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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9 03: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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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兵,孙强

出版社:化学工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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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

红色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红色作者:徐兵,孙强排版:青杨出版社:化学工业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1-01ISBN:9787122280800本书由悦读名品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言《红色》这戏过去四年了,拍摄时许多感慨,没想到之后感慨更甚,不一而足。

就像戏中的人物一样,兄弟际遇奈不过大势所趋世道变迁。所幸一生很短,眼前的事情实在来不及品味蹉跎,得赶快再制造一些有趣的,或者还是无奈也比旧事鲜活动人。

不是套话,要真的感谢《红色》给我的变化,就像要感谢认真做过的每一件事,之后都会给你带来变化。有时候我们以为是自己给正在做的事情带去了变化,使它们更好了或者更坏了。你的人生怎么能被你经历的某一件事绑架?这些事即使还不错,放在世界里也只是某时的一点波纹,时过境迁得非常迅速,没有人会长久在意。

而我们正是因为许多从前的事情,促成了现在的自己。

我对自己的变化非常在意,因为从前的每一件事情,包括《红色》,让我的人生时过境迁得非常迅速。要赶紧再做一些新的事情,以感谢那些和我共同把《红色》文字变成影像的好朋友,感谢竟然再版《红色》的好朋友,感谢我们还能工作的生命。编剧 徐兵

1937年11月中旬,持续三月之久的淞沪会战终于落幕。国军意料之外的撤退,日军占领上海,街头人潮乱涌,奔走而逃,人人都在寻找活命的机会。街边的百姓脸上或是绝望或是迷茫,坦克路过身边时,下意识却漫无目的地逃窜。日军耀武扬威地站在坦克上,间或朝天扫射机枪,引发一阵不大不小的骚乱。

徐天从菜场出来,提着一网兜小菜和一条鱼,正赶着回家给姆妈煮晚饭,他一路逆着人流前行。昨夜刚下过雨,徐天只觉得这雨下到了他的心里。他的喉中隐隐作哽,好像噎着一团湿棉花。他的棉鞋踩在还积着雨水的青石路板上,看着眼前百姓乱攘,心中惨淡,头顶上的天空是同他内心一样颜色的铅灰。日军的飞机时不时轰鸣而过,他驻足抬头看了一眼,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声,旋即低了头迈开步子,尽量贴铺面街沿往前走,实在走不动,就停一会儿再往前。

田丹右手提着行李,被人潮裹着,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她围着显眼的红色围巾,左手执着的一张纸条飞了,田丹追了几步,被一个奔跑着的小孩重重撞了一下,再难保持平衡,往街边跌出来。

徐天的左右手都提着东西,下意识地只能用自己的怀抱接住她,余光一扫看到那张纸条上的名字。

田丹撞进他的怀里,也撞进他的心里,徐天托着田丹一直撞到一家店角才稳住身子,田丹慌忙站直身体,抬起头,对他说了二人之间的第一句话:“谢谢你……”

徐天呆了。

他看到的是一张慌张又淡定、简单又美丽的脸,让徐天瞬间失聪,时间似乎在他周围静止,他此时只希望这个纷繁的世界同自己无关。

他设法挪开自己的眼睛。

徐天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怔愣了一瞬,才恢复正常。“找纸条?”

他佯装若无其事。

田丹微微皱了皱眉头,声音软糯,带着上海女孩特有的腔调:“算了。”“三个字?王擎汉,三横王擎天的擎。”

田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浅灰棉袍,身量很高,面容清秀又略带倦怠的男人,又低头看了看他手里拎着的小菜和鱼,抿了抿嘴道:“不要了,没关系的。”

徐天似乎是怕她误会什么,赶紧开口解释,“刚才飘过去,碰巧看见的。”

田丹只顾着匆忙捡起自己的行李,问道:“哎,你怎么往那边去?”

徐天住了嘴,预备看田丹离开。不妨她又开了腔,便顺口接道:“朋友有急事,再三相召。”“前面都是日军了呀。”“见到朋友就回。”

田丹说着话继续向前,忽而住了身子,转过头,向他粲然笑开,“哎,谢谢你哦。”

徐天再次呆住了,连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晓得。耳边嗡嗡作响,脑中空白一片,心里却平静得很,怔怔地站了片刻,却仿佛过了一辈子,他再一低头,看见脚边田丹遗落的围巾。

田丹早就再次裹入乱流,他无处再寻到她,犹豫了一会儿,徐天迈过围巾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他又拨过人群挤了回来,捡起那条围巾塞入怀里,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此时的徐天还不知道,从今往后的日子里,他都会和这个姑娘纠缠羁绊。

不远处即是外滩,在一处不起眼的楼房地下室里,向老师在带着六个人面对一面半旧的党旗宣誓: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宣誓人:贾小七。宣誓人:胡劲松。宣誓人:谷建刚。宣誓人:费栋。宣誓人:费梁。宣誓人:张小芬。

屋里灯光昏暗,气氛凝重,向老师等七个人回过头来,田鲁宁依次在一个红色的册子上记录下七个人的名字。他们看上去年龄性别职业皆有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脸上的神色都很郑重肃穆。

向老师看起来已经年过四十,穿着朴素的长袍,双手撑在桌沿上,目光沉稳坚定,向田鲁宁问道:“都记好了?”“嗯。”

向老师走过来,添上自己名字:“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五日,介绍证明人,向敬方。上海静安支部。”

随即合上册子,递给田鲁宁。

田鲁宁觉得有些不妥,并没有伸手接过,“我不是党内人士,我保存不稳当。”

向老师语重心长,却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无畏,“一会儿我们不能带着它,今天的事如果能够完成,找你取册子。”

田鲁宁仍很犹豫,下意识地觉得不能替他保存这本册子,“老向……”

向老师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一直帮助党的事业,我相信你,也许天黑我们就回来了。”

田鲁宁心里有些惶恐,“要不那条船就算了,总是人要紧。”

向老师微微拔高了声调,“你说能算了吗?”

田鲁宁轻轻一叹,不再说话。

向老师缓了缓语气,“女儿和太太在家?”

田鲁宁垂着头,心里满是担忧,“丹丹可能已经和刘唐上飞机了,美莲在家。”“回去吧,趁现在街上还能走。”

田鲁宁心绪复杂,拉开门离开会议室,看着那本红册子,感觉心口压着一块大石,慢慢把册子放入怀中,又隔着外套在上面轻轻按了按,连离开的脚步都觉得被什么牵扯着。

薄薄的门板让屋里的众人声音变得模糊,田鲁宁调整心绪迈开步子。

屋里的几人仍然在开会。向老师依旧声音沉稳,“天黑之前一定要把船弄到手开出去,就算牺牲我们七个的生命。”

胡劲松接道:“牺牲不怕,就怕连船都看不到。”

向老师看了他一眼,续道:“一会儿要来的先生叫徐天,他能让我们拿到船。”

贾小七看起来年轻又热血,语速很快:“他是党员?”

向老师说:“不是。”

谷建刚是个白胖的中年人,这样潮湿寒冷的天气,他的额头上仍在渗着汗珠,用手里的手帕不住地擦着,上海口音浓重,急急地说:“可靠不可靠?”

