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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3 20:5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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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家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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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繁华梦(三)

海上繁华梦(三)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海上繁华梦(三)作者:孙家振排版:情缘出版时间:2018-12-20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十五回 牢笼有术莲子侬心来去不由藕丝郎意

话说杜少牧听颜如玉说出巫楚云果然已做了潘少安,不由不心怀醋意。后见如玉风姿娇艳,态度温存,动了一个移花接木之心,暗想:“少安做得楚云,难道我做不得如玉?”并且要把从前爱楚云的心思,一齐移在如玉身上,将来娶他回去。因此移步回至床前,捺住了气,强作欢容,对如玉道:“你莫发急,我此刻不去就是。但我有一句话要与你说,不知你依是不依?”如玉道:“有甚么话,你且说来,依得的自然依你,依不得的再说。”少牧道:“你与少安是很相好的,论理我这句话不该出口。但恨少安太不讲理,瞒着我与楚云往来,绝不念朋友交情。我想此刻就在这里吃个双台,从今日起,常在你那边走走,略出我心头之气。不知你可答应得来?”如玉踌躇道:“我们做妓女的,虽说朝张暮李,没甚要紧,但姓潘的将来知道此事,只怕有些不便,断使不得。”少牧道:“姓潘的他做楚云不怕我与他吃醋,我反怕他不成!”如玉道:“不是说你,须知道我要为难。”少牧道:“你又没有嫁他,他也没有包你。妓女挂了牌子,那个客人一做了他,便不许另做别人!为难甚么?若说你明晓得我与他是个朋友,不该再做,那是他自己先剪了人家的边,人家才还报他,打甚么紧?”

如玉道:“话虽如此,你此刻要在这里吃酒,莫非一时之火罢了。到得后来,自然仍要回到楚云那一边去,那时我们好好的姊妹,为你这一台酒,岂不伤了和气!”少牧发恨道:“楚云那里,我断断不去的了。他既与姓潘的这样要好,我还去讨甚么嫌?不过我做了你,那姓潘的以后却也不准他往来。好在前节的局帐,谅来多已还清,今天只吃了一台酒,叫了几个堂唱,这么样罢,那些钱多是我姓杜的认罢。”如玉听罢,把手一松,向里床拿了一件湖色绉纱小夹袄儿穿在身上,又取了一条元色绉纱夹裤,到被窝里去穿好了,将被一揭,扒下床来。把妆台上点的洋灯拈旺了些,在洋镜旁边,拿出一面小手镜、一只小牙梳来,掠掠鬓脚,一面对少牧说道:“你此刻气头上的说话,怎能作得你准?我起来了,陪你在这里坐一刻儿,等天明了回栈去罢。以后还是好好去做楚云,莫要到这里来。”

少牧初时见他起身,只道允了,后来听得还是这样的说,认做当真不许他在此吃酒,觉得如玉的身分比着楚云高出数倍,一心一意的愈要做他,说:“是天快明了,我这双台随你甚样,今夜一定要摆。莫说讲的多是气话,作不来准,若是吃过了酒,再到楚云那边,我来发个盟誓你听。”如玉听到这句,慌把镜梳一放,将手向少牧嘴上一掩,道:“毒时毒月,你说甚的!我就许你吃酒可好?”少牧始欢喜道:“许我吃酒,我就不往下说。”如玉道:“男子汉动不动发甚么誓!只要你真个做我,休得有口无心,像那姓潘的,东也去钻,西也去钻,那就是了。”少牧道:“姓潘的共做多少相好?要好的人,除了你与不要脸的楚云,还有那个?”如玉道:“他的相好,做一个要好一个,也记不清共有几个。”少牧点头道:“这都是他生得好一副白嫩脸儿。”如玉道:“这又是句甚么说话!我偏不喜欢他那副滑头滑脸的样儿,才与我心中有些不合,新近去做楚云。往后你莫再说。”

少牧道:“闲话休提。既然你应许我吃酒,快快喊将下去,不瞧瞧天已亮了?”如玉道:“吃酒可要请些客来?”少牧笑道:“这时候回的回了,睡的睡了,那里头去请甚客人?”如玉道:“你一个人独吃双台不成?”少牧道:“自然是一个人坐坐罢了,当真要吃甚东西?”如玉道:“本来这时候,厨房里也没有好菜的了,且喊下去,看他们拿甚菜来。”遂回头叫小大姐去唤跟局的张家妹起来,说杜二少爷在此吃酒,叫他到楼下去关照一个双台。小大姐答应自去。不多时,张家妹回来覆道:“厨房里说,菜没有了,只好将就些儿,对不起二少爷,下次补情。”少牧连道:“不妨,不妨。”只见相帮上楼,排开桌子,端上菜来。那碟子却还整齐,不过热炒不甚新鲜,大约是夜间台面上剩下来的。少牧要如玉陪着同吃,如玉依言坐下,又叫张家妹与小大姐也两横坐了,共是四人一桌。上了一只鱼翅,一碗白木耳汤。少牧要去叫楚云的局,使他到来看看,被如玉阻住不许。

上到第五道菜,少牧分付不要上了,给过下脚,即将台面收去。其时,天已大明,少牧起身要行。如玉说此刻出去,身子最易受寒,不许他走。张家妹道:“二少爷昨晚吃了一夜的酒,身体谅来疲倦,何妨就在床上略睡片时,养息养息,再回栈去。”口说着话,把床上被褥重新铺过,催他快睡。少牧遂乘机住下,与如玉在枕上边又讲了好些知心的话。

这一觉直到旁晚方醒。起来梳洗过了,给了三十块钱住夜下脚。张家妹等满心欢喜,晓得这户客人甚好,自然巴结万分。如玉当日且不抄他小货,要先把这人收伏住了,慢慢的与他开口,免他依旧去做楚云。这是名妓手段。比不得没用妓女,一接客人便要砍他斧头,砍得客人害怕,以后就绝迹不来。但是此种妓女他不来算计着你则已,若来算计,不是数十块钱的事,下手必定甚辣,也比别人不同。少牧却见他不来要长要短,自己过意不去,反问他可要买甚东西,如玉一口回绝。给他一百块钱钞票零用,也不肯收,只说:“现时没甚用处。”少牧愈见得与楚云相形见绌。

