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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4 00: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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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遇春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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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与经验——梁遇春散文

天真与经验——梁遇春散文试读:

文艺杂话

读书是一件乐事,游山玩水也是一件乐事。若使当读书时候,一心想什么飞瀑松声绝崖远眺,我们相信他读书趣味一定不浓厚,同样地若使当看到好风景时候,不将一己投到自然怀中,热烈领会生存之美,却来摆名士架子,说出不冷不热的套话,我们也知道他实在不能够吸收自然无限的美。[1]序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正在北大一院图书馆里,很无聊地翻阅[2]《洛阳伽蓝记》,偶然看到底下这一段:

刘白堕善酿酒,饮之香美,经月不醒。青州刺史毛鸿宾赍酒之藩,路逢劫贼,饮之即醉,皆被擒获。游侠语曰:“不畏张弓拔刀,但畏白堕春醪。”

我读了这几句话,想出许多感慨来。我觉得我们年轻人都是偷饮了春醪,所以醉中做出许多好梦,但是正当我们梦得有趣时候,命运之神同刺史的部下一样匆匆地把我们带上衰老同坟墓之途。这的确是很可惋惜的一件事情。但是我又想世界既然是如是安排好了,我们还是陶醉在人生里,幻出些红霞般的好梦罢,何苦睁着眼睛,垂头叹气地过日子呢?所以在这急景流年的人生里,我愿意高举盛到杯缘的春醪畅饮。[3]

惭愧得很。我没有“醉里挑灯看剑” 的豪情,醉中只是说几句梦话。这本集子就是我这四年来醉梦的生涯所留下惟一的影子。我知道这十几篇东西是还没有成熟的作品,不过有些同醉的人们看着或者会为之莞尔,我最大的希望也只是如此。

再过几十年,当酒醒帘幕低垂,擦着惺忪睡眼时节,我的心境又会变成怎么样子,我想只有上帝知道罢。我现在是不想知道的。我面前还有大半杯未喝进去的春醪。十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午夜于真茹

[1] 《春醪集》为梁遇春自编的散文集,1930年3月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2] 北朝东魏杨衒之所作。记述北魏盛时洛阳寺庙兴隆之状,及有关人文史迹。刘白堕酿酒见“法云寺”条。

[3] 宋·辛弃疾《破阵子· 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的首句。

醉中梦话(一)

生平不常喝酒,从来没有醉过。并非自夸量大,实是因为胆小,哪敢多灌黄汤。梦却夜夜都做。梦里未必说话,醉中梦话云者,装糊涂,假痴聋,免得“文责自负”云尔。一、笑[1]

吴老头 说文学家都是疯子,我想哲学家多半是傻子,不懂得人生[2]的味道。举个例吧:鼎鼎大名的霍布士(Hobbes) 说过笑全是由我们的骄傲来的。这种傻话实在只有哲学家才会讲的。或者是因为英国国民性阴鸷不会笑,所以有这样哲学家。有人说英国人勉强笑的样子同哭一样。实在我们现在中国人何尝不是这样呢?前星期日同两个同学在中央公园喝茶,坐了四五个钟头,听不到一点痛快的笑声,只看见好多皮笑肉不笑,肉笑心不笑的呆脸。戏场尚如是,别的地方更不用说了。我们的人生态度是不进不退,既不高兴地笑,也不号啕地哭,总是这么呆着,是谓之曰“中庸”。

有很多人以为捧腹大笑有损于上流人的威严,而是件粗鄙的事,所以有“咽欢装泪”摆出孤哀子神气。可是真真把人生的意义细细咀嚼[3]过的人是晓得笑的价值的。Carlyle 是个有名宣扬劳工福音的人,一个勇敢的战士,他却说一个人若使有真真地笑过一回,这人绝不是坏人。的确只有对生活觉得有丰溢的趣味,心地坦白,精神健康的人才会真真地笑,而真真地曲背弯腰把眼泪都挤出笑后,精神会觉得提高,心情忽然恢复小孩似的天真烂漫。常常发笑的人对于生活是同情的,他看出人类共同的弱点,事实与理想的不同,他哈哈地笑了。他并不是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所谓骄傲)才笑,他只看得有趣,因此禁不住笑着。会笑的人思想是[4]雪一般白的,不容易有什么狂性,夸大狂同书狂。James M.Barrie 在他[5]有名的Peter Pan 里述有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问那晚上由窗户飞进来的仙童,神仙是怎样生来的,他答道当世界上头一个小孩第一次大笑时候,他的笑声化作一千片,每片在空中跳舞着,后来片片全变做神仙了,这是神仙的起源。这种仙人实是比我们由丹房熏焦了白日飞升的漂亮得多了。

什么是人呢?希腊一个哲学家说人是两个足没有毛的动物。后来一位同他开玩笑的朋友把一个鸡拔去毛,放在他面前,问他这是不是人。有人说人是理性的动物。但什么是理性呢?这太玄了,我们不懂。又有一个哲学家说人是能够煮东西的动物。我自己煮饭会焦,炒菜不烂,所以觉得这话也不大对。法国一个学者说人是会笑的动物。这话就入木三分了。[6]Hazlitt 也说人是惟一会笑会哭的动物。所以笑者,其为人之本欤?

自从我国“文艺复兴”(这四字真典雅堂皇)以后,许多人都来提倡血泪文学,写实文学,唯美派……总之没有人提倡无害的笑。现在文坛上,常见一大丛带着桂冠的诗人,把他“灰色的灵魂”,不是献给爱人,就送[7]与Satan。近来又有人主张幽默,播扬嘴角微笑。微笑自然是好的。“拈[8]花微笑”,这是何等境界。Emerson 并且说微笑比大笑还好。不过平淡无奇的乡老般的大笑都办不到,忽谈起艺术的微笑,这未免是拿了一[9]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了。我要借Maxim Gorky 的话评中国的现状了。他说:“你能够对人引出一种充满生活快乐,同时提高精神的笑么?看,人已经忘却好的有益的笑了!”

