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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1 14:4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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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式藩

出版社: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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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潮汕一家人

往事—潮汕一家人试读:

前言

朋友,打开中国地图,你在祖国大陆的东南角,不难找到潮汕地区,那里生活着大批和我们家一样的华侨。

我从未想过封建礼教包办的婚姻能让我属虎的父母相敬如宾,生下我们10个兄弟姐妹,其中还有6个大学生。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枪炮声中,有我亲人的身影;在共和国的建设岁月里,有我亲人的足迹。但是,20世纪的天灾人祸,却让我8个兄弟姐妹和3个姐夫,在他们最年富力强的时候溘然辞世。

近80年来,那些让我们家或兴高采烈、或提心吊胆、或哀伤无奈的瞬间,汇集成我们兴盛辉煌与遭害无奈的家史。林式藩2015年于北京工业大学第一篇故乡18年一、父母亲两个属虎人的姻缘

我母亲在娘家排行第三,娘家人都叫她三妹姑娘。她7岁时,外公因糖尿病在新加坡去世,她被外婆带去新加坡奔丧,直到13岁外婆才把她带回老家。

外婆和母亲住在大厝(北方叫“大宅”)朝南的正厅东边大房,那儿的阁楼很大,也比较亮堂,成为母亲理想的绣楼。那时候,13岁的女孩就算大姑娘了,不能随便出门,她们的活动场地就是绣楼。母亲有一个堂姐,是大伯家的,我们叫她纳姨。母亲从新加坡回来之后,就和纳姨形影不离了。大舅母有个妹妹,我们叫她娇姨。娇姨很聪明,老得到私塾先生的夸奖,尤其是她的细笔小楷字,写得特别秀气。她们三姐妹都住在母亲的绣楼,常常一起绣花、做衣服、打毛线、读书、写字,生活得很愉快。自此,母亲开始认字、练字、背诵《三字经》什么的。外婆很高兴,于是什么都备三份,把纳姨和娇姨都看成亲闺女。

那时候,女孩一到十五六岁,家里就着急给她找婆家。外婆找来一位比较信得过的姚姓媒婆,向她通了通消息。姚媒婆说:“你们家就一个三妹姑娘,她命好,得找个‘门当户对’的。正好有人托我给她家后生找媳妇,是城里有名的大户高伯昂家。你把你家三娘的‘生辰八字’写给我,我去对对看。”过了些日子,姚媒婆来回话,说他俩“八字”不合,不成,别急,等她再找。

外婆过生日那天,热闹已到尾声时,来了一个生人,是个姓吴的媒婆。她听姚媒婆说了我母亲的事,想来落实一下,外婆亲自接待。此人很会说话,给人“夸夸其谈”的印象。她要了母亲的“生辰八字”,说新溪墘林家的尾少爷跟母亲一样,也是属虎的,等她去要他的“生辰八字”对对看。然后大谈林家人丁怎么兴旺,怎么有文化。外婆的生日给她搅乱了,心里觉得不舒服。其实,外婆并不喜欢吴媒婆夸夸其谈的德性,但又有点被她说动了,既不高兴又好像寄予了一点儿希望,真说不清。

不久,外婆再次找了姚媒婆,让她去打听情况,还吩咐说越详细越好。外婆去新加坡这么些年,思路也开阔一点儿,觉得嫁闺女不能只对“八字”。为了给宝贝女儿找个好人家,她必须事先了解清楚。

过了些日子,两个媒婆一起来。话还没说就笑嘻嘻地乐,说:“‘八字’对上,也是属虎的,今年17岁,在汕头高伯昂的光发银庄做事。我们等呀等,没等到他回家,所以还没看到人,但怕你老等久了,就先来回话。”吴媒婆说:“林家尾少爷早些年我倒是见过,瘦瘦的书生,身体单薄一些。林家买整桶整桶的‘脚鱼’(鳖)给他进补。现在长大了不知道怎么样,没见过可不好说。”

又过了些日子,林家正式来提亲了。正好外婆的干闺女水香姨也在,她吩咐媒婆别急着去林家回话,她叔熟悉光发银庄,等她去问一下再说。水香姨问的结果很让人满意,说尾少爷老实忠厚,身体虽不健壮,但没什么毛病。外婆压在心上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但成亲的日期没定,说要看新加坡那边准备得怎么样。

外婆几乎把母亲一辈子需要的东西,都以嫁妆的形式让她带到林家,外婆只有母亲这个亲生女儿,而且番外婆不能生育,因此两位老人都特别疼她。外婆的姚家虽有钱,拥有一片店铺,但没什么文化,母亲连一天学都没上过;而林家有文化,人丁尤其兴旺。因此,在旁人看来,这姚家大大比不上林家。外婆怕母亲吃亏,怕她在那么多妯娌之间被人看不起,所以在嫁妆这个问题上大显一番,让别人不敢看不起母亲。因此,一切的东西,她亲自张罗,连祭祖的蜡烛台,也要专门铸造一座特大尺寸的,以显示姚家不一般。番外婆的手很巧,母亲从小就跟她学针线活,所以,番外婆为母亲准备绣花和做衣服所需的东西。什么缝衣车、成捆成扎的绣花边和各种颜色的绣花线,都是番外婆准备的。大舅开绸布店,因此,番外婆就让他准备各种布匹、绸缎、毛线,说春夏秋冬需要的东西都要给备齐。

每年,至少在过年和母亲过生日时,大舅、外婆、番外婆他们都会送母亲一些金银首饰做礼物。什么戒指、耳环、耳坠、手环、手链、脚环等,外婆都帮母亲一件件地收起来,说是以后给她当嫁妆。到了出嫁前那一两年,母亲已经回“唐山”(即我们的澄海老家)了。外婆吩咐大舅在新加坡采购一些珍珠,当真要给母亲备嫁妆了。所以,母亲出嫁那一盒细软,从低级到高级,都记录了她从童年到成年,家里对她的爱。

我父母18岁(那时都用虚岁)时成了亲,外婆精心挑选陪嫁娘,选中了一个30多岁的老黄和一个12岁的丫鬟阿秀。出嫁那天,听大房二伯家的静卿姐说,抬嫁妆的队伍抬着各种吃的(鸡、鹅、鸭、鱼、猪、酒、糖果、甜品、高级水果、高档药材等),用的(缝衣机、布匹、毛线、毛毯、棉被等),装饰的(窗帘、布帘、四季衣服、祭祖的蜡烛台等)送亲。从三阳巷的林宅到新溪墘拱桥再到“鞋街”的路很长,加上那些吹鼓手沿途敲锣打鼓、鞭炮连着放,引来很多看热闹的百姓。给抬嫁妆的汉子发红包的丫鬟回来对外婆说,有好多的人,场面很热闹,够气派的。外婆觉得总算给姚家挣了一点儿面子,给母亲挣了一点儿地位,也了却了她一桩心事,终于成全了这对属虎人的姻缘。二、日本人来了小康生活的毁灭

我们老家在广东汕头的澄海县城(今汕头市澄海区)新溪墘三阳巷,林家在巷口有一处老厝,很大;在巷拐弯的地方还有一处新厝,新厝比老厝小,我们就住在新厝。爷爷、奶奶去世以后,我们搬到汕头市一栋独家独院的两层楼房住,那房子还带个后花园。房子旁边那个水龙局(现在叫“自来水公司”)的大水塔,成了那栋房子的一大标志。后来家里人念叨那栋房子时,简称“水塔”。父亲在光发银庄当职员,母亲管家,月底就到电灯局(现在叫“供电局”)拿利息。

