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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5 04:5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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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坂口安吾[日]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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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开的樱花林下

盛开的樱花林下试读:

盛开的樱花林下

作者:坂口安吾[日]排版:昷一出版社:九州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11-01ISBN:9787510847691本书由天津华文天下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盛开的樱花林下

每当樱花绽放,人们就会春心荡漾地在树下饮酒、大啖丸子,边散步边说些什么“真是美景”、“春花烂漫”之类的应景话,其实这些全都是谎言。为什么说“都是谎言”呢?因为,众人齐聚在樱花盛开的树下吐得满地狼藉、聚众闹事之事,实起源自江户时期;早年的日本人,只会觉得樱花相当可怖而骇人,不认为那是美景良辰。虽然最近只要一说到“赏樱”,大家就会想到“群聚”、“喝酒”、“闹事”、“快活”等字眼,但如果把“人”从樱树下的风景中抽离的话,其实是很可怕的——能剧里也有这样的故事:一位母亲遍寻不着被拐走的爱子,发狂似的寻到樱花树下,却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瞥见了幼子的幻影——最后她癫狂至死,被卷天盖地的樱花所湮没(啊,这边算是小生的闲话)……总之,一座樱花盛开的树林,若悄无人影,便空余悚然。

很久以前,铃鹿岭的山路也是条无法绕过樱花林的路;没开花的时节还好,待得樱花盛开,每个途经此地的旅人都会有如惊弓之鸟,只知仓皇地逃向那些枝枒翠绿,或是已经死木无春的树下。独旅的话倒也无妨,毕竟心里一发毛,只要拔腿狂奔到别株树下歇口气即可;若是二人结伴,那可就要面临友情的考验了——毕竟跑步的速度,各有快慢,因人而异,被抛下的那个,即使在后面嘶吼“等等我啊!”也不会有人搭理,大家都只想着快点脱离“险境”,连朋友都不顾了。因此,只要一通过铃鹿岭樱花林下的山路,原本感情融洽的朋友也随之失和——或者该说,已经无法信任彼此的友谊了。也因此,旅行者们便自然而然地避开那满是樱树的森林,即使绕道而行也要另辟蹊径……就这样,这片樱花林远离了旅人行脚的轨迹,独自遗留在人迹杳然的静寂山野中。

数年之后,这座寂静的山里来了一名山贼;他性情残忍,拦人于荒山野径,剥衣、斩首,毫不留情……惟独在遇到整片樱花之时,也会不禁无以名状地害怕起来。从那之后,他就讨厌起樱花,开始在心底呢喃:“哎呀,樱花好可怕啊!”以及“总觉得好讨厌啊……”樱花树下,明明没有风,却总觉得能听见风的嚎声;不过,正因为没有风,所以也没有风吹草动的声音——在仅余自身形影和跫音的樱花树下,这名山贼被挟带寒意的空气和毫无动静的“风”所包围,目睹花瓣缓缓飘零,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好似也随之慢慢凋落……他想闭起眼、不去看,然后大喊着从这林子里逃走;但要是闭着眼乱跑,又会撞上另一棵樱树,只好边把花海收入眼中边逃跑,然而如此一来,他的心便愈发纷乱。

话虽如此,山贼也算是个冷静的男人;或者该说,是个不知后悔为何物的男人,他觉得,这似乎有哪里不对劲。“那么,明年再想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他在心中默念,“明年花开之时,再来好好想想吧。”

但年复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十几年。正当山贼今年也在心中盘算着“明年再来想吧!”的时候,这一年又要过去了;而他的老婆──而他想着想着,原先只有一人的“老婆”竟然也增加到七人,而第八个老婆也要出现了──他方才在山道上杀了那个“她”的丈夫,还把衣服也抢了回来。

山贼杀死这名女子的丈夫时,感到有点诡异。跟他平常杀人越货时,似乎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但却说不上为什么;不过他本来就不是个会对这种小事认真的人,所以也未加深究。

本来,山贼并没有打算杀了那个丈夫。他原本只想一如既往地剥下丈夫的衣服和随身物品,再补上一脚、让人滚蛋就可以收工大吉……不过,他身旁的女性实在太过美丽,等到山贼回过神时,刀起头落,丈夫已然殒命;不只山贼自己没能预想到这件事,对旁边这名弱女子来说,事情发生得也太过突然。山贼一回头,便已发现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呆愣地望着刚刚斩杀她丈夫的男人。“今天开始,你就是俺的老婆啦。”山贼说。

女人点了点头。山贼牵起她的手欲拉她起身,她却表示走不动、要他背;山贼轻快地把她背到背上,迈步回家──但当他们走到一处陡坡前,山贼表示这里很危险,打算让她下来自己走的时候,女子却紧抓着山贼的背嚷着不要,死都不肯下来。“你也不想想,连你这样惯于登山的汉子都觉得难爬的坡道,我怎么可能爬得上去嘛!”“也是、也是……好啦好啦。”山贼虽然很累,但心情十分好。“不过你还是下来一下吧──俺可是很厉害的,绝不是因为很累、很想休息才停下来!只是俺的脑袋后面没有长眼睛,而且直到刚才为止都背着你,看不见你,觉得心情烦闷啊。可不可以下来一下,让俺看看你那张可爱的脸蛋呢?”“不要、不要!”背上的女子紧抓着山贼的颈子不放。“我连片刻都不想待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啦!别停下来,快带我去你家,不然,我就不当你老婆啦,让我过得这么寂寞痛苦,我还不如咬舌自尽算了!”“好、好,知道了,你说什么俺都听。”

山贼幸福得整个人都快融化了──新老婆这么美,接下来的日子该是多么令人期待啊。他挺起胸膛转了一圈,为他背上的新娘展示了一下眼前的山、身后的山、左边的山、右侧的山,而后意气昂昂地说道:“这么多山,全都是俺的!”

不过,背上的女子却将这番动作和这句话置之不理。山贼不甘示弱地继续“献宝”:“知道吗?你现在看到的这些是山的山,是树的树,是山谷的山谷,还有从山谷里涌起的云全都是俺的!”“快走吧。我不想待在这种满是石头的山崖下。”“好、好,回家就让你吃俺家的山珍海味!”“你就不能快点吗?跑起来啊!”“这山坡这么陡,就算不背你,俺自己也很难跑上坡啊。”“原来你是虚有其表啊,唉呀呀,我怎么这么可怜,当了这么一个窝囊废的老婆,我以后该怎么过活才好呢……”“你在说什么傻话,这样的山坡怎么难得倒俺!”“啊啊,好烦喔。你该不会已经累了吧?”“哪会啊,只要过了这个坡,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跑得比野鹿还快’!”“可是你看起来很喘,脸色也都发青了呢。”“不管什么事都是起头难嘛!只要等势头上来,一开跑,就会快得让我背上的你眼花缭乱喔。”

话虽如此,山贼的身体其实已经累到快散架了。等他耗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到达家门前时,已经耳鸣目眩、声嘶力竭,连一丁点力气都使不上。他的七个老婆走出房子,迎接她们的丈夫回家,但山贼只觉得浑身僵硬,仅剩把背上的女子放下来的力气了。

这七个老婆看着即将成为第八个老婆的女子,为她的美所震慑;但刚被掳来的她,却因眼前的七个女人太过肮脏而感到吃惊。这七个老婆里也有人曾经相当美丽,但如今已风华不再、残影不存。她不禁一阵轻轻地反胃,转过身去,背对着山贼,开口问道:“这群村姑是怎么回事?”“俺‘以前’的老婆们。”

窘于回答的山贼在那一瞬之间,加上了“以前”这个词汇来修饰语句;虽然算是个好回答,但被掳来的她却丝毫没有停下追问:“哎呀,这就是你的老婆们啊。”“那、那个嘛,俺以前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你这么可爱的女人啊。”“斩了那个女的!”