向老师翻开手里的地图,说:“还没跟他说情况,但我保证只要他愿意帮助,胜算会比我们做大许多,不然只有两种结果:我们七人枉送性命,或眼睁睁看着那条船挂上太阳旗。”

徐天开门进入楼道。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闭了会儿眼适应,又继续迈开步子,通过曲里拐弯和放着些许杂物的楼道。

徐天遇上了面如死灰的田鲁宁,驻下步子,开口相问:“您好,我是来找向老师的……”

徐天越过田鲁宁的肩膀,看到那扇关着的门,“他正在里边开会?那我等等,我叫徐天,在三角地菜场做事,有水吗?时间长把鱼浸水里回家新鲜。”

逆着楼道尽头并不明亮的光线,田鲁宁看着眼前的男子,想起他就是刚才向老师说到的那位来帮忙的朋友,急忙应着:“我叫田鲁宁,做药品生意。”

徐天点点头。

田鲁宁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一半是为了药品,一半是为了向老师一行几人,“我把这些年积攒的所有药品都交给他们了。”

徐天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起这件事情,只能点了点头含糊地答应着:“噢……”

田鲁宁一边说一边把他往会议室引,“两个仓库的药上了船,十六铺码头三号仓库还有一批没来得及装,拜托了。”

他说着话,推开门,将徐天露给屋里人,“老向。”

徐天依旧一手拎着鱼一手拎着菜,兜里还揣着田丹的围巾,微微欠了欠身子,语气恭敬:“向老师。”

老向看着来人,笑了笑,朝他招了招手,“来,进来。”

徐天看了看田鲁宁,看了看向老师,又看了看坐着的几个人,他察觉到了气氛中的压抑与凝重。

田鲁宁语气诚恳,“拜托了。”

徐天走进会议室,田鲁宁从后把门轻轻带上,又摸了摸怀里的红册子,慢慢离去。

向老师显然与徐天很熟悉,向坐着的其余六人介绍,“这是徐天,我的同事,他的父亲徐书白是中共党员,和我是老朋友,1927年‘四•一二’的时候牺牲了……”

众人目光灼灼,带着不同的意味审视着徐天。徐天在几人的注视下有些不知所措,目光在六个人身上一一礼貌地移动。

向老师继续说道:“徐天最早是保定军校步科的,1923年留学日本,一开始是特别情报训练教习,是吧?”

徐天显得有些被动,机械地答着,他不知道向老师为何提到这么久远的往事,“噢,是。”“徐天1927年回家奔丧,再回日本就改了普通大学,1935年学成回来先是做教师,后来屈尊……”

徐天打断了向老师的话,认真地纠正道:“现在在三角地菜场做事,还是向老师介绍的职位,很好的职位,一点也谈不上屈尊的。”

向老师对他的打断并不在意,说:“令堂知道你过来吗?”

徐天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事情,还是礼貌地回答道:“下了班就直接来了,姆妈还不知道,说完事情就回同福里,她不等我回家是不吃饭的,向老师你知道的。”

徐天看着众人的表情觉得有些尴尬,“向老师,要么我们出去说,大家不方便。”

向老师挥了挥手,示意他就在这里说,“十六铺码头有一条船,大半船药品,半船是中央银行来不及运走的东西——三架印钞机,四十五包中央银行的档案,还有一些金条银元。”

徐天抬眼看了看墙上悬着的党旗,眉头稍微一拧,“噢。”“国军撤光了,十六铺码头现在归日军101师团的两个联队整理,混编陆战队的伤兵在附近上下船,旁边外滩一个旅团在就地整编,江面上有第三第四舰队……我们要把那条船弄出去。”

向老师目光落在了徐天的脸上。徐天也调转目光看着老向,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向老师语气郑重,“我们想请你出主意指挥,天黑前船到下游江面有人接应。”

听及此处,徐天自始至终脸上带着的浅淡笑意变得僵硬,“叫我来是说这件事?开什么玩笑?”

屋里的七个人盯着他神情各异,没一个是开玩笑的样子,徐天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徐天下意识地想要与这件事情摆脱干系,连语速都不知不觉地加快,“外滩码头日本人占领了,上海都占领了,那条船上也没多少东西。”

向老师语重心长,“船上的东西很重要。”

徐天有点急,“老向,我帮不了这种忙,我一个普通人,他开电车,他在电厂值班,她是打字员,这位在银行坐坐办公室,就算你们都是军人也不行……”

徐天停了停话头,“除非不要命了,不要命也办不到的。”

胡劲松讲了自徐天进来的第一句话,语气里带着讶异,“你怎么知道我在电厂值班?”

张小芬也接着问:“还有我?”

徐天有点无奈,却还抑着语调,“……你的鞋子。”

张小芬抬脚看自己鞋子,仍是不解,“我的鞋子怎么了?”

徐天一副不想说的样子,现在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件事情,赶紧回到自己的姆妈身边。“告诉她。”

向老师的话自是不容置疑。“你的鞋子一边磨薄了,起毛,长期蹬脚踏车的缘故,没有多余的钱买新鞋,生活不宽裕,五个手指头自然有些往里勾,除了弹钢琴就是打字员……你当然不是弹钢琴,骑车上下班,家住得离公司有些远,电车不方便,到不了你住的地方。”

徐天微微眯了眯眼睛,但仍掩不住突然变得犀利尖锐的眼神。

张小芬听了徐天的话,十分惊愕,对上徐天的目光,不自觉地把脚往椅子下面藏了藏。

徐天转头看着向老师,表情无奈,微微垂了垂眼睛,再次变回那个一心想过琐碎日子的小市民,“老向我还是回去了,真的,时间长鱼不新鲜,小菜也不水灵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费栋开了腔:“我是做什么的?”

徐天已经转走的身体不得已又转了回来,瞟了一眼费栋,分析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这几天你在准备炸药,衣服和椅子旁边那只包上都有黄药粉。”

坐在他身边的费梁有些不服气,“黄颜色的粉多了。”“黄炸药粉有毒,接触时间长会进皮肤、呼吸道和消化道,三四天局部皮肤会发炎。再加上你们要干的事,差不多就是炸药。”

费栋想起之前他一直在抚自己红肿的胳膊。“你们兄弟俩算是有用一些,但也不行,七十万国军飞机大炮都败了。”

费梁不依不饶,“徐先生,再多问一句,怎么看出我们是兄弟?”

徐天脸上的无奈更深,转头跟向老师求助,“向老师……”

向老师却扭过头去视而不见。徐天深深吸了一口气,耐下心性分析,“你毛衣不合身,合他的身,他是左撇子,这毛衣左边袖子磨得厉害一些。两个人要不是兄弟,再熟悉外套可以换着穿,毛衣不太会换。还有你们俩外套领子里的针织垫是同一个人编的。”

费梁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愣了半晌,说:“是我嫂子编的。”

众人半晌无声,审视的目光变得带了些尊敬与敬畏。徐天看着他们的反应,叹了口气,试图讲清楚道理,“真的不是不帮忙,大家都有父母兄弟,是吧?我敬佩你们,但国军七十万兄弟血战三个月还不是撤了。”

贾小七年轻气盛,说起话来也是直脾气,“你是不是中国人?”

