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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4 13: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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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肯·福莱特 (Ken Follett),张慧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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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剪号奇航(肯·福莱特经典悬疑)

飞剪号奇航(肯·福莱特经典悬疑)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飞剪号奇航(肯·福莱特经典悬疑)作者:(英)肯·福莱特 (Ken Follett)[著],张慧[译]排版:辛萌哒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1-01ISBN:9787539966588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939年9月的英国正在与纳粹德国交战。在南安普顿港,世上最豪华的航班——传奇的泛美“飞剪号”——朝着中立的美国开启了最后一次航程。机上的社会名流和人间败类,都想为了各自的理由远离战火,而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他们将冲入一场暴力、阴谋与背叛的风暴。前 言

泛美航空公司于1939年夏季推出了第一条连接美欧两陆的客用航班,但是只坚持了几周时间。德国进军波兰后,班次有所削减。

这个小说讲的是该航班虚拟的最后航行,故事就发生在英国宣战数日之后。书中的航班、乘客以及机组人员都是虚构的,但飞机本身是真实的。Part1英 国第一章

它是史上最梦幻的飞机。

宣战那天的十二点半,汤姆·路德伫立在南安普顿码头上,怀着一颗急切又惧怕的心凝望着天空,等待飞机到来。他反复轻声哼唱着几小节贝多芬的《皇帝协奏曲第一乐章》,那是一段慷慨激昂的曲调,恰如兵戈铁马的战场。

他身边全是来看热闹的:配备望远镜的飞行爱好者、小男孩,还有好奇的探索者。路德心想,这是泛美飞剪号第九次降落在南安普顿港,但他们的新鲜劲儿却还未消退。这架飞机是如此令人神往着迷,以至于人们在自己国家开战的当天还蜂拥而来,只为一睹真容。码头两侧,两艘富丽堂皇的远洋邮轮在人群上空高高耸立着,但这漂浮酒店已然失去了魔力,所有人都在望着天空。

趁着飞机还没来,人们都在用英式口音讨论战争。小孩子们为战争的到来兴奋不已;男人们故意压低嗓音聊着炮兵坦克;女人们则神情阴郁。路德是美国人,他希望自己的国家能远离战争:这根本不关美国什么事儿。更何况,纳粹对共产主义够强硬,这一点值得赞扬。

路德是个专门生产羊毛布料的商人。共产党曾在他的纺织厂惹是生非。路德任其摆布,而他们却差点让他破产。时至今日,他还心有戚戚焉。当初,他父亲的男装店因为敌不过犹太商人的竞争,搞得一败涂地。接着路德的毛料厂又遭受共产党的威胁——大部分共产党都是犹太人!后来路德遇到了雷·帕特里卡,命运从此改变。帕特里卡的人知道怎么对付他们。后来毛料厂里出了几回事故:一名性急的工人把手卡进了织布机;一名工会的招募员在车祸中身亡,肇事者逃逸;两名投诉工厂违反安全生产条例的男子在酒吧里打斗,最后以入院治疗告终;一名闹事的女人在家里房子失火之后,便撤销了对公司的诉讼。这些事故只花了几周就全部摆平了。然后就再没什么骚乱了。希特勒会的帕特里卡也会,对付共产党得像碾碎蟑螂一样。路德跺跺脚,依旧哼着他的贝多芬。

一艘汽艇驶出帝国航空公司水上飞机码头,穿过了海斯河口,又贴着溅落区来回开了几圈,清除漂浮物。人群里传出一阵急切的低语:一定是飞机马上要来了。

第一个瞅到飞机的是个穿着双大靴子的男孩。虽没有望远镜,但他那十一岁的视力比镜片强多了。“来啦!”他指向西南方尖叫着,“‘飞剪号’来啦!”每个人都朝那个方向看去。起先,路德只看到个飞鸟似的模糊形状,不过没多久,轮廓就清晰了。兴奋劲儿在人群里蔓延开来,大伙相互转告着:“那男孩说得没错!”

虽然大家都叫它“飞剪号”,但从技术上讲,它叫“波音B-314”。泛美航空公司委托波音公司打造一架能搭载乘客横跨大西洋又豪华舒适的飞机,而这就是成果——一座庞大、庄严、霸气得难以置信的空中宫殿。六架飞机成功交付后,泛美又订购了六架。无论是舒适度还是优雅度,它都能同停放在南安普敦那艘神话般的远洋邮轮媲美。不过,那艘船穿过大西洋得花上四五天,而“飞剪号”完成这段行程只消二十五到三十个小时。“它就像一只带翅膀的鲸鱼。”飞机飞近的时候路德这样想着。它有像鲸鱼一样巨大的钝鼻子,庞大的身子,锥形尾部的尖端有一对高擎的尾鳍处达到顶点。巨大的发动机装在机翼内。翅膀下面是一对又粗又短的海翼,它们让飞机在水中得以保持平稳。飞机底部犹如刀刃一样锋利,仿佛快艇的船壳。

不一会儿,路德辨认出许多矩形窗口,分成不规则的两排,标志着上机舱和下机舱。他一周前来英国,坐的正是“飞剪号”,所以对它的布局十分熟悉。上机舱由驾驶舱和行李舱构成,下面是客舱。客舱里放的不是一排排座椅,而是一排排两用的沙发长椅。用餐时主休息室就是餐厅,到了晚上,沙发就成了一张张床。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将乘客与窗外的世界、天气隔离开。这里有厚厚的毯子、柔和的灯光、天鹅绒窗帘,还有和缓的配色与豪华的装潢。充足的隔音设备把发动机有力的吼叫变成了悠远的慰心哼唱。机长沉着威严,身着泛美航空制服的机组人员神采奕奕,服务员始终周到殷勤。所有需求都可以得到满足;食物酒水持续供应;无论是睡觉时隔开铺位的窗帘,还是早餐时送到跟前的新鲜草莓,你想要的任何东西,都会魔法般地在你需要的时刻出现。外面的世界开始变得像投映在窗上的电影一样不真实,机舱里反倒像是整个宇宙。

此等舒适来得并不便宜。往返票价675美元,能买半幢小房子。乘客都是些皇亲贵胄、电影明星、大公司的董事长和小国家的总统们。

汤姆·路德可不是这种人。他是有不少钱,但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通常不会挥霍在奢侈享受上。但他当时必须让自己了解这架飞机。一位非常有权势的人要求他去做一份危险的工作——那人的的确确是非常有权势的人。虽然这工作没报酬,不过让这样的一号人物欠自己人情可比挣钱强。

整项任务可能要取消了,路德还在等待让他行动的最终消息。等待的一半时间里他都迫不及待想动手;另外一半时间,他却又祈求着用不着走这一步。

飞机以斜角俯冲下来,机尾低于机头。如此之近的距离,让路德又一次震撼于机身的庞大。他知道机身长109英尺,也知道两翼间宽152英尺。可在亲眼目睹如此庞然大物在空中飘过之前,这些尺寸都不过是数字罢了。

有那么一瞬间,飞机不像是在飞行,而是在坠落,像颗掉落的石头似的快要坠入海底了。然后它又好像是挨着水面悬在了空中,像被一根绳子吊着一样悬停了很久。它终于和水接触了,如投出的水漂一样拍过一个个浪峰,掠过水面,溅起阵阵细碎的浪花。好在庇护河口里并没什么大浪。不一会,船身扎进了水面,砰溅起的飞沫宛如炸弹爆发出的烟雾。