她指着脸型最为好看的一个老婆叫道。“等、等一下!把她们当成侍女使唤不也挺好?别杀吧?”“你都杀了我丈夫,却没办法杀自己的老婆?你这样还想要我当你老婆吗?”

山贼回不了话,喉间发出细琐的呻吟──他一跃而上,瞬息之间,刀光一过,被女子指着的老婆已经倒在地上。“还有这个,接着杀这个!”

他本还有点迟疑,下一秒却又毫不犹豫地走上前,一刀划过他另一个“前妻”的颈子;掉到地上的首级还未停止滚动,她那温软又清澈的嗓音便已开始指定下一个“被害者”──那嗓音,正在这个空间摇荡。“接下来,杀这个!”

被指定的那个前妻双手遮脸,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就在大刀横过空中,斩断了那声尖叫的同时,剩下的“老婆”们总算回过神,惊站而起,四散奔逃。“别让任何一个跑了!树丛后面有一个……还有一个要往山坡上跑去了!”

山贼握着那把鲜血淋漓的刀在山林间狂奔,只有一个跛脚的前妻被吓到腿软,来不及跑而瘫在原地。山贼杀光了奔逃的前妻们,回来后,正要对七个老婆里长得最丑的跛脚前妻挥下手中的凶器时──“好了,就留下她吧, 我要这个女的当我的侍女。”“砍都砍了,就一起砍嘛。”“我说了‘别砍’!你这蠢材!”“啊啊,好吧……嗯,好。”

他跌坐在地,手上那把还在滴血的刀子也被丢到一旁。一阵疲累感从体内涌上,在头晕目眩的同时,他一度以为自己的臀部是根生于大地、而后长出的一部分,重得让他抬不起身;寂静悄悄来到他的感知中,足以让他惊跳的恐惧浪般打上他心头,他猛然回头,“她”正以一种带着少许寂寞色彩的风情伫立在那里──山贼觉得自己宛如从一场噩梦中醒来,而自己的眼神、自己的灵魂就像被那女子的美吸去一般,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她。

但是他很不安。他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不安;他也不知道为何不安;他更不知道究竟何谓不安──他只知道,眼前的美使他的灵魂随之目不转睛、使他得以无视怀中风浪肆虐般的不安;这种感觉,好像似曾相识,可是,又是在什么时候与什么东西相像呢……啊,不就是“那个”嘛!他在衔接起回忆的剎那恍然大悟──在樱花盛开的森林中,走过那棵樱花树下的感觉跟现在非常像!

然而,像在哪儿、怎么个像法,他却又答不上来。毕竟,他一直就是个只懂到这里,毫不把事物更深层的涵义放在心上的男人。

山里漫长的冬天过去,虽然山顶与谷底,以及树荫之下仍有残雪,但百花盛开的季节即将到来,天空也跟着轻快闪耀了起来。

等到今年樱花开放──山贼回想,以前走到樱花林附近时觉得还好,便一鼓作气地走进繁花下;但等到走着走着,不论前后左右,都是一树樱花遮空的景色时, 内心便开始发毛──而进到森林深处,那无以名状的恐怖更是让人难以忍受。

今年,就在那座森林里动也不动……不,干脆就直接坐下来吧!对了,也顺便把她带去吧!山贼想。当最后一个想法浮现在他脑海之时,他偷偷觑了旁边的她一眼;而不知为何,他的胸口一阵骚动──他急忙把眼神别开。不知为何,“要是这女人知道俺心底的想法就糟了”这个想法,默默烙印于他心中。

*

新进门的这位妻子十分任性,无论山贼多么用心地为她准备山珍海味,她都能鸡蛋里挑骨头。他猎鸟杀鹿、斩熊捕山猪,跛脚侍女则整天都在林间翻找嫩芽、草根和野菜,但她仍不满足。“你每天都要我吃这些东西,这样对吗?”“这些可都是难得的山珍耶,你还没来的时候,可是十几天才能吃上一次的东西!”“这么难吃的东西给你这乡巴佬果腹还行,我可吞不下去!这山里如此萧索,也只有猫头鹰的叫声能点缀漫漫长夜,我要点不输京城的食物下咽总不过分吧?啊啊,京都的风雅!你让那雅风吹不到我身上!我的悲苦如此深切,你却浑然不知!你从我这里抢走了那风雅,却只让我听猫头鹰和乌鸦的叫声作为回报,你却一点都不觉得羞耻、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很残忍!”

面对妻子的怨怼,山贼也只能愣在原地,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京都的风雅”,也自然抓不着那一丝微风;他完全想不到他现在的生活与幸福到底还有哪里“不够”。看着妻子怨怼不已的凄苦模样,连如何处理都毫无头绪的山贼,只能干着急。

目前为止,他杀过无数来自京都的旅行者──有钱的他们随身携带的东西当然十分贵重;如果东西带得太少或太稀松平常,山贼还会多骂几句“这乡巴佬”、“这死老百姓”呢。因此,“京都”这个字眼,在山贼眼中其实就只是一个“打劫的好选择”罢了。说到底,他的脑袋里也就只想着将这些东西全部抢走而已。京都的天空到底在哪个方向,对他而言,没必要去思考。

这位新嫁娘总是很重视她的梳子、发笄、发簪、胭脂一类的梳妆用具,每当山贼那沾满泥巴或是兽血的手差点要摸到她的衣物时,都会招来一阵痛骂,宛如那身衣物便是她的生命;保护这第二生命则像是山贼的使命,他被逼着打扫家里,整修维护这间山野小屋。

至于她身上穿的衣裳,当然也不是一件薄衣和一条细绳能够打发的:数枚布料层叠而上,无数根绳子神妙地形成绳结、左穿右回,甚至毫无必要地垂在衣上,最后再加上各种饰品,天衣无缝地合而为一。男人不禁睁大了眼,发出感叹的声音──他终究臣服了。经历这么多步骤,一个无缺的美终于成形,而毫无疑问地,他为这个美所折服、所满足──即使各别分开时,它们都是毫无意义、毫不完全的“部分”,但集中合一时却浑然天成;若再行拆解,只是让它们变回毫无意义的碎片。山贼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这个现象,也就在心里认定:这真是一个奇妙的魔术!