徐天不想发作,“……是。”

贾小七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直眉瞪眼,“光会耍嘴皮,回同福里陪你妈妈吃晚饭去。”

徐天的脾气也上来了,瞳孔微缩,语气凌厉,“说话客气点,是你们请我来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向开了口:“你愿意帮忙了?”

徐天看着贾小七手边一只套着碎花布保温罩的铝饭盒,闭嘴不语。

向老师企图说和他们,“贾小七同志,向徐先生道歉。”

贾小七梗着脖子,看着徐天,虽然仍旧不忿,态度倒还算是诚恳,“对不起徐先生,说吧,怎么办?”

徐天摇了摇头,语气放软,“办不了的。”

贾小七有点急了,“试一试也不行?我的命给你用,我们七个人的命都给你。”

徐天不想再跟他们纠缠,回转身体,打算出门,“向老师,我走了,回见。”

向老师盯住他的背影,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失望,“那就是永别了。”

徐天站在门口顿住身子,“你们何必呢?”

向老师面容坚韧,“我们是党员,这是我们的任务。”

徐天背着众人,面向门口,“我多说一句话,东西再重要也是东西,性命最重要,有命在以后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做。”

向老师还是试图说服他:“徐天你不了解我们。”“我父亲是中共党员……对,我不了解你们。”“四十五包中央银行的档案落在日本人手里会给我们的金融体系造成非常大的破坏,三架印钞机在日占区动起来后果会怎样?那些药品起码能救后方一两千抗日将士的命,为此我们七个人死十回都值得。”

徐天不知还能如何跟向老师解释,拔腿欲走。

贾小七在他身后冷冷一笑,“哼,懦夫。”

徐天突然转身,直接对上贾小七的眼神,声音拔高,略有些不满,“识进退知众寡怎么就是懦夫了?出了这个门往东走全是日军,成千上万的日军。古语云以一当十为勇,你能吗?我们都不能,就不要说没有用的了。”

徐天一番话把贾小七噎得不知道怎么应付,会议室里又是一番尴尬的寂静。向老师挥了挥手,“好吧,对不起,不该叫你来,你就当没有这件事,别存在心里。”

徐天也觉不好意思,敛了敛刚才的脾气,有些抱歉,“向老师……”

向老师替他把门拉开,“问你母亲好。”

徐天还想再说什么,却深知已是无用,索性低头出去。

胡劲松坐在座位上,眉头拧着,“老向,你看错人了。”

向老师摇了摇头,坐回座位,“没看错,没有他我们办不成。”

胡劲松沉默了一会儿,“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向老师的脸色比起刚才更加不好,沉默着盯着地图思索。

贾小七已经按捺不住,去墙角包里取出一支手枪、两颗手榴弹就要出门,“我叫他回来。”

向老师喝住他:“你要干什么?”

贾小七仍是满脸不服,“我要给他看看以一当十。”“你不要乱来!”“那你们说怎么办?在这里等天黑,还是我们自己杀到码头去?”

话还没说完,贾小七就已经冲了出去。向老师急了,“赶紧把他拉回来!”

费家兄弟和胡劲松匆忙起身追了出去。等到他们追出来时,街头早已不见了贾小七和徐天。

徐天拎着小菜往前走,身周一片混乱,女人的尖叫,坦克的闷响,远处的炮声隆隆,似乎都跟徐天关系不大。他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脑中还想着刚才会议室里的一幕幕,突然他停下来,犹豫着,脚下踟蹰着,想了一想,然后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忽然有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是贾小七。“以一当十,就是我一个人杀十个对不对?你说的,我做。”

贾小七眼神晶亮却坚定,扭身往那辆坦克过去。

徐天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连头都没有回,继续往前走,此时此刻,他只想回到同福里,回到那个温暖的充满烟火气的家里。徐天的身后传来枪声,他心头一凛,停住脚步,扭头一看,是贾小七抬手两枪击毙了冒在坦克上面的机枪手。坦克转过来,小七绕过炮口跃上坦克,扔了一个手榴弹进去。爆炸声突起,乱民们四处逃散,然后远远看着。

贾小七钻到爆炸后的坦克里,一会儿冒出头,带着难掩的兴奋,“一共三个!”

他在坦克顶上四顾,却发现在人群里看不见徐天了。“三个!三个了!”

贾小七跃下坦克,奔入小巷,后面跟着一队日军陆战兵,枪声四起,打在街边的柱子上,也似乎打在了徐天的心里。

贾小七一路腾转挪移,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又击毙两名日军,一边奔突一边高喊徐天。死了五个同伴的日军对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男子有了新的认识,开始对他重视起来,展开军事攻击队形试图包抄。

贾小七在夹攻之下立即中枪重伤,被他们逼入死角,躲在一个水果摊子的后边。水果摊的老板见势早已躲得远远的,贾小七靠在摊子上大口喘气,知道自己已至末路,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徐天仍旧还在周围,希望自己的努力能挽回他的心意。

一个日本兵端着枪渐渐靠近水果摊,贾小七突然而起,自摊子后面闪出,拼力朝那个小兵的后心口开了一枪。

子弹在这个时候已经用光,贾小七已经力竭,躺在地上,感觉喉咙里火辣辣的,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眼前的天已经变得朦胧而不确定,忽然一个日本兵举着刺刀逼近,贾小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捉住刺刀,反手卸下,朝那日本兵腹间捅去。其余的几个日本兵操着呕哑的日本话,将刺刀插入贾小七的背部。

贾小七的眼前已经渐渐变得暗淡,妻子的脸,父母的脸,未出生的孩子的脸,在他眼前依次掠过。呼吸变得艰难,自己的喘息声被无限放大,徐天近前,怜悯又震惊地看着这个比他年纪要轻不少的男子。

贾小七呼出来不少血沫,他费劲地呼吸,但是看不见眼前的人。他艰难地开口,“徐先生?”

徐天蹲下身来,长长的棉袍下摆拖到了地面上,水渍依次向上蔓延。“是。”

贾小七的眼泪同血沫一起涌出,混在一起,想要伸手抓住徐天,“我杀了七个,没到十个,你不要算小账,要不是老婆给我带饭,我也是要回家吃的。不要没种,不要让我们支部那六个人跟我一样白送命,船不开出去我们都没面子……”

徐天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睁睁地看着贾小七的手垂下去,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胸口再无起伏。

徐天蹲在地上,怔愣许久,起来的时候连腿脚都发麻了。他又看了看贾小七余温尚存的身体,心里头有个地方被悄悄拨动了。徐天定了定神,拎着鱼和小菜转身走出巷子。

胡劲松和费家兄弟陆续回来,毫无意外地没有找到贾小七,屋里的其他人神色愈发凝重。“四川北路那边有炸弹和打枪的声音。”

费栋已经隐约料到了小七的境况。

向老师从地图前抬起头,“过去看了吗?”“日本兵太多,我哥说回来要紧。”

向老师心里有些抽痛,顿了顿,“现在几点?”