它劈开水面,在碧海中犁出一道白沟,将两侧弯弯的水沫送入两旁高空。这让路德想起一只伸展着双翅的野鸭收起蹼子落到湖面的样子。船身降得更低,飞向左右两边水幕溅得更高,然后船身开始前倾。机身慢慢浮起、平衡,水花也越积越多,“鲸鱼肚”渐渐露了出来。机头终于降下了。它突然减速,水花跟着消减成了余波,飞剪号变作一艘普通的船只,在海中平平静静地航行起来,仿佛未曾勇敢地冲破天际。

路德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赶紧长长地松了口气,又开始哼他的小调了。

飞机朝着自己的泊位滑行着。路德一周前在那里下过船。那座船坞经过特殊设计,有一对码头。几分钟后,飞机前后的绳子将拴到支柱上,接着会有绞盘将机身拖到后面两个码头之间的停泊点。尊贵的乘客会从门口出来,走到海翼上,再走上浮桥,从那儿走舷梯来到干燥的陆地上。

路德转身离开,又忽然停住。身旁站的是一位他从未谋面的人:身高和他差不多,身穿深灰西装、头戴圆顶礼帽,像是个正要上班的公司职员。路德从他身边走过时又瞧了一眼。礼帽下面的脸长得可不太像职员。这个男人高额头,明亮的蓝眼睛,长长的下巴,还有两片薄薄的无情的嘴唇。他比路德年长,四十岁上下,不过肩膀很宽阔,应该很健壮。他长得既英俊又危险。他瞪着路德的眼睛。

路德停止哼曲儿。

男人说:“我是亨利·费伯。”“汤姆·路德。”“我有条消息给你。”

路德的心停跳了一拍。他试图掩饰自己的兴奋,然后用和那人一样干脆的声音说:“好。请讲。”“周三那天,你特别感兴趣的那个人会在这架飞往纽约的飞机上。”“你确定?”

男人严肃地看着路德,并没回答。

路德沉郁地点点头。所以说,任务还得继续完成。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谢谢。”他说。“还有。”“我在听。”“消息的第二部分是不要让我们失望。”

路德深吸一口气。“告诉他们,不用担心。”他的话比他的心更自信,“那家伙也许离得了南安普顿,但绝对到不了纽约。”

南安普顿码头的河湾正对面,帝国航空公司在那里建有水上飞机专用设施。帝航的机械师需在泛美飞行工程师的监督下,为飞剪号进行维护工作。这一趟航行的工程师是艾迪·迪金。

这是项大工程,好在他们有三天时间。乘客在108号泊位下完后,飞剪号会滑行到海斯河口。飞剪号会从水中央,由工作人员引到推车上,再被吊至滑坡,像只大鲸鱼似的平稳地躺在婴儿车上,被拖进庞大的绿色机棚。

横跨大西洋的航行对发动机来说是个艰难的任务。最远的航段,即纽芬兰飞爱尔兰段,飞机要连飞九个小时不停靠(由于逆风,相同距离的返程航段需要十六个半小时)。燃料一小时接一小时不停地流失;火花塞不停运转;每个庞大的发动机中,十四个气缸不停不息地上下泵动;十五英尺的螺旋桨切云砍雨,劈风而进。

对艾迪来说,这就是机械工程界的浪漫。人类真是太神奇了,竟造就出如此精密的发动机,可以完美而精确地连续运转,真是太奇妙了。有太多零件可能会出差错,还有太多活动部件必须精确地制造、装配在一起才能不折损、不打滑、不阻塞,并且不能因为这四十一吨重飞机连飞了千万英里后而有所磨损。

等到周三的早晨,“飞剪号”就会准备好再次起航了。第二章

战争爆发那天是个可爱的夏末星期天,天气温和而灿烂。

在收音机广播开战消息几分钟之前,玛格丽特·奥森福德正站在自家那座庞大的砖砌庄园外。她穿着外衣戴着帽子,微微冒汗,正为自己被迫上教堂而愤愤不平。村子另一边的教堂高塔里,大挂钟索然无味地敲了一声。

玛格丽特讨厌教堂。虽然她已经十九岁,已经到了可以为自己的宗教信仰做主的年龄了,但是她父亲是不会让她错过做礼拜的。大约一年前,她鼓足勇气跟他说自己不想去,但是他压根没听进去。玛格丽特问:“难道你不觉得让不相信上帝的我去教堂很虚伪么?”父亲答:“别无理取闹了。”于是她就带着挫败感和一肚子怒火跟母亲说,等她年龄够了是决计不会再去教堂了。母亲说:“那就得听你丈夫的意思了,亲爱的。”这场争论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结束,但是那之后的每个星期天,玛格丽特都在憎恶感之中煎熬着。

她的姐姐和弟弟也走出了庄园。伊丽莎白二十一岁,高大粗笨,相貌平平。曾几何时,两姐妹彼此无话不谈。还是小女孩儿的时候,她们总是待在一起,俩人都没上学,在家跟家庭教师学习。她们总是知道彼此的秘密。但是最近她们日渐疏远了。青春期时,伊丽莎白随了父母的死板和传统:她无比保守,是保皇党的热烈拥护者,对所有新思想都视而不见,并敌视一切变革。玛格丽特则走上了相反的道路。她是女权主义者,也是社会主义分子。她对爵士音乐、立体派绘画还有自由诗都有兴趣。伊丽莎白觉得玛格丽特有这种激进的想法是对家族的背叛。玛格丽特虽然气恼姐姐愚蠢,但是同时也因为彼此不再是亲密无间的伙伴而伤心沮丧。她亲近的朋友并没几个。

珀西十四岁。对激进的思想,他不支持也不反对。不过生来是个捣蛋大王的他跟叛逆的玛格丽特相当有共鸣。他们同是父亲专制之下的难友,互相同情互相支持。玛格丽特对他喜爱有加。

不一会儿,母亲和父亲也出来了。父亲戴了条丑陋的橙绿相间的领带。他基本上是个色盲,不过这领带很可能是母亲买给他的。母亲有红色的头发、海绿色的眼睛,还有苍白的皮肤,她穿橙色或绿色的衣服时会容光焕发。父亲的黑发日渐灰白,加上他脸色泛红,当往脖子上挂着这条领带,活像是在警告别人危险勿近。

伊丽莎白的长相随父亲,深色的头发,不匀称的五官。玛格丽特则拥有母亲的特质,她倒是想有条和父亲领带颜色一样的真丝围巾。珀西则长得太快,没人能断言他最后会长得像谁。

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车道向南走,来到村口。村里大部分的房屋还有方圆几英里内的农田都是父亲的财产。他什么都没做就坐享了如此财富:十九世纪初的几次联姻将郡内三个最重要的大地主家族结合在了一起,因此庞大的家产在传了一代又一代之后依然完整。

他们沿着村庄的街道走着,穿过草坪,来到了灰色石头砖堆建的教堂。他们依次进入,父亲母亲在前,玛格丽特跟在伊丽莎白后面,珀西殿后。当奥森福德一家穿过廊道到家族长凳区就座时,教会里的村民都纷纷用手摸额发向他们表示敬意。富农们种的都是从父亲那里租来的地,他们礼貌地鞠躬;中产阶级的罗万博士、斯密瑟上校还有阿弗雷男爵充满敬意地点了点头。每当有人行这种荒唐的封建礼,玛格丽特都会尴尬地缩缩头。在上帝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不是吗?她真想大声喊:“我父亲不比你们任何人高贵,甚至比你们大部分都恶劣!”说不定某天她真的会有这样的勇气。说不定她若真敢在教堂出回洋相,就能永远不用再回到那儿了,但她还是害怕如果这样做的话,不知父亲会怎样对付她。