在母亲出嫁三年以后,新加坡来信叫她去分(继承)遗产,她抱着一岁多的大姐到新加坡去了。当时在中国,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没听说已经出嫁的闺女,还能回娘家分遗产的。但新加坡的法律不分男女,人人有份。三个舅舅都在新加坡做生意,母亲不做生意,大舅就把母亲那一份全换成现金。母亲要回老家,大家觉得她已经是林家的人了,很难再来新加坡,所以在送母亲离开时,舅舅和舅妈、外婆送了各种高档首饰给母亲,极大地丰富了她那一盒宝贝细软的价值。母亲说:“这是我从姚家带来的一笔很有分量的私房钱。”当时林家人都知道,嫂子们来串门,也常来看看那盒细软,开开眼界。

母亲从新加坡分得遗产后就回澄海了,她拿出1 800银元,存入当时行情最好的电灯局,每月拿利息。母亲说:“光靠这笔利息,就足够我们一家过日子了。”

母亲二十岁时生下了大姐,两个保姆帮母亲料理家务和带孩子。母亲又接连生下二姐、大哥、二哥、三哥、三姐,不断地壮大我们兄弟姐妹这支队伍。父母亲在“水塔”那里度过了他们婚后最幸福的时光。

突然间,乌云密布,枪炮声、飞机轰炸声,声声震撼中国人的心。日本侵略我国土,从北至南,中国开始了艰苦的抗战。

四伯在他们六个兄弟中被公认是能力最强、最活跃的,他当时在电灯局很有名。在日本人没来以前,他已经计划带全家十多口人去香港了。局势动荡,当时人们普遍认为日本人不敢招惹大英帝国,香港是最保险的地方,到了香港就安全了。四伯离开前来找我父亲,说:“阿尾啊,日本人打来是早晚的事,一沦陷就乱了,你媳妇那一盒细软,怎么藏?这最好抢了。不如让我给你们带去香港存入国际银行,那才保险。”我父亲说:“那是她的宝贝,得去问她。”四伯说:“你们去商量商量吧,我这都是为你们着想啊。”

父亲把这事告诉母亲。母亲想,那是姚家众人给我的念想,天晓得日本人会不会来,反正哪里保险我就存到哪里。母亲对父亲说:“能存到国际银行,当然保险了,自家的兄弟,我自是放心,你拿去吧。”

说起澄海沦陷,老一辈的澄海人,谁也不会忘记1939年那个腥风血雨的夏天。汕头是个海港,没有城墙,日本人轰炸汕头以后,老百姓都逃得差不多了。日本人从海上登陆,轻而易举地占领了汕头。而澄海城虽小,却是个老县城,有又高又宽的城墙,进出城只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日本兵围攻澄海城时,遭到了抵抗。鬼子来了一个血腥的占领,他们杀人、抢劫、奸淫、掳掠,任意摧残、践踏手无寸铁的澄海百姓,顷刻之间,澄海城笼罩在极端恐怖的气氛之中。

鬼子兵初进澄海城,见到人就抓,抓到人就杀,杀红了眼。我一个同学的父亲,给鬼子抓到,被杀死在新溪。新溪由北向南贯穿整个县城,被杀同胞的鲜血染红了溪水。老一辈的人说,那一年种在新溪里面的水空心菜,长得异常茂盛,没人敢去采摘,因为那是遇难同胞的鲜血滋润的。

母亲家的一个亲戚,是个小脚老太太,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家人要逃去乡下避难,安排好几个人轮流背着她走,可她就是不肯走。最后只好让她的丫鬟陪她留下,两人趴在挂着蚊帐的老式大木床底下。老太太趴不住,却惦记着身上挂着的佛珠,还念起了“阿弥陀佛”,不断地念,以为这样念,佛祖就会保佑她。日本兵来搜查时,听到有声音,在昏暗中抓到老太太,大声喊叫着举起刺刀。那丫鬟哭喊着“老太太!”扑了过去。刺刀全数落在年轻的丫鬟身上,她顿时变成了个血人。老太太的命保住了,她的丫鬟却奄奄一息。这帮没有人性的鬼子,竟在年轻姑娘的身上,胡乱扎了二十多刀。

我有个小学同学,大约比我大两岁,在鬼子还没来时,他爷爷奶奶带着他逃到乡下去了。但他母亲因为妊娠反应厉害,怕走不动连累人,选择留下,他父亲陪着他母亲,不肯离去。等鬼子杀人风头一过,他爷爷跟着邻居回城探望自己的儿子、儿媳。到家一看,发现他们全死了,而且死得很惨。床上留下斑斑血迹和鬼子兵的皮鞋印,儿媳投了井,儿子躺在房间的地上,上身挨了致命两刀,裤子给脱光了,他那男人的“宝贝”连同两个睾丸一起被割下扔在一旁,只见地上一滩血,谁都不敢想象当时的场面。这个惨状告诉后来者,毫无人性的日本鬼子是多么残忍。

1938年1月17日,母亲生下了我,那是日本人占领澄海的前夕。还没等我懂事,我就在母亲的怀里经历着飞机轰炸、搬家、逃难、沦陷等苦难,不禁慨叹真是生不逢时。

小时候,我的身体是兄弟姐妹中最差的,冬天哮喘,夏天拉稀。尤其是冬天,特别难受,只要一不小心,胸口就着凉,到了晚上,气管里“呼兮呼兮”地响,二哥、二姐就要在我胸部贴一种白色的、黏糊糊的肺炎膏,虽然觉得不舒服,但我一会儿就睡着了。倒霉的是,哥哥、姐姐和母亲他们,要被我的“呼兮”声“轰炸”一整夜。后来到了冬天,只要一起风,母亲就将小棉袄反身给我穿上,从背后把纽扣扣上。我喊着不舒服,母亲说:“五儿乖,这样确实不舒服,但保证不着凉,晚上舒服,听话。”可是母亲忙,哪能天天盯着我,所以,整个冬天夜晚,我这个“风箱”就是停不了。这种病态的喘息,使我幼小软弱的胸骨喘得变了形。哥哥和弟弟他们的胸部是平坦坦的,而我的胸部却向中间突,有点像鸡胸那样。夏天洗澡,他们常常要拿我胸部说笑,给我洗澡的二哥却护着我说:“鸡胸鸭背仔,福厚饭自来。”

日本飞机轰炸汕头时,我们家里小孩子多,抱上这个就顾不了那个,父母亲特别担心出事。所以,轰炸一开始,他们就赶紧逃回了新溪墘老家。大轰炸中,“水塔”给炸掉了,但人算是躲过一劫。日本人占领了汕头,下个目标就是澄海等周边几个县。在澄海沦陷前,我们逃难到南湾,总算又躲过一劫。一家人保住了性命,却断了生活来源。光发银庄关了门,父亲失业。汕头电灯局被日本飞机炸着,不但没有了利息,连1 800银元的本金都泡汤了。我们家其乐融融的小康生活,就这样被日本兵的飞机七轰八炸彻底地炸毁了。怎么办?父亲无奈孤身一人前往新加坡