山贼从山里砍来木材,照着女子的吩咐做出她想要的东西。这东西究竟是什么?而这东西到底是作什么的?他动手制作,却毫无头绪。原来,她要他做的,是胡床和肱挂[ 坐着之时,让下臂和手肘靠着的日式家具,或称“座用扶手”。]。胡床就是椅子,天气晴朗的日子,她会叫他们把胡床搬到室外,坐在和暖的阳光下或树荫下闭目养神。而房间里,她将身子靠在肱挂上,像在沉思,又像是正驰骋于自己的幻想之中,在男人的眼中,她是如此异样地艳美,美得令人心烦意乱……魔术发生在他的现实生活之中,而他既是这个魔术的助手,又因为魔术的成果而无时无刻不惊讶与赞叹。

每天早上,跛脚侍女都要帮她梳那一头长长的黑发,而用来梳发、润发的水,是由山贼自遥远的山谷中汲取而来,每天如此小心翼翼地汲水,他竟也慢慢喜欢上这般劳苦;不知何时起,让自己成为这魔术的一分力量,变成这个男人的梦,他更是希望能够亲手梳理那头黑发──“别用那双手摸!”

被女人喝退的他,像个小孩一般收起双手,沉默而害羞地站到一旁;于此同时,她的黑发被梳理出光泽,绑好了发型。男人看着抬起脸来的她,见证了“美”诞生的过程,以及这种美所带来的无尽梦幻。“是这样啊……”

他拨弄起画有花纹的梳子,以及附着小饰品的笄;之前的他,无法理解这些东西的价值和存在意义,而现在的他,依旧不清楚这些东西的关系与它们的调和之美,更无法对这些妆饰产生任何美的批判,但他感受到了它们的魔力。魔力是物品的生命,就算只是小东西,仍旧有生命存在其中。“你别乱弄啊。为什么每天都要这样摸摸弄弄呢?”“因为太不可思议了嘛。”“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也……嗯,也没什么吧……”

男人稍微害臊了一下。他有点惊讶,但却不知道对象为何。

接着,他心底产生了对“京城”的一丝恐惧。不过,那并非对于恐怖事物的恐惧,而是对“无知”的羞耻与不安──像是一个素称博学多闻的人,发现自己也有不明之事时的不安与羞耻。每当女人说“京城”如何如何的时候,他的心便开始畏缩且颤抖,但他是一个对有形的东西无所畏惧的男人,因而他既不习惯“恐惧”,也还不习惯“羞耻心”──于是,他对京都产生的感情,只有“敌意”。

袭击过成百上千位自京都而来的旅行者,却没有受到像样抵抗的山贼,为此有点满足。在他的回忆中,没有“背叛”,更没有“受伤”所造成的不安感;当男人注意到这一点时,他既自满又愉快。他比对着女人的美与自己的强悍,而或多或少能挑战后者的,大概也只有野猪吧。实际上,野猪在他眼里也不是什么令人害怕的对手。他再度取回了他心理上的优越和舒适。“京都有值得俺一战的对手吗?”“有拿着弓的武士哟。”“哈哈哈,要说耍弓的话,俺现在就可以射下山谷对面的幼雀那么小的东西呢。京都里应该没有那种皮硬到可以弄断俺的刀的人吧?”“有穿着铠甲的武士哟。”“铠甲能让刀折断吗?”“当然能啊。”“俺可是个无论熊或是山猪都能制服的男人!”“你如果真是个强悍的男人,就带我上京都啊,用你的力量,把京都最雅致的东西带来我身边。如果能让我打从心底高兴起来的话,你就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这不算什么啦!”

山贼下定决心要带她前往京都,并且在三天三夜以内,抢夺京都里所有梳子、笄子、发簪、衣裳、镜子、胭脂之类的东西,通通堆在女子的身边,毫不犹豫地奉献给她。真要说有什么心事的话,是有一件,不过那跟京都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就是他一直以来念念不忘的樱花林。

两三天后,那座森林的樱花就将盛开,而今年他下定决心,一定要纹风不动地坐在那铺天盖地的樱花下。他每天都偷溜出门,前往樱花林测量花苞的大小。“再给我三天。”他对急着出发的女人说。“你还有什么麻烦的东西要打包吗?”她皱起了眉头:“别让我焦急啊,京都可正在呼唤我呢。”“俺就是有、有约嘛。”“有约?你说在这种鸟不生蛋的深山里有人跟你有约吗?”“是没人啦……但、但俺就是有约嘛。”“哎呀,那还真是稀奇呢。这山里没人,你又是跟谁有约呢?”

山贼总算是扯不下去了。“因为樱花要开啦。”“你跟樱花有约啊?”“俺一定要等看到樱花开才能出发啊。”“这是为何?”“因为俺不去樱花树海下不行啊。”“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不去不行?”“因为花要开啊。”“因为花要开,所以呢?”“因为冷风在花下簌簌地吹啊。”“因为在花下?”“因为漫天花海就像无边无涯一样啊。”“花海下,啊?”

山贼脑中已然混乱。“那,也带我去那盛开的樱花下吧。”“那可不行。”男人斩钉截铁地说。“俺要去,就得一个人去。”

女人脸上扯出一个苦笑。男人第一次看到所谓的“苦笑”──他从未看过如此不怀好意的笑容,不过他并不将之认知为“不怀好意”,而是以“用刀也斩不断”来形容;毕竟,她的苦笑就像是在他的脑海里烙下一个印迹般,每当一回想起那笑容,它就在脑里嗤嗤作响,仿佛要锯断自己的头,但无论他怎么斩都斩不断它。“三天后”终于到来。

山贼悄悄溜出家门。那片森林早就被盛开的樱花染成一片;他刚一脚踏进那片林子,女人的苦笑就浮现在他脑海里。那笑容宛若一把利刃,用他今生未曾见过的锐利,在他脑海里划上一刀──光是如此,就够男人心乱如麻了。

樱花林间,刺骨又无尽的寒风自四面八方吹来,他的身体……或者该说,他在强风之间就像是变成透明人一样,风吹处处的樱花林下,转瞬之间便只剩下冷风阵阵,仅余他的嘶吼声 ──他拔腿就跑──这该是怎样的虚空啊!他哭泣、祈求、挣扎,只想从这之中逃脱,当他逃出那一大片花海之下时,宛如大梦初醒;不同的是,全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的痛苦,还残留在他身上。

*

男人和女人,还有跛脚的女侍开始定居于京都。

男人每天潜入女人指定的宅院,抢来衣服、宝石和饰品,但这些都无法满足女人──她所想要的,是住在那些宅院里的人们的首级。

他们家中,已经收集了数十间宅院里的住民首级,房间四壁的屏风上早就挂满了排排首级;山贼已经不记得首级的主人是谁,但女人却记得一清二楚;即使那些首级已经开始掉发、脸上的肉开始腐烂、露出白骨,但她却都记得这是哪里的谁谁谁。当男人和跛脚的侍女移动了首级时,女人便会十分生气,开口说这边是住在哪里的家族、这边又是谁的家族等等话语。

女人每天都摆弄着那些首级。首级带着家仆散步、有颗首级携家带眷到另外一颗首级的家里玩、首级彼此谈恋爱、女性的首级甩掉男性的首级,或是他的首级跟她的首级分手把她给弄哭了之类的。

某家千金的首级被大纳言的首级给骗了:大纳言首级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伪装成千金首级所心系之人的首级,潜进她家,与她春宵一度。贪欢一阵后,千金首级发现枕边首级不是自己心爱的首级,她大梦初醒,为自己的命运悲泣的同时,又无法憎恨大纳言首级……于是,千金首级舍弃红尘,削发为尼,结果,大纳言首级追到尼姑庵,硬是强暴了已经剃度为尼的千金首级。千金首级虽然想要寻短,却在大纳言首级的耳边呢喃下,逃出了尼姑庵,在山科这地方住了下来,成了大纳言首级的小妾,蓄回一头美丽的长发……千金的首级和大纳言的首级,其实已经掉光头发、血肉腐烂生蛆、都可以看到骨头了──两个首级就这样互相斟酒,相亲相爱,用彼此已经露出来的牙齿、骨头互相啃咬,发出喀嗤喀嗤的声响;已经腐烂至尽的肉撞扭成一团,鼻子塌陷,眼珠也掉了出来。

每当两人的脸因碰撞而崩解,女人就满心愉悦,发出高亢而欣喜的笑声。“来,吃她的脸颊──啊啊,好好吃啊!也吃吃千金的喉咙,接下来咬咬她的眼球,记得要多吸几下喔,来,舔一舔,哎呀呀,好好吃呢,真是让人心痒痒,来,嗯一声地给她咬下去嘛!”

