上皆从焉。

师旋,以苏、受为先锋,合永顺、保靖兵讨断藤峡诸盗,进剿八寨,瑶贼悉平之。方欲移府治、建卫所、增兵设官而病作,疏乞骸骨。十二月,度大庾,疾剧,谓布政使王大用曰:“尔知孔明所以托姜维乎?”大用拥兵护卫,且敦匠事。舟次南安,门人推官周积来见,问何遗言。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卒,年五十八。官属、师生、士民远近遮道,自赣送榇至会城,哭声震地,属路不绝。

桂萼等因言先生攻南昌日纪律不肃,奏捷夸扬,而学术僻狂,足坏士习,宜削官爵。上怜先生功,不许。田州之出,萼与张璁荐之。萼本不善先生,以璁强之。萼长吏部,暴贵喜功名。讽先生取安南,先生不应,以故构隙。再论先生离职及处田州失当,下公卿议。停恤典、世袭,诏禁伪学。隆庆初,始赠新建侯,谥“文成”,赐葬祭。子正亿得嗣伯。万历中,从祀孔子庙庭。正亿卒,子承勋嗣。承勋卒,子先通嗣。

自宋世理学昌明,程、朱大儒择精语详,有国者至以《五经》、《四书》制科取士,可谓盛矣。然人人崇用朱传,而不知反验之身心,口之所能言、笔之所能书顾茫然也。先生思振其衰弊,以为人皆可尧、舜,独持此不学不虑之良知,而作圣之功,不废学虑。孩提之不学不虑,与圣人之不思不勉本体同,而求端用力在于致。《大学》“致知在格物”,《中庸》“致中和”、“致曲”,推而极之,毕天下之能事,至于天地位、万物育,而非有加良知也。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不得谓良知之远且难也;曾子曰:“仁以为己任,任重道远。”不得谓致良知之近且易也。

良知即明德,是为德性;致之有事,必由问学。尊德性而道问学,致良知焉尽之矣。故谓象山为尊德性,而堕于禅学之空虚,非尊德性也;谓晦庵为道问学,而失于俗学之支离,非道问学也。非存心无以致知,后人自分,而晦庵、象山自合耳。顾晦庵之学,已皎然如日月之丽天。先生欲表章象山,以救词章帖括之习,使人知立本、求自得,故其言曰:“朱、陆二贤者天姿颇异,途径微分,而同底于圣道则一。其在夫子之门,视如由、赐之殊科焉可矣。而遂摈放废斥,若碔砆之于美玉,奚为也?”

至于“四无”之说,流失在龙溪。而天泉夜论,其师不以为不然,故滋后人口实,然其中正有可详求者。阳明之所为“四无”,固异于龙溪之所为“四无”。龙溪之所谓“四无”,以无为无者也,荡而失归,恍惚者托之矣。故其后为海门、为石梁,而密云悟之禅入焉。阳明之所谓“四无”,以无为有、以有为无者也。前乎此者,濂溪之“无极而太极”;后乎此者,蕺山之“无善而至善”。“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形而上者谓之道”,是不可名者也。故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统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循循焉俱由此二言入。教人有序,虽卓立喟叹之颜子不能出其范围,固当以绪山之所守为正矣。致良知实功唯为善去恶,故曰:“致知在格物。”其小异于朱子者,正心诚意之事并摄入格致中,举存心、致知不分为二,是固《中庸》“尊德性”、“道问学”之本旨也。

善乎,郑端简之言曰:“王公才高学邃,兼资文武,近世名卿,鲜能及之。特以讲学故,众口交訾。盖公功名昭揭,不可盖覆。唯学术邪正,未易铨测。以是指斥,则谗说易行,媢心称快尔。”今人咸谓公异端陆子静之流。嗟乎,子静岂异端乎!以异端视子静,则游、夏纯于颜、曾,而思、孟劣于雄、况矣!公所论叙《古本大学》、《则言》、《传习录》诸书具在,学者虚心平气,反复融玩,久当见之。宁庶人反时,又能不顾九族,身任其事,不逾旬朔,卒平大难。宣德乐安之变有如公者,景陵无羁靮之劳矣。

万历十二年十月,大学士申时行等疏曰:

前御史詹事建白先臣王守仁、陈献章从祀学宫,下九卿、科道官议。诸臣不能深唯德意,杂举多端,或且诋訾守仁。奉旨:“王守仁学术原与宋儒朱熹互相发明,何尝因此废彼。”大哉王言!亦既明示之矣。而议者纷纷,迄无定论,又命廷议归一具奏。

仰唯皇上重道崇儒,德旨屡下,深切著明。今覆议乃请独祀布衣胡居仁,臣等窃以为未尽也。彼诋訾守仁、献章者,谓之“伪学”、“伯术”,原未知守仁,不足深辨。

其谓各立门户者,必离经叛圣,如老、佛、庄、列之徒而后可。若守仁,言“致知”出于《大学》,言“良知”本于《孟子》。献章言“主静”,沿于宋儒周敦颐、程颢。皆阐述经训,羽翼圣真,岂其自创一门户耶?事理浩繁,茫无下手,必于其中提示切要以启关钥,在宋儒已然。故其为教,曰“仁”曰“敬”,亦各有主。独守仁、献章为有门户哉!

其谓禅家宗旨者,必外伦理、遗世务而后可。今孝友如献章,出处如献章,而谓之禅,可乎?

气节如守仁,文章如守仁,功业如守仁,而谓之禅,可乎?

其谓无功圣门者,岂必著述而后为功耶?盖孔子尝删述《六经》矣,然又曰“予欲无言”,曰“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门人颜渊最称好学矣,然于道有以身发明者,比于以言发明,功尤大也。

其谓崇王则废朱者,不知道固相成,并行不悖。盖在朱时,朱与陆辩,盛气相攻,两家弟子有如仇敌;今并祀学宫。朱氏之学,昔既不以陆废,今独以王废乎?

