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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0 1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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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熙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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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病

王子病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王子病作者:朱熙排版:HMM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9-01ISBN:9787540487119本书由中南天使(湖南)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孟秋之月1

那是确确实实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不过在梦境里重又演绎了一遍而已。

以第三者的视角。

是她来到月河头天夜晚邂逅的情景。她记得的。

名为“月河”的这座江南小镇,被内外两条城河蜿蜒地环绕着。外城河河水流淌到宁静的郊野,水面变得平坦宽阔。无月的夏夜,繁星漫天,璀璨的光辉倒映在水中,犹如亿万星子从天而降。

她看见那天的自己,走在高高的河堤上。因为满腹心事,所以并无闲心看风景。因此,也就没有注意到孑然立于河畔的另一个人。

风骤然变得迅猛,迷了眼睛,“她”慌忙抬手遮挡,忽见一道奇异的微光从面前闪逝而过。“她”愣了愣,下意识地朝光芒逝去的方向追望过去,随后,诧异地瞪大了双眼。

狂风止息,点点光亮从河滩的葱郁草叶之间轻轻飘浮起来。萤火虫的光与水面的波光、天幕的星光相辉映,生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美感,让人不知究竟是天上的星坠落了凡尘,还是地上的萤飞舞着,升上了藏蓝色的夜空。

视线追随着萤火虫的“她”,终于看见了孤身静立于河畔的少年。

那身影在光影阑珊处,优雅得仿佛不属于这尘世。

轻徐的晚风吹起他纯白的衬衣,吹乱了他的头发。或许是“她”的目光太专注了吧,少年似有所感,微微转过脸,目光远远地朝河堤的方向投过来。

在两人视线即将相接的那一刻——

傅为萤猝然睁开眼,猛地翻身坐起,冷汗涔涔。

她用汗湿的手掌攥紧了白色被单,头脑昏沉,太阳穴隐隐作痛,好半晌才从脑海中打捞出破碎的记忆片段。

没错了。那是下午放学后发生的事情。

她逃了美术社的活动早早离校,抄近路从教学楼间隙中的小道走,意外地撞见文科班的女同学被篮球队的男生欺侮。傅为萤刚转学过来两个多月,与女生不过是课间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交情,只知道她叫琼华,似乎是十分怯懦怕事的性格。狭路相逢,篮球队的男生凶狠地瞪起眼,似是要傅为萤别多管闲事。

不知从哪里传来琴声。

傅为萤的目光越过男生,投向他身后的琼华。琼华畏怯地含着两滴要掉不掉的泪,哀求似的望着她。

帮帮我。

傅为萤读懂了琼华眼中的讯息,脑子一热,就丢开书包,挽起袖口,大步迈了过去。力气用得狠了,书包被摔在墙面上,在身后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远处的琴声戛然而止。

那是她最后的清晰记忆。

然后呢?

勉强去回忆,却只是让头疼得更厉害了而已。

医务室老旧的木门忽然尖锐地响了一声,傅为萤吓了一跳,抬起头。

已是傍晚时分,夕阳金红的暖光从薄帘半掩的窗投入屋内,将空间斜切为明与暗的两部分。来人推门走入,慢慢靠近病床边,被落日的余晖一点一点映亮的面孔与梦境中的那个少年重叠。

仍是纤尘不染的纯白衬衣,仍是秀丽俊逸的样貌。

少年薄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却不怎么中听。“英雄救美,救到一半自己先低血糖昏倒。傅为萤,你可真有能耐啊。”

傅为萤睁圆了眼,因太过愕然而一时间忘却了疼痛。“江季夏?”2

傅为萤和江季夏。月河镇的少女们心目中的两位“王子殿下”。

被贴上了同样标签的两人,各方面的特质却是迥然相异的。

傅为萤留着短发,有鸦黑的眉、漂亮俊挺的鼻梁,成天穿一身宽大的男款运动校服,俨然是个活泼爽朗、元气十足的清俊少年——然而,她是个女生。

傅为萤原本在省城N市生活,高考前仓促转学到月河,没赶上考试,只好留了一级,重读一回高三。这么一来,她就比同年级的女孩子大了一岁,便不由得有了种年长者的责任感,为受欺侮的女孩子出头教训捣蛋男生的英勇事迹足以写满纪律委员的工作簿。小镇的高中,对男女学生之间的亲密接触提防得厉害,女孩们无处安放的少女心便纷纷寄托到傅为萤身上。

受女孩们欢迎的,照理说在男生堆里就很难讨到好,可体育万能的傅为萤甫入学就在包括但不限于篮球、足球、田径的各大社团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传说,把男生阵营的倾慕崇拜也一举收入囊中。

王子A身骑白马,英勇仗义,却没有人知道她出身于怎样的家庭,又是因何而来到月河镇。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王子B——江季夏家的事,即便他本人刻意回避,在月河镇也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其父江老先生是画坛巨擘,母亲早年则是风光无限的老牌影后。江季夏是江氏夫妇的老来子,据说上头还有两个哥哥。真真正正,是在未沾染人间烟火的蜜罐里被娇惯大的小王子。

月河镇一等一的书香门第走出来的这一位“王子殿下”,唇红齿白、容貌昳丽,无论冬夏都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纯白衬衣,活脱脱是童话书里的男主角走了下来。只可惜其性格十分冷淡倨傲,与和男女生双方阵营都打成一片的傅为萤不同,女生们背地里为江季夏的长相口水长流,却也只能含恨承认这位“王子殿下”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男生阵营则直白地表达了他们对江季夏的排斥。

江季夏太过漂亮的样貌显然不符合同龄少年们的审美,不少人堂而皇之拿他的长相来取笑他为“娘娘腔”“小白脸”。再加上江季夏有洁癖,厌恶室外活动,对一切在尘埃泥土里打滚的运动敬而远之,每到体育课就拿着不知动用了什么特权得到的假条,大摇大摆地去图书馆躲清闲。在最热衷于用球场竞技来表达兄弟情谊的男生们眼里,这就是十足的不合群了。

他们排斥的情绪由此升级为十足的敌意。有次在体育课前,江季夏拿着书经过篮球场,体育委员看着他的背影,火冒三丈地把球一摔:“跩什么跩啊?!有本事下来打一场啊!该不会是连怎么运球都不知道吧!”

对类似情况,江季夏从不做回应。似乎是懒得计较的意思。

家境优越、头脑聪明的少年,生来就没有什么他想要却得不到的事物。所以,在江季夏式的冷淡里头,总有点懒洋洋的味道。“王子殿下”A。“王子殿下”B。

如此迥然不同的两个人,虽然同班,却是陌路。

江季夏在他阴冷孤高的城堡里,傅为萤在明媚热闹的玫瑰园中,偶尔一个垂眸、一个抬头,彼此视线交错,但那也仅仅是瞬息而已。

傅为萤坐教室南面那列的最末排,靠后门的位置,与教室北面最末排窗下江季夏的位置相距甚远。傅为萤不知道江季夏怎么看她,而她对江季夏仅有的了解,全部来自男女生双方阵营的刻板印象——“皮相还算赏心悦目”“拒绝穿校服为什么没人扣他的德育分数啊”“从来不参加户外活动怕不是体能弱爆了吧”。

娇气!做作!

