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知明作品集(卷三鸟有九灵)(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25 06: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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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知明

出版社:珠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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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知明作品集(卷三鸟有九灵)

冯知明作品集(卷三鸟有九灵)试读:

暗夜里的篝火

平原上的暗夜,清寒,辽远,明净。我点起了熊熊的火堆,在一明一暗的火光中,我往世的朋友来将我陪伴,他执意要解开那尘埋在岁月中的结。

原野上,我和朋友·金好不容易燃起一堆篝火。我看着他黑乎乎的面容,额头上的头发被窜起的火苗扫得枯焦,淡淡的有些臭味,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我显然和他一样,他比划我的脸,怪笑连连。原野的笑声,就像在平静的水塘投下一块巨石,那水波纹打出去好远好远。我说:“受罪了吧,这可是你提议的,怨不得别人。”这堆篝火,是我们此行第二天的篝火,只有我们两人,在这空旷的原野上。

还是在昨天下午,没有阳光的天空有些昏暗,四周薄雾飘渺。朋友们约好了去森林公园,却像有意约好了要拖延时间,直到下午5点左右才成行。进入森林管理区,管理员劝告我们,已经晚了,今天最好别来了,篝火也不太好烧了。朋友中的俊友忙塞给管理员一点辛苦费,对他打趣道:“到森林公园如果没有篝火相伴,那等于白来;如果不是晚上的篝火,什么感觉也不会有。”管理员只好说:“快点呀,我一会儿要催的。”

朋友们掏出一些用于烧烤的食品。篝火在管理员的帮助下烧燃。人人的脸膛上闪耀着火光。森林里静悄悄的,有微风阵阵袭来,把篝火扯乎得一阵起伏。朋友中有人感叹:“一个静夜,一堆篝火,唱着一首忧郁的歌,这是一个可以宣泄忧郁的夜晚,谁想哭请报上名来。”于是,他唱起了十分忧郁的歌。在场的人跟着合唱,声音低婉哀伤,缠绵得如泣如诉……我终有些触动。两行热泪正要顺颊而下时,管理员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你们还是要快点呀,我会扣奖金的哩。”整个场景就此被消解了,我的泪水很快缩了回去。

在场的人十分扫兴,却又无可奈何。篝火四周有些静,大家显然不知怎么往下表达。朋友·金说:“如果在乡下的原野上,静静地守着一堆篝火,夜深人静,那才叫美哩。这里人工做作的太多了,有些假。”朋友们纷纷看我,你想不想回老家去?听了这句话,眼前突然一亮,心灵突然一震,但随即黯淡下来:“我都十几年没回去了,那里连个直系亲属都没有,还不知到什么地方落脚哩。”朋友中的俊友哈哈一笑:“你真惨,连故乡也丢了吗?”我不由得一阵苦笑。朋友·金说:“不会,故乡是丢不掉的。到原野上去,燃起一堆篝火,故乡便在篝火里。”他说得有些快,所以有些结巴,大家赞同了,朋友中的俊友说:“人有种精神的回归,特别是在自己不顺的时候,想起血地很自然,好像那里最安全,最可以安妥自己飘泊的灵魂。”

管理员又来催了两次,他的声音把森林中还残留的一丁点虚幻氛围撕得粉碎。

我想回老家看看。朋友们完成任务似地松了口气。

故乡离我居住的城市并不远,开小车只需3个多小时。说回去,其实也很简单,朋友·金开着一辆墨绿色的三星车一同前往。他在前面开着车,脸上露出十分欣慰的笑,他感到自己的建议被采纳很开心。车途经县城不久,离故乡越走越近了,我用手指指点点,告诉他过去是怎么回事,远古的时候又是怎么回事。从远古来看,我的故乡正处在云梦泽的中心啊!而现在连湖的影子也不见了。还好,有些湖的线索,这里的村子都会叫什么湾什么坡什么台,比如姓陈湾、高坡湾、五凤台等等。朋友·金从容地点点头,吹着口哨,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他当然不会在意这片土地上的什么记忆,他只在乎自己的朋友是否转换一个环境而变得开朗些。不管他在意与否,我都很感动,我也不过向他倾诉而已。经过两个小集镇,故乡眨眼就到了。从公路边到我们的湾台还有近两里路,是条笔直的土路,通向湾台的村口。修这条路的时候,我还很小,它完全照着电影《青松岭》里“金光大道”的样子修建的,笔直,两旁栽着杨树,那些树转眼间遮天蔽日,我曾和小伙伴们在这里比赛过长跑。我在回村口的公路边让朋友停了车。这里曾是一个制高点,可以对整座湾台一览无余。过去在这里看湾台,只能看到又浓又密的树林,村前村后的树林把房屋包裹得严严实实,现在依然能透出这个湾台特有的气息来,比如乡村的吆喝声、犬吠声和鸡鸣声。

站在路旁贪婪地看着生养我的地方,第一眼望去就很诧异,那个好看的鲫鱼背的湾台,已消失了密密麻麻的树林,最多有几株不能成器的歪脖子树,散漫在湾台的四周。过去挺紧凑的房子,变得七零八落,房子失去了排列走向,留下了许多缺口,如老人一口所剩无几的黄牙。许多人搬离了这个地方?我对自己说,这里是可以听得见我们湾台里的声音的呀!为什么变得如此寂静?一种忧愁袭上了我的心头。我也不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曾陆续听到关于故乡的消息,说年轻人出去打工去了,挣到钱的人搬到小镇上居住,湾台慢慢地破败了。而打工的人多在省城的车站附近谋生活,说车站是人人都想吃的一块肥膘肉,在那附近租间房子,女的出去拉客,男的在家带孩子、做饭,管他什么脸面不脸面,只要把生活过得滋润就行。这种变化还是让我吃不住,一阵心酸涌上心头。收回目光,看看脚下那条通往村口的土路,过去栽的那些高大的杨树,找不到一棵了。现在这条路有的地段栽上了水杉,有的地段插上了柳条,路被分而治之,有点责任到人的意思。尽管这样,那些栽在土路上的树,成活率极低,大多是些枯死的树桩,这条土路没有谁去平整过,变得坑坑洼洼高高低低很是不平。我叹了口气,对朋友说,我们走吧。车行在这条土路上颠簸得厉害,我一直注意路旁是否有行人,走到村头也不见熟人出现,我的心阵阵缩紧。朋友·金看我面容严肃,也默不做声了,他怀疑起自己的建议是否正确。我很想把车停在我过去住过的老屋旁,找了半天,还是很模糊,只好随便停在空地上。

我带着朋友从村头往村子里转去。路过了十几间屋子,看到一些鸡在地上跑,几个肮脏的小孩在玩泥巴,只能听到猪的哼哼声。房屋的门大都紧闭着,有的还上了锁。湾台前面的几口水塘,干涸地失去了水塘的迹象,成一块洼地。而水塘旁有几株传说可以歇凤凰的梧桐树,成了我零星的记忆。湾前还有一条曲曲弯弯的小河,每到夏天,和小伙伴们在小河里游来游去,曾有一位少年的朋友淹死在这条小河里,而现在这河堤不见了踪影。我慢慢地走着,真不知道向朋友·金说些什么。这时,一阵噼啪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好像有人在打麻将。我朝那边一指,两人不由得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湾台中有个小卖店,店里放了两张桌子,一群老人围在一张上打麻将,另一张则是群半大的孩子。我看了看随便排列在条桌上的食品,它不仅是劣质的水货,而且怕有些年月了吧。这时才知道犯了个致命的错误,我什么东西都没带,忙将手伸向口袋,朋友碰了碰我,向我手中塞过来一包香烟,他早已准备好了,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小孩子见陌生人来,惶惑地望着我们,嘴里叫道:“干部来了哦!”另一桌上的老人麻木不仁地转过头,有个缺了上下门牙的人用含糊的语言愤怒地说:“干部来了又怎么着?我们受穷还是受穷!”屋子有些暗,我很想辨认这些老人是否有我熟悉的,睁大眼睛看了半天,记忆还是很模糊。本想告诉他们我是谁,却到临时又犹豫了。忙掏出烟分给他们一人一支,包括那些半大的孩子同样兴奋地接过了我手中的烟,马上点燃,抽得有滋有味。别过他们和朋友·金在湾台中走了一遍。我们很快从村头走到村尾,依然了无声息。回到车上,半晌难以缓过气。这种苦涩的心情,太难以形容了。朋友·金小心地问,有点怕犯错误的谨慎:“我们返回城里去吗?”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我们就这么安静地坐在车里,身体像被抽了筋似地软弱无力,还能说什么呢?为了不让朋友·金的好心付之东流,只好对他说,我们到野地里走走好吗?找一块草地,晒晒太阳,吃点东西。朋友·金一听,马上行动起来,打开车后盖。他准备的东西真是不少,好像我们要在这里安营扎寨,白酒啤酒、德式火腿肠、面包、烤肉,还有两只烧鸡,一古脑地装进双肩包里。