这日起来之后,本来要想回栈,谁知如玉要到天仙看戏,留他吃了夜饭,一同前去。先差相帮到戏馆里定了一间包厢。少牧问:“天仙今夜唱的是什么戏?”张家妹道:“是三麻子、小连生、赵小廉的《铁公鸡》头本。”少牧道:“这戏好么?”如玉道:“丹桂的《查潘斗胜》、天仙的《铁公鸡》,多是拿手戏儿,那一家盖招得来?”少牧道:“《铁公鸡》是甚戏文?”张家妹道:“是长毛戏。三麻子扮向大人向荣,小连生扮张国梁,赵小廉扮张玉良,董三雄、诸寿卿、周来全、赵洪小各人扮长毛,真是再像没有,再好没有。”少牧点点头儿。

三个人言谈有顷,相帮端进饭来,见乃是四盆一碗的堂菜,另外一碗全鸭,一碗火腿。这是院子里的规矩,隔夜那一个先生房中有了台面,明日厨房里开饭,本家必定关照添两碗菜送进房去,名为加菜,乃抬敬先生的意思。如玉瞧了一瞧,对张家妹道:“这菜怎能吃得?就是加菜,也是隔夜席面上余下来的,五月里的天气,不吃为妙,你们撤到后房去吃罢。可取聚丰园的折子,叫他们送一碗清汤虾仁,一碗醋溜黄鱼,一碗咸菜笋汤,带两碟排南白斩鸡来。”张家妹答应,自去料理。

不多一刻,菜已送来。少牧正要与如玉同吃,夹忙里有人来叫堂唱。张家妹问楼下相帮,是那个客人叫的,甚么地方。相帮回说:“姓潘,到一家春。”如玉听得,回称“转局过来。”少牧问:“可是少安?”如玉道:“姓潘的客人,我们共有三个,不知是少安不是。且待我叫张家妹先去瞧瞧,若然不是,只说要转局过来。恐他性急,先差人招呼一声。倘使果真是他,就说我到老旗昌去了,怕来不及再到这里,暗暗的谢绝了他,岂不很好?”少牧道:“你从今往后,当真不做少安了么?”如玉道:“我虽是个女子,说出不去做他,一定不做!你且瞧着。”少牧闻言大喜。如玉果唤张家妹到一家春去,看叫局的到底是谁,自己与少牧坐下吃饭。移时,张家妹回来说:“姓潘的不是少安,乃福建人潘三少爷。”如玉道:“潘三是过路客人,做了我还不到十天,已吃了三台酒。碰了两场和,也算是一户好客,这局倒要快些去的。”张家妹道:“一些不错。”如玉遂赶紧吃完了饭,换好衣服,向少牧说:“你且略坐一坐,我们去去就来。若是嫌得寂寞,可与小大姐先到天仙瞧戏,我也就到天仙里来。”少牧尚未回言,听得楼下又喊:“如玉先生堂唱!”少牧因他有了转局,必定耽搁工夫,不耐烦在房里独是等着,因说:“决定与小大姐先到天仙。你出完了这两个局,不必回来,竟到天仙里去,我在那边等你。”如玉说:“如此也好。”遂让少牧与小大姐先走一步。

外边相帮的打好轿子,如玉坐了,张家妹跟着,往一家春去。原来一家春叫局的人,并非甚么潘二、潘三,正是少安。这是如玉要瞒少牧,特地差张家妹先去探看,一来好使少牧绝不疑心,二来少安那边先有张家妹去了,这局去得迟些,便可不妨,及至到得席间,却又一字不提起少牧隔夜的事,竟轻轻又把少安瞒过。真是一个有本领的妓女!后来第二个转局,乃是假的。因防少安散了台面要到院里头来,少牧在房中窥见不便,故此使这一个调虎离山之计,好把少牧调到戏馆里去。果然少牧中了这计,与大小姐先到天仙。

如玉心中暗暗欢喜,在一家春坐到台面散了,逼着少安一同回到院中,讲了半点多钟的话,说他不应昨夜住在楚云那边,要罚他吃个双台。少安那里肯依,正在扭结不解的时候,真有转局来了,少安始得乘机出外。楚云已差大姐在弄堂口候着,看见少安出来,迎上前去,手拉手儿同往楚云院中而去。

如玉见少安走了,今天且自由他,匆匆的又出了一个堂唱,方才赶到天仙,已是十点半钟,《铁公鸡》唱过一半。少牧问:“今夜想是堂唱多了,来得怎迟?”如玉道:“堂唱也不很多,不过四五个罢了,况且也没有久坐的地方。这是你等人心焦,所以分外觉得慢了。”少牧道:“一个人坐着瞧戏,真个心焦得很。”如玉道:“小大姐呢?”少牧笑道:“小大姐自然坐在这里,那可替不得你。”如玉道:“一样是一个人,陪着你也就算了,怎说替不得我?少牧道:“他如可以替你,我也不做你了。”如玉道:“小大姐不能替我,我却可以替得一人。”少牧道:“你替得谁?”如玉道:“我可以替楚云,所以你不做楚云,却来做我。只怕的是眼前我替着他,将来又要他来替我,那可比不得小大姐,是个傻丫头,不中你的意儿。”少牧道:“楚云这无情无义的人,你再提他做甚!你既断得下姓潘的,难道我反断不得他?”如玉道:“话虽如此,但看你日后如何。此时我也不来与你说嘴,且看戏罢。”

