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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3 08: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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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 詹姆斯•布朗奇•卡贝尔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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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根:正义喜剧

朱根:正义喜剧试读:

滑稽正义(代译序)

Patrick Spooner

詹姆斯·布朗奇·卡贝尔的《朱根:正义喜剧》是一本令人印象深刻的书。卡贝尔糅合了古典浪漫主义的骑士神话和现代文学风格,创造出了一个略带情色意味的堂吉诃德或尤利西斯的形象。所不同的是,《朱根》是出喜剧,是一次缘于女人的短暂的奇境之旅。

作为二十世纪早期的现代派作家,卡贝尔在小说中大量运用了当时文学作品中常见的自我意识、自我反思和颠覆手法,同时,他滑稽的笔调也与古希腊喜剧风格遥相呼应。本书的背景设置在中世纪时期法国南部一个虚构的地方——鲍克泰斯米,于是宝剑、良马、城堡便成了故事中的常规道具。然而在现代主义的语境之下,这些古典形式被重塑,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和旨趣。作者深知读者们已熟悉亚瑟王之类的骑士故事,对基督教经典更是耳熟能详,于是巧妙地利用了我们先入为主的固有观念。不过,卡贝尔对古典神话进行了重构,让旧瓶装上了新酒。比方说,书中提到基督教的天堂之所以存在,完全是由于一个老妇人听信了神甫的说教,笃信死后能与她的完美儿孙(当然是不存在的)团聚,于是,科西切,至上的神,便根据《圣经》里的故事创造了上帝和天堂。

此外,卡贝尔亦不时与我们的预期开玩笑,一如塞万提斯在十七世纪初所做的那样。读者翻开书页,首先读到的是古老的诗歌、学者的评注,以及俨然如严肃的研究型著作式的序言。不过,作者很快便用不失诙谐的声明为读者抹去了这第一印象。事实上,卡贝尔式的幽默并非体现在评注或序言的声明中,而在于适时地给读者送去出乎意料的一击,使作品产生惊人的戏剧化效果。在朱根被腓力士人送进地狱一段,读者原本期待着他将要饱受地狱之苦,但结果却是恶魔们视惩罚死者为极大的工作负担,并为朱根不想受到折磨而欢呼雀跃。

借用浪漫主义寓言和宗教神话的老题材,卡贝尔讲述了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冒险故事。此类冒险,或者说对深层意义的追寻,是西方最古老的故事类型之一,从奥德塞、赫拉克勒斯的传说到现代侦探小说,无不套用此叙事线索。在冒险故事中,英雄必须寻找解决谜团的钥匙、克服种种障碍、面对诸多劳苦。从表面上看,朱根的任务是寻找失踪的妻子,并接受原原本本的她。贵妇人丽萨,在此,就化身成了中世纪骑士的情人。骑士小说中的骑士法则是所有骑士的行为准则,其中包括荣誉、勇气和远方纯洁的爱情等要素。卡贝尔巧妙地运用了这些要素,让朱根踏上寻妻之旅。只不过,该行为背后的动力并非对纯真爱情的追求,而仅仅是因为这是“大丈夫该做的事”。于是,籍着英雄的荣誉感以及“无论什么事都要尝试一次”的勇气,上演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故事,包括诸多艳遇。

朱根的冒险之旅引导他进入了各种奇妙的国度,而每个社会都有其独特的文化和律法。在每个国度,他都会遇见一名美貌女子,诱惑他或接受他的诱惑而发生性关系。虽然朱根在旅途中三次结婚,但冒险的第二个主要任务——寻找正义——却是由其初恋情人多萝西引出的。当年青春的背叛既造成了他人生的滑落——以典当为业、与贵妇人丽萨过着平淡如水的夫妻生活,也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他希求正义的诱因。然而,朱根所寻求的既非复仇,也非再次与初恋情人——无论是年轻的、年老的、梦幻中的还是现实里的——相伴。相反,他意识到世界并不公平,继而希望世界是有序的,而正义可以成为这世界的核心。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朱根始终深信自己是个“鬼聪明”,几乎能够操纵任何人。对于一个展开冒险之旅的骑士而言,这固然是个相当有利的条件,却也从客观上加深了某种不公。不过,恰恰是这份鬼聪明帮助我们的大英雄过关斩将,成就了本书所承载的含义。

朱根的另一重身份是诗人,而本书是个浪漫主义的神话,在此背景设定下,诗人无疑代表了一种独特而卓绝的人格化身。要成为诗人,一个人得富于幻想、浪漫,甚至得离经叛道。卡贝尔将诗人视为一种真正的独创精神,是对理性与规则的背弃。很显然,卡贝尔本人在写作风格和内容上也充满了诗意。朱根的身上凝聚着人这种个体的原质和独特性以及诗人的情怀,也就是说,他的诗意就是作为诗人的灵感,是卡贝尔写作这出荒诞神话的灵感,也是自由与戏剧的象征。此生命态度令自我得以张扬,令个体自由升华为人之真正为人的标志。说到底,这种人本主义思想才是朱根的真正任务,才是世界正义的体现。

但《朱根》归根到底仍是一出正义的喜剧。书末,我们的大英雄发现自己无法完成任务,选择了放弃冒险。科西切终于露了面,正义依旧无处可寻。故事至此戛然而止。这便是结局么?谁知道!或许,我们身处的世界即是一出戏剧,而我们都是舞台上的演员。只不过,卡贝尔比我们大多数人演得更投入。“传说,朱根

因着他的糟糠之妻而重获青春,

得到了火焰般明亮的上衣,

他戏谑悠游,却终未寻得所愿

无论何时何方。”* * *

致伯顿·拉斯科

面对堂皇谎言,

不惧伪儒,

刚健之士舒筋展骨

摩拳霍霍。“诸神英明,”他们如是说,“诸神不会

不宽恕鲁莽者

犯下的错误。”

如此,朱根阁下,行走着

满意地妥协于

无人明晓的戒律间

……叹息。“那些更审慎的人,或是将这段朱根轶事视作对鲍克泰斯米的圣于尔根尼斯生平的极佳补充,或是将字面含义引申为具有象征性的隐喻,从象征意义或基督教诗歌的片段中去理解真实的历史。这个象征性的解释已被不愿将圣徒的事迹扁平化的人们所接受。”——菲利普·巴斯德“强加的构建是没有意义的。如果《朱根历史》的读者无视其中的寓意,寓意也会无视他们。不意识到这一点,整个作品便平淡无奇。这或许就像如果我们不被告知其中寓意,就无法看懂普桑的画作,同样,了解寓意有助于我们理解《朱根》。”——E.诺尔·考德曼“说它是妄语,它显得过于温文儒雅;说它是讽刺,它又显得太硬朗。朱根的寓言就如同这个世界,每个人在其中都能看见自己的本性,它让我们每个人得以返观自身,教给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学到的东西。”——约翰·弗雷德里克·列维斯坦

序言:未下断言

“一定有好事了,希拉克斯在门口叫得汪汪。”

在欧洲大陆,讲述或部分涉及到朱根的传说的文章寥寥无几,关于这个史诗的详尽研究也从未付梓,直到1913年由安杰洛·德·鲁伊斯所著的《雅利安神话简介》问世。显而易见,德·鲁伊斯教授所做的这份详尽摘要(自第七章第415页以后)囊括了瓦尔维和博格所收集的相关传说的绝大部分,并且深入探讨了这些传说所蕴涵的奥义,以及它们所承载的关于“太阳理论”的神话学解释。所有那些可能会将朱根视作光辉灿烂、生生不息的太阳的人,都应该参阅该著作以及列维斯坦先生的《鲍克泰斯米流行传说的解释》。

