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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2 21: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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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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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锦回文传

合锦回文传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合锦回文传作者:李渔排版:KK本书由当当数字商店(公版书)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

前秦符坚时,秦州刺史扶风窦滔妻苏氏,陈留令武功苏道质第三女也,名蕙,字若兰。智识精明,仪容秀丽,谦然自守,不求显扬。年十六归于窦氏,滔甚敬之。然苏氏性近于急,颇伤嫉妒。滔字连波,右将军于真之孙,朗之第二子也,神风伟秀该通经史,允文允武,时论高之。符坚委以心膂之任,备历显职,皆有政闻。迁秦州刺史,以忤者谪戍敦煌。会坚克晋襄阳,虑有危逼,籍滔才略,诏拜安南将军,留镇襄阳。初,滔有宠姬赵阳台,歌舞之妙,无出其右。滔置之别所,苏氏知之,求而获焉,苦加箠辱。滔深以为憾。阳台又专伺苏氏之短,谗毁交至,滔益忿苏氏。苏氏时年二十一。及滔将镇襄阳,邀苏氏同往,苏氏忿之,不与偕行。乃携阳台之任,绝苏氏音问。苏氏悔恨自伤,因织锦为回文,五彩相宜,莹心辉目,纵广八寸,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言。纵横反覆,皆为文章。其文点画无阀,才情之妙,超今迈古。名日璇玑图。然读者不能悉通,苏氏笑曰:“徘徊宛转,自为语言,非我家人莫之能解。”遂发苍头赍至襄阳。滔览之,感其妙绝,因送阳台之关中。而具车从盛礼,邀迎苏氏,归于汉南,恩好愈重。苏氏所着文词,五千余言,属隋李丧乱,文字散落,追求弗获。而独锦字回文,盛传于世。朕听政之暇,留心坟典,散帙之次,偶见斯图,因述若兰之多才,复美连波之悔过,遂制此记,聊以示将来也。如意元年五月一日,大周天册金轮皇帝制。第一卷璇玑图遗文传半宝风流种迟配俟佳人

诗曰:

传闻织女奏天章,谁道人间见七襄。

留得当年遗锦在,直教想煞有情郎。

话说自古及今,奇男子与奇女子皆大地英灵之气钟于色,而奇于才。古来有个绝世的奇女子,既具十分姿色,又具异样文心,异样慧手,造出一件巧夺天工的稀奇宝贝。这宝贝真是神物,在当时能使琴瑟乖而复明,夫妇离而复合。流传至几百年后,又做了一对佳人才子的撮合山,成就千古风流佳话。你道那奇女子是何人?便是窦滔之妻苏若兰。你道那宝贝是何物?便是苏若兰所织的回文锦。他成就的佳人才子是那一朝?却是唐朝梁生、桑氏的故事。在下如今且未表桑氏,先表梁生。将表梁生,须先把回文锦的缘由说与看官听。

昔秦苻坚时,武功人陈留县令苏道质生有三女。那三女之中只有第三个女儿蕙娘小字若兰,生得丰神绝世,真个似玉如花,更兼才情敏妙,精通诗赋,又复善于绣锦,工于机抒,十指中疑有仙气。父亲苏道质极其钟爱,为之择一快婿,乃扶风人,姓窦,名滔,字连波,系右将军窦真之孙,窦朗之子。其人仪容秀伟,才识超群,官拜秦州刺史。这两个真是一对夫妻。你道窦滔得了这等一个妻子,也十分够了。谁想人心不足,得陇望蜀,又私宠了一个善歌舞的美姬,叫做赵阳台,蓄于别宅。若兰知道了,心怀不平,立刻把阳台取回家来。因嗔怪丈夫瞒了他,故意将阳台凌虐。阳台受了些气,哭诉于窦滔。窦滔只道妻子嫉妒,便于夫妻情分上渐渐疏淡。后来升了安南将军,镇守襄阳,要携若兰赴任。若兰气忿不肯同去。窦滔径自同着赵阳台去了。一去经年,与若兰音问不通。若兰深自追悔,思量无以感动其夫,因想阳台不过以色伎见宠,我当以才情胜之。于是,独运巧思,织下一幅回文锦,名曰璇玑图。其图横竖八寸长,上织八百余字,却纵横反覆,皆成章句,字体点画无不五色相宜,莹心耀目,便是天孙机上也织不出这一幅异锦。当时,见者无不叹为奇绝,然不能尽通其章句。若兰笑道:“非我良人莫之能解。”遂遣苍头资至襄阳,送与窦滔。窦滔细细看了,既服其才情之妙,又见其诗中皆自叙寂寞悲凉,想念君子之意,因大悔悟。便把阳台遣归,发车徒盛礼邀迎若兰至任所同处,恩好比前愈笃。这便是琴瑟乖而复调,夫妇离而复合,全亏这幅璇玑图了。

后来这璇玑图流传世间,又有人把来依样刊刻了印板,传流后世。于是,多有文人墨士寻释其中章句也,有五言的,也有七言的,也有三言、四言、六言的,准于百首。总只寻绎不尽,正不知有多少诗在内,真是一件奇宝。若非绝世奇女子,如何造得出?只看古今来女子中极奇的,如唐朝武则天皇后,以女子而为天下主,改唐为周,自称金轮皇帝。他夸恃己之才,以为古来奇女子无过于我。独见我苏若兰璇玑图的刻本,十分叹服,特御制序文一篇颁刻行世,至今传诵。正是:

则天作序褒苏蕙,只为璇玑迥出群。

才调漫夸如意曲,离奇怎及锦回文。

则天皇后爱那璇玑图文字,用千金购求原图,收贮宫中,时常把玩。后因天宝之乱,此图失去,朝廷多方求觅,未获。至僖宗乾符年间,楚中襄州地方,有个孝廉,姓梁,名哲,号孟升。因赴公车下第而回。行至半路,偶到一酒馆中沽饮,忽见一个军人拿着半幅旧锦,问店主人换酒吃。店主人不肯换与他,互相争嚷。梁孝廉走将过去,取那旧锦来看时,却原来就是苏若兰织的回文锦字璇玑图,但只有前半幅,已失去了后半幅。梁孝廉见了便问那军人道:“这锦还有半幅,可也在你处么?”军人道:“只这半幅,我也在一处拾得的,却不知那半幅的去处。”梁孝廉道:“既如此,你只将这半幅卖与我罢!”当下将些银两付与军人,买了这断锦,携至家中,把与夫人窦氏观看。窦氏笑道:“此原是我窦家故物,合当付我珍藏。”梁孝廉道:“此锦向在宫中,因乱失去。朝廷屡次购求,无从寻觅。今幸为我得,但可惜只半幅,不知那半幅又流落在何处。待慢慢也留心访求,或者异锦仍当完合,那半幅也被我家获着,亦未可知。今且不可轻示外人,恐生事端。”自此,梁孝廉夫妇珍藏这半锦,等闲不肯把与人看,便是至亲至友欲求一见,亦不可得。正是:

至文留与知音赏,石鼓还须待茂先。

梁孝廉虽珍重这回文锦,然但能钦其宝,未能译其句,即幸得之,亦有何用?谁想他既得了一件非常之物,便生下一个非常之人。原来,梁孝廉有一子,名栋材,字用之,年方七岁,聪慧绝人,读书过目成诵,属文不假思索。一日,偶见了刻本的璇玑图,爱玩不已,便把前人寻绎不到的章句,另自绎出三十首。梁孝廉见之,大是惊异,因即将这半幅断锦付与他。梁生大喜,朝夕把玩,不忍释手。梁孝廉将儿子所绎的三十首回文诗夸示于人,一时你称我羡,都道:“梁孝廉家出了一个神童。”