他们入座时,珀西在众目之下故意用别人听得到的音量悄声说:“父亲,领带不错嘛。”玛格丽特强忍住,但还是憋不住笑出声来。她同珀西赶紧落座,埋下脸装作祈祷的样子,直到那股笑劲儿过去。这么一番折腾之后,玛格丽特感觉好些了。

牧师布道的内容是《圣经》中“浪子回头”的故事。玛格丽特想,这呆傻老头该选个大家都关心的话题,比如“开战的可能性”。首相已经向希特勒发出最后通牒,元首对之表示不屑。宣战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玛格丽特害怕战争。她爱过的男孩死于西班牙内战。虽然这已是一年前的事了,但时至今日,她依然会时不时地在夜晚伤心落泪。对她来说,战争意味着又要有其他千千万万个女孩子将体会她曾经遭受的悲痛了。这种想法实在让她难以承受。

然而,她心里还有一部分渴望战争。几年来她都对英国在西班牙战争中的怯懦表现耿耿于怀。一帮得到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武装支持的暴徒推翻社会党政府时,她的国家竟然袖手旁观。欧洲各地成百上千的理想主义青年奔赴西班牙,为民主而战,而民主政府却拒绝为他们提供武器。于是这些年轻人牺牲了,留下玛格丽特这样的人于愤怒、无助和羞愧之中。如果英国现在对法西斯采取反对立场,她就会再次为自己的国家感到骄傲。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让她为即将来临的战争雀跃不已。开战绝对意味着,在父母身边这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生活到头了。他们一成不变的礼教还有毫无意义的社交生活禁锢着她,让她厌倦,灰心丧气。她渴望逃离这里,去过自己的生活,但这似乎不可能,她尚未成年,又没有什么她能胜任的工作。但她急切地期盼着,开战之后所有一切都肯定会不一样。

她曾痴迷地阅读过一些报道,有关在上次大战中女人们是如何穿上她们的裤子到工厂里工作的。现在海陆空军部队里都有女兵分队。玛格丽特梦想加入后援预备军——女人的军队。她掌握的技能少得可怜,其中一项是驾驶。父亲的司机狄比用劳斯莱斯教过她,战死沙场的伊安曾把他的摩托车借给她。她甚至可以开摩托艇,父亲在法国尼斯有艘小型游艇。后援预备军需要的正是救护车驾驶员和会开摩托的通讯员。她仿佛看到自己身着制服、头戴头盔、骑着摩托车,以最高时速将紧急军情从一个战场送到另一个战场,卡其色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放的是伊安的照片。她坚信,只要给她机会,她就能很勇敢。

后来他们才发现,宣战其实就在他们做礼拜期间,甚至在十一点二十八分,布道进行到一半时还拉响过一声防空警报。不过这警报没传到他们村子,充其量也就是个假警报而已。奥森福德一家就这样从教堂走回了家,全然不知他们已经身在战争中了。

珀西想要带枪去逮兔子。他们都会射击,这算是个让他们痴迷的家庭娱乐活动。父亲当然拒绝了他的请求,因为在周日射猎是不合规矩的。珀西大失所望,但还是顺从了。他虽然劣迹斑斑,但毕竟还没到胆敢公然违抗父亲的年纪。

玛格丽特喜爱弟弟的机灵顽皮。他是她灰暗生活中唯一一缕阳光。她常常希望自己能像珀西那样拿父亲开涮,在背地里取笑他,但每次她都会气到笑不出来。

他们到家后,看见一个光着脚的女仆正在大厅里浇花,全都吓了一跳。父亲不认识她,粗鲁地质问道:“你是谁?”

母亲用她柔软的美国口音说:“她叫詹金斯,这周刚开始工作。”

女孩屈膝行礼。

父亲说:“那她见鬼的鞋子去哪儿了?”

女孩脸上掠过一丝疑惑,然后用谴责的眼神瞥了一眼珀西。“请原谅,主人。是艾斯利勋爵。”珀西的贵族头衔是艾利斯勋爵,“他跟我说,客厅女仆必须在周日赤足以示尊重。”

母亲叹了口气,父亲则恼怒地哼了一下。玛格丽特却忍不住想笑。告诉新来的佣人编造出来的规矩是珀西最爱玩的把戏,他可以有板有眼地讲述最荒诞的事情,而奥森福德家族的古怪名声在外,无论有多荒唐别人都会信以为真的。

珀西总能让玛格丽特开心,但现在她又不禁为光脚在大厅里站着的可怜女仆感到抱歉。“去把鞋子穿上。”母亲说道。

玛格丽特加了句:“以后别再相信艾斯利勋爵的话了。”

他们摘下帽子走进起居室。玛格丽特揪起珀西的头发,低声呵斥他:“这么做太不厚道了。”珀西却咧嘴一笑,他简直无可救药。有一次他告诉牧师说,父亲晚上犯心脏病死了,全村上下都开始哀悼,直到后来大家才发现这是场恶作剧。

父亲打开收音机,这才听到消息:“英国已向德国宣战。”

一股狂喜涌上玛格丽特心头,那种兴奋感仿佛像在高速驾驶,又像是爬到了大树的最顶端。她不需要再为开战与否苦苦纠结了:悲剧、苦难、伤害和失去亲人的悲痛都是无可避免的,木已成舟,能做的唯有战斗。这想法令她心跳加速。所有一切都会改头换面,社会旧俗将被摒弃,妇女将会加入抗争的行列,阶级桎梏也会被打破,每个人都要并肩作战。她将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他们要同害死可怜的伊安和其他千千万万优秀青年的法西斯战斗。玛格丽特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报复心重的人,但她一想到纳粹就义愤难平。这种感觉陌生、可怕,让人不寒而栗。

父亲大发雷霆。他本来就又胖又红的脸仿佛要爆炸一般。“该死的张伯伦!”他说,“让这卑鄙的家伙见鬼去吧!”“艾杰伦,注意点。”母亲责备他说话不知节制。

父亲原本是英国法西斯联盟的创始人之一。那个时候的他和现在大不一样:年轻的他容貌俊美、身材修长、个性温和、充满魅力,赢得了人们的忠诚和信任。他写过一本饱受争议的书,名叫《杂种人:人种污染的威胁》。书中论述了白人是如何与犹太人、亚洲人、东欧人甚至是黑鬼通婚,让文明走上下坡路的。他还和希特勒通过信。他相信希特勒是继拿破仑以来最伟大的政治家。那时每逢周末他都会在家里举办盛大的派对,邀请的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政客,有时会有外国政治家,有一回甚至连国王都来到了这个终生难忘的场合。他们的讨论持续到深夜,管家将地窖里的白兰地一批批往上搬,男仆们则在门厅里打起哈欠来。整个大萧条时期,父亲都在等候国家的召唤,临危受命出任首相,拯救国家经济。但是这样的召唤始终没有来临。周末的派对越办越少,规模越来越小,尊贵的客人们想方设法切断自己和英国法西斯联盟的关系,大失所望的父亲则日渐消沉。他的魅力随着自信一起离开了他,英俊的相貌也被怨愤、厌倦和酗酒给毁了。他从来就没什么真才实学,玛格丽特读过他的书,她震惊地发现,此书不光内容错误百出,而且观点非常愚蠢。