出了村口向南边走去,不多远就是记忆中的一个小禾场,用于摊晒稻谷和打稻子。尽管这里早已不是先前的模样,但我依稀记起了什么,忍不住嘿嘿发笑。见朋友诧异地看我,告诉他说,这里是我的初吻之地,曾和一个小女孩打猪草来这里,爬草垛上玩耍,看到湾台里一个大哥哥和一个大姐姐亲嘴,没有惊动他们,偷偷溜下来后,小女孩反复问我,他们这样做是为什么?我想了很久,只好煞有介事地说,肯定很甜吧,不然不会亲那么长时间的。小女孩听后恳求和我一块儿“甜一下”。

从小禾场往开处走进野地,秋风拂面,阳光温和地照在我们身上,那种忧伤的情绪慢慢地隐退了。我和朋友·金漫无边际地在田野上散步,行走在一种久违的空旷里,视野陡然开阔,心胸也开阔多了。朋友·金吹起《喀秋莎》的曲调来。再往前行,看到了几口鱼塘,时近深秋,鱼塘的水已见底,有些小鱼游来游去。这显然是人家的承包鱼塘,在鱼塘旁有间小小的渔屋,三面草墙,屋顶用茅草搭盖,没有门,渔屋里有个简易的土炕,上面铺着稻草。我和朋友交换眼色,歇在渔屋前的空地上。朋友·金从屋里搬出一些稻草,把它铺开,上面摊上塑料薄膜,把双肩包里的东西放上去。我们盘腿打坐,吃了起来。我还对朋友·金说,嗨,我们在这个渔屋里过一夜怎么样?他听后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随口答道,这不是我在森林公园里建议的吗?过就过呗,难道还怕遇到鬼?我们多少还是为这个决定而感到刺激。这半天容易打发多了,到处找一些树枝枯桩。广袤的田野上,时间显得十分松懈,只是看到天边的太阳慢慢向西天滑落而去,时间就在这种悠然自得中消逝了。因为劳作,我们的精神好了起来,脸色红润了,一反在城里病恹恹的样子,浑身上下拧成一股劲。

夜幕慢慢降临,田野上笼罩着一层轻纱似的雾霭,田埂上枯黄的小草,田地里留下的谷桩,在秋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侧耳聆听四周,附近一带的湾台隐隐约约地汇集着各种各样的叫声。我的身体里涌起了冲动,好像找到了久违的乡村情调。正沉浸在此情此景的时候,突然一声凄厉的猫叫划破了这傍晚的宁静。诧异地环顾四周,朋友·金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声猫叫,他说,是野猫吗?我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过了会,居然从东边发出了几声“啾啾”似鸟非鸟的叫声。记得下午捡树枝时,知道那里是个坟场,这怪怪的“啾啾”声不由得使我们两人对望一眼。

我们开始费力地制作篝火,先把稻草放到底层,然后放上一些细小的枯枝,最高层架上树枝和树桩。不管怎么说,这个夜晚会很漫长。检查一下食品,还有一瓶高度的枝江大曲没有开封,这足以让我们熬过黯然的长夜。因为缺乏经验,生了两个多小时,还用坏了一只打火机,粗粗的树桩才得以燃烧。朋友·金剪开一只装有烧鸡的塑料袋,把烧鸡插上一根树枝,在篝火里煞有介事地烧烤起来,还故作幽默地说,啊,我们开始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我看看那塑料袋里拿出来的烧鸡被烤得油水汪汪,忍俊不禁呵呵直笑,这也能算茹毛饮血?朋友·金不以为然地说,想像啊,想像!现实这么贫乏,难道不能加点想像吗?我有点惭愧,的确如此,人活得不能太实在。

夜因此深了下来。深远的天幕上挂着几颗亮晶晶的星星,这个夜晚没有月色,我有些遗憾地想,哪怕一勾上弦月或一弯下弦月也好。但我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种月色,会给空旷的大地多几分惨然,会让我们身心悲凉。我从篝火边站起来,走进暗夜中,眼睛不一会适应了黑夜,发现这深秋的夜黑得并不深沉,暗夜里还浮游着丝丝缕缕乳白色的雾状的东西,这样的夜有似梦非梦之感。这时一阵疾跑声由远而近,来到我的脚下,骤然消失。这块土地上还有什么野兔吗?我无不疑惑地想。朋友·金叫我一声,回来呀!后面顺着这个“回来”,便唱起歌。歌声在广袤的旷野里回荡着,多了几分苍凉之气。我有些感动,与他合唱。我们一高一低此起彼伏地唱着,接着,我唱了一首小时候唱的歌:姆妈/狼叼走了你的宝宝/你的宝宝变成了一条老狼儿/它有一天想起了姆妈/回来找你的时候/你老得牙齿掉光了/你的腿走不动路了/你也不中用了/你的狼宝宝对你说/你日里盼夜里盼的狼儿回来了/它瘸了一条腿/它瞎了一只眼/它的尾巴也给猎人的狗咬掉了/它的肚子还饿着哩/姆妈呀/你活着也是受罪/还是让我吃了你吧。记得小的时候,每当挨母亲揍过屁股后,和小朋友扯着嗓子唱着这首似儿歌非儿歌的东西。不知现在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它,我扯着嗓子嚎叫的时候,朋友·金静静地在一旁听着,等我唱完,已是泪流满面。

在这寂静而又空旷的原野上,守着一堆篝火,无拘无束地唱,一人一口酒地喝,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我们像两个疯子一样,有时候甚至莫名其妙地仰天长笑。一瓶枝江大曲不知不觉喝到了三分之二,大大超过了平时的酒量。

有个影子一飘,便定定地站在我面前,他对我说:“狗儿,我真的等到你了?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没错!我知道你有一天会回来的。”

我揉了揉有些朦胧的双眼,跳将起来,抓住他有些轻飘飘的肩膀,大叫一声:“小山子,是你呀!”然后对我的朋友说:“这是我幼年时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然后又对小山子说:“这是我城里的好朋友·金。”小山子听了我的话,有些哽咽地说:“你还是这样看的吗?你真是这样看的吗?”我大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可怀疑的。”