在我们这个空气沉闷的国度里,触目都是贫乏同困痛,更要保持这笑声,来维持我们的精神,使不至于麻木沉到失望深渊里。当Charlotte [10]Bronte 失了两个亲爱的姊妹,忧愁不堪时候,她写她那含最多日光同[11][12]笑声的Shirley。Cowper 烦闷得快疯了时候,他整晚吃吃地笑在床上做他的杰作《痴汉骑马歌》(John Gilpin)。Gorky身尝忧患,屡次同游民为伍的,所以他也特别懂得笑的价值。

近来有好几个民众故事集出版,这是再好没有的事。希望大家不要摆出什么民俗学者的脸孔,一定拿放在解剖桌去分剖,何妨就跟着民众笑一下,然礼失而求之于野,亦可以浩叹矣。二、做文章同用力气[13]

从前 自认“舍大道而不由”的胡适之先生近来也有些上了康庄大道,言语稳重了好多。在《现代评论》一百十九期写给“浩徐”的信里,胡先生说:“我总想对国内有志作好文章的少年们说两句忠告的话,第一,做文章是要用力气的……”这句话大概总是天经地义吧,可是我觉得这种话未免太正而不邪些。仿佛有一个英国人(名字却记不清了)说When the author has a happy time in writing a book,then the [14]reader enjoys a happy time in reading it (句子也记不清了,大概是这样吧)。真的,一个作家抓着头发,皱着眉头,费九牛二虎之力作出来东西,有时倒卖力气不讨好,反不如随随便便懒惰汉的文章之淡妆粗衣那么动人。所以有好多信札日记,写时不大用心,而后世看来倒另有一种风[15]韵。Pepys 用他自己的暗号写日记,自然不想印出给人看的,他每晚背着他那法国太太写几句,更谈不上什么用力气了,然而我们看他日记中间所记的同女仆调情,怎么买个新表时时刻刻拿出玩弄,早上躺在床上同他夫人谈天是如何有趣味,我们却以为这本起居注比那日记体的[16]小说都高明。Charles Lamb 的信何等脍炙人口,Cowper的信多么自[17]然轻妙,Dobson 叫他做A humorist in a nightcap(着睡帽的滑稽家),这类“信手拈来,都成妙谛”的文字都是不用力气的,所以能够清丽可[18]人,好似不吃人间烟火。有名的Samuel Johnson 的文章字句都极堂[19]皇,却不是第一流的散文,而他说的话,给Boswell 记下的,句句都是漂亮的,显明地表现出他的人格,可见有时冲口出来的比苦心构造的还高[20]一筹。Coleridge 是一个有名会说话的人,但是我每回念他那生硬的文章,老想哭起来,大概也是因为他说话不比做文章费力气罢。Walter [21]Pater 一篇文章改了几十遍,力气是花到家了,音调也铿锵可听,却带了矫揉造作的痕迹,反不如因为没钱逼着非写文章不可的[22]Goldsmith 的自然的美了。Goldsmith作文是不大费力气的。[23]Harrison 却说他的《威克斐牧师传》是The high-water mark of [24]English。 实在说起来,文章中一个要紧的成分是自然(ease),我们中国近来白话文最缺乏的东西是风韵(charm)。胡先生以为近来青年大多是随笔乱写,我却想近来好多文章是太费力气,故意说俏皮话,拚命堆[25]砌。Sir A.Helps 说做文章的最大毛病是可省的地方,不知道省。他说[26]把一篇不好文章拿来,将所有的noun,verb,adjective,都删去一大部[27]分,一切adverb 全不要,结果是一篇不十分坏的文章。若使我是胡先生,我一定劝年轻作家少费些力气,自然点吧,因为越是费力气,常反得不到ease同charm了。

若使因为年轻人力气太足,非用不可,那么用来去求ease同charm[28]也行,同近来很时髦essayist(随笔家),Lucas 等学Lamb一样。可是卖力气的理想目的是使人家看不出卖力气的痕迹。我们理想中的用气力做出的文章是天衣无缝,看不出是雕琢的,所以一瞧就知道是篇用力气做的文章,是坏的文章,没有去学的必要,真真值得读的文章却反是那些好像不用气力做的。对于胡先生的第二句忠告(第二,在现时的作品里,应该拣选那些用气力做的文章做样子,不可挑那些一时游戏的作品),我们因此也不得不取个怀疑态度了。

胡先生说“不可挑那些一时游戏的作品”,使我忆起一段文场佳[29][30]话。专会瞎扯的Leigh Hunt 有一回由Macaulay 介绍,投稿到The [31]Edinburgh Review,碰个大钉子,原稿退还,主笔先生请他另写点绅士样子的文章(something gentleman-like),不要那么随便谈天。胡适之先生到底也免不了有些高眉(high-browed)长脸孔(long-faced)了,还好胡子早刮去了,所以文章里还留有些笑脸。三、 抄两句爵士说的话[32][33]

近来平安 映演笠顿爵士(Lord Lytton) 的《邦沛之末日》(Last Days of Pompeii),我很想去看,但是怕夜深寒重,又感冒起来。一个人在北京是没有病的资格的。因为不敢病,连这名片也牺牲不看了。可是爵士这名字总盘旋在脑中。今天忽然记起他说的两句话,虽然说不清是在哪一本书会过,但这是他说的,我却记得千真万确,可以人格担保。他说:“你要想得新意思吧?请去读旧书;你要找旧的见解吧?请你看新出版的。”(Do you want to get at new ideas?read old books;do you want to find old ideas?read new ones.)我想这对于现在一般犯“时代狂”的人是一服清凉散。我特地引这两句话的意思也不过如是,并非对国故党欲有所建功的,恐怕神经过敏者随便株连,所以郑重地声明一下。十六年清明前两日,于北京(原载1927年4月23日《语丝》第128期。原第一节为“做文章同用力气”,第二节为“笑”,收入《春醪集》时由作者改动了次序)

[1] 指吴稚晖。

[2] 今译霍布斯(1588—1679),英国著名哲学家。

[3] 卡莱尔,苏格兰散文作家。

[4] 巴里(1860—1937),苏格兰作家、小说家。

[5] 《彼得·潘》,巴里所写的著名幻想剧。主人公彼得·潘,是一个幻想自己永不长大的孩子,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童年的温情。

[6] 哈兹里特(1778—1830),英国评论家、散文家。

[7] 撒旦。与上帝为敌的魔鬼,见圣经故事。

[8] 爱默生,美国哲学家、散文家、诗人。

[9] 马克西姆·高尔基(Makcnm Горький 1868—1936),俄苏著名作家。曾在俄罗斯大地流浪。

[10] 夏洛蒂·勃朗特(1816—1855),英国女小说家,与其妹妹艾米莉、安妮合称英国文学史上勃朗特三姐妹。两位妹妹先后于1848年与1849年早逝。

[11] 《雪莉》,夏洛蒂·勃朗特1849年完成出版。

[12] 柯珀(1731—1800),英国诗人。他所作《痴汉骑马歌》,应译为《约翰·吉尔平》,写吉尔平一家出门的滑稽遭遇。

[13] “从前”,原刊为“几年前斩将先登,冲锋陷阵”。在此前,原刊还有下列文字,由作者收入《春醪集》时删掉——“我常对朋友说或者自己说(因为我朋友太少了,所以有时只好自言自语),中国的传统思想好像我佛如来的手掌,好多新人物却像孙猴子大翻觔斗云,飞腾到底,出不了五根肉柱。做《美的人生观》的张竞生先生还是出口骂‘女贱人’,叫警察抓老婆,口口声声说他夫人不该有情人。从前高揭唯美主义,或谈颓废派的文人,峰回路转,居然以为文学是要散布N阶级的福音的,青年作家每次提起笔来都应当来完成新时代新人物的使命了;换一句中国的老话就是‘文以载道’。”张竞生,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北京大学哲学教授,提倡性教育,写过有关性学的书籍,一时很有影响。