在性格大大咧咧的傅为萤看来,这就是一种无药可救的“王子病”了。3

若非琼华亲口证实,傅为萤绝不会想到,在江季夏如假包换的漂亮王子皮相之下,竟藏着一副恶毒堪比白雪公主后妈的黑心肝。

对话发生在次日夜晚,琼华的房间。

前一天傍晚,傅为萤醒来后确认琼华平安,便顾不上为江季夏为何突然出现、琼华又去了哪儿而疑惑,急忙掀了被子抓起书包冲出医务室。琼华再找上门,是第二天上午的大课间。傅为萤为自己半途而废的“义举”而略感心虚,觉得有些担不起琼华专程跑来高三(1)班道的这一声谢。

可琼华显然不这么想。

她双眼睁得大大的,雀跃、期待又有些害羞似的,紧紧盯着傅为萤:“那个,你放学之后有没有时间?要不要来我住的地方玩啊?”

傅为萤转学来这里后虽成了月河中学的风云人物,却因光芒太盛而被大家当作偶像般对待,所以并没有十分亲密的朋友。琼华的邀请让她受宠若惊,想想放学后难得没事,便点头应了。

被琼华拽着,吃了甜点逛了街,沿着内城河往回走时已是华灯初上。九月末的月河,太阳落山后起的风已带着实实在在的初秋气息了。琼华打了个喷嚏,傅为萤连忙脱了校服外套披在她肩头。琼华笑笑,揉了揉鼻尖:“没事的,就到了。”

傅为萤跟着她停下脚步,仰望高大的院门,脑子片刻间没转过弯来:“是这里?”

琼华点头:“嗯,是这里。”

傅为萤眨眨眼,有些蒙了。

内城河畔,坐北朝南的风水宝地,与镇子另一头的明月寺高塔遥遥相望。哪怕是她这么一个来月河不足三月的外人,也知道——“这……这不是……”江家吗?

琼华推开边门,伸手拉傅为萤进去。

门槛很高,傅为萤没留神,被绊了个踉跄。

早听说江家是月河镇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这点心理准备却不够让她在内院的景色映入眼中时保持足够的沉稳冷静。亭台水榭精美绝伦,如迷宫般回环无尽的复道回廊将一汪清池环抱其中。日落西山后,长廊亮起灯火,橙红的火光跌碎在明镜般的水面上,美得令人心醉。

江家是上楼下厅的格局。琼华拉着傅为萤走过庭院,从正面楼梯上了二楼,又绕至一条偏僻的小梯,攀上阁楼。

站在阁楼入口处,琼华停下脚步,回过头,抿了抿唇。“这是我的房间。”

傅为萤这才真正知道了,在她半途而废的“英雄救美”后,本该八竿子打不着的江季夏究竟为何会出现。

琼华是江家世交家族寄养在江家的女儿。

琼华的爷爷年轻时与江老先生是同门师兄弟。与生性懒散、早早携妻子归隐故乡的江老先生不同,琼老爷子留在省城N市谋发展。琼华出生时,琼老爷子已登上政坛高位。琼华度过了富裕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大半个少女时代,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琼老爷子因违纪落马,琼父、琼母也受到影响,牵连出了别的事,因而锒铛入狱。琼家失势,一夕之间四分五裂,只留下刚过十四岁生日的琼华,举目无亲。

琼老爷子受不了打击,心脏病突发,临终前撑着最后一口气,给多年未谋面的旧友打了个电话。谁也不知道这通电话说了些什么,直到琼华为琼老爷子守灵那夜,江氏夫妇突然出现,在灵位前找到了双目红肿的琼华。江老夫人摸摸琼华的头发,温声道:“你爷爷让你跟我们一起生活。月河地方很小,没有省城这么热闹好玩,琼华,你愿意吗?”

傅为萤回想起琼华邀请她时用词的斟酌——她说“我住的地方”。

而不是“我家”。

江宅宽敞,阁楼空间也不小。倾斜的天花板上有一扇天窗,月色柔柔地透过窗落下来,映得屋里很温馨。

可再怎么温馨,也就是个阁楼。

尽管认识才一天多,但傅为萤的王子精神发作起来,就已经把琼华当作自己人,不管不顾地为她打抱不平起来。

琼华笑了一下:“江爷爷和江奶奶都对我很好的。”

只不料,江家还有个“顶着王子皮相的黑心王后”。

表面冷淡轻蔑,背地里百般尖刻刁难。琼华不懂,江季夏是对家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外人分走了原本全部属于他的关怀和宠爱而深感不满呢,还是天生骄矜高傲,瞧不起家道中落的她呢?但总之,惹不起,她还躲得起,便央求江老夫人把房间换到了距离江季夏卧房最远的这间阁楼来。

怎么会有人这么讨厌啊!

傅为萤忍不住要为琼华掬一把同情泪了。“什么狗屁‘王子殿下’呀,白雪公主她后妈都没有这么毒吧?!变态吧?!他是不是还要送一台毒纺车给你呀?!是不是还要逼你在炉灰里捡豆子啊?!”

一想到琼华就这么忍气吞声过了三年多,傅为萤义愤填膺地跳起来。

琼华安抚地扯扯她的袖口:“也没什么的。屋子隔得远,高中又不同班,我们只有吃饭时才会碰面。”

原本有江氏夫妇在上头镇着,性格温和可亲的江二哥也还在家,但后来,二哥离家去S市上大学,逢年过节才偶尔回来。这最近的半年,江老先生赴美讲学,江老夫人随行,江家就只剩了琼华和江季夏,还有一个帮厨的张嫂。“你昨天救我,却突然晕倒。”琼华突然道。

傅为萤噎了一下,挠挠后脑勺:“真对不起啊。”

琼华摇摇头:“多亏你出现,那个谁……”

傅为萤领会了她的意思,是说篮球队的那个男生。

琼华继续说下去:“他跑掉了,我一个人搬不动你,就只好叫了江季夏帮忙。”

傅为萤顿时更觉愧疚。她逞英雄帮倒忙,结果害琼华向“变态王后”低头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呀!

手足无措之时,琼华又开口了。“我在月河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说着,琼华垂下眼,模样十分落寞可怜,“一个人挺没意思的。你以后……以后,能不能常来陪我玩啊?”

琼华的请求,傅为萤自然一万个答应。

说话间,夜已深了。傅为萤看琼华瘦弱,担心她出门着凉,坚持不要她送,自己挥挥手下楼了。走到水心亭附近时忽然起了风,月光被浓云吞噬殆尽,回廊沿路的灯火也已到阑珊时,明灭不定的微光让这方院落有了种不属于此时此地的超离现实之感。

风声稍静,池子那面传来“吱呀”的开门声。距离遥远,傅为萤的耳朵偏偏就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微弱的声响。她应声朝对面二楼望去,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唯一亮着灯的房间里走出来。

江季夏吗?神使鬼差的,傅为萤停下了脚步。对面的人似乎也注意到了池畔的她,朝下面看过来。

又一阵风,吹灭了回廊上的最后一盏灯。黑暗中,隔着池水,他们的目光或许交错了,也或许没有。

理应是最唯美文艺的情景,傅为萤却抬起手来狠狠扒住自己的下眼皮,翻着白眼把舌头伸到最长,倾尽全力,朝对面做了个丑到极致的鬼脸。

黑心肝!4

按琼华的说法,江季夏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吃了她一个鬼脸的闷亏,必定要找机会百倍奉还的。离开江家后,傅为萤才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但她不怕!