我忙向朋友·金介绍起小山子来,小山子的确是我少年时最要好的朋友,记得如果他们家烧了好菜,他会私藏一块两块放到碗底,偷偷地给我。如果他受了欺负,我们两个会联手出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那脸笑,好像是一种永远打不开的笑,如果人家可以笑出三个波纹来,他最多只能笑出一个半来,永远带着有些生涩有些腼腆的笑,就是现在,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这副笑对着我。我忙指指他的笑对朋友·金说,你看看,他的笑好奇怪哟!朋友·金忙去看他,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他认真而又有些固执地看了我一眼,对我说:“那个装毛主席像章的盒子,真的不是我拿的。我等了你这么多年,就是让你相信我这句话。”我仰天大笑,回荡在寂寥的夜空中,狠狠地拍了他一巴掌,可是有点拍到空气中的感觉。我大声说:“你真是饿狗子记得千年食啊!我早就忘了这件事,当然也不会怀疑是你拿的喏!”小山子如释重负地说:“你真是这样想的吗?”不等我回答,朋友·金好奇地插嘴问道:“什么毛主席像章?”“唉呀!其实是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难得小山子记得这件事。”我告诉朋友·金说,小的时候,我积攒了很多毛主席像章,把它装在一个铁皮的罐头盒里,然后用锤子把盒盖砸得紧紧的,我伙同小山子埋在我们家的屋檐下,两人发了许多毒誓,计划在二十岁的时候把它取出来。农村的小孩发毒誓很有意思的,一边自己骂着自以为最歹毒的话,一边用小手在空中划着圆圈,表示是算数的。我们发了很久的毒誓,有意忘记了这个埋毛主席像章盒子的事情。哪知到了第二年春天的某个时候,我和小山子路过那个埋毛主席像章的屋檐,正好有一只母猪在拱那里的地面,而藏有毛主席像章的盒子没有了。我当时气得一甩手,毫不犹豫地指责小山子偷偷地把那个盒子挖走了。我感到受了欺骗,再也不想理他了。为了和我交往下去,他求过跟我要好的小朋友,也变着法子给我一些好吃的东西,甚至偷偷地放在我的书包里。我不知道那时怎么会那么倔,居然把东西当着他的面扔掉。他被气哭了几次,还通过他的父母来让我父母做我的工作,尽管我有些缓和,但我们都以为再这样交往下去没有多大意思,于是渐渐淡漠了。

现在说起这件事来,的确很好玩的,但是少年时代的友情,必须纯洁无瑕,不能有半点阴影。小山子旧话重提,使我非常感动:“想不到这些年过去了,这件小事你依然装在心上。”小山子重复地对我澄清说:“那个盒子我的确没有碰。”我感叹万端地说:“我绝对相信你的话!”小山子重重地出了一口长气:“这是我最大的一个愿,今天终于了了!”我一把拽住小山子,一把拽住朋友·金,说:“我们喝酒,我们喝酒吧!我今天真的很幸福,有两个很好的朋友陪着我,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斜靠在篝火旁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渔屋前弄得一片狼籍,篝火还有些余温未烬,我们脸上皴得发烧,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我突然一激灵,忙问朋友说:“昨天有个叫小山子的人来过吗?”朋友·金说:“是啊!”我们一起喝酒,他的笑怪怪的。“他来干嘛?”我说。朋友·金看着我一脸紧张的样子,有些不解地告诉我:“他就是来告诉你他没有拿那个装毛主席像章的盒子呀!”

我大叫一声,说:“他妈的,他妈的!真是不可思议呀!你知道不知道他是一个鬼呀!”

我告诉朋友·金,也是在那个我们绝交的夏天,暴雨下个不停,湾台西头有一座独木桥,是通往我们小学的必经之路。小山子那天不知为什么上学迟到了,独自一人走上了那个湿漉漉的独木桥,脚下一滑,跌进了浑浊的河水里。到了傍晚,人们才发现没有他的踪迹。在下河里两里多路处找到了他灌满泥水的尸体,他一只手还紧紧地攥着书包,生怕它丢失了一样,也许是过于惊恐,大睁着眼睛。得到这一噩耗,我冲过去看他了,只看了一眼,就昏倒过去。发烧了三天,母亲为他烧了一些纸钱,我的病才渐渐好了。

我不禁感叹起来,他做鬼已近30年,还一直惦记着那个装毛主席像章的盒子。这件事对我来说,好像没有办法进行思考。

朋友·金默默地收拾完东西,他也没有办法对此事说出个所以然来。看着有些发呆的我,轻轻地说了句:“我们走吧。”

我说:“好吧。”

百仙娘子

“百仙娘子”属于专有名词,是乡人“请神下马”时对她特有的称呼——

在乡下,人们对中老年妇女的称呼往往是这样的——以她的娘家姓加上她在婆家的辈份就可以响亮地呼叫了。这种做法很有女权主义的意识。至于故乡的大娘大妈大婶们意识到了这点没有,却不得而知。“百仙娘子”属于专有名词,是乡人对“请神下马”者的特有称呼。至于平常,乡人知道她“叶姓”,故多称她“叶家姐”、“叶家婆”、“叶家大妈”,我按照辈份,称之为“叶家伯娘”。

叶家伯娘住在湾台中间,她的家是儿子侧墙延伸下去的一个小三角棚。她身材高大的老伴摔闪坏了腰,整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曾见过她把老伴抬到秋日里晒太阳,老伴脸色苍白发灰,像一张粗糙的革纸,松弛的皮肤如挂在老树上的苔秽,因为叶家伯娘的缘故,得以使他的生命延续了很久。叶家伯娘和我祖父母多少有些渊源,我有一个大伯患急症而去,死时他的儿子还在“奶窝里”,只好让叶家伯娘家的幺儿子“搬灵牌子”。不久,孩子也得“白喉”死了,绝望的大妈无法守寡,“走路”改嫁了。叶家伯娘的幺儿子便顺理成章地“过继”给死去的大伯做儿子。因为这个渊源,两家向来比较亲近;祖母崇拜各路大仙菩萨,叶家伯娘是人与神的通灵人物,她们志同道合,两家的关系更近了一步;祖母有些小病小灾都找叶家伯娘化解,叶家伯娘也能手到病除,这样说来自然亲上加亲了。

叶家伯娘身体瘦削,给人弱不禁风之感。特别怪诞的是她那嘴的右角边上有一个肉瘤子,圆溜溜的像一颗珠子,不说话时,她总是把这个肉珠衔在嘴里,整个面部绷得紧紧的,显示出沉默的威严。乡下人认为,通灵的人必异于常人,那么说叶家伯娘有这个肉瘤才正常,否则就不正常。她每每给我祖母写符文时,总是紧抿着双唇,一副吃力而用心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她却把那象征菩萨的灵性的肉瘤给割掉了,我不习惯了很久。我曾作为红小兵和叶家伯娘的封建迷信作过斗争,至今还记得她反驳我的话:“你是毛主席的凤凰儿呀!”她又说:“你欠我一只金戒子,你妈是认账的,你爹爹婆婆(祖父祖母)也是认账的,不看你现在凶得狠,长大了能挣钱了也须认帐!”她一连串的几个“认帐”弄得我摸不着头脑,慌忙找母亲,母亲毫不含糊地点头称是:“你两岁那年差点死了,是她搬菩萨救了你的命,我向菩萨许了愿的,要奉上一个金戒指。”作为红小兵,我想告诉她我对封建迷信永不认帐,可终归没说出口。

叶家伯娘最著名的事迹是在正月十五那日看年辰,以决定一年丰收欠收或水涝干旱,乡人说叶家伯娘主持的看年辰,十之八九是准的。她成了乡下一年总的天气预报员。如果叶家伯娘说这年水大,生产队就提前加固堤坝,以防涝于未溃之时。这份年度天气预报的制订方法不知能否对现在的水涝干旱有些借鉴作用,仅供有关方面参考:

叶家伯娘先在大年夜前选定去谁家举行看年辰仪式,选定的这户人家须将大年三十吃年饭时盛饭的畚箕存放于阴凉之地,中途决不能洗刷。到了正月十五夜晚,把畚箕请到厅堂的方桌上,用一根红漆筷子,筷子头上捆绑女人用的抵针子,抵针子系在畚箕沿上,畚箕上方蒙上一块青布,两名少女分立左右轻轻托起畚箕沿子。青布遮盖的畚箕下,用一个装糕点的木盘盛满沙子,红漆筷子的另一头顶在沙子上。一切准备就绪,便上香燃表,跪求祈祷。在满室烟雾腾腾下,这个以女人为主的活动拉开了序幕,于是室内人齐声唱道:

正月正,麦草青,请七姐,问年辰。

年成问得梭罗转,去也梭,来也梭,

梭得七姐笑呵呵。去也要,来也要,

要得七姐骑白马,雾露马,上天去,

扫帚马,下地来,扫帚马上一根柴。

把给七姐搭桥来。来得早,黄丝袄,

来得迟,穿蓑衣。大门来,大花鞋,

后门来,穿草鞋,烧热茶,煮热酒,

年年请回七姑娘。

请的七姐就是黄梅戏中的人物,那个爱慕人间生活下凡与董永成婚的仙女。这样反复念叨20余遍之后,两少女抬着的畚箕抖动不停,系在畚箕沿下的筷子头在沙子上绘制图案。七姐下得凡来,玩心大发,先在沙子上画些花鸟鱼虫,犹与凡间的村姑们比试心灵手巧。这样与人间亲密交流后,才姗姗回到正题来。画上一圈,表示圆满和丰收,如画的圆没有封口,表示年成欠收水大。七姐和凡间的村姑比试后,必须寻找一个替身暂时寄居自己的灵魂,冷不防地钻进一个少女的身体里,让这少女又哭又闹,一副疯疯傻傻的模样。人们便知七姐上了身,趁机问些死去亲人的生活状态,她均能一一作答,而且八九不离十。

叶家伯娘静静地坐在一旁,任湾台中的妇人们和七仙女耍闹交流。眼看夜已深沉,她掐算一下,七仙女归天时辰已到,便焚烧一道黄表,将黄表灰沿畚箕均匀地撒成一圈,掀开蒙在畚箕上的青色布盖,把畚箕翻开。这时,七仙女寄居灵魂的少女,打了两个哈欠,醒了过来,对于众人的询问,一概不知。

看年辰最重要的时刻到了。这时的百仙娘子,在与“扶马”一问一答一唱一和中,手执一把宝剑狂舞,她在迪斯科般地扭动中,快速飞奔而去,站在高处,猛掷宝剑,众人扑向那宝剑所掷之地,看那宝剑插入的深度和朝向判断水旱程度。有一年,叶家伯娘的宝剑插进了湾台前的水塘里,那年西天的洪水滔滔而来,泛滥成灾。

1998年冬季,80高龄的外婆为我看花树时,特别提到了我的“救命恩人”——“百仙娘子”说:“人不可忘本,一定要去看看她!”我听后大吃一惊,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她已经很老了,像个历史人物一样留在我心中,她居然还健在。回故乡后,我从住在原大队部的大伯大妈处得到证实,大妈说:“叶家姐几个月前还杵棍打杖到我这儿来,向你讨要一枚金戒子,要我把话带到。”母亲也曾郑重其事地告知,我两岁时,一天突然脸色发青,呼吸急促,浑身高烧不退,是她亲自组织十几个男人守候在我家厅堂,为我挡煞除邪,抱着我三天三夜没有离身,使我得以转危为安。我在大伯的带领下,找到她住的地方,见她躺在厅堂一角,一捆稻草做床垫,稻草上铺着一套铺盖。躺在被子里的老人,我无法看到她身体凸凹起伏,看来瘦弱得不成形状了,小巧的脸庞显得婴孩似的弱小,不及一个成年男人的拳头大。可那张脸却如我幼年时所见一样,依然没有皱纹。我大伯大声叫唤她,她才得以苏醒。

睁开双眼,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那双眼明亮得发绿明亮得怕人,和她那张小脸配合起来,简直是只饿急了正扑食老鼠的猫呀!祖父曾告诉我一种奇异之相——猫相。躺在地上的这位老人就是这种相貌。她没有问我是谁,好像预料我会来看她,只听她说:“我几个月粒米未进,靠点糖水防身保命。”问她多少岁,这句话听清楚了,叹息道:“90出头了!”

别她后,脑海里总会突然冒出那双眼睛来。我实在不明白,她那无比瘦弱的身体里究竟蕴藏了什么,能使那双眼睛燃烧得如此灼亮。

人神会诊

每年正月十五以前,准备一套锣鼓,到了晚间,一些希望神附体的人集中在一个宽敞的人家。敲着锣鼓,点燃香表,围坐在那里。神鬼的魂魄便会找到这些人来附体——

清明时节多雨,我陪着母亲踩着泥泞的小路祭过祖坟后,便去十几里远的外婆家。给外公上过坟,已到了傍晚十分。吃晚饭时,几位舅舅陪我进餐。清明时节的话题自然离不开鬼事,舅舅舅妈们大都谈一些“鬼话”。从韩集小镇到外婆家,一个不足五里的马港河堤上,散漫地建筑着许多民房。二舅妈笑着告诉我,这条河堤上有23个菩萨。我十分惊讶地问:“怎么像春笋一样,一下冒出了这么多菩萨?”我想,菩萨的产生总有一个过程或者仪式,否则别人怎么知道这个人被神附体呢?我便好奇地问大舅,因为他也是刚刚被神附体了。大舅肯定地点点头:“是的,有仪式。”他反问我,“杠菩萨,你没听说过?”我隐隐约约记得,家乡有过这类仪式。因为年幼且不太经心,只能含糊地说:“不是太清楚。”

大舅告诉我,每年初八以后,正月十五以前,准备一套锣鼓,到了晚间,一些希望神附体的人,就集中在一个宽敞的人家。敲着锣鼓,点燃香表,围坐在那里。神鬼的魂魄便会找到这些人来附体。有些人被神附体后,意识尚还清楚,吓得想逃走,已蹿到大门外,还是鬼使神差地被拽了回来。

大舅这几年衰老得厉害,他的头发差不多掉光了,眉毛却长长了不少,成了典型的长寿眉,有几分慈眉善目。1998年冬季,我回家看年迈的外婆,外婆当晚为我看了花树。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她的菩萨让我劝说一下大舅,让他继承外婆的衣钵。外婆的菩萨说:“祝子(神附体者的自称)有三子一女,都不曾在乎(不懂事),不喜欢菩萨,只有长子还有几分慧根。祝子西行,一定要在家里给菩萨安个灵位,使菩萨有个落脚之处。”我知道,舅舅们和我母亲都不信神鬼,是因为他们在文化大革命深受其害,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外婆的担心纯属多余,我这次清明上坟,去外婆家,屋前屋后安了两个神的灵位。外婆有个特点,每次我孝敬她一点零用钱,她从不会当面收下,总会说:“给菩萨呀?孝敬给菩萨呀?”我只好点燃三根香,烧点黄表,作上几个揖,然后将面值100元的钞票放到菩萨的灵位上。这次回来,我则要先拜外婆的神,再拜大舅的神。大舅妈抱怨说:“你大舅现在每天谈神事,说鬼话,活得有滋有味。生意也不做了,鱼也不捞了,不知他今后拿什么养老防老!”本来很想问他为么事会皈依菩萨,他却间接回答我:“这神已经跟了我好几年,多是在睡梦中和我交言。菩萨显灵是现在才有的。”大舅皈依后,改为吃素,烟也不抽了,酒也不喝了,他表示要一心行善做好事。

在晚餐时,有一个戴着青色布帽,穿着半筒长套鞋的老人走进门来,向我们施了一礼,转脸对大舅说:“晚上还是麻烦您郎去会诊一下。”大舅点了点头,表示不用多说了。晚餐后不久,大舅便起身过去。我和舅妈们闲聊了一会,舅妈笑着说,大舅出诊去了。我知道,刚才来的是患者老伴。对请神下马,我并不陌生,但他们告诉我,今天晚上好多个菩萨会诊,一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过了一会,我央求大舅妈和二舅妈带我去看看众神会诊。夜雨蒙蒙,泥泞路滑,二舅妈拿着一个电筒,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东头走去。走过了几十户人家,顺河堤小径向堤北而下。低洼处住着一户人家,尽管是一个青砖小瓦房,看得出是户贫寒人家。大舅妈轻轻地推开半掩的木门,我跟着悄然而进。