其时,戏台上正做到张家祥做亲,小连生穿着蟒袍补服,乖不乖,呆不呆的,装出长毛初投诚、绝不得官场规矩那种样儿,引得看的人一齐发笑,如玉更是笑不可仰。后来瞧到巧刺铁公鸡一段,官兵与长毛开仗,多用真刀真枪。最险的是那些彩头,也有刀劈入背内的,也有枪刺在肚上的,也有朴刀砍入面门的。胆子小些的人看了有些害怕,如玉闭着眼睛不敢再瞧,暗暗拉了少牧的手,要他一同回去。少牧也不要看了,招呼小大姐袋好烟袋,立起身来,双双下楼。出了戏园,如玉坐轿,少牧仍与小大姐步行回去。这夜自然仍住院中,不必细表。

到了明日,是初七了。巫楚云因少牧答应着替他赎身,并且西荟芳的房屋早已回绝的了,新房间看在久安里内,赎了身好调进去住。不料自从端午那夜吃酒之后,绝迹不来,心中好不焦燥。他也明晓得是潘少安的事情有些发觉,却万想不到做了如玉。只认做一时之火,不久必要回心,故此过了一天,始差人到栈里去请。直到栈里头回说没有回来,方觉有些诧异。又差人四处访寻,并打听郑志和,游冶之一班至友,多说初五以后,并没见面,不知新做了甚么相好,更觉摸不着他头路。那本家节前晓得有人替楚云赎身,已经议定,准他加倍回赎,就有许多要做这没廉耻生意的男女相帮,那一个情愿掮些带挡,揽做娘姨,那一个去攒梳头,那一个去揽粗做,那一个去揽带房间,楚云一一说定下了。那个带房间的看定久安里房屋,就在如玉隔壁楼上。房间共是一间正房,一间客堂楼,一间亭子。早与本家说妥,约期初七八内调头,过了端午,自然这班人多要向楚云说话。

楚云此刻弄得没了主意,想与少安商量,争奈他不比少牧,并没有钱,说也枉然。到了初七这日,愈逼愈紧。只得一早起来,坐了部东洋车,先到长发栈跑了一次,果然少牧不在。没奈何,老着面皮,到几户老客人家中说明此事,求他们帮点儿忙。众人因却不过情,勉强答应,也有二三十的,也有四五十的,凑了三百几十块钱,再难设法。幸亏久安里的本家很是有钱,凭着带房间的恳情,取了四百块带挡,又由带房间的与跟局的另外借了三百块钱,三分起利,叫楚云出了借票,始将身价交清。又略略办些衣服、插戴,敷衍过去。这夜就拣定了初九日一准调头。

初八那天,先由娘姨相帮,把新屋里收拾收拾;又叫了一名裱糊匠,把房间的四壁糊好。初九一早,相帮到

如玉房中的小大姐在门外瞧见,报与如玉得知,说:“巫楚云已赎了身,调在弄中,今夜就要进宅。”如玉一听,心上品的一跳,暗想:“这个人如何住到一弄中来?莫说少牧仍恐被他做去,就是少安,也怎能再到这里走动?这便如何是好?”想了一番,叫小大姐打听:“今夜进宅,那个吃酒?可有少安?”稍停,小大姐回说:“夜间一共是三台酒,有潘大少爷一台在内。”如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忙与少牧把楚云调头的话,一一说知,并调侃他道:“枉说与你是知己相好,连信也没有带一个与你,也不要你去吃台酒儿,想来真是令人好气!”少牧道:“当真他已赎了身么?这是我第一个人替他起说的事,他还要问我借钱。如今有了姓潘的人,就把我撇在一边,真是可恨!”如玉笑道:“人家不喜欢你,你去恨他则甚?我倒有一个出气的法儿在此,不知你依是不依?”少牧道:“是甚法儿出得这气?”如玉道:“如今要用你初五天明时叫局的那一法了。楚云今夜进宅,潘少安必定在那里吃酒。你可在我这边吃个双台,把郑志和、游冶之那几个知己些的朋友多请他来,当着众人,把楚云叫到台面,一来问问他赎身的事,奚落他一场;二来也好使姓潘的知道,他剪了你相好的边,自己相好的边,也被人剪了去了,着着实实的使他气上一气。你道好是不好?”少牧点头道:“此举正合我意,你与我喊下酒去,我就写起请客票来。”如玉道:“此刻就去请客,不太早么?”少牧道:“与我交往的人,有一大半与少安也是朋友,迟了恐被他先自请去,反为不妙。”如玉说他想得周到,遂命张家妹取过笔砚,请少牧就写,一面喊下菜去。

少牧提起笔来,一连写了九张,请的乃是郑志和、游冶之、荣锦衣、康伯度、大拉斯、经营之,与新结交的邓子通、温生甫、夏时行等一班人。又想起:“贾逢辰久不见面,那黄牌九乃是白湘吟所做的事,逢辰也是受人之愚,与他何干,分明谢幼安、凤鸣岐等错疑了他。如今弄得他不好意思见我的面,少了一个识趣朋友,每日里觉得很是寂寞。何不发张请客票到花小兰那里去,请他前来,解释前嫌?”因又添写一张,一齐交与张家妹,转给相帮,叫他们赶紧就去。

张家妹接了,交代下去。不到半点多钟,邓、温、夏三人先来。接着贾逢辰也到了,先说了些表白的话,又连连的自己抱歉,说是不应该有眼无珠,结识白湘吟这衣冠禽兽,几乎冤累好人。少牧道:“以前的事,既经说明,已过去了,我也决不疑你与姓白的通同一气。从今以后,此话休题。我们要好在前,还是依旧长来长往,不必再把此事挂在心上。”逢辰道:“少翁是明白人,自然不怪。做兄弟的但恨世上的人,那能够一个个像你这样明白,说起来真令人又恨又恼。”二人正在谈心,志和、冶之、锦衣来了。冶之说:“杜少翁三日不见,原来新公馆打在这里,怪道我们难寻。”少牧道:“休得取笑。这里果然是新做的。”志和道:“这里不是前节潘少安做的么?怎么你剪起朋友的边来?”少牧道:“说也话长。今夜的酒,正为此事,要与诸位谈谈。”遂把少安先做楚云,楚云如何变心,如何赎身,自己如何改做如玉,如玉如何相待,今夜如何要叫楚云的局,如何要羞辱他一场的话,从头至尾述了一番。众人听了,多埋怨着楚云负心,少安无理,俱要替少牧出场,呕这口气。谁料经营之吃得醉醺醺闯进房来,他偏一心的帮着楚云,说少牧先时既有娶他的话,不应该言而无信,后来许他帮助赎身,却又分文没有给他,弄得人几乎下不得场,真是男儿薄幸。少牧与他辨白几句,奈他已经吃得大醉,说话颠三倒四的,不比平时,只得且自由他。回头与冶之等又闲谈了一回。瞧一瞧请的客人,只有康伯度与大拉斯两个未来。写催客票去,连催两次,相帮回说“没有请到”。不便再等,分付摆台面入席。各人纷纷叫局,少牧果然去叫楚云。