她爽快地笑了。那笑声既美丽又清脆,就像轻敲纤薄的陶器。

里面也有和尚的首级。女人似乎很讨厌和尚的首级,每次都拿和尚当坏人──被其他首级憎恨、被残忍杀害、被斩首示众……和尚的“头”在变成“首级”之后,反而长出头发,虽然最后还是头发掉光、血肉烂死,成了一颗骷髅头。而当它化成白骨,女人又要求男人去找来别的和尚的首级……新的首级原本属于一个年轻和尚,或许因此,它还带着一点失主身为稚子时的水嫩。女人很高兴地将它放在桌上,喂它喝酒、磨蹭并舔了舔它的脸颊;但她很快就腻了。“我要更肥、更面目可憎的和尚头!”

她命令道。男人心底觉得麻烦,便一口气带了五个回来:塌脸的老和尚首级;颊厚眉粗,鼻状似蛙的和尚首级;耳朵像马一样又长又尖的和尚首级;表情难以用笔墨形容的和尚首级……不过,这些都不是女人的最爱,她最喜欢的,是一个大概五十来岁、大和尚的首级:眼角下垂、双颊也都是垂下的赘肉,嘴唇厚实;这个首级相当沉重,重得让嘴像是无法合拢一般,总是微开。这也导致这个首级毫无和尚的样子。

女人或用指尖戳触着这颗头下垂的眼角,一下拉高,一下又让指尖在上面转来转去;或用两根木棒插进他那狮子鼻[ 即鼻头圆尖,鼻翼往两侧扩张的鼻子形状。面相上一般认为,狮子鼻是物欲强盛的象征。]的鼻孔中,将头撑起来后把它滚来滚去;或将它抱在怀里,把自己的乳房塞进那首级的口中,让他“吸吮”……看到这样的景象,她又放声欢笑──但终究,她还是腻了。

在这些首级之中,有一个看上去既恬静又优雅,它原本属于一个美丽的少女。虽是童颜,但或许正因此,她死去的瞬间留在脸上的表情,带着点成熟的哀伤;闭起的双睑中,更像是藏起了她的快乐、悲伤,还有那小大人般的各种感情。女人将这个女孩的首级当作自己妹妹般的宠爱,不仅帮她梳理那乌黑的头发,还帮她的脸化妆。边念着这样不好、那样也不好的她,那温柔的神情,正似百花盛开,香气馥郁。

为了帮少女的首级找个伴,自然还需要一个贵公子的首级──贵公子首级也被仔细地上了妆,两个年轻人的首级就这样投身爱情的火海,时而别扭、时而愤怒、时而憎恶、时而说谎、时而欺瞒、时而悲伤;但当热情燃起,一人的火便会延烧到对方身上,在将对方以情爱烈火煎熬的同时,两人都已身处火海──不如说,他们就是那团燃烧、跃动的火焰。但好景不长,一群坏武士、好色的大人、邪僧前来阻挠他们的爱情,一阵狠踢猛打之后,贵公子首级最终撒手人寰;而前后左右都被一群肮脏污秽的首级所包围的少女首级,就这样沾上腐肉,被像是牙齿的东西给咬住,鼻头整个掉落,头发也被整束拔光;接着,女人或拿起针,在少女的头颅上插出数个洞,或用小刀切砍,剜出血肉……最后,在少女首级被玩弄得比任何人的首级都不堪入目之后,“她”就被抛弃了。

男人讨厌这座都城;只要习惯那些属于都城的珍奇,就只剩下一种无法融入这座城市的感觉。他虽然跟普通人一样穿着水干[ 日本平安时代的男性上身穿着。],但小腿总是露在外头;既不能像以前那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带着他那把刀,还得上市场买东西,更不用说去那种有三流娼女在的酒家喝酒还得付钱呢。市场的商人欺负他,卖菜的村姑和小孩也把他当蠢蛋,连浓妆艳抹的妓女也看不起他。在京城,只有贵族的牛车可以走在道路的正中央,而那些也穿着水干、打着赤脚的家仆则多因敬酒而满脸通红,大声吆喝着一路走过。不论是市集上、大街上,甚至是寺庙中,谩骂他“笨蛋”、“蠢蛋”、“白痴”的声音总是不绝于耳──而他竟习惯了“此等小事”,不再因这些谩骂而动怒了。

然而,最让山贼痛苦的,便是“无聊”了。他开始觉得,人类是种乏味的东西,而且他们很吵──当大狗经过的时候,一旁的小狗就会对它吠叫──山贼正像是那只平白无故被狂吠一阵的大狗。他讨厌怀疑、讨厌忌妒、讨厌别扭,也讨厌思考……山里的野兽、树木、小溪、鸟儿可是一点都不吵啊!他如此想着。“京城真是个无聊的地方啊。”男人问跛脚的侍女:“你不想回山上去吗?”“我不觉得京城很无聊。”跛脚的侍女回答。她整天都在煮菜洗衣,而且还跟附近的居民聊开了。“住在京城能跟人聊天,才有意思呢,没人可以聊天的山上才令人讨厌。”“你不觉得聊天很没意思吗?”“当然不会啊。无论是谁,只要能跟人聊天就不无聊啦!”“俺愈聊就愈无聊。”“因为你都不开口,当然没得聊啊。”“才不是那样,是因为俺一开口就自讨没趣,所以才不开口啊。”“总之就说说话嘛,这样就不枯燥啦。”“要说啥?”“想说啥就说啥啊。”“俺哪有什么想说的话啊。”

男人十分不爽地打了个呵欠。

京城也有山,但山上总有些佛寺、草庵,往来的人潮反而比城里的街道上还多。从山上能将整座京城尽收眼底──这么多人家!下一秒他想:这风景真是肮脏!