室内有一盏电灯发着昏黄的光,堂屋正中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摆满了黄表、香、烛,有半支红烛映红了人的脸庞。有一位老妇人,头发花白,高眉深目,满脸皱纹,端坐在房门旁。我猜测她就是患者。离患者不远处有一位端庄的中年妇人,她穿着整洁、干净,脸色红润,目光炯炯有神,料想她年轻时定有几分姿色。她定是神的附体者之一。另有多人围坐在堂屋,大舅双手交叉抱胸,坐在堂屋的一角。除那位患者老伴和一位瘸着左手的年轻人外,室内多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我不禁纳闷地想,他们都是神的附体者?过去神鬼多喜欢依附在妇人身上,而现在却喜欢上了这些壮年男子。因幼年常去外婆家,我便仔细辨认这些面孔。其中一位是我堂舅,还有一位过去曾任过生产队长,被医生诊断为癌症,菩萨挽救于垂死之际,从此对神鬼坚信不移。左桌边上坐着一个光头老者,过去也曾在大队任过职,我看他胸口还别着一支旧式大盖帽的钢笔,显出几分文气。紧挨我身边的一位最为年轻,刚三十出头,他和大舅家相隔不远,我便冲他点头招呼。

我和大舅妈、二舅妈坐在紧靠后门的墙边,注意到桌右边的一位壮年男子,他伏在桌上,肩膀颤动不已,弄得桌上碗里的水荡起细碎的波纹,双脚有节奏地在地上快速跺着。光头老者劝说道:“您郎扎在祝子身上已经很久了,到底是一个什么病情,也应该言明了。”那位女大仙也附和着说:“时间不早了,一大群人都围在这里,等着这个结果,再说病人也拖不起。”我拿眼朝堂舅看了好几次,堂舅也看到了我,却对我的招呼视而不见,想必他的神早已上了身。这时,伏在桌上发抖的人猛地抬起头来,满脸通红,一头汗水。大舅的近邻忙用黄表纸擦了他的脸。他开口说话了,发出与常人完全不同的尖厉颤音,吐出的每一个音符间隔较长,类似楚剧。我仔细地听了半天,好像说他们家有一个祖宗要归祖。这时,患者老伴燃了三张表,作了几个揖,躬身跪下,又叩了三个头,站起来说:“那就对了。是这个情况,我有一个幺爹(祖父的小弟),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于归元寺一带做生意暴死。等祖父找去,已尸骨无存。后多方查找,依然没有找到尸骨。解放以后,这一带又做了很多高楼,怕只怕压在万丈深渊了。现在要归祖,怎么归,是什么条件,提出来,不要扎在病人身上,我们会安置的。”老者说完,祝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都劝这位祖宗的魂魄明明白白地把条件提出来,大家一块儿商量着办。

记得幼年,我多次见过外婆跳大神的情形,我觉得外婆跳得很正规,很威武,随着鼓点手舞足蹈,很有韵律和美感。面对他们这种集体会诊的人神谈判,特别是他们在会诊期间互相讽刺和调侃,把本来很严肃的人神共处的氛围搅成插科打诨,有些不习惯。在我看来,阴阳相会,人神共处一室,是件神秘和令人惶恐的事,而他们弄成了说闲话、拉家常的状态,多少有些不严肃。转念一想,是不是时代变了,神们也变得开明了许多?

大舅妈告诉我,这个发抖的人就是队长的弟弟,我一看,果真他俩很相像。他的神听了大家的要求,很踌躇了一阵,然后尖声细气地说:“我提的条件,他们能不能办到?”这话一说出口,全场笼罩在一种紧张的氛围中。特别是患者老伴,他取下帽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赶忙燃了三张表,弯腰作了三个揖,复又跪下叩了三个头,恳请道:“您郎也晓得我们这家庭的状况,提高了条件,我们做不到,那也等于是白提,要使我们能够量力而行才是。”女大仙再次催促道:“您郎还是凯然(爽快)一点。”室内的人都催促到底提什么要求。队长弟弟传达祖宗的旨意:“我说秋后要到村头庙里去‘超祖’。”超一次祖至少得花上三四百元,这对一个贫寒的农户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患者老伴听了后,便说:“我们这一家背时,而‘超祖’是超一个宗族的祖宗。人家的家庭都闹得蛮好,我们这么一超祖,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让别人家庭出了问题,那担待不起呀!”在我看来,这位老者显然有狡辩之意,因为超祖是为祖宗积阴德,提高祖宗们在阴间的地位。坐在我旁边的大舅近邻,显然在充当“扶马”的角色,解释菩萨的旨意,传达人的意见。他说:“这的确是个问题,一定要请菩萨代为转达。”这时,患者发起牢骚来:“我们这家一直闹得不好,是点子低,撞消息。”堂舅厉声说,这显然是代表神在说话:“忌口!”哪知患者豁出去了:“一晃几代人过去了,要归祖也不应该只找我们一家。我们家家世不好,还要提出超祖,哪有那么多钱!”

那位惟一的女大仙身子开始发抖,双眼翻白,室内的人知道她的神已经上身,赶忙说道:“菩萨落位,菩萨落位!”有人便把她扶到光头老者身边。光头老者顺势用一张黄表擦了擦她汗渍斑斑的脸。于是,她用一种花鼓腔唱了起来,她说这家人很贫寒,再说超祖呢,落到“你这掉队”祖宗的名下,也只能得到一丁点好处,最好还是提别的条件,经济又实惠。女大仙唱说了一通,室内的人附和地赞同起来。女大仙的神见自己的言论收到了效果,便离人身而去。我观察神离开人身时,也要发抖,身子还要腾挪一下。

那位队长烧了三张表,开了口:“说我不信菩萨,那是假的,但是我要信真神。今天我看到的好像都是不负责任的意见,诊来诊去,说不出个所以然。不会诊断的,到一边去。我这人直巴老统(耿直),不会说话,请菩萨们原谅。”他一开口,整个屋子里的人有些发愣。哪知他说过之后,身体马上感到不适,忙到鸡笼旁干呕个不停。我深感诧异,神果真灵得很,不可这样出言不逊的。

大舅妈碰了碰我的肩膀,悄声说:“你大舅的菩萨要来了。”我忙盯着大舅,只见他头摇得像拨浪鼓,或者说吃了摇头丸似的。我看到大舅的动作幅度好像比其他人的要大,暗想他的神一定比其他人的厉害一些。大舅好不容易头停止了摇动,双腿又飞速地摇摆起来。众人一见,忙说:“菩萨落位,菩萨落位!”那位女大仙便离开了桌子。有人把大舅扶到了她的位上。大舅的神用类似楚剧的声音唱了起来,狠狠地批评教育了那位队长一通,斩钉截铁地说:“患者的病由我来治,由我来负责。不说是腰疼,就是癌病,又怎么样?哪有治不好的道理!”大舅的神发了一通脾气,站起来,双手举到头顶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有人忙搂住他的腰身,神便抽身而去,大舅恢复了常态,坐回原位。

室内有些惊慌,两个舅妈悄声说:“这个菩萨更狠。”我紧张地注视着堂舅。他在光头老者的对面,双手支撑着桌子的两角,浑身抽搐得厉害,桌子抖动不已。他紧闭着双眼,使脸上的纹路都跑到了眼角处。他用汉剧高声唱道:“我是峨眉山的一卧佛,都督开路,我来也!”患者乘机说:“我们也不知道您郎是哪一路的都督,反正只要治好我的病,我都感激不尽。”这话多少带有不恭之意,大概是报复堂舅刚才对她的斥责。堂舅坐下,双手狠狠地拍着膝盖,响声刺耳,好像在骑着快马疾奔。如果说大舅的神是作了指示,堂舅的神则来具体的安排,他高声唱道:“这件事不需要超祖也能办好。用衣兜在房前兜上七色土,将麻杆砍成七节,放置在七色土中,兜到祖宗的坟地,做一张地契放到七色土下,给各路神仙做几道符文,祷告一下,祖宗就可以归祖了。”