局票去的时候,楚云房中,正是潘少安在那里摆酒。四面请不到一个客人,异常焦躁。听见姓杜的忽来叫局,问一问,在同弄颜如玉家。楚云心上一呆。少安晓得如玉并无姓杜客人,必是少牧新做了他,究竟有过相好的人,不免气往上冲,却全不怪是自己做了楚云,闹出来的事儿。当时把脸一沉,对楚云道:“少牧叫你的局,你还去是不去?”楚云踌躇道:“少牧虽是把我赎身的事答应下了,并没帮忙。究竟上一节的局钱,没有少过,不去只怕有些不便。”少安带怒道:“你本来是做少牧的人,既然爱做少牧,为甚又来做我?我实对你说罢,你当真出了这一个局,今夜点下的菜,还是少牧来吃。我与他势不两立!你莫张三是个好的,李四却又是好的,我潘少安有些不依!”楚云闻言,进退两难。本待决计不去,一来少牧是个花钱的好客,二来今夜第一天调到这里,倘少牧使些性子,停刻散了台面,借着酒意,同朋友们到来寻事,也是说不定的,三来掮带挡的娘姨相帮,也有晓得姓杜的客人在荟芳里的时候,因为与姓潘的过不过去,才不做的。如今既来叫局,正是个很好机会,怎好不去?有这三层意思,甚是为难。若然说明了一定要去,又怕少安当场发标,那又是个心爱的人,怎能够使他生气?因而一时间竟委决不来。幸亏新进来的跟局大姐,名唤阿巧,年纪虽只二十岁不到,却是自小吃起这碗堂子饭的,他见这个形景,晓得楚云方寸乱了,暗暗与递个眼风,连说:“既然潘大少爷叫先生莫去,不去也罢。”楚云听语出有因,方才点点头儿,说:“不去了。”

少安始转怒为喜,暗想:“少牧在如玉处请客,谅来冶之等一定多在那边,怪不道一个多请不到。不如另请别的朋友前来,赶快入席,待我也去叫如玉到来,问问他为甚做了少牧,岂不甚好?”因又重新写条请客,并唤阿巧把台面端正起来。及至来了三个朋友,匆匆坐席,写好局票,去叫如玉。那叫局的还没有回来,楼下相帮的又喊:“楚云先生堂唱!姓李的叫到公阳里。”少安听不是少牧,不好拦阻,只得让他自去。楚云说了几句“对不住,去去就来”的套话,与阿巧一同下楼。谁知那里是到公阳里去,乃是阿巧掉的枪花,嘱相帮在楼下喊的,其实仍是少牧所叫。因此并不坐轿,与阿巧手搀手儿,步行前往。

少牧已是等得不耐烦了,看他一到,就想发作几句。好个楚云,受了少安的话,没有发泄出来,一见少牧,他拿定了一个先下手为强的主见,到了席上,笑脸多无,不等少牧开句口儿,先数说他不合哄弄人家,说要讨娶回去,又说要代替赎身,谁知句句空言,毫无结果,抱怨他一个不了。经营之更带着酒意,帮助着他,弄得少牧反一句话多说不出来。旁人见少牧不言,谁肯多事?营之更要少牧翻台过去,吃台和气酒儿。楚云得了这风,假意拉着少牧,一定要去。少牧没了主意,要想答应下来,又怕恼了如玉,心中大为是难。如玉却又出局去了,不知是那个叫的,好久没有回来。

楚云在台上嬲了好一刻儿,少牧初时尚是怒气填膺,后来竟把那不平之气,渐渐消尽。想起当时恩好,反怪自己没有帮他赎身,“实有些对不住他,何忍再与他一般见识。况且大凡做妓女的,挂了牌子,张三好去叫局,李四本来也好去叫,这多是潘少安的不好,与楚云何干?就算楚云那天不合瞒我,他也怕的是我晓得此事,一定着恼,故此得瞒且瞒,这叫做出于无奈。凡事须要存些恕道,我何苦怪人怪到极处!”遂把一腔怒气扭了回来。旁边恼了张家妹与小大姐,欲向楚云发作几句,争奈如玉出局未回,正是少安叫的,怀着鬼胎,防他冲口说穿,反多不便,只得耐着性儿,一言不发,且待如玉归时再处。

恰好门帘一动,如玉转了。张家妹急忙丢个眼风,同他到后房中去,把席面上的情形告诉于他。楚云甚是乖觉,看见二人鬼鬼祟祟,必无好意,急忙咬着少牧的耳朵,说了几句不知甚么话儿,叫阿巧拿了豆蔻盒子,袋好烟袋,起身就走。及至张家妹与如玉说明就里,要寻楚云说话,已是去得远了。只气得颜如玉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要与少牧寻事,说他楚云到来,不应该软弱到这个地步。明明又要前去做他。正是:

只为一时闹闲气,遂教两面做难人。

欲知如玉与少牧甚样说话,少牧将来果然再做楚云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大姐晒台骂大姐先生妆阁拜先生