大抵近世儒臣,褒衣博带以为容,而究其日用,往往病于拘曲而无所建树;博览洽闻以为学,而究其实得,往往狃于见闻而无所体验。习俗之沉锢,久矣!今诚祀守仁、献章,一以明真儒之有用,而不安于拘曲;一以明实学之自得,而不专于见闻。斯于圣化,岂不大有裨乎!若居仁之纯心笃行,众议所归,亦宜并祀。我国家二百余年,理学名臣,后先辈出,不减宋朝。至于从祀,乃止薛瑄一人,殊为阙典。昔人有云:“众言淆乱,折诸圣。”伏唯圣明裁断,益此三贤,列于薛瑄之次,以昭熙代文运之隆。

制曰:“可”。

康熙某年,汤斌答陆陇其书曰:

手教:“孔、孟之道,至朱子而大明。学者但患其不行,不患其不明;但当求入其堂奥,不当又自辟门户。”再读《学术辨》云:“天下有立教之弊,有末学之辨。”又云“泾阳、景逸未能尽脱姚江之藩篱”,圣人复起,不能易也。独谓弟不欲学者诋毁先儒,是诚有之,然有说焉。

弟少无师承,长而荒废,茫然无所知。窃尝泛滥诸家,妄有论说。其后学稍进,心稍细,甚悔之。反复审择,知程、朱为吾儒正宗,欲求孔、孟之道而不由程、朱,犹航断港绝潢,而望至于海也。

若夫姚江之学,嘉、隆以来,几遍天下矣。近有一二巨公昌言排之不遗余力,姚江之学遂衰,可谓有功圣道。然海内学术,浇漓日甚,其故何欤?盖天下相尚以伪久矣。今天下深明理学者固众,随声附和者实多。更有沉溺利欲之场、毁弃坊隅、节行亏丧者,亦皆著书镂板,肆口讥弹,曰“吾以趋时局”也。亦有心未究程、朱之理,目不见姚江之书,连篇累牍无一字发明学术,但抉摘其居乡居家隐微之私,以自居卫道闲邪之功。夫讦以为直,圣贤恶之。唯学术所关,不容不辨,如孟子所谓“不得已”者可也。今舍其学术而毁其功业,更舍其功业而讦其隐私,岂非以学术精微未尝深讨,功业昭著未易诋诬,而发隐微无据之私,可以自快其笔舌?此其用心亦未光明矣。在当年,桂文襄之流不过同时忌其功名,今何为也?责人者,贵服人之心。自古讲学,未有如今日之专以嫚骂为能者也。

或曰:“孟子尝辟杨、墨矣,杨、墨何至‘无父无君’?孟子必究其流弊而极言之。此圣贤卫道之苦心也,何怪今之君子欤?”

窃以为不然。孟子得孔子之心传者,以其知言、养气、性善、尽心之学,为能发明圣人之蕴也。盖有所以为孟子者,而后能辟杨、墨,息邪说,闲先圣之道;若学术不足继孔子,而徒日告于人曰:“杨、墨无父无君也”,“率兽食人也”,恐无以服杨、墨之心而熄其方张之焰矣。孟子曰:“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则知当日之与杨、墨辩者亦不乏人矣,今无片言只字之存,则其不足为轻重可知也。然则杨、墨之道不传于今者,独赖有孟子耳。今不务为孟子之知言、养气、崇仁义、贱功利,而但与“如追放豚”之流相颉颃焉,其亦不自重也已。

台谕云:“阳明尝比朱子于洪水猛兽,是诋毁先儒莫阳明若也。今亦黜夫诋毁先儒者耳,庸何伤!”

窃谓阳明之诋朱子也,阳明之大罪过也,于朱子何损?今人功业文章未能望阳明之万一,而止效法其罪过,如两口角骂,何益之有?恐朱子亦不乐有此报复矣。故弟之不敢诋斥阳明者,非笃信阳明之学也,非博长厚之誉也,以为欲明程、朱之道者,当心程、朱之心,学程、朱之学,穷理必极其精,居敬必极其至,喜怒哀乐必求中节,视听言动必求合礼,子臣弟友必求尽分。久之,人心咸孚,声应自众。即笃信阳明者,亦晓然知圣学之有真也而翻然从之。若曰能嫚骂者即程、朱之徒,则毁弃坊隅、节行亏丧者皆将俎豆洙、泗之堂矣,非弟之所敢信也。

弟年已衰暮而学不加进,唯愿自体勘求,不愧先贤。或天稍假以年,果有所见,然后徐出数言就正海内君子未晚。此时正未敢漫然附和也。

斌号潜庵,睢州人,孙征君钟元门人。

论曰:道固一贯,其流则万析焉。既精,支离是患。

儒者之学,固以经世务为验也。昔孔子作《春秋》,空文当行事;孟子游事梁、齐,阔其言弗用;汉董、贾,宋周、程、张、邵、朱诸贤,未得大展所为;阳明遭际运会,值昏乱之朝,而能以勋名完立,卓然为一代安国家、定社稷元臣。即其初谪龙场,亦有一纸书剪安之烈,使天下见儒者经纶无施不可,盖皆其学之厚积有以发之。忌者顾从而指为伪,甚矣。石斋黄公称先生气象类孟子、明道,而出处建功之迹近于伊尹,知人知言哉!新建伯文成王先生世家耿定向

先生有言曰:“豪杰而不圣贤者有之,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盖尝上下古今,三代以还,不具论孔孟后负豪杰才者,类溺于质矣。优入圣域者诚尠。逎潜心学圣,以名理著称者,原本才质足拟古豪杰士,固不数数然也。惟我昭代文成王先生,亶乎豪杰之才,而圣贤学者,孟子以后鲜与匹矣。顾其受才英迈,骀宕不羁,少乏狥齐之誉,而人伦所遭又多不幸,且逢世艰危,任肩重钜,其应用施措,有难以绳矩律者。以此世之姱修荘士,或泥其迹,不欲深究其学,而一二及门承传者,识及质淆,见超至靡,只窃其绪言而张皇之,行多不掩,因缘饰以异说,致使先生学竟湮郁不彰。忧世卫道者,至谓先生借寇兵,赍盗粮,岂不悲哉?愚本据先生生平所历,著世家,中特述其经尝险阻,为明怆惩悟人之因,而尤详其晚年省悔克治之切,以著其修證之实。世豪杰士,勿徒昵耳,而直反之躬,不自咎往,而亟图更其新。先生我师哉?维时见知闻知者,多在豫章举所知,述邹罗二先生传外,述泰州心斋传者,陆子静有言:“可使不识一字凡夫,立地作圣。”玩心斋先生良知旨,信立地作圣诀也。