1939年6月,日本兵开始占领汕头时,海外交通还没被切断。外婆和大舅多次来信叫我们去新加坡,但是当时几乎已经买不到船票,后来是三伯家的老二(我们叫二弟兄)动用他的关系,才以特高价为父亲买到一张船票。就这样,在我还没满2岁、弟弟也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父亲第一次离别妻儿,独自去了新加坡。听母亲说,当时他们才38岁,心想赶紧让父亲先走,再想办法带全家走。

母亲说,那天去送父亲的场面好吓人,码头上挤着要上船的旅客、送亲友的百姓、没票想蹭船的难民、日本兵、宪兵队,等等。别离时的哭声、喊声,宪兵队的打骂声和被打人的求饶声,混成一片。父亲、母亲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既紧张又害怕。他们望着检票口,却始终无法前进,心上好似压着一块石头。正焦急时,三伯家的二弟兄来了。他身材高大,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我父亲往前挤。二弟兄穿着一身白西装,戴着一顶白通帽,配着他那高大个头,真是洋气十足。母亲退到后面地势高一点儿的地方眺望,目送父亲,看着他们慢慢挤到了检票口。只见二弟兄一边手里举着票对宪兵队晃着,一边口里喊着,一手把父亲推过最后一道防线,将票给了他,然后对着父亲直摆手。压在母亲心上的石头总算落地了,二弟兄挤出来对着母亲喊:“六婶啊,走啦,走啦,回去吧!回去吧!”走了,确实走了,应该高兴才对,可是此时此刻,母亲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短暂的如释重负之后,一种说不清楚的失落感和出于本能的不安在心里升腾起来:一个人走就这么难,我和一群孩子怎么走得了?何时再聚首?……母亲的心情和那个场面一样,很乱,很紧张,也很悲伤。这件事母亲每说一次都要掉一次泪。

等到20世纪80年代初,父亲去世以后,有一回母亲做梦时还梦见这个场面。母亲写信将此事告诉我,并附了一首诗,没有标题,我[1]给它补上“送别”。

父亲:大海汪洋万丈深/不及三娘送我情/此去茫茫难想象/同声保重分手行

母亲:豺狼禽兽闯人群/岂能安居英雄君/逃出虎口望立志/我一肩担儿女们缺了父亲的“全家福”“全家福”

父亲走后隔年,六弟出生了。父亲在大舅的店里安顿下来后,寄[2]钱回家,但是去新加坡的船路断了。父亲心里无时无刻都在惦念着老家的妻子和那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他们可如何度过那沦陷的日子?那年的冬天,母亲带领全家人,请“岐珊”照了一张相,并把它寄给日思夜想的父亲。这张缺了父亲的“全家福”寄到新加坡后,安慰了父亲、外婆、舅舅等亲人。这张照片也成了我们一家相亲相爱的标志,在亲友中传看。60年后,我大儿子小青从二姐遗留给她闺女丹儿的五本相册里,找到了这张发霉发黄的照片。他用数码相机把它翻拍到电脑里,记录下这位39岁的母亲和她十个儿女的温情画面。

照片中,最后一排从左至右是大哥、二哥、大姐、二姐,中间一排是三姐、三哥,三哥前面是我,母亲抱着六弟,她旁边是四姐,最前面坐着的是四哥。

60多年过去了,年届古稀的我重看这张照片时总不禁沉思:年轻的母亲啊,你把对父亲的思念,对团圆的企盼,统统化成你的毅力。凭着这股毅力,你硬是把我们这十个孩子拉扯大,带我们走出澄海那血腥黑暗的沦陷岁月,将我们无一缺损地交给1946年回家的父亲。母亲、六弟和我(左图为照片正面,我与母亲、六弟的合影;右图为照片背面,上书:澄海岐珊。)

我在沦陷时期的照片,除了那张缺了父亲的“全家福”,就剩下上面这张我和母亲、六弟的合影。照片表面已经破损得不像样子了,约莫还能看到三个脸蛋,照片背后标志性的印章“澄海岐珊”却还很清晰。“岐珊”到底是照相馆的名字还是给我们照相的那个人的名字,我不清楚,只听大人平常念叨着“岐珊”。那个人就在一个破旧祠堂里给人家照相,外面也没有招牌。他在祠堂里搭建了一间很小的暗室,他大闺女在里面冲晒照片。在那个沦陷的年月里,他那里是县城里唯一的照相馆。他儿子帮忙扛着那架着木制三脚架的笨重照相机,跟着他到处去给人照相;或是在那没了祖宗灵牌被人家遗弃的祠堂里,给人家照相。我对他们只有一个印象,就是他们照个相得摆弄半天,挺烦人的。因为没有灯光,全靠那自然光摆弄效果,怎么快得了呢?但是,他们就是那么艰难地记录下那个年代一个个宝贵的瞬间。沦陷日子的折腾[3]澄海质祖祠兴办立达小学

父亲走后,帮母亲打理这个家的就是大姐、二姐、大哥、二哥他们了。但是,他们肩不能扛,官不能当,做买卖不会吆喝,唯一能干的就是像在家里教弟弟妹妹一样到学校里教书。但是,他们当时的学历不高,除了大姐初中毕业后在聿怀中学读完高一以外,没有一个是初中毕业的,大哥读完初三上学期,二姐、二哥只读完初一下学期。在我们家搬回澄海以后,大姐首先去城内最好的小学——凤山小学教书。大约到了1941年,她因看不惯日本人实行奴化教育那一套,辞了职,后来在一位爱国富商(或者应该叫爱国绅士)陈鼎芝的帮助下,成立了私立立达小学。大姐当校长,陈鼎芝当董事长,二姐、大哥、二哥都当老师。林家的叔叔、伯伯们也支持。大姐一碰到难题就找五伯,因为五伯在六个兄弟中读书最多,是林家唯一一个清朝“秀才”。沦陷以前,他在澄海中学(也即下文所说的“澄海第一中学”前身)教书,他很支持大姐办私立小学。楚南姐、润兄等林家姐姐、哥哥也来当老师,还请来了林家以外的陈佩笙老师、王老师等。立达小学借用质祖祠办校,至今我仍记得当时在学校敲钟的工友叫琨兄。林家大院的小孩子到立达小学上学一律免费。出乎意料的是,这样一个小学,竟能开办六个年级。在北京化工大学退休的堂姐林健告诉我,她就是在立达小学毕业的。记得有一年学生毕业时要照毕业相,学校便干脆让全体师生照了一张相。照片是长方形的,黑压压一片人头。家长们愿意把孩子送来上学,并不是看学校老师水平高,而更多的是看中立达小学抵制公立学校奴化教育那一套,不学日语。这在沦陷区是不容易做到的,所以得到家长们的欢迎。立达小学公演巴金的《家》