我仔细聆听了各路鬼神的意见,感到堂舅的神不仅雷厉风行,而且直截了当,诊断经济实惠,也合情合理。光头老者很是信服地点了点头,我很希望他的神也能下下凡尘,可惜这次没有眼福。在堂舅的神诊断时,女大仙一直抖动着身子,见堂舅的神诊断完毕,也忙应和着说:“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说了声,“笔墨侍候!”光头老者便将笔墨送到跟前,女大仙拿起笔来,在黄表上画起符文,写得非常流畅。我好奇地起身,想看个究竟,哪知一个字也不认识。回到座位,二舅妈小声问我:“看得懂啵?”我摇摇头。二舅妈说:“我娘家有个女的看得懂,附她身上的是文昌菩萨,念起符文来,好听得不得了。”我不免有些沮丧,在女大仙做的符文面前,我成了大文盲一个。女大仙做完一张,指出这是烧给土地的,那是烧给灶神的,这是给财神的,那是给祖宗们的;还有一张地契文,用于这位祖宗归位,要单独存放,以免弄混。

患者不知什么时间坐到了我的身边,我便和她交谈来。她说:“白天像个好人,夜晚睡一觉后,这腰背上就疼得不行。你说有鬼,它又治不好;你说没鬼,医院里又看不出毛病。”我说:“菩萨看过几次了?”她说:“已经看过三次了。”又低声对我说,“一点效果也没有。”堂舅的神听了,很不耐烦地叫道:“叫你忌点口啊,积点口德!”患者才嘟嘟囔囔地住了嘴。

女大仙终于做完了所有的符文,她的身子一阵抖动,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我知道她的神要休息去了。过一会,她果真平静如常,然后问我:“你看得懂我写的是什么吗?”我老老实实地说:“在菩萨面前我是文盲。”她开心地笑了。

患者老伴又燃了三张表,弯腰作了三个揖,跪下叩了三个头,向方方面面的神们祷告了一番,站了起来,对满屋的人说:“辛苦!”特别要做点宵夜,大家齐声拒绝了。大舅领着我们最先离开患者的家,紧跟着我后面的大舅近邻,也没有让神附体显灵,我便询问。大舅说:“他还处在初级阶段哩,心里什么都非常明白,也懂得病情,但还不能看病。”我想,也许是他的功力还没有达到吧。

大舅又给我介绍了一些患者的情况,说那患者老伴曾做过乡长,还是蛮有水平的人。我乘机问道:“这些有菩萨的人看起来都还有点水平。”大舅说:“他们都是干部出身哩!”我猛然想到大舅也曾做过队里的会计。

清明节晚上的诸神会诊,却给我传达了这样一种信息:这好像是乡村人的一种精神生活。这些人不抽烟,不喝酒,行善积德。利用一个晚上,聚在一块,围绕一个主题,做了一件善事,这好像没有什么不妥吧。

倒春寒

那是美丽的次姣姐姐看见的最后一场雪。她的爱情,她的明天,都如同那根桃枝上的花苞,被冰雪凝封在我的记忆里。

湾台东头次姣姑娘家,姑娘们有事无事喜欢往那儿钻。次姣家的屋子宽展,宽三间,厨房和猪栏牛栏是另外搭建的,家中没气味。屋顶的北脊,顺溜而下茅草上搭盖青瓦,尽管是半边砖瓦房,在湾台还是数一数二。次姣的爷爷,民兵基干队员,在日本人“围剿”时,泡在芦苇丛里三天三夜,伤口发了炎,成了烈士,他们一家人享受政府的抚恤金,这在湾台里是绝无仅有的。次姣他爸松伯做过农会会长,贫协主席,尽管现今不做公家的事,还有几分不怒而威。每逢年节,松伯除了拜望老秀才,轻易不动脚去其他人家,而湾台里的头面人物要来拜望他,给他平添了几多体面。次姣是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和妹妹,姊妹5个,花蓬了的一户人家。次姣她妈松婶是个大小主意由丈夫拿,事事帮丈夫讲规矩维护自己男人尊严的女人。如逢来家找次姣玩耍的姑娘,进门不打招呼,偷偷地往次姣房里一挤,那可不是个路子。松婶会利用捶衣、合伙摘菜之机,甚至不惜串门向这姑娘她妈不露声色点破,说:“你这伢儿,好怕羞,每每找我家次姣玩,偷偷地往房里一挤,从不打一个招呼。”姑娘她妈一听,明白了七八分。明摆着说我们家姑娘礼性不到堂,伢们没教养么。回得家来,把自个儿的姑娘骂了一通。姑娘家知道理屈,嘟着嘴不吭声。心里发誓再不踏这门槛高的人家。过不了几天,脚不听心的使唤又溜过来。这次可不敢往房里一挤,要从老到小叫唤一遍。松婶脸上堆满慈祥的笑,亲热得如同己出:“伢这么懂礼性,比我家次姣强多了。再来玩莫这样讲礼性。”算是对姑娘放了行。

次姣姑娘家的门槛这么高,按理说,没多少人敢有事无事地跨进。姑娘们心里有谱,次姣姑娘出脱得几多水灵,要身板有身板,要人样子有人样子,走路那么一摆,把齐腰下的辫梢儿用指头一挽,鹅蛋形的脸两道好看的柳眉一挑,说话羞涩得脸一红,两道眉下晶晶亮的眼睛把人一撩,抿着嘴唇轻声如珠落玉盘般的一笑,没得一点不恰到火候。美的东西就会被模仿,她成了姑娘们言行举止的楷模,姑娘们无时无刻不在学她的样儿。真正吸引姑娘们的,是次姣姑娘一手好女红,一对腰枕,能把腰枕两头红绸缎上的“龙凤呈祥”中的龙凤绣得在云朵朵中飞来游去,活灵活现。这云朵朵是次姣姑娘的创新,老一代嫁娘没得这么绣的。绣了一对荷叶边的红底起白花的枕头,红布居然上了绷针子。在红布上绣大牡丹花开,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针走布路,细密的红布可不好对针眼子,弄不好把花绣得歪七竖八。次姣姑娘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这个难题。用裁缝的直尺,把红布长宽分成若干等份,分成的等份处抽掉一根丝,整块红布的经纬出来了。在经纬分明的红布上飞针走线,开花结果自然不会走样变形。姑娘们惊叹之余,纷纷效仿。红布枕头成了湾台一道嫁女时的风景。次姣姑娘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心灵手巧,承蒙老天爷的错爱,应该完美如意了吧。可是,次姣姑娘近来越来越沉默寡言,心事多起来。

这是年初时光,大人小孩着实快乐了一把。正月十五一过,月半粑子一吃,一年到头的好时光就这样过去啦,一年到头的热闹就这样过去啦,一年到头随心所欲的吃呀玩呀串门呀也就过去了。大人小伢晓得,要把玩心收起来,该侍候庄稼的侍候庄稼,该上学的上学,准备婚嫁的应要早早地备齐东西,总之,要想一年到头有点指望有点盼头的话,一刻工夫不要耽误地往前日弄吧。俗话说得有:“人日哄土地一次,土地日哄人一年。”

年后,老天爷和农人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冬季,打了几场大霜,下了两场雨夹雪,晃了晃寒潮,晃到了年关。过了正月十五,几场春雨,春情萌动,诱得嫩草芽芽从地里小心探出头,树枝在有点凛冽的春风中发了芽儿,花树悄悄地捧出了苞苞,严冬狠狠地杀了个回马枪,来了个倒春寒。这个倒春寒来得这么蹊跷,漫天大雪一夜,刮起刀子般的冷风,硬像要在人脸上刻几条印子。屋檐下的水珠子成了凌冰柱子,水塘里结了走人的凌冰。正在抽条的柳枝、绽花苞苞的朵朵,被裹上一层亮亮的厚厚的白晶透明凌冰,成了冰糖葫芦棒。北风刮来,湾台充满了“沙沙”、“嘶嘶”声响。雪花漫天席卷,把本来昏暗的天空搅得如月夜才有的朦胧。昨天还是春意盎然,一夜过来,天地竟成另外一番样子。