先生姓王氏,讳守仁,字伯安,其先晋右军义之裔也。右军传二十三世,迪功郎寿,始自山阴徙余姚。传五世,曰纲字性常者,具文武才,国初为刘伯温荐,仕至广东参议,遇苗乱死之。参议生彦达,达伤父死难,不仕,号秘湖渔隐。渔隐生与准,是为先生高祖,精礼、易,永乐中辟举,避步墜石崖,伤足得免,因号遁石翁。翁生杰,以明经贡太学,号槐里子。生天叙,号竹轩,以子贵赠礼部右侍郎,后加赠如先生爵,累世载德,见诸名公所著传。赠公生华,是先生父,号海日,亦号龙山,成化辛丑赐进士及第第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书。母郑夫人娠十四月而诞先生,成化壬辰九月丁亥也。

先生生五岁始言,即能诵赠公所恒读书,赠公讶之,封曰:“儿往耳而默记之也。”尚书公及第,先生方十龄,赠公携于京师,过金山,饮客命赋诗。先生赋曰:“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淮扬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客惊异,复命赋蔽月山房诗。曰:“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卓志超识,其夙植耶。比至京就塾,尝闻塾师以科第为第一等事,先生中不然曰:“科第上有圣贤事当为者。”赠公闻而奇之。丙午,年十五,游居庸,慨然有经略四方志。是时畿辅、秦、楚患盗,拟上书阙下,尚书公斥之,乃止。弘治改元戊申,年十七,外舅诸公宦豫章,往就甥馆,合卺毕,闲步铁柱宫,见道士静坐,与语,悦之,遂相对终夕。归越过广信,谒娄一斋谅。谅故游聘君康斋门者,为语“圣人为必可至”,深契焉。先生故好谑,自是常端坐省言,同业者未信。先生曰:“吾昔放逸,今知遇,当改也。”壬子,年二十一,举乡试入京,为考亭格物学,觉烦苦无得,乃贬为词章。明年下第,时相李文正戏呼为来科状元,且曰:“试以吾言作赋。”先生援笔立就,惊羡为“天才天才”云。念疆圉多警,乃留意兵法。寻有疾,复谈养生术。己未,年二十八,成进士,观政工部,与海内名士乔宇、汪俊、李梦阳、何景明、顾璘、徐祯卿、边贡辈学古文词。已差督造王威宁墳,事竣,谢弊不受,受其佩剑,以符所梦也。应诏上边务八事。逾年,授刑部主事,创制《囹圄巡警规》,至今遵之。嗣差视谳江北,便游九华,闻岩洞有异人,历崄访之。异人初不语,徐曰:“周茂叔、程伯淳若家好秀才,可归求之。”先生会心焉。壬戌秋,请告归越,年三十二,究心二氏之学,筑洞阳明麓,日夕勤修习,静中内照,形躯如水晶宫,忘己忘物,忘天忘地,混与太虚同体。有欲言而不得者,常思遗弃世累而不能置。念于祖母岑及尚书公,久之,悟此念生自孩提,人之种性,灭绝种性,非正学也。甲子,聘主山东试,识拔多名士,程录尽出其手,士林传诵焉。明年门人始进,与甘泉湛公定交。尝谓“初志此学,几仆而兴,晚得友甘泉,而后吾志益坚,毅然不可遏”云。正德改元丙寅,奄瑾窃柄,恶南台省戴铣、薄彦徽等攻己,逮系诏狱。先生抗疏救之,瑾矫诏收先生,杖谪贵州龙场驿驿丞。既行,瑾使人尾侦之,将甘心焉。先生至钱塘,讬迹投江,附估舫遁,倏遇飓风,飘至闽境。夜奔山径,叩寺求宿,不纳,则之别刹。刹故虎穴,穴僧恒趣旅客于中,而利其遗物于虎口。及先生至,虎绕刹咆哮,不及入。旦,僧知先生无恙,异之,乃要至寺,则前铁柱宫所晤道士在焉。因与商远遁意。道士曰:“公有亲在,且名满朝野,倘不逞之徒假姓名倡乱,家族危矣。”为筮之,遇《明夷》,遂泱策归,由武夷出广信,省尚书公于留都。丁卯夏,徐曰仁、蔡宗衮、朱节受学。是秋三子子同举乡试,别先生。为序,明师友之义,具《文录》。冬,赴龙场。龙故在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瘴疠蛊毒之交错。夷人鴂舌,语言不通。无居舍,始教之范土架木为小茇,己就石穴而处。从行三仆,以历险冒瘴,皆病,先生躬析薪汲水,作糜以饲,百方慰解之。目同旅行者,父子主仆骈首死焉。为文瘗之,而自为石槨以待。盖先生于时,因衡动忍,不惟得失荣辱胥已解脱,即死生一念亦为拚置。端居澄默以思,倏若神启,大解从前伎俩见趣,无一可倚,惟此灵昭不昧者,相为终始。不离伦物应感,而是是非非,天则自见。证之《六经》、四子,无不吻合,益信圣人之道,坦若大路,如此著《五经臆说》。与学者尝发格致旨。久之,夷人亦渐亲近,共伐木,为构龙冈书院、何陋轩、玩易窝居之。安宣尉来遗餽,却之。因申朝廷威信令甲,析其减驿之议。又讽之出兵,平阿买、阿扎之叛。盖不特忘在夷狄患难中,且有以行乎夷狄患难者。与贵阳学使席公书,往复质辨朱陆同异。席大省,著《明宽录》,而葺书院居先生,率诸生师事之。庚午,量移庐陵令,时当论知行合一。初于门人徐曰仁发之,谓称:“人知孝知弟,必其能孝能弟,即知痛知痒,非本诸身,亦恶乎知?盖欲人反身默议。所以生生者,惟此知,故即知而行在其中,非闻见知解之知也。世儒局于习闻,执以考索为知,以摹拟为行,从来矣。”闻之多骇疑者。过常德、辰州,见冀元亨、蒋信、刘观时,成能卓静坐,后稍有悟,复示书曰:“于此着力,方有进步,顾须刊落声华,切己用功,重惩世亟标榜者。”在庐陵仅七月,政务开导人心,不事刑威,稽旧制,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讼者至,使劝解化诲,后几无讼。冬入觐。台州黄宗贤绾来问学,自言“于学有志,未实用功”。先生曰:“人患无志,不患无功。”后契良知旨,始纳贽称门人。卒为先生讬孤,以女取其胤子。是年,先生升南刑部主事,寻改吏部验封司,会试为同考试官,识邹文荘于糊名卷中,一时人服其精鉴。同寮方叔贤献夫位在先生上,闻先生论学有契,遂肃贽受学。引疾归西樵,以卒其志。先生寻转文选员外郎,升考功司郎中。门人稍益进,谓王司成云凤曰:“仁,人心也,体本弘毅,识仁,则弘毅自不容已”云。已升南京太仆少卿,便归省。舟中与徐曰仁论《大学》宗旨。曰:“格物是诚意功夫。”曰仁因省“明善是诚身功夫,穷理是尽性功夫,道学问是尊德性功夫,博文是约礼功夫,惟精是惟一功夫”,知行合一旨大洞然。曰仁盖得于反身实体也。逾年至滁。孟源问:“静坐中思虑纷杂,奈何?”曰:“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就其萌动处省克,到天理精明后,有物各付物意,自然精无杂思矣,所谓知止乃有定也。”