白天时,他就忘了自己每天晚上都在杀人。毕竟,在这座都城中,他连杀人都觉得实在提不起劲,完全没有乐趣可言。不过就是用刀一敲,他们的头就会从那软软的颈子上掉下来,就像连骨头都没有一般,这不就是切大萝卜吗?不过,人头的重量倒是让他感到十分意外。

男人想,他似乎可以了解女人的心情了。在山寺的钟堂里,他看到一个和尚,那和尚似乎十分郁愤地在奋力敲钟。他觉得这也未免太蠢了,而且这种人实在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若得跟这些人成天大眼瞪小眼地共同生活,还不如把他们弄成首级挂着再一起住呢。

话虽如此,女人那漫无边际的欲望也让山贼对京都生活倒尽了胃口。她的欲望就像是只直线飞行于天空的小鸟,毫不休息、绝不停止地翱翔;它总是不显疲态、总是带劲地切过横风,保持愉快的心情遨游,不见止境。

这样看来,其实自己也是只鸟。从这根树枝飞到那根树枝上,偶尔飞过一个山谷就竭尽全力,还真像那些停在树梢上打盹的猫头鹰呢。他十分敏捷、身手矫健、充满活力,但他的心却是一只懒惰的鸟,从没想过像她一样直线飞翔。

男人在山上远眺京城的天空,空中有只鸟笔直地飞向远方;天空从白昼变成黑夜,又从黑夜转为白昼,明与暗无限地反复。天空的尽头什么都没有,只有那无限的光明与黑暗──他无法理解实际的“无限”,他思考了之后的日子、更之后的日子、再更之后的日子,还有那明暗的无尽轮转……他头痛欲裂,不过理由并非思考的疲劳,而是思考的痛苦。

一回到家,男人看到他的妻子照样醉心于人头家家酒。看到丈夫回来,她上前说道:“今晚带白拍子[ 平安末期开始出现的一种歌舞,后来转指跳这种歌舞的舞者。]的头回来吧,要带特别美的白拍子头回来喔!让她跳舞,然后我唱今样[ 平安中、末期出现的曲调。“今样”意即“现在的流行歌”。]给你听。”

男人试着回想方才在山上看到的“无限的明暗”。这个房间对他来说,本也该是那片光明与黑暗不断反复的天空,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眼前的女人也不是什么鸟,还是原本那个美丽的女人。

不过,他这么回答了:“俺不要。”

女人大吃一惊,随即又笑了出来。“哎呀呀,你怎么也软弱起来了?还真是个懦夫呀。”“才不是懦夫。”“那,又是怎么了?”“因为没完没了,所以厌烦了。”“哎呀,这可真奇了。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是没完没了的啊。你每天都得吃饭,不也没完没了吗?每天都要睡觉,不也是没完没了吗?”“这又不一样啊。”“怎么个不一样法?”

山贼一时语塞,但又觉得总之就是不一样。然而,被女人轻易说服的苦痛,驱使他逃出户外。“记得要带白拍子的头回来啊!”

女人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但他没有回答。

他思索了为何、如何“不一样”,但得不出答案。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再度上了山;这次,已经看不见天空了。

当他回过神来时,他正在思考“天空掉下来”这档子事──天空掉下来了,而他像是被扼住咽喉一般痛苦挣扎──那正是,杀掉女人。“天空重复着无限的明暗”这件事,只要杀掉女人便能停止,然后天空就会掉下来,他就可以安心了。但他的心脏开了个孔,他胸膛中,鸟的形影振翅飞去,消失了。

那个女人是俺吗?那在天空无止境地笔直飞行的鸟曾经是俺吗?他开始如此怀疑:杀掉女人的话,也会杀掉俺自己吗?俺到底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要使天空掉下来,最后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了;所有思绪都变得不可捉摸,而当思绪自脑中退去之后,只剩下苦痛。天亮了,而他失去了回家──那个女人在的地方──的勇气。如此这般,他在山中宛若行尸走肉地徘徊了数日。

某天清晨,当他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睡在樱花下;那形单影只的樱花树,正灿开着满树的樱花。他惊坐而起,但并不是为了从树下逃开,毕竟这里只有一株樱花。他突然想起铃鹿岭上的樱花林,那座山的樱花,现在想必正满满盛开着吧!他沉思起来,忘我于怀念和追忆之中。

回山上去吧!就回山上去吧!为什么自己能忘了这么简单的事呢?为什么自己要在那边想什么“使天空掉下来”呢?他觉得自己刚从一场可怕的噩梦中醒来、觉得自己得到了救赎,他失踪数日的知觉这么告诉他;初春的味道伴随寒意,山上春寒料峭的空气环绕着他,让他清醒过来。

男人回到家里。

女人十分欣喜地迎接他。“你这几天去哪了?我之前的要求好像太过分了,让你这么痛苦,真是对不起。不过,你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有多寂寞吗?”

男人从未见过女人如此柔情似水,他的胸中一阵紧缩──仅剩分毫之差,他的决心就要蒸发了。不过他还是下定决心:“俺决定回山上去。”“把我留在这里?你的心怎么可以变得这么、这么残忍?”

女人的双眸燃烧着怒火,她的脸上写满了被背叛的愤怒。“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绝情汉了?”“所以,俺就说俺讨厌京城了。”“就算有我在?”“俺只是不想住在京城啊。”“可是我在这里啊。你讨厌我了吗?你不在的时候,我可是天天都想着你啊。”

女人一双瞳眸中,泪滴流转。这也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噙泪;她脸上的怒意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无情丈夫的怨,以及那怨所催生的哀伤。“因为你只能住在京城里啊,就像俺只能住在山里。”“我没了你就活不下去啊!你为什么不了解我在想什么呢?”“可是俺不住在山里不行啊。”“所以,你若要回山上去,我就一起回去。就算只有一天,只要你不在身边,我就不想活啦。”

泪珠从女人的双眸中垂下,她扑倒在男人怀里,把脸靠在男人的胸膛上,不断啜泣。眼泪的温度,渗进了男人胸中。

确实,若没有眼前的男人,这个女人便会活不下去──每天把玩新的人头简直就是她的生命,而除了男人,没有人能带给她新的人头──他正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不可能放手。只要男人对山野的“思乡情怀”得到满足,女人相信,自己一定能将他带回京城。“不过你能住在山上吗?”“跟你在一起的话,住哪都成啊。”“山里可没有你想要的人头喔?”“人头和你,只能二择一的话,那我舍弃人头。”

这该不会是俺在做梦吧?男人不禁一阵狐疑。因为这实在太令人高兴、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他做梦都无法想象这种事情的发生。

他心中被崭新的希望所盈满。幸福降临得太过突然、太过直白,这让至方才为止的苦恼全都被他抛到无可捉摸的九霄云外去了。他完全忘了,过去这个女人从未如此温柔,他只看着现在,还有未来。

两人将跛脚的侍女留下,立刻往山上出发。出发之时,女人向跛脚的女人悄悄说道:“好好看家,等着,我们不久后就回来。”

*

以前居住的山林在眼前展开,仿佛只要呼唤,便能得到响应。他们踏在往昔的道路上,那条路已久无人迹,不成路形,化入普通的森林与山坡之间。而这条路,恰会经过那座正当盛开的樱花森林。“背我,这种连路都没有的山坡,我没办法走呀。”“喔,好啊。”

男人轻轻松松地背起女人,他忆起掳获她的那一天:那天,他背着她爬上山岭另一边的山道;那天,他很幸福。而现在,他的幸福更加丰满而充足。“第一次遇到你那天,我也给你背了呢。”

女人想起这件事,说了出来。“俺也刚好想起那天呢。”

男人开心地笑了。“你看,那全都是俺的山,山谷、树木、鸟儿、云朵、全都是我的山!山很棒啊,光是看着,奔跑的冲动就会涌升而出,京都可没有这种东西呢。”“那天我还要你背着,然后跑个不停呢。”“是啊,那天真的很累,累得俺都头昏眼花了。”