话说颜如玉堂唱回来,正是潘少安叫的,在台面上受了少安无数说话,怪他不应去做少牧。幸亏如玉能言舌辨,说:“这是少牧有心作对,才来做我。我原说朋友做的相好,剪不得边,他偏说,既然这样,为甚你做了他的楚云?因此一定要在房中摆酒。我还再四推却,他却拿出现洋钱来。我们院子里的规矩你知道,现钱吃酒,怎得不依?方才勉强允许。但愿他闹过了这一遭儿,以后不来便罢,倘要再来,我曾说过,下不为例,决不使你失色就是。”少安听了这一席话,起初原是一团烈火,后来也就息了。这叫做柔能克刚,与巫楚云的纯用反话去吃住少牧,又是一般手法,全在做妓女的因人而施。如玉既把少安稳住,始数说他不应做了楚云,得新忘故,真是女子痴心,男儿薄幸,脸上边露出不悦之色。少安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反觉得过意不去,停了一回,说定吃完了酒,今夜一准过来。

如玉始欢欢喜喜的起身别去,回至自己院中,才进房门,见张家妹与他丢个眼风。心中明白,退至后房,等他进来,把楚云在台面上发标的话,略述一番。如玉大怒,暗想:“楚云好生利害!我今夜设的主意,原是要叫他前来与少牧厮闹一场,使他二人以后好死心塌地。怎的楚云如此了得!少牧如此无用?如今弄巧成拙,反令二人吃了和气酒儿,这便怎好?”柳眉一皱,道声:“也罢!今夜且与他个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待我出去,冲动二人,必得使他们破面才是!”想罢一番,急与张家妹步出后房,走至席间,满意要与楚云寻事。谁知楚云早已回去,落了个空。

如玉愈觉火往上冲,坐在少牧背后,细细报怨他:“既是见了楚云这样懦弱,吃甚么酒!叫甚么局!”少牧见如玉又动了气,不得不安慰于他,低低的辏着耳朵,说了无数好话,且把这事多推在经营之一人身上,说:“他不应该吃醉了酒,帮着楚云。若是翻起脸来,朋友面上,深怕有些过不过去,因此且自由他。”如玉闻言,低着头儿,默默无言。少牧又再三申说。

席上,郑志和等,都知道是为了方才的事。营之却又烂醉如泥,偏要强着少牧拳。少牧无奈,与他了五拳,营之输了四大杯酒,一杯杯的一口气吃干。不料受耐不住,顿时呕吐起来,溅了一地。娘姨、大姐忙来收拾,见长衫上已呕了一大块的秽迹,与他脱下用水湔洗。众人见营之醉了,催上干稀饭散席。营之竟醉得不能行动,倒在烟炕上昏昏睡去。众人因夜分已深,不去等他,大家谢过少牧各散。只有营之鼾声大作,莫说叫他不醒,推也推不醒他。

少牧心上好不没趣,如玉又依然不发一言,任凭少牧舌底生莲,说楚云处决计断绝往来,赌神发誓,他只当做没有听见。少牧真觉没了法儿,也呆呆的睡在炕上着恼。猛听得楼下相帮喊声“客上人来!”张家妹跑了出去,如玉也一步懒一步的移步出房。少牧不知来者是谁,要想到后房张望,却被小大姐阻着不许。足足坐了一点多钟,那个客人方去。如玉进来。

营之也已醒了,张家妹绞了一块手巾,与他擦了擦脸,又倒了一杯热茶,问他:“此刻心中可自然些?”营之道:“今夜怎的吃得这般大醉?如今好了,要回去了。”少牧道:“回去不太晚了么?何妨就在这里,权住一夜,且等天明一同出去。”营之笑道:“你们是新相好,我在这里讨甚么嫌?明日会罢。”向张家妹要长衫来穿。张家妹道:“长衫湔了,还没有干,这便怎好?”营之道:“不妨,不妨。杜二少爷的身体长短,与我不相上下,且借二少爷的长衫穿了回去,明天一早叫车夫拿来换掉,可好?”少牧道:“营翁果然要去,这又何妨?”命张家妹在衣橱里,把自己宽下的一件雪妃罗纺长衫,与他穿好。叫车夫点好了灯,照着出院而去。

少牧分付张家妹等多去睡觉,房中只有如玉与着自己,又细细把台面上营之回护楚云的话,述了一番,并说:“为日方长,且看后来,必有与他万不过去的时候。”如玉始渐渐的回嗔作喜,微有笑容。少牧问:“方才来的客人是那一个?”如玉说:“他姓赵,是书场上新做的一户生客。”

少牧不再问了,岂料又是作对的潘少安到来,少牧那里得知?少安却晓得少牧尚在房中,本想与他寻事,都亏如玉说:“他吃醉了酒,与经营之睡在炕上,故此一时不能回去。”少安亲至房门外板缝中张看,果见二人睡着,认作如玉老实。又想酒醉的人,睡起来有甚时候,故而坐了片时,他就走了。才能够安心把少牧留下,没点事情。可见青楼中的女子,凡是应酬狎客,全在见景生情,只要有法想,瞒得过人,任凭父子兄弟,他都可以弄到你个乱伦蔑理,说甚朋友!想起来真是可怕!