同样,在阅读下文时最明智的做法是抛开所有的寓言式解读,因为迄今为止的各种解读所能提供的只是困惑。瓦尔维先生将涅索斯的衬衫视作报应的象征,而博格对此的解释却大相径庭,他认为其代表了来自精灵的危险礼物。此外,你或许还记得考德曼博士关于萨瑞达母亲的断言:“这个星期三之母即是大千世界(字谜的意思显然是Erda es——大地),萨瑞达的法则不仅仅适用于工作日,而且蕴涵于万事万物之中。她象征着那种中庸、平凡、避免极端、以及源于传统和习惯的永恒的妥协因素。她是女神循规蹈矩夫人,她是伤风败俗之事的反对者,她的影子就是常识。”然而考德曼的说法并不比布洛特更具权威性,后者在其《寓言的起源》一书中宣称该史诗是“……关于一个人徒劳地寻找理性与公正之旅的隐喻,他对这种理性与公正有着天生的渴望,却无处可寻:衬衫就是这一渴望的象征,与此同时……阴影象征着良心。萨瑞达代表了向现实生活妥协的典型,象征着人对自我中心意识的摒弃:字谜是se dare——给予。”

评论者各持己见,有的观点相近,有的截然相反。然而,或许这些阐释——毫无疑问还有其它种种——都不无可能:于是也便没有一种解释能够蕴涵真正的智慧之光。

本书至少绝未试图对鲍克泰斯米传说的原初与隐匿之义加以阐释,其目的仅仅在于让英语读者从传说的角度了解朱根史诗。得益于朱根神话所蕴涵的非凡美感和纯洁思想,这个古老的故事得以幸运地几乎全貌呈献给英语读者:删节不超过六处(且均已注明),此乃权宜之计,以免由中世纪坦率之风所带来的微小疏忽与突兀对矜持之士可能造成的冒犯。

鉴于本书只是个供人消遣的故事,故既不涉及道德教育,也无隐含的象征意义,没有引用所谓的“对照”和“权威”观点。此外,本也留下了悬而未决的空间:其中可能涉及的历史和神话问题且留待那些专业学者们去猜测,他们的博学足以悠游于这些问题之中而不因乏味止步……

以上是本书初版的序言,但本书其后的命运使得我们有必要在此再附一笔。这个必要的——同样也是有利的——补充很简短。即,自本书问世之初,便有一些学者就某个片段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坦率地说,这些论断所基于的根源存在争议——该片段取自《朱根正史》足本第三十二章。

对于这些学者的断言,智者保持缄默。由于当正史首次被译成英语时该片段尚不为人所知,因而在此,探讨其真实与否便毫无意义。我宁愿秉持不偏不倚的慎重态度,在此附上这个片段,即

朱根的审判

眼下,由腓力士人组成的法庭要裁决是否应将国王朱根打入迷失之域。正当法官们准备宣判时,一只硕大的金龟子走进法庭,推搡着他所钟爱和呵护的孩子们。侍从跟随其后,黑白服饰,仗剑持矛。

这昆虫看着朱根,狰狞地将螯高高举起。虫子向三名法官高喊:“现在,以圣安东尼之名!这个朱根,因为无礼、猥亵、淫荡、有伤风化,必须被立即打入迷失之域。”“这从何谈起?”朱根问。“你无礼,”虫子回答,“因为这名侍从有一柄剑,而我说它不是剑。你猥亵,因为这名侍从带着一支矛,而我觉得那不是矛。你淫荡,因为那侍从拿着棍,而我宣布那不是棍。最后,说你有伤风化,是出于一些我不想说的理由,因此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好吧,你的话听似有逻辑,”朱根说,“不过与此同时却不合常理。因为各位先生可以看见,从公正、客观的角度而言,这些侍从执剑、矛、棍,别无它物。我希望,你们能由此推断出,所谓的淫荡不过是他那虫脑子的臆想,他急不可耐要指鹿为马。”

法官仍一言未发。但那些看守朱根的卫兵和所有其他腓力士人分立两侧,紧闭双眼,所有人都说:“我们拒绝公正、客观地去看那些侍从,因为假如我们看了,就意味着在质疑金龟子的旨意。此外,只要金龟子有不能言说的理由,他的理由就无需透露,你分明就是一个耍嘴皮子自找麻烦的坏蛋。”“恰恰相反,”朱根说,“我是诗人,我写作。”“在腓力士,写作和自找麻烦是一回事,”金龟子解释。“对此我清楚得很,因为我们腓力士人已经被三个搞文学的弄得烦扰不堪。是的,一个是埃德加,我让他挨饿,追捕他,直到我自己都厌倦了,之后有一晚,我把他逼进一个小胡同,把他那讨厌的脑袋打开花。另一个是沃尔特,我对他穷追猛打,把他弄瘫,对他,我也定罪为无礼、猥亵、淫荡、有伤风化。接着还有马克,他被我恐吓,自己扮成个跳梁小丑,所以没人会认为他是作家,说真的,我吓着他了,他至死都把大部分作品掩掩藏藏,让我没法抓住他。那真是个恶心的把戏。无论如何,这就是仅有的三个曾经侵扰腓力士的文人,谢天谢地,也多亏了我的警觉,否则我们恐怕会和别的国家一样被作家拖累。”“可是这三位,”朱根高声说道,“是腓力士的骄傲,腓力士所有的贡献仅此三人而已。他们的生活被你所毁,可如今他们在所有崇尚艺术之处被推崇,在那些不在乎你们腓力士人的地方被推崇。”“艺术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的生活方式有什么关系?”金龟子懒洋洋地回答。“我不关心艺术、文字以及外国的淫荡偶像。我掌控着我们年轻人的道德福祉,这些人就在我的面前,我信仰圣安东尼,要将他们及时培养成像我一样敬畏上帝的虫,培养他们本性中正确的东西。至于剩下的,我从不介意死人获得好口碑。不,不,我的孩子,一旦我要做的和你不再相关,一旦你已腐烂,你会发现我金龟子其实很友好。再说,有人付钱给我,让我抗议那些还活着的人无礼、猥亵、淫荡、有伤风化。人嘛,总得过日子。”

于是,那些分立两侧的腓力士人愤怒地齐声叫喊:“我们,腓力士的良好公民,绝不同情那些以所谓艺术的名义来反对金龟子的人。金龟子给我们带来的损害微乎其微,而那些自诩为艺术家的人造成的损害却可能巨大。”

朱根此刻更加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古怪的生物,他发现这金龟子固然丑恶无比,但终归诚实且用心良苦,这于朱根而言是他在腓力士所发觉的最悲哀的事。金龟子的疯狂举动是真诚的,所有腓力士人也对他的真诚褒奖有加,因此这些人毫无希望。

于是,国王朱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得不屈从于腓力士的奇怪风俗。“现在,请你公正地审判我,”朱根向法官喊,“如果这个疯狂的国度还有任何公正可言。如果没有,那么就请你将我打入迷失之域,或者将我发配到其它任何地方,只要在那儿,金龟子并非万能、忠诚而疯狂。”