[14] 可译为:当一个作者在写作时很快乐,那么读者在读它时也会极快乐。

[15] 佩皮斯(1633—1703),英国散文家、政治家。他的日记记录了十七世纪英国社会生活与历史事件。

[16] 查尔斯·兰姆(1775—1834),英国随笔作家。

[17] 多布森(1840—1921),英国诗人、批评家和传记作者。

[18] 约翰逊(1709—1784),英国文学评论家、诗人。为英国十八世纪中叶以后的文坛领袖。

[19] 鲍斯韦尔(1740—1795),英国传记作家。代表作即《约翰逊传》。

[20] 柯勒律治(1772—1834),英国诗人、评论家。英国早期浪漫主义运动领袖。

[21] 佩特(1839—1894),英国作家、批评家。

[22] 哥尔德斯密斯(1730—1774),英国散文家、诗人、戏剧家。其小说《威克斐牧师传》今译《威克菲尔德的牧师》。

[23] 哈里森(1831—1923),英国实证主义哲学家。

[24] 译为:英文高水平的标志。

[25] 未详。

[26] 译为:名词、动词、形容词。

[27] 译为:副词。

[28] 卢卡斯(1868—?),卒年不详,英国散文家。

[29] 亨特(1784—1859),英国散文家、评论家、新闻记者、诗人。

[30] 麦考利(1800—1859),英国政论家、历史学家。作《英国史》。

[31] 《爱丁堡评论》,又名《评论杂志》。发行于1802—1929年间的著名苏格兰杂志。

[32] 当年北京的一家电影院。在今东长安街上。

[33] 今译利顿(1803—1873),英国政治家、作家,以多产小说闻名。其著名的历史小说今译《庞贝的末日》。

“还我头来”及其他

关云长兵败麦城,虽然首级给人拿去招安,可是英灵不散,吾舌尚存,还到玉泉山,向和尚诉冤,大喊什么“还我头来”!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事,万想不到我现在也来发出同样阴惨的呼声。[1]

但是我并非爱做古人的鹦鹉,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在所谓最高学府里头,上堂,吃饭,睡觉,匆匆地过了五年,到底学到了什么,自己实在很怀疑。然而一同同学们和别的大学中学的学生接近,常感觉到他们是全知的——人们(差不多要写做上帝了)。他们多数对于一切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问题,都有一定的意见,说起来滔滔不绝,这是何等可羡慕的事。他们知道宗教是应当“非”的,孔丘是要打倒的,东方文化根本要不得,文学是苏俄最高明,小中大学都非专教白话文不可,文学是进化的(因为胡适先生有一篇文学进化论),行为派心理学是惟一的心理学,哲学是要立在科学上面的,新的一定是好,一切旧的总该打倒,以至恋爱问题女子解放问题……他们头头是道,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知。鲁拙的我看着不免有无限的羡慕同妒忌。更使我赞美的是他们的态度,观察点总是大同小异——简直是全同无异。有时我精神疲倦,不注意些,就分不出是谁在那儿说话。我从前老想大学生是有思想的人,各个性格不同,意见难免分歧,现在一看这种融融泄泄的空气,才明白我是杞人忧天。不过凡庸的我有时试把他们所说的话,拿来仔细想一下,总觉头绪纷纷,不是我一个人的力几秒钟的时间所能了解。有时尝尽艰难,打破我这愚拙的网,将一个问题,从头到尾,好好想一下,结果却常是找不出自己十分满意解决的方法,只好归咎到自己能力的薄弱了。有时学他们所说的,照样向旁人说一下,因此倒得到些恭维的话,说我思想进步。荣誉虽然得到,心中却觉惭愧,怕的是这样下去,满口只会说别人懂(?)自己不懂的话。随和是做人最好的态度,为了他人,失了自己,也是有牺牲精神的人做的事;不过这么一来,自己的头一部一部消灭了,那岂不是个伤心的事情吗?

由赞美到妒忌,由妒忌到诽谤是很短的路。人非圣贤,谁能无过,我[2]有时也免不了随意乱骂了。一回我同朋友谈天,我引美国Cabell 说的话来泄心中的积愤,我朋友或者猜出我老羞成怒的动机,看我一眼,我也只好住口了。现在他不在这儿,何妨将Cabell话译出,泄当时未泄的气。Cabell在他那本怪书,名字叫做《不朽》(Beyond Life)中间说:“印刷发明后,思想传布是这么方便,人们不要麻烦费心思,就可得到很有用的意见。从那时候起很少人高兴去用脑力,伤害自己的脑。”[3]

Cabell在现在美国,还高谈romance,提倡吃酒,本来是个狂生,他的话自然是无足重轻的,只好借来发点牢骚不平罢!

以上所说的是自己有愿意把头弄掉,去换几个时髦的字眼的危险。此外在我们青年旁边想用快刀阔斧来取我们的头者又大有人在。思想界的权威者无往而不用其权威来做他的文力统一。从前《晨报》副刊登载青年必读书十种时候,我曾经摇过头。所以摇头者,一方面表示不满意,一方面也可使自己相信我的头还没有被斩。这十种既是青年所必读,那么不去读的就不好算做青年了。年纪轻轻就失掉了做青年的资格,这岂不是等于不得保首级。回想二三十年前英国也有这种开书单的风气。[4]但是Lord Avebury 在他《人生乐趣》(The Pleasure of Life)里所开的书单的题目不过是“百本书目表”(List of 100 Books)。此外Lord [5][6]Acton, Shorter 等所开者,标题皆用此。彼等以爵士之尊,说话尚且这么谦虚,不用什么“必读”等命令式字眼,真使我不得不佩服西人客气的精神了。想不到后来每下愈况,梁启超先生开个书单,就说没有念过他所开的书的人不是中国人,那种办法完全是青天白日当街杀人刽子手的行为了。胡适先生在《现代评论》曾说他治哲学史的方法是惟一无二的路,凡同他不同的都会失败。我从前曾想抱尝试的精神,怀疑的态度,去读哲学,因为胡先生说过真理不是绝对的,中间很有商量余地,所以打算舍胡先生的大道而不由,另找个羊肠小径来。现在给胡先生这么当头棒喝,只好摆开梦想,摇一下头——看还在没有。总之在旁边窥伺我们的头者,大有人在,所以我暑假间赶紧离开学府,万里奔波,回家来好好保养这六斤四的头。