次姣她爸松伯准点起床,这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老规矩,要在清早满湾台寻两筐粪。他见到这情形,心里“咯噔”一下,有被灼疼的感觉,挂念的东西太多,赶忙去猪栏看看猪,去牛栏看看牛,把一床破棉絮盖到猪背上,把自己的热被窝盖到牛背上,在堂屋里咳嗽了三声,向门外狠狠地啐口痰,叫道:“伢们数,该起床了。”最小的儿子秋秧子,积极响应父亲的号召,溜下床咚咚地蹿到大门口,往外一探头,“呀”地叫唤:“不得了,大雪封门了。”飞快返回床上,连头也缩进被窝里,不肯出来。听到小弟的叫声,次姣姑娘心里也“咯噔”一下。急急忙忙地下床去,披着棉袄,穿着内裤,看看雪景。见父亲横在门边,寒冷加胆怯罩上周身,不禁打了个冷战,缩回被窝里,躺了会儿,全无睡意。披衣拥被坐于床头,双手搓了搓,哈了哈气,拿起枕边上正在做的门帘子,飞快地穿针引线。她叫了两声秋秧子的大名:“立秋!”秋秧子缩在被窝里没理她。她叹口气,挂念自己亲手栽的桃树。昨天午后,还去关照过一眼,桃树已成青绿色,有了返青的痕迹,忍不住满心欢喜,从桃枝桠上想找到进一步的喜悦,终于找到悄然而立的花苞苞,欢喜得对着花苞苞吹口气,心里默念了几句祝福的话,落下了个心事,倒春寒这般凛冽,还不会让它冻坏呀。

其实次姣她妈松婶是全家起得最早的人,只不会像松伯那般闹腾,总是悄没无声地起床、扫地、抹桌、洗上一大盆衣服时带做好早饭。今天来了大大的倒春寒,寻思让伢们多睡一会儿,给聋婆婆烫好汤婆送上,大声叫唤说,今个儿就别起床了,来了倒春寒。聋婆婆抱紧了汤婆,打了两个喷嚏,自言自语。安顿好公婆,从灶头捧出秕谷,放进大小三只烘笼里,撮上火灰,这踏脚拱手的东西使清冷的早晨火热温暖起来。秋秧子隔墙听见后门有伢大声说:“水塘可以滑冰啦。”就不在乎冷,身子乱动四肢乱颤地穿衣服,好像这样穿着可以减免些冷。来到堂屋,当着大门边的雪地,掏出小东西,哗哗放水。洁白的雪上,留下一长串黄迹斑斑的图案。松婶从厨屋探出头,不满地说:“叫你老子看到了又要骂,未必不能尿到便桶里做肥料么?”秋秧子简短地说:“臭!”冲进厨屋,伸出乌龟爪子似的手,抱起了小烘笼子,哧溜几下鼻涕,缩几下脖子,叫道:“好冷哎。”聋婆婆晓得立秋起床,忙叫唤:“秋儿,拿点雪给我尝尝呀。”秋秧子嘴上“哎”了一声,随手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合成团送给祖母。聋婆婆一见,闻了又闻,还用舌头舔了舔,称赞道:“香,香!”弄得坐在床上的次姣姑娘听后也笑。聋婆婆说:“往年旧社会,那雪下得几多大咧,现今这雪也神游东周列国,难得回来了。”“立秋,快过来!”次姣姑娘喊。秋秧子又“哎”了一声,有点喜孜孜地抱怨:“都喊我,我是佣人么?”还是飞快地去姐姐的房间。次姣小声神秘地说:“去看看我们家的桃树,冻坏没。”秋秧子答应一声,要出门,次姣姑娘冲他背影说:“它已经出了花苞苞哩。”秋秧子冲出门外,一刻就返回,嘴里说:“冻死了,冻死了!”说得次姣姑娘心口一紧,忙问:“么样!”秋秧子说:“冰给桃树穿了冻衣服哩。”手里还拧了一根桃树枝,嘴巴里念念有词:“用烘笼子给你烤烤,看能不能发芽。”提着湿润润冒热气的枝条迈进次姣姑娘的房间,“看看,这上边还有花苞苞哩。”次姣姑娘一看,正要责备几句,没有出口,伸手捏了捏桃枝,两指间滑溜一下,手指头上有绿汁,枝皮破碎,花苞苞自行脱落,果真冻得不轻呀,次姣姑娘心想,始终不肯说出那个“死”来。她把桃枝放在梳妆台上,怅然若失的情绪涌上心头。昨天还在雨中探头探脑的花苞苞,好好的,今天这样了,她心中胀满难受之气,好像被什么东西揪痛,才知道一早上打不起精神,原来记挂桃枝上的花苞苞。用手移动桌上的小圆镜,看了看愁容满面的脸庞,长长地出了口气。次姣姑娘翻过年门槛到了16岁的年龄,到这个年龄段,对乡下姑娘来说,应该准备婚嫁。湾台的姑娘谁都有“那个人”,连塌鼻子连姣姑娘也和姑舅老表开了亲,次姣竟成了被遗忘的角色。有几次看到媒婆急急往家门前过,次姣脸色通红,慌忙躲进房间去,猜摸媒婆和姆妈说话的样子。一定是把“那个人”吹得天花乱坠,定会说一家养女百家求,但好马配好鞍,好姑娘自然会有好小子来求。可等了半天没动静,原来是媒婆路过,似乎人世间没有叫次姣的待嫁女,她无不悲哀地想,自己生错了地方吧,乡下的小伙子不肯高攀,城里的小伙子她高攀不上,弄得上不上下不下不尴不尬,叫人心酸难过,没得什么呵护,栽棵小桃树,好不容易盼长大,开了几个花苞苞,偏偏来了倒春寒,次姣姑娘对镜默默流过两行泪,才觉得在这个倒春寒的早上,心情轻松多了。“松婶,吃饭没?”门外响起隔壁幺妹子的声音。松婶答道:“还没。你们家呢?”幺妹子答:“我妈说,今天不干活,当省一顿就省一顿才对。”松婶说:“大过年的,还这么讲究么。”幺妹子说:“我妈说了,日子还长哩。”松婶说:“是这个理儿,在我们家吃哩。”幺妹子舔了舔舌头:“想是想呢,只是吃了总得记挂在心,好牵挂人哪。”松婶说:“你这点娃儿,是个人精,这些礼性都是从哪学来的。”顺便摸摸她用花头巾包着的小脑袋,幺妹子一头的头发,爬满了虱子,连头皮也给虱掏了,长几十个大疱小疱,她妈没法,只好把她剃了个秃头,长虱子时,湾台的小丫头片子谁也不和她玩,剃了光头后,更没小丫头片子和她玩了,幺妹子发誓不和她们玩耍,只和秋秧子好。秋秧子从不会在乎她头上的虱子,也不去理会她的秃头,凭这点,幺妹子很感激他。学堂还未开学,幺妹子天天和秋秧子在一块儿玩。别过松婶后,叫了声:“立秋。”秋秧子正用一根树枝往烘笼里拨来拨去。幺妹子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给秋秧子:“给,我家的。”是一把豌豆和黄豆,秋秧子露出黄釉釉的牙一笑,算是对幺妹子的回报。他俩把豌豆点播在烘笼里,两人睁大眼睛,看着烘笼里的动静,一颗豌豆从火灰中放出气来,直把草灰掀到他们眼睛和鼻孔里,闹得他俩咳嗽和揉眼睛。“我最怕豌豆放气,好呛人的。”幺妹子用手揉了揉鼻子说,秋秧子也快畅地打了两个喷嚏,鼻涕不听使唤地趁机溜出来。有两粒豌豆放了气,其他豌豆不客气地在烘笼里“劈哩啪啦”炸得乱响,这些响声汇聚而起,终于酿成一大响,两人低头一看,秋秧子的小烘笼炸破了。幺妹子忙说:“快用铁丝缠一缠。我是在雪里踩高跷过来的,好玩。”两人放弃了在烘笼里炸豌豆的把戏,趁机溜出门外。湾台里被一群小儿弄得热火朝天,打雪仗、堆雪人、甚至有半大的孩子去田野里抓野兔和黄鼠狼哩,说雪天它们跑不快,容易抓。秋秧子约好一群胆大的孩子去塘里滑冰,幺妹子劝阻不及,只好眼巴巴地站在塘边盯看。一个小儿踏破冰层,惊叫不及,差点落下冰水里,秋秧子为使冰层受力均匀,只得合身往塘边滚回来,人虽未落到冰窟窿里,却吓了一身冷汗。