朱根等待着……

朱根……苦涩而平静的微笑一朱根为何做了大丈夫的事

这是一个流传在鲍克泰斯米的故事。传说古时候,那里住着一个名叫朱根的典当商,不过他妻子总是叫他的浑名。她是个意气风发的女人,从来不懂得沉默为何意。据说她名叫阿德莱,但人们通常称她贵妇人丽萨。

传说有一天,朱根关了橱窗打烊回家,途中经过西斯特教堂。一名修道士被路上的石块绊了个趔趄,正咒骂着把石头搁在那儿的魔鬼。“咄,兄弟!”朱根说,“难道魔鬼受的指责还不够吗?”“我从不苟同奥利金的观点,”修道士答道,“再说,我的大脚趾痛得要命。”“无论如何,”朱根评论道,“敬畏上帝的人不应该谩骂神命的黑暗王子。再说,想想这位君王的劳作吧!你会发现他日日夜夜都在为天国赋予的使命操劳。教徒和修道士们可没那么忙碌。再想想他绝伦的创造力吧,这世上所有可怕而可爱的诱惑都可以为证。你与诱惑对抗,而我则为之放贷。哎呀,若不是他,我们都得失业!还有,想想他的慈悲!设想假如你、我、以及所有的教友们如今竟要在伊甸园中与走兽为伍,就像礼拜天我们假模假样祈求的那样,日子该多么难熬!和野猪、鬣狗同起共眠?——嗬唷,无法忍受!”

朱根滔滔不绝地罗列出不该苛责魔鬼的种种理由。这其中大多出自他在生意清闲时于店里写下的诗句。“我认为那全是无稽之谈。”修道士甩下这句话。“你的看法固然合情合理,”典当商应道,“我的却更加绝妙。”

接着,朱根离开西斯特教堂,来到贝勒加德,在那儿他遇见了一位黑衣绅士。那绅士向他问候:“谢谢,朱根,多谢美言。”“您是谁?为何谢我?”朱根问。“我的名字无关紧要。但您有一颗善良的心,朱根。愿您的生活无忧无虑!”“拯救我们免于悲痛与伤害。朋友,可是我已经结过婚了。”“天呐,诸位啊,像您这样才华横溢的诗人!”“然而我已很久不再赋诗。”“哎呀,当然!您有艺术家的气质,不太适合循规蹈矩的家庭生活。那么,我猜尊夫人对诗歌自有她的看法,朱根。”“正是如此,先生,她的看法不堪一提,我肯定您听不惯那样的言谈。”“太可悲了。恐怕尊夫人并不理解您,朱根。”“先生,”朱根很惊讶,“您能看透人们心中最隐秘的想法?”

黑衣绅士显得颇为失望。他嘬起嘴唇,开始掐指盘算,锋利的指甲如火焰般闪闪发光。“如此不幸的事,”黑衣绅士说,“却降临到了我所见的第一个愿意替魔鬼说句公道话的人身上。这么多世纪来唯一的一个人!哎呀,这是最遗憾、最不该发生的事!没关系,朱根,夜晚过去便是光明。我一定会报答您!”

于是朱根礼貌地谢过了这个朴实的老家伙。朱根回到家时,发现妻子不见了。他找遍了每个角落,询问了所有人,但无济于事。贵妇人丽莎在准备晚餐之时消失了——如此突然,如此彻底,如此莫名其妙,就像(用朱根的话说)暴风过后留下一片宁静,教人感到不可思议。无从解释这神秘之事,除非是魔法。朱根突然回忆黑衣绅士的奇怪承诺,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多么不公平,”朱根抱怨,“说起来是感谢,却因而要背上恶名!现在我总算知道自己有多聪明,在这鬼话连篇的世界上居然对每个人都和声悦气。”

接着,朱根草草吃了晚餐,上了床,沉沉睡去。“用不着担心丽萨,”他自言自语,“我绝对相信她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安顿好自己。”

起初倒也风平浪静,但过了段时间,渐渐开始有传言,说贵妇人丽萨在莫文荒原游荡。她哥哥,一个杂货商,同时也是小镇议会的议员,前去看个究竟。没错儿,那正是朱根的妻子,在黄昏中漫步,边走边喋喋不休地咕哝着。“呸,妹妹!”镇议员说,“这可不是有夫之妇应有的行为,人们会议论纷纷的。”“跟我来!”贵妇人丽萨答道。暮色中,镇议员跟着她走上一条小径,但当她穿过阿麦兰荒地继续向前时,他知道最好就此折回。

次日傍晚,贵妇人丽萨的姐姐也去了莫文荒原。她是个聪明人,嫁给了一名公证员。她随身带着一支用剥了皮的柳枝做的长手杖。朱根的妻子在黄昏中念念有词地走着。“嗨呀,妹妹!”公证员的妻子,这个聪明女人说,“你难道不知道这段时间朱根得自己做针线活吗?而且他又开始冲多萝西伯爵夫人眉来眼去。”

贵妇人丽萨打了个哆嗦,但她只说了句“跟我来!”

公证员的妻子跟着她到了阿麦兰荒地。她们穿过荒地来到一处洞穴前,这地方向来恶名远扬。暮色中,一条干瘦的猎狗耷拉着舌头跑到她们面前,但公证员的妻子用手杖敲击了三下,那野兽便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贵妇人丽萨默默走进洞穴,她的姐姐则转身回家,暗自垂泪。

于是第三天黄昏,朱根亲自来到莫文,因为他妻子的家人都信誓旦旦地告诉他,那是大丈夫该做的事。朱根将店铺交给于里安·威尔马什打点,他是个相当干练的店员。朱根尾随着妻子穿过阿麦兰荒地来到洞穴前,可他宁愿待在别处。

那猎狗蹲坐着,像是在冲朱根龇牙而笑。周围还有别的生物,在暮色中贴着地面低飞,好似猫头鹰一样,不过它们比猫头鹰大,也显得更加不安。此刻正是沃尔布加之夜的日落时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朱根带着一丝愠怒说:“丽萨,亲爱的,假如你走进洞穴,我会跟着你,因为这是大丈夫该做的事。可你知道我很容易着凉。”

贵妇人丽萨的声音此刻变得古怪,听上去微弱而悲哀:“你的脖颈里戴着个十字架,你必须扔了它。”

出于情感原因,朱根一直戴着这十字架,因为它曾属于他已故的母亲。但此刻,为了取悦妻子,他将这饰物摘下,挂在伏牛花上。他暗自思忖这或许预示着什么不幸之事,跟着贵妇人丽萨走进洞穴。二接受著名的上衣

传说洞里一片漆黑,朱根什么都看不见。但洞穴笔直地向前延伸,下降,在遥远的尽头有一点光亮。朱根走啊走,随即来到一个半人马面前,这让他大吃一惊,因为朱根知道半人马是传说中的生物。

这生物看上去好生奇特:下半部是优雅的栗色马身,从肩部以上则是黝黑的年轻人的躯体,正用一种严肃但并非不友好的目光注视着朱根。这半人马卧在用雪松和杜松木燃起的火堆边,正把一旁盘子里盛着的某种液体往蹄子上涂抹。当他用手指搓揉这液体时,蹄子变成了金色。“嗨,朋友,”朱根问,“你可是上帝所造?”“你的前提不适用于希腊,”半人马道,“在希腊,我们不做此预设。此外,比起我来自何方,我的目的地与你更有关系。”“那么,朋友,你要去哪里?”“黎明与日出间的乐园,朱根。”“哦,原来如此,不过这花园的名字着实独特!这样的地方我乐于一游。”“到我背上来,朱根,我带你去彼方。”半人马站起身。见典当商有些犹豫,他接着说:“你要明白,除此之外别无它法。因为这乐园并不存在于、也从未存在于那个可笑的被人们称为真实生活的世界里,因此只有如我一般传说中的生物才能进入。”“听上去非常合理,”朱根评论道,“但眼下我在寻找我的妻子,我猜她被魔鬼掳走了,可怜的人!”