所以“还我头来”是我的口号,我以后也只愿说几句自己确实明白了解的话,不去高攀,谈什么问题主义,免得跌重。说的话自然平淡凡庸或者反因为它的平淡凡庸而深深地表现出我的性格,因为平淡凡庸的话只有我这鲁拙的人,才能够说出的。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失掉了头。[7][8]

末了,让我抄几句Arnauld 在Port-Royal Logic 里面的话,来做结束罢。“我们太容易将理智只当做求科学智识的工具,实在我们应该用科学来做完成我们理智的工具;思想的正确是比我们由最有根据的科学所得来一切的智识都要紧得多。”

中国普通一般自命为名士才子之流,到了风景清幽地方,一定照例地说若使能够在此读书,才是不辜负此生。由这点就可看出他们是不能真真鉴赏山水的美处。读书是一件乐事,游山玩水也是一件乐事。若使当读书时候,一心想什么飞瀑松声绝崖远眺,我们相信他读书趣味一定不浓厚,同样地若使当看到好风景时候,不将一己投到自然怀中,热烈领会生存之美,却来摆名士架子,说出不冷不热的套话,我们也知道他实在不能够吸收自然无限的美。我一想到这事,每每记起英国大诗人[9]Chaucer 的几行诗(这几行是我深信能懂的,其余文字太古了,实在不知道清楚)。他说:

“When that the monthe of May

Is comen,and that I here the foules synge,And that the floures gynnen for to sprynge,Farurl my boke and my devocon.”[10]

Legende of Good Women.

大意是当五月来的时候,我听到鸟唱,花也渐渐为春天开,我就向我的书籍同宗教告别了。要有这样的热诚才能得真正的趣味。徐旭生先生[11]说中国人缺乏enthusiasm,这句话真值得一百圈。实在中国人不止对重要事没有enthusiasm,就是关于游戏也是取一种逢场作戏随便玩玩的态度,对于一切娱乐事情总没有什么无限的兴味。闭口消遣,开口销愁,全失丢人生的乐趣,因为人生乐趣多存在对于一切零碎事物普通游戏感觉无穷的趣味。要常常使生活活泼生姿,一定要对极微末的娱乐也全心一意地看重,热烈地将一己忘掉在里头。比如要谈天,那么就老老实实说心中自己的话,不把通常流俗的意见,你说过来,我答过去地敷衍。这样子谈天也有真趣,不至像刻板文章,然而多数人谈天总是一副皮面话,听得真使人难过。关于说到这点的文章,我最爱读兰姆(Lamb)的[12]Mrs.Battle’s opinions on Whist。那是一篇游戏的福音,可惜文字太妙[13]了,不敢动笔翻译。再抄一句直腿者流 的话来说明我的鄙见吧。A-[14][15]C.Berson 在From a College Window 里说:“一个人对于游戏的态度愈是郑重,游戏就越会有趣。”

因为我们对于一切都是有些麻木,所以每回游玩山水,只好借几句陈语来遮饰我们心理的空虚。为维持面子的缘故,渐渐造成虚伪的习惯,所以智识阶级特别多伪君子,也因为他们对面子特别看重。他们既然对自然对人情不能够深切地欣赏,只好将快乐全放在淫欲虚荣权力钱财……这方面。这总是不知生活术的结果。

有人说,我们向文学求我们自己所缺的东西,这自然是主张浪漫派人的说法,可是也有些道理。我们若使不是麻木不仁,对于自己缺点总特别深切地感觉。所以对没有缺点的人常有过量的赞美,而对于有同一缺[16][17]点的人,反不能加以原谅。Turgeniev 自己意志薄弱,是Hamlet 一流人物,他的小说描写当时俄国智识阶级意志薄弱也特别动人。[18]Hazlitt 自己脾气极坏,可是对心性慈悲什么事也不计较的[19]Goldsmith 却啧啧称美。朋友的结合,因为二人同心一意虽多,而因为性质正相反也不少。为的各有缺点各有优点,并且这个所没有的那个有,那个自己惭愧所少的,这个又有,所以互相吸引力特别重。心思精密的管[20][21][22]仲 同性情宽大的鲍叔,友谊特别重;拘谨守礼的Addison 和放[23][24]荡不羁的Steele,厚重老成的Southey,和吃大烟什么也不管的[25]Coleridge 也都是性情相背,居然成历史上有名友谊的榜样。老先生们自己道德一塌糊涂,却口口声声说道德,或者也是因为自己缺乏,所以特别觉得重要。我相信天下没有那么多伪君子,无非是无意中行为同口说的矛盾罢了。

我相信真真了解下层社会情形的作家,不会费笔墨去写他们物质生活的艰苦,却去描写他们生活的单调,精神奴化的经过,命定的思想,思想的迟钝,失望的麻木,或者反抗的精神,蔑视一切的勇气,穷里寻欢,泪中求笑的心情。不过这种细密精致的地方,不是亲身尝过的人像[26][27]Dostoievski, Gorki 不能够说出,出身纨袴的青年文学家,还是扯开仁人君子的假面,讲几句真话吧!

因为人是人,所以我们总觉人比事情要紧,在小说里描状个人性格的比专述事情的印象会深得多。这是一件非常明显的事,然而近来所看的短篇小说多是叙一两段情史,用几十个风花雪月字眼,真使人失望。希[28]望新文豪少顾些结构,多注意点性格。Tolstoy 的《伊凡伊列支之

[29][30][31]死》,Conrad 的Lord Jim 都是没有多少事实的小说,也都是有名的杰作。十六年七月六日,于福州(原载1927年8月27日《语丝》第146期)

[1] 原刊此处有下列文字:“在这口号盛行的时节,我未免心慌,也想做出一两个简单精练的字句,闲时借它长啸一番。想了几个整晚,才得‘还我头来’这四个字,放在口里尝试一下,也觉洪亮不错;所以冒抄袭之名,暂借来做口号,当题目。”作者在收入《春醪集》时删去。