胡劲松看了看表,“四点二十七,离天黑不到两个小时。”“清点一下武器炸药……”

向老师话音未落,听见门口一阵脚步声响起。

众人看过去,向老师转身,徐天走进来,径直到贾小七那只碎花布保温的铝饭盒跟前,坐下。

徐天没有多余的话,开门见山:“话说前头,我不保证能成功,更不保证你们能全身而退。”

众人对视一眼,向老师率先开口:“胡师傅,向徐先生介绍情况。”“船是大通海运公司的,一共三条被国民政府征用,一船装了国军的弹药,一船油料,通达号是我们要的船。十六铺还扣了英法洋行七八条船,三十多条其他公司的,日军正在逐条船清点,一旦清点接收挂上日本旗就动不了了。一小时前那条弹药船已经接收,天黑前通达号说什么也清查到了。”

胡劲松说话的时候,徐天打开了那只铝饭盒,看着里面家常的包子稀饭。食物仍旧温热,徐天突然想起来刚才坐在这里的那个人,那个时候,他的身体也是温热的。

徐天凝了凝神,“硬来一点机会也没有,要在围边闹出点事情,还要闹出像样的真事,把日本人注意力从码头移开,绕个圈子才能动船。”

他的脸色仍旧是淡淡的,内心却有了一番打算。

向老师问:“怎么做?”“先靠你,回电厂。”

徐天看向坐在一边的胡劲松。

胡劲松也是干脆利落地应道:“做什么?”“事情简单,但不能回来了。”

徐天与胡劲松眼神在空中碰撞。

胡劲松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只是停了一瞬,说:“明白。”

徐天的手指清瘦细长,轻轻触了触他手边的保温饭盒,语气有些低落,“我可以吃贾小七的东西吗?反正他已经死了。”

向老师眼眶瞬间红了,“吃吧。”

徐天打开盒盖,眼睛也是湿的,他垂了眼睛,睫毛掩去情绪,“我父亲当年和你们一样?”

众人又陷入了死寂一样的沉默。“之后的行动,让我想想……我想把这个饭盒带着。”

徐天望着向老师,向老师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田丹经过重重人潮之后终于辗转挤到了机场,铁门牢牢锁着,里面的停机坪上有两架军用飞机已经转起了螺旋桨,发出了阵阵轰鸣。一群家属模样的人吵嚷着,试图挤进铁门里面。田丹再无拼挤的力气,离开铁丝大门,朝着里面的一个年轻军官微声请求道:“王擎汉叫我来的,麻烦你……”

年轻军官听到了王擎汉的名字,犹豫了一会儿,“你等等。”

田丹眼睛里泛起了希望,一会儿她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留着分头的人从飞机那边跑过来。田丹撂下箱子,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与衣服,疲累一下都不见了,提高音量,朝着来人挥手,“刘唐,刘唐,在这里!”

刘唐到铁丝网前,开口就是埋怨,“怎么才来,往这边走!”

田丹没有丝毫不快,应了一声,拎起箱子与刘唐隔着铁丝网往另一个方向跑。

刘唐语气很是不耐烦,“这么晚来还不如不来呢,我老师都生气了!”

田丹顿了顿脚步,刘唐打开一扇小门,喝道:“快点啊!”

田丹有点委屈,跟了上去。

其中一架军用飞机已经轰鸣着起飞,田丹跟着刘唐跑到另一架跟前,有军人把贵妇的行李细软往下扔,正好扔在了田丹脚边,吓了她一跳。

那个贵妇衣着华贵,即使是来逃难的也穿着昂贵的大衣,颐指气使声音尖厉,冲着军官喊:“你敢扔……你是个什么东西!告诉老头子枪毙你!”

那个军官更不是个善茬,眼睛一瞪,“不下东西就下人!”

贵妇缩了缩脖子,虽是瞪了回去,却不敢再说话。田丹看到这情景,攥着自己手里的箱子,下意识地往刘唐身后躲了躲。

刘唐劈手夺过田丹手里的行李,率先扔在一边,嚷道:“我们没有行李,上飞机上飞机!”

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往这边跑,边跑边喊着:“带上我带上我!”

甩上箱子就试图往飞机上扒。

军人抬手就是一枪,击毙那名商人,把行李也踹了下去。机舱内一片尖叫,好在飞机慢慢滑行起来,刘唐与田丹被挤在了舱门口。

田丹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开心地对刘唐说:“中饭没有吃吧,我衣服里有巧克力你自己拿,我手夹住了。”

刘唐心里还是烦躁得很,挥了挥手,“算了算了。”

田丹仍旧是笑眯眯的样子,“那我给你拿。”

已经滑行的飞机突然停下,舱门打开,那名军人从外边过来,手里拿着一把手枪,朝瑟缩在一起的人们嚷:“超重,东西都扔掉,再下去一个!”

东西扔出来不少,人一个都不出来,谁都不敢说话。军人举起枪,眼中全是不耐,用枪指向刘唐,“快!下来一个。”

刘唐在舱门最外边,狐假虎威却又没什么底气,“我?我是跟我老师王擎汉先生一起的,王先生在里面。”

军人把子弹上了膛,“管你是谁,飞晚了飞机到天上都叫日本人打下来,下来!”

军人朝天开了一枪,刘唐吓得跌出机舱。军人上飞机,欲拉舱门。田丹突然从飞机上跳下来,“我也不走,我跟你一起……”

田丹话没说完,刘唐竟又跳回飞机上,并且自己伸手去拉舱门。

刘唐朝她急促地挥手,示意她赶紧离开,“回家回家,等我回来,谁让你来这么晚……”

飞机滑行,舱门合上,田丹看着刘唐的脸消失在舱门后。

飞机上了天,田丹头发蓬乱手拿巧克力,心里头满是无措与茫然,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转眼就被那个想与之度过一生的男人抛在了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田丹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机场,看着飞机飞上天的痕迹怔愣着,完全不知所措。

日本兵里三层外三层,胡劲松在圈子中间的主控台椅子上。“有没有领头的听得懂中国话?我手里有两个引爆器,我兄弟做的,你们没见过的东西。一个管四川路机组,一个管虹口区机组,先爆这个。”

胡劲松半抬着下巴,睥睨着眼前对他端着枪瞄准的日本兵,摁下引爆器,不远处机组爆炸。二极管显示板上一部分停电,外头混乱,机房里的日军仍旧训练有素地端着枪。“你们以为上海这么容易占领?还没领头的出来说话就爆这个了!”

胡劲松冷冷笑着,一众日本兵端起枪瞄准。一直在边上不吭声的影佐走出来,直到胡劲松跟前。影佐并没有着军装,阴狠的长谷跟在他后面,开口是生疏难听的中文,“你想干什么?”

胡劲松笑着摁了第二个引爆器,机组爆炸,指示板上虹口区停了一大片,日本兵盛怒,一阵阵拉枪栓的声音此起彼伏。

影佐拦着同伴,示意他们先不要开枪,“还有炸药吗!”

胡劲松扬眉笑了,“有,不过不在这了。”

影佐不相信,“有同伴?”“半小时前四川北路是第一声招呼,我是第二声招呼,后面还有。”

胡劲松身上侠气凛然,视死如归。

影佐听到这里,有些犹豫,“下一个攻击地点在哪里?”

主控台上突然响起电话铃声,胡劲松接起来,送到影佐耳边。“怎么称呼?”

徐天用一张从会计账本上撕下来的纸包住电话筒,另一只手在话筒上轻轻触摸,发出类似于电流嘶嘶作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影佐,木内影佐。”

电话那头一时没声音,徐天有些转不过弯来,他不愿意相信这个影佐便是当年的那个影佐。“你怎么称呼?”

