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大道(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27 02:20:34

点击下载

作者:李静睿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北方大道

北方大道试读:

时代的反义词

这本书写于二〇一三年至二〇一六年,几年间我的生活看来平静,但在隐秘的地方,变化悄然发生,我试图注视这些变化,就像在经久不散的雾霾中试图看清某个怪物的含混轮廓,于是就有了这本书。

这并不意味书中的故事有趋同的主题,它们之间并无明显关联,书中既有历史和人心的混杂产物(《北方大道》、《椰树长影》、《永生》),也有完全纯粹的情感故事(《我和你只有这四个夜晚》),更有一些无法定义的故事(《盐井风筝》、《柠檬裙子》)。因我想写的东西太多:从命运到爱情,从世道至内心,当中唯一相通的,大概是人的软弱、挣扎与犹疑,有时是面对权力,有时是面对爱情。

书中的人生活在北京、自贡、纽约和东京,因这是几年间我最熟悉的城市,我虚构人物,却无法虚化背景,而城市本身,似乎也在暗示命运。二〇一五年,我在东京生活了三个月,东京严谨、笃定、森然有序,大家列队走过十字路口,又列队走上地铁扶梯,这个城市也许有隐秘的冲动迷茫,但起码从表面看起来,它臣服于明确的秩序、既定的规则,像一个人到了中年,不再想奋力对抗些什么。那时我非常想念纽约,想念深夜的地铁,混乱的下城,整个城市都在无方向地流动,像混沌初开,一切尚未被命名和定型,像三十岁的我。

大概用了十年时间,我从一个正常意义上的文艺女青年,变成今天的自己,这种转变并不快乐,却已不可撤销,如同混沌初开之后,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我知晓明暗,辨析善恶。吃下禁果意味着被乌托邦驱逐,远离无尽无涯的快乐,意味着与身俱来的罪,却也意味着自由。自由让我不想和生活和解,而决心保持愤怒,决心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而怒斥光明的消逝。愤怒并不是一件姿态优美的事情,好像也不大适合中年,但它确认了自我的存在,这几年中我反复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大法官》,陀引用了席勒的《愿望》:“没有得到天上的保证,只好相信内心的声音。”我试图寻找内心的声音,并由此反复询问自己:你是要自由,还是要安全?

当然是“自由”,即使这意味着重负,意味着一种不可知的动荡前程,就像《自由宪章》中所说,“更为重要的是,我们还必须认识到,我们可能是自由的,但同时也有可能是悲苦的。自由并不意味着一切善物,甚或亦不意味着一切弊端或恶行之不存在”,我想写的正是这样的故事,想要自由,又难逃悲苦。

有件事非常奇怪,我惯于书写软弱的人性,含糊的情感,却在书写的过程中,获得了某种越发清明的勇气,这种勇气让我决心更加严肃地活着,既拥抱文学,也关心当下,为我相信的价值徒劳地努力。这个时代大概有它火热的主题,我却只想待在一旁,做一个冷冷的反义词。李静睿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九日于北京北方大道Northern Boulevard1

纽约大概从早上六点开始下雨,明明睡得黑沉,却清晰无误听见水声。

林立成梦见自己要把水龙头拧上,但无论如何拧不紧,梦境有一种切实焦虑,让他渐渐下沉,一路坠至噩梦,又终于挣扎着醒过来。黑暗中他睁开眼,又望向黑暗,他倒是习惯,反正不是这个噩梦,也会是另外一个,相形之下,他愿意去拧一个永远拧不紧的水龙头。

起床上厕所的时候刚好六点半,林立成发现自己忘记关窗,天光渐亮,书桌上站着一只鸟,淋湿了翅膀,正在一口口啄他最后两片全麦面包。面包本来应该放进冰箱,但前几天冰箱坏了。家里的东西分批分次坏掉,厕所里总是黑着灯,四个灶眼有三个出不了气,沙发的一只腿瘸了。每天晚上林立成读一会儿书会突然歪一下,他又调整回来继续读。