[2] 卡贝尔(1879—1958),美国小说家。

[3] 浪漫。

[4] 埃夫伯里爵士(1834—1913),英国博物学家。

[5] 阿克顿爵士(1834—1902),英国历史学家。

[6] 肖特尔(1857—1926),英国记者及文艺批评家。

[7] 阿尔诺(1612—1694),法国詹森派神学家。

[8] 可译为:“波尔罗亚尔”逻辑学。“波尔罗亚尔”为法国天主教西多会女隐修院,十七世纪詹森主义及其文学活动中心。

[9] 乔叟(约1340—1400),英国诗人,被誉为“英国诗歌之父”。

[10] 《贞节妇女的传说》,乔叟写于1386年的作品。

[11] 译为:热情。

[12] 可译为:《巴托夫人对于惠思特牌的见解》。

[13] 喻指西洋人。清末民间流传欧美人无膝盖骨,不能打弯,故为直腿。

[14] 本森,英国小品文作家,生卒年不详。

[15] 可译为:《来自学院的窗口》。

[16] 屠格涅夫(Иван Сергеевич Тургенев 1818—1883),俄国作家。

[17] 哈姆雷特,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性格犹疑的主人公。

[18] 哈兹里特。

[19] 哥尔德斯密斯。

[20] 管仲(?—前645),春秋初期政治家。助齐桓公改革,使成为春秋时第一霸主。

[21] 即鲍叔牙,春秋时齐国大夫。桓公任命其为宰,辞谢推举管仲。

[22] 艾迪生(1672—1719),英国散文家,英国期刊文学创始人之一。

[23] 斯梯尔(1672—1729),英国作家。与艾迪生为中学、大学同学,又同办期刊《闲谈者》和《旁观者》,创办英国期刊二人并提。

[24] 骚塞(1774—1843),英国诗人、散文家。

[25] 柯勒律治。

[26] 陀思妥耶夫斯基(Фёдор Михайлович Достоевский 1821—1881),俄国作家。

[27] 高尔基。

[28] 列夫·托尔斯泰(Лев Николаевич Толстой 1828—1910),俄国作家。

[29] 今通译为《伊凡·伊里奇之死》。托尔斯泰晚期作品。

[30] 康拉德(1857—1924),英国小说家。

[31] 《吉姆老爷》,康拉德代表作之一。有梁遇春译本。

文学与人生

在普通当作教本用的文学概论批评原理这类书里,开章明义常说文学是一面反映人生最好的镜子,由文学我们可以更明白地认识人生。编文学概论这种人的最大目的在于平妥无疵,所以他的话老是不生不死似是而非的,念他书的人也半信半疑,考试一过早把这些套话丢到九霄云外了;因此这般作者居然能够无损于人,有益于己地写他那不冷不热的文章。可是这两句话却特别有效力,凡是看过一本半册文学概论的人都大声地嚷着由文学里我们可以特别明白地认识人生。言下之意自然是人在世界上所最应当注意的事情无过于认清人生,文学既是认识人生惟一的路子,那么文学在各种学术里面自然坐了第一把交椅,学文学的人自然……这并不是念文学的人虚荣心特别重,哪个学历史的人不说人类思想行动不管古今中外全属历史范围;哪个研究哲学的学生不睥睨地说在人生根本问题未解决以前,宇宙神秘还是个大谜时节,一切思想行动都找不到根据。法科学生说人是政治动物;想做医生的说,生命[1]是人最重要东西;最不爱丢文的体育家也忽然引起拉丁 说健全的思想存在健全的身体里。中国是农业国家这句老话是学农业的人的招牌,然而工业学校出身者又在旁微笑着说“现在是工业世界”。学地质的[2]说没有地球,安有我们。数学家说远些把Protagoras 抬出说数是宇宙的本质,讲近些引起罗素数理哲学。就是温良恭俭让的国学先生们也说[3][4]要读书必先识字,要识字就非跑到什么《说文》 戴东原 书里去过活不可。与世无涉,志干青云的天文学者啧啧赞美宇宙的伟大,可怜地球[5]的微小,人世上各种物事自然是不肯去看的。孔德 排起学术进化表来,把他所创设的社会学放在最高地位。拉提琴的人说音乐是人类精神的最高表现。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这块精神世界的地盘你争我夺,谁也[6]睁着眼睛说“请看今日之域中,究是谁家之天下”。然而对这种事也用不着悲观。风流文雅的王子不是在几千年前说过“文人相轻,自古已

[7]然”。可惜这种文力统一的梦始终不能实现,恐怕是永久不能实现。所以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罢。若使有学文学的伙计们说这是长他人意气,灭自己威风,则只有负荆谢罪一个办法;或者拉一个死鬼来挨骂。在[8]Conrad 自己认为最显露地表现出他性格的书,《人生与文学》(Notes on Life and Letters)里,他说:“文学的创造不过是人类动作的一部分,若使文学家不完全承认别的更显明的动作的地位,他的著作是没有价值的。这个条件,文学家,——特别在年轻时节——很常忘记,而倾向于将文学创造算做比人类一切别的创作的东西都高明。一大堆诗文有时固然可以发出神圣的光芒,但是在人类各种努力的总和中占不得什么特别重要的位置。”Conrad虽然是个对于文学有狂热的人,因为他是水手出身,没有进过文学讲堂,所以说话还保存些老舟子的直爽口吻。