比武力值,她可不会输给这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王子病患者”。比脑力值——开玩笑,她比江季夏多吃的这一年米,难道是光长卡路里不长智商的吗?!更何况他们的座位一南一北,江季夏要有胆量在老师的眼皮底下跨越一整个教室找她决斗,就尽管放马过来!

做好以上心理建设,傅为萤睡了安稳甜美的一觉。因为睡得太过安稳甜美,以至于错过了清早的闹钟。

月河中学有八大名景。其中之一,永远准确在上课铃打响的前一分钟优雅地跨入教室门的江季夏。其中之二,永远踩着铃声、顶着一头乱毛如炮弹般砸进教室的傅为萤。

上午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课。老师已经到了,傅为萤顶着训斥、赔着笑脸,缩起脖子溜到自己的座位上。落座前,她下意识地朝江季夏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季夏正支着下巴面向窗外,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后脑勺。“傅为萤你愣什么呢?还不快坐下!”

傅为萤吓了一跳,收回目光:“哦!”

难道江季夏昨晚其实并没有看见她?她一边掏着书本文具一边走神,忽听班主任宣布:“利用这节课的时间,我们把座位换一下。”

高三(1)班的位置布局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七行八列方阵,加最末排靠窗尊享落单VIP座位的江季夏。历来换座位的规矩是江季夏不挪窝,前七行带着桌椅由北到南依次平移一位,靠走廊最南列直接移动到最北列。

这么一来……

傅为萤绷起脊背,感觉一股寒气自后背蹿起。

身后的江季夏无声无息。她方才搬桌子过来的时候瞄了一眼,江季夏懒散地一只手撑着脸,另一只手翻着本蝇头小字的英文书。他对新来的友邻毫无兴趣似的,连眼角一丝余光都欠奉。

高冷小王子人设不崩。

所以江季夏到底瞧见她的鬼脸没有?越疑神疑鬼,越觉得毛骨悚然。

座位调整妥当后,课就只剩下了半节。班主任看看时间,索性不再讲课,在全班的哀号声中发下随堂测验卷。

高三的物理课傅为萤已经学过一遍,做来还算轻松。下课铃打响,大多人在最后的时刻抓耳挠腮时,她早就写好姓名学号搁了笔。试卷是要从末排向前传的,傅为萤不见身后的人有动静,不禁带着一种“我早知如此”的得意和一种智力高于对方的优越感,准备主动讨要江季夏的试卷来看看这位“王子殿下”大题留白的笑话。

她转过身去。

没想到,江季夏竟像预料到她这个动作似的,正单手支着下巴冷冷地等着她。傅为萤毫无防备地和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彼此的面庞之间相距极近。相比傅为萤一瞬乱了阵脚的慌张,江季夏的反应就漠然得多,仅仅是抬起手来,让一道薄薄的屏障隔开两人的视线和呼吸。

一张漂亮完满的答卷。“呵。”试卷那边,传来极轻极冷的一声讽笑。

傅为萤应声打了个寒战。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她警觉地瞪圆了眼,猛地退后半米。课椅被拖出刺耳的“吱”的一声,傅为萤劈手夺过江季夏手里的卷子。屏障被抽离的那瞬间,她看见江季夏微微扬眉的讥讽的表情。

傅为萤这下笃定了,江季夏昨晚是看清了她的。这家伙,表面不动声色,但歹毒的内心一定正谋划着搞死她的三十六计!5

两位“王子殿下”的疆域阴差阳错接了壤。这个消息,琼华是当天午休时知道的。

就像每个曾被傅为萤出手相助过的女孩那样,琼华也对她极有好感,但凡能抽出片刻工夫,便会不辞劳苦地从教学楼底层最东头跑到顶层最西头,只为和傅为萤说两句话。

傅为萤的愁眉苦脸,琼华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仔细观察傅为萤的脸色:“怎么啦?”

傅为萤纠结半晌,把她作死挑衅江季夏以及不幸与之坐了前后桌的惨剧说了出来。说着又忍不住唉声叹气:“有本事正面来痛快战一场啊!这样阴阳怪气的,搞得人心里发毛。”

琼华的表情有些古怪,隔了一会儿,才“扑哧”笑出声:“你想太多啦。江季夏只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看不起我而已。对别的人,他倒没有多么计较的。”

傅为萤半信半疑:“是吗?”“嗯。”

琼华显然不想多聊江季夏,把话题转移到原本的来意上:“我们的舞台剧彩排,你要不要过来看?”

傅为萤这才知道,文弱内向、不善言辞的琼华,竟是学校剧社的中心人物。

下月初是月河中学的百年校庆,剧社的节目是重头戏。《灰姑娘》新编,琼华是原作兼导演,四幕剧。

午休时间还长,她拉傅为萤去礼堂看舞台布景,一路说着剧社的事情。

与平时拙于应对人际关系的羞窘模样不同,琼华说这些的时候,虽还是脸红着,声音也小,双眼却明亮有神。那种略带胆怯又期待着一点赞扬的神态实在可爱,傅为萤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连声承诺到时一定会去捧场。

走到礼堂门口,几个低年级男生扛着一块一人多高的木板与她们擦肩而过。傅为萤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琼华解释:“那是我们剧的宣传板,刚做完的,要放在学校门口。”

月河中学虽另有美术社团,但剧社有自己专门负责道具美术的小组。身为美术社的挂名成员,傅为萤一时好奇,叫住男生们,折回几步去看宣传板正面。她抱着很大的期待,然而宣传板的设计之敷衍令她诧异——简单涂成白色的底色,正中位置随意勾勒出女孩的裙装剪影、水晶鞋及南瓜马车的轮廓,剧名字形死板僵硬。“美术组的成员都高三了,不想花太多精力在社团活动上,我能理解。”琼华苦笑了一下,“能交出东西来我已经很感谢了。剩下的……我彩排抓紧些,把剧排得好看了,大家应该还是愿意来的吧。”

即便沮丧气愤的时刻,琼华说话也还是细声细气的,生怕打扰了旁人,或者给谁带来麻烦似的。

傅为萤心疼地揽住琼华的肩,轻轻拍了拍:“需要帮忙的时候,尽管和我说啊。”

她没想到,兑现承诺的日子来得这么快。

平静地度过了周末两天,傅为萤一早照旧踩着点到校。以往此时,校门前已经没什么人了,这天却一反常态地人潮汹涌。傅为萤惦念着没写完的英语作业,卡在人群之中不禁有些烦躁起来,便顺手抓过一个眼熟的田径部男生问:“怎么回事?”