房东是个中年广东男人,舍不得花钱请工人,被林立成逼紧了会自己拎个工具箱过来,敲敲打打一会儿,有时候灯就又能亮几天。林立成站在边上看着,也会微弱地表示一下意见:“你这样不行,美国的房东都是包修理的……你再这样我就去投诉了。”其实他也不知道去哪里投诉,他是没有毕业证的北大国际政治系学生,来美国后四处做了一通访问学者:哈佛、耶鲁、哥大,最好的大学,最高的奖学金。最远去到芝加哥,夏日清晨,和当时的女朋友在密歇根湖边上做爱,两只海鸥远远看着他们,叽叽咕咕,表达好奇和疑问,林立成竭力想集中精神,却还是渐渐疲软下来,只能拉上拉链。他忘记那个女朋友的模样,却记得她温柔地握住他的手,说:“没关系,以后还有时间。”但他们很快分了手。走了大半个美国,最后回到纽约,却也是每天打开中文的《世界日报》。林立成没有住在纽约,他只是住在法拉盛。

房东赶紧递上来两根烟,广东话夹杂着普通话说:“不要这样啦,大家都不容易啦,我还欠着移民律师两万块啦,请个工人,什么都不做,上门就是八十啦,大家都不容易啦……来,抽支烟,我表哥从国内带过来的软中华。”烟还没抽完,林立成又已经软了,他总是太容易软下来,所以去厕所还是得拿上手机,APP里有一款手电筒,白晃晃照出前路,强光灼人,让阴影处更显黑暗。

上完厕所后他彻底醒了,索性抽了支烟,十四块一包的硬中华。那只小鸟还在,面包被啄出一个洞,林立成吐出烟圈,又努力想让烟圈穿过面包上的洞。小鸟停下来,歪头凝神看那烟圈渐渐散开,林立成突然认出,这是一只普通燕鸥。他前一个女朋友——可能只称得上女人——喜欢鸟,上过大概十次床之后,拉着他去过一次中央公园。两个人坐七号线到时代广场,然后一路往北走进公园,坐的是慢车,晃晃荡荡快一个小时才到。走到一半林立成就开始坐立不安,许久没有出过法拉盛,一出地铁,林立成惊恐地只想找地方撒尿,好像他是一只养在皇后区的猫,唯有如此才能划定活动范围。最后是在AMC电影院边上的一家麦当劳完成这件事,撒到一半进来一个黑人,林立成赶紧穿上裤子出门,导致整个下午他都觉得自己处于未完成状态,肚子里哐当作响,进了几次卫生间还是如此。

沿着第五大道走到尽头,中央公园照例是酸酸马粪味,混杂一股法拉盛韩国餐馆里常有的野葱香。马车上是污脏的红色丝绒座椅,林立成担心女人想坐马车,他不想出那五十美元,更不想在曼哈顿上城这样明目张胆地存在——公园附近住着不少他认识的人:哥大的访问学者,对八十年代满怀想象的学生,那些研究中国的美国人。林立成担心在这里遇到他们,在草地、落叶和有蓬松大尾巴的松鼠前尴尬冷场;中央公园有一种明亮柔情,让人难以启动对往事的回忆,而除了往事,林立成觉得自己和他们无话可说。到了现在,他和谁都是无话可说。

还好女人只是拉着他一路走到湖边,指着地上的一只鸟说:“看到没有,那是普通燕鸥,Common tern,还有一种有黑眼圈,叫加拿大燕鸥,Forster’s tern。”林立成竭力表达兴趣,燕鸥浑身雪白,鲜红色尖嘴和爪子,头顶是一片漆黑羽毛,林立成想,配色倒是不错,像一套性感内衣,也许女人穿上会好看。做爱时林立成喜欢开灯,看她苍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和眼窝下面的淡青痕迹,她可能更接近于加拿大燕鸥。过了一会儿那只燕鸥飞走了,又过了几天,那个女人也离开法拉盛。林立成没有留她,他喜欢晚上睡觉前反复抚摸女人的大腿,也舍得周末带她去东王朝吃个海鲜自助餐,但他并不知道如此往下,他们还能走到哪里。两个人在一起刚好三个月,一段既不让人尴尬、也说不上遗憾的关系。