文学到底同人生关系怎么样?文学能够不能够,丝毫毕露地映出人生来呢?大概有人会说浪漫派捕风捉影,在空中建起八宝楼台,痴人说梦,自然不能同实际人生发生关系。写实派脚踏实地,靠客观的观察来描写,自然是能够把生活画在纸上。但是天下实在没有比这个再错的话。文学无非叙述人的精神经验(述得确实不确实又是一个问题),色欲利心固然是人性一部分,而向渺茫处飞翔的意志也是构成我们生活的一个重要成分。梦虽然不是事实,然而总是我们做的梦,所以也是人生的重要部分。天下不少远望着星空,虽然走着的是泥泞道路的人,我们不能因为他满身尘土,就否认他是爱慕闪闪星光的人。我们只能说梦是与别东西不同,而不能否认它的存在,写梦的人自然可以算是写人生的人。[9]Hugo 说过“你说诗人是在云里的,可是雷电也是在云里的。”世上没有人否认雷电的存在,多半人却把诗人的话,当做镜花水月。当什么声音都没有的深夜里,清冷的月色照着旷野同山头,独在山脚下徘徊的人们免不了会可怜月亮的凄凉寂寞,望着眠在山上的孤光,自然而然想月亮对于山谷是有特别情感的。这实是人们普通的情绪,在我们生活中占[10]有重要位置的。Keats 用他易感的心灵,把这情绪具体化利用希腊神[11]话里月亮同牧羊人爱情故事,歌咏成他第一首长诗Endymion。好多追踪理想的人一生都在梦里过去,他们的生活是梦的,所以只有渺茫灿[12]烂的文字才能表现出他们的生活。Wordsworth 说他少时常感觉到自己同宇宙是分不开的整个,所以他有时要把墙摸一下,来使他自己相信有外界物质的存在;普通人所认为虚无乡,在另一班看来倒是惟一的实在。无论多么实事求是抓着现在的人晚上也会做梦的。我们一生中一半光阴是做梦,而且还有白天也做梦的。浪漫派所写的人生最少也是人生的大部分,人们却偏说是无中生有,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我们虽然承认浪漫文学不是镜里自己生出来的影子,是反映外面东西,我们对它照得精确不,却大大怀疑。可是所谓写实派又何曾是一点不差的描摹人生,作者的个人情调杂在里面绝不会比浪漫作家少。法国大批评家[13]Amiel 说,“所谓更客观的作品不过是一个客观性比别人多些的心灵的表现,就是说他在事物面前能够比别人更忘记自己;但是他的作品[14]始终是一个心灵的表现。”曼殊斐儿的丈夫Middleton Murry 在他的《文体问题》(The Problem of Style)里说,“法国的写实主义者无论怎样拚命去压下他自己的性格,还是不得不表现出他的性格。只要你真是个艺术家,你绝不能做一个没有性格的文学艺术家。”真的,不止浪漫派作家每人都有一个特别世界排在你眼前,写实主义者也是用他的艺术不知不觉间将人生的一部分拿来放大着写。让我们拣三个艺术差不多,所写的人物也差不多的近代三个写实派健将[15][16][17]Maupassant,Chekhov,Bennett 来比较。Chekhov有俄国的Maupassant这个外号,Bennett在他《一个文学家的自传》(The Truth about an Author)里说他曾把Maupassant当作上帝一样崇拜,他的杰作是读了Maupassant的《一生》(Une Vie)引起的。他们三个既然于文艺上有这么深的关系,若使写实文学真能超客观地映出人生,那么这三位文豪的著作应当有同样的色调,可是细心地看他们的作品,就发现他们有三个完全不同的世界。Maupassant冷笑地站在一边袖手旁观,毫无同情,所以他的世界是冰冷的;Chekhov的世界虽然也是灰色,但是他却是有同情的,而他的作品也比较地温暖些,有时怜悯的眼泪也由这隔江观[18]火的世态旁观者眼中流下。Bennett描写制陶的五镇人物 更是怀着满腔热血,不管是怎么客观地形容,乌托邦的思想不时还露出马脚来。由此也可见写实派绝不能脱开主观的,所以三面的镜子,现出三个不同的世界。或者有人说他们各表现出人生的一面,然而当念他们书时节我们真真觉得整个人生是这么一回事;他们自己也相信人生本相这样子的。说了一大阵,最少总可证明文学这面镜子是凸凹靠不住的,而不能把人生丝毫不苟地反照在上面。许多厌倦人生的人们,居然可以在文学里找出一块避难所来安慰,也是因为文学里的人生同他们所害怕的人生不同的缘故。

假设文学能够诚实地映出人生,我们还是不容易由文学里知道人[19]生。纸上谈兵无非是秀才造反。Tennyson 有一首诗The Lady of [20]Shalott 很可以解释这一点。诗里说一个住在孤岛之贵女,她天天织布,布机杼前面安一个镜,照出河岸上一切游人旅客;她天天由镜子看到岛外的世界,孤单地将所看见的小女,武士,牧人,僧侣,织进她的布里。她不敢回头直接去看,因为她听到一个预言说她一停着去赏玩河岸的风光,她一定会受罚。在月亮当头时她由镜里看见一对新婚伴侣沿着河岸散步,她悲伤地说“我对这些影子真觉得厌倦了”。在晴朗的清晨一个盔甲光辉夺目的武士骑着骄马走过河旁,她不由自主地转过对着镜子走,去望一望。镜子立刻碎了,她走到岛旁,看见一个孤舟,在黄昏的时节她坐在舟上,任河水把她漂荡去,口里唱着哀歌慢慢地死了。Tennyson自己说他这诗是象征理想碰着现实的灭亡。她由镜里看人生,虽然是影像分明,总有些雾里看花,一定要离开镜子,走到窗旁,才尝出人生真真的味道。文学最完美时候不过像这面镜子,可是人生到底是要我们自己到窗子向外一望才能明白的。有好多人我们不愿见他们跟他们谈天,可是书里无论怎样穷凶极恶,奸巧利诈的小人,我们却看得津津有味,差不[21][22]多舍不得同他们分离,仿佛老朋友一样。读Othello 的人对Iago 的死,虽然心里是高兴的,一定有些惆怅,因为不能再看他弄诡计了。读[23][24][25]Dickens 书,我记不清Oliver Twist,David Copperfield,Nicholas [26]Nickleby 的性格,而慈幼院的女管事Uriah Heep同Nicholas Nickleby[27]的叔父 是坏得有趣的人物,我们读时,又恨他们,又爱看他们。但是若使真真在世界上碰见他们,我们真要避之惟恐不及。在莎士比亚以前流行英国的神话剧中,最受观众欢迎的是魔鬼,然而谁真见了魔鬼不会飞奔躲去?