甲戌,升南京鸿肤卿,年三十五。薛尚谦侃、陆原静澄、郭善甫庆辈受业,先生往惩末俗卑污,来学者多就高明一路引掖。时见有流入空虚,为放言高论者,甚悔之。自是教学者存理去欲,为省克实功。谓黄宗贤曰:“学须立诚,从心体入微处用功。不然,则平日所谓学者,适以长傲,遂非。彼自谓高明光大,而不知堕于狼戾险嫉矣。”谓陆澄曰:“义理无定在,无穷尽,未可少有得即自足。尧舜之上善无尽。今学者于道,若管窥天,少有所见,遂傲然居之不疑。与人言论,不待其终,而先怀轻忽非笑心,訑訑之声音颜色,有道者侧观之,方为之悚息汗颜,而彼且悍然不顾,略无省悔,可哀已。”澄问:“论道者往往不同,何如?”曰:“道无方体,即天也。人尝言天,实未知天。若解道即天,何莫非道?彼局于一隅之见,以为道止如此。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何同异?盖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矣。欲见此道,须从心上体忍始得。”澄问:“象山云‘在人情事变上作工夫’,如何?”曰:“除了人情事变,即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惟在人情里,其要在致中和。”谓汪司成俊曰:“心统性情,寂感体用一原也。顾用显而易见,体微而难知。彼谓自朝至暮,未有寂然不动时,是惟见其用,未得其体也。善学者,因用识体耳。”又曰:“体用一源,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中节之和。今人发不中节,可知其未发之中未全也。一或问“已发未发”。曰:“譬之钟声,未扣不可谓无,既扣不可谓有。未扣时,原足惊天动地;既扣时,亦止是寂天寞地。”澄问:“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曰:“心之本体原是如此,盖论本体,原无出入。若谓思虑运用是出,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人之有?出入只是动静,动静无端,何乡之有?”又曰:“心不可以动静分,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谓静可见体,动可见用,则得精神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乃于初学入门时,欲讲求得尽,岂有此理。”谓薛尚谦曰:“学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鹜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日有余者,日不足矣。”又曰:“不致良知而溺闻见,是不务力,出而惟籴以给朝夕者,愚矣哉。”乙亥,临川陈惟浚九川见先生于龙江,述问答四条,后再见于虔州,述先生十五条,具《传习录》中。

丙子,年四十五,升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南赣当四省之交。漳南象湖、长富诸巢交于闽,贼魁詹师富等据之:其西横水、左溪、桶冈诸巢交于楚,贼魁谢志珊、蓝廷凤等据之;其东南三浰、九连诸巢交于粤,贼魁池中容等据之。不时四出劫掠,为患累年,三省抚臣往相观望,急则议请夹剿。每逾时,兵始集,集则贼已窜匿,徒麋饷费,为居民苦。而时宸濠等业已潜蓄不轨,阴与贼通,为之曲护,以此积至数十万众。前抚臣畏难引疾被论去。先生丁丑春莅任,始至,置二匣行台前,曰:“求通民情,原闻己过,念漳患孔棘,甫旬日即出师。”初以粤兵违节制失利,众议济师侯秋举,先生不可,躬率诸道进兵,趣上杭,出其不意,直捣象湖,乘胜破长富及水竹等四十余巢,漳南以平。其年九月,疏上本兵,复请改授提督兼巡抚,得便宜行事,意盖微也。十月,成军而出,一鼓而破横水、左溪,再鼓而灭桶冈。三浰贼尤为悍黠,拟官僭号,为恶称矣。时闻各巢破,惧而佯款,阴增机阴穽毒,以虞王师。先生故休士归农,明年正月,计擒其渠魁,遂振旅复举,击其懈,又一鼓而破三浰,再鼓而下九连,其分合先后,算无遗策矣。捷奏,升副都御史,荫子锦衣卫,世袭千户。

先生莅赣,甫逾年,凡三捷皆役,不再籍,兵无挫刃,数十年负固不逞之凶,一旦殄荡,功何伟也。且念其初至,兵乏矣,第选民兵,立兵符,明赏罚以練之,而不征调狼达。土兵食匮矣,第疏通盐法,处商税以足之,而未始加赋编民。申保甲,谕告格于其始;立社学,举乡约,以和厥中;已开县治,置巡司,移邮驿,以图厥终。经略周而垂裕到今矣。先生在事,燕居则挽强习劳,出兵则跃马先驱。即倥偬中,时时朋来问学,挥尘谈道。其任事何勤,而神情又何暇裕耶。志珊就擒,先生讯之曰:“汝何策得众若此?”珊曰:“平生见世魁杰夫,多方招结,不轻放过也。”先生退谓九川曰:“吾侪求友,当如此矣。”其年刻《古本大学》、《朱子晚年定论》、《报太和少宰罗整菴钦顺书》,论格致甚辨。后《报顾华玉磷书》,尤辨。而拔本塞源论,发千古万物同体旨,订砭习相沿锢弊,可俟百世者。二书具《传习录》中。薛侃等刻《传习录》。修濂溪书院,以待四方来学。欧阳崇一德受学。崇一年最少,已举乡试,先生深器之。己卯,邹谦之守益来学,详具《本传》。