闲话休提。仍说少牧这夜,又住在如玉院中,楚云那边并没有去。楚云虽有少安作伴,究不是个花钱客人,况且少牧年纪也轻,品貌也还去得,心上怎能撇得下他?必要像如玉一般的一箭双雕,方才如愿。那晚胡思乱想了一夜,心中闷闷不乐。到了早上起来,洗了个脸,头也未梳,足也未裹,呆呆的坐在床面前一张藤交椅上,盘算念头。

顺手拿着一支水烟袋儿吃烟。忽听得耳朵边一阵阿巧的声音,好像在那里骂人,不知为了何事。后来愈骂愈甚,只闹得沸反盈天。急即放下烟袋,趿了一双拖鞋跑出房来,听一听,在晒台上面,故也跑往晒台上去。但见阿巧伸起两个指头,指着贴隔壁的一只晒台,大骂:“不要脸的东西,你替客人晒晾衣服,又不瞎着眼珠,这竹竿儿这么戳到我一边来,把我好好晒着的白洋纱衫裤儿挑下地去?”那边晒台上站着的也是一个大姐,正是颜如玉房中的人,年纪十五六岁,穿一件鱼白夏布小衫,广东拷白夏布裤子,赤着一双七八寸原生脚儿,也擎起了一只右手,把指头对着阿巧点点戳戳的,还骂道:“你这泼货,好不讲理!人家失眼把竹竿误碰一下,脏了你洗的衣服也是有的,又不是来偷了你的东西,怎么就破口骂人?真是岂有此理!”阿巧听罢,又答骂道:“你想偷东西么?只怕轮你不到,只好去偷个人罢!”那大姐冷笑一声,随口说道:“偷人也要有些本领!莫像人家,把好好做着的客人还要放他出来,那才丢脸得很!真与我现甚么世!”

楚云听到此句,触了自己的心,那无名火往上直冲,三脚两步,跑至栏干边来,开口问道:“你说的是甚么句话?人家好好做的客人,都是你们一班骚货勾了去了,好不要脸!反来说这话儿。我问你是靠着那个的势,叫他上来见我!”那大姐见楚云替阿巧出头,把眼睛一斜,舌尖向外一拖,摇摇头道:“我认是谁,原来是新调头来的隔壁先生。你不去陪着标致客人睡觉,可是到晒台上来要张张姓杜的脸儿?可惜他还没有起,让我与你带一个信,叫他今晚来罢。你莫要这样发急,我也不靠着谁的势儿,靠的或者就是姓杜的罢了。”这几句话,只气得楚云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把一双小足,在晒台上蹬得登登的响,大骂:“好个利嘴丫头!你敢来这样冲撞人家!我也犯不着与你多说,且待停刻见了你家先生,有话再讲。你家先生,不见得就死掉了!”那大姐道:“我家先生,并不害臊,又不害甚相思病儿,怎的会死?那像人家,想着客人,这客人偏偏不来,大清早睡不稳觉,起来替人斗口,也不晓得自己害臊!自己害着的病,那才要留点儿心,不要像《三国志》上的三气周瑜一般,活活的气死方好。”楚云听那大姐一句紧似一句,这说话句句藏着机锋,觉得自己说不过他,没奈何,叹一口气,暗想:“这都是少牧被如玉做去,拉不回来,才受这腌气儿!”真是愈思愈恼,愈加说不出甚话来。

阿巧见小大姐骂得楚云开不出口,不由不心中大怒,举起一根晒衣裳的长竹竿儿,用尽平生之力,隔晒台向小大姐打去。小大姐眼快躲过,大喊:“隔壁巫楚云家阿巧打人”!顿时屋里头闹出一晒台的娘姨、大姐,上来七张八嘴,帮着小大姐多来痛骂阿巧。此时,阿巧与楚云两个,怎能敌得许多的人?楚云见势头不好,慌喝阿巧:“把竹竿放下,不许动手。”那边也听得隐隐是如玉声音,把小大姐叫了下去,其余的娘姨、大姐,遂俱一哄而散。

楚云受了这一场气,竟弄得个无处发泄,反怪阿巧不应该大早晨与人寻事,叫他把戳落在地板上的洋纱衫裤收拾下去,重新洗过。主先婢后,下落晒台。回至房中,听潘少安尚还酣睡未醒。阿巧自去洗衣,楚云仍在藤椅上坐了一回。如今更要想个法儿,定须把少牧弄回,日后方能向这泼婢出此一口恶气。想起:“初做少牧的时节,被谢幼安拘束住了,几乎绝迹不来。后来多亏在愚园叫局,席面上唱了一支相思的曲儿,才能够把他感动。看来少牧在花下往来,第一重的是个‘才’字,第二乃是‘情’字,第三、第四方是‘色’字、‘技’字。如玉的风姿娇态,酬应圆融,那‘色’、‘技’两字不必说了。‘情’字是做妓女人差不多的,那一个不会用些假情假意?只有这个‘才’字,如玉连字多不甚认识,莫说他下笔成文。仔细想来,可以胜得他的,就是这一件事。何不费些心思,切切实实的写封信去,或能使他回心转意,也未可知,并可令如玉相形见绌。”想罢一番,定下主意,立起身来,走至书桌旁边坐下,取出文房四宝,浓磨麝黑,轻吮犀毫,先起了一道草稿,子细改正过了,方取薛涛笺誊上道:

妾以蒲柳之姿,猥蒙郎君不我遐弃,花前邂逅,谬许定情。方谓三生有幸,得见君子,故曾腆颜以终身相托。盖以堕溷飘茵,本非素愿,得温柔敦厚如郎君其人者,获抱衾,何修得此!初不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好事多磨,良缘莫遂,几令妾寸心欲裂,百念多灰也。嗣知郎君之戛然中止,亦迫于万不得已。妾又自恨负债太重,无可为计,乃有赎身之举,俾作后图。自谓以此身属郎,更无二念,且所谋亦周且至矣。乃郎君蛾眉代赎,又付空言。致妾多方借贷,百计张罗,始获调头,已疲心力。孰料自是以后,望穿秋水,不见人来。妾果何负于郎,至遭见恶若此?潘少安亦郎君之友也,渠以妾为风尘中人,自然人尽可夫,安知我二人有白头之约!妾亦以不足为外人道,未及只字,至渠视为路柳墙花。如谓妾因尚在青楼,存他人不能以不贞见责之心,故与潘郎缠绵备至,则妾与潘郎屡申大义,仅有周旋之雅,并无肌肤之亲。区区此心,鬼神可质!奈何郎君不察,职是之故,弃妾如遗!妾敢怨郎薄幸,惟有以眼泪洗面,自嗟命薄而已!今敢倩管城子传语郎前,倘能鉴妾寸忱,宠临一叙,妾尚有肺腑之言,为郎缕述,此后惟命!否则寸心所结,纵他日憔悴以死,亦当与郎梦诉衷肠也。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惟郎君怜而察之。敬此,叩请牧郎青电。