影佐半晌没有听到回应,按捺不住,率先发问。

徐天稳稳心神,“虹口刚停电,会有一点混乱,十五分钟之内你不能到达虹口日侨宪兵司令部接电话,我的朋友就要跟你打下一个招呼。”

徐天那头挂了电话,靠在椅子上愣着神,思索着,恍惚着,他拿起桌上的手表,上面显示着马上就要到五点十五分。

影佐扣上电话,往外走,一边掏出怀表。

胡劲松扣上电话,整了整衣衫站起来,他此刻心中坦然,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看着日本兵,慢慢回过身,突然抓起椅子砸过去。

枪响。

影佐没有回头,摁下怀表计时。

办公室里有些乱,这里暂时成为了此次行动的指挥部。徐天似乎已经听到了远处电厂里的枪声,似乎已经看到了被炸得粉身碎骨的胡劲松,这是他今天见证的第二条生命的消逝。徐天的胸口很闷,那团棉花似乎膨胀开来,堵得他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徐天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他的目光落在贾小七的碎花布包铝饭盒上。

向老师站在徐天身边,问:“小芬已经去虹口。三十五分钟之后炸大通那条油船?”“是。油船一炸,大通公司另一艘武器弹药船一定会疏散出码头,你的船和弹药船一个公司的,船型一样,趁乱有机会去下游。”“多谢!费栋想办法把弹药船的日本旗拔掉,费梁弄一面插到我们的船上。对表,走。”

一众人等陆续出屋,房间里只剩下徐天和向老师两个人。

向老师非常感激地看着徐天,“打完剩下的两个电话,就回家吧。”

徐天长长叹息,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愿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影佐。”

向老师疑惑地问:“谁?”

徐天又摇了摇头,回答自己:“……没这么巧。”

向老师不作他想,“再见!”“再见。”

与此同时,影佐和长谷正在一辆军用吉普上,影佐明白自己遇到了有趣的对手,他心中的兴趣多于恼怒。影佐打开手里的怀表,怀表正在计时。吉普急驶过乱哄哄的马路,街上依旧是一片混乱,已经到达了日本宪兵司令部附近,街上的日本人开始多了起来,喝酒的浪人,狂欢的日侨,四处掠夺的宪兵,在另一条街上,张小芬正骑着车灵巧地穿行掠过。

吉普车停下,专业的军人训练让影佐变得敏感又多疑,他和长谷没有马上下车,怀表还在手里计着时,他环顾四周,一切如常,本来意料之中的突发情况并没有出现,停电对傍晚的虹口没有什么影响。

影佐一路往里走,宪兵军官见到他都恭敬地立正敬礼,影佐根本不信在这样戒备森严的宪兵司令部里会有人敢动手脚,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影佐的怀表走到十五分钟整,他摁停了计时。片刻寂静后,楼道里的一架电话响了,铃声刺耳。影佐走过去,长谷要接,影佐制止,他就那么让电话响着,电话的另一端,正在徐天耳边。

铃声响了五次,徐天伸手挂掉电话,他了解影佐,他知道影佐的冷静与自信,而自己能够利用的便正是这一点,这也是他愿意选择在宪兵司令部进行下一步计划的原因。

影佐盯着电话,毫不意外铃声突然停了。影佐冷冷笑了笑,回身,迎接他的却是张小芬的枪口。“你应该接电话,现在晚了。”

张小芬声音笃定,还带着一些笑意。

影佐有些意外,“你怎么进来的?”“我在这里工作,打字员。”

张小芬没有给影佐继续发问的机会,当机立断地扣动扳机。多年的军事训练让影佐有着超乎常人的反应速度,闪了闪身,只是肩膀中弹。

长谷迅速拔枪击中张小芬,她缓缓倒地,却早有准备,疼痛之时摁下另一只手上的引爆器,两间办公室陆续爆炸。长谷护住影佐,勃然大怒,走上前去补了两枪。楼道里的日本人已经乱作一团,那架电话在人声嘈杂之中再次响起。

影佐此时显得有些气急败坏,他的自尊心在自己的地盘上受到了挑衅,这让他无法接受。“不要乱,闭嘴,不许出声音!”

影佐用日语高声喊着,楼道静下来,电话声显得不疾不徐。

徐天听着电话。半晌,对方接起。“你是谁?”

影佐压抑着怒气。“你们到晚了,我希望下次你们重视起来,下一声招呼会更隆重。”

徐天平静地说道,他已经从刚才的纷乱心绪之中拔了出来。“到底要做什么?”“这还用问,我们在交战。”“不对,我们不陌生……是不是?”

影佐怒吼着。

徐天顿了顿,“对,我们不陌生,通过两次电话,第三次就可以算熟人了。”“你这样做一定想得到什么东西。”“我吗?我是个什么都不想要的人,我保证。”“混蛋,没有一个普通人会这样干!”“我是普通人,你多想了。二十分钟后你要到十六铺码头荣丰公司接电话,看看这次你能不能及时到达。”

徐天不等影佐答话就挂掉电话。“如果我可以赶到……混蛋!”

电话那头只剩下忙音。影佐吃力地取出怀表,摁下计时秒针。

徐天在办公室里面找到一个水池,拧开龙头放了一些水,再将网兜里的鱼和小菜浸进去。然后他出来拖了张凳子到窗前,傍晚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睛。

徐天现在可以肯定,这个影佐,就是他在日本陆军学校的那个教习,他原本安排的一系列计划,会很快被影佐识破。徐天原本计划先炸掉停在码头的一艘油船,然后把通达号挂上日本旗,趁乱驶出港口,现在,必须要改变这个计划,并马上告诉向老师。

外滩上混杂着林林总总的货船,远处隐约可见巨舰。徐天返身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号,却是意料之外的忙音。他看着手表,马上就要到刚才跟影佐约定好的时间了,心里头有些焦急。

向老师在荣丰公司的办公室查电话线,却发现手中的电话线只剩下了一截,转身急急问:“电话线在哪儿?”

徐天低头看表,再次拨号,还是忙音。

屋角捆了一个商人,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断在墙,墙里……前几天就断了。”

影佐的车子遇上奔散的人流,一时间被阻住,长谷探出身子,朝天鸣枪,更加引起人群四下逃窜。

与此同时,码头上的油船已挂上了日本旗。费栋躲避着日军,在船上安放炸药。

向老师急了,找到消防斧劈墙,扯出电话线。徐天焦急地看着表,一直不停地拨号。向老师刚接好线,桌上的电话就响了。他过去接起电话,举到耳边听着,谨慎开口:“……是我……老向。”

徐天松了口气,声音不复当初的温润,“刚才怎么回事?”“刚接上线,一切正常,油船一爆,趁着疏散我们就往外冲。”“向老师,你听我说!一会儿油船爆了,你的船什么旗也不挂和疏散的船慢慢走,天就快黑了,那条弹药船要想办法让它冲起来,往外海冲得越快越远越好。”

徐天虽然语气急促,但仍带着笃定的自信。“弹药船已经是日军的……”

徐天打断他的话,“本来没有这么复杂,接电话的影佐在日本做过我的教习。”“明白了。”“他还是会去横滨银行,但蒙不了多久,保重啊向老师!”