还没问出个答案,就被众人发现了踪迹。“是傅为萤!”“傅为萤来了——”

仿佛是终于等来了营救无辜少女的王子殿下般,大家十分兴奋,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傅为萤一头雾水地被推搡上前,然后看见了人群中央六神无主的琼华,以及她脚下碎裂满地的剧社宣传板。

琼华抬头,像是溺水的人终于盼来了救命稻草:“你说过,你会帮我的!”6

江季夏一度觉得,傅为萤这个人简直是十分的莫名其妙和无理取闹。就像是误落他由轻软华贵的丝锦所织造的世界的一块砂纸,粗糙不说,还脏兮兮的。

傅为萤认为她与江季夏正式产生交集,是在那个乌龙的“英雄救美”的傍晚。殊不知她从天而降,真正闯入江季夏生命中的时刻,比她所以为的要早了那么两个月。

真正字面意思的“从天而降”。

那天中午,江季夏嫌食堂拥挤闷热,带着一本书到学校后墙边的一棵老榉树下打发时间。

初夏的正午,微温的风实在很惹人瞌睡。没有旁人的目光,江季夏的举止也就随性些,一本小说看到第二章就忍不住打起了呵欠,究竟什么时候睡着的,书落在了草地上也不知道。

很难说江季夏究竟是被那“咚”的一声闷响吵醒的,还是被沙土呛醒的。

距离老榉树很近的地方——傅为萤翻墙后降落的地点,有一个沙坑。沙粒被阳光晒得很干燥,傅为萤整个人连带着书包砸进去就已掀起了漫天沙土,她踉跄间偏又朝江季夏的方向踢了好几脚沙子。

江季夏先是被迷了眼,口鼻也进了沙子,还没反应过来,冷不防又被第二轮攻击浇了一头一脸。白衣胜雪、生来爱讲究的“王子殿下”何曾如此肮脏狼狈过?惊醒后的茫然错愕很快过去,江季夏冷静下来,揉着通红的眼,对始作俑者怒目而视。

可始作俑者自己显然也没料到有这个陷阱,正泪流满面地咳得撕心裂肺,浑然没发觉不远处还有个受害人。

半晌,飞扬在半空的沙土终于落尽,江季夏先看见的是一个背影——穿着月河中学的蓝白色男款运动校服,高挑清瘦的少年模样。乱糟糟的短发,颈后的发被校服衣领推得微微翘起。

江季夏起初以为惹祸精是个男生,待那人转过半边脸来,他才发现,对方浓黑的眉毛下有一双杏核般漂亮的圆眼,英挺的鼻梁下则是小巧好看的樱花色嘴唇。

竟然是个女孩子。

江季夏哑然片刻,掸了掸头发上的沙,冷冷出声:“喂。”

从小被宠到大的小江王子,向来只有他冷着脸对别人不理不睬的份,哪有人敢对他的搭话置若罔闻?

然而挑战这份未知的勇者出现了。

午休结束,上课铃响彻校园,还在抖身上沙子的女孩惊得“啊”地跳起来,捡起书包,撒开腿绝尘而去。

真正字面意义上的“绝尘而去”。

猝不及防又被扑了一脸沙土的江季夏:“……”

他咬着牙,仔仔细细琢磨了几轮,确定自己从没在学校见过这个惹祸精。

不要让我再遇到你!

外表瞧不出来,优雅的小江王子,其实相当小心眼来着。

江季夏绝不会允许自己满身沙土地出现在别人面前。等他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再折返学校,已经是下午最后一节的班会课。他顶着微湿的头发,在同学们惊讶的目光中穿过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别人好奇又不敢多嘴,班长却没办法,不得不拿着出勤表来找他:“江季夏,你……”

话刚开了个头,就被走进教室的班主任打断。“班会开始前,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

高二进入尾声,绝少有人会在这时候特地转来月河这么一所县城中学。其他学生们兴奋地交头接耳,江季夏对这种事却没什么兴趣,重新拿出中午没看下去的那本小说翻阅起来,只不过在大家鼓掌欢迎新人时无意地抬了下眸。

这一抬,视线就不禁死死地定在了那里。

讲台上分明站着个再眼熟不过的冤家惹祸精。“我姓傅。”惹祸精还顶着一头灰。她挠了挠脏兮兮的短发,丝毫不觉得以这副狼狈相出现在新同学面前有什么不妥似的,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姓名,讪笑道:“‘成为’的‘为’,‘萤火虫’的‘萤’。”

傅为萤。

江季夏在心底冷冷地念出那个名字。

他记住了。

小江王子是小心眼的,是记仇的,外人但凡惹到他一次,姓名就会被记录在神秘的小本本上,永世不得赦免。傅为萤乍一碰面就把江季夏得罪了个彻底,可以说是很有本事了,得罪了江季夏后她自己却无知无觉,这就更是本事中的本事了。

那么,本事中的本事中的本事是什么呢?

是她还在继续,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得罪江季夏”这条通往地狱的道路上撒腿狂奔着。

并且其本人对此事始终毫不自知。

体育课——傅为萤的运动才能大放光彩,被足球队拉去当外援。江季夏经过球场,恰巧傅为萤抬脚一记飞踢,足球飞出场外,正中江季夏的脑门。足球反弹回去,刚好砸回傅为萤怀里。江季夏脸色铁青,而场中的傅为萤抱着足球,一脸疑惑:“怎么自己飞回来了?!”

英语课——英语老师在走廊上顺手逮到傅为萤,让她帮忙复印模范作文。模范卷是江季夏的,傅为萤没注意里头夹着张嫂口述江季夏笔录的晚餐食材的购物清单。等到上课,复印材料发下去,全班同学都知道了江家今晚吃清蒸白鱼、茭白丝炒蛋和酱汁肉。

生物课——解剖青蛙。江季夏不想沾一手血腥,找了个帮老师拿器材的借口,躲了出去。等他回到实验室,只见满场鸡飞狗跳,傅为萤试图攥紧掌心里的青蛙,却没能阻止它濒死之际爆发的奋力一跃,江季夏眼睁睁看着一道血淋淋的弧线划过半空,落在他留在原位的课堂笔记本上。

横一笔,竖一笔,记到最后,江季夏都已经麻木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这人根本就是傻,是缺心眼。他和缺心眼的傻子一般见识,岂不也傻?索性把傻瓜的名字从小本本上抹去,成为真正互不相干的平行线,他倒还落得清净。

那天傍晚以前,向来见他如见洪水猛兽般的琼华,带着一脸惊惶恐惧的神色,破天荒主动找上他以前,江季夏确实是如此想的。

他跟着琼华到了教学楼间隙僻静的小道,看见傅为萤昏倒在那儿。琼华阴郁内向,与傅为萤几乎是截然相反的性格,不管怎么想,都是两个扯不上关系的人。问琼华发生了什么,她却支支吾吾不肯说。

若非琼华主动找江季夏,江季夏其实也不怎么耐烦与她打交道。

问不出什么,就先去看傅为萤的情况。

习惯了傅为萤风吹不败、雨打不倒的精力过剩的样子,江季夏一时间觉得她如此虚弱的模样很刺眼。琼华哭哭啼啼的,不停地问“怎么办”。江季夏被吵得头疼:“你去瞧瞧医务室下班了没有。”

琼华含着两眼泪,忙不迭地点头:“哦!”