这名儿扬开去,早惊动了本州的太守。那太守姓柳,名玭,乃长安华州人柳公绰之后,曾为殿中侍御史。因那时宦官杨复恭擅权,柳公为人鲠直,与复恭不合,求补外任,过左迁了襄州太守。当下,闻梁孝廉之子有神童之名,便着人去请他来相见,要面试他一试。梁孝廉与夫人窦氏恐怕儿子年幼,不敢便教他去谒见官长。到是梁生道:“太守既以礼来请,如何不去见他?”遂告过父母,同着来人,径至府堂,见了柳公。晋接之间,礼貌无失,应对如流。柳公道:“闻足下绎得璇玑图诗句,果有之乎?”梁生道:“偶逞臆见,绎得数首,恐无当于高明。”柳公便教取过纸笔,命梁生一一录出,一面取璇玑图的刻本来细细对看。果然,联合得天然巧妙,皆前贤纳绎所不及。柳公极其嘉叹,然犹心疑是他父亲所为,欲即面试其虚实,乃笑道:“我今欲将璇玑图为题,作古风一篇,足下能即走笔否?”梁生欣然领诺,便磨墨展纸,略不思索,一挥而就。其诗曰:

天孙昔日离瑶台,织成云锦流尘埃。纵横颠到皆堪句,鸿文五色真奇哉。自号璇玑诚不愧,大珠小珠相连缀。即今凭吊动人怀,何况当年旧夫婿。嗟哉阳台宠忽移,巧歌妙舞将奚为。纵令声技绝天下,难方尺幅琳琅词。独怪天章费紬绎,窦子安能尽识得。若能尽识个中文,恨不连波自诠释。两人相视应相笑,知音不与外人道。叹息人亡图仅存,后贤披拂空销魂。

写毕,呈与柳公观看。柳公看了,大加称赏道:“细观此诗,笔致合然,耸秀入古,虽使沈宋构思,燕许握笔,不是过矣。不意髫龀之年,有此异才。”遂改容敬礼,请入后堂,置酒相待。

饮酒间,柳公道:“足下诗才高妙,异日固当独步一时。但老夫尚欲试策问两条,以卜他年经济。”梁生起身道:“蒙童无识,何足以辱?明问既承,询及刍荛,敢不自陈葑菲,乞即命题,尚求教正。”柳公出下两个策论:一问用人,一问兵事。梁生不慌不忙,就席间对策二道,于用人策中,极言宦竖之害;于兵事策中,极言藩镇之害。语语切中时弊。柳公看了愈加赞叹,因问道:“宦官藩镇之害,毕竟当如何治之?”梁生道:“宦官乃城狐社鼠,若轻易动摇,恐遗忧君父,须善图之,方保万全。至于藩镇肆横,必用王师征讨,但兵难遥度,须临时权变,非一定之法所可拘也。”柳公点头道:“足下所言可谓深通国势,熟谙军机,将来定是文武全才,为国家栋梁之用,老夫便当表荐于朝。”梁生逊谢道:“黄口孺子,何敢有污荐犊?况小子之意,愿从科第进身,不欲以他途媒进。”柳公道:“足下大志如此,老夫益深钦羡。今且以胶庠为储才之地可也。”梁生逡巡称谢。席散之后,梁生告辞。柳公亲自送出府门而别。次日,便把梁栋材名字补了博士弟子员,送学肄业。梁孝廉欢喜,随即率领了儿子到府谒谢。柳公接见留坐,问起令郎曾有姻事否。梁孝廉答道:“尚未曾婚聘。”柳公笑道:“可惜老夫无女,没福招此一位快婿。”梁孝廉谢道:“豚子过蒙宠爱,无以克当。”柳公又极口称赞了一番。梁孝廉作谢而别。自此,梁生的神童之名大着,哄动了一个襄州。城中凡大家富户,有女儿的都想要招他为婿,议亲者纷纷的到梁家来说。正是:

凭你才高海内,必附贵者而名。

众人以耳为目,只为太守云云。

当时议亲者虽多,谁想梁生年纪便小却偏作怪,他因心爱了那璇玑图,遂发个誓愿,必要女郎的文才也像苏若兰一般的,方才娶他。你道人家女子,就是聪明的,也不过描鸾刺绣、识字通文而已。若要比这织回文锦的才思,却那里又有第二个苏若兰?所以,议亲者虽多,都不中梁生之意。父母一来道他年纪尚幼,婚姻一事还可稍缓,二来见他志愿甚高,非比寻常,择配须要替他觅个佳偶,不可造次。因此迟迟至十三岁依然未订丝萝。

梁孝廉有个嫡姊,嫁与本州秀才房元化,生一女儿,小字莹波,年方十二,略有姿容,稍知文墨。房元化时常与妻子梁氏私议,要把女儿中表联姻,就招内侄梁生为婿。只因见梁生志大言大,未敢启齿。不想梁氏偶染一病,因服差了药,竟呜呼哀哉了。房元化为痛伤妻子之故,亦染成一病,医祷无效,也看看不起。临危之时,特请舅子梁孝廉到卧榻之前,将孤女莹波托付与他,说道:“小弟无子,止此一女,今令姐既已告俎,弟又将登鬼录,此女无所依归,乞老舅念骨肉之情,领他到家去抚养。若令郎不弃寒贱,便可遣侍箕帚。如其不然,竟养作养女,另为择配,但使不至失所,弟于九泉之下,亦瞑目矣。言讫而逝。”

梁孝廉既受了房元化临终之托,又见他家境廉薄,后事无办,心中恻然,凡一应殡殓丧葬之费,俱代为支值。丧事毕后,便领甥女莹波到家。夫人窦氏正没个亲生女儿,今得甥女奉侍,甚是喜欢。莹波趋承膝下,礼貌亦无缺,窦氏愈加怜惜,直是亲生的一般。又见其举止仪容亦颇不俗,因想儿子栋材至今未有姻事,何不中表为婚,竟将甥女做了媳妇?遂把此意与梁孝廉相商。梁孝廉道:“前日姊丈临终之时,亦曾言及此,但恐孩儿所望太高,未必便看得甥女中意,你可试探他一探,看他如何说。”窦氏应诺,便唤梁生来,对他说道:“古人云:‘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你如今婚姻未就,是我父母身上一件未了之事。今你表妹莹波,颇有几分才貌,我意欲教你做个温太真,你道好么?”梁生笑道:“孩儿有愿在先,今表妹若果像得苏若兰,则玉镜之聘,固所不惜;若只如此平平才貌,恐非金屋中物。”窦氏道:“你休痴心妄想,苏若兰这般女子,旷代而生,不容有二,你若必要像得他的方与为婚,只怕一世不能有配,却不把百年大事错过了?”梁生道:“天既生才子,必生才妇配之,难道当今便没有苏若兰?只是未能便相遇乎。若不过其人,孩儿情愿终身不娶。”说罢,便去桌上取过笔砚来,题诗四句于壁间道:

天生彩凤难为配,必产文鸾便与谐。

断锦已亡犹可获,佳人那得不重来。

窦氏见梁生所言如此,又看了所题诗句,知其志不可强,只索罢了。谁想那莹波当初在家时,常听得父母说要与梁家表兄联姻,又闻父亲临终遗言也曾道及。后来过继到梁家,见梁生丰姿出众,心窃慕之,听说舅姆要把他与梁生配合,私心甚喜。及闻梁生嫌比他,不肯要他为妻,心中十分不乐道:“难道我便是个弃物?我看你明日娶的妻子是怎样一个天仙织女!”又怨怅梁孝廉夫妇两个,不径自作主,却甚凭孩儿嫌长道短。因想:“我亲生的爹妈死了,如今以舅为父,以舅姆为母,毕竟不着疼热,正不知明日把我配与什么人,”于是将承欢侍养的念头都放冷了。有一篇口号,单道那过继异姓人家女儿的没用处,且是说得好,道是:

惜如金,非生丽水,爱似玉,岂出昆冈。亲之待女,只是一般心意;女之视亲,偏有两样肚肠。一个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十分保护;一个谓他人父,为他人母,满腹凄凉。一个勉尔趋承,终嫌生强;一个见他侍奉,认做家常。必使受托苹蕠,方是真媳妇奉侍真舅姑;若但虚陪定省,不过假兄妹趋侍假爹娘。凭你作亲儿女在膝前,看他只有自父母在心儿上。

话说的虽则如此说,难道人家过继的儿女尽是没用的?天下尽有亲生儿女,爹娘竟受用他不着,反亏了过继的收成结果。所谓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人家父母也只为这个话头,所以过继儿女在身边,虽不知那个儿女的心里是怎地,若论父母之心,再没有个不尽的。即如窦氏把甥女莹波爱若亲生,既认做女儿,又欲配为媳妇,只因儿子不愿,遂不相强,非是他不能径自作主配合。他也道:“儿女婚姻乃百年大事,必须男女你贪我爱,异日方才夫妻和好。若两个里边有一个不愿,便使父母硬做主张配合了,到底不能十分和顺。在男子还可别选佳丽,更置侧室,那女子却不误了他终身?”所以,梁生既不愿以莹波为妻,窦氏便不强他,这不特任从儿子,亦是爱惜莹波的一片好意。当日,窦氏与梁孝廉商议道:“孩儿立志难强中表为婚,非其所愿,但急切那里有个十分才貌的女子来配他?姻缘在天,须索慢慢替他访求。如今且先与莹波定下了一头好亲事,庶不负他父亲临终之托。”梁孝廉点头道:“说得是。”便着人唤几个媒婆进来,把这话对他说了,教他在外边寻觅个好头脑。看官,你道莹波的姻事不像梁生这般拣择,定然是容易成的了,那知人情最是势利,打听莹波不是梁孝廉的亲生女儿,有高似梁家的,便不肯与他联姻;若低似梁家的,梁孝廉夫妇却又不肯为此。高来不成,低来不就,莹波的姻事也只顾蹉跎了。只因他姻事蹉跎,便又引出个中表议婚的头脑来。有分教:雀屏开处,招一个无行郎君;萱草堂前,添一个挂名儿子。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卷分解。第二卷梁家母误植隔墙花赖氏子权冒连枝秀

诗曰:

移花接木总来痴,到底螟蛉不是儿。

三寸热肠徒费尽,作成他姓得便宜。

却说莹波姻事高不成,低不就。也是他命里合该中表为婚,梁家的表兄既不愿以之为妻,恰好又遇着一个中表弟兄来与他作配。你道那中表兄弟是谁?原来,梁夫人窦氏还有一姊一妹,姐姐嫁与河东武官薛振威,生一子,名唤尚文,长梁生四岁。妹子嫁与本州富户赖君远,亦生一子,名唤本初,长梁生五岁。这两个都是梁生的两姨兄弟。那薛家乃薛仁贵之后,世袭武爵。薛振威现为兴安守将,家眷都在任所。那赖家却就住在本州,不比薛家隔远,因此与梁家往来稍密。不想赖君远初时殷富,后来家事渐渐凋零。不几年间,田房卖尽,夫妇又相继而亡,遗下孤子赖本初没处安身,只得去投奔一个族叔赖二老。那赖二老是个做手艺的穷汉,家中那里添得起人口?况赖君远当初兴头时,未必照顾着这穷族弟,今日怎肯白白的养那侄儿?意欲教他也学手艺。赖本初又道自己旧曾读书,不肯把手艺来学。赖二老想道:“他既不肯学手艺,我又养他不起,须打发他去别处安身才好。因想起梁孝廉的夫人是他母姨,何不竟送他到梁家去,要他母姨收养?”筹计已定,次日,便先到梁家来,央唤管门的老苍头梁忠将此意传达。夫人窦氏念姊妹之情,即把这话与丈夫商量。梁孝廉道:“我孩儿正少个伴读,他既有志读书,收他为子,与孩儿作伴也好。况扶植孤穷也是好事。”窦氏听了大喜,便择了吉日,着人往赖二老处接取赖本初到家。先令沐浴更衣,然后引入中堂拜见,认为义子。赖本初甚喜,即称姨夫为父,母姨为母,表弟为弟。窦氏并唤莹波出来,一发都相见过了。随命赖本初和梁生作伴读书。此时,赖本初的遭际恰与莹波一般。正是:

并似失林飞鸟,同为涸辙穷鱼。

一从父命倚托,一向母党依栖。

过了几时,梁孝廉见赖本初外貌恂恂,像个读书人,又执礼甚恭,小心谨慎,因到有几分怜爱他。窦氏探知其意,便与梁孝廉商议道:“赖家外甥,我收他为假子,不如赘他为养婿。现今莹波姻事未就,何不便把来配与他?”梁孝廉沉吟道:“此言亦是,但我还要看他文才何如,若果可以上进,庶不误了莹波终身,房家姊丈方可瞑目于地下。”两口儿正商议间,只见管门的老苍头梁忠拿着个帖儿来禀道:“河东薛爷的公子从兴安游学到此,特来拜谒。”梁孝廉接过帖来看时,上写着愚甥薛尚文名字。便笑对窦氏道:“又是一个外甥来了。”随即出厅迎接。那薛尚文登堂叙礼罢,即请母姨拜见。窦氏出来相见了,一同坐下,各各动问起居毕。窦氏道:“贤甥多年不见,且喜长成得这一表人材。”梁孝廉道:“老夫与贤乔梓,只因天各一方,遂致音问辽阔,今承贤甥枉顾,深慰渴怀。”薛尚文道:“家君荫袭世爵,远镇兴安,山川迢隔,亲故之间多失候问,今愚甥不才,不敢贪承世荫,窃欲弃武就文。久闻表弟用之的才名,如雷贯耳,因奉父母之命,游学至此。若得亲讲席,与用之表弟朝夕切磋,即是愚甥万千之幸了。”梁孝廉道:“至亲之间,同学相资,是彼此有益的事,且前日赖家外甥因父母俱故,亦相依在舍,今吾甥远来,吾儿不至独居寡保矣。”便叫家童书房中请两位相公出来,说:“河东薛相公到了。”二人闻之,急急整衣而出。彼此各道契阔。窦氏分付厨房中备酒接风。至亲五人欢叙至更深而歇。

自此,薛尚文与赖本初在东厢房下榻,与用之同堂学艺。正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有客戾止一薰一莸。梁孝廉原是个宿儒,待那两甥一视同仁,毫无分别。那知薛、赖两人读书则同,性情却异。这薛尚文是个坦白无私、刚肠疾恶的人。这赖本初虽外貌温雅,此中却甚是暧昧。一日,梁生读书之暇,取出自己平日着作及前所译璇玑图诗句,与两个表兄看,两个各赞诵了一番。梁生又说起所藏半锦,两个求来一看。梁生随即取出,又各赏鉴了一番。赖本初便道:“璇玑图向为宫中珍秘,后散失在外,寻求未获,今贤弟所藏,虽只半幅,然片锦只字,无非至宝。近闻内相杨复恭悬重赏购求此图,吾想杨公权势赫奕,正在一人之下,贤弟何不把这半锦献与杨公,到可取得一套富贵。”梁生未及回言,只见薛尚文正色厉声道:“赖表兄何出此语?杨复恭欺君罔上,罪不容诛,我恨不即斩此贼。读书人要明邪正,尔今在未进身之时,便劝人阿附权关,他日作事可知矣。”赖本初被他抢白了这几句,羞得满面通红,无言可对,但支吾道:“我是说一声儿耍,如何便认真。”梁生笑道:“弟固知兄戏言耳!吾辈岂贪慕富贵,趋炎附势者乎?”赖本初羞惭无地。正是:

一正一邪,闲日便见。

后日所为,于斯伏线。

自此,赖本初深怪薛尚文,薛尚文又深鄙赖本初,两下都面和心不和。梁生明知二人志行优劣不同,然只是一般相待。两个把文字来请教他,他只一样从直批阅。文中有不妙处,即直笔涂抹。赖本初却偏有心私,把文中涂抹处暗地求梁生改好,另自誊出,送与梁孝廉看。薛尚文却只将原笔呈览。梁孝廉看了,只道赖家外甥所作胜过薛家外甥。一日,梁生批阅薛尚文的文字,也替他随笔增删改窜停当。薛尚文大喜,随即录出。才录完,恰好梁孝廉遣人到来,讨文字看。薛尚文便把录出的送去。梁孝廉也便赞赏说道:“此文大胜于前。”赖本初闻知,十分妒忌,心生一计,要暗算他。原来,赖本初奸猾,凡求梁生改过的文字,另自誊出之后,即将原页焚烧灭迹。薛尚文却是无心人,竟把梁生所改的原页撇在案上,不曾收拾,却被赖本初偷藏过了。等梁孝廉到书馆来时,故意把来安放手头,使梁孝廉看见。梁孝廉见了,默然不语,密唤梁生去埋怨道:“你如何替薛家表兄私改文字来骗我。”梁生见父亲埋怨,他更不敢说出赖表兄文字也常替他改过的话。梁孝廉一发信定,薛尚文的文字不及赖本初。正是:

直道终为枉道算,无心却被有心欺。

一日,窦氏又对丈夫提起莹波的姻事,梁孝廉道:“我向欲于两甥之内,择一以配之。今看起来,毕竟赖家外甥的文才胜,可与莹波作配。”窦氏笑道:“莫说赖家外甥的文才胜,纵使两甥的文才一般,毕竟是赖家外甥相宜。”梁孝廉道:“这却为何?”窦氏道:“薛甥是贵家子弟,少甚门当户对的姻事?赖家外甥是无父无母依栖在人家的,急切没人肯把女儿嫁他。我和你雪中送炭。可不强似锦上添花?”梁孝廉点头道:“说的是。”两个主意定了,便教身边一个养娘张妪把这话传与赖本初知道。赖本初喜出望外,从此改称假父为岳父,假母为岳母。正是:

不须媒妁,不须行聘。

百年大事,一言为定。

赖本初既做了养婿,便分外亲热,不像薛尚文客气,相形之下渐觉薛尚文疏远了。薛尚文想道:“小赖的文才未必强似我,却被他用诈谋赚了这头亲事。”心中甚是不平。一日,出外散步而归,只见小厮爱童在廊下煎茶,口中喃喃呐呐的怨说赖官人不好。薛尚文唤问其故。爱童道:“赖官人常哄我到后书房去,弄我的臀,弄得我好不自在。”薛尚文大笑道:“原来,他外面假老实,却这般没正经。”爱童道:“他不但弄我的臀,连里面张养娘的臀也被他弄过。”薛尚文听说,一发疑怪,因细问其事。爱童道:“前夜我起来出恭,不知书房门怎地开着,因走到门边看时,月光下,只见张养娘像马一般的爬在地上,裙裤都褪在一边,露出臀儿。赖官人立着在那里弄,被我看见了。他两个吃了一惊,再三叮嘱我,教我不要说,赖官人还许把钱与我。如今,钱不见他的,却又要哄我到后书房去做甚勾当,好不识羞。”薛尚文听了,拍手笑道:“那张养娘不就是常出来的这老妪么,我看他年纪也有四十多岁了,怎还恁般风流。”爱童道:“他人老,性不老哩!”薛尚文呵呵大笑,便做下四句七言俚诗道:

老娘偷约小冤家,潜向书斋作马爬。

童子不知背水阵,对人错说后庭花。

又做四句五言俚诗单嘲赖本初道:

老赖真无赖,色胆天来大。

男女一齐来,老少都相爱。

薛尚文将这俚诗写在一幅纸上,正在那里笑。不期梁生走来,见了问知其事,失惊道:“不想赖兄做出这等没正经的勾当。然此丑事不可外扬,吾兄还须隐人之短,切勿宣露。”薛尚文应诺。过了一日,梁生另寻别事,教母亲把这张养娘打发了去,连爱童也寻别事打发去了。另拨一个家人管了门,换老苍头梁忠来书房伏侍。处置停当,把这些丑话都隐过,并不向父母面前说破,就在赖本初面前也略不起。正是:

少年老成,十分涵养。

处置得宜,汪洋度量。

薛尚文见梁生恁般处置,又忠厚,又老成,十分敬服。梁生又想:“表妹莹波既已长成,何不早与赖兄婢娘,省得这顽皮又做出甚事来。”正要将此意对母亲说,不想梁孝廉忽然害了痰症,中风跌到,扶到床上,动弹不得。慌得窦氏连忙请医调治。梁生衣不解带,侍奉汤药。过了数日,病势方稍缓,梁生乘间进言道:“莹波表妹既许了赖表兄,何不便与他成亲?父亲病势得此喜事一冲,或者就好了。”窦氏便对丈夫说道:“孩儿所言甚为有理。常言道:‘一喜免三灾。’今没有孩儿的亲事来冲喜,且把他两个来冲一冲,有何不可?”梁孝廉点头依允。窦氏便择个吉日,为赖本初毕姻。且喜莹波与赖本初夫妇甚是相得。薛尚文见赖本初成了亲,又做下一首《黄莺儿曲》嘲他道:

舅子是恩人,把新娘早作成。被中搂抱花枝嫩,养娘老阴,小厮后庭,从前杀火权支应。到如今,饱须择食,切莫乱偷情。

赖本初晓得薛尚文嘲他,十分恼怒,然笑骂由他笑骂,老婆自我得之。

光阴迅速,毕姻之后,不觉又过月余。时当试士之年,太守柳公出示考校儒童,赖本初报名应考。他一向已改姓梁,今却又使个见识,改名梓材,与梁栋材名字一例排行。薛尚文见赖本初赴考,便也要去考。赖本初道:“兄不是本州人,恐有人攻冒籍,深为不便。”薛尚文笑道:“小弟不该冒籍,兄也不该冒姓了,我在此游学,就在此附试,若有攻冒籍的,即烦梁家表弟去对柳公说了,也不妨事。”梁生道:“共禀车书,何云冒籍?兄竟放心去考,倘有人说长道短,都在小弟身上。”薛尚文大喜,随即也去报了名,候期考试。看官,听说从来冒籍之禁最严,然昔人曾有一篇文字,极辨冒籍之不必禁,却也说得甚是有理。其文曰:

既同车书,宁分畛域,夫何考试,独禁冒籍?如以籍限,谓冒宜斥,则宣尼鲁产,易为之荆齐而适宋陈;孟子邹人,曷为游大梁而入即墨?楚材易以为晋用,李斯易以谏逐客?苏秦易以取六国之印,马援易以邀二帝之侧?百里生于虞,曷以相秦穆之邦;乐毅举于赵,曷以尽燕昭之策?若云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宜从秦桧之言;将毋莫非王土,莫非王臣,难解咸丘之惑。愿得恩纶之下颁,特举此禁而开释。

薛赖二人等到试期,一同进考。柳公坐在堂上,亲自点名给卷。点至梁梓材名字,把赖本初仔细看了一看,便问道:“本州学士梁栋材可是你弟兄么?”赖本初忙跪应道:“正是梓材之弟。”柳公道:“我一向不闻他有兄,你可是他嫡兄么?”赖本初便扯谎道:“梓材正是他嫡兄,向因游学在外,故未及与弟子同叩台端。”柳公听说,遂将朱笔在他卷面上点了一点,记着了。正是:

说人冒籍,自却冒姓。既将姓冒,又将名混。只求龙目垂青,权把雁行厮认。

赖本初考毕回来,对梁生道:“今早柳公点名时,问及贤弟,我已说是嫡弟了,乞贤弟权认我做嫡兄,写个揭帖去荐一荐,方使我言不虚。”梁生欣然道:“我将薛、赖二兄都荐去便了。”赖本初见说二人同荐便不言语,次日,梁生取过揭帖来开写道:

治下本州沐恩门生梁栋材禀为恳恩作养事,

计开儒童二兄:

薛尚文,系表兄。

梁梓材,系嫡兄。

薛尚文见了拱手称谢。赖本初心里却好生不然,想道:“怎到把小薛开在前面?”沉吟了半晌,便问道:“这揭帖还是贤弟面致柳公,还是遣人去投?”梁生道:“父亲病势虽稍缓,尚未能起床,小弟不敢暂离左右,只遣梁忠去投了罢。”随即唤梁忠来,把揭帖封好付与,教速去投递。分付毕,自进里面侍奉汤药去了。梁忠看着赖本初道:“衙门投揭有常例,使用约费两,方却怎么处?”薛尚文便道:“此小费我当任之。”即取银一两付与梁忠收了。梁忠恰待出门,赖本初道:“衙门里有个书吏,是我旧相识,我今同你到州前去寻他。若寻着了,央他把揭帖投递,一发熟便。”梁忠道:“如此甚好。”便随着赖本初同到州衙前来。赖本初假意寻了一会,说道:“怎不见他,想必有公务在衙里承值,少不得就出来,须索等他一等。”因对梁忠道:“你不必在此久等了,老相公卧病在床,恐有使令,你可先归。这揭帖我自寻着那相识的书吏,央他投了罢。”梁忠见说,便把书与银都交付赖本初,先自回家去了。赖本初哄得梁忠,转身径到州前一个纸铺里,另换个揭帖,把薛尚文名字除去,单开一个梁梓材名字,去向衙门投下。正是:

如鬼如蜮,奸谋叵测。

任贤之人,到被空出。

看官,听说唐时制度没有学臣,凡秀才科举都是郡守举报,儒童入泮亦是郡守考选。柳公久任襄州,已曾将梁生举报两次科举,只因梁孝廉以其年幼,不肯教他去。梁生又道父亲年老,不忍远离,为此,两次都不曾进京应试。柳公见他不以功名易其孝思,愈加敬重。如今他开荐的儒童,那有不听之理?况前日点名给卷时,已曾留心梁梓材名字,今又见了揭帖,便把他高高的取了。报喜的报到梁家,赖本初十分欢喜。薛尚文竟落孙山之外,甚是扫兴。梁孝廉只道两甥同列荐犊,却一取一不取,还信是毕竟赖家外甥的文字好。次日,梁生免不得率领赖本初去回谢柳公。只见州衙前已悬挂白牌一面,上写道:

正堂柳、示谕营门员役:凡一应谢考新生,止收名揭,俱免参谒。

梁生见了,遂将梁梓材名揭与自己的谢揭都递与门官。门官见了梁生,便道:“今早老爷分付,若梁相公来,要面见的。”梁生听说,便教赖本初先回门官,一面入内通报。柳公传命,请入后堂相见。梁生见了柳公,先谢了他,然后从容言及表兄薛尚文曾求提拔,未蒙收录。柳公惊讶道:“前日贤契揭上止开得令兄,那姓薛的从未见教。”梁生心中疑惑,唯唯而别。出了州衙门,便唤梁忠问道:“前日荐揭可是你亲来投递的?”梁忠道:“前日赖官人同老奴来要寻什么相知的书吏,托他去投,因一时寻不见,打发老奴先回,他自己去投递的。”梁生闻言,已猜是赖本初偷换了原揭,便教梁忠:“你去问那衙里柬房书吏,说我前日荐揭上开写的儒童是一名,是两名,问明白了,快来回报。”梁忠领命去了。梁生回到家中,把柳公所言询问赖本初。赖本初支吾道:“贵人善忘,想必柳公失记了。”薛尚文便道:“吾闻柳公极是精明,如何会失记?”赖本初又转口道:“秀才人情听了一名,已为破格,如何听得两名?柳公不好直言回覆,故作此权变之词耳。”薛尚文只是摇头道:“这事有些跷蹊。”梁生道:“不须疑虑,我已遣梁忠到柬房去查问了,少不得有个明白。”

言未毕,梁忠已回。薛尚文忙问道:“你到柬房去,可曾查明么?”梁忠道:“柬房吏人说:‘柳爷发案时,先把真才取足了,然后将要听的荐书逐一查对姓名,填写在案。你家梁相公荐揭上止开得嫡兄梁某,并无别个。’老奴因想:此揭是赖官人当日亲自投的,岂有差池?还只怕柬房所言未实。那吏房见老奴迟疑不信,便道:‘原揭现在,你若不信,我把与你看。’老奴看那揭上时,果然只有一名,并没有薛官人名字在上,这不知是甚缘故。”薛尚文听了勃然大怒,指着赖本初骂道:“你这奸险小人,弄得好手脚。”赖本初涨红了脸,强辨道:“我当日原托一个熟识的书吏去投递,或者是他弄的手脚,你如何便恶口骂我?”薛尚文嚷道:“还要胡说!不是你弄的手脚,是谁?你道我恶口骂你,我若不看姨夫、母姨与表弟的面,今日便打你一个臭死。”梁生劝道:“薛表兄息怒,小弟人微言轻,就开两名进去,柳公也未必尽听,况吾兄大才,今虽暂屈,异日自当一鸣惊人,何必争此区区?”薛尚文道:“功名事小,只可恨抹杀了表弟一段美情。”又指着赖本初骂道:“你这短行小人,我到包容了你许多丑事,你却反暗算我。我薛尚文就不做得这襄州学生,也不辱没了我一世。”赖本初也嚷道:“拼得你去袭了职,做了武官,也管我不着,也不怕你摆布了我。”薛尚文拍掌道:“你试试着看,明日你摆布得我,我摆布得你。”梁生劝道:“亲者无失其为亲,故者无失其为故,二兄不必如此争竞。”说罢,一手拖了赖本初进去。薛尚文还气忿忿地,梁生又用好言再三劝解。次日,薛尚文唤原随的老仆收拾行李,谢了姨夫、母姨、表弟,要仍回父亲任所。梁生苦留不住,只得厚赠赆仪,亲自送出城外,洒泪而别。正是:

弃武来就文,就文又不可。

文字多迍邅,不如仍用武。

此时,梁孝廉病体未痊,梁生恐他病中动气,把上项事都瞒过了,不对他说。梁孝廉只道薛尚文因考试不取,没兴而去,那知这许多就里。赖本初自薛尚文去后,到喜得冤家离眼睛,从此时常背了梁生,私自到柳公处送礼钻刺。借了梁生的弟兄名色,不是去求批手本,便是求准状词。看官,听说凡钱囊的四皮不备,不能钻赖。那四皮?