朱根开始向半人马解释发生的一切。

半人马笑了。“这或许正是我在此的原因。无论如何,只有一个办法。在所有魔鬼以及所有神灵——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至少是在所有半人马——之上,存在着不死的科西切的力量,正是他使得万物如其所是。”“并非任何场合都适合提起科西切,”朱根道,“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黑暗的地方。”“无论如何,想要得到正义,我认为你必须去找他。”“我可不情愿。”朱根坦率地说。“我深表同情,不过但凡涉及科西切的事情,你别无选择。比如,你想过没有,我难道是自愿屈就在这个地下洞穴么?我难道只是碰巧知道你的名字?”

朱根有些害怕了。“好吧,好吧!但这种大丈夫的事,通常都是活见鬼。那么,我如何才能找到科西切?”“曲折迂回,”半人马说,“别无它路。”“去乐园的路曲折迂回么?”“哦,相当,曲折如命运,迂回似常识。”“好,就这么决定了,”朱根说,“无论如何,什么样的事我都愿尝试一次。”“不过,你穿着这身衣服上路,会冻得哆嗦。因为你和我即将踏上不寻常的旅程去寻找正义,要穿过梦境的墓地,超越时间的诅咒。因此你最好把这件上衣罩在外面。”“这衣服柔软舒适而又华丽,还有着奇特的花纹。我满心愉悦地接受它,又该向谁表达我的谢意?”“我的名字,”半人马说,“是涅索斯。”“那么好吧,涅索斯我的朋友,我听候您的吩咐。”

一转眼,朱根便坐在半人马的背上,他们俩不知怎的来到了洞穴之外,穿过了阿麦兰荒地。他们走进一片树林,落日的余晖隐隐将尽。此时半人马朝西奔去,典当商的肩膀、胸脯和胳膊上,涅索斯的五彩上衣在夕阳的照射下如彩虹般熠熠生辉。

他们在这片树木高大、稀疏有致的林地中行走了一阵子,半人马金色的蹄子踏在厚厚的枯叶上沙沙作响。这灰褐相间的落叶间没有任何灌木斜出,平平整整地铺展着,层层叠叠。接着,他们走上了一条直通向西方的白色道路,出了树林。此时,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若非亲眼所见,朱根永远不会相信:半人马走得如此之快以至逐渐追上了太阳。太阳在西方一点点越升越高,他们沐浴着落日的光辉向着西方飞奔。朱根感到阳光直射着面庞,他眯缝起眼睛眨巴着,先看看这一侧,再瞧瞧那一侧。他们越过的国度和人群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犹如一幅幅瞬间变换的画卷。关于这段眩目的飞速旅行,他所有的记忆都模模糊糊颠三倒四。

他惊讶地发现通往乐园的路上有如许多年轻女子。一个苗条的白衣少女在逗弄一只巨大的棕黄色的狗,那狗笨拙地围着她跳跃;一个少女坐在粗大扭曲的树干上,她身后是一条宽阔泥泞的河流,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还有一个面容秀美的高挑少女骑在马背上,似乎在等待某人。总之,沿途见到的女子似乎无穷无尽,朱根觉得自己认出了其中一两人。

但半人马疾驰如飞,朱根不能肯定。三黎明与日出间的乐园

就这样,朱根和半人马来到了黎明与日出间的乐园,用某种不便讲述的方法进入其中。当他们过桥时,有三个东西惊叫着从他们眼前逃走。这三个生物从小小的毛茸茸的躯体里被踩踏出来,却没有一个反对半人马进入黎明与日出间的乐园。

这是个美妙的乐园,但放眼望去无一陌生之物。相反,这里所有的景致都令朱根感到心碎般的熟稔与亲切。他来到一片广阔的草地上,草地缓缓向北倾斜,一直延伸到一条萦绕他心头的溪流边。枫树和刺槐错落有致地散布于草地上,被和缓的西风懒洋洋地拂动着,叶子轻轻摇摆,如绿色的波浪泛起涟漪。不过眼下似乎是秋天,因为刺槐正洒下达那厄之雨——小小的圆形黄叶。环绕着乐园的是一圈令人难以忘怀的黛青山丘。这里充盈着朦胧的微光,但光线既非来自太阳也非来自星辰。昏黄的光晕浸润着整个乐园,未留下一丝阴影,这样的光晕只存在于黎明与日出间的短暂间隙里。“哎呀,可这里是艾默里奇伯爵在斯托莱森德的花园啊,”朱根说,“我年轻时曾在那儿度过一段美好时光。”“我打赌,”半人马说,“你从未独自在这个乐园里漫步。”“没有,当时有个姑娘。”“正是,”半人马应到,“这是本地规定。践行者们来了。”

此时,一个英俊的男孩和一个姑娘在黎明中结伴朝他们走来。那姑娘美得难以置信,乐园里每个见到她的人都羡艳与她相伴的男孩。“我是鲁道夫,”男孩说,“她是安妮。”“你们在此间快乐么?”朱根问。“哦,是的,先生,还行。不过安妮的父亲很富有,而我的母亲是穷人,因此我们并不太快乐,除非我远走异乡并带回无数银币。”“你打算拿这些钱做什么,鲁道夫?”“做我所能看见的该做的事,先生。不过我的视力不好。”“祝你好运,鲁道夫!”朱根说,“很多人与你境遇相仿。”

接着,另一个男孩与他长着蓝色小眼睛的恋人来到朱根和半人马面前。这个胖墩墩懒洋洋的男孩介绍了自己以及与他一起来的姑娘,说他们行走于酱色坛子的釉彩之间。胖男孩说他和这姑娘已经决定永不长大,朱根觉得此话纯属无稽之谈,便说那当然极好,只要他们能实现。“哦,我能实现,”胖男孩思忖着,“只要我不觉得这么做让我不自在。”

朱根注视了他一会儿,庄重地和他握了握手。“我同情你,”朱根说,“因为我发觉你也是个异常聪明的家伙,不过生活会击败你。”“可是最重要的就是聪明,难道不是么,先生?”“时间会告诉你,我的朋友,”朱根带着一丝忧伤道,“祝你好运,有很多人与你境遇相仿。”

朱根在乐园里见到了一群少男少女,所有的面庞都年轻、快乐、可爱,带着令人心碎的自信。不计其数的年轻人沐浴着黎明的第一缕光辉从朱根身边走过,他们都为自己的年轻而欢欣,想像着生活是个不堪一击的对手,可以轻易实现自己的任何愿望。他们所有人都成双成对——“他们好似来自方舟,”朱根说。但半人马告诉他,他们来自比方舟远为古老的时代。“每个曾经活在世上的人都曾在这乐园里驻足,”半人马说,“在此期间他们只有幻想。我必须再次提醒你,你在这个乐园中见到的只是虚幻之像,别无其他。坚定者在此稍事欢娱,尔后只身离去,成为议员、受人尊敬的商人、主教,成为万众崇拜的策马扬鞭的将军,甚至至高无上的国王。他们所有人都再不会想起这个乐园。但不时也会有怯懦者,朱根,他们害怕孤零零离开乐园,必需有这个或那个幻像做伴,让幻像领着他们徘徊于小径,因为幻像无法在阳关大道上汲取养分。于是这些怯懦的人与他们虚伪而娇媚的向导一起躲躲藏藏,从不敢自愿融入大众去建功立业。”“半人马,这些怯懦者成了怎样的人?”“哦,他们有时浪费纸张,朱根,有时败坏人们的生活。”“那么,他们是些被诅咒的人。”朱根断定。“你应该最清楚。”半人马答道。“哦,极有可能,”朱根说,“不过那儿有个人独自在乐园中徘徊,我倒想知道为何有人违反规定。”