文学同人生中间永久有一层不可穿破的隔膜。大作家往往因为对于人生太有兴趣,不大去念文学书,或者也就是因为他不怎么给文学迷住,或者不甚受文学影响,所以眼睛还是雪亮的,能够看清人生的庐山真面目。莎士比亚只懂一些拉丁,希腊文程度更糟,然而他确是看透人生的[28]大文豪。Ben Jonson 博学广览,做戏曲时常常掉书袋,很以他自己的[29]学问自雄,而他对人生的了解是绝比不上莎士比亚。Walter Scott 天[30]天打猎,招呼朋友,Washington Irvings 奇怪他哪里找到时间写他那又多又长的小说,自然更谈不上读书,可是谁敢说Scott没有猜透人生的[31]哑谜。Thackeray 怀疑小说家不读旁人做的小说,因茶点店伙计是爱[32]吃饭而不喜欢茶点的。Stevenson 在《给青年少女》(Virginibus Puerisque)里说“书是人生的没有血肉的代替者”。医学中一个大难关是在不能知道人身体实在情形。我们只能解剖死人,死人身里的情形同活人自然大不相同。所以人身里真真状况是不能由解剖来知道的。人生是活人,文学不过可以算死人的肢体,Stevenson这句无意说的话刚刚合式可以应用到我们这个比喻。所以真真跑到人生里面的人,就是自己作品也无非因为一时情感顺笔写去,来表现出他当时的心境,写完也就算了,后来不再加什么雕琢功夫。甚至于有些是想发财,才去干文学的,莎士比亚就是个好例。他在伦敦编剧发财了,回到故乡作富家翁,把什么戏剧早已丢在字纸篮中了。所以现在教授学者们对于他剧本的文字要争得头破血流,也全因为他没有把自己作品看得是个宝贝,好好保存着。他对人生太有趣味,对文学自然觉得是隔靴搔痒。就是[33][34]Steele,Goldsmith 也都是因为天天给这光怪陆离的人生迷住,高兴地喝酒,赌钱,穿漂亮衣服,看一看他们身旁五花八门的生活,他们简直没有心去推敲字句,注意布局。文法的错误也有,前后矛盾地方更多。他们是人生舞台上的健将,而不是文学的家奴。热情的奔腾,辛酸的眼泪充满了他们的字里行间。但是文学的技巧,修辞的把戏他们是不去用[35]的。虽然有时因为情感的关系文字变得非常动人。Browning 对于人生也是有具体的了解,同强度的趣味,他的诗却是一做完就不改的,只求能够把他那古怪的意思达到一些,别的就不大管了。弄得他的诗念起来令人头昏脑痛。有一回人家找他解释他自己的诗,这老头子自己也不懂了。总而言之,他们知道人生内容的复杂,文学表现人生能力微少。所以整个人浸于人生之中,对文学的热心赶不上他们对人生那种欣欢的同情。只有那班不大同现实接触,住在乡下,过完全象牙塔生活的人,或者他们的心给一个另外的世界锁住,才会做文学的忠实信徒,把文学做一生的惟一目的,始终在这朦胧境里过活,他们的灵魂早已脱离这个世界[36]到他们自己织成的幻境去了。Hawthorne 与早年的Tennyson全带了这种色彩。一定要对现实不大注意,被艺术迷惑了的人才会把文学看得这么重要,由这点也可以看出文学同人生是怎样地隔膜了。

以上只说文学不是人生的镜子,我们不容易由文学里看清人生。王尔德却说人生是文学的镜子,我们日常生活思想所受艺术的支配比艺术受人生的支配还大。但是王尔德的话以少引为妙,恐怕人家会拿个唯美主义者的招牌送来,而我现在衣纽上却还没有带一朵凋谢的玫瑰花。并且他这种意思在《扯谎的退步》里说得漂亮明白,用不着再来学舌。还是说些文学对着人生的影响罢。

法朗士说“书籍是西方的鸦片”。这话真不错,文学的麻醉能力的确不少,鸦片的影响是使人懒洋洋地,天天在幻想中糊涂地销磨去,什么事情也不想干。文学也是一样地叫人把心搁在虚无缥缈间,看着理想的境界,有的沉醉在里面,有的心中怀个希望想去实现,然而想象的事总是不可捉摸的,自然无从实现,打算把梦变做事实也无非是在梦后继续做些希望的梦罢!因此对于现实各种的需求减少了,一切做事能力也软弱下去了。憧憬地度过时光无时不在企求什么东西似的,无时不是任一去不复的光阴偷偷地过去。为的是他已经在书里尝过人所不应当尝的强度咸酸苦甜各种味道,他对于现实只觉乏味无聊,不值一顾。读Romeo [37]and Juliet 后反不想做爱情的事,非常悲哀时节念些挽歌倒可以将你[38]酸情安慰。读Bacon 的论文集时候,他那种教人怎样能够于政治上得到权力的话使人厌倦世俗的富贵。不管是为人生的文学也好,为艺术的文学也好,写实派,神秘派,象征派,唯美派……文学里的世界是比外面的世界有味得多。只要踏进一步,就免不了喜欢住在这趣味无穷的国土里,渐渐地忘记了书外还有一个宇宙。本来真干事的人不讲话,口说莲花的多半除嘴外没有别的能力。天下最常讲爱情者无过于文学家,但是古往[39]今来为爱情而牺牲生命的文学家,几乎找不出来。Turgeniev 深深懂得念文学的青年光会说爱情,而不能够心中真真地燃起火来,就是点着,也不过是暂时的,所以在他的小说里他再三替他的主人翁说没有给爱情弄得整夜睡不着。要做一件事,就不宜把它拿来瞎想,不然想来想去,越想越有味,做事的雄心力气都化了。老年人所以万念俱灰全在看事太[40]透,青年人所以英气勃勃,靠着他的盲目本能。Carlyle 觉得静默之妙,做了一篇读起来音调雄壮的文章来赞美,这个矛盾地方不知道这位气吞一世的文豪想到没有。理想同现实是两个隔绝的世界,谁也不能够同时候在这两个地方住。荷马诗里说有一个岛,中有仙女(Siren)她唱出歌来,水手听到迷醉了,不能不向这岛驶去,忘记回家了。又说有一个地方出产一种莲花,人闻到这香味,吃些花粉,就不想回到故乡去,愿意老在那里滞着。这仙女同莲花可以说都是文学象征。

还没有涉世过仅仅由文学里看些人生的人一同社会接触免不了有些悲观。好人坏人全没有书里写的那么有趣,到处是硬板板地单调无聊。然而当尝尽人海波涛后,或者又回到文学,去找人生最后的安慰。就是在心灰意懒时期,文学也可以给他一种鼓舞,提醒他天下不只是这么一个糟糕的世界,使他不会对人性生了彻底的藐视。法朗士说若使世界上一切实情,我们都知道清楚,谁也不愿意活着了。文学可以说是一层薄雾,盖着人生,叫人看起不会太失望了。不管作家书里所谓人生是不是真的,他们那种对人生的态度是值得赞美模仿的。我们读文学是看他们的伟大精神,或者他们的看错人生处正是他们的好处,那么我们也何妨跟[41]他走错呢,Marcus Aurelius的宇宙万事先定论多数人不能相信,但是他的坚忍质朴逆来顺受而自得其乐的态度使他的冥想录做许多人精神的指导同安慰。我们这样所得到的大作家伦理的见解比仅为满足好奇心计那种理智方面的明白人生真相却胜万万倍了。十七年二月于北大西斋