好不容易支开了琼华,江季夏开始琢磨怎么对付傅为萤。傅为萤个子高挑,扶也不是,扛也不是,江季夏一时没法子,最后只得一手环过她腋下,另一手抄起她的双腿,就着这么个有些别扭的姿势把她整个人横托起来。无意间从教学楼后窗瞥见两人的倒影,江季夏才意识到,这个造型就是传说中的“公主抱”。

如此梦幻美好的姿势,却浪费在一个缺心眼的惹祸精身上。

真该再给她记一笔。江季夏忍不住想。

抱着傅为萤走到校园中央,迎面遇上折返的琼华。医务室在学校的另一头,江季夏很意外琼华的动作竟然如此迅速,而琼华看着他怀里的傅为萤猛地愣了一下,之后才说:“校医还在。”

江季夏本以为傅为萤是卷入了什么与琼华有关的暴力事件,吃了亏,受了伤。然而校医检查一番,道出傅为萤昏倒的原因是低血糖,营养不良。

换作通俗点的说法,就是饿晕了。

江季夏:“……”

校医给傅为萤打了葡萄糖,留下医务室的钥匙。江季夏本想尽快离开,不料琼华被剧社的人叫走,只好由他等待傅为萤醒来。一味地等待毕竟无聊,江季夏回了趟教室,拿来一本小说打发时间。没想到再度推开医务室的门时,惹祸精已经坐起,因头痛而皱着眉,茫然地抬头朝他看过来,看到他时表情刹那间变成了愕然。

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一条平行线,冷眼望着另一条平行线。

此刻,两条线终于相接。

江季夏张了张口。

他难得做一回好人好事,也该把关切的态度摆得明白些,好挣一份感激之情。可也许是长久以来被招惹所积攒的怨气使然吧,神使鬼差的,脱口就是一句——“英雄救美,救到一半自己先低血糖昏倒。傅为萤,你可真有能耐啊。”

江季夏想,他大概永远不会忘记傅为萤那瞬间的表情。

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睡美人睁开眼,看见的不是英勇斩断荆棘的王子,而是白雪公主她后妈的惊悚表情吧。

傅为萤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是公主,也不需要王子。

过后,江季夏渐渐发现,她根本就是把自己代入到了截然相反的那个位置——英勇的王子角色里,而且,瘾头似乎还不轻,不管自己的处境是好还是坏,只要眼前出现了需要拯救的娇弱公主,就会毫不犹豫地挥剑为对方披荆斩棘。

王子病吗?江季夏越想越觉得这个病名很适合傅为萤。

久病总有后患。

当公主习惯于被拯救,便会以为王子的披荆斩棘是理所应当。

哪怕王子本人并没有这个心理准备。

因突发事件而嘈杂吵嚷的周一清晨,谁也没有看到,艺术楼三楼琴房,正对着校门的玻璃窗后,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出来,“唰”地扯过窗帘,挡住了满脸泪水、紧紧攀着傅为萤手臂的琼华和表情微愕的傅为萤。“活该。”7

月河中学百年校庆,可以说是月河镇这一年头一桩的大事。

正式的校庆日在十月初,准备工作却从年初就陆陆续续地张罗起来。多而繁杂的节目里,由学生剧社排演、老校长亲自担任顾问的舞台剧是重中之重。

为庆典撑场面的这么一出重头戏,却在公演前夕被人暴力损毁了宣传板。

老校长震怒!

本来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一件事,老校长一怒,自然就成了大事。

周一清晨,课间操后的例会上,老校长命令通传学校上下,彻查损毁宣传板的“犯人”。以班级为单位,各班班主任组织调查,挨个传唤学生盘问作案动机和不在场证明,校内一时间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导演琼华,也担上了一个督查不力的罪名,被召进校长室,好半天才带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出来。

校长简直把校庆日的风光看得比升学率还重要了,又下令:演出绝不能因此受影响,要尽快赶制新的宣传板出来。而高三的学生自然与他不同,琼华连续几个课间去找剧社美术组的负责人,都吃了闭门羹,好不容易找到对方,却被指着鼻子骂“虚伪”。“别给我在这儿装可怜,你是导演,名字印在校庆宣传册上,演出成功了你长脸,高考也有加分。可我呢?费时费力,得到什么好处?做好的宣传板,你没看住,被人砸坏了,关我什么事?!重新做,说得轻松,耽误了我学习你赔得起吗?!”

风波发生时,傅为萤不在学校。当她顶着正午的烈日满头大汗地返回班上时,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刚好打响。尖锐的铃声也影响不了大家交头接耳传递八卦的热情。一个男生说着风凉话:“嘻,也是哦。这都高三了,花自己的力气,长琼华的脸面,谁会这么傻啊?”

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男生回头,被傅为萤凶狠的一眼瞪得打了个哆嗦。“不好意思啊,让你失望了。”傅为萤说,“我会。”

傅为萤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何况以她围观过剧社那么多次彩排的感觉,琼华并不像大家说的,是为什么功利性的目的才对这出剧如此上心的。

所以她答应了琼华的请求,帮忙重制宣传板。

因为要兼顾家里,傅为萤放学后先回去了一趟,等到夜幕降临的僻静时刻才返回学校。她出门时,晚间电视新闻刚结束。一个关门的动作,将天气预报的声音关在了屋内。

今年以来的最强台风登陆,最大风速超过12级,并预计将在当天深夜到达J省南部。请各方面高度警戒,积极做好防御准备。

校内阒静无人。

对即将来临的风雨毫不知情的傅为萤推开了美术社活动室的大门。

要做的正事先搁在一边,傅为萤进门后第一个动作,是把灯开到大亮,然后把屋里所有的石膏脑袋旋转到面对墙壁的角度。

傅为萤力气大,跑得快,地痞流氓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撂一双,胆大包天的她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她害怕一种超自然的现象。俗称,怕鬼。

而建校百年之久的月河中学,自然少不了稀奇古怪的鬼怪传说。日有“八大名景”,夜有“七大灵异”。“七大灵异”其中之一,便是美术社活动室里的会眨眼、目光会随人移动的石膏像。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傅为萤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琢磨新宣传板的设计。

原先的宣传板做得敷衍,依样复原没什么意思,可仅剩的几天,凭她一己之力也不够精心重绘如此大尺寸的图样。傅为萤苦思良久,决定利用残存的碎片,适当裁切后做成立体透视的三层结构。

最内层,新宣传板的主体部分、唯一完整的平面,是灯火辉煌的城堡和华丽的露台。

第二层,也就是中间的夹层,做成阶梯状,阶梯上有提着晚礼服裙摆的女孩剪影和落地的水晶鞋。

最外层涂成蓝色,中间镂空做成画框状,写剧目名字,左下角立起一辆南瓜马车。

集中起精神来,夜晚的时间就过得很快了。傅为萤定下草图,把原宣传板的碎片切割出理想的素材形状,摘下棉纱手套拍掉掌心的木屑,抬头一看挂钟,才发现时间已近午夜。

第二天还要上课,她也不想熬通宵拖垮身体。算算剩下的工序,再赶几晚,能在正式公演前完成。傅为萤便起身收拾收拾东西,把石膏像转回原位,准备回家了。

白天越热闹的地方,夜深人静时往往越阴森恐怖。

夜深时的校园,可算是这种恐怖的极致了。

傅为萤缩着脖子走在漆黑的长廊上,尽量不去看教室里面——白日瞧着没什么特别的课桌椅,夜里整整齐齐地、空落落地排列在那儿,就好像有什么幽灵鬼怪会出现在其中似的。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跃下楼梯,狂奔向教学楼的玻璃大门。

伸出去推门的手却僵在半空中。

一柄U型锁,牢牢地拴住了两扇门的把手。

傅为萤呆住了。

艺术楼大门口距离保安室不远。怀着一丝侥幸心理,她扯起嗓门大吼:“喂,有谁在吗?保安?能听见吗——”

声音沿着空荡的楼道远远散出去,撞上走廊尽头的墙壁,复又折返。回声绵延不绝,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傅为萤自己听着,却狠狠打了个寒战。

隔着薄薄的一面玻璃,她看见外头突然起了风。

狂风大作,楼前花坛里落着的几片枯叶被高高抛卷至半空中,被风狠命撕扯着,不知最终是被刮向了远方,还是被风的力量碾成了齑粉,没多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这时,一缕幽幽的、似有若无的钢琴乐声飘进她的耳中。

德彪西的《水中倒影》。

旋律美则美矣,却因其空灵,因其飘忽,而显得格外诡异。和着尖锐呼啸的风声,愈发令人毛骨悚然。

傅为萤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她因沉迷于宣传板重制的工作而不经意忘却的,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月河中学“七大灵异”传说中的另一个,远比美术室会动的石膏像听起来更可能真实发生的一个——午夜,音乐教室里无人自响的钢琴。

一道闪电突然劈过夜空,刺目的白光映得楼道口有一瞬间亮如白昼。雷声紧接着轰隆炸响。琴声戛然而止。短暂的寂静,使楼梯间幽幽回荡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

傅为萤脊背紧紧贴着冰冷的玻璃门,浑身汗毛倒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在一道人形的阴影被投射到一楼楼梯转角的白墙上时,她终于忍不住用双手紧紧捂住眼,爆发出尖叫:“啊啊啊啊啊啊鬼啊——”

高处传来冷冷的一声:“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在这门口鬼吼鬼叫个什么劲?”