第一是苦皮,花言巧语,转变得快;第二是脚皮,朝弛暮逐,奔走得勤;第三是面皮,宫府怠慢,偏忍得羞;第四是肚皮,衙役诟詈,偏受得气。

这回皮赖本初却也兼而有之,因此,柳公被他缠不过,只得略听他几件。一日,赖本初思量要寻个富家巨室的华馆来坐坐,因又想要去求柳公荐引。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奸猾之徒,忽地挨身富室;膏粱之子,不幸受害匪人。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卷窃馆榖豪家延捐友撞金钟门客造奸谋

诗曰:

自古薰莸不同器,物以群分方以类。

君子必与君子交,小人还与小人聚。

却说太守柳公是个清正的人,赖本初只管把俗事去缠他,始初减不过情面,勉强听了几件,后来缠得不耐烦了,被他怠慢了两次,连本初自己也觉厌了。因想:“荐馆乃斯文一道,不算俗事,若求他荐得个好馆,赚些馆毅,也强似出入公门。”筹划已定,遂于送节礼之时,把这话恳求柳公。谁想柳公听了,又甚不喜。你道柳公为甚不喜?原来,秀才求官府荐馆已成恶套,往往先自访得个殷实富户,指名求荐。官府便发个名帖去致意,那富户人家见是官府荐来的,恐怕不好相处,不敢聘请,却又难违官府之命,只得白白把几十金送与这秀才,以当馆榖,宛转辞谢。此风既惯,官府初尚发帖婉致,后竟出牌硬着。富户中有倔强的,或回称家中并无子侄,不要延师;或回称子侄年幼,不能就学;或回称已有先生在家;或回称不愿子侄读书;或回称这秀才与我有隙,借此索诈。如此这般回禀,遂把荐馆又弄做一件最可厌的事了。当日,柳公深知此弊,因即对赖本初道:“刺史非荐馆之人,荐馆非官长之事,此言再也休提。”本初抱惭而退。柳公既淡白了本初去,心中到念着梁生,想道:“他兄弟二人,一个竟是非公不至的澹台灭明;一个却如鱼中阳娇迎纶吸饵,何人品之不同如此?只因看了这日日来缠的,越觉那不来的有品了。”一日,又有一个秀才来送礼谒见,那人姓奕,名云,字生栋,是本州一个富家子弟,也是用荐书入泮的。柳公与他叙话间,晓得他家西席尚虚,因便把梁生荐与他道:“你学识未充,不可无明师良友之助。本州学生梁栋材是个佳士,何不去请教他?”奕云鞠躬领命。正是:

求荐不荐,不求友荐。既说不荐,忽然又荐。邑中另有高才,堂上自具别眼。

奕云领了柳公言语,回到家中,便与一个惯帮闲的门客时伯喜商议道:“我久闻梁栋材的名字,今又蒙太守相荐,便请他来做个相资朋友也好。但他是个孝廉公子,又在盛名之下,不知可肯出来处馆。”时伯喜道:“这不难,大官人可写个名帖付我,待我先到他家致意探他,若肯相就,然后致聘便了。”奕云大喜,便写帖付与,教他速去拜望了回报。伯喜领命而去。原来,这时伯喜乃来家最用事的帮闲门客,性极奸贪。栾云却信任他,每事必和他商议。向有一篇二十回头的口号,单笑那帮闲的道是:

帮闲的要走通脚头,先要寻个荐头。初时伺候门头,后来出入斋头。设事要来骗饭吃,讨个出头。抓着两个肩头,看着人的眉头,说话到忌讳处缩了舌头。酒席上惯坐横头,吃下饭只略动些和头。大老官忘了酒令,他便提头,大老官有罚酒,他便做个寄酒户头。与大老官猜枚,诈输几个拳头,席散要去讨个蜡烛头。若要住夜,趁别人的被头。陪大老官闲走,他随在后头;与大老官下棋,让几着棋头。大老官赌钱,捉个飞来头;大老官成交易,做个中人头。托他买东西,落些厘戥头;托他兑银子,落些天平头。托他与家人算账,大家侵匿些账头。总之,只帮得个兴头。若是大老官穷了,他便在门前走过,也不回头。

话说的,帮闲之辈,大人家原少他不得。难道都是这般贱相?其中原有好歹不同,若论歹的,逞其奸贪伎俩,设局哄骗大老官,莫说这二十四头,就比强盗也还更进一头。若是好的,他每事在大老官面前说几句好话,这些大老宫往往有亲友忠告善道说他不听的事,却被帮闲的于有意无意之间,三言两语,他到伏伏的听了。这等看来,帮闲的也尽会帮人干得几件好事。

莫笑他这二十四头,却到也头头是道。

闲话休提。且说时伯喜当日拿了栾云的致意帖,自己也写了个眷晚生的名帖,径到梁家来拜望,却值梁生不在家中。原来,梁生因父病未痊,那日要出外问卜,唤梁忠随着去了。只有赖本初在家。

当下便出来与时伯喜相见,叩其来意。伯喜将柳公称荐梁生、栾云托他致意的话备细说了。本初想道:“我本求柳公荐我,不想到荐了他。”因便心生一计,对伯喜道:“舍弟蒙栾兄错爱,又承老丈赐顾,足感盛情。今偶他出,有失到展。归时,当商酌奉覆。”

伯喜道:“在下只道先生就是用之先生,原来却是用之先生的令兄,不敢动问名号。”本初道:“贱名梓材,贱字作之。”

伯喜道:“适间不曾另具得一个贱刺来奉拜,深为有罪。令弟回府千乞鼎言,在下明日来专拜先生,便讨回音也。”

本初便道:“不劳尊驾再来,明日学生当造宅拜覆,请问尊居在何处?”伯喜道:“舍下只在郡治之西一条小巷内,但怎敢劳动台驾?还是在下来候教便了。”说罢起身,告辞而去。

少顷,梁生回家,本初把这话与他说知。梁生沉吟道:“父亲有病,小弟正要侍奉汤药,如何出去处得馆?”本初便道:“我看起来这馆原不是贤弟处的,那栾兄既慕贤弟之名,又奉柳公之命,便该亲来拜谒,如何只遣门客代来?这就是不敬了。此等膏粱子弟难作缘,不如决意回了他罢。”梁生道:“说得有理,明日待我去答拜那姓时的,就便回他。”本初道:“栾生栋既不自来,贤弟亦何必亲去?今日那姓时的原只见得我,明日也待我替你去走一遭罢了。”梁生道:“如此最好。”便写个致意回帖,并答拜的帖,付与本初。

次日清晨,本初取了二帖,又暗写自己一个名帖藏在身边,也不唤人跟随,径自往郡西小巷内寻问时家。恰好在巷口遇见了时伯喜,揖让到家中,叙礼毕。伯喜看了拜帖说道:“在下今日正要造宅,候领回音,如何反劳大先生先旆?昨所云,未知令弟尊意若何?”本初道:“舍弟因家君有恙,奉侍汤药,不便出门,特托学生来奉覆,别有计较。”

伯喜道:“家事从长,既有大先生在宅,尊大人处可以侍奉,令弟便出门也不妨。”

本初道:“虽云舍弟,实是内弟。学生本姓赖,因入赘梁家,故姓了梁,其实内父止有内弟一子,所以不要他轻离左右。内弟若来就馆,恐违父命,若不就,是又恐负了栾兄盛情,并虚了郡尊雅意。今有一个两全之策在此。”伯喜道:“请问有甚两全之策?”本初道:“内弟之意欲转荐学生相代,学生算来到有几件相宜处,一来内弟自幼娇养,从未出外处馆,不若学生老成,处馆得惯,就是如今在内父家中与内弟相资,也算处馆;二来内弟如今纵使勉强应承,却因内父有病常要归家看视,不若学生无内顾之忧,可以久坐;三来来兄见爱内弟,不过要请教他文字,今他的文字都有在学生处,况学生若就馆之后,内弟亦可时常到馆中来,是栾兄请了一个先生,却就不请了两个先生回来?栾兄若请了别人,恐拂了柳公之命,今晓得就请了梁某的弟兄,柳公也自然欢喜。”

伯喜道:“这都见教得极是,少刻便当把这话面致栾大官人。”本初携手称谢,起身告辞。临别,又执着伯喜的手,低低嘱咐道:“此事全赖老丈大力,学生是贫士,不比内弟无藉于馆,若得玉成,不敢忘报,聘仪之外,另当奉酬。”伯喜听说,满脸堆笑道:“说那里话?既承见教,自当效力,明日造府答拜便来奉覆。”本初道:“不劳尊驾答拜,学生在梁家也只算客边,且待就馆后,尊驾竟过馆中一谈可也。明日学生再当到宅来候回音。”伯喜领诺。

本初回到家中,在梁生面前并不说起,至明日,又私往时家去了。本初才出门,在门首遇见了,迎着笑道:“已有回音,正要来奉覆。”本初忙问:“如何?”