涅索斯默默地看了朱根一会儿,半人马的眼里流露出理解与同情,这令朱根困惑不解。不知何故,朱根感到一阵慌乱,半人马的目光让他很不自在。“是的,当然,”半人马说,“这个女人独自徘徊,但她的孤单无从排解,因为曾经爱她的小伙子死了。”“涅索斯,我很愿意对此表示同情。不过,有必要拉着这么一张苦瓜脸么?毕竟,很多人都已陆续死去,对此我只能说,这个小伙子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根本无足轻重。”“你应该最清楚。”半人马再次如此作答。四困惑不解的多萝西

此刻,一名金发白衣女子独自走到朱根和半人马面前。她高挑、可爱,令人一见便生出柔情,她的肌肤不似大多数美女那样白里透红,而是泛着象牙色的光泽。她的鼻子偏大,鼻梁挺拔,富有弹性的嘴唇并非那种樱桃小嘴。无论其他人如何评价,在朱根看来,这女子的面容完美无瑕。或许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眼睛的颜色对于他始终是个谜:灰色、蓝色或是绿色,说不清,如海水般变幻莫测,但这双眸子永远可爱、温存、动人心房。

朱根记得。他认出这是艾默里奇伯爵的二妹,多萝西·拉·德西蕾,很早以前(在他遇到贵妇人丽萨并开始典当生意之前很多年)朱根曾无数次地歌咏她为自己的心之所愿。“这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朱根突然回忆起。毕竟,人们不能总是想着这类事情。

于是他向她致以问候,保持着一个商人对伯爵夫人应有的距离,但那难以忘怀的震颤感却在他稳重的身体里苏醒。然而最奇怪的是,他此时注意到自己面前的并非曼妙的中年女子,而是个婷婷少女。“我不明白,”他大声说,“你是多萝西。但似乎不是海特曼·米歇尔的妻子多萝西伯爵夫人。”

这少女用漫不经心的迷人姿势晃了晃精致的头颅,那姿势后来的伯爵夫人已然忘却。“作为一名贵族,海特曼·米歇尔还是挺不错的,我哥哥成天催促我嫁给他。要是当了海特曼·米歇尔的妻子,就可以有大群仆人伺候你,满身珠宝绫罗地走进教堂。但我不愿意。”“我记得,很久以前你正是如此告诉一个男孩。然而你还是嫁给了海特曼·米歇尔,带着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哦不,不是我,”这个多萝西惊愕地叫道,“我从未嫁给任何人。海特曼·米歇尔也从未娶过任何人,虽然他已年满二十八,天天盼望着成婚!可是,朋友,你是谁?为何对我有如此古怪的看法?”“我会回答这个问题,尽管它不怎么合情理。你肯定认出我是朱根。”“我只认识一个朱根。他是个年轻人,就快成年了——”她停顿了一下。无论这姑娘此刻正在想什么,她的面颊随着思绪微微泛起了红晕,眼中因此而闪烁着无限喜悦。

朱根明白了。他已经不知怎的回到了那个他曾爱过但早已分别的多萝西身边。被半人马飞一般的脚步赶上的,是那个曾经爱过多萝西的男孩,那个曾经为她吟唱、将她视作心之所愿的男孩,然而这男孩在乐园中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姑娘面对的是个稳重、人届中年、大腹便便的典当商。

于是朱根耸耸肩,扭头看半人马,但涅索斯已经知趣地离开他们,去寻找四瓣三叶草。此刻东方渐白,红霞被染成了金色。“是的,我听说过那个朱根,”典当商说,“多萝西夫人,不过事实上,是他爱着你!”“不比我爱他更多。整个夏天我都爱着朱根。”

这姑娘所说的奇妙事实此刻令朱根感到刺痛般的欢乐。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皱着眉头,紧咬嘴唇。“我倒想知道这个可怜的混蛋爱了你多久!或许,他也爱了整个夏天。然而,或许他一生都爱着你。二十年,二十多年来我都在想这个问题,直到此时我仍如当初一样无法确定。”“但是,朋友,你的话就像谜一样。”“年长者和年轻人说话时不正是如此么?我是个老家伙了,四十多了,而你,据我所知还不满十八——或者说还差四个月才十八,因为那是八月。不,那年的八月我再也不想经历;此外,当时堂·曼努埃尔还统治着我们,而我已见过那个铁腕人物可怕地死去。所有这一切看上去都难以置信。”

朱根沉思了一会儿,耸耸肩。“好吧,可是能指望我做什么?这些事莫名其妙地落到我——这个曾经的我的影子——身上来,现在我行走在阴影中,用孱弱的腔调讨论死去的人。多萝西夫人,你还不满十八,在这同一个乐园中,曾有个男孩爱过一个女孩,那份爱我现在想来觉得不可理解。我相信她爱他。是的,对于如今这颗疲惫的、千疮百孔的、供给我血液的心而言,短暂地回忆起这件事自然如饮美酒,因为一整个夏天,他俩曾是世间最勇敢、美丽、纯洁的一对恋人。”