咦?鬼的嗓音居然有点耳熟似的。

傅为萤拼命鼓起勇气,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撑开一条缝。楼梯转角处,居高临下睨视着她的人,不是江季夏又是谁?8

傅为萤愤怒了。并且可以说是出离愤怒了。“江季夏!你这人是不是有毒啊?!”白天阴魂不散就算了,怎么三更半夜也神出鬼没的!“不要试图用怒火来掩饰难堪。”相对于她过激的反应,江季夏的态度倒很平淡,丝毫不意外还有第二个人逗留在艺术楼内似的,依然居高临下,挑了挑眉嗤笑道,“原来你怕鬼?”

傅为萤:“……”

她意识到自己还以一种非常滑稽的防御姿势紧紧贴在玻璃门上,连忙把手脚放下来,佯装活动关节般,若无其事地抖一抖、甩一甩。待火烧火燎的窘迫感冷却后,她重新积蓄起力量来,朝江季夏开火:“谁怕了啊?!啊?倒是你,大半夜的装神弄鬼,想吓唬谁啊?!”

江季夏耸耸肩:“校庆那天我也有节目,白天不方便练,就熬个夜。”

毕竟小江王子的钢琴演奏赏心悦目,琴房窗外那些探头探脑的窥视目光实在很让他心烦。

傅为萤最烦的就是他这不食人间烟火还把寻常人都当笨蛋的态度,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反击回去,突然又一阵猛烈的风,刮得艺术楼前老榕树的枝叶随之摇曳,发出鬼哭般的呜咽之声。傅为萤被吓得一个激灵,当即条件反射地三两步蹿上楼梯,奔向眼前唯一的活物:“呜哇——”

风来得迅疾,去得也仓促。风声止后,万籁俱寂。

江季夏垂眸瞧着死死扒住自己袖口的牛皮糖,忍了忍:“松手。”

这场面就非常的尴尬了。

傅为萤干笑着松手,指尖还没完全离开江季夏的袖口,就听见又一声惊雷,暴雨倾泻如注,浸在浓重黑暗中的艺术楼顷刻之间便成了一座飘摇的孤岛。她一个激灵,顿时毫不犹豫地并且更加用力地攥住了江季夏。当对“王子病患者”的偏见和生命安全感被置于天平的两端,傅为萤毅然抛弃对“王子病患者”的成见,选择了后者。“你……你还练琴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江季夏甩了两下手,没甩开,冷冷问:“怎么?”“那什么,我……我帮你翻曲谱啊。”她咬着牙,很忍辱负重似的。

江季夏抬脚往楼上走:“风雨声太吵,不练了。”

傅为萤被他拖着走,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你去哪儿?!回家吗?!”

江季夏一言不发地继续爬楼梯,待到傅为萤紧张得快要窒息之时,才慢悠悠开口道:“台风,太危险了。还是不要冒冒失失出去的好。”

傅为萤赶紧附和:“就是就是!”愣了下,又说,“不对啊,想回也回不了,门锁着呢。”

两人一个拖一个拽,拉拉扯扯地爬到美术室所在的三楼走廊。

江季夏停下脚步,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

傅为萤被看得很不自在:“干……干吗?”“琴房的窗户不严实,冷。”

傅为萤总算及时聪明了一回,赶紧盛情邀请:“来美术室啊,美术室暖和!亮堂!”

当着江季夏的面,傅为萤没好意思再做出把石膏像转向面对墙壁的胆小鬼行为。所幸屋里有第二个大活人在,被石膏像包围注视好似也没有那么恐怖了。

锁紧窗户,再把窗帘拉严实,隔绝了外头呼啸的风雨,脏乱的美术室竟显出一种别样的静谧温馨来。

劫后余生,傅为萤有点感动。

但江季夏显然并不这么想。他皱着眉头在屋里转了一圈,挑剔的目光点过板结着各色颜料的折凳、落灰破洞的旧沙发,丝毫没有屈尊落座的意思。傅为萤刚在心里叫了声“娇气”,就冷不防迎上江季夏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冷冷目光。

有求于人,要能屈能伸。

她哆嗦了一下,赶紧脱下运动服外套,掸了掸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铺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抹平褶皱,然后讪笑着:“来来来,坐这里,这里软。”

江季夏冷冷注视着她狗腿子般的笑容。

好半晌,他才“哼”一声,纡尊降贵地坐下了。

横竖回不了家,索性就继续制作宣传板。傅为萤重新戴上棉纱手套,扯下盖着半成品的白布。

江季夏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本书在看,眼尾的余光瞄见新宣传板的雏形,惊讶地微微扬起眉。

这几乎是在短时间内要完成一个像样的舞台剧宣传板的唯一方案了。

或者说,最佳方案。

虽对旁人的琐事没有兴趣,但余波席卷整个校园的剧社宣传板事件,他亦有所耳闻。老校长下达的新命令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剧社美术组的成员明哲保身,都远远避开这个烂摊子。他猜到琼华走投无路时会求助傅为萤,但没想到傅为萤身为局外人,却会如此卖命。

一个连他都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傅为萤却做到了。

而且,还做得这么好。

明明是个缺心眼的傻子来着。

傅为萤正试图把宣传板三层的零部件组装起来,一个人两只手兼顾不来,被南瓜片砸了好几回。她“嘶嘶”地吸着气:“江季夏,能不能帮个忙啊?”

江季夏收回目光,垂眸,把书翻过一页。

其平静,其坦然,其不动声色,好像刚才盯着傅为萤的背影若有所思的人不是他似的。他眼也不抬:“拒绝。”“喂!不要这么小气吧!”小王子的手是有多娇嫩啊!“或者我换个说法——凭什么?”