伯喜请本初入类坐定,说道:“昨日别后,就往栾大官人处细述先生所言,栾大官人初时还有些疑惑,是在下再三撺掇,方才依允,约定明日来送聘也。”本初大喜,极口称谢而别。回来对梁生说道:“今日我在路上遇见了那时伯喜,他说栾生栋因你不就他的馆,又要求聘我,你道可该应他么?”梁生道:“兄与弟不同,尽可去得。”本初假意踌躇道:“岳父有病,我亦当尽半子之职,侍奉左右,岂可忽然便去?况向与贤弟朝夕追随,也不忍一日疏阔。”梁生道:“这不妨,馆地只在本地,又不远出,且晚归家,原可常常相聚。”本初道:“既是贤弟如此说时,明日他来送聘,我只得受了。”

次日,栾云果然使人送聘来帖,开聘仪三两。又有两副请启:一请本初赴馆;一请梁生赴宴。本初便问梁生道:“他请贤弟吃酒,可去么?”梁生道:“我既不就他的馆,怎好去吃他的酒?辞了罢。”本初即替梁生写了个辞帖,并自己回帖,打发来人去了,便袖了这三两聘仪,潜地到时家,送与伯喜说道:“这个权表薄意,待节中束仪到手,再当重酬。”伯喜道:“将来正要相处,尽可互相周旋,被此照顾,何必拘此俗套,这个决不敢领。”本初再三推与他,伯喜假意辞了一回,便从直受了。看官,听说先生处馆,原是雅事,赖本初却用这等阴谋诡计,好似军情机密一般,又极卑污苟贱。有一篇笑荐馆的文字,说得好。其文曰:

师道之尊无对,儒行之贵居多。虽不必贫贱骄人,使东家畏其已甚,亦必待童蒙求我,庶西席不至卑污。慨自先生之贱,由于不肖之夫。失馆比于丧家,不惜屈身而就;谋馆犹之夺地,务要极力而图。探得主人势利,便讨个大字帖来荐荐;若问先生着作,随写篇小题文去睃睃。甚至钻及内戚,问及家奴,央及门客,托及媒婆。愧尽先生体面,成甚师长规模,不思陋巷簟瓢,在家尽堪自适。闲云野鹤,何天不可婆娑。况乎号曰人宗品望,奚似称为夫子身分。若何如但哀其穷收之己尔,岂日重其道事之,云乎必也。若有莘应商王之聘,南阳邀先主之过,三徽乃至,再速始孚。然後绛帐悬而观瞻震悚,青毡坐而道范巍峨。拜宣尼于泗水,尊子夏于西河。问文中子之函丈,收季常氏之生徒。琴瑟在前,馆人弗敢漫问乎?业屡墙木,勿坏沈犹,不得轻累以负刍。叹息此风之已邈,徒伤挽近之流波。

赖本初自到馆之后,一味逢迎栾云之意,宾主甚是相得。凡有庆吊诗文,栾云意欲求梁生做的,托本初去转求,本初便暗自胡诌几句,只说是梁生所作。栾云于文墨里边原不甚通晓,那知是假是真?或送些润笔之资,都是本初袖了。奕云常要具帖往拜梁生,本初恐梁生与栾云相知了,出了他的丑,便私对时伯喜道:“内弟为人颇性傲,就是前日承老丈光顾了,他也不肯自来答拜。今栾兄若去拜他,他或者竟置之不答,到在学生面上不好看。”伯喜听说便止住了栾云,不要他到梁家去。梁生一来因父病不敢暂离,二来见栾云不去拜他,便也不肯先来。自此,不但栾云不曾与梁生见面,连时伯喜也从不曾认得梁生。正是:

阚不带俏,恐分其好。

钉住鬼门,小人诀窍。

赖本初在栾家不过笔札效劳,原没甚馆课。大约文事少,俗事多。本初却偏喜与闻他家的俗事。当初,栾云只信得一个时伯喜,如今又添了一个赖本初,凡是他两个的言语,无有不听。本初便与伯喜串通,一应田房交易,大家分些中物后手。或遇词讼,本初又去包揽说合,打发公差,于中取利。不勾几时,囊中有物了。你道他前日投奔族叔赖二老的时节,若非梁家提拔,那有今日?他却不知感恩,反怕人知其底里。一日,正在馆中坐地,只见一个青衣小后生走来唱喏道:“赖官人还认得我么?”本初看时,原来却是梁家的旧仆爱童。因惊问道:“你如何在此?”爱童道:“小人自梁家出来之后,便央唤时伯喜官人引到这里栾大相公处投靠的。”本初道:“原来如此,我一向怎不见你?”爱童道:“向奉主命在乡间讨账,故不曾来拜见官人,今喜得官人在此坐馆,乞在主人面前添些好活,照顾则个。”本初道:“这个自然。”因又问:“你今叫甚名字?”爱童道:“小人本姓钟,如今官名叫做钟爱。”说罢自去了。本初想道:“我的底蕴都在此人肚里,他若住此,于我不便,须设法弄他去。”正是:

曾做梁家子,曾受梁家恩。

怕提梁家事,厌见梁家人。

过了一日,便私对栾云道:“尊使钟爱原系内父家旧仆,因偷盗了东西,逐出去的。前日,伯喜兄不知其故,所以引他到府上投靠,若据愚意,此人不可收用。”栾云听了这话,随即写下一只革条,贴出门上道:

本宅逐出家奴钟爱,不许复入。

钟爱只道本初思念旧情,在新家主面前照顾他一分,谁想到被撺唆逐出。他恨了这口气,也不再去投靠人家,竟往别处投军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赖本初在奕家鬼混了几时,已积得许多银子,家中又不要他盘费,妻子莹波又得了窦氏若干嫁资,又自做些针指,颇有私蓄。常言道:“手头肥,脚头活。”本初暗想:“我既有资本,尽可自去成家立业,何必更依附他人?”于是,便有脱离梁家之意。此时,梁孝廉卧病不痊,日事医祷,家业渐替,僮仆亦渐散,止留得梁忠老夫妇两个。本初见这光景,一发要紧迁移开去,私与妻子商议。看官,你道莹波若是个有良心的,便该念及母舅与舅姆,就是你夫妻两个的义父、义母。当初,抚养婚配,恩谊不薄,今日岂有忽然便去之理?况义父现病在床,义母亦已年老,即使要去,也须奉侍二老者天年之后,丧终服阕,然后从容而去,亦未为迟。如何一旦便要分离,难道梁家如今萧索了,就过了你穷气不成?莹波若把这几句情理的话说出来,也不怕丈夫不听,谁想他却与丈夫是一样忍心害理的。当下,见丈夫商量要去,便道:“你所见极是,今若不去,他家日用不支,必要累及我们贴助。俗语说得好:帖他不发迹,落得自家穷。不若急急迁移开去为妙。”本初听说,大喜道:“我一向要去,只怕你心里有些留恋,不料你与我这般志同道合,但今且莫说破,等我停当了去处,那时竟去便了。”计议已定,便去寻间房屋。恰好栾家有几间空下来的租房,本初遂对栾云说,要借来暂住。栾云许允。本初便暗地置买家伙什物,件件完备。忽一日,同着妻子辞别了梁孝廉、窦氏与梁生,便要起身。窦氏见莹波忽地要去,潸然泪下,依依不舍。梁生也因与本初相处已久,今日留他不住,甚觉惨然。偏是本初与莹波略无依恋之情,收拾了房中细软,一棒锣声,竟去了。正是:

昔年异姓称兄弟,今日无端束装去。

谷风习习可胜嗟,恐惧惟宁安乐弃。

梁孝廉病中见本初夫妇去得不情,未免心中悲愤,病势因愈沉重,看看不起。临危时对窦氏说道:“莹波甥女、本初外甥,我已恩养婚配,今他虽舍我而去,然我心已尽,不负房家姊丈临终之托,亦可慰赖家襟丈地下之心,我今便死,更无牵挂。但我止生一子,不曾在我眼里聘娶得一房媳妇,甚是放心不下。我死之后,莫待孩儿服满,如有差不多的姻事,不妨乘丧纳聘。”又嘱梁生道:“汝当以宗祀为重,切勿再像从前迟疑择配,致误百年大事。”言讫,瞑目而逝。窦氏与梁生放声大哭了一场。勉强支持丧事,一面讣报亲友。赖本初与莹波直至入殓之时,方来一送。才殓过了,莹波便先要回去。窦氏欲留他作伴几日,莹波只推家中没人,乘闹里竟自上轿去了。窦氏着恼,因在本初面前发话说:“他不但是女儿,若论你是义子,他也算是媳妇,难道在此守丧也守不得一日?好生没礼!”本初听了,竟不替妻子陪话,反拂然不乐。梁生与他商议丧事,问他丧牌上如何写,本初恐怕把他梁梓材的名字一样写在上,要他分任丧中之费,便说道:“这自然该老舅独自出名,若把我名字续貂于后,反觉不必。”梁生会其意,凡丧牌、丧帖,只将自己出名。治丧之日,本初只在幕外答拜,丧中所费一毫不管。至七七将终,方写个缌麻赘婿的帖儿,送奠金三两。梁生欲待不受,恐他疑是嫌少,乃受了奠金,璧还原帖,说道:“至亲无文,用不着这客套。”正是:

本初原是旧本初,昔日何亲今日疏?

堪叹负心满天地,教人详味绝交书。

七终之后,窦氏依丈夫临终之命,急欲为梁生议婚。谁想,人情势利,当初问了梁神童之命,只道他取青紫如拾芥,后来见他两次科举都不去应试,便觉失望。况当初还重他是孝廉公子,又是太守敬爱的。今孝廉已没,太守柳公此时亦已解任而去,一发看得无味了。正是:此一时,彼一时。昔年议婚,凭你拣来拣去,千不中,万不中,却偏有说亲的填门而至。到如今,莫说你不肯将就,便是你肯胡乱通融,人却到来嫌你。那些做媒的,影也不上门来了。窦氏见这般世态,心中忧恼,染成一病。医祷无效,卧床不起。时当埋怨孩儿,一向艰于择配,错过了多少好亲事。又想:“当年若竟把养女莹波做了媳妇,他今未必待我这般冷落。”梁生伏在床前,再三宽慰,争奈老人家病中往往把旧事关心,每提起赖家夫妇负义忘恩,便扶床而叹,追悔昔日收养假子、假女,总没相干。又复自疑自解道:“若论别人的肉,果然贴不上自身的,但我原不曾收养陌生人,一个是丈夫面上来的瓜葛,一个是我面上来的姻亲。一个总不算女儿,也是甥女兼为甥妇;一个纵不算儿子,也是甥婿兼为外甥,不当便把我等疏远。”自此,常常歉歔怅恨。到得病已临危,却又想念莹波,要接他来见一面。不料莹波向因窦氏发作了他,心怀嫌怨,不来问病。今去接他,只推身子有恙,不能出门,竟不肯来。窦氏长叹一声,满眼流泪而逝。正是:

临死凄凉徒自受,半生心力为人劳。

梁生哀痛之极,哭得发昏,亏梁忠夫妇救醒。入殓治丧,莹波都托病不来。赖本初也直至入殓以后,方才来送。治丧之日,连幕外答拜也都免了,只穿了白衣陪宾效劳而已。前番送奠金三两,此番又减去一两,止送二两,封简上竟写甥婿赖梓材具,并不写缌麻赘婿了。梁生又悲又恨,将封儿扯得粉碎,掷还他奠金,说道:“人之负心,一至于此。”本初见梁生发话,便忿然而去。自此,再也不到梁家门上来了。看官,听说人道假儿、假女,只有自己父母在心上。今赖本初与房氏莹波原没姓赖、姓房的眷属和他来往,却缘何忘了梁家?况梁家这段姻缘,本是他父母面上来的,他若想念父母,断不忍忘了父母面上的亲戚。只为他先忘了父母,故把父母面上的亲戚也都抹杀。正是:

既忘窦与梁,并无赖与房。

疑彼贤夫妇,皆出于空桑。

本初既与梁家断绝往来,便只在栾家馆中寻趁些头脑,为肥家之计。此时,又值宾兴之岁,郡中举报科举,太守柳公既去任署,用的是本州司户,栾云夤缘了一名科举。本初便撺唆他贿买科场关节。原来,唐朝进士及第,其权都在礼部,买关节的都要去礼部打点。一日,栾云步到书馆中,只见时伯喜在那里与本初附耳低言。栾云问他说甚么,本初便一手挽着栾云,一手招伯喜,同到一个密室里,对栾云道:“方才老时访得个极确的科场关节在此,兄可要做?”栾云问:“是何关节?”伯喜道:“礼部桑侍郎密遣他舅子聂二爷在此寻觅主雇,若要买及第,这是个极确的门路。”栾云便问本初道:“这头脑果确否?”本初道:“那桑侍郎讳求,号远扬,蜀中绵谷人,前科曾与试过的,若果是他那里来的关节,自然极确。”栾云听说大喜,便问了聂二爷的寓所,同着本初、伯喜径去拜他。只见那聂二爷衣冠华美,体态阔绰,一口长安乡谈。栾云叙过寒温,便教本初、伯喜与他密商此事,问价多少。聂二爷开口讨五千两。本初、伯喜于中再三说合,方讲定三千金,约他明日到栾家立议。次日,聂二爷带着几个仆从到栾家来,栾云盛席款待,立了合同议单,本初、伯喜都书了花押。栾云将出现银三千两,同往一个熟识的典铺里,兑明封贮、各执半票,俟发榜灵验时,合票来取。议得停当,聂二爷方把关节暗号密授栾云,又说道:“我今差人星夜到京支会家姊丈桑侍郎也。”言罢,自回寓所去了。栾云议定了这件事,只道一个及第进士稳稳在那里了,心中欢喜,回家与本初、伯喜欢呼畅饮,一连饮了两日。到第二日,饮至二更以后,忽见管门的家人拿着一封束帖来禀道:“方才有人在门外呼唤,说有甚书札送到。小人连忙去开门,那人已从门缝里塞了一封柬帖进来,竟自去了,正不知是谁家的。”栾云道:“半夜三更,如何有人来递书?”一头说,一头接那柬帖来看,却封得牢牢的,封面上写道:“栾大相公亲启。”伯喜笑道:“那下书人好粗鲁,这时候来递的书,自然有甚紧要事立候回书的了,如何门也不等开,便匆匆而去?待他明日来讨回书时,偏要教他多等一等。”家人道:“小人方才问他即要讨回书的。他说,不消了。”本初道:“却又作怪,既不消讨回书,定是没要紧的书札,为何半夜三更来投递?”栾云道:“待我拆看便知端的。”随即扯开封儿。看时,那里是甚书札,原来是个不出名的没头帖,上写着二十个字道:

关节买得好,被人知道了。

拿住三耳人,这场祸不小。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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