大约是在1942年冬天,立达小学决定公演巴金“激流三部曲”中《家》和《春》的片段。可惜现在已经无法考证当时采用的是哪个版本了。只记得当时领头的是大姐,导演是润兄。大哥演觉新,二哥演觉民,二姐演梅表姐,思九兄演梅表弟,我演觉新的儿子海臣……演出很成功!当天,我们兄弟姐妹全部出动,除了六弟因为只有三岁多而只能挨着母亲在台下当观众以外,我们其他九个兄弟姐妹,不在台上演就在台下忙活。三哥管卖票,四哥管拉幕,大姐和润兄在后台指挥兼读台词提示。大姐还给县长、教育局长发了请柬,县长和局长开幕前就带着家眷来到了现场。话剧演出前,先由三姐和健华姐演出《两个落难者》,来个“活报剧”。四姐说,三姐和健华姐她们两个本来就很瘦,穿上大人的宽大衣服,就显得更瘦了,再稍微理下头发和化个妆,形象便很逼真。布幕一拉开,她们两个人互相搀扶着,那瘦小身形,让人一看,就很容易联想到那些东北逃亡的难民。那一幕的亮点是她们的歌声,特别洪亮。“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开唱,全场鸦雀无声。当唱到“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四姐说她的眼泪直掉,台下很多人也都哭了起来。一曲唱完两人倒在台上。四哥看愣了,抱着布幕一动没动。大姐急了,对着他喊:“树啊!树啊!快拉!快拉!”四哥才恍过神来赶紧拉幕。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掌声中,县长、局长走了,他们那些汉奸哪受得了这种气氛!那狼狈的无声一幕,不知道是大姐的有意安排还是巧合。

至于我的戏到底是怎么演的,怎么会得到那么多掌声,而今想来已印象模糊,只记得当时台下的六弟竟以为我真的死了。确实,就我自己来说,不可能有太多印象,因为当时我只有五六岁。不过,后来母亲和姐姐们多次提起,一次次地加深了我的印象。我虽然没有什么台词,但是每个下午排练我都会去。我看见润兄左手拿着书,跑前跑后地给哥哥姐姐们说戏,非常过瘾。而我的戏非常少,只记得上台时大哥牵着我,我就挨着大哥走。碰到亲友,大哥叫我喊什么,我就喊什么,不需要记。我的难点是演海臣死时的戏,大哥先是把我抱着喊“海儿!海儿!”,其他的大人也跟着大声地喊。后来,没救了,死了,大哥就用双手把我慢慢托起,放声大喊:“老天爷啊!”接着就落幕。润兄给我说戏时,先说了这个过程,然后说:“阿五啊,活人是软的,死人就变硬了,你最后应该是硬的,直挺挺的,能做到吗?”我说:“能!”演出时,我别的都没去想,就记住润兄这句话。因为我比同龄的孩子瘦小,很轻。当大哥慢慢把我托起时,我赶紧使尽全身力气,把身子和手脚笔挺笔挺地伸直,用这肢体语言告诉观众“我死了”。大哥再用含泪的颤音高喊:“老天爷啊!”这哀怨的喊声,加上我僵直的身体,一并控诉着那黑暗的封建社会。当晚,我和大哥配合默契,演得逼真,以至于台下的六弟还真以为我死了,竟站起来大叫:“五兄!五兄!”观众一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母亲赶紧把六弟抱住,大姐示意四哥及时拉幕。台下用热烈的掌声,回应刚才台上发生的一切。母亲说她出了一身冷汗,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孩子们,她的老大和小不点老五,竟然能演得那么逼真。可惜啊,他们的父亲看不到这一幕!汕头新潮兴街兴办树人小学

大姐办起立达小学后有了经验,胆子就大了,加上母亲的经济支持,她竟跑去汕头,和她的一帮朋友,在汕头的新潮兴街办起了私立树人小学。树人小学的校舍是租的,主人到国外去了,拜托亲戚管理,亲戚便便宜地出租。那地方不小,是一栋三层楼房,中间有个天井。一层有个大门,大门由几块挺厚实的门板组成,还有一个大点儿的教室、一间厨房、一个厕所。天井边上有一个水井,比较宽敞,做饭、吃饭、洗澡和上厕所都在一层。二层是住房、教室。三层是教室和小卖部。三层上面是晒台。新潮兴街两边的房子有大有小,但高度都差不多,基本是三层。相邻两栋房子之间,或者挨着或者相隔1~1.5米的小巷。晒台的围墙不高,一般只有1米或还要矮,所以在晒台之间跑来跑去是很方便的。晚上,怕小偷光顾,都要关好进出晒台的门,但白天有人,就不怕了。新潮兴街在汕头市内,大姐当树人小学的校长。树人小学的办学条件比澄海立达小学强,学生多,效率高,兴旺了一场。大姐、大哥走向抗战内地

在六弟两三岁还老缠着大人抱他的时候,一天晚饭后,天还没黑,大姐抱着六弟,二姐收拾饭桌,母亲正在给我和四姐洗脸、洗脚。这时,大姐的男朋友(我们叫龄兄)突然推门进来,他向母亲、大姐、二姐打了声招呼后,就靠着门发呆。大姐马上迎了上去,二姐赶紧去准备油灯,母亲则迅速把我和四姐送到房间里,说“大人有事,你们别闹”后,便顺手把房门也关上。可能觉得龄兄出了什么事,有点异常,因此母亲、二姐都迎了上去关切地询问,只见他从大姐手里抱过六弟亲,不一会儿竟发出轻轻的哭泣声。大姐急了,连忙安慰他说:“家里怎么啦?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慢慢说。”龄兄仍旧没吭声。饭桌二姐刚擦,湿漉漉的不好靠。二姐忙搬过椅子让龄兄靠门坐下,又给母亲、大姐、她自己搬来椅子围成一圈都坐下,大姐把六弟抱过去。大哥、二哥吃了晚饭后不知道上哪里去了,房间里只有三哥、三姐、四哥、四姐和我,我们都不敢作声。从传来的模模糊糊的声音判断,似乎是龄兄边哭边说,哭声越来越大,话都听不清。我们谁都不敢问原因,可我的印象很深。后来,我问二姐,那次龄兄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二姐把大概的情形说了一下:

龄兄全名是曾仲雄,但其实他不姓曾,他是曾家二房抱养的孩子。曾家是澄海城郊区信宁乡人,在汕头有商号,由龄兄的大伯主管。曾家人丁不旺,老二早年去世,龄兄虽说是二房的人,但没有父亲,实际上归他大伯管,从小就在汕头读书。大伯一心想让龄兄长大学做生意,高中还没毕业,就送他去读会计。但龄兄从小想当文化人,他对大伯一肚子的生意经很反感,对做生意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所以,他跟大伯合不来,为此也没少挨骂。在那种氛围下,他叛逆的性格自然形成。

龄兄和大姐是由我二伯家的老二再藩兄介绍认识的,在汕头筹办树人小学的过程中相好。处在躁动年龄段的龄兄,决意不听大伯的安排,一心想着什么时候能逃出沦陷区到抗战内地工作(这是当年沦陷区热血青年的普遍向往)。而他大伯却认为,他一个领养来的孩子,自己供他吃、供他穿、供他读书,他当然要为曾家的兴旺出力。龄兄和他大伯的这种矛盾,随着龄兄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激烈。那一天在信宁乡的家里,他俩又发生了摩擦。他大伯觉得既然龄兄执意不听他的,二房这个儿子是白养了,就破口大骂,把龄兄的领养身世都骂出来:“你不是曾家少爷,你早该在曾家店里老老实实跑堂做事,要不然就滚蛋。”原来曾家没有自己的亲人,龄兄听后直往我们家跑。他抱着六弟亲,是因为他觉得在这里能找到亲情,所以见到我母亲、大姐、二姐时便像见到亲人一样哭诉。