傅为萤语塞。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画画啊?肯定会的吧。”毕竟家学渊源,老爸那么厉害。“嗯。”“那——”“会是会,但我不喜欢。”

傅为萤:“嗯?”“就跟老师的孩子成绩未必会好是一个道理吧。”

好像很有说服力的样子?傅为萤眨眨眼。

话说回来,好像也没有谁知道江季夏喜欢什么。喜欢的颜色、喜欢的食物甚至喜欢的科目——江季夏是月河中学高三年级无可动摇的魁首,每科都是接近满分的惊人分数。不偏科,没有软肋,好像也就没有特别拿手和偏好的科目。

全月河镇,甚至刚安家落户没多久的她,都知道江季夏的爹妈姓甚名谁、江宅大门朝哪儿开,可又似乎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过江季夏。“愣着干什么?再不干活,天都要亮了。”“哦哦。”

傅为萤忙得满头汗,总算成功将三层零部件钉在一起。楼外绵延不绝的是模糊的风雨之声,白噪音的存在反而让人更容易集中精神。她一个人折腾到后半夜,还差题写剧名的最后一步就大功告成,环着手臂退后欣赏自己的成果之时,却皱着眉头犯了难。

她画画拿手,字却超级丑的。

这可怎么办啊。

她默默站在原地苦恼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后许久没有声息。回头一看,才发现江季夏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清醒着的江季夏黑心肝、嘴毒、讨人厌,睡着时倒能让人专注欣赏他美好的皮相了。可能是睡梦中觉得冷了,原本垫在身下的外套被他卷起一半来盖在胸前,随着轻缓而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着。看了一半的小说滑落在地,傅为萤走过去捡起来放回他身边,顺带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的脸打量了片刻,把方才没有勇气说的一句“娇气”嘀咕出来。“有这么娇气的‘王子殿下’,怕是要亡国。”

瞌睡是很容易传染的。

天色将明未明,她忍不住随着江季夏睡梦中的呼吸打了个呵欠,扯起防尘布盖住宣传板,蜷在墙角的折凳上,也睡了。

因为筋疲力尽,所以睡得很沉。沉得连梦都来不及做。

醒来时甚至没有入睡过的感觉,仿佛只是度过了一闭眼又一睁眼的瞬息而已。然而熹微晨光确实已透过窗帘缝投射进屋内,风雨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清脆悦耳的雏鸟啁啾之声。傅为萤抬手揉揉眼睛,一件衣服掉落在地。

是她的校服外套。

她给江季夏垫座的外套,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她的身上。而沙发上沉睡的江季夏已不见踪影了。

可能是脑袋还没彻底清醒吧,傅为萤怔了片刻,神使鬼差地起身追出去。

她没追到江季夏,却在艺术楼正门口与前来开锁的保安撞了个正着。

保安被楼内突然冒出的人影吓了一跳,定睛看清楚她的黑眼圈后说:“哎哟,同学,你熬通宵啦!”

提起这事,傅为萤忍不住抱怨了句:“昨晚我还在楼里,您就锁门啦。”“大门过了十点就得锁,是学校规定的。”保安指指走廊尽头,“但是楼侧面还有个小门,二十四小时开放。经常会有高三学生留校晚自习,或者社团通宵练习什么的,大家都知道那个门的啊。”

好吧,刚转来不到三个月中间还夹着个暑假的傅为萤同学对此一无所知。

然而江季夏必定是知道的。

东方既明,傅为萤气沉丹田,朝着发白的天幕酝酿起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江季夏你这人是不是有毒啊啊啊啊——”

此时,早已走远的江季夏,站在凌晨时分薄雾初起的城河边,揉了揉鼻头,打出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鼻子塞塞的,脑袋有点晕乎,感觉好像是着凉了。

傅为萤那家伙,果然是他的冤家,大写的惹祸精。因为担心惹祸精冒冒失失顶着台风跑回家不安全,又或者独自留在学校被臆想的鬼怪吓破胆,他一时发了多余的善心,决定陪她到天明——这种冲动的蠢事,他绝对、绝对,不会再做第二次了。

另一边,傅为萤吼完一嗓子,发泄了心中的郁气,神清气爽地折回三楼美术室,拉开窗帘迎接大亮的天光和暴风雨后沁凉的空气,准备硬着头皮挑战剧名题字。

她伸手扯开防尘布。

尘埃被抖落,四散开,轻盈地飘浮在清晨的阳光里,显出透明的淡金色来。傅为萤瞪大双眼,愣在原地。

宣传板最外层,她昨夜留下的靛蓝底色之上,多出了一行漂亮的白色花体字——

灰姑娘,Cinderella。第二章仲秋之月1

月河中学的学生们都觉得,他们王子殿下B的私生活是个谜。

父母都是名人,因为宅邸实在讲究得夸张所以其家庭住址也尽人皆知,江季夏几乎算得上月河镇的半个公众人物。然而,却无人知晓,卸下淡漠冰冷的外壳之后,真正的小江王子究竟是何模样。

在学校里总是独来独往、毫不掩饰浑身上下“生人勿近”气息的江季夏,虽不比傅为萤那样放学铃声一响就百米冲刺光速消失,但也同属对社团活动敬而远之的类型。曾有好事者试图潜伏观察江季夏的课后行程,躲在窗户下面左等右等,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也不见江季夏起身,不禁疲倦地打了个呵欠,没想到就这么一错眼的工夫,前一秒还在座位上看书的江季夏竟然就不见踪影了。次日,“王子殿下B实乃精灵化身,拥有隐身及瞬间移动之超能力”的流言席卷全校。

可在江季夏本人看来,他度过课余时间的方式其实再平凡简单不过。

不参加社团,只是因为不喜欢体力活动和多余的社交而已。下课后习惯在教室多待一会儿,等人都走光了,才起身去图书馆。通常是看完了一本书,待到天黑时分就回家。回到家,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做,除了偶尔帮母亲整理庭院,就闷在房间里,还是看书——何止平凡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极其单调乏味了。

这天照旧。

放学铃打响,大家叽叽喳喳地涌出教学楼,不多时楼内便空空荡荡了。节能型的小江王子合上书,抬起头,金红的暮光从窗口斜斜地切进教室,一切都一如平常,只不过少了前座的惹祸精火急火燎撞开桌椅飞奔离去的动静而已。

傅为萤今天没来学校。按班主任课前说的,是家里有事,请了假。

江季夏度过了久违的安宁的一天,此刻却忽然觉得有些气闷。

大半是因为前一天在美术室过夜而着了凉,头痛鼻塞,可也有一小半,是心里不平衡的缘故——他因一时发了多余的善心而遭受池鱼之殃,感冒症状严重至此都坚持来上学了,那个惹祸精活蹦乱跳的凭什么请假?

傅为萤那家伙,果然是他的冤家,大写的惹祸精!

小江王子十分幼稚地计较起来。

可能是感冒药的副作用吧,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整个人直犯困。特殊情况,江季夏也就没在图书馆逗留,还回先前借的一本书后就离开了学校。

江季夏回家的途中,会经过月河镇上唯一的一座邮局。走了千百回的道路,即便从未特意留心,犄角旮旯的细节也还是烂熟于心。

邮局朝街的玻璃窗上满是灰尘蛛网,从不见人清理。玻璃内面贴着一张薄脆发黄的邮票样品,十枚成套,八十分面值,普通的花鸟图样,瞧着有些年头了。

从来无人问津的这套样品,这天终于等来了垂青者。

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孩子,怀里抱着个A4尺寸的牛皮纸信封,趴在玻璃窗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邮票样品,小小的眉头皱得死紧,十分困惑苦恼似的。

江季夏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孩子回过头,眼睛亮了亮,小步跑过来。“叔叔,能请你帮个忙吗?”

江季夏:“……”

孩子摊开手,掌心里是两枚干净簇新的硬币。她的个子太矮了,尽力仰着头,才能找到与江季夏视线的接点:“我想寄一封信,但是不知道该怎么买邮票。你能帮帮我吗?”