近几年,他的政治纲领已经萎缩成一个执念,英德两国应该联合起来对付苏联。他给杂志发文章、给报纸写信,还利用难得参加政治集会及大学辩论的机会发表自己的观点。欧洲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他的想法变得越来越不切实际,他却依然固执己见。如今英国终于向德国宣战,他的希望终于破碎了。玛格丽特发觉,自己躁乱不安的心里竟然还有点可怜他。“英德两国自相残杀,只会让欧洲沦为无神论共产主义者的天下。”他说。

父亲提起无神论,便让玛格丽特想起自己被迫去教堂的事,她说:“无所谓,我就是无神论者。”

母亲说:“亲爱的,你不能这么说。你信的是圣公会。”

玛格丽特忍不住笑了,伊丽莎白却快哭了,她说:“你怎么能笑得出来?这明明是个天大的悲剧!”

伊丽莎白是个极端的纳粹仰慕者。她会说德语——她们俩都会,这得谢谢那个待得最久的德国家庭女教师——还去过柏林几次,曾两次同元首本人共进晚餐。玛格丽特怀疑纳粹实际上就是一群喜欢沉浸在英国贵族认可中的谄媚小人。

玛格丽特转身对伊丽莎白说:“是时候站起来教训那些恃强凌弱的暴徒了。”“他们不是暴徒。”伊丽莎白愤慨道,“他们是骄傲、坚强、血统纯粹的雅利安人,我们国家和他们宣战是个悲剧。父亲说得对——白人将要自相残杀了,世界就要成为杂种人和犹太人的了。”

玛格丽特无法容忍这种胡言乱语,她怫然顶撞回去:“犹太人什么错都没有。”

父亲竖起一根手指:“犹太人什么错都没有——以他们自己的立场而言。”“然而他们却在——在你们法西斯铁蹄的蹂躏下!”她差点儿就说出“你们卑鄙下流的体制里”了,但忽然感到有些害怕,话到嘴边,没说出口——激怒父亲实在是太危险了。

伊丽莎白说:“而在你那布尔什维克体系里,只会让犹太人爬到我们头顶!”“我不是布尔什维克主义者,我信的是社会主义。”

珀西模仿着母亲的音调说:“亲爱的,你不能这么说。你信的是圣公会。”

玛格丽特又不由得笑出声来,笑声再一次激怒了姐姐。伊丽莎白苦涩地说:“你就是想摧毁一切精致纯粹的东西,然后再一笑置之。”

这话本不值得反驳,但是玛格丽特还是想表达自己的观点。她转向父亲说:“好吧,不管怎样,在内维尔·张伯伦的问题上我和你意见一致。他纵容法西斯占领西班牙,把我们的军事地位弄得非常被动。现在我们东西两侧都有敌人了。“张伯伦才没纵容法西斯占领西班牙。”父亲说,“英国、德国、意大利还有法国有互不干涉协议,我们做的只不过是信守诺言罢了。”

这实在太虚伪了,他是知道这一点的。玛格丽特气得面红耳赤:“意大利和德国都毁约了我们却还在信守诺言!”她抗议道,“所以法西斯有枪有炮,而民主主义者什么都没有……除了英雄们。”

然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母亲说:“伊安死了我们也很遗憾,亲爱的,但是他对你的影响实在恶劣。”

玛格丽特忽然很想哭。

遇见伊安·罗戴是她这辈子最美好的事情,他的死亡所带来的痛苦依然让她喘不过气。

多年来,她一直在狩猎舞会上跟那群混光景的年轻乡绅跳舞,他们脑子里空空如也,只知道喝酒打猎。对于能遇上和自己同龄并且让她感兴趣的男人这件事,她已不抱什么希望了。伊安如理智之光一样照亮了她的生命;自他死后,她一直活在黑暗里。

那是他在牛津大学的最后一年。玛格丽特本也愿意上大学的,但是她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求学资格,因为她从没上过学。但她阅读广泛——除此之外也无事可做——并为找到和她一样喜欢讨论各种思想的人而兴奋不已。只有他才会在向她解释事情时不居高临下地摆谱。伊安是她所遇见过的所有人之中思维最清晰的一个。他带着无穷的耐心讨论,他没有智力上的虚荣心——他从来不会不懂装懂。她从一开始就崇拜他。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认为那是爱情。但有一天,他蹩脚且难为情地表白了。他支支吾吾地纠结着用词,最后终于说出了口:“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你了——这会毁掉我们的一切吗?”她这才欣然意识到,她也坠入爱河了。

他改变了她的生活,似乎让她觉得自己的家搬到了另一个国度,那里所有的一切都与众不同:风光、气候、人们、食物。她享受着所有的一切。就连生活在父母身旁的束缚与烦躁也都变得微不足道。【1】

即便他后来加入了“国际纵队”,奔赴西班牙支持民选的社会主义政府,对抗法西斯的造反叛乱,他还是依然照亮着她的生活。她为他感到骄傲,因为他有信念,有勇气,并且时刻准备着为信仰牺牲性命。她偶尔能收到他的来信。有一次他寄的是首诗。后来寄来的却是他的噩耗——他被炸药筒直接击中,粉身碎骨。当时玛格丽特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到头了。“影响恶劣。”她苦涩地重复道,“是,他教会我去质疑教条、去摒弃谎言、去鄙视虚伪。结果我融入不到文明的社会里。”

父亲、母亲和伊丽莎白全都立刻开口说话,又因为谁的话都听不清楚而一起停下。珀西一开口就打破了这忽然而来的沉默。“说到犹太人,”他说,“我在酒窖里看到了一幅有趣的画,就在那些斯坦福的旧箱子里。”母亲的娘家在康涅狄格州的斯坦福。珀西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了张发皱又褪色的红褐色照片。“我有个老外祖母叫露丝·格兰凯利,对么?”

母亲说:“是呀,她是我的外祖母。怎么了,亲爱的,你发现什么了?”

珀西把照片递给父亲,其他人也都围过来瞧。照片里是美国某城市的街景,很可能七十年前的纽约。照片的前景是位三十多岁胡子黑黑的犹太男子,身着粗糙的劳工服,头上戴着顶帽子。他站在手推车旁,车里运的是砂轮。推车上清楚地写着几个字:“鲁本·费宾——砂轮”。男人身边站着个女孩,十岁上下,穿的是破旧的棉裙子和沉沉的靴子。

父亲说:“这是什么,珀西?这些劣货是谁?”“看背面。”珀西说。

父亲把照片翻过来。背面写的是:“露茜·格兰凯利,娘家本姓费宾,十岁。”

玛格丽特看了看父亲。他吓呆了。

珀西说:“说来有趣,母亲的外祖父竟然娶了个走街串巷的磨刀郎的女儿,还是个犹太人。不过也难怪,人家都说,美国就是这样的。”“不可能!”父亲说,但是他的声音在颤抖。玛格丽特猜想,连他也觉得这太有可能了。

珀西继续欢快地说下去:“反正犹太人的特征会在女性后代中逐渐消退的。所以,既然母亲的外祖母是犹太人,那意味着我也是个犹太人了。”