辱爱妾巫楚云和泪叩

写毕,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用信封封固,写好信面。趁少安尚未起身,交与阿巧差相帮立刻送到如玉那边而去。因信面上写的是“内函送久安里巫楚云房交杜二少爷少牧收展”,下边仅写“知缄”两字,分付相帮只说这封信是旁人寄到院中,转送过来的,免得如玉疑心。那是楚云虑得周到。谁知相帮的送信过去,如玉正在梳头,少牧还没有起身。如玉接来一看,认做有甚么人来请少牧吃酒,也不等少牧起来,竟与他拆开观看。约略认得几个易识的字,明知不是请客,却也瞧不出讲些甚么。后见结末写着“楚云”两字,又满纸的“郎”字甚多,就估量着是楚云寄与少牧的情书。本想吃住了他,不给他看,后想:“好个楚云,他明欺我不能识字,要把这笔墨工夫去笼络少牧!我虽小时没有读书,不能够提起笔来写写就是一篇,何不假拜做少牧为师,叫他每日教我识字?大凡读书的人,终有些头巾气儿,最喜欢的乃是有人拜师。一来将计就计,可以缚住他的心思,盘住他的身子,二来又好自己长些学分,岂不一举两得?”因即梳好了头,笑迷迷的走至床前,把少牧唤醒,说:“楚云有封信在这里,快起来看。”

少牧披了衣服,睡眼朦胧的接过来,就在枕上一瞧,把头点了几点,微微叹了一口气,将信放在枕边,一言不发。如玉也不做声,候他起身梳洗过了,小大姐端上一碗莲子羹来,请用早点。如玉把信取出,坐在少牧身旁,要他逐字的讲解。少牧果然细细的解与他听,说到“并无肌肤之亲,区区此心,鬼神可质”这几句,如玉“扑嗤”笑道:“神道是不管这种事的!况明明是句鬼话,还是去告诉鬼罢。”少牧道:“潘少安不知究竟是几时做起的人?若使昨夜吃的是第一台酒,楚云那般身分,两个人还没有相好也未可知。”如玉笑道:“他们还没有相好么?你难道不晓得少安与我先前原是狠要好的,自从做了楚云,他才绝迹不来?若然没有相好,怎能彀我这里水一般冷,他那里火一般热?如今莫去管他,且自往下说去。”少牧又把信中后半的话一字字解将出来。直到讲完,方将原信折好,随手放在桌边。如玉重又拆开,看了再看,覆去翻来,不肯释手。

少牧道:“你要看熟他么?”如玉道:“看得熟他,这倒好了!只恨我不能识字,看看他,要想多认得几个。”少牧道:“怎么样说,像你这人不识字么?”小大姐在旁插嘴道:“二少爷休要听他,我们先生是识字的。”如玉瞅了他一眼,道:“你怎晓得?”小大姐道:“你不曾叉麻雀牌么?麻雀牌上一张一张有字的,多不认得,怎好去叉?”如玉含笑道:“傻丫头,麻雀牌上乃是东、南、西、北、中、发,与一、二、三、四等几个数目里头易识的字,认得了怎能就算识字?”小大姐不服道:“请客票上、局票上的字,七曲八曲,比牌上难得多了,为甚你也认得?”如玉道:“局票上的姓名,若是些常见的字,果然尚能识得。若然冷僻些的,那就难了。请客票上的字,无非是请客人到那一弄那一家去吃酒碰和,看得烂熟的了,自然都认得出来。倘使写得雅些,也有一个字多看不出的。你要说我是识字的人,那识字的世上多了!”少牧道:“依你说来,究竟还能识得几个。不知你幼时节,可曾读书没有?”如玉道:“我是五岁上父母双亡的人,几时拜个师读过书来?眼前识的这几个字,都是自己留心强记来的。”少牧道:“这就难为你了。大凡识字的人,前生必定有些夙根,我看你的资质本来很聪明的,你要识字,只要有人教你,怕不一年半载,就瞧得出那封信上的这些字儿。”如玉道:“不是我在此夸口,没人教我便罢,倘然有人肯尽心教我,纵然我的年纪已是十九岁了,记性却还甚好,将来虽不能像楚云一般的下笔成文,便票头儿一定也能写得出来。只是那一个人肯来收我做女门生,我就拜他为师。”少牧与他取笑道:“拜师是要贽见钱的,你端整下多少贽见,我就收你做个门生。”张家妹道:“贽见不多,一只元宝可好?”少牧大笑。如玉将眼对张家妹一横,道:“说甚贽见!他如当真肯教我识字,我就当真拜他为师,从此把早上学曲子的工夫,改做识字。曲子学得多了,将来一从了良,是无用的。识了字,日后何等受用!”少牧尚未回言,如玉立起身来,向他恭恭敬敬,果真叫了一声:“先生!”又问:“可要递个门生帖儿,再与你叩一个头?”此得少牧与满房的人多笑起来。

少牧道:“休得如此。教几个字,有甚难处?就从今日开始,每天拣你不识的字,教你几个何妨?世上那有相好拜客人做先生的事?岂不被人笑死!”如玉听了,撒娇撒痴的还一定要拜。少牧笑得前仰后合,执定不依。如玉始就算了,回头叫张家妹喊一台菜,到厨房里去说:“是先生请杜二少爷先生吃的,这菜不要写在帐上。”少牧道:“这又是一句甚么话儿?吃一台酒算得甚事,怎说你请我吃,不要登帐?”如玉道:“这是我门生孝敬老夫子的。不过这一台酒,你吃了有些不甚容易。”少牧道:“有甚难处?”如玉道:“先生教导学生,听得人说,最忌的是‘作辍’两字。今天读过的书,隔了几天不读,就要忘记下来。你吃了我这台拜师的酒,以后便要天天在房中教我识字,却不可教了一天,不来了三天两天,那可误人子弟,这过处就不小呢!”