江季夏扯下口罩,露出表情淡漠的一张脸,居高临下地与孩子对视。

无动于衷。

孩子没有被他的冷面吓退,可也有些吃惊,怎么会有这么不和善不友好的大人呐。盯着江季夏瞧了好半晌,她脑子才终于转过弯,“哦”的一声明白过来:“哥哥?”

江季夏:“写错了。”

孩子困惑地眨了眨眼。她双臂环着信封,正面向外,地址露出了一半,写着“S市百川出版社《蓝樱桃》编辑部收”。

江季夏指指地址栏:“格式错了。”

孩子把信封翻过来,低头看看,懊恼地“哎呀”一声。

下午五点多钟,邮局快要关门了。收件的绿色漆皮车已经停在门口,邮递员正扯着一个蛇皮袋做最后的分拣工作。孩子攥着信封,顿时有点慌了,想叫住邮递员但又不敢的样子,十分可怜。

江季夏性格再怎么冷淡,眼下再怎么头痛想回家睡觉,也不至于真的冷眼旁观一个小孩子手足无措。他伸手:“拿来。”

可能他最初的冰山脸给孩子留下了心理阴影吧。孩子的手臂收紧了些,一脸不想给他却又别无选择的纠结表情。终究还是邮车的喇叭声提了醒,孩子赶紧把信封塞进江季夏手里。

江季夏低头,看见先前被孩子的手臂遮住的寄件人信息。“J省月河镇百花巷十号傅为萤寄”。

他愣了一瞬。

孩子生怕他误会似的,赶紧解释:“这不是我的名字,我……我帮别人寄的。”

说的是“帮”,但瞧那目光飘忽的心虚模样,显然是在背着人擅作主张。

江季夏在柜台买好邮票和空白信封,孩子紧紧地跟在他后头。“傅为萤是你的什么人?”“是我姐姐哦。”孩子顿了一下,反应过来,“你认识我姐姐?”

傅为萤的私生活比他还要神秘,谁也没听说过她还有个这么小的妹妹。

江季夏还是那张没表情的脸,不置可否。他找了块桌台,弯腰重新誊抄地址,然后拆开原来写错的信封,取出里头的东西换进新的信封里。他刻意将目光别开了一些,尽量不去看信件的内容,却没想到里头竟然并非书信文件,而是彩绘的画作。

孩子丝毫不介意多一个人欣赏这些画作,甚至扯着他俯下身,把重叠的几幅画展开成扇形来炫耀:“姐姐画的!很厉害吧!”

他知道傅为萤会画画,但宣传板的图样毕竟简单。此刻垂眸打量纸面上的手绘,江季夏终于不得不承认,傅为萤的水平竟然……相当不错。

是的,即便以他挑剔的眼光来看,傅为萤的绘画技巧也是相当出色的。

可她为什么要画美少女?傅为萤的形象,和长发大眼、俏丽可爱的美少女,也实在是太不搭边了。《蓝樱桃》。名字很熟悉。江季夏想了半天,回忆起来,那是很有名的少女漫画杂志。

孩子极珍惜地摸了摸那几幅画:“专门画给我的呢。”顿了会儿,她又颓唐地耷拉下脑袋,“要不是……我才不舍得寄出去。”

江季夏没有多问,粘好封口,把信封交还给孩子。孩子顿时忘却了片刻前的沮丧,重又高兴起来。她小跑着追上邮车:“请等一等,这里还有一封!”

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喜恶都很单纯。江季夏既然帮助她圆满完成了任务,就是大好人,是英勇的白马王子。

当然了,江季夏极符合“白马王子”人设的好皮相,也是很大的加分项。

总之,孩子完全抛开了先前的疑虑和戒备,表现出对他十分的喜欢来,出了邮局大门还乐滋滋地跟在江季夏身后,哪怕江季夏仍是不搭不理的态度,也丝毫冷却不了她的热情。“谢谢你呀大哥哥。”

江季夏:“……”“多亏你了欸!弄错地址,画丢了就惨啦。”

孩子说着,伸手想要牵住江季夏。江季夏当即扯回口罩警觉地捂住口鼻并后退一步。孩子牵了个空,惊讶地睁大眼睛仰视着他,有些受伤的模样。硬心肠如江季夏,也经受不住那可怜的目光,沉默了一瞬,破天荒地开口解释:“我感冒了。你离远一些,不要被传染。”

嘴巴被口罩捂着,声音听起来有点闷。

孩子眨巴眨巴眼睛,听懂了,重新高兴起来:“那我跟在你后面走!”顿了顿,又投去谴责的眼神,“多大的人了,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呀。”

江季夏:“……”

你自己回家去问问,我这都是因为谁!

孩子才六七岁,性格却很老成,越唠叨越同情江季夏。前头路旁有家小卖店,柜台上插着大把的棒棒糖,孩子瞧见了,眼睛突然一亮:“我请你吃糖呀!姐姐说,生病的时候吃甜的,会好得快。”

虽然表达形式不太一样,可这不依不饶的劲头,真是像极了某个人。今天请假的某个人。

江季夏深吸一口气,回转身,低头:“你——”

孩子点点自己的鼻尖,笑眼弯弯:“我叫小满。”

这一轮交锋,江季夏一败涂地。

隔着柜台,他从小卖店老板娘手中接过两根棒棒糖。小满的个头还不及他腰际,一手攥着他的裤腿,努力踮起脚,严肃地补充:“我要草莓味的!”

老板娘见小满长得可爱,不禁多看了两眼,和江季夏搭话:“你妹妹呀?”

江季夏正从钱包里翻找零钱——也不能真让个小孩子请客吃糖,一时没顾上回话,脚边的小鬼头就擅自点了头:“嗯呐!”

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忍不住接着逗她:“哥哥对你很好哦!”

小满看看老板娘,仰脸又看看江季夏。江季夏保持着无动于衷的冷脸。小满转头,向老板娘笑眯眯地、更加用力地点头:“嗯!”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事实就是,那一刻,江季夏掏钱包的手一抖,硬币“叮叮当当”地掉出来,滚落一地。

嗯。果然还是感冒的缘故吧。2

江季夏和小满肩并肩坐在内城河西北畔嘬棒棒糖的同时,内城河的另一头,傅为萤一路狂奔,险险卡在明月寺敲响六点的钟声时冲进了“孟记大排档”。

大排档门口的凉棚下放着矮桌和板凳,老板坐在那儿,嘴里叼着根烟,正埋头往竹签上穿碎羊肉。胖胖的老板娘捧着一盆新洗切好的生鲜食材走到老板身边,冷不防被傅为萤擦着肩过去吓了一跳:“哦哟,着什么急!咱们家又不打卡上班,跑啥啊。”

傅为萤冲进里屋,三两下甩了校服外套,扯过围裙一边胡乱往身上系,一边重新钻出来,急吼吼地去抢老板手里的那把竹签:“孟叔,我来我来!”

孟记大排档在天黑后开张,烤串的准备工作本来就归傅为萤做。老板也不客气,摘了塑料手套递给她,一言不发地起身进店。“嘁,不就是让你帮着穿几根肉串嘛,气性大得很!”老板娘没好气地朝着老板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小傅啊,别跟他一般见识,婶子罩你!”

傅为萤刚坐到矮凳上,赶紧又弹起来,连忙道:“不不,孟婶,是我来晚了。”

孟婶把塑料盆放在她脚边,也不走,扯过一把折椅来跟她面对面坐着,凑近了瞧她的脸:“最近学校挺忙的?你这黑眼圈,怪吓人的呢。”

傅为萤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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