父亲已经面如土灰了。母亲很疑惑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

珀西说:“我忠心希望德国人不要赢得这场战争,否则我会被禁止去电影院,而母亲也会不得不往她所有的晚礼服上缝黄色星星。”

这些话听着太痛快了,痛快到不像是真的。玛格丽特特意瞥了眼照片背面的字,真相大白了。“珀西!”她欢乐地说,“那是你的字儿!”“才不是呢,哪有!”珀西说。

但每个人都看出来了,确实是珀西的字儿。玛格丽特幸灾乐祸地笑着。珀西不知道在哪找着了这张犹太女孩的照片,然后在背面伪造了题字来愚弄父亲。父亲居然毫无疑问地信以为真了!他发现自己有个混血的祖宗绝对是每个种族主义者的终极噩梦。他活该。

父亲来了句:“呸!”然后把照片摔到了桌子上。母亲委屈又愤恨地说:“珀西,你真是的。”他们本要继续说下去,这时门开了,臭脾气男管家贝茨从走廊进来:“午餐好了,夫人。”

他们离开晨间起居室,穿过门厅,来到一间小型餐厅。桌上的菜定会有焦烧牛肉,这是道每个星期天都会上的菜。母亲还用沙拉:她觉得热量会破坏食物的养分,从来不吃烹煮过的食物。

父亲祷告之后,全家都坐了下来。贝茨给母亲上了道烟熏三文鱼。在她的认知中,烟熏、腌制,或者其他什么方式保存的食物都是可行的。“当然,剩下的就只有一件事儿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拿开上过菜的盘子,用事不关己的口吻漫不经心地说,“我们都得搬去美国住,一直到这愚蠢的战争结束。”

然后是一阵令人震惊的沉默。

玛格丽特惊恐的喊:“不!”

母亲说:“行了,我想我们在一天之内已经吵得够多的了。请让我们安安静静地把午饭吃完。”“不行!”玛格丽特又喊。她气得快要语无伦次了。“你——你不能这么做,这……这……”她想跟他们抱怨、冲他们怒吼,想控诉他们的叛国行径和胆小懦弱,想喊出她的鄙夷和不屑。但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说出来的只有一句:“这不公平!”

即使这样还是太过了。父亲说:“你要是管不住你那张嘴,最好离我们远点儿。”

玛格丽特把餐巾送到嘴边,生生地把一声啜泣吞了下去。她推开椅子站起身,逃出了房间。

这事他们肯定已经盘算了好几个月了。

午饭后,珀西来到了玛格丽特的房间,跟她讲了更多的出行细节。那时,大宅会被关闭,家具会罩上防尘单,佣人们也会被遣散。房产将交由父亲的商业经理打点,他会去收房租的。钱会在银行堆积成山:由于战时的汇兑管制,钱汇不到美国去。马匹会卖掉,床单会加上樟脑球封存,银器也要锁起来。

伊丽莎白、玛格丽特和珀西各可以打包一个行李箱:他们的其他物件将交由搬家公司处理。父亲已为他们订好了泛美航空“飞剪号”的机票,他们将于周三出发。

珀西激动得近乎疯狂。他之前是坐过一两次飞机,但是“飞剪号”是与众不同的。这飞机不仅巨大,而且极度奢华。几周前办落成仪式的时候,各家报纸对它进行了铺天盖地的报道。这趟赴纽约的航班花费二十九小时,夜晚时分每个乘客都将于大西洋上空进入梦乡。

玛格丽特想,他们竟然用这种骄奢的方式离开,却置自己的国民于贫困、苦厄和战争而不顾,简直是令人作呕的卷款潜逃嘛。

珀西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去了,玛格丽特则盯着天花板躺在床上,沉浸在失望和苦涩里。她怒火中烧,为对自己命运的无能为力崩溃地哭喊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愤懑中渐渐入睡了。

周一早晨,她还没起床,母亲就进了她的房间。玛格丽特坐起来充满敌意地瞪了母亲一眼。母亲坐在梳妆台旁,从镜子里看着玛格丽特。“请别在这件事情上跟你父亲过不去。”她说。

玛格丽特发现母亲很紧张。这要是在其他场合也许会让玛格丽特换个温柔点的腔调说话,但是她这会儿太过苦恼,没工夫同情她。“这也太懦弱了!”她大声叫喊着。

母亲脸色苍白。“我们这么做不是懦弱。”“不就是在自己国家刚开战的时候离开而已,是吗!”“我们别无选择啊,我们不得不离开。”

玛格丽特被弄晕了。“为什么?”

母亲从镜子前转过身盯她:“我们要是不走,他们就会把你父亲关进监狱。”

这完全出乎玛格丽特的预料。“他们怎么可能那么做呢?信法西斯主义又不犯罪。”“他们有紧急特权,犯不犯法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个内政部的人出于同情,给我们通了气儿。要是这个周末你父亲还在英国,就会被抓走。”

玛格丽特很难相信他们要把父亲像贼一样抓进监狱。她觉得自己真傻,她完全没想过战争会给日常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但他们什么钱财都不让我们带,”母亲痛苦地说,“这就是英国意义上的公平做法。”

现在钱是玛格丽特最不在乎的事了。她的整个生命平衡了。她忽然感觉自己得到了勇气,她下定决心告诉母亲真相。趁着这会儿她的这股劲儿还没消失,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母亲,我不想跟你们离开。”

母亲丝毫没显出惊讶的样子,或许她早已料到了她这样的反应。她用试图避免争论的口吻,温和又含糊不清地说:“你得来呀,亲爱的。”“他们又不会把我抓进监狱。我可以住玛莎姑姑那儿,或者凯瑟琳表姐那儿也成。您不能跟父亲说说吗?”

忽然间,母亲变得不是一般的凶悍:“我受了那么大的苦遭了那么大的罪才把你生下来,只有我有能力阻止,才不会纵容你拿自己的性命当玩笑。”

一时间,玛格丽特为母亲的真情流露感到讶异,差点就要退缩了。她抗议道:“我也该有发言权——这毕竟是我的生活啊!”

母亲叹了叹气,又变回她平常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你怎么想、我怎么想都不重要。不管我们说什么,你父亲是不会让你留下来的。”

玛格丽特对母亲的悲观感到很反感,她决定采取行动。“那我直接问他。”“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母亲说。这回她的话里流露出请求的味道,“这决定已经够让他为难的了。你是知道的,他爱英格兰,换别的情形他早给陆军部打电话图差事了。这让他伤心透了。”“那我的心怎么办?”“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时光。而对他来说,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他是法西斯又不是我的错。”玛格丽特喧嚷着说道。

母亲起身,静静地说:“我希望你能温柔些。”之后就走了出去。

玛格丽特同时感到了内疚和愤慨。这太不公平了!打从她开始有自己的主见之时,父亲就一直奚落她的观点。现在时局证明他是错的,她却又被要求去同情他。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母亲美丽、古怪又糊涂,生来就富有又果断。她的古怪性格实乃个性强硬又无教育加以引导的结果:因为不知道怎么区分理性和荒谬,她一抓住愚蠢的思想就紧紧不放。糊涂则是女性对付大男子主义统治的有效工具:她不能跟丈夫对峙,所以唯一一个摆脱他控制的方法就是装作无法理解他。玛格丽特爱她的母亲,也出于喜爱包容了她的特质;但是她下定了决心,不管她们两个的外表如何相似,绝不能成为母亲那样的人。要是没人愿意教她,她会很高兴地去自学;她宁愿当剩女,也不要嫁给一个自认为有权利把她当作客厅侍女一样软禁起来到处使唤的猪头。

有时候她也期盼自己和母亲的关系能有所不同。她想跟她说真心话,得到她的同情、询问她的意见。她们可以结成同盟,共同为了自由去反抗这个想把女人当装饰品的世界。但是母亲早就放弃了反抗,更别提和玛格丽特做相同的事情了。门儿都没有。玛格丽特要做自己,她已经下定决心了。但是要如何做呢?