其年六月,奉勒勘处福建叛军,至丰城,闻宸濠反,急走小舸返吉安。飞章上变,与知府伍文定等定谋,徵兵各郡,并传檄鄰省,扶义勤王。先生于时以兵难卒集,且虞两都之无备也,乃为先声张疑,以逗遛贼兵,而又多方行间,以离其党。宸濠果迁延至七月初,发南昌,攻陷南康、九江,进围安庆。我师既集,佥请急救安庆。先生策曰:“南昌既已从逆,南康、九江又失守,我师深入与贼交持,如南昌绝我粮道,南康、九江之兵从中夹击,安庆必不能援,是腹背受敌,非策也。不如先举南昌,法所谓‘攻所必救’是已。”乃誓师樟树,授伍文定等方略,如期俱至汎地。先生亲鼓之,三军兢奋登城,城遂拔,擒诸从逆居守者。先生入城,籍封府库,抚集居民,时贼攻安庆方急,闻南昌破,大恐。李士实等谋弃南昌,径趋南京,或从蕲黄直犯北阙。濠入前间,不听,悉众还。佥谓贼众,盛欲坚壁待援。先生度贼,进不得逞,还无所归,气已消沮,出奇击惰,便遂迎战于椎舍,三战,大破之,执濠并其宫嫔、遗孽、伪相李士实等,捷奏不宣。诸奸佞江彬等导上南巡,下制亲征,遣先锋谕先生纵濠鄱湖,俟驾至,临战执之,为悦,谋叵测矣。先生亟从越道献俘行在,而彬等率兵至南昌,飞语四出。先生道遇近侍张永,谂为珰中之有良者,为语江西隐祸可虞,即以俘属献,止上亲征,而卧病杭城寺中,取进止。久之,勒兼巡抚,还江西。明年,上在留都,诸奸佞百方谗构,屡伪旨召先生,意图之。先生知,不赴。因谮先生有将心,试召之,必逆命。先生因永知其谋,时闻召,即乘小舫,取渔艇数十为卫,星夜破浪趣行在,至上新河,诸奸佞阻之,不得见。退次芜湖,已待命九华山。逾月,上使校觇之,谂先生晏坐草菴中,上始释曰:“王守仁学道人也,前言者诬矣。”乃复命还江西。先生过开先寺,刻石纪事,曰:“于赫皇威。神武不杀,如霆之震,靡击而折。神器有归,孰敢窥窃。天鉴于宸濠,式昭皇灵,嘉靖我邦国。”

其年夏,复如赣。至则阅兵,简武如常。门人危疑其间,请释兵还省,先生处之泰然,第曰:“二三子,何不讲学。”盖是时逆濠未死,诸奸佞素通濠得金钱者,多在上左右,已谂逆志,第以先生在赣,不敢动也。世第知先生擒濠之功之伟,不知先生惟时沉几曲算,内戢凶倖,外防贼党,抚定疮痍,激励将士,盖凛凛乎如持劲敌,如履春冰矣。濠伏诛,咨部院,雪冀元亨寃状。元亨楚人,濠以讲学为名,礼招之。元亨因以学规濠,濠不怿而返。先生卫之归后,构先生者波及之,故先生为雪云。其年秋,还南昌。泰州王银服冠古服,执木简书诗为贽,以宾礼见。先生降阶迎,延上座,问:“何冠?”曰:“有虞氏冠。”“何服?”曰:“老莱子服。”曰:“学老莱乎?”曰:“然。”曰:“将止学其服,抑学其上堂诈跌掩面啼哭也。”银色动,坐渐侧,与反覆论格致旨。有省,乃反服执弟子礼。先生为易名艮,汝止。

辛巳,先生年五十,遗谦之书曰:“近从百死千难中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无不俱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亦可免于没溺。但恐学者易之,将作光景玩弄,不切实用功,负此知耳。”伦彦式以训来学,问:“学无静根,感物易动,处事多悔,奈何?”先生谓:“学无间于动静。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故常应;其动也常定,而未尝有,故常寂。动静皆有事焉,是为集义。集义自无祗悔云。”嗣谓聂文尉曰:“集义惟是致良知,实致良知,自勿忘,自无意必固我,自勿助,所谓必有事而勿忘勿助,以此有事非虚也。”尝谓王纯甫曰:“心外无善,心外无义,吾心之处,事事物物纯乎理,而无人为之杂,谓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处物为义,是吾心得其宜义,非可袭而取也。格者格此,致者致此。若曰事事物物求至善,是离而二矣。”先生五疏乞省葬,其年始得允,归越。钱洪甫德洪率其同里孙应奎等七十余人受学。时辅臣恶本兵王琼甚,而先生奏捷疏,每归功本兵,盖谓:“平贼擒濠,以改提督得便宜,琼本谋也。”辅臣亦忌先生,以此滋不悦,捷奏,久不赏。嘉靖改元,始诏录先生功,封新建伯兼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三代赠封,如其爵。遗使迎晏,劳使至门,而海日公卒,先生宅忧,忌者又以锡晏劳费为辞,嗾言官论沮,服阕,竟不召。谗谤益起,虽封爵锡号,竟未与铁券岁米,一时勤王有功诸臣,中伤废斥几尽。先生不自安,累疏辞封,乞录诸勤王者功,竟格不行。