男人并没有忘记那正逢盛开的樱花林,但他毫不畏惧;在这幸福的日子,樱花林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樱花林出现在他眼前。放眼望去,全是盛开的粉色;花瓣随风飘落,泥土上也铺了一层落英。这些花瓣到底从何而来?毕竟,头上可是无法指数、无际无边的盛开的樱花啊,不管怎么想,都看不出有花凋零。

男人走进完全绽放的樱花林中,周遭渐渐变冷,而他突然发现,女人攀附在他身上的手也变得毫无温度。他有点不安。然而,他转瞬间“知道”了──身后的女人,正是恶鬼罗剎!而下个瞬间,刺骨的寒风便从那无边无境的樱花林下吹来……抓靠在男人背上的,竟是一个全身泛紫,头颅硕大的鬼婆婆。她的嘴角两侧长到耳际,生满一头又细又卷的绿色头发。男人拔腿狂奔,想把她从背后甩下来,但恶鬼的双爪紧扣住他的喉咙,差点就陷入肉里……男人的眼已然快要无法视物,他也无暇去看──他用全身的力气拨开恶鬼的双爪,一个往后挺身,恶鬼婆婆就从他背上摔落地面……这次轮到他了,他终于紧紧掐住恶鬼的脖颈──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使尽浑身力气所掐住的,正是女人的脖子,她已经一命呜呼。

他双眼蒙眬,想睁大双眼看得更清楚些,但他的视力并没有因此而回复多少;因为,他刚刚所掐死的仍然不是恶鬼,而是他刚刚背着的女人,女人的尸体就近在眼前。

他的呼吸停了下来。不只呼吸,他的力气、他的思考全都一时停摆。数片樱瓣已经积在女人的尸体上,他摇晃她、呼唤她、拥抱她,但皆是徒劳。他伏地放声大哭。大概打从他住进这座山开始,直至今日,他都未曾哭过吧。当他终于冷静下来时,他的背上也满是粉白色的花瓣。

那里差不多是樱花林的正中央,远方的景色被掩埋在无边无际的樱花中,平日那种恐怖、不安已然消失,不知何来的冷风也消逸无踪,只剩下悄悄地、缓缓地飘落的樱花残瓣。他第一次成功地坐在樱花树下,这次想坐多久都可以,因为他已经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

现在,已无人知晓这盛开的樱花林下的秘密──或许,那正是孤独吧。不过男人不再有畏惧“孤独”的必要,因为,他自身正是孤独。

他开始望向四面八方:头上有花,花下满盈着无限虚空,花瓣悄然零落。不过如此,没有什么别的秘密。

不久后,他感觉到某种带有些微温度的东西,他发现那正是他胸口的悲伤。在樱花和虚空那格外凛冽的寒冷中,他终于发现、并慢慢地领会了这小小的温度。

他想拨去女人脸上的花瓣。当他的手正要抚上她的脸庞时,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转眼,他掌下尽余凋落的花瓣;女人的身影在片刻之间化为落英,不再复见。当他想把那些花瓣用手扫开时,他的手、他的身体也消失了──只剩下花瓣还有冰冷的虚空,充斥在这个空间之中。禅 僧

有一位年轻的

禅僧

,住在雪国深山的村落中,他的品行不佳,在村民间的名声也算不上好。

不过,不仅这位僧人,这个小村落里的知识阶级大抵是外来之人,再加上这些人都好色,因此风评不佳。有一个医生,他和禅僧差不多是同辈,约三十四五岁;他经由邻村医生的推荐,从学校的研究室来到这深山的雪国。他总是穿着一身长而不整的和服再配上白袜,十分随兴,但却是个没有汽车接送就不出诊的医生。想在这个穷乡僻壤找到一辆汽车,只能到附近的小温泉区──仲春或仲秋时节,也许会有个三四台在那边等着接客吧──但这种中产阶级的东西,村里大半的贫农自然是雇不起的。

若你想下乡旅行,最好还是往南走:北边的农村除了暗澹以外,实在没什么足以慰藉一介旅行者的诗趣。即便是这样偏远的山村,一年也大概会有三个人自杀,不是上吊,就是一头栽进菱类植物丛生的沼泽内──大多数是因为吃不饱饭活不下去,不过偶尔也有因失恋而自杀的;后者就跟都会中常见的案例一样,村人在聊到这般话题时也显得有活力许多。

有个旅行者──在这村庄里实属罕见──他散步的途中,遇上了一支送葬的队伍,这群人才刚从大山阴影下一间即将倾颓的农家出发,正前往禅寺。和尚站在前端,接着是个男人,扛着一面像是旗帜的布条;再往后,还有七八个人捧着金钵一样的东西,转弄着它们,发出锵拉锵拉的响声……这样一支惨淡的队伍,在寒冷的天气中,却异样地形成一幅诱惑人心、引人入胜的风景画……原来,这样的深山里也会死人!这是件很寻常的事,却又如此如梦似幻般不真实。“死的应该是老人吧?”旅人询问身旁的农夫。“是呀,是个老头子上吊了。”“咦?自杀?在深山里也会发生这种事情啊?”“是呀,每年都会这样死个三四人呢。你脚边这个沼泽,就是那个老人跳下去然后整个人冷冰冰地浮上来的地方呢。这沼泽又深到棍棒够不着底,俺们只好坐在大盆子中去捞──大盆子总会被菱类给钩扯住,不知道有多少次,俺们差点也要下去陪葬啦。”

听老农民这么说,旅行者心中掠过一阵寒意──连在这样一个像是大家庭的小村庄里,也会有人不知何去何从一死而求解脱!发生在都会的自杀若还算得上有些霸气,能使人感受到一点生命力的弹性的话,山村中的自杀者那份无助与绝望──或者甚至该说,这个地方本来就没有像样的“希望”,那更加沉重的绝望又会留给大家怎样的空虚呢?想到这里,这位旅行者的心情也黯淡了下来:山村中的自杀,正如捡起路旁的小石子抛入古沼,虽不需出什么力气,但也没什么意义。

从医生夏天会前往温泉名胜,冬天则乘着雪橇到遥远的城镇游玩这点,可以看出他似乎算得上有点财产──姑且不论夏夜中驰骋在发夹弯上的汽车有多么危险,但冬雪封谷的夜晚,他也仅凭借白雪的反光,毫不迟疑地乘坐雪橇横越满是积雪的峡谷──而他让村庄里的女孩怀孕、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事儿又是后话了。

迁居到这个村落的知识阶级还有小学老师,不过这些人在村里的名声也不怎么好;在村民们眼中,男女关系紊乱、吝啬、不认真过活的他们可说是十分嚣张……但如此批评的村民们也没好到哪去,村民们就像森林里的幼兽一般兴于野合:夏天在盂兰盆会的舞蹈中放任本能直至绝顶就先不提,他们甚至会在丈余深雪上留下青春足迹的同时“夜访”他人家宅──若将这些东西从村民们的生活和回忆中夺去,那到底还能剩下什么生机盎然的东西呢?