她周一一整天都没有胃口。仆人到处忙着关宅子的事儿,她没完没了地喝了一杯又一杯茶。周二母亲意识到玛格丽特是不打算打包了,便使唤那名新来的侍女詹金斯去替她打点行李。詹金斯当然不知道什么东西是应该打包的,还是要玛格丽特帮她忙。于是最后还是母亲得逞了。她总是能得逞。

玛格丽特跟那女孩儿说:“你才刚来没一周我们就决定把宅子关掉,可真是不幸啊。”“现在可不缺活干了,小姐。”詹金斯说,“我爹说,打仗的时候人是不会失业的。”“那你要去做什么呢——去工厂吗?”“我要参军。广播里说了,昨天有一万七千名妇女加入了陆妇队。全国上下每个镇政府门前都排起了长队——我在报纸上见着照片了。”“你可真走运,”玛格丽特没精打采地说,“我能排的只有上飞往美国的飞机的队。”“老爷想要什么您就得照做呗。”詹金斯说。“你父亲对你参军的事怎么说?”“我不会跟他讲的——只管做就是。”“但是要是他把你拽回来怎么办?”“他不能那么做。我十八岁了,一旦签名入伍,谁都不能反悔。只要你年龄足够,父母是没办法阻止的。”

玛格丽特一惊。“你确定?”“当然呀。人人都知道。”“我之前不知道。”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说。

詹金斯把玛格丽特的箱子搬到了门厅,他们周三一大早就走。看着这成排的箱子,玛格丽特意识到,如果她光哭丧着脸什么都不做,【2】就只能在康涅狄格州度过战争了。虽然母亲向她请求过不要生什么事端,但是她必须去跟父亲对峙。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她回到自己房间,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时也考虑一下待会怎么说。到时候她必须保持镇静。眼泪打动不了他,发火只会招致他的奚落和蔑视。她要表现得有理有据,有责任心,还得成熟。她不能跟他评理,那样会把他惹火,然后他就会把她吓得没法往下说了。

那要从哪里开始呢?“我的未来是自己的,我有权利说句话。”

不,这样不行。他会说:“我对你负责,所以最终由我来决定。”

不然她可以说:“我能不能跟您谈谈去美国的事儿呢?”

他很可能会回答:“没什么好说的。”

她的开场白必须没攻击性得连他都没法断然拒绝。她决定了,她要说:“我能跟你谈点儿事儿吗?”这话他很定会答应的。

然后呢?她怎么能提到这个话题又不点燃他的火呢?她可以说:“上次战争您就在部队里,对么?”她知道他在法国参加过战斗。她接着要说的是:“母亲有参与吗?”她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母亲在伦敦做过职员护士,照顾受伤的美国军官。最后她会说:“你们两个都为自己的国家做出过贡献,所以我知道你会理解我为什么想要做相同的事情。”话说到这儿,他肯定就无法拒绝了。

她觉得,只要他能在原则问题上让步,其他反对意见自己是应付得了的。她可以在亲戚那儿一直住到参军为止,这也就是几天的事儿。她十九岁了,许多这个年纪的女孩都已经全职工作了五六年了。她的年龄已经足够结婚,足够开车,足够进监狱了。没什么理由不允许她留在英国。

这话讲得通。现在她需要的就只差勇气了。

父亲应该同他的商业经理在书房里。玛格丽特离开房间。一踏上房门外的地板,她就感到了怯懦和恐惧。谁反对他就会把他惹恼的。他的愤怒很恐怖,惩罚很残酷。她十一岁时候就因为对家里的客人无礼,被罚在书房站墙角,站了一整天;他还曾因为她在七岁的时候尿床把她的泰迪熊拿走;有一次他还发火把一只猫从楼上的窗户扔了出去。这回她跟他说她想留在英国跟纳粹打仗,他会做出什么事呢?

她逼着自己走下楼,但越是接近书房,恐惧就越厉害。她仿佛看到了他生气的眼神、憋红的脸还有凸起的眼球,太恐怖了。她试图让自己狂飙的心跳安稳下来,对自己说,有什么好怕的。他已经不能通过拿走她的泰迪熊让她伤心了。但内心深处的她还是知道,他总是有法子让她巴不得自己死了的好。

正当她伫立在书房门外不住地颤抖的时候,女管家穿着条黑色真丝裙,踩着窸窣的脚步,穿过了门厅。艾伦太太管教家中女佣素来严格,但对孩子们却十分溺爱。她喜欢这一家的人,他们的离去让她特别伤心、这是她一种生活方式的终结。她噙着眼泪,对玛格丽特微微一笑。

看着她,玛格丽特的心中画了一记休止符。

整个出走计划已经在她脑海里布置完毕。她要从艾伦夫人那儿借钱,现在就离开大宅,赶上四点五十五分的那趟去伦敦的火车,到凯瑟琳表姐的公寓去过夜,然后第二天一大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入陆妇队。父亲抓到她的时候就木已成舟了。

计划是如此简单如此大胆,以至于她很难相信该计划的可行性。但她没来得及多想,脱口而出问道:“啊,艾伦太太,借我点儿钱好不好?”

艾伦太太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了,小姐。你需要多少?”

玛格丽特不知道去伦敦的火车票要多少钱——她从来没为自己买过票。于是就瞎猜了个数:“哦,一镑应该就够了。”她心想:我真的是要做这件事吗?【3】

艾伦太太从钱包里拿出两张十先令的纸币。要是问她要她全部的家底儿,她也会全都交出来的。

玛格丽特用手颤巍巍地接过钱,心想:这可能就是我通往自由的门票了。她虽害怕,但胸中还是燃起了一小股快乐的希望之火。

艾伦太太看到她紧紧攥起的手,还以为她在为搬家的事担忧。“今天是悲伤的一天,玛格丽特小姐。”她说,“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说时还哀伤地摇了摇那满是灰发的头。

玛格丽特激动地四下看了看。视线之内没人。她的心扑扑跳着,像只掉入陷阱的小鸟,呼吸又浅又急促。她明白,她要是稍有犹豫,那点胆子估计就会跑掉。她连穿外衣的时间都等不了,直接从前门走了出去。

车站在下个村子,两英里外。玛格丽特每走一步,都觉得身后会传来父亲那辆劳斯莱斯渐强的嘟嘟声。

但他怎么能知道她做了什么呢?至少晚饭前都不太可能会有人注意到她不在家。就算有人注意到,也会像她跟艾伦太太交代的那样以为她去购物了。然而她还是持续地紧张着。

到了车站,时间还很充足。她买了车票——她带的钱完完全全足够——到女候车室坐下,看着墙上大钟的指针走啊走。

火车晚点了。

四点五十五分过了,五点过了,五点零五分也过了。这个时候玛格丽特着实害怕极了,她甚至为了能让这紧张感消失,愿意就这么放弃而返回家去。

五点十四分,火车终于到站了。父亲依然没有出现。

玛格丽特上了车,心蹦到了嗓子眼。

她站在窗边盯着检票口,以为能看到他在最后一分钟赶到,来把她抓回去。

火车终于开动。

她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真的要离开了。

火车慢慢加速。一阵微弱的喜悦在心中荡漾开来。几秒钟后,火车出了站。玛格丽特看着村子越来越小,心中的成就感涨得满满的。她做到了——她逃出来了!