少牧听罢,大笑道:“只要我住在上海,天天教你,却也不难。若是将来回了苏州,你便甚样?”如玉道:“且到你回苏州的时候,我自然尚有话说。楚云知书识字,要想嫁人,难道我不想嫁人不成?不过他是说在嘴上,有口无心的人,我却好容易不肯说到这一句话。”少牧听语出有因,暗想:“怎么又是一个楚云来了?我杜少牧做的相好,如何一做了,就有嫁我的意思?但是楚云的话,当初信以为真,如今看来乃是半真半假,不知如玉的心肠真假如何?若然果有此心,我看此人的内才,虽然不比楚云,品貌却与楚云不相上下,性度也还算得爽直。何不竟把他娶回姑苏,也不枉了我在花丛中物色一场?”心中暗想,口内不言。如玉见他默无一语,料着他转到这个念头,索性给他些些甜头,因把许多话去笼络着他。少牧不由不又认起真来,把当初要娶楚云的意儿,移到如玉身上边去。正是:

落花故意随流水,流水多情恋落花。

欲知少牧与颜如玉将来甚样结局,楚云处少牧还再去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茜纱窗下昨夜谁人油碧车中深宵底事

话说少牧被颜如玉要拜他为师,教他识字,这是读书人喜欢的事,并且要请少牧吃拜师酒,又说了许多隐隐约约要嫁少牧的长脚话儿。自古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少牧看了他这种举动,听了他这种说话,觉得如玉的行为,比不得巫楚云是个有口无心、有才无品的女子,心上又起了一片怜惜之心,要把他拔出火炕,娶回家去。只恨手头一时不便,缓缓的想与营之、志和、冶之等几个人商量。按下慢提。

再言如玉当下果真叫张家妹喊了一台酒来,要少牧写请客票请客。少牧那里肯依,说了半天,这酒依旧是少牧出钱,方才允了。只因天气尚早,请客不便,竟与如玉并张家妹、小大姐等合房的人,坐了一桌,不请外人。席间说说笑笑,那趣味自与别的花酒不同,直吃到红日将斜始散。

如玉尚怕少牧到楚云那一边去,这日散席之后,便差小大姐到昼锦里理文轩书坊里,买了一本《百家姓》、一本《千字文》、一本《女儿经》、两本《日用杂字》,并一部《珍珠塔》、一部《还金镯》、一部《天雨花》等许多闲书。开手要少牧先教几句《千字文》,读完了,再读《百家姓》、《女儿经》。那《日用杂字》,等到闲空的时候,随意问他几个。《珍珠塔》等闲书,乃是晚上边出完堂唱,没有事了,叫少牧点着字句,唱与他听,一半乃是消闲,一半也可多认得几个字儿。

少牧不知不觉,竟把这身体绊得生根似的,每日里休想出去。从此一连数日,除非有人请他吃酒碰和,如玉差小大姐跟着同行,此外连栈房里的衣服多差相帮去取了出来,放在房中,由他更换。防的是一出去了,或被楚云这边有人邀去。好一个杜少牧,入了这迷魂阵儿,终日终夜的伴着如玉,别的心思渐渐一些没有。

更好的是如玉共有三个房间,少牧每日占了一个,尚有两个应酬别的客人。也有来吃酒的,也有来碰和的,也有来打茶围、吃便饭、吃稀饭的,姓张的方才出去,姓李的却又进来。虽然忙碌异常,却看不出有一个房间里,每日有个客人住着。如玉又是有心的人,少牧又并不是个恩客,旁人怎能够看得出他破绽?故此住了十日有余,外面却仍没甚风声。

只有巫楚云自从写了一封信去,满想着少牧当夜必来,谁知道踪影全无。估量着必被如玉迷住,暗暗差人打听,果然住在院内,与如玉寸步不离,心中好不懊恼。又晓得少牧每天在那里教如玉识字,这明明是如玉要缠住他的身子,不是十天、二十天的事情。深怕日子隔得久了,那边一日亲热一日,这边自然一日冷淡一日,那时再要使他回心,更是不容易了。因又想出一条二虎争餐的念来,屡次挑唆少安出头。

少安起初因在如玉身上,并没花过大钱,如今有了楚云,何必得陇望蜀?况且楚云初调头的那夜,曾把如玉叫到台面上来,听他说起当着少牧是个户头,使的多是些假情假意,骗他的钱,更何苦与彼认真。后被楚云讲得不耐烦了,说他当时虽然不很用钱,究竟也是一个客人,比不得是个姘头,戴着一顶绿头巾儿硬不出来,只好凡事让客人一着,心中始渐渐着恼起来。

有一夜十二点钟过后,因夏时行请他在西荟芳吃酒,吃得有些醉了。及至散席,已是两点多钟,楚云本来在台面上等着,要与他一同回去。他却酒在口头,事在心头,忽然提起颜如玉来,一定要去看看他近来与杜少牧怎样要好。楚云听了,正中下怀,并不阻挡,由他自去。又估量着:“这个时候,少牧必在房中,说不定已经睡了。酒后的人,深怕闹出事来。好得近在隔壁,只要听得响,便差阿巧过去劝他回来,乘机说笑他一场,岂不甚好?”主意已定,自己坐了轿子先回。阿巧叫他跟随少安,送到如玉家门口,不可进去,且自回来,有话叮嘱。阿巧回称“晓得”,随着少安,脚步歪斜,果到如玉院中而去。推一推门,已经下了闩了。少安举起手来,铮铮的敲了两下,相帮听得,答应来开。阿巧看见,避了过去。

少安进得院门,移步上楼,醉眼朦胧,向如玉房中乱闯。第一间并没有人,只有一个小大姐睡在榻上打盹,听得脚步声响,从梦中惊醒,问:“是那个?”少安高声答道:“是我!”小大姐见是客人,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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