朱根如是说。但他想的却是,这个姑娘既可爱又有情趣,堪称举世无双。很久很久以前,对自己切肤的怀疑就已击垮了朱根,让他相信曾深爱过的多萝西只不过是自己的幻想。但眼前的这个女孩显然是真实的。她如此甜蜜、如此纯真,轻松活跃,远非任何男人所能想像。不,这不是朱根的幻想。意识到这一点令他感到莫名地满足。“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先生,”她说,“我喜欢一切浪漫的事。”“啊,亲爱的孩子,不过我无法确切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当我回首往事,葱郁的森林、草地、月光下的夜色、舞曲和纵情的欢笑都闪耀着眩目的光辉。我记得她的秀发和双眸,她红唇的曲线和感觉,还有那次我较往常更为大胆的举动——但这些陈年旧事已不值得重提。面对记忆中的这些事与此刻面对着你令我同样痛苦,但我几乎回忆不起她说过的任何话语。或许,我如今想来,她并不很聪明,没说过什么值得记住的话。但那个爱着她的男孩却幸福无比,因为她的唇她的心属于他,而他,就像人们说的,摘到了那举世无双的戒指上的钻石。事实上,她是伯爵的女儿、伯爵的妹妹,但当时那男孩决心要成为公爵、或帝王、或类似人物,因此暂时的差异并没有让他们担心。”“我知道。朱根也打算当公爵,”她异常骄傲地说,“尽管很早之前,在他认识我之前,他确实想过要成为枢机主教,因为他喜欢主教的长袍。不过枢机主教是不允许结婚的,你知道——我差点儿忘了你的故事!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们于九月分别——彼时海誓山盟,如今不复重要——男孩去了加蒂奈,在苏瓦耶库尔老子爵麾下效力。不久——哦,那时离圣诞节还远着呢!——传来消息说多萝西·拉·德西蕾嫁给了富有的海特曼·米歇尔!”“那正是人们对我的称呼!你知道,有个叫海特曼·米歇尔的人总是缠着我。这难道不奇怪吗!因为你说这一切都发生在很早以前。”“的确如此,这个故事很老了,老到玛土撒拉才刚刚长牙。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古老更寻常的故事。之后发生的事,用悲情点的话来说,这个男孩的一生就这么毁了。不过我不这么认为。相反,他突然学到了对于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而言如醍醐灌顶般的知识。正是那一刻教会了他悲伤、愤怒和嘲讽,那是他的救赎。哦,那一刻带给他的是一副钢盔铁甲,以及驾驭它的幽默感,因为现在再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深深伤害他。不,永不再有!”“哦,可怜的男孩!”她温柔地说,带着女神般的笑容,但并非真的在笑。“至于女人,正如他根据经验所知,是最有趣的玩伴。于是他开始寻欢作乐,带着年轻的自豪,披着护伤的铠甲,闯荡世间。他为取悦国王吟曲做赋,为取悦男人精练剑术,为取悦女人而与她们耳鬓私语。在那些美妙的日子里,但凡可能扬名之处,他无不昂首阔步,给所有人带去欢乐。然而这耳语,以及耳语之后的一切,只不过是他最拿手的游戏,他玩得最长久的游戏而已。可是他那众多光艳照人的玩伴却比他认真得多。她们对这场游戏、对他以及他冠冕堂皇的信口胡言信以为真,常令他感到滑稽。他对她们的财产也同样随心所欲玩弄于股掌。尔后,等他玩够了,便选了条轻松坦途,娶了个受人尊敬、生意兴隆的典当商的标致女儿。他和他的妻子过着平平淡淡的二人生活。总而言之,我不认为他的生活毁了。”“噢,那么,的确是,”多萝西不安地扭动着,发出不耐烦的叹息,看得出她有些迷茫。“但是,不知为何,我觉得你是个非常可怕的老人家,你那件闪闪发光的古怪衣服让你看上去加倍可怕。”“没有哪个女人会赞美其他女人的针线活,对自己的则尤其苛刻。不过你打断了我的故事。”“我不明白,”——那双明亮的、说不出颜色的、令朱根感到如此亲切的大眼睛此时似乎更大了——“我不明白还能有什么。”“正如你某一天可能发现,人的内心游离于牧师的祝福之外。这个男人最终继承了岳父的生意,发现正如他所预见的那样,对于弃笔的诗人而言这是最适合的职业。于是,我猜,他便满足了。是的,但之后海特曼·米歇尔从外邦归来,侍从如云,货物满箱,还有良马娇妻。经过了这么多年,曾经的恋人终于可以相见,任何时候,只要他愿意。她已然成了美丽的陌生人。如此而已。她相当愚蠢,无论在哪方面都毫无出众之处。受人尊敬的典当商看得分明,他每天都被这个认知折磨着。因为,我必须告诉你,哪怕是此时,他也无法对她的出现无动于衷。不,他永远也做不到。”

听了这些话,姑娘的眉头微微皱起。“你的意思是他仍然爱着她。一定是这样!”“孩子,”朱根伸出食指责备道,“你是个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那个男人不喜欢她,鄙视她。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告诫自己必须如此。尽管这样,这个美丽愚蠢的陌生女子仍在他眼中挥之不去,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干出傻事。触摸到她的手的当夜,他一反往常辗转难眠。就这样,他一天天看着她。人们暗地里议论纷纷,说这个美丽愚蠢的陌生女人和那些巧妙地帮助她欺骗她丈夫的年轻男子勾勾搭搭,但她从未对那可敬的典当商表现出任何热情。年轻已不再属于他,似乎不会发生什么特别之事。好了,这就是他的冒险故事。至于她,我一无所知,也永不会知道!但她自然背上了背叛海特曼·米歇尔的名声,与两名年轻男子,甚至可能是五个,只是从不包括那可敬的典当商。”“我认为这是个绝顶玩世不恭的蠢故事。”姑娘评价道,“我现在就应该离开这儿,去找朱根。他讲的浪漫故事充满情调。”多萝西说着,带着失落于天堂前的那种最甜蜜、最可爱、梦幻般的微笑。

一阵疯狂涌上朱根心头,在这个黎明与日出间的乐园里,对如此不公遭遇的质疑显得荒诞至极。“不,心之所愿,”他叫道,“我不会让你走。你是如此珍贵、纯洁、忠贞,你在我的噩梦里是个荡妇,愚弄我,但这不是真的。我肯定那是梦,只要这世上还有公正,噩梦就永远不会成真。没有哪个神明会允许一个男孩被剥夺在我可怕的梦境中被夺走的东西!”“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的梦——!”“看来我已几乎失去了自己,只剩下摆弄思维的大脑和逍遥而行的躯体。我无法相信周围人的信仰,也无法爱他们,他们所说所做的任何事在我眼中都显得愚蠢至极。他们花费半小时、几个月或是几年从事他们所谓的重要之事,而我已经失去了常人对这些事情的热情。因为一个没头脑的蠢姑娘令我大开眼界,我已丧失了对自身行为的信念。过往之事一度或许尚能忍受,然而之后便是未卜的黑暗,而那是唯一确定的事。现在,告诉我,心之所愿,这难道不是个愚蠢的梦么?因为这些事情从未发生。倘若这些事情曾经发生,那实在太不公平!”

姑娘大睁着眼睛,迷茫而略带恐惧。“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关于你的事令我困惑苦恼。你称呼我的方式只有朱根曾经用过,似乎你就是朱根,但你不是。”“我正是朱根。你看,我做到了任何男人从未做到的事!我已经赢回了每个男人——无论他娶了谁——都得失去的初恋。我又回来了,飞一般穿过梦境的墓地,超越时间的诅咒,回到我的心之所愿身边!看上去多么奇怪,我以前竟不知道这是必然!”“朋友,我还是弄不明白。”“但我已经累了,厌倦了迎接一次次接踵而至的美妙冒险,只是茫然地艰难前行。我身后是这个黎明与日出间的乐园,而你在其间等待着我!如今我能确定,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个结构古怪的故事,先到来的正是那注定的结局。此后时光飞逝,不似学院派所说那般直线向前,而是一条巨大的封闭曲线,周而复始。凭借着晦暗不明的预言,凭借着对公正的微弱期盼和一点点补偿,坚强者得以生存。现在我知道,对此自己始终洞若观火。若不是将我带回到你面前,生活还有什么指望?”