龄兄决意离开曾家,家事、国事使他更想离开汕头,投身抗战后方工作的想法在他心里扎下了根。大姐是坚决支持他的,但是,龄兄的书生气比较浓,他能写会算,文章写得好,字也写得漂亮,可活动能力差,而这一点恰是大姐的强项,所以,具体行动还得靠大姐。大姐联系了三伯家的凤姐、联藩兄和他们的表姐,我们叫她庄姐,以及庄姐的男朋友士华兄等一帮热血青年。他们想去湖南衡阳找三伯家的四弟兄。四弟兄在衡阳医学院读书,他们有书信来往,四弟兄很爱国,很想投身抗日(那个时候日本鬼子还没打到衡阳)。目标有了,他们各自做着准备。大哥知道他们要走,也要跟着走。母亲很矛盾,她在发愁,我大哥、大姐这一走,家里这一大摊子怎么办?但孩子要投奔光明,母亲只有支持,哪能拖后腿呢。母亲当时剩下能够周转的东西就只有她的嫁妆了。二姐说,眼前实际上最有用的、最好卖钱的倒是那些布匹、丝绸和成捆的绣花边,母亲把那些都用在孩子们身上,用到最需要钱的地方。按计划,大姐他们逃出沦陷区后便往西走,到兴宁后再转道衡阳。

大约是1943年,大姐停了澄海的立达小学,并让二姐、二哥到汕头,接手她好不容易建起的树人小学。临走前,大姐他们各自出发,约定时间到大埔(潮汕民系和客家民系聚居地的边界)集中,然后坐车到兴宁,兴宁那儿有长途汽车去衡阳。一到兴宁,大姐便找到大房[4]三伯,把大哥临时安置在他那里(可省点住宿费),自己去住旅店。一切都没问题,但去长途汽车站买车票时,问题来了:往衡阳的车票大涨价。大姐算了下他们带的路费,连买三张票的钱都不够,只好忍痛把大哥留下。当大哥按约定时间到达旅店时,人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封信。信中说:“实在没有办法,大姐才把你留下。等到衡阳以后,情况好了,定寄钱来让你去。”大哥1944年回家后,说起当时的情况:“看着大姐的笔迹,我顿时脑袋‘轰’的一响,眼前一片空白。”大哥说,他当时看信后赶紧追到车站,见到了大姐,姐弟两人眼泪汪汪。大哥说:“看到大姐的眼泪,我明白了,我只能留下来,大姐一贯是不流眼泪的。”那时那刻,眼泪代替了告别的话语,一切都在不言中。最后大哥说:“大姐我听你的。”大姐拿出一些钱,塞到大哥的口袋里。大哥含泪送他们上车,19岁的大哥,挥着手臂向哥哥姐姐们告别。那时那刻,年轻的大哥多么羡慕他们啊!当老牛汽车启动带起一阵茫茫风沙时,他并不反感,而且还朦朦胧胧地感到,似乎幸运之神已经把上了车的他们带向幸福的远方。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车上的他们前景将是那样的险恶而艰难。

大姐他们乘坐的长途汽车还没到达衡阳时,衡阳就已经沦陷了。那晚,从衡阳涌出的难民,一波接一波,把大姐他们小小的队伍也给冲散了。大姐他们只能跟着人流走,还没到衡阳便被拖进衡阳出逃的难民队伍中。后来,每当我在电视上看《围城》《乱世香港》等逃难的片子,都会想起大姐他们那一路的惊心动魄。

走呀走,走呀走,先是快快地逃,而后越走越慢。一日一夜过去了,到了第二天晚上,每个人几乎都是稀里糊涂地只管拖着腿往前迈。凤姐个头最矮小,又提着行李,被甩在后头。后来,他们一个个倒在路边,趴在行李上睡着了。首先出事的是年轻的凤姐,她醒来时发现手表没了,号啕大哭,大声嚷嚷着“谁看见我的手表,谁看见我的手表啦……”把周围的人给唤起来了,但还是没有人回应。她只好跳起来,提高嗓门,再次大声哭喊:“是谁偷了我的手表,谁?这该死的贼,我刚才睡觉前还摸摸手,明明在呀。”她举着左胳膊想,怎么睡了一觉,手里的表就没了。这时候,在她的周围,一个亲友、熟人都没有。“天哪!我妈好不容易给我买的那块表。”她边哭边想自己母亲最后的唠叨:“凤呀,妈七凑八凑给你买了这块手表,就当是给你的嫁妆。紧急时,也是你的活命财产了,你得保护好呀。”凤姐的哭声撕心裂肺,闻者无不潸然泪下。那哭喊声划破了黎明前的夜空,大家都愣愣地望着这个十多岁的姑娘,投以同情的目光,惨啊!……大姐的结婚照

不知熬了多少个不堪回首的日夜,大姐和龄兄他们才总算活着到达贵阳。以大姐的活动能力,她竟能找到在贵阳某银行工作的二伯家的老大植藩兄(植藩兄是西南联大化学系的毕业生)。在植藩兄的帮助下,大姐和龄兄进入红十字会工作。龄兄当会计,大姐当护士兼夜校的数学老师。他们在贵阳结婚后,大姐寄了一封长信回家,随信还有他们的一张八寸大的结婚照。记得二姐给母亲读信时,边读边哭,母亲也不断流泪;而我却被那张八寸大的照片吸引,对信中所述的苦难一点儿都没在意。我关心那张照片,因为那是他们苦尽甘来的象征,让那些逃难的日子见鬼去吧!大姐结婚后不久,于1944年生下了一个女儿,做了母亲。

在兴宁的大哥请大房三伯帮忙介绍工作,大房三伯便临时安排大哥在他们店里当“火头军”,为店里的人买菜做饭。大哥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吃、住也有了着落。1944年下半年,大哥回到家中。掷“杯”听暗卦

大约是开学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六,二姐、二哥、三哥、三姐四人准备把从学生那里收来的钱给母亲送去,于是,他们四个人决定下午一块回家,中午就先把剩下的东西煮成一锅吃了,刚好把柴火也烧完了。午饭后,二姐和三哥、三姐先走,二哥则先去买柴火。二姐他们下午很早就到家了,但是二哥直到吃晚饭的时辰都还没回来。最后,母亲给二哥留了饭,让我们先吃。然而,等我们吃完饭,二哥仍没有踪影。二姐埋怨说:“这个阿茂,怎么还没到,肚子也不饿,天马上就黑了。”二姐猜想,可能是二哥碰到熟人,顾着闲聊,耽误了时间。可是,等二姐把碗洗好,饭桌也擦好,二哥还是没回来。过了一会儿,母亲觉得不对头,二姐也不放心,便提出去巷口等等,我也跟二姐一块去。

天慢慢黑下来了,我们两姐弟站在三阳巷的巷口,周围安静得让人有点害怕。一阵风吹过,新溪墘那棵大榕树的树叶“沙沙”作响,显得更加恐怖,我挨紧了二姐。二姐说:“不怕,不怕,咱们回家吧。”回到家里,三哥他们都睡了,留下的那盏煤油灯的昏暗灯光,扫尽了下午迎接二姐他们回家时的欢乐和亲昵的吵闹,母亲也轻手轻脚的,这增添了对二哥命运未卜的焦虑。怎么办?一定出事了!难道是过城门时给日本人抓走?母亲实在坐不住了。二姐建议母亲用“大肚”先生给的那副“杯”来试试他说的“掷‘杯’听暗卦”灵不灵。母亲觉得有理,想着反正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坐等,何不试试。二姐把三姐叫起来看门,又把煤油灯放到灶神爷灵位前。母亲把那副“杯”找出来。