向老师想起了另一桩事情,“徐天,刚才你见到田鲁宁了对吧?”“……那个做药品生意的田先生?”“是,我们七个人的名单在他那里,一本红册子,转告田先生要保存好,别让我们白牺牲。”

隔着窗户,老向已经看见一辆吉普和一辆军车远远地堵在码头口。

徐天听着向老师交代后事一般的托付,心情很复杂,“好,我答应你去看他。”“十六铺码头三号仓库还有一批药,叫他存好,以后我一定回来取。对不起……把你拖到这件事里来。”

向老师挂上电话,挑开捆着商人的绳子,拉着他从后门出去。“回家,离码头远远的!”

费梁在给面色如土的谷建刚往腰里藏炸药。

谷建刚头上的汗出得更多,此时已经顾不得用手帕擦,他只能用西装袖子在额头上抹了抹,“小……小芬和胡师傅都没回来?”

费梁头压得低低的,眼里脸上全是泪。谷建刚自言自语:“横滨正金银行进出要检查的。”

费梁手底下忙着,眼泪落在地上的灰尘里消失不见,“还能查你这个襄理?徐先生替咱们都想好了……”

谷建刚想想自己落在日本人手里的后果,不禁打了个冷战,连音调都变了,“要万一呢?”

费梁脸上还挂着泪,咬着后槽牙,下定了决心,“不能万一,进去把炸药找地方放好,回大街上,到时间摁引爆器。”

谷建刚心里头打了退堂鼓,“我不会,没摁过。”

费梁抬起头看着谷建刚。

谷建刚看着费梁满脸是泪,更觉不安,“你哭什么?”

费梁吸了吸鼻涕,气鼓鼓的,“要不我替你去?”

谷建刚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你和向老师要上船,责任重大。”“叫我哥来帮你摁引爆器?”

谷建刚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迭声问:“对,费栋呢!”

费梁想起哥哥,又开始哭,“刚告别了,告别!他炸那条油船,连上面十多个小日本一起炸!”

费梁眼泪哗哗,泪水鼻水混在一起,手下狠狠地把炸药在谷建刚腰间打了个结,“你怎么这么磨叽呢谷先生!别让小七小芬胡师傅白牺牲了。”

费梁哭得谷建刚也鼻头发酸,“不要哭,你哥哥会回来的,我完成任务也上船和你们会合。”“别晚了,谷先生。”

谷建刚在安慰费梁,也在安慰自己,“我跑步很快的。”

向老师疾步而来,“谷先生,要确定炸死那个来见你的日本人。”

谷建刚又愣住了,刚才才给自己建立的一点希望眼看着又破灭了,“不是找个地方随便炸么?”“你要亲眼看到他被炸死。小梁子,走!”

谷建刚看着疾步而去的两位同伴,愣了一会儿,拧身飞奔。他给自己打了打气,握着拳头,好,好……那就炸死小日本!

向老师拉着费梁到拐角,拉开一直随身的大包。“都是你的,你上弹药船!”

费梁问他:“我不是跟你一起?”

向老师急促地交代:“上船尽量不要交火,等油船爆了,控制驾驶舱后拼了命顶住,让船开足马力往外海走得越快越好!”

费梁有点发慌,“我一个人?”

向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接应的老良只认识我,我要跟药品船。”

费梁带着哭腔,“向老师,您可不能牺牲,要不然谁知道我们这些人是为什么牺牲的?”

向老师用劲地抱了抱费梁,喉中一哽,“有那本红册子,会有人知道的。”

费梁重重地点着头答应:“哎!”“靠你了!”

费梁又哭了,同时将包里的武器弹药努着力往身上掖,“向老师放心好了……”

老向和费梁分头而去,心里头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对方。

宪兵把荣丰公司里外警戒了,影佐走了进来,四下观察着。地面有断绳,墙是新砸开的,电话线是新接的……一切都显示着刚才这里发生过一场谋划。

影佐又恢复了先前的冷静理智,“去电话局调查上一个我在虹口接的电话,如果和马上要打到这里的电话出自一个地方,围,杀!”

长谷应声出去。影佐坐下来,有人上来给他检查伤口,他看着怀表的指针,等着电话的再度响起。

费栋一路摸上日军油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却还是被发现了。日军搜查费栋,搜出引爆器,费栋差点就想跟他们同归于尽,结果搜查的小兵看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扔在地上,费栋冷汗出了一身,日军示意他可以下舷梯,他看看自己的手表,秒针到达终点。

与此同时,徐天再度拨打电话。影佐摁停自己的怀表,看着窗外的码头。电话准时响起,影佐接起来,“我到了。”

徐天声音冷静沉着,“很好,现在去下一个地方。”

影佐感觉被捉弄了,非常恼火,“我哪都不去,在这里想想你是谁、要干什么,马上我就会弄清楚。”

徐天看着窗外的外滩,没有理会电话那头陷入暴躁的影佐,“……横滨正金银行襄理办公室,十五分钟到。”

影佐那头停了半晌没声音。“选了个让你更紧张的地点,是不是?”“我为什么要去?”“你会在那里见到我。”“我宁愿在这里和你多说几句话。”

影佐冷冷笑着。“……因为你准时到了,本来不打算打这个招呼的,现在是你的缘故,我数到三,看窗外。”

影佐紧张地扭头看向码头。“一、二、三……”

费栋从舷梯往回走,到船甲板击倒日军看守,抓到引爆器。

徐天看到码头方向密密的船丛里腾起一股冲天火柱。

徐天扣上了电话,研究着自己画的码头地图,拿起一支铅笔在其中一条船上打了个叉。

影佐摔了电话,暴跳如雷。

码头一片混乱。日军连喊带叫带旗语地指挥疏散,各船都在狂鸣汽笛。

费梁一边抹眼泪,一边混上了弹药船,往驾驶舱去。

影佐已经气急败坏,指挥司机,“横滨正金银行,快!”

车将开出码头的时候,他又让车停下来。他抓过来一个军官就问:“你,报告爆炸的船和相关运输公司的船货情况!”

军官也是训练有素,“大人是?”

影佐忍耐不发,“木内影佐!”

军官靴跟一碰,立正敬礼,“爆炸的船是中国大通公司的。大通一共有三条,炸的是油船,还有一条是中国军方的弹药船,已经接管,另一条正在清点,还没有完成。”

影佐此时已经恨得牙根痒痒,“……走!”

药船缓缓驶离码头,老向进入驾驶舱,有两名日军清查人员在。日军军官上前还未说话,老向开枪,又给另一个补了一枪。船老大惊在原地不敢动弹。向老师回头命令道:“随大流往下游走,船上货是我的。”

却未料到先前倒下的那名军官未死,给了向老师一枪。向老师忍痛回身将之击毙,血从他的腹部溢出来,船老大又开始哆嗦,向老师捂住腹部,“……把好舵,我死不了。”

天色开始暗了下来,影佐已经赶到了横滨银行。之前离开的长谷也赶回来了:“查到了,永安公司七楼打出来的电话。”

影佐抬头看了看横滨银行楼,下达命令,“先过去围住,等我到。”

长谷低头恭敬,“宪兵已经过去,等先生指令。”

影佐挥手示意长谷和他一起进入银行。

谷建刚坐在班台后面,炸药已安放在与他对面的椅子底下。他听到了脚步声,赶紧去班台后坐好,手握引爆器,屏足了气。门推开,影佐进来在门边站定,打量着他。谷建刚紧张得连手都在抖,示意影佐近前坐下,“请坐。”

影佐皱了皱眉,“你再说一遍。”

谷建刚的上海口音很重,“请过来,坐下。”

影佐回身便走,“不是他!”