但姑娘异常忧伤地摇了摇她小小的精致的头颅。“我听不懂,我害怕你。你在说傻话,我从你的脸上看到了有一晚当朱根见到一个溺死在泥水中的人脸时的表情。”“然而我就是真正的朱根,而且,于我而言,这是我们分别后的第一次相见。我强健而优秀——尽管我长久以来玩世不恭,因为我自认为自己毫无价值。你和我年轻时共度的时光已如迷雾般消散,我强健而优秀,我的一切都在渴望着你,我最亲爱的,我不会让你走,你是我的心之所愿。”

此时,姑娘怔怔地望着他,略显困惑地轻皱眉头,青春柔软的双唇微启。她全部的温柔爱意在天空中那抹渐变为暗金色的飘忽不定的光亮的映衬下绽放。“啊,但你说你强健而优秀,我只能对此表示惊讶。因为我看见的和其他人看见的一样。”

多萝西把挂在长长的绿松石项链上的小镜子给他看,朱根端详着镜子中那张惊骇而愚蠢的老脸。

理智如此残酷地回到朱根身上,他的激情之火熄灭了,热情、澎湃、汹涌的旋涡退去,这男人显得异常疲惫。寂静中,他听见鸟儿婉转的悲鸣,仿佛苦苦找寻着无法寻到的东西。“好吧,我得到了答案,”典当商说,“然而我知道这不是最终的答案。比天堂的任何希望更为亲切的是那一瞬间,那一瞬间我从多萝西的脸上看见了崭新的陌生而可爱的东西,唤醒了令我震惊的猜测。正是那时我察觉到一种不同以往的淡淡红晕从她的下颌直上眉梢,每当我的目光捕捉到那明眸中闪烁的陌生的光芒,红晕便溢满她的脸庞,而那眸子与我相视时也不再真诚坦荡。好吧,随它去吧,因为我并不爱海特曼·米歇尔的妻子。”“忘不了我们是如何相爱、如何享受爱的盛宴,这是多么悲伤。当初发誓她是我的永恒——誓言未成便被长久的、无法忘怀的吻击碎——如今唤起这甜蜜的誓言却苦涩异常。我们彼时曾嘲笑海特曼·米歇尔,我们曾嘲笑一切。就这样一度,一整个夏天,我们一如这世上最勇敢、美丽而纯洁的一对恋人。但随它去吧,因为我并不爱海特曼·米歇尔的妻子。”“我们的爱美好而短暂。既然多萝西的纤纤细足已将这小小的爱的生命践踏,便没什么能让他复活。然而当我们的生命——这吝啬的生命不允许我再爱上其他人——行将结束时,我们难道不能设法找回那当初海誓山盟的信念,再次在金色的国度里欢娱么?我确信这样的事必将发生。好吧,随它去吧,因为我并不爱海特曼·米歇尔的妻子。”“听上去好极了,”多萝西评价道,“因为我看得出,你正把忧伤变做诗句。因此我该告辞去找朱根了,他能让爱情非同寻常,妙趣横生。”

无论这姑娘脑中正想些什么,她的面颊再次因所思而罩上红晕,她的双眼因这想法闪烁着无尽的欢乐。

这仅仅是片刻而已,因为她此时已经用最友好的方式轻轻挥手离开朱根。他看得出,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已将这个老家伙抛在脑后。她朝着黎明走去,寻找着年轻的朱根,那个在她眼中完美无瑕的、曾相爱过——哪怕短暂——的人。五面包和黄油的要求“涅索斯,我的变化真的这么大么?”朱根问,“我年轻时所爱的多萝西已经认不出我。”“善与恶都会留下分明印记,”半人马回答,“每个人的脸都记录着他们的经历。太阳升起来,已是新的一天,当那两条影子前来占有乐园时,我警告你,面包和黄油的要求将会带来惊人的变化。你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和乐园里的其他人闲聊,唤醒往日的记忆。”“哎呀,半人马,在这黎明与日出间的乐园,除了多萝西·拉·德西蕾之外再无别人。”

半人马耸耸肩。“或许你忘了。你显然没把本地居民放在心上。你已见到了一些短期拜访者,除此之外还有常年居住于此的各种虚幻生物。仙女们就住在南方,那儿还有矮人。你的右侧是女武神的领地,亚马逊人和犬头人是她们的盟友。与这三个国度争端不断的是她们的邻居芭芭雅嘎一家,莫菲替她们做饭,她们的君王是欧,一个即便提一提名字也十分危险的人物。北方居住着小精灵和饥饿者,他们的国王是克鲁海尔。我的族人由喀戎统治,生活在更北的地方。斯芬克司盘踞在远处的山上;喀迈拉如今老了,常被嘲笑;据说刻耳柏洛斯会在黄昏时分去拜访斯芬克司,我可不是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半人马,多萝西怎么会在这里?”“所有曾经被男人爱过的女人都住在这里,”半人马回答,“原因很明显。”“这话令人费解,朋友。”

涅索斯用前蹄敲了敲朱根的手背。“腐烂啦!命中注定成为小白虫的食物,随你怎样都无法改变。迟早会变成挣扎的苍白腐物,就像变质冒泡的牛奶。这么说也难理解,朱根。不过这是实话。”“我年轻时爱过的多萝西也是幻像么?”“我可怜的朱根,你曾经是个诗人!她是你的杰作。这儿的只是影子,高鼻子的金发小姐,愚蠢而轻佻,相貌平平——是你的创造力将那可怜的原型重新塑造!你该为自己骄傲。”“不,半人马,我无法为自己所做的蠢事骄傲,不过我也不后悔。你说我被自己制造的明亮影像愚弄了,我承认这有可能。至少,我有一个可爱的影子可以侍奉,而这个世上的其他男人还在气喘吁吁地追逐那些甚至都算不上漂亮的影子。我的心将留存着对那可人儿的记忆,直到生命终结。”“这其中自有深意,朱根。我们曾经在色萨利讲述的那个关于狐狸和葡萄的古老传说里也有深意。”“好吧,不过你瞧,涅索斯,现在统治着君士坦丁堡的皇帝偶尔也和我做点儿生意。是的,我可以告诉你他是靠什么登上了宝座——”“男人的手在攀爬中通常粘满污泥,”半人马评价。“‘朱根,’这个皇帝几个月前对我说,当时他坐在宫殿里,戴着皇冠,闷闷不乐,想在绿宝石生意上榨取我的合理收益,——‘朱根,我夜不能寐,因为那个傻瓜阿历克塞,他瞪大了眼睛脖子上套着绳索来到我的房间。我的瓦兰吉卫士肯定和那个蠢鬼勾结一气,因为我反复命令他们不许让阿历克塞进我的卧室,而他们没有服从我的命令。当一个人不得不忍受如此的烦恼,朱根,成为东方之王便不再是你所愿。’是的,这正是恺撒·法拉蒙德本人对我说的。我猜测那皇冠的阴影令他苦不堪言,尽管他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君王。我可不愿意做恺撒·法拉蒙德,不,我这个拥有自己的家庭和产业、受人尊敬的典当商可不愿那么做。这是个奇怪的世界,毫无疑问,而这个乐园里的东西却没什么新奇,都是那些不经意间在男人脑海中浮现的。”“唉,但你得明白,这乐园很快将被改造。瞧那儿,你或许能看见两个要求拆除这片神奇却无利可图之地的家伙,他们打算用大体合法的方式开发这个乐园的自然资源。”

远远地,朱根看见两个家伙从东方走来,他们的个头儿很高,脑袋从群山间冒出来,在尚未升起的太阳照射下闪闪发亮。其中一个是个苍白的巨人,面无表情,拄着支手杖。另一个则是乳黄肤色,油光满面,骑着头硕大的名叫欧德姆布拉的奶牛。“赶紧的,兄弟,用你的生命之杖,”黄巨人说,“这儿有很多事要做呐。”“唉,兄弟,这地方得好好修整一番才能达到我们的要求,”另一个叽咕着,“要是我知道该从哪儿着手,就让我被活烤了!”