母亲掷到“胜杯”后,就和二姐一块出门往三阳巷走,当走到林家老厝的大门快到巷口时,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人从新溪墘的拱桥方向迎面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仔细一看才看清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母亲她们马上停步,贴在墙根静听他们说话。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听不大清楚。只见背人的把人放下后,有“啦”的声响。他俩拐弯往“公婆树”方向走去,一路上就听见“啦、啦、啦”的金属链条拖地的声音,过一会儿又没声音了,准是那人又把带链条的人背起来走。

从新溪墘拱桥往前走上十来米就到鞋街,横穿过鞋街后,会看到一栋建筑物,老百姓叫它警行。警行里有一个很大的池,还有县警察局和监狱。警行和“公婆树”,母亲似乎想起什么,拉着二姐赶紧往家里走。一回到家,我和三姐马上迎过去,母亲和二姐都没吭声,坐到灶神爷灵位前,一头雾水,不知该怎么猜。三姐问:“听到什么了?”二姐说:“什么话也没听着,只听到‘啦、啦、啦、啦’金属链条拖地的声音,可能是逃犯。”

母亲叹了一口气,警行和“公婆树”使她想起几乎忘了的往事,我们都不敢作声,静听母亲慢慢地回忆:

那天也是这么黑的夜晚,保姆抱着孩子先睡了,母亲简单洗漱后,正准备睡觉。这时,她好像听见水井后边那个后门有声音。母亲走近一听,原来是有人在轻轻地敲门。奇怪,整个林宅几乎没什么人走这个门,因为它很小,而且得走几个台阶才下得去。它连着一个广场,广场对面是“德祖祠”,平常没什么人,拜祖、送神、迎神时才热闹。母亲对着门轻轻地问:“谁呀!”听到一个男人压低声音说:“六婶,你开开门,我是五伯家的二弟。”母亲赶紧开门,突然一个戴斗笠的人一闪而进,并顺手关上门。他摘掉斗笠后立刻跪地,小声说:“六婶啊,我是二弟,你能认出来吗?”母亲听出声音,但天黑看不清人,便把他拉到隔壁专门碾米面(“搥打”米面)的房子,在那里说话没人听得见。他一到那房子便迫不及待地说:“六婶呀,有没有吃的,我快饿死了。”母亲说有拜地主爷的“米糕”“果仔”和“大芋头”,但都是冷的,要去热一下。他赶忙说:“冷的就行,冷的就行。”母亲拿来一簸箕吃的和一盏小煤油灯。借着灯光一看,吓了一跳,这哪是那个书生二弟呀,完全变成一个叫花子。母亲说:“二弟呀,你怎么变成这样?”二弟兄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一边说:“我们的部队给打散了,我算命大,脱了外衣,抹点土躲过搜捕。今天早晨天蒙蒙亮时,我已经到了新溪墘,但我怕被熟人认出来,就在‘公婆树’那个庙里供桌底下的地上抱了捆稻草躺了一天。我盼着太阳快快下山,到晚上才敢回来,还不敢走正门,便先从后门试试,后门人少,能碰上你,我有救了!”他让母亲去叫他父母,说给他带些钱和衣服。母亲说:“你爸在汕头做事,平常不在家,只有你妈在家,我去叫她。”等五伯母来了后,母子俩哭成一团,五伯母抓着二弟兄说这一回再也不让他走了。母亲也劝他在家躲些日子,然后“下南洋”,去新加坡或暹罗(即泰国)。母亲说:“二弟呀,你现在活命要紧。”

当时,二弟兄跪下说:“娘、六婶,你们都是为我好,但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我忘不了那天晚上在金山中学的山顶宣誓入列的情景。从那以后,我们加入了朱德的部队,为了中国的未来,我把自己的身、心都献出去了。”母亲和他娘哭着把他扶起来,母亲说:“我不懂,难道那个书生二弟没啦?”二弟兄接着母亲的话说:“没啦!没啦!你们就当我死啦。为了中国、为了人民、为了部队的未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跟上革命。”五伯母跪下抱着二弟兄两条腿不停摇晃,更抬起头看着她的儿子轻呼“天啊!”,便泪如雨下。哪个慈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往死里走去,可是她也明白,儿子是铁了心要把这条路走到底,她只有从心底发出无奈的哀喊,以倾盆的泪雨来跟儿子告别。母亲把五伯母扶起,三个人抱头默默痛哭,突然二弟兄止住哭,说:“我该走了,得趁夜走出潮汕地区。过了潮汕地界,搜捕就会松一些,我好去追赶朱德的部队。到了部队就安全了,到时我再给你们来信。”

三姐听后问:“信呢?”母亲说:“哪有呀,从那以后,就没有二弟的一点儿消息。后来你五伯母也死了,大妹出嫁,小妹才三岁,五伯父又续了新五伯母,就再没有人提起过二弟了。可惜啊,他是你们这辈人中最优秀的书生,你爷爷特别喜欢他,开始还派个书童跟他去潮安金山中学读书。唉!后来,因为没有人提起他,我也几乎忘了。”这时厅的挂钟“叮咚”作响,二姐说:“十点了!”母亲说:“这么晚,老二真是碰到鬼啦。唉!凶多吉少,凶多吉少啊!”

二姐打发我和三姐去睡觉。突然,二哥回来了。他喊着:“累死!累死了!好饿啊!好疼啊!”

原来他在过城门时和一帮男人一起被抓去当苦力,当时个个抱着头被押到外沙渡船头替鬼子搬东西。他把衣服一脱,两肩都磨得红红的,身上还留下几条鞭痕,加上满身臭汗,伤口很容易感染。母亲看了便叫三姐弄一盆开水来,水里还放了一点儿盐,伴随着二哥的疼叫声,母亲轻轻地半敷半擦后给二哥上了一点儿药,说:“好了,没事了,皮肉伤,我们都担心死啦。没把你打残,算你走运,我去给你弄吃的。”二姐受了惊吓

自从大姐、大哥走后,二姐就苦了。从三哥往下,我们六个都在读书,能帮母亲的只有二姐、二哥了。二哥虽然个子比三哥高一大截,但实际上他只比三哥大两岁多,正值贪玩的年龄,大事指望不了他,所以重担只能压在二姐身上。我真很难想象,为了我们这一群弟弟、妹妹能有书读,有饭吃,二十一岁的二姐帮着母亲顶了多大的压力,忍受了多大的委屈。