吃罢早餐,松伯就静静坐在堂屋里,望着大门外,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双手捧着一把小瓷壶,瓷壶的嘴上还套了个塑料套,时不时把塑料套塞进嘴里呷上几口,发出自作主张的响声。脚下穿个毛乎乎大胖鞋,踏一只大烘笼,暖和气直往身上窜,本想哼上两句,怕小伢儿听去偷偷发笑,闪了他的庄严。松伯戴一顶青色毡帽,上身穿一件咖啡色绸缎印有铜钱图案的夹袄,这可是解放前地主才能穿的,披着军绿色的大氅,据说这是土改工作队队长送给他的,是体面和荣耀的象征,他正值壮年,可湾台的人认为,人到四十,万事皆休,他感到自己的确老了,牙齿开始松动,喜欢说自己往会的时候。松伯坐在那儿是有坐相的,宽阔的额下两把扫帚眉,眉已经突到两颊之外,眉下的那双鹰样的眼睛,配上高挺的鼻梁和鹰爪似的鼻尖,犹如威猛的老虎蹲在自己的领地上,自然威武得无以复加。

水姣姑娘穿木屐来的,把木屐往大门边一放,进得门来。早饭已过,午餐还早,再说乡下人遇到雪天时日短又不干活,弄得不好只吃一顿,问候语最好撇开“吃饭没”,免得有吊人胃口之嫌,数落人穷之意。水姣姑娘弯着腰,问候道:“松伯,呔屋的呀!”松伯用呷着水的喉咙应声:“唔!”水姣姑娘往次姣姑娘房里一挤,悄声吐了吐舌头:“你爸像老虎一样蹲在堂屋里,好怕人啦。”

还姣姑娘来时,是穿棉靴踩高跷来的,见堂屋里坐着松伯,远远地把高跷藏在厨房后边的草垛里,据说松伯最不能容忍姑娘们踩高跷,不成体统,尽管松婶做姑娘时,是高跷能手。还姣问候:“松伯,呔屋的呀!”松伯用呷着水的喉咙应声:“唔!”水姣姑娘往次姣姑娘房里一挤,也吐了吐舌头:“你爸像老虎一样蹲在堂屋里,好怕人啦。”

又有一个姑娘夹着正在纳的鞋底进来。问候:“松伯,呔屋的呀!”松伯用呷着水的喉咙应声:“唔!”姑娘往次姣姑娘房里一挤,吐了吐舌头:“你爸像老虎一样蹲在堂屋里,好怕人啦。”

松伯接受了姑娘们的朝拜,表面不露声色,心中满是欢喜。他走进房间,对着便桶,冲了泡尿,发出了很响的声音,打了两个噎。出门时,发现秋秧子的烘笼破了,嘟噜一句,忙弯腰把它捡起,找了根铁丝,开始捆绑烘笼。“咚咕咚——”姑娘们侧耳倾听,脸上会意地一笑:“是小货郎。”还姣姑娘小声说:“叫他到屋里么?”水姣说:“来不得,上次小货郎来过一次了,松伯过会儿,也不吭声,探头来盯,眼睛像钻子,吓得小货郎全身发毛,一刻工夫不到,又探头来盯,小货郎脸色发白,没等第三次探头,小货郎逃得无影无踪,连钱也没收齐。”姑娘们经历过这一幕,晓得水姣姑娘没夸大其辞,纷纷笑了。次姣姑娘说:“松伯不喜欢生意人,说无奸不商,说本份人才不做生意,一个人走村串巷没了格儿,只有郎中在他心里头有点斤两。”还姣姑娘说:“没得小货郎,花线从哪来呀?”次姣姑娘笑笑说:“反正他不喜欢花花点点的东西,自然不管姑娘们的事儿。”姑娘们一起笑。她接着道:“把小货郎叫到塌鼻子家去吧。”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一阵,都不肯动脚去充当叫唤小货郎的角色。紧闭的后门外又听得一声“咚咕咚——”还姣姑娘说:“他精得狠,晓得我们聚在你屋哩,鼓打个不停。”

次姣姑娘高叫了声:“立秋!秋秋!”秋秧子正好返屋,见他炸破的小烘笼用铁丝捆好,老阎王又不在家,感到一顿打得以逃脱。老阎王是松婶生气时背后和秋秧子对松伯的称谓,秋秧子喜欢母亲对父亲的称呼,觉得这么叫他蛮解恨,不明白的是,他对哥哥称时,不仅没得到响应,反而挨了一巴掌,他对姐姐称时,也没得到响应,同样挨了一巴掌。见到自己小烘笼灰熄火熄,打算去撮些火灰重新生燃。这时,次姣姐姐叫了他,他“哎”了一声,跑进来,次姣姑娘称赞道:“这是我家通讯员,腿特别勤快。”摸了摸弟弟的头:“把小货郎带到塌鼻子家去吧,啊!”秋秧子兴奋地说:“小货郎来了么?他给我做的货郎鼓不知好了没。”说完往屋外跑。迎面走来松伯,恨恨地骂道:“整天不落窝,混帐东西!”拧了他的耳朵,巴了他两掌:“又把烘笼炸破了。”秋秧子捂着耳朵,“嗷嗷”地嚎叫两声,逃脱了。松伯教训小儿子时,房里的姑娘们听得清清楚楚,大气也不敢喘。幸好秋秧子捂着自己的耳朵及时跑掉了。

小货郎果真在屋后,见到秋秧子,忙叫唤:“小秧秧,哪里去?”秋秧子道:“你答应我的小货郎鼓呢?”小货郎说:“我先问你的。”秋秧子:“我姐姐叫你去塌鼻子家歇。”然后又问:“我要的小货郎鼓呢?”小货郎从口袋里掏出做孩子披风的猫眼珠子,递给秋秧子:“这可当弹珠。”秋秧子只是看了一眼:“不成,你不能说话不作数。”伸出小手,把他的猫眼扣到雪地上。小货郎弯腰去拾时,一团雪球打到他头上。秋秧子即刻不见了。

小货郎是镇西边湾台的,每逢农闲时,摇着货郎鼓串湾子。如果不戴着一顶八角莲花帽,他的穿着与常人无二。走村串巷时,总喜欢戴着莲花帽,弄得人家把他认成庙里泥塑的菩萨。其实老货郎叔叔也是这样戴的,他延续下来,为什么要戴,估计他也不晓得。姑娘们见了,总会忍不住嘻嘻发笑,趁不注意时要拎八角帽上的丝子。他不恼,只好把莲花帽收起,揣在怀里。他右肩上背着一只犹如现今画院的学生背的画夹,打开背的这“画夹”,内有四层松紧,每层上夹满了各色姑娘做花的花线,多的时候有88个品种。小货郎曾夸下海口,如哪家的姑娘能把他的品种做完,会白送一套给她。身背的物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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