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貴生
出版社：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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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化無窮——中國神話解讀试读：
知識的對流（代序）
要在有限的篇幅之內撰寫一部介紹中國神話的著作，實在是非常富挑戰性的工作，因為自神話成為一門學問（Mythology）以來，眾多學派陸續湧現，競相爭鳴，範圍涉及人文及社會科學的不同領域。要簡明而又準確地道出各種神話研究的精要，絕對不是容易的事。不過當我想到這類書籍或許可以促進文科知識的“對流”（convection）時，也就沒有考慮自己能否勝任，即決心勉力一試了。
甚麼是知識的對流？我想大家都知道燒水時的對流現象：壺底的水受熱上升，上面較冷的水向下移入填充，如是不斷循環，逐漸將熱量傳遍一整壺水。對流的情況在物理世界中相當常見，但在知識的範疇內卻不容易出現。古今中外有不少卓絕的研究者，他們殫精竭慮地為各種知識加熱，取得極大成就，可是他們的發現不一定能夠傳播到象牙塔之外，令整個社會受惠。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我的主要研究興趣是文學批評理論，這一行的學者經常強調二十世紀是“文學理論的爆炸時代”，因為在短短數十年間，出現了形式主義、新批評、結構主義、心理分析批評、接受美學以至新歷史主義、後殖民等十多種不同理論。可是這些理論的爆炸威力充其量只能令學究們頭昏腦脹，我們的中、小學語文教育並沒有感受到絲毫震動，而社會大眾對文學的理解也不見得比一百年前進步。坊間有不少“科普”讀物，為一般人提供簡明、有趣的自然科學知識，我覺得若要提升社會的整體素質，人文及社會科學的發現也不容忽視。因此當梁敏兒博士邀約我寫這本書時，雖然明知任務艱鉅，但有感於工作饒有意義，便毫不遲疑地應允了。
與一般神話學入門書籍相比較，本書最大的特色是採取“後設神話學”（Meta-mythology或稱“元神話學”）的研究進路。我沒有打算在這本小冊子內逐一縷述個別神話的解讀結果，而是嘗試說明這些解讀背後的信念和方法。本書亦不會引介某一套神話學理論，以此解讀所有神話，而是希望建立一個概念框架，展示各種神話理論的解讀方式。因為我相信讀者若能真切掌握這些方法，已可自行對個別神話進行不同的解讀，判別哪些學者的解釋較為可取。此外，本書另一個特色是詳細地考察了四種神話解讀模式，深入地討論它們的研究方法和局限。由於這四種模式與當代文學批評理論和人文學科的若干部門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因此本書也可被視為一部別出心裁的“文學理論入門”或“人文學科導論”，可以幫助讀者理解有關學科的特質。
本書雖然不是強調原創性的純學術專著，然而筆者放棄了手頭上所有研究工作，花了近兩年時間構思和準備，對這個課題不免會累積一些個人的意見。這些意見較為集中地體現在本書的導論和結語中，亦散見於全書之內。儘管它們談不上是一家之言，但我相信除了一般讀者外，對神話素有研究的人也能從中獲得一些知性上的趣味。
最後不得不提的是，本書得以完成，必須感謝內子婉雯。她對本書初稿提出了不少意見，促使我不斷思考和修訂。假如沒有她多年來在背後默默支持，我的研究工作不會如此順暢。醞釀本書期間，恰值小兒思逸出生，看著他一天一天成長，令我深深領略到生命的奧妙，我相信，這就是一切神話的根源。2006年3月28日初稿2008年11月23日校訂
導論 神話與解讀
一．神話的涵義
“神話”並非中國固有的術語，而是從日本借來的外來詞，用以迻譯西方“Mythos”一語。在正式介紹各種神話解讀理論之前，本應先說明一下神話的涵義。然而現時有關神話的種種界說，其實都是學者根據他們對神話的理解而提出來的，換句話說，這些說明本身就已經是一種解讀了。譬如意大利哲學家維柯（Giambattista Vico 1668－1744）認為神話是“詩性智慧”的表現，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James G．Frazer 1854－1941）相信神話與巫術、宗教的儀式有密切的關係，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則倡言神話是潛意識的反映等。這些說法背後均蘊含複雜的理論，根本不可能望文生義。因此單單羅列不同學者的界說，並不能增進我們對神話涵義的認識。當然，任何討論都得有一個起點。為了方便下文的展開，這裡暫且描繪一幀神話起源的圖像。這幀圖像多多少少反映了現代學者較為接受的說法，可是我們要強調，它只是一個引子而已。讀者通讀全書後返回來重讀本節，應該能夠明白這幀圖像的好處和局限。
圖像的背景是遠古時候的森林。
那時人類與其他動物沒有兩樣，他們會群居、覓食、打鬥，做一些現代人仍然樂此不疲的事。
那時人類還沒有我們現在所熟知的語言。他們會做出不同的動作，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向族群成員傳達訊息。不過這些聲音還說不上是語言，就像我們疼痛時發出的“哎呀”聲，或是初生嬰兒的啼哭聲一樣，那些聲音只能籠統地表達某些狀態或感受，並沒有較為固定的指示意義（referential meaning），與我們習用的語言符號尚有一段距離。
隨著大腦與發聲器官逐漸進化，人類開始以特定的聲音指示較為明確的事物，如發出類似“咩咩”的聲音，表示羊這類動物。後來人們以“羊”命名這類動物，於是，就有了“羊”這名詞。當人類懂得為事物命名時，原始的語言就出現了。這種語言，就是萌發神話的土壤。