她两腿发软,想找位置坐下,这才发现火车是满的。每个座位上都有人,连包厢也一样,还有士兵席地而坐。她索性就一直站着。

虽说按正常的标准看这趟旅途算是场噩梦,但是她的欢喜劲儿丝毫未减。火车每停一站,就有更多的人蜂拥而上。列车还在瑞丁城外【4】耽搁了三个小时。因为灯火管制,所有的灯泡都被拆除,夜幕降临后车厢内漆黑一片。偶有乘务员巡视,手电筒会照来几束微光。他得不停地在满地横躺竖卧的乘客间挑出下脚的地方,才能走得过去。玛格丽特站不动的时候也一样会往地上一坐。她跟自己说,这种小节从今往后就无关紧要了。裙子会脏,但明天她就会穿上制服。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战斗已经打响。

玛格丽特在想,父亲是不是已经发现她不见了,发现她上火车了,是不是正火速驾车开向伦敦准备在派丁顿站把她截下。这种可能性虽然很小,但绝非完全没有。火车减速进站时,她的心里满是恐惧。

但当她终于下车时,没见到父亲半点影子。她又一次感到了胜利的喜悦。说到底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她设法在空洞又昏暗的车站叫了辆出租车。车子把她带到贝司沃特,一路上只有侧灯是亮的。司机打着手电把她引到了公寓楼下。凯瑟琳家就在里面。

整幢楼里的窗户都黑洞洞的,只有楼道里有一丝光亮。门房已经下班——现在差不多午夜了——不过玛格丽特知道怎么找凯瑟琳家的门。她上了楼,按响了门铃。

没人回答。

她的心沉了。

她又按了一次,但她知道这没有用:她的房子不大,门铃很响。凯瑟琳不在家。

她这才意识到,这种事不算意外。凯瑟琳跟父母住在肯特郡,这套小房子不过是个备用公寓。伦敦的社交生活显然已经停了,那么凯瑟琳也就没有任何理由来这里住。玛格丽特没考虑到这一点。

她没感觉挫败,但是有些失望。她原本指望能和凯瑟琳一起坐下,一边喝着热可可,一边分享她此次冒险的种种。可现在所有这些都要再等等了。她想了想接下来该做什么。她在伦敦还有几个亲戚,但要是去找他们,他们肯定会打电话给父亲的。凯瑟琳能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同党,其他的亲戚她却不敢相信。

这时她想起了玛莎姑姑,她家没安电话。

她是一位年近七十的性情乖僻的老处女,都能算她的姑奶奶了。她家离这里还不到一英里。当然,现在这会儿她肯定睡得真香,要是被弄醒了肯定会发飙。可是没有办法。重点是她没办法跟父亲通风报信。

玛格丽特往回走下楼梯,来到街上——然后发现自己身边是漆黑一片。

灯火管制真是有些恐怖。她站在门外,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狠狠地盯着前方,什么都看不到。这让她肚子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像是要晕倒一样。

她合上眼睛,想象着街道应该什么样。她身后是凯瑟琳住的奥文顿公寓,左边路口是座小型的列恩式教堂,教堂的柱廊上灯光闪耀。人行道上是一排路灯,每个灯都投下一小圈光晕;马路被来往的公交、出租车和汽车照得亮堂堂的。

她再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

这真叫人沮丧。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周围什么都没有:街道消失了,她身在地狱边缘,从一个空隙掉了下去。她忽然感觉要晕船。之后,她让自己振作起来,开始想象玛莎姑姑家的路线。“我要从这里向东边走,”她想,“然后在第二个路口往左拐。玛莎姑姑家就在那条街的尽头。就算摸着黑走,这条路也应该够简单了。

她渴望能来个让她松口气的东西:一个开着灯的出租车,一轮满月,或者一位热心的警察先生。过了一会儿她的愿望实现了:有辆车慢悠悠地开了过来,它的侧灯光微弱得像是黑暗之中的一对猫眼。于是她看到了街角之前所有的路牙线。

她开始走了。

汽车开了过去,红色的尾灯渐渐隐入到了远方的黑暗中。玛格丽特认为,她走下路牙的地方离街角还有三四步。她穿过马路找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且没有被路牙绊倒。这让她更有勇气,且更有信心走下去了。

突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痛痛地打在了她脸上。

伴随着疼痛与突如其来的恐惧,她大叫了一声,一瞬间变得惊慌失措,想要转身逃跑。她努力地让自己安静了下来,然后把手拿到了脸颊,揉了揉疼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和脸一样高,能在人行道中间打到她呢?她把双手探出来摸索,立马摸到了什么东西,吓得她赶紧缩回了手。然后她又咬了咬牙,第二次把手伸了出去。她摸到了个又冷又硬的东西,像是一个飘在空中的超大号馅饼盘。她继续摸索,然后摸到了一个圆柱子,上面有矩形的孔,盖子是凸起的。当意识到此为何物的时候,她忘记了脸上的疼痛,噗地笑了出来。敢情袭击她的是个邮筒。

她摸清了邮筒边的路,然后把双手伸到了身前。

过了一会儿,她又在另一个路牙上跌了一跤。找回平衡之后,她松了口气:她到了玛莎姑姑家的那条街了。

她这才想到,玛莎姑姑可能听不到门铃。她一个人住:没有别的人去应门。要是真没人开门,玛格丽特就得回凯瑟琳家那幢楼,然后上走廊里去睡。她能接受睡在地板上,但是一想到要在这一片漆黑中再走一遭,她就发怵得要命。

或许她会干脆在玛莎姑姑家门口的台阶上缩一晚,直到天亮。

玛莎姑姑的小房子位于一条长街的最里头。玛格丽特慢慢地走着。这座黑暗的城市并不安静。她间或能听到远处汽车的声音。之前有几只狗在她路过它们家门前时冲她吠叫,这会还有对儿并没注意到她存在的猫嚎叫着。她还听到午夜派对传出的丁铃铃的音乐声。更远处,黑漆漆的窗帘后面,还有沉闷的家庭争吵声。她真希望自己现在能在一个有灯、有壁炉还有茶壶的屋子里。这条街比玛格丽特记忆中要长。但是,她是不可能走错的——她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往左拐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越来越怀疑自己是不是迷路了。她的时间感糊弄了她:她到底在这条街上走了五分钟、二十分钟,还是一整夜呢?突然间,她甚至怀疑起旁边到底有没有房子了。说不定她其实是在海德公园,刚刚走瞎运正好逛进了公园大门也不一定。她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在黑暗中被动物包围住了,它们正凭着猫一样的夜视能力,等着她跌到自己嘴边儿,然后再把她叼走。