长谷转身前抬手便是一枪。

谷建刚望着自己的胸口,不敢相信自己中枪,他艰难地起身,绕过班台,去椅子下取出炸药,踉跄追出去。影佐一行已经进了铁栅电梯,他看着谷建刚追出来,跌倒在走廊上,咽气,电梯下行,谷建刚倒在走廊的身体渐渐不见。

费梁在夜色中摸上弹药船,拧断了一个守门日军的脖子,反锁舱门。他将船舵定好方向,推全速,然后找好角落,将武器全部摊开。徐天看了看表,确认费梁已经控制住了那艘弹药船,徐天又在那张地图上画上了一个叉。他知道,随着自己的手起手落,又有一条年轻的生命将会消失在他眼前。

影佐与长谷很快就摸到了徐天刚才待过的办公室,可是早已人去楼空,连一张有用的纸片都没有找到。一架电话机在桌上,一把椅子在窗前。“都出去!”

影佐压抑着心头怒火,看看徐天放在桌上的望远镜,又看了看那部把他耍得团团转的电话。

徐天早已从另一条路下了楼,他还不忘拎走自己买的小菜和鱼,路过楼下的宪兵时,他把自己伪装成怯懦卑微的小市民,假装楼里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不断有人从他身边跑过,他的步伐不疾不徐,路过一个垃圾桶时,他打量了四周,将刚才包裹电话筒的纸和手绘地图一起扔了进去。

影佐抄起望远镜,望远镜里的十六铺码头火光冲天,船都已离岸散落得远远近近,天色已黑,视线不清,移动角度,看到有一条船脱颖而出,挂着日本旗全速开往外海方向。

影佐抄起电话,“接第三舰队,往江口出去的那条船如果是中国大通公司的,开炮击沉。”

弹药船上,费梁全力阻击欲入驾驶舱的日军。

日军从另一道门侧攻,费梁快没弹药了。几个日本兵冲入驾驶舱,费梁牺牲。

长谷放下电话汇报:“是中国大通公司的,但挂我们的旗,应该是已接管的弹药船。”

影佐怒气冲冲,心头火一拱一拱,“伪装!这就是今天下午所有发生之事的目的,击沉!”

长谷应道:“是!”

江面上,弹药船里,日军跨过费梁的尸体,拉下船的操纵杆。

陆上巨炮移动,调整,开炮。炮弹呼啸而来,爆炸。

虽然距离远,影佐还是被预料之外的强烈爆炸吓着了,窗玻璃全部震碎,影佐和长谷猝不及防,被炸开的玻璃在脸上划了几道浅浅的伤口。

长谷看着影佐,“是弹药船,影佐大人……”

影佐将望远镜再移往另一个方向,上游方向大大小小的船只正隐入夜色。

催命一样的电话再次响了。影佐走过去,轻轻放下望远镜,接起电话。他左肩枪伤的血顺着手指在流,“……佩服,十分希望有进一步指教。”

徐天在一处街边电话亭,一手听筒,一手提着贾小七的饭盒和小菜,“打这个电话只是确认你在不在那个位置,如果在,朋友托我办的事就好了。”

影佐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天的声音冷静自持,“上海人。”“不可能,国民党蒋先生的人?”“不是的。”“中国共产党?”

徐天没说话。“我会把你找出来……喂?”“不要费心了,上海那么大……”

徐天不由分说把电话挂断,停了三秒,长长出了一口气。

握着电话的影佐怒骂一句,怔了片刻,忽然仰天晕倒。

徐天拎起鱼,把饭盒放在篮子里,行走在灯火昏暗的上海街道。他走了不远拐过一个弯,走入租界。这里的灯火相对多一些亮一些,秩序好一些。徐天进入同福里,这和外边的兵荒马乱完全是两个世界。狭窄的里弄两边晾着衣裤,头顶的楼上亮着灯光,屋里面传来炒菜的声音与气味,小孩子在里弄里边笑闹着,大人在扯着家长里短。徐天有些恍惚,世事难料,1937年11月的这个下午,原本只是应朋友之召的徐天,被裹入突如其来的一场厮杀,这场厮杀还是他策动的,他要在从放下电话走到同福里自己家之前,把这件事在心里找一个地方藏好。可是这并不容易,贾小七的饭盒就在他的篮子里,还存有一丝丝的温度,提示着下午那一场惊心动魄兵荒马乱。

徐天怀里的围巾掉下来,陆宝荣捡起追上,晃着递给徐天。徐天愣了愣,明显是忘了这条围巾,他接过,继续往里弄最深处走。在徐天眼里,这个世界充满了暗示,这些暗示对他简单明了,别人却视而不见。他享受自己超乎常人的观察和推断力,同时又难辞其扰。一个常人没有机会经历刚才的事情,他现在怎么办?带回一个贾小七的饭盒,记住一个叫田鲁宁的名字,一本红色的册子,这些怕是要在很长时间里扰乱本来按部就班的生活。

当然徐天也知道生活不可能按部就班,尽管日本军队不会来租界,但上海沦陷了,谁知道明天怎样?

徐天走进自己家,饭菜在桌上未动。他缓步走上楼梯,进了阁楼小书房,关上门。

他放下饭盒,愣了好一会儿神,从怀里取出围巾放在桌子上。他几乎忘了,现在围巾和他一起回到了同福里。在外滩的时候他渴望自己是中共上海静安支部的一员,与他们共生死。在淮海路围巾主人对他说话的刹那,他想立刻空白了自己与她亡命天涯,可惜当时她是在逃离上海的路上。徐天要好好平复一下,天明之后去看看田鲁宁,老向说他那里有一本红色的册子很重要。红色,一个需要他认真分辨的颜色。徐天是色盲,红色在他眼里是灰的,就像眼前的这条围巾,他现在也认为是灰的。

徐妈妈吴秀芬是一个典型的上海女人,精致得体。虽然是在家里,头发仍是一丝不乱,剪裁合身的旗袍穿在身上,一点都看不出已经年过半百。她在外边砰砰敲门,“天儿,介晚回来吃没吃过?”