抗战时期,澄海中学(简称“澄中”)的师生逃难到饶平后,澄海便没有中学可读。当时三姐考上汕头神星女中读初一,三哥在某中学读初三,他们和二姐、二哥住在汕头新潮兴街的树人小学。本来决定每个星期六下午,二姐或二哥轮流带三哥或三姐中的一个回澄海家中。尽管汕头离澄海只有十五千米,可是单靠那一双光脚板,饿着肚子走个来回就够呛了,更何况还要背着东西(因为汕头的食品比澄海贵),多辛苦啊。但是辛苦归辛苦,每次三哥、三姐总是争着回家,因为回家能见到母亲,能见到四个弟弟妹妹,想着就激动。更重要的是,每次回家,即使家里再紧,母亲也会省着别的,让刚回家的孩子吃个饱。为着吃一顿饱饭,晚上能抱着弟弟妹妹睡个好觉,三哥、三姐多数是一起回家。到了星期天下午,二哥、二姐又背着他们四个人下个星期的“口粮”——红薯、萝卜、大米和咸菜走回汕头。其实,他们背走的“口粮”,只够他们每天一顿晚饭,早饭和中饭就看树人小学的小卖部能卖出去多少了。听二姐说,大姐在的时候曾立下规矩:开学前,先出钱以批发价买来各种笔、墨、练习本、作文本和课本,等开学时按人头发给学生,钱算在学杂费里。开学后,学生仍然可以在小卖部买到文具。那些都是开学发完剩下的,能卖多少,就赚多少;赚多少,早、中饭就吃多少。大姐在时,学校办得红红火火,但是,大姐一走,一些核心教师也跟着走了,继续办学显得困难重重。二姐和二哥的能力跟大姐、大哥没法比,因而,学校当时只能勉强维持,惨淡经营。光顾小卖部的学生也越来越少,三哥说,早晨他们基本上是一碗白开水,中午就看小卖部抽屉里卖有几个铜板,二姐会让他到街头卖熟红薯的老头那里买来熟红薯,四个人分着吃。最惨的时候是没有铜板,一天就吃晚上一顿饭了。二哥、三哥都是正在长身体的小伙子,这种半饥半饱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多难受呀!

某个星期天,二哥带着三哥、三姐回澄海去了,剩下二姐一人留守。那天,二姐洗了衣服后到晒台晾,下楼时,以为大白天没人敢来,所以没关进出晒台的门,直接回二楼房里备课。课还没备完,她就听见三楼好像有声音,仔细听又没有,她以为是哪家的猫搞鬼,又看她的书。一会儿,她又听见楼梯好像有声音,就走出来看看。只见一个陌生男人正往房间走来,二姐本能地大声喊:“小偷!小偷!”只见那小偷应声喊着“我找罗明先生,我找罗明先生”,就急忙退回楼梯往楼下猛跑。二姐不停地喊“抓小偷!抓小偷!”跟着往楼梯追。可二姐楼梯还没走一半,那个小偷已经下楼开门走了。二姐直追下楼,把门插好。又跑上晒台,把衣服拿下来晾在二楼,再把晒台门关严。二姐此时很清醒,哪来的罗明先生,那分明就是小偷。她想,这里的东西只放在两个地方:一个是三楼的小卖部;另一个是二楼房间里,其他都是教室。她赶紧跑到小卖部,到了一看:哇!小卖部已被洗劫一空,连用来做窗帘的那块布都不见了。二姐这才想起刚才第一眼看到小偷往二楼房间走来时,手里好像抓着一包东西!该死的贼,偷了三楼还不够,还想来偷二楼,亏得二姐出来一喊,才把他吓跑了。二姐再一想:“当时我一喊,他知道有人,就赶紧跑。如果他先跑到房间里,看到只有我一个女的,手无寸铁,他会跑吗?哎呀!”二姐越想越害怕。害怕的心理驱使二姐再一次跑去看晒台的门和楼下的大门关好没有,生怕小偷还会再来。可怜的二姐,刚才那股出自本能的大喊“抓小偷”的劲头没有了。此时此刻,一种无助的恐惧在她心里升腾,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她坐到床上,只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正想躺下,时钟恰好敲响十二点。这时,二姐才觉得肚子好饿,想起从昨天晚上吃那萝卜稀饭到现在都过了好几个小时了,该去弄点什么吃的了。可是一坐下,二姐就不想动了。她顺势躺下,估算着损失:“亏得老师的工资上个星期已发完,就是小卖部的,唉……不管怎么说,本来我们四个人中午的饭钱还有个盼头,现在这个盼头就这样让小偷给偷去了。”二姐好不容易挨到二哥他们回来。听了二姐的细说,二哥拳头都捏出汗来,去他的罗明先生,他们气极了。二姐对着三哥、三姐说:“以后你们两个,得分开回家,这里再不能只留下一个人了。”事情传回澄海家里,“我找罗明先生”也就成了我们家里人私下的暗语。

二姐对那段生活刻骨铭心。抗战一胜利,她就写了一封长信给父亲,含泪向父亲哭诉这段层层压力下挨饿和惊吓的生活。后来,听父亲说,他当时看着信,心里阵阵作痛,就连看过那封信的亲友,都深受感动。三、日本人终于投降了抗战胜利父亲你怎么还不回家

1945年,抗战胜利,父亲来信了,也寄钱回家了。那一年过年热闹无比。老家的节日特别多,春节当天主要是忙于走亲戚,大串门,没有那么热闹。热闹的是春节前的“送神”和春节后的“迎神”。那一年,每家每户祭拜的供桌都摆到门口、摆到街上,锣鼓声、鞭炮声、小孩子的嬉闹声,响彻天地,喜气非常。

大姐、龄兄在贵阳的红十字单位解散了,每人拿了一笔遣散费后各奔东西。大姐他们去广州找工作,因为没熟人,只能靠着报纸登的广告逐家应聘,却四处碰壁。他们和三伯家的联藩兄,最后找到了四伯家的大嫂(我们叫柿嫂)的妹妹(叫柑姨)的丈夫。他了解了大姐、联藩兄的情况后,觉得这些投奔抗日的青年人应该得到帮助,就给他们写了两封介绍信,一封介绍大姐他们到汕头的中央信托局,另一封介绍联藩兄到上海的银行。于是,大姐、龄兄抱着大闺女回了汕头,在汕头的中央信托局找到了工作。接着,龄兄又把大哥、二哥介绍到信托局工作。

二姐停办了树人小学,到市立四小教书。三哥、三姐也就转到澄海中学继续读书。四姐跟着二姐到汕头市立四小读书。只有我和四哥、六弟没动,仍在澄海读小学。母亲就汕头、澄海两地跑。

1946年春,母亲病倒了,高烧不退,但她还是坚持做饭、洗衣。吃了宾兄(林家大院的老中医)开的很多中药,可烧就是不退,还咳嗽,饭也越吃越少。到了星期天,母亲一早起来,准备做饭,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脚一软,又倒下了,说头好晕好疼。三姐一摸,说:“不对,很烫!”三哥赶紧去请来西医黄怀周。黄医生说是“肺炎”,需要卧床休息,不能随便起来,更不能吹风。他给母亲打了一针,开了药方,问:“哪个孩子跟我去诊所拿药?”三哥叫我去,我就跟黄医生去了。他的诊所在鞋街,离我们家不远。他夫人给我药,说一天吃三次,饭后吃。我拿药回家,告诉三哥、三姐和母亲怎么吃。三哥、三姐对母亲说:“就让老五在家陪你吧,你不能再起来做事了,洗衣、做饭也都别干了,我们会干的。”一听说母亲得了“肺炎”,星期天,二姐、四姐、大哥、二哥、龄兄都来看母亲,大姐怀了老二,所以没来。慢慢地,母亲的烧退了,她感觉好很多了,开始跟我说东说西,说她梦见父亲和外婆他们,还梦见父亲在新加坡娶了一房番婆(潮汕人念叨老家叫“唐山”,在老家娶的老婆叫“唐婆”;念叨南洋叫“番畔”,在那边娶的老婆叫“番婆”)。