而深雪封山半年,不只使他们的农勤生活只有南方的一半,而水田虽注满清水,但说到底还是开山辟谷而来,这点和暗澹的气候搅和在一起,导致稻米在这里实在长势不甚好这点更无须多提──不只是“丰饶”这个词汇,“好气候”和“好风景”也一样,这里的生活,会让你实在很难找到可以用这三个词形容的东西。

禅僧爱上了村里一个叫作阿纲的农妇。这个农妇并不像一般女性:她身上充满了野性──或者该说,她就是野性。

阿纲在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已经“颇有性致”,将数名少年玩弄于股掌之间;毕业后被送去工厂当女工,但受不了工厂生活的她逃去了东京,就这样在别人家里当起了女侍。而又或许是为了以身抵债,她又嫁给了一个住在郡治的老人,成了这个小康之家的妾。年仅十八的她,就这样在这里待了五年,直到老人过世。身为小妾的阿纲,在出入府中的男人之间招蜂引蝶,但当丈夫过世,她却选择孑然一身地回到村庄──好吧,除了她的肉体以外,她还拥有那超越常人的乐天和健忘,以及充满野性的性欲。回到村里的她,依然无惧于任何人,照着自己的本能来活;也有纯情的小伙子,被这样的阿纲所吸引而自杀去了。

某天,一个旅行者造访了这座村庄。他本来要去隔壁村的温泉,但天色已晚,不得已之下,只好掀开这个村子里唯一一间旅店(兼营居酒屋)的门帘。说是旅店,但说穿了也不过是在农家的土间[ 日本传统住宅中,屋内没有铺设地板,或仅铺以混凝土的地方。]里放了张折叠椅,再配上一张手制木桌──而在如此昏暗又不洁的民宅里,有一位约莫三十五六岁,并且一看就知道是娼妓出身的女性正在拉客荐春──从体型看来,我们或可用地方上的说法称她一声“不倒翁”[ 即“娼妇”之意。或者我们可以用比较通俗一点的说法:婊子。]吧……在这个颓废又破败的山村中从事性交易,反倒像是种快活的劳动啊!无论如何,从外表看来,她看起来是个如此愉快、无邪、富有朝气且健康的女人;而正是这样的她,看顾着这一家旅店。

旅行者掀开门帘时,禅僧正和阿纲一起坐在土间的桌子上,喝着村里酿造的酒。毕竟鲜有旅客造访小山村,这家平日为酒馆的店,也不会全年都准备好房间供人住宿;就在老板娘整理房间的这一小段时间,这位客人也跟着在桌边坐下喝起酒来;而阿纲看着这个客人,开始心痒难耐。

房间整理好后,旅行者上了二楼,与不倒翁老板娘对酌。不久,一阵极有魄力的咚、咚、咚、咚声(想必是有人上楼的脚步声)迫近,满脸灿笑的阿纲来到这位旅客的房间。阿纲似乎并不打算为自己找个位置,反而站在旅行者面前,开始扭摆她那发育良好的肢体,她的手则摆到自己眼睛下方,做出像是在看西洋镜一般的姿势,还用食指朝着旅客勾手招呼──旅行者看着阿纲,觉得这些动作实在蠢得引人发噱,但也只能苦笑。“你要暂住在这边吗?”“明天就要去隔壁村的温泉了。”“明晚这时候过来吧。”

抛给旅行者一个大胆又引人目光的妖艳秋波,富有野性的阿纲转了个身──“别跟那种老太婆瞎搅和哟!”

就当旅行者以为她正要踏步的那一剎那,她抛下了这样一句话;接着,阿纲便发出野禽般高亢且喧嚣的笑声奔下楼梯。想当然尔,与由于这突发状况而无比震惊的旅行者相比,禅僧的烦恼显然复杂了许多──阿纲迅速奔上二楼的理由不但令人一目了然,她下楼时的那阵笑声更像是发情的猫……听到那阵笑声,禅僧的柔肠都快打结了。

隔日清晨,旅行者正要启程前往昨天预计要去的温泉时,禅僧在大约一町[ “町”在此作为长度的单位,一町约一百零九公尺。]远的后方有气无力地走着──原来,他想请求这位旅行者,别把那个随自己野性放浪的女人,当成旅行过程中可乱可弃的玩具──营养不足、体格瘦弱的禅僧,整张脸呈现不健康的土色,再加上近视严重,当他盯着别人时,总让人觉得他正在怀疑自己干了什么坏事似的;他穿着一件已经老旧且脏到让人看不出条纹的西装外套,脚下则配着护胫和一双草鞋。

禅僧步履蹒跚,好不容易接近到离旅行者只有十间[ 日本的度量衡单位,一间约为六尺(约1.1818公尺)。1958年,“间”从法定单位中被废除。]左右的时候,他正要踏上发夹弯的弯处──身边是山壁,另一侧则是山谷。

就在此时,一颗约莫有人头大的岩石从旅人上方的草丛掉下,它掠过他的眼前,在山路上弹撞了几下,就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和回音坠入深谷。旅人颤栗着往头上一看,虽然不见人影,但可明显看出有人钻进灌木丛中逃遁的形迹。“就是她,昨天跟我喝酒的那个女人,突然跑去你房间的那个农妇!”

虽然事情来得十分突然,但震惊之余,禅僧还是加紧脚步追上旅行者──他脸色苍白,以紧张且抽搐的面部表情朝旅行者开口。“她对你有意思……不,或者该说,她对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都有意思,总是喜欢朝对方抛媚眼,或是好好恶整对方一番。我想,她今天恐怕也是一大早就蛰伏在那里,捧着石头等着你经过这条路吧!她只觉得很开心、很开心,脑袋里铁定没有想到,要是你真的被石头砸中的话该怎么办。两年前,她跟她喜欢的另一个男人走在这条山路上的时候,突然就把那个男人往下一推──幸好那个男人正巧挂在松枝上,才没摔个粉身碎骨;可是那女人啊,却只是趴在山路上,探望男人挂在松枝上拼命挣扎的样子──听说,她还边以兴奋、愉悦的眼光盯着男人的惨状,边发出亢奋的喘息声呢。被她这样恶整,干脆自己投沼自杀的年轻人就有两个;不过他们就算昨天跳了,今天就会被她当作‘昨天的男人’给忘了啊。你也一样,今天她因为对你有意思,就埋伏在转角那边,独自沉醉在不知所云的愉悦和亢奋中,捧着那颗石头等你路过──那并不是什么杀意,也不算什么罪恶,就跟孩子拿小钢珠朝猪头砸去一样,毫无邪念,当然也不会因犯罪而内省了……还真是个纯真的女人啊。她这个人大抵上就是这样啦──”

禅僧如连珠炮般的话语挟带着他的热情,让旅行者有些目瞪口呆。虽然我们很想知道这位旅行者之后的去向,不过可惜的是,他的故事并没有在村民间流传下来。

除了这个故事外,阿纲还有一个宛如《卡门》[ 法国作曲家乔治·比才(Georges Bizet,1838-1875)的歌剧。描述自由奔放──主要是在爱欲上──的吉普赛女郎卡门的故事。]里,烟草工厂女工斗殴的“佳话”。