徐天愣了半晌才答应了一声:“吃过了。”

徐妈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他的回答,“真的吃过了?下次要说一声。”

徐天的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反常,“对不起,姆妈。”

徐妈妈在门外小声嘀咕着:“我到小翠那里打麻将去了,真是的,不回来吃也不说一声……”

机场的大门外,田丹像个难民一样被一堆人挟裹着坐在地上,田丹紧了紧大衣领口,身边的人很嘈杂,她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她看着手上的订婚戒指,把它从手上摘了下来。门口守卫着的国军突然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下整队离开,引发了人群的骚动。田丹在黑暗中找到自己的行李,试图往外走,但是铁丝网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来回寻觅出口,铁丝网似乎漫无边际,田丹无奈愤恨地拍打铁网。铁网外有灯光亮过来,是车队,车队到了跟前,是无数日军到达,沿铁网散开。田丹颓然坐下……

上海的冬夜很冷,冷不过田丹的一颗心。她想不通为何短短一天会出现这样的变故,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将父母留在上海,跟着刘唐离开,却没想到刘唐是如此自私卑劣的男人。田丹此时心里头又掠过一阵庆幸,庆幸自己早早识破了刘唐是这样一个男人,庆幸自己没有在更无助的境地被他抛弃。田丹把订婚戒指从自己兜中摸出来,朝着黑暗,狠狠抛出,似是下了决心要同过去决裂。

广慈医院因为影佐的到来格外忙乱,医生护士手忙脚乱地把他抬上手术台。手术灯打开,医生的脸在影佐眼里已经有些重影。医生检查伤口的动作不情不愿,“子弹在里面,准备麻醉。”

影佐阻住医生,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些虚弱,“麻醉多久清醒?”

医生公事公办,声音冷冷,“麻醉一小时,手术两小时,影佐先生失血太多,要卧床休息几天。”

影佐看向长谷,下达命令:“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找到那个打电话的人。”

长谷面露难色。“查死在电厂、虹口司令部和银行三个人的身份,查和他们往来最密切相通的人,查大通公司跑走的那条船的货物来源。”

长谷站在手术台前,脚跟一并,低头应道:“明白。”

田家夫妇还并不知道此刻田丹的遭遇,女儿不在的屋子里显得略有些萧条冷寂。田太太正张罗着给田鲁宁洗掉要换下来的脏衣服,手指刚刚碰到田鲁宁的外套,就被田鲁宁吓了一跳,“不要动那本册子!”

田太太身子一僵,埋怨地看了田鲁宁一眼,“介凶做啥?我又没有动,难不成跟衣服一起泡水里。”

田鲁宁面色严肃,朝田太太伸手,“给我。”

田太太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问:“向老师的东西?”“拿过来。”

田太太走了几步,把册子塞回田鲁宁手里,安慰道:“你也不要心慌,他们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

田鲁宁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红册子,“凶多吉少。”“刚刚不是还说去了个叫徐天的先生,本事大得很。”“但愿他能帮老向把药船开出去。”

田太太拢了拢身上的旗袍坐在田鲁宁身边,“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不要弄不好反而运气更差。”

田鲁宁心里头袭来一阵烦躁,“哎呀!不要讲了,把衣服拿下去洗就是。”

田太太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你以为还有佣人?都跑光了,就剩我们两个反而清静,丹丹现在也不知道到哪里了,说是飞到武汉,跟刘唐在一起总比我们要好。”

世事总是不遂人愿,此时此刻的田丹并没有像姆妈说的那样已经跟自己的未婚夫到了武汉,而是跟一群难民模样的人挤在日本人的大货车上。车子不知道停在什么地方,田丹被同车的日本人吆五喝六地从车上赶下,田丹抱着自己的行李,四处打量周围的环境,看起来是一个临时看押集散的地方。

夜晚的空气中泛着潮湿,隐隐约约又要开始下雨。时间已经很晚,里弄里不再人声鼎沸,徐天在自己的书房里发呆,忽而听到楼下笃笃笃敲起来了木板。他起身取来了一个小锅,放到篮子里,把零钞放到了仰着的锅盖里,顺着一根布条绳缓缓垂到楼下。小贩停下脚步,收了钱,往楼上看了一眼,从挑着的担子里舀了一碗馄饨,将盖子扣好,绳子再慢慢地收上去,小贩又继续笃笃笃地敲板而去。

徐天将馄饨从窗外收进屋子,他小心翼翼地把小锅端到桌上,顺手打开了桌上的台灯。热气渐渐在屋子里氤氲开来,徐天将脸埋进馄饨的香气里,吊了一整天的心觉得有些安定。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带着饭盒的贾小七,心里一梗。

徐天一边吃一边看贾小七的那只饭盒,盒把手上绕有棉纱,盒面有不少凹坑,盒盖夹层里有一长一短两双筷子。

徐妈妈突然推门进来,“还说吃过饭了。”

徐天从思绪里抬起头来,有些不满地抗议,“姆妈,每次能不能先敲敲门!”

徐妈妈颇有些不以为然,“自己家敲什么门?”

徐天将铝饭盒移到隐秘的地方,无奈的样子,“麻将打完了?”

徐妈妈继续絮絮叨叨,“明明没吃过饭说吃过,又偷偷买馄饨躲在阁楼里吃,也不下楼睡觉,明天要上班的。”

徐天就差举手投降了,“姆妈,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徐妈妈一脸严肃认真,“待好一会儿了。这间阁楼就该租出去,现在逃难来上海的人那么多,都往租界里跑,好多都是有钱的,我们家楼下两间睡房加一个客厅足够用……”

徐天打断了徐妈妈的话,一副没得商量的语气,“阁楼是我的书房!”

徐妈妈没有再坚持,她觉得徐天今天有点奇怪,盯着儿子,“……你今天是有些怪里怪气,白天碰到啥事体了?”

徐天想起下午那一场惊心动魄却悄无声息的战斗,心里面百味交杂,却无从说起,他突然有点泄气,“没有。”

徐妈妈看到他这副样子,更是证实了自己心里头的猜想,“姆妈说话你不要不信。”

徐天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随口应:“你说。”

徐妈妈了然地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想女人是不是?三十多岁不结婚,你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弄出毛病来。”

徐天觉得没法再把对话进行下去,紧扒了两口馄饨,索性起身离开阁楼,往下走,“睡觉了,姆妈记得关灯。”

徐妈妈扫了一眼阁楼,看到露出一角的红色,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徐天已经下楼去,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抽出来是一条女人的围巾。徐妈妈看了看,又闻了闻,围巾上带着隐约的香气。徐妈妈得意地笑了,她又把围巾原样放回去,关了灯下楼。

上海里弄的早晨是嘈杂而市井的,天刚蒙蒙亮,各家各户便开始了一天的生计。卷着时髦头发的女孩子翘着刚染好的手指甲在门口洗脸,咿咿呀呀的收音机传出了远方的战报,光着膀子的男人出来拿报纸,引发一阵姑娘家的尖叫。弄堂口是小翠家,正往外摆书摊,摆在最醒目的地方是张恨水的《金粉世家》与《啼笑因缘》,还有最时兴的《蜀山剑侠传》,小翠她爹老胡是个聋哑人,长得慈眉善目憨厚老实,以配钥匙兼修鞋为生,这会儿正在擦他的机器。

对着徐家的是陆宝荣的裁缝铺,陆宝荣独身过活,年纪不小了还没成家,他正用衣服擦自己的眼镜,准备熨头一天挂直的衣服,熨斗里的炭已经烧红烧透了。老马的剃头小店也卸下了门板,门脸不大,却用着很讲究的一套家伙,铜盆白毛巾热水剪具,门上玻璃还印着招徕顾客的英文。

小翠端了一盆水就势泼在弄堂走道上,陆宝荣提起熨斗到铺口吹了吹,炭灰飘飞出去,他回身正准备将熨斗往衣服上压,老马骂上了:“哪一家的短命裁缝店吹熨斗,也不张张他的狗眼睛,把灰吹到人家脸盆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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