先生忧居在里,四方来学者踵至,署其门曰:“孔孟之训昭如日月,诸支离似是而非者,异说也。有志圣学者,归求诸孔、孟之训可矣。”逾年,四方来学者弥众。郡守南元善大吉为先生辛未所录士也,守绍时闻良知旨,尝于先生前自省临政多过,谓先生何无言。先生曰:“吾已言之。吾尝言良知,良知固自知也。”自省加密。先生曰:“往镜未明,可得藏垢;今镜明矣,一尘难住,此入圣机也,勉之。”元善创稽山书院,以待来学。是年序礼记纂言,谓“礼原于天命之性,老荘外礼言性,故谓礼为道德之衰、仁义之失。世儒外性求礼,纷纭于器数仪文之末,而忘秩序之原云”。进贤舒国裳、国芬来学,先生与论律吕,谓:“求元声不在葭灰黍粒中,在此心能致中和。”先生于礼乐,盖深达本原如此。国裳疑敬畏累洒落。曰:“洒落生于天理常存,天理常存由戒惧之无间,敬畏固所以为洒落也。”答周道通问学,章凡七,皆发明良知旨。答陆原静问学,章凡十六,读者喜。澄善问,因见先生答问之教云。先生谓:“原静止在知解上转,不得已与之分疏耳。若信得良知,在良知上用功,千经万典,无不吻合,异端曲学,一勘尽破矣。”徐昌国谈长生术,尝谓:“居有不可超无,滞器非以融道。”先生曰:“去有超无,无将奚超?外器融道,道器为偶矣。子固未超未融乎。夫消息盈虚皆命也,纤巨内外皆性也,隐显寂感皆心也,存心尽性,顺命而已。”问:“冲举有诸?”曰:“尽鸢性者,可冲于天;尽鱼性者,可泳于渊;尽人之性者,可知化育也。”昌国怃然。曰:“命愚矣。”萧惠问死生。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问昼夜。曰:“知昼则知夜。”曰:“昼有不知乎?”曰:“畴知昼哉?懵懵而生,蠢蠢而食,不著不察,终生梦昼也。惟息有养,瞬有存,惺惺不昧,通昼夜之道,而知更何生死。”谓陆澄曰:“仙家说虚,圣人岂能于虚上加得一毫实;佛家说无,圣人岂能于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二氏不免义有虚无见在也。惟此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圣人惟顺此良知发用,天地万物皆我良知发用流行中,更无物作障碍也。”语张元冲曰:“圣人尽性至命,何物不具?即吾尽性至命,能完养此身谓之仙,能不染世累谓之佛,二氏之用皆我之用,世儒不见圣学之全,故成二见分别耳。”先生于二氏,盖已洞悉其机要而范围之,顾其学自有宗也。尝曰:“世儒支离外索,求明物理,而不知吾心即物理。佛老空虚遗伦物,求明心而不知物理即吾心。析心与理,二之蔽也久矣。宋至周、程,始追寻孔、颜之宗,其无极太极,大公顺应之论,庶几精一之旨。象山之纯粹,和平虽若未逮,而直截简易,真有以接孟子之传,要其学之必求诸心,则一也。”尝别湛文简曰:“某溺于邪僻者二十年,后赖天启,沿周、程之说求之,始稍有觉。”谓储文懿曰:“世有周、程,吾得就弟子列,诚大幸。此不可得,诚得高弟而私淑焉,亦幸也。”其尊信如此。世窥二氏一斑者,辄掊击周、程,即孔、孟亦辩髦之,何其不怍哉?南元善疑博约先后训,先生著说解之,具《文录》中。

甲申,海宁董萝石云,年六十八,以诗闻江湖。间来见先生,与语有省,强纳贽受学。先生以师友之间礼遇之,为著《从吾道人记》,具《文录》中。士人有疑为学妨举业者。先生曰:“实志圣贤学者,犹治家,力产作业,致富厚宾,至出所有享之,乃自享尤无尽也。今世业举者,如治家不务居积,而惟日假贷以延宾,宾退而终为窭人矣。是求在外者也。”是岁从先生游者,遇比多中式,而钱梗、魏良政发解江、浙两省焉。士绅官司理者,憾为职业所萦,无暇为学,先生曰:“凡学官先事,离事为学,非吾格致旨也。即以听讼言,如因其应对无状而作恶,因其言语圆融而生喜,因其请讬而加憎,因其籍援而曲徇,或以冗剧而怠,或以浸谮而淆,皆私蔽也。惟良知自知之细,日省克不少偏枉,方是致知格物也。”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何见。对曰:“见市人皆圣人。”先生曰:“市人但见子是圣人也。”他日董萝石出游归,先生问如前。董对如汝止。先生曰:“此常事,何异也。”汝止时圭角未融,萝石初机乍解,见同答异,一裁之,一实之也。钱洪甫尝谓:“人品易知高者,如泰山在前,孰不知仰?”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也。”黄冈郭善甫挈其徒吴良吉走越受学,途中相与辨论未合,既至,郭属吴质之先生。先生方寓楼,不答所问,第目摄良吉者再,指所盂,语曰:“此盂中下乃能盛此,此案下乃能载此盂,此楼下乃能载此案,地下乃能载此楼,惟下乃大也。”良吉退就舍。善甫问:“先生何语?”良吉涕泗横下,呜咽不能对。已,良吉归而安贫乐道,至老不负师门云。谓黄宗贤曰:“凡人躁浮忿欲,皆缘良知蔽塞,而后有大勇不能制而克也。《中庸》曰:‘知耻近乎勇。’耻已良知蔽塞耳。今人以语言不能屈服人为耻,以意气不能凌轧人为耻,以愤怒嗜欲不得直意任情为耻。耻非可耻,而不知耻所当耻,舛矣。”宗贤时贰秩宗,常与朝议,有戆直风,故进之如此。一日寓寺中,有郡守见过,张燕行酒,在侍诸友弗肃酒,酒罢,先生喟曰:“诸友不用功,麻木可惧也。”友不达,请过。先生曰:“可问王汝止。”友就汝止问。汝止曰:“适太守行酒时,诸君良知安在?”众皆惕然。尝游阳明洞,随行者途中偶歌,先生回顾,歌者觉而止。至洞坐定,徐曰:“吾辈举止少有骇人处,便非曲成万物之心矣。”一友侍,眉间有忧思,先生顾谓他友曰:“良知固彻天彻地,近彻一身。一身不爽,不须许大事。第头上一发下乘,浑身即为不快,此中那容得一物耶?”友因自省。一日,市人閧而诟,甲曰:“尔无天理。”乙曰:“尔无天理。”甲曰:“尔欺心。”先生闻之,呼弟子曰:“听之,夫夫谆谆,讲学也。”弟子曰:“诟也焉云学?”曰:“汝不闻乎,曰天理,曰欺心,非讲学而何?”曰:“既为学,又焉诟?”曰:“夫夫也,唯知责诸人,不知反诸己。故也致良知者,惟反之自心,不欺此理耳。”先生察迩言,谨细节一语,点缀人鍜炼人,类如此。