她逼自己思考。她是在哪走错了?她知道自己在过某个路口的时候从马路牙上跌了一下。不过她现在又记起,在街道的主路口之前,应该还有几个小巷和马厩。可能她提前在某个巷子口拐弯了。说不定她已经朝着错误的方向走了一英里了。

她试图去回顾当时在火车上的那股激动和自豪,但是那些情绪已经没了。现在她能感觉到的,只有孤独和害怕。

她决定停下,站着不动。这样就不会有东西会伤害她了。

她静静地站了许久——过了一会儿,她就不知道到底是多久了。她现在一下都不敢动,恐惧已经让她瘫痪。她认为自己可以一直就这么笔直地站着,直到没力气晕倒为止,或者直到明天早晨。

接着出现了一辆车。

那辆车昏暗的侧灯没照亮什么地方,但和之前的伸手不见五指相比,这简直就是太阳光。她真真切切发现,自己正站在马路中央。她快步跑上了人行道给汽车让道。她正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广场上。汽车从她身边开过,然后转弯。她赶紧追上去,期望能看见个路标让她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她到了路口,只见车开进了一条又窄又短的街道。街边都是小商铺,其中一个是母亲常常光顾的女帽店。她明白了,这里离著名的大理石拱门就几步远。

她如释重负,差点没哭出来。

她站到下个路口等着另一辆车把前面的路照亮,然后走进了梅菲尔高档住宅区。

不一会儿,她就来到了克拉里奇酒店楼前。当然这幢楼的灯也全关了,但是她找得着门。她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进去。

她不觉得自己的钱够开一个房间,但是她的回忆告诉她,人们在离店之前是不需要给钱的。她可以开两天的房,早晨装作还要回来的样子出门,加入陆妇队,然后给酒店电话让他们把账单寄给父亲的律师。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大门。

正如许多夜里开门的公共建筑一样,这家酒店备有类似密封过渡舱的双层大门,这样人们进进出出的同时就不会把里面的光透到外面。玛格丽特把身后的外门关上,走进第二扇门,沐浴在酒店大堂慈悲的光线中。这种状态是正常的:噩梦结束了。

一个年轻的夜间门卫正在柜台上打盹儿。玛格丽特咳了一下。他吓醒了,迷迷糊糊的样子。玛格丽特说:“我要一个房间。”“在半夜这个时候?”男人脱口而出。“我被困住了。”玛格丽特解释,“现在我没办法儿回家。”

男人调动脑筋。“没行李?”“没有。”玛格丽特惭愧地说。她又灵光一闪,加了句,“当然没有,被困到这儿又不是我计划好的。”

他奇怪地打量着她。玛格丽特想:他总不能不让我入住吧。他咽了下口水,挠挠脸,装作查询登记本的样子。这男的到底怎么回事儿?他下了下决心,把书合上说:“我们客满了。”“噢,拜托,你们肯定有——”“你跟你家老爷子吵架了,是不是?”他挤了下眼说。

玛格丽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回不了家。”她重复道。很显然她第一次说的时候这男的没理解。“爱莫能助。”他说。然后又灵机一动加了一句:“都怪希特勒。”

他人很年轻。“你主管在哪?”她说。

他看起来被冒犯了的样子:“现在我管事,六点前都是。”

玛格丽特四下瞧了一下。“我只需要在休息室里坐一下,等到天亮就行。”她疲倦地说。“你不能那么做!”门卫说,很惊恐的样子,“你一个小女孩,没行李,还在休息室里过夜?这罪过把我开除了都不够。”“我不是小女孩。”她气愤地说,“我是玛格丽特·奥森福德小姐。”她并不想搬出自己的头衔,可无奈太绝望了。

然而这并没让情况改善。门卫傲慢又恶狠狠地瞧了她一眼,说:“就你?”

玛格丽特就要冲他咆哮了,此时却看到了大门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她手上脏兮兮的,裙子也破了。她想起自己撞过邮筒还坐过火车地板。门房不愿意给她房间也不稀奇。她绝望地说:“但是外面灯火管制黑咚咚的,你不能让我回去吧!”“我也没法让你干别的呀!”门房说。

玛格丽特很想看看她要是一屁股坐下拒绝动身,他会做何反应。这就是她想做的事:她已经紧张得精疲力竭了。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跟谁对抗了。更何况现在是深夜,除了他俩之外没有别人:她要是给了他碰自己身子的理由,难保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疲倦的她转过身,带着失望的痛苦朝外走去,走进了黑夜。

即使她已经走在离开酒店的路上,她依然在想,自己刚刚要是能多力争一点就好了。为什么她的想法总是比行动厉害得多呢?现在一想,她有了足够的愤怒去跟那个门房争个究竟了。但她还是继续走了下去——这样子做好像更容易一点。

她没地方去。凯瑟琳的楼她是找不回去了;玛莎姑姑的房子她更是从未找着过;其他的亲戚她又不相信;酒店也因为她现在太脏不让她住。

她只得一直在附近游荡到重新有光亮为止了。她如果一直走,就不会觉得冷。她现在看清自己在朝哪儿走了:伦敦西区每一两分钟都有车开过,有很多交通灯。她听到夜店传出的音乐和噪音,不时看到和她阶级相同的人。深夜的派对之后,身着华美长服的淑女还有穿着燕尾服的绅士被各自的私人司机开车送回家去。她走到某条街,莫名其妙地看见另外三个单独的女人,一个站在门口台阶上,一个倚着灯柱,还有一个在汽车里坐着。她们每人都抽着烟,很显然在等着谁来。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就是母亲所说的沦落女。

她开始觉得累了。她脚上穿的还是离家出走时穿的那双薄薄的起居鞋。她一下子瘫坐在门前台阶上,脱掉鞋子,按摩起疼痛的双脚。

她往上一看,已经可以看清街对面建筑物的模糊轮廓了。终于开始变亮了么?或许她还能找着个大清早就开张的工人咖啡店?她可以在那叫早餐,一直待到征兵办公室开门再走。已经两天没吃什么东西的她,一想到培根和蛋就口水直流。

忽然,一张白脸悬在她眼前。她惊叫了一下。那张脸凑近了些,是位身着晚礼服的年轻人。他说:“你好啊,美人儿。”

她赶紧踉跄地站起身。她讨厌醉汉——他们太不检点了。“请走开。”她说。她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很坚定,但是声音里还是带了些颤抖。

他摇摇晃晃地又向前靠了一下:“那亲我一下也成。”“绝对不可能!”她惊恐地说。她往后一退,绊掉了鞋子。不知怎么的,丢了鞋子的她忽然觉得自己无助又脆弱。她转过身弯腰去够鞋。他嘿嘿一笑,涨红了脸。她惊恐地感觉到他的手伸到了她大腿之间,粗劣地来回摸弄着。她立即起身,不管鞋子向一旁撤了一步。她转身朝他吼道:“离我远点!”

他又笑了,说:“这就对嘛,继续,我就喜欢带点儿劲儿的。”他以惊人的敏捷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拉向了自己。他嘴里的酒气吐作令人作呕的雾,吹到了她脸上。忽然间,他就在亲吻她的嘴了。

这是种难以言语的恶心,她觉得自己就要吐了。但是他搂得太过用力,她连气都喘不了一口,更别说反抗了。她在他露骨的示爱之下无力地扭动着。他把一只手从她肩膀移开,抓向她的乳房,粗暴地捏着。她痛苦地喘着气。幸好他松开了肩膀,她赶紧从他怀里半转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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