当巨人们把他们那呆滞严肃的脸转向乐园时,太阳从黛青色的群山中跃出,两个巨人的影子交叠投在了乐园里。一瞬间,朱根看见这地方被那上英里长的细长影子压抑着,如同有些纹章上一条黑杠横穿过鲜亮的盾形图案一样。接着,万物的光辉抖动了一下,消失了,如同气泡破裂。

朱根正站在一片耕犁整齐的田中央,地里尚无任何作物生长。半人马还在他身旁,因为他的蹄子还在那儿,但似乎蹄子上的金色已在旅途中抹去。“看,涅索斯!”朱根大叫,“这乐园被弄得如此荒凉。噢,涅索斯,这么多可爱的东西怎能被如此糟蹋!”“否,”半人马说,“否!”他长啸一声,“否!”

朱根抬起眼,他发现自己的同伴并非半人马,而是一匹四处游荡的马。“这么说,你是动物,”朱根说,“极其普通的动物,驮着我来到这黎明与日出间的乐园?”朱根落寞地放声大笑。“无论如何,你给了我一件神奇的衣裳。现在让我来看看,你的辔头上刻着冠冕。我要把你送回贝勒加德的城堡,说不定海特曼·米歇尔会奖赏我。”

于是朱根骑上马离开这片不毛耕地。他们离开田垄来到一块告示前,告示上刻着奇特的红色和黄色字迹。

朱根驻足端详。“读我!”告示上这样写着:“读我,看看你能否读懂!你停下了旅途的脚步,只因我的召唤,追寻着不同寻常、滑稽可笑的事情。所以,尽管我微不足道,却没有谁见了我而不驻足。陌生人,我是宇宙的律法。陌生人,将属于律法的呈给律法!”

朱根觉得被欺骗了。“实在是个相当愚蠢的告示!它毫无意义,怎么可能是‘宇宙的律法’!任何无意义的律法都有失公平。”六发现萨瑞达是女性

冲着那愚蠢的告示打了个响指,朱根本可以掉马向东去贝勒加德,但他的马拒绝挪步。典当商决定将这视为一种征兆。“好吧,向前进!”他说,“以科西切之名。”于是朱根信马由缰。

就这样,朱根穿过一片树林,其间看见许多不值一提的东西。他来到一所像监狱模样的巨大石屋子前,想要歇歇脚。可是他四下找不到一个人影,便径直走进一间刚刚清扫过的大厅。这间屋子很沉闷,几乎空空荡荡,除了一张未加装饰的木桌子别无它物,桌上放了一把尺和一架天平。在桌子上方悬挂着一只柳条笼,内有一只蓝色的鸟,另一只柳条笼里有三只白鸽。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身着蓝衣,头上包着一条白手巾,正在分拣各色衣物。

她目光明亮,眼睑爬满皱纹。此刻,她抬起头看着朱根,皱巴巴的下颌微微颤抖。“啊,”她说,“有客人。日安,身着发光衣服的客人。这件衣服似曾相识。”“日安,老奶奶!我在寻找我的妻子,我猜她被魔鬼带走了,可怜的人!现在我迷路了,想来你屋檐下借宿一宿。”“很好。不过很少有人愿意来萨瑞达母亲家呢。”

朱根这才意识到他在和谁说话,心中忐忑不安,莱西们行事古怪,没一个可靠。

于是当朱根再次开口时,他变得异常恭敬。“您在做什么,老奶奶?”“漂白。过阵子我也该漂漂你穿的那件。我把所有东西的颜色都漂掉。你看这里的东西,都是这样。克罗托旋转着发光的丝线,拉克西斯把它们编成奇特的图案,很不可思议。但这些玩意儿经了我手就不再有色彩、美丽或是什么特色,和抹布没什么两样。”“我明白了,”朱根说,“您的力量与权势远胜世间一切。”

他即兴做了首歌,赞美莱西和属于他们的日子,不过更着重于赞美萨瑞达母亲的力量以及在星期三降临的毁灭。对于切弗格、乌托尼克和萨波塔,朱根给了他们应有的赞美,他也称颂皮亚汀卡和尼德卡造成的破坏足以令他们名留圣史。呵,但无人能与萨瑞达母亲相提并论,她是莱西们力量的源泉。其他人只是蚕食世俗之物,好似鬼鬼祟祟的鼠类;而萨瑞达母亲如沙漠风暴般摧枯拉朽,所过之处只剩一片废墟。

如此等等。这首歌谣算不上杰作,就算重做也未必会更好,不过颂词倒也自由奔放。老妇人用干瘦的手打着节拍,她皱巴巴的下颌颤抖着,缠着白手巾的头来回摇晃,薄薄的嘴唇现出自豪而愚蠢的微笑。“这是首好歌,”她说,“噢,是的,太精彩了!不过你没有提到我那掌管月亮日的姐姐潘德丽丝。”“星期一!”朱根说,“是的,我忽略了星期一,或许是由于她是你们之中最年长的,不过部分原因也在于我的歌谣仓促而就,不得不遗漏了潘德丽丝。当我见识了萨瑞达的力量,如何还能记得起其他?”“这倒是。不过,”萨瑞达母亲说,“潘德丽丝可能会不高兴,她哪天或许会放下那堆要洗的衣物,抽空和你聊聊。无论如何,我再说一遍,这首歌很精彩。作为回报,我告诉你,如果你的妻子的确被魔鬼掠走,科西切可以帮你。为了得到公正你必须去他那里。”“可是我如何才能去他那里,老奶奶?”“噢,那个嘛,你走哪条路并不重要。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科西切。只要不原地踏步就行。我告诉你这一点也是因为你的歌谣,这是首精彩的歌,以前从来没人替我唱赞歌。”

此时,朱根不禁好奇萨瑞达母亲究竟是怎样一个平凡的老家伙,她坐在他面前哆哆嗦嗦露齿而笑,脆弱地如同一片枯叶,她头上裹着一条普通的厨房毛巾,而她的法力却如此强大。“想想看,”朱根寻思着,“我身处的这个世界竟然由那些还不及我十分之一聪明的家伙掌管!我时常怀疑这完全不公平。现在让我看看,我的绝顶聪明是否当真无用武之地。”

于是朱根大声说道:“从无诗人为您写赞歌,对此我毫不奇怪。您如此威严,令那些蹩脚诗人望而生畏,他们自觉配不上这般伟大的主题。于是赞美您的机会就被留给了一个典当商,因为您创造了这世界的珍宝之后,正是我们这些人将它欣赏。”“你这么认为?”她显得更加高兴,“或许就是这么回事。但我奇怪,像你这样的优秀诗人怎么会当上典当商。”“哎呀,说真的,萨瑞达母亲,您这么想倒教我惊讶,因为我无法想到其它更适合弃笔诗人的职业。真的,干我这一行能见到形形色色的顾客呢!高贵的、低贱的、甚至谦谦君子都有囊中羞涩之时,于是庄稼汉没精打采地走进我的店铺,而公爵则私下里传唤我。我所认识的人、我所接触到的他们的生活,带给我一笔浪漫的交易。”“嗯,是的,的确如此,”萨瑞达母亲精明地说,“正是这样。但我不欣赏浪漫。”“此外,坐在店铺里,我静静等待来自世界尽头的礼物,男人们和女人们的所有珍宝迟早都会来到我面前。他们带给我曾属于女王的珠宝和精美装饰品,还有结婚戒指、印着婴儿小牙印的摇篮、银质棺材把手、或者是旧平底锅,他们把这一切统统带到我朱根面前。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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