丙戌,大吉南元善被黜,书来问学,惟以得闻学为幸,无一语及升沉得丧间。先生壮之,还书相勖,毕志此学,具《文录》中。欧阳崇一守六安,奏记问学,凡四条,答之,一言“良知非断思虑,良知发用之思,自是明白简易,无憧憧纷扰之患”。三言“致知非绝事,应实致良知,则行止生死,惟求自慊而不为困”。四言“致知非谓逆忆,致良知则知险知阻,自然明觉而人不能罔”。先生居里,谤议日炽,一日谓门弟子曰:“吾道非世俗所知”。时在侍者或谓先生功盛位崇,娼嫉者谤;或谓学驳宋儒,混同者谤;或谓有教无类,末保其往,或以身谤。先生曰:“莫有之,顾吾自知尤切也。盖吾往名根,未能尽脱,尚有乡愿掩护,意在念一任吾良知,真是真非,罔所覆藏,进于狂矣。”唐虞佐龙劝先生撤讲择交,先生报书,喻为金淘沙,不能舍沙求金云。聂文蔚豹奏记谓:“斯学直信于一人,虽不尽信于天下,道固自在,盖明己之能笃信也。”先生报书谓:“孔氏欲以其学通之人人者,实其一体之心不容自己,非祈人之信己知己也。”文蔚初见先生,未纳拜,后按闽闻讣,始为位哭称门生云。

先是岑猛叛两广,集兵讨猛,死。田州其党卢苏、王受相结复叛,提督姚镆发四省兵讨之,二年不克,岭南大困。言官石金、大臣席书等荐先生代镆。夏,命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征思、田。濒行,王汝止以所契格物旨陈说志远矣。先生曰:“俟子他日自明之,引而不发,有以也。”先生又尝语薛尚谦曰:“有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殊。不作好作恶,惟循乎理,不动于气,此圣人之所以能裁成辅相也。佛氏则倚于无善无恶之见,一切不理,不可以治天下矣。”语黄宗贤曰:“圣人心如明镜,纤翳自无,不须磨刮。常人心如驳蚀镜,须痛加磨刮,方渐识本体。顾少有所见而任其习气昏蔽,不免流入禅释去也。”其年秋,先生发越,中道吉安,语诸士友曰:“尧、舜生知安行,犹兢兢业业用困勉工夫。吾侪以困勉资,而欲坐享性安成功,大误也。”又曰:“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太虚,变动不居,顾借以文过钸非,为害大矣。”先生若预知承学之弊,而叮咛若此,抑先生非徒以言语告戒也,盖身之矣。初第,上《安边八策》,世绝称为訏谟者。晚自省曰:“语中多抗励气,此气未除,而欲任天下事,其何能济?”筮仕刑曹,首禁狱吏取饭囚之余豢豕,世亦传为美谈。晚亦自省曰:“善归己矣,于人何?此不学之过也。”寓京,以书尽规门弟,至相牴有违言,自省曰:“不能积诚反躬,而徒腾口说,吾罪也。”在留都,人传谤书,心动,自讼曰:“终是名根消煞未尽,愧矣。”平赣贼后,语门弟曰:“吾每登堂行事,心体未能如朋友相对时,则不安。”或问宁藩事,曰:“富时只合如此,觉来尚有挥霍微动于气所在,使今日处之,更别也。”其反己之深切,而用功之密,类如此。比入粤,沿途咨询,悉猛反叛之因由,往当事者处之未当。念二酋既已授首,其遗孽亿万生灵,可格而抚者。惟是断藤峡及八寨诸贼,盘据反侧,久疒毒岭表,岭表为患苦耳。既至梧,乃开示恩信,苏受等遂自缚来归,降七万一千人。先生薄示惩,遣归农。逾年春,遂班师,改田州为田宁府,立土官,散土目,设流镇制,为交趾蔽。刻石云:“爰告思、田,毋忘帝德。爰勒山石,昭此赫赫。文武神圣,率士之滨。凡有血气,莫不尊亲。”田州府勒石云:“田石平,田州宁;田水萦,田山迎;府治新,千万世,巩皇明。嘉靖岁,戊子春,新建伯王守仁,勒此石。勒此石,告后人。”遣苏受时,先生谕之曰:“朝廷育尔,宜有以报。”众皆顿首,愿效死。盖欲借其力,翦除断藤峡及八寨也。乃姑令归农,以候征发,约期日。至七月,先是召讨思、田。永顺、保靖土兵,还道出八寨,密与领兵官约束,乘其不备袭之,而檄苏受等兵相犄角,或遏其前,或截其后,或张左右翼夹击,诛斩剧贼以万计,悉定其地。《亲行相度夷险疏》,诸经略甚悉。霍文敏,广人也,言于上谓:“思州之乱,往兵连四省,麋费百万,止得五十日小宁。而守仁此举,不杀一卒,不费斗粟,遂使顽叛稽颡来服,雅舜格有苗不过也。至于八寨、断藤之举,尤有八善云。”捷奏,勒使赍奖至,而先生病矣,恳疏乞归,遂班师至南安,薨,时年五十七,嘉靖戊子十一月丁卯也。夙忌先生者,从中谮于上,抑其赏请,削夺官爵,赖肃皇明圣,怜先生功,以封爵本先朝信命,不允,但停卹典,子不得嗣封。

隆庆改元,上谕言官请赠新建侯,谥文成,制曰:“竭忠尽瘁,固人臣职分之常;崇德报功,实国家激劝之典。矧通侯班爵,崇亚上公,而节惠易名,荣逾华、袞。事必待乎论定,恩岂容以久虚。尔故原任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维狱降灵,自天佑命。爰从弱冠,屹为宇宙人豪:甫拜省郎,独奋乾坤正论。身濒危而志愈壮,道处困而造弥深。绍尧、孔之心传,微言式阐;倡周、程之道术,来学攸宗。蕴畜既宏,猷为丕著;遗艰投大,随试皆宜;戡乱解纷,无施勿效。闽、粤之箐巢尽扫,而擒纵如神;东南之黎庶举安,而文武足宪。爰及逆藩称乱,尤资仗钺渊谋。旋凯奏功,速于吴、楚之三月:出奇决胜,迈彼淮、蔡之中宵。是嘉社稷之伟勋,申盟带砺之异数。暨复抚夷两广,旋至格苗七旬。谤起功高,赏移罚重。爰遵遗诏,兼采公评。续相国之生对,时庸旌伐;追曲江之殊卹,庶以酬劳。兹特赠为新建侯,谥文成,锡之诰命。于戏。锺鼎勒铭,嗣美东征之烈;券纶昭锡,世登南国之功。永为一代之宗臣,实耀千年之史册。冥灵不昧,宠命其承。”明年,子正億嗣封伯,某年卒。億子承勋嗣。越万历十二年,今上俞廷臣议,从祀孔广朝。