神話是原始語言的產物。與現代語言一樣，神話時代的語言同樣是人類思考的工具。古希臘人說：“人是理性的動物。”德國大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認為這句話的本義乃“人是能說話的存在者”。正是語言的出現，令人類與其他物種得以分道揚鑣。當然，原始語言出現之後，尚要經過很長的時間，始能發展成複雜的符號系統。最近生物人類學家已清楚地展示，操作語言須要有高階的符號聯想能力（symbolic association），而這種能力正是人類運用語言與鸚鵡模仿人語最不相同的地方。現代人或許會嘲笑神話不過是一些荒誕不經的記述，他們大概不曉得，語言由最初出現到後來發展為成熟的符號系統，中間經歷了數以十萬年的進化過程。與兒童早期的心理發展相似，我們的祖先也曾處於“既不知道自我，也不能區分自己和外部世界”的渾沌階段，他們的意識須要不斷磨煉，始能逐步區別後人所理解的真實與虛假。
神話是遠古初民以質樸的思維工具，捕捉宇宙人生森羅萬象的結果。儘管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古代神話，或許已在有意無意之間受到不同程度的潤飾或竄改，然而當中仍能折射出原始時代的一些訊息。譬如西漢時成書的《淮南子•天文訓》記載了一則大家熟悉的神話：從前共工和顓頊爭奪帝位，共工一怒之下頭撞不周之山，擎天的柱子被撞折，繫地的大繩被扯斷。於是天從西北傾斜，日月星辰都向西北運行；地向東南塌陷，水潦塵埃向東南歸去。原文《淮南子•天文訓》：“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月日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這些殘留下來的神話言語（parole）當然不能完全反映遠古語言（langue）的全貌，就像現在找到的甲骨和青銅器上的文字，不足以代表當時整套語言系統一樣。然而在以上的片段中，我們仍能看到神話與別不同的一些特質：
第一，神話每每涉及神奇的事。有學者認為：“甚麼是神話？最簡單的說法，就是‘神的故事’。”這種意見有一定的道理，跟西方學者所謂“神聖敘事”（sacred narrative）的說法亦相當接近。誠然，神話的角色大多數是神，擁有凡人所無的奇異力量，像共工一怒之下竟然能把支撐天的柱子撞斷，簡直不可思議。不過想深一層，把神話歸結為神的故事，似乎又過分簡化，未能完全反映中國神話的實際情況。試看《山海經》的記載：往東南四百五十里，叫做長右山，不生草木，多的是水。有一種獸，形狀像長尾猿，長著四隻耳朵，牠的名字叫長右，牠的聲音像人呻吟，牠所出現的郡縣，定會發生大水災。原文《山海經•南山經》：“東南四百五十里，曰長右之山，無草木，多水。有獸焉，其狀如禺而四耳，其名長右，其音如吟，見則郡縣大水。”長右
類似文字在全書中屢見不鮮，當中只提到一些異地和怪獸，不一定有人格化的“神”出現，更缺乏事件、情節等構成“故事”的主要元素。因此與其說神話是神的故事，不如說是“神奇的事”的記述。神奇的事包括（1）神奇的事件，如共工撞不周山、日月星辰移位等；同時包括（2）神奇的事物，如四隻耳朵的長右、擎天的柱子、繫地的大繩等。神奇事物在中國神話中佔有很重要的位置，除了《山海經》的典型記述外，像蓬萊、崑崙、泰山等地方本身已是神話的重要素材，不必涉及特定的故事。
第二，神話經常講述起源問題，包括各種自然現象和萬物的來源。如上述共工撞不周山一事，正是日月星辰向西北運行、水向東南歸去等事件的起因，而長右這種居於多水地方的異獸，則是引致郡縣水災的其中一個原由。著名的盤古神話也有一段“垂死化身”的描述：他（盤古）口裡呼出的氣變成了風和雲，他的聲音變成了轟隆的雷霆，他的左眼睛變成了太陽，右眼睛變成了月亮，他的手足和身軀變成了大地的四極和五方的名山，他的血液變成了江河，他的筋脈變成了道路，他的肌肉變成了田土，他的頭髮和髭鬚變成了天上的星星，他的皮膚和汗毛變成了花草樹木，他的牙齒、骨頭、骨髓等，也都變成了閃光的金屬、堅硬的石頭、圓亮的珍珠和溫潤的玉石。原文《繹史》卷一引《五運歷年記》：“首生盤古，垂死化身：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理，肌肉為田土，髮髭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玉，精髓為珠石。”盤古
這類有關日月風雲、山川河嶽、花草樹木等萬物來源的記載，在中西神話中俯拾皆是。它們與後世的哲學、歷史、天文學、生物學等學科知識的作用大體相似，顯示神話同樣有說明現象的功能，可以說是古代的百科全書。
這兩個內容上的特點與中國神話學的建立有相當密切的關係，因為中國古代的神話並沒有系統地保存下來，只有零星的記述散佈在古籍之中。近百年來的研究者便主要根據上述兩個特點，在浩瀚的古書中翻檢、辨識和搜集神話片段，區分神話與傳說。例如下面有兩段關於古代名君帝舜的記述：舜出生在諸馮，遷居到負夏，死在鳴條，則是東方人。原文《孟子•離婁下》：“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舜的妻子登比氏，生了宵明和燭光兩個女兒，居住在河水旁邊的大澤中，兩位神女的靈光能照耀這裡方圓百里的地方。原文《山海經•海內北經》：“舜妻登比氏生宵明、燭光，處河大澤，二女之靈能照此所方百里。”
兩條材料均提到舜的生平，前者所說的地方雖然無法稽查，但事屬尋常，後者卻有放光的靈異現象，並且說明了大澤方圓百里出現靈光的原因。兩相比較，自然以第二條材料的描述較富神話色彩，於是這則記述便成為重建帝舜神話的基本資料。我們現在所讀到的中國神話，就是從這些神異紀錄中整理和建構出來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