[1] 指拉丁文。

[2] 普罗塔哥拉(前481—约前411),古希腊思想家、诡辩学家。其名言是“人是一切事物的标尺”。

[3] 即《说文解字》,东汉许慎著的文字学书。

[4] 戴震(1723—1777),字东原,清代思想家,精通声韵文字之学,一代考据大师。

[5] 孔德(Auguste Comte 1798—1857),法国实证主义哲学家。

[6] 唐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里的名句。“究”应为“竟”。

[7] 出自《典论·论文》,“已然”应为“而然”。作者曹丕,曹操长子,曾立为魏太子,后为魏王。

[8] 康拉德。

[9] 雨果(1802—1885),法国著名诗人、小说家、戏剧家。

[10] 济慈。

[11] 《恩底弥翁》,济慈的作品。

[12] 华兹华斯。

[13] 似为用阿兰(Alain)笔名发表《漫谈》的法国作家,原名埃米尔(Amiel 1868—1951)。

[14] 默里(1889—1957),英国记者、评论家。曼斯菲尔德的丈夫。

[15] 莫泊桑(1850—1893),法国著名作家,短篇小说大师。

[16] 契诃夫(Антон Павлович Чехов 1860—1904),俄国著名作家,短篇小说大师、戏剧家。

[17] 本涅特(1867—1931),英国小说家。

[18] 本涅特的小说以他的家乡英国北部盛产陶瓷的五座工业城镇里的中产阶级日常生活为题材。

[19] 丁尼生(1809—1892),英国宫廷桂冠诗人。

[20] 《夏洛特小姐》,丁尼生的诗作。

[21] 《奥赛罗》,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

[22] 伊阿古,《奥赛罗》里的人物,阴谋家形象。

[23] 狄更斯(1812—1870),英国著名小说家。

[24] 奥列佛·特维斯特,狄更斯小说《奥列佛·特维斯特》的主人公。

[25] 大卫·科波菲尔,狄更斯小说《大卫·科波菲尔》的主人公。

[26] 尼古拉斯·尼克尔贝,狄更斯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的主人公。

[27] 《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中的坏人物形象。

[28] 本·琼森(1572—1637),英国剧作家、诗人。

[29] 司各特(1771—1832),英国小说家,以历史长篇闻名。

[30] 欧文(1783—1859),美国作家。

[31] 萨克雷(1811—1863),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小说家,著有《名利场》。

[32] 斯蒂文森。

[33] 斯梯尔。

[34] 哥尔德斯密斯。

[35] 布朗宁。

[36] 霍桑。

[37] 《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名剧。

[38] 培根(1561—1626),英国哲学家、思想家。

[39] 屠格涅夫。

[40] 卡莱尔。

[41] 马可·奥勒留(121—180),罗马皇帝。

文艺杂话

[1]“美就是真,真就是美”,这是开茨 那首有名《咏一个希腊古瓮》诗最后的一句。凡是谈起开茨,免不了会提到这名句,这句话也真是能够简洁地表现出开茨的精神。但是一位有名的批评家在牛津大学诗学讲堂上却说开茨这首五十行诗,前四十几行玲珑精巧,没有一个字不妙,可惜最后加上那人人都知道的二行名句。

“Beauty is truth,truth is beauty,”——that is all Ye know on [2]earth,and all ye need to know.

并不是这两句本身不好,不过和前面连接不起,所以虽然是一对好句,却变做全诗之累了。他这话说得真有些道理。只要细心把这首百读不厌的诗吟咏几遍之后,谁也会觉得这诗由开头一直下来,都是充满了簇新的想象,微妙的思想,没有一句陈腐的套语,和惯用的描写,但是读到最后两句时,逃不了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失望,觉得这么灿烂希奇的描写同幻想,就只能得这么一个结论吗?念的回数愈多,愈相信这两句的不合式。开茨是个批评观念非常发达的人,用字锻句,丝毫不苟,那几篇[3]Ode 更是他呕心血做的,为什么这下会这么大意呢?我只好想出下面这个解释来。开茨确是英国唯美主义的先锋,他对美有无限的尊重,这或者是他崇拜希腊精神的结果。所以这句“美就是真,真就是美”,确是他心爱的主张。为的要发表他的主义,他情愿把一首美玉无瑕的诗,牺牲了——实在他当时只注意到自己这种新意见,也没有心再去关照全诗的结构了。开茨是个咒骂理智的人,在《蛇女》(Lamia)那首长诗里他说:[4]

“That but a moment’s thought is passion’s passing bell.”

然而他这回倒甘心让诗的精神来跪在哲学前面,做个唯理智之命是从的奴隶。由这里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主张太把持着心灵时候,所做的文学总有委曲求全的色彩。所以,我对于古往今来那班带有使命的文学,常抱些无谓的杞忧。[5]

凡是爱念Wordsworth 的人一定记得他那五六首关于露茜(Lucy)的诗。那种以极简单明了的话表出一种刻骨镂心的情,说时候又极有艺术裁制(Restraint)的能力,仅仅轻描淡写,已经将死了爱人的悲哀的焦点露出,谁念着也会动心。可是这老头子虽然有这么好描写深情的天才,在他那本页数既多,字印得又小的全集里,我们却找不出十首歌颂爱情的诗。有一回Aubrey de Vere问他为什么他不多做些情诗,他回答,“若使我多做些情诗,我写时候,心中一定会有强度的热情,这是我主张所不许可的。”我们知道Wordsworth主张诗中间所含的情调要经过一回冷静心境的溶解,所以他反对心中只充满些强烈的情绪时所做的情诗。固然因为他照着这种说法写诗,他那好多赞美自然的佳句,意味才会那么隽永,值得细细咀嚼,那种回甘的妙处真是无穷。但是因此我们也丢失了许多一往情深词句挚朴的好情诗。Wordsworth这种学究的态度真是自害不浅,使我们深深地觉到创造绝对自由的需要。

说到这里,我们自然而然联想到托尔斯泰。托翁写实本领非常高明,他描状的人物情境都能有使人不得不相信的妙处。但是他始终想把文学当传布思想的工具,有时硬将上帝板板的主张放在绝妙的写实作品[6]中间,使读者在万分高兴时节,顿然感到失望。所以Saintsbury 说他没有一篇完全无瑕的作品。我记得从前读托翁一篇小说,中间述一个豪爽英迈的强盗在森林中杀人劫货,后来被一个教士感化了,变成个平平常常的好人了。当这教士头一次碰着这强盗时节——“咱是个强盗,”强盗拉住了缰说,“我大道上骑马,到处杀人;我杀得人越多,我唱的歌越是高兴。”

谁念了这段,不会神往于驰骋风沙中,飞舞着刀,唱着调儿的绿林好汉,而看出这种人生活里的美处。托翁有那种天才,把强盗的心境说得这么动人,可惜他又带进来个教士,将这篇像十七八世纪西班牙英法述流氓小说的好作品,变做十九、二十世纪传单化的文学了。但是不管托翁怎样蹂躏自己的天才,他的小说还是不朽的东西,仍然有能力吸引住成千成万的读者,这也可以见文学的能力到底是埋在心的最深处,决非主张等等所能毁灭,充其量不过是减些光辉,使读者在无限赞美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罢。十七年四月十日北大西斋

[1] 今译济慈。

[2] 可译为:“美就是真,真就是美”,——这便是一切。这就是你在大地上能知道的,需要知道的一切。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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