那件事发生在盂兰盆会[ 日本的中元节,一般而言在农历七月十五举办,明治维新后配合新历有推迟到八月的倾向。]的季节。在这个村庄,是八月──也就是比其他地方晚一个月才举办的大活动。那时,雪国短暂的夏天已踏入凋零之时,也是一年中得以放纵本能的最后一场盛宴。神社坐落于山顶上,在山毛榉围绕的神社境内,阿纲也如疯似狂地舞蹈。而这次咱们的荷塞[ 《卡门》的男主角──唐·荷塞。在此指称卡门(阿纲)这次的对象。],是一位进行道路工程的土木工人,他请老板娘去叫回阿纲,自己则喝酒等待;但阿纲为舞所狂,丝毫不将前来带她回去的老板娘放在眼里。

此时,舞蹈的数组默默地起了变化──阿纲突然撂倒了一位女性,然后骑在她身上、抓住她的衣服、饱以老拳、狠狠抓捏──算得上有力气的阿纲,就这样把身下的女性打得血流满面……原因在于,方才阿纲边跳着舞,边对那名女性挑衅道:“你的男人刚刚对咱抛媚眼呢!”而那名女性也不甘示弱地回答:“我的男人才不会对以前当过小妾的人有兴趣咧!”听到这句话的阿纲怒火中烧,怒骂一声“混蛋!”便开打了。因此,殴打人到满脸是血的阿纲,接下来成为众矢之的也是怨不得人。

转眼之间,五六个年轻人就把阿纲给围了起来:一个人抓住阿纲的后颈,硬把她从满脸是血的女性身上拉开──但阿纲转了个身,顺手一个巴掌就狠击在那个男人的脸上,接着她轻快地跳开,开始捧腹大笑;被甩了巴掌的男人愤而扑向阿纲,本想抓住她的右臂往背后反扭,阿纲却张口狠咬住男人的手腕──男子的手腕被咬到渗血,阿纲也同时重获自由──接着她竟用力而灵敏地给了那名青年的上腹一记头槌!阿纲打蛇顺棍上,整个人骑上因闷痛而在地上挣扎扭动的男人,用手抓住他的衣襟,同时把他的头猛压向地面──她绽出满足的笑容,沉浸在这份悦乐中,忘我地殴打、扭拧着男子的脸。

其余四五个年轻人,在狂怒之中踢倒阿纲,但阿纲猛然起身,扑向这几个年轻人,不分对象地又抓又咬,又揍又打。她那欢悦的亢奋,让人以为她是因为情色而狂乱,淫欲宛若醉波一般,在阿纲体内晃漾流荡,随着她敏捷的动作,那至愉至乐的笑声从她口中倾泻而出……当然在一团混乱中,她曾被踢倒、滚倒,整张脸也被压在地面上过,但她总像是撞到地面的弹簧,立刻反弹而起,继续冲撞殴打其他人……就连毫不放弃想要磨蹭人的发情母狗也没这么烦人吧!正当年轻小伙子们筋疲力尽,脑袋里浮现出如此想法时,阿纲那恰恰能以“淫乱”两字形容的眼神闪闪发光,并且发出一阵欢呼,冲破男人们的包围,奔向暗夜──发出声调比平常高了数度的嘲讽笑声,她连滚带跑地脱离了这团混乱。

被留下的年轻人们心中满是怒火;亢奋以“色情”的一种变态之姿撩拨着他们──或者我们该说,这是一种可自觉的、丑怪的野性──或许是年轻人们毫无自制力吧,七八个人冲去追赶阿纲。阿纲逃到居酒屋,土木工人正等着她。阿纲瘫软下来,将满足又疲累的肢体晾在他身前的桌上,土木工人大概永远无法理解能够带来此般满足的欢逸吧……阿纲将嘴角因欢笑而生的嘴沫,稍作痛苦地吐出。这时,刚刚提到的年轻人们也追赶而至──接下来发生的事很稀松平常,却又十分奇妙。

在这家居酒屋,除了荷塞以外,还有另一位正在陪不倒翁老板娘喝酒的土木工人,他们跟这片土地上迟钝的自然人截然不同,带着点漂泊者的勇气和机智。两名土木工站起身来,而年轻人们顿时脸色刷白,呆若木鸡地往后倒退,回到屋外的道路上。两名土木工人也踏出居酒屋,站到店前──若是这群年轻男人们中,至少有一个可以临机应变一下,稍做个样子道歉,这出闹剧便可无事落幕;但显然在这钝重的气候与自然中,以及仇敌在前分外眼红的情境下,这也是种奢谈──在这样的混乱中,整个村子依然熟睡着;不过话虽这么说,大概三十间的距离才有一栋房子的这里,本来就是个建筑物十分疏落的村庄,而此时此刻,村民们更是都在山顶跳着舞呢。这桩闹剧原本或许只有婴儿、植物和这四周的黑暗知晓;但不知为何,就是有个相当“不巧”的人物在这个时间出现。

那个人就是禅僧。

有个异样且孱弱的肉块突然冲向土木工,在年轻小伙子们发现那是禅僧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禅僧就在现场。在一阵狠揍、猛摔、狂踢之后,可想而知,禅僧就这样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而土木工们回到了店内。青年们走向禅僧身旁,发现他流着鼻血,且似乎并未发现身旁有人;他缓缓爬起,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伸手摸找着什么──直到他抓住了那个东西,大家才发现,原来他是在找他的眼镜。仿佛这是他一直心念祈望的事情般,禅僧咳都不咳一声地消失在往寺院方向的夜色中……

话虽如此,禅僧对阿纲的热情其实一点都不纯粹;根据旅店老板娘的证言,再也没有比这好色和尚的肉欲更死缠烂打、更让她寒毛直竖的东西了。

在这一片萧条的村庄,村民捐给庙里的钱也自然不甚理想;用一袋米或是一包蔬菜代替那一封封礼金的风习已经在这村里生根发芽──禅僧虽然吃不饱,但也饿不死。

禅僧大概是终于忍不住对阿纲的爱恋了吧,他向阿纲的母亲(父亲早已过世)提了亲;虽然禅僧其实很穷,穷得他在营养不良的不归路上走得毫无余地,但“和尚就是有钱”这种故旧的想法显然还多少留在贫农心里──所以阿纲的母亲便以“若少了一个人工作,日子就会开始不好过”这种理由,向禅僧要了五十圆聘金,并要求结婚后,每个月必须给她这个丈母娘十圆的赡养费──她一步也不让。

索尽枯肠也想不出该怎么办的禅僧,决定去找医生周转些资金;看着让人觉得隐隐有些反胃的禅僧,医生觉得,禅僧总算是疯了。“你是认真的吗?”医生开门见山地问,“那个女人可是个不花钱就能上的婊子啊。正是因为这村庄有这样一位女性,少年郎和老头子们都可以不需禁欲也不用花钱,乐得很呢。你也明白她那超越常人的水性杨花吧?难不成你以为靠着结婚这名目就能独占她的身体?更不用说她的精神了!若野兽有精神,我想她也会有吧……但即使佛光普照、济度众生又能奈野兽何?五十圆的聘金和每个月十圆的赡养费?听了就觉得这是蠢事一桩!”“就是野兽爱上了野兽嘛。我不也是只超乎你想象的野兽吗?所以才想用野兽的方式做些什么呀!如果不做些什么的话……总比之后后悔好吧?”“你当你在编一篇禅门公案吗?五十圆聘金怎么看都是‘人类的方式’吧。如果你是只野兽的话,你就像以往一样去山上的农田里跟阿纲野合就好啦!野兽哪想得到比这个更好更赞的方式呢?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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