抗战胜利以后,不少华侨回来娶“唐婆”,有“唐婆”的又在那边娶了一房“番婆”,这成了那些阿婶、阿姆到我们家来串门时聊的话题。她们还断定,父亲要是今年不回来,准会在那边娶一房“番婆”。母亲刚开始时觉得这不可能,他们那么恩爱,怎么会?但是,人们说多了,母亲便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正像鲁迅先生说的,“谎言说上一百遍,也变成了真理”。母亲的这个怀疑不好写信去问,只能跟二姐说说。母亲这一病,病得稀里糊涂,半梦半醒地和我聊起这事来。问我,如果父亲真娶了一房“番婆”,我们怎么办。我坚定地说:“那我就不认他!”母亲“唉”的一声,无奈地说:“那哪能啊!你五个伯伯都娶了两个以上,你二伯、三伯最多,先后娶了四个,还不照样过日子。”我说到做到,拿起笔就给父亲写了生平第一封信。说是信,实际上就是一张纸条,只写着一句话:“爸爸:你如果在新加坡娶了‘番婆’,我就不认你啦。阿五。”

开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可是就这么一句话,我也有好几个字不会写,直等到二姐回家,才让二姐帮我把信写完。等到下个月要给父亲寄“回批”(当时的民间邮局叫“批局”,每月收到钱时,必须寄“回批”)时,我硬是要二姐把我的条子塞到“回批”里。二姐不让,说:“五啊,你这不找骂吗?”我说:“不怕!”姐弟俩坚持不下。看我那么坚决,二姐仔细一想:让小不点儿阿五表达母亲的担忧,也好。唉!爸爸呀,你怎么还不回家?

黄医生开始时每天来打针,后来不打了,我就每三天去请他来给母亲检查和开药,母亲的病一个月就好了。那一学期,我和六弟有事无事地旷课频频,所以蹲班一学期,我从秋季班蹲到了春季班。

抗战胜利以后,四伯回汕头当了“水公司”的头儿。他请我母亲到汕头,说了好多好话,然后心怀愧疚地说,那盒细软被他卖了。他说:“没想到香港也会沦陷,世界大战啊,我也是没办法。”他拿出一包钱,就是当时的“金圆券”,说:“我只能拿出这么些钱来补偿你,这虽不到那盒细软的零头,却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就作为我对你象征性的补偿吧。另外,现在‘水公司’把‘新栈’整栋楼都给我住,很宽敞。你的孩子阿侠、阿侬、阿茂来汕头找工作时,没住的就到‘新栈’来,你回去跟他们说说。”后来,二哥在中央信托局上班时没住的,就到“新栈”去住了。

1946年下半年,父亲回家了。他看到十个孩子都长大了,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母亲首先想到的是去照相。中山公园合影

父母亲带领全家人到汕头中山公园照相留念。旁边的照片中,最左边站着的是龄兄和大姐,父母亲坐在前面中间。当时大姐已经生了两个闺女,三姐抱的是老大,母亲抱的是老二,后面是我。父亲前面依次是六弟、四姐、四哥,四哥后面是三姐。后排左起依次是大哥、三哥、二姐、二哥、植基兄(大房二伯家的老大,和父亲一样从新加坡归来)、阿吟(大姐家姆)。难以想象,那时的父母亲都45岁了。四人的狼狈相

父亲离家的时候,我不满两岁,六弟还在母亲肚子里,所以父亲在新加坡时,想象中的四个小的就那么丁点大,没想到回来时,眼前却是四个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心里那个高兴啊。二哥出了个主意,让我和四哥、四姐、六弟排成一行做起跑的姿势合影。但是,只有四哥懂得什么是起跑,我们三个小的都听不懂,一叫趴下就不动了,惹得大人哈哈大笑。大人们就这样拍下了我们四个的狼狈相。

父亲回来后,在汕头联发商行工作,他住在联发,离信托局不远。1947年暑假,父亲带我到他那里住,像是要让我从他那里找到父爱。早晨,父亲带我去码头散步,买豆浆、油条给我吃,等他上班了,我就去信托局,大姐家在那儿。晚饭后,父亲会到大姐家聊天,然后带我去联发睡觉。那个暑假我过得很幸福。

等长大以后,我才从二姐那里知道,父亲为什么在日本投降后没有立刻回家。因为他先和香港的四伯联系,知道那一盒细软被四伯卖了,心里非常难过。他只能独自哀伤,内心在号哭:“我的天,四兄啊,你怎么卖得出手?你叫阿尾我在姚家人面前怎么抬得起头。三妹啊,都怪我呀,当时要是我不给他传话,不就没这个事了吗。唉!现在可怎么办?我不能就这样空手回去。”那时抗战胜利了,百废待兴,形势很好。父亲就想用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和别人合伙做生意,等赚到钱再回家。谁料,生意不但没赚到钱,反而亏了一半。父亲很无奈、很伤心,这才来信告诉母亲。母亲很想得开,回信安慰说:“这都是命,回家吧!”父亲也觉得他没有发财的命,只能当差,当不了老板,这才收拾行李打道回府。外婆回来,我们搬住“三格门第”

大约是1947年深秋,外婆回来了。那时,母亲经常晚饭后带我们上外婆家。外婆要母亲给她梳头,说母亲梳得好。然后就是听外婆没完没了地讲日本鬼子在新加坡怎么杀人放火,大舅怎么被杀,二舅怎么给抓去打个半死,“十八间后”的铺子怎么给烧了,等等。他们逃到山里避难时,被日本人杀掉的管家竟来托梦,告诉外婆他们,日本人来时,他把钱藏在某花盆底下,让他们赶紧去拿,别让日本人搜走。后来外婆他们真就在管家说的那个花盆底下找到钱,很神奇啊!……我们听得津津有味。但老人家讲过就忘,以后去,她还老讲,讲多了也就不新鲜了。二舅家的小儿子舜旭兄(他比我大一两岁)来找我和六弟上他们家玩,小孩喜欢新鲜,也就去了。我们都坐在厅里的牛柴(柚木)床上听他讲故事,可他尽讲鬼故事,还故意把灯灭了。夜里漆黑一片,我很害怕,却又觉得鬼故事特别好听,就拉着六弟挨着我坐,给我壮壮胆子,认真听着。等母亲来叫我们回家时,我已经没有勇气走夜路回家了,就留下来跟外婆睡。外婆的床又柔又暖,我说:“外婆,你的床好舒服啊!”外婆说:“那你们就搬过来住好不好,书斋里那么多房子没人住,雕花大木床、大钢丝铁床、牛柴床、厚厚的床垫、大桌子、大镜子……那些好东西都是你大舅从新加坡运来的,日本人走了也没带走,现在都没人用。”我说:“搬过来这儿我高兴。”外婆说:“也省得你妈老得走夜路,我随时要看你们就能看得到。”没曾想,几天后,我们真就搬到外婆家的书斋住下了。

外婆家很大,由三部分组成。除大园和大厝以外,还有一处书斋。大厝的北面连着书斋,建书斋时,外公已经去世了。书斋是大舅发财以后精心建造的,比大厝更精致、更气派,也更洋气。新溪墘林家大院和它一比,简直就成了贫民窟。等我后来去北京看了故宫以后,比较之下,更觉得大厝和书斋除保持古色古香外,还特别亮堂、典雅,是很值得鉴赏、保护的民族文化建筑。

大厝和书斋的大门朝西面开,向着怀庵巷,书斋的大门上写着“蓉湖别墅”四个大字,这是大舅给它取的正名。书斋北面往外铺了一条宽宽的很光滑的水泥路,书斋靠着水泥路开了两扇双重小门当便门(平常我们只走东便门)。书斋的地面比外面的路高出约一米,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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