楚黄天台耿生曰:先生少禀殊质,受才卓荦,于学无所不窥,尝泛览于词章,驰聘于孙吴,英迈不羁,虽其志有在,亦才所纵也。筮仕立朝,则以风节著;炳文,则以文章显;展采错事,则以政治称。平赣贼,讨藩逆,戡粤乱,树鸿猷,建茂勋,昭然烈矣。先生佥不以自多,而惟以明此绝学为己任。先生之学,故以致良知为宗也。罗文恭谓其学凡三变,其教亦三变,繄岂于此旨外别为转换加增哉?盖知之量,原无止极。先生之志宏且远,故于此学,惟一曰精,惟精日一,其精进亦自无已,而教亦因之也。缅怀先生习静阳明洞中时,若已有见矣。俾世浅薄者,觑斯光景,其不玩弄狂恣者几希,乃先生顾不自慊也,而精进焉。逮龙场,处困之极,豁然大悟,所谓有无、内外、动静、寂感,已能一之,不为二见矣,而犹不自已,所为求友资切者,何殷殷也。于时教人,尝提知行合一指,而学者局于习闻,难入间,教之默坐澄心,体认此理,而高明者,或乐简便而忘积累。先生虑之,故自涤留垢,时以存理去欲,省克立诚为教,盖即所体认者,而实体之非二见也。比当宸濠、张、许之难,军旅危疑中,自分呼吸俄顷,社稷安危,百万生灵,生死攸系,非直一身之休戚已者,于时第恃此知照察运用,倚著散,缓一毫不得,乃益信此知神感神应,圆机妙用,本来具足如是。以是自信,亦以此公之人人,自是为教,耑提致良知三字,盖默不假坐,而成心不待澄而定矣。尝迹先生生平,无论其辨析疑义,极深入微,发所未发,即谐俗谑谈,皆精义妙道也;无论其立言敷训,佥为世则,即发教公移,其睿智仁让,贯彻于孺孩奸宄矣;无论其宣猷策敌,机智若神,即陶铸英贤,所以裁成诱掖者,其盼睐指顾,一洪冶钳锤也。唯先生浑身彻体,亶一囊良知,朗炳焜爚,照耀千古哉。彼侈彼向上一机者,吾不知之矣。聆其谈,若空花海蜃;视其履,若燕适粤驰;厝之用,若涂饭尘羹;輓近以此学为诟病,无惑也。噫。人之所以寓形而生者,实惟此知;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惟致此知。先生揭此旨示人,岂直为学者增媺标声哉。实起死而还之生,挈人伦而俾勿沦于异类也。吾侪诚不甘枉死,而求无忝所生;不安于异类,而思所以为人,奈何过惩乎。世之诟病者,而不反躬一默识乎哉。新建伯文成王先生守仁耿定向

今制刑部有提牢厅,置狱吏若干员,典守狱囚,月更一主政总其事。凡囚自大辟以下系狱中者,日给粮饭之。往狱吏相沿,取囚饭余豢豕,豕肥则屠之分食。先是堂卿或未之知,故亦无禁也。先生筮仕刑曹,适轮提牢,睹诸吏豢豕,恻然恚曰:“夫囚以罪系者,犹然饭之,此朝廷好生浩荡恩也。若曹乃取以豢豕,是率兽食人食矣。如朝廷德意,何欲督遇之?”群吏跪伏请宽,且诿曰:“相沿例之,亦堂卿所知。”先生曰:“岂有是哉?汝曹援堂卿以自文耳。”即日白堂卿,堂卿是其议。先生遂令屠豕,割以分给诸囚。狱吏到今不复豢豕云。

先生晚年在告家居,同里有官刑部主政管姓者,习其事。一日侍先生,喟然咨欺曰:“先生平生经世事功,亡论掀揭之大,即筮仕刑部地屠豕一事,至今脍炙人口云。”先生闻已颦蹙曰:“此余少年不学,作此欺天罔人事也,兹闻之尚有余惭,子乃以为美谈,谀我耶。”管不达曰:“上宣朝廷之德惠,下轸囹圄之罪人,本至德事也。先生顾深悔之,以为罪过,何也?”先生复蹙然曰:“比时憑一时意见揭揭然,为此置堂卿于何地耶?只此便不仁矣。”嗣余贰刑曹时,举以语同志。友符卿孟秋氏问曰:“然则豕当终不屠耶?”余曰:“藉令先生知学后处此,必微婉默运,令发自堂卿,不使善归己,过归人矣。”先生家居时,里人有求鬻其产者,先生辞卻已。一日先生偕董从吾、王汝止诸门弟游山,偶经其处,睹其风景佳胜,衷默悔前之未收也。忽惕然内讼曰:“是何心哉?有贪心,便无恕心矣。”且悔且讼,两念交战膺中,行里许始化。徐告从行诸弟曰:“克己之难如此云。”

仆同陋,平生笃信文成良知之学者,类此粗浅事耳。窃谓:由前创悔屠豕一事推之,实自致其知,则进之立朝,必不忍为钓奇买名事矣。由后省讼鬻产一事推之,实自致其知,则退之居乡,必不忍为侵人自殖事矣。只此修持,虽不能为出世佛、住世仙,庶亦不为世蠹也,自分如而已。

附论:尝闻先生教指,有曰“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意之勤,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云。由是以观,先生初与诸弟偕游也,载歌载咏,熙然陶然,维时心体,何善何恶也。见景而意动,曰“贪”曰“恕”,善恶分矣。省而克,克而化,先生之致知格物如此。此即颜子之有不有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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