林立成半年没有做爱了。大年三十前后那几天下大雪,他把暖气开到72华氏度,还是每晚三点准时冻醒,下半身尤其冰凉。大年初三他想找个妓女,算是过年,走到缅街上茫然逛了半个小时,平时无处不在的小广告齐整整失踪,好像这个行业也在休春假。街头有喧天锣鼓声,几只短短的龙跳进商铺讨要利是。最后一无所获,林立成只好在新世界商场楼下胡乱吃了碗羊肉烩面,回家继续上网找,他斟酌良久,却不知道用什么搜索关键词。正打算放弃,却在门缝里看见一张彩色小广告,印一个看不清样子的大胸少女,穿玫红色三点式,广告词是“少女上门服务,小身体好酥”,下面是英文和西班牙语。法拉盛有时候会有墨西哥人过来,但据说他们喜欢胖胖黑黑的中国女人,并不是眼前的雪白少女。广告上的电话林立成最后没有打,当天晚上雪就停了,气温慢慢往上走,有时候半夜醒过来,也会思念很酥的小身体,林立成就竭力回想那张广告上的大胸少女:浑身上下P成一片惨白,隐隐约约露出粉红色乳头,然后他自己完成了这件事。那张小广告林立成没有扔掉,一直放在窗台上,他想,还会有下一个冰凉冬天。

今天晚上林立成要去见王凌薇,大四冬天他们在博雅塔下接吻,嘴唇碰及嘴唇,林立成没有伸出舌头,他想,没关系,以后还有时间。燕鸥飞走之后不久,雨也渐渐停下来,林立成犹豫了几分钟,坐下来把中间有洞的面包片吃了,略微潮湿,但他并没有别的选择,这是最后的面包。他看见窗下的荆条开出第一朵黄色小花,春天已经到了,这是另一个春天,原来他总是没有选择,原来他和王凌薇不再有时间。2

林立成一九九〇年六月来到美国,第一站就是纽约。在肯尼迪机场下飞机后,有一群不认识的学生来接他,手捧一大束花,大家轮番拥抱,都落了泪,那束花最后被挤得粉碎,黄色雏菊的汁液沾在白衬衫衣襟上。衬衫他留到现在,那点颜色始终没有洗去。林立成不喜欢菊花,总觉得自己像是一年前已经死于某个夏日夜晚,现在正被轮番拜祭,墓碑上空无一字,坟还修到了美国。纽约满街都是灰黑色鸽子,北京只有傍晚时分漫天飞过黑鸟,叫声嘶哑,仔细一看都是乌鸦,那个傍晚正是如此。

他在里面待了六个月,并没有立案,就是那么语焉不详地关着,里面伙食不好,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林立成总感饥饿,十二点吃一大碗卤肉面条睡下去,五点又得饿醒,床边就是饼干桶,拿本书垫着窸窸窣窣吃两块,才又能睡两个小时,唯有沉甸甸的食物让他安心。刚开始他四处被请,酒桌上听到不知道多少声“英雄”,顺着整只整只的烧鹅吃下去,三个月胖了30磅,藏身于软软肥肉之下,林立成感到高兴。后来宴请慢慢消失,他瘦了下来,现在体重跟二十三年前几乎一模一样,林立成连头发都没有变稀疏,只是略微斑白,书桌上放着一张他刚到美国时在哥大图书馆门口拍的照片,骤眼望去和现在并无区别,要细细察看,才能发现他走失的魂魄。

回纽约后他就一直住在法拉盛,房子在北方大道和150街的交界处,那里其实已经到了韩国人的地方,两个街口外就闻到泡菜味,院子里堆满大白菜,像是中国北方的冬天。有时候他会恍神,觉得自己已经回到北京。他艰难地找到一个中国房东,林立成不想跟中国人住太近,却又不敢住太远,房子是一栋townhouse的三楼,他不想走前门和楼下住户遇上,就总爬防火梯上下,三年里他一次也没有在这附近遇到过什么人。林立成希望自己遇到人的时候已经完全准备好,在法拉盛以外的地方,他总是准备好的。

窗外有一棵高大椴树,春末开出满树小白花,花香有点像四川老家的茉莉,林立成一直没有回去过,他其实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回去,但经历类似的人都说不行,他就懒得往返几次中国大使馆。他根本不想去曼哈顿,他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那么想回去。大使馆在42街的尽头,正对着那艘航空母舰,林立成去年才知道它叫无畏号,也是前一个女人告诉他的,纽约的中国女人好像知道一切:百老汇的音乐剧,大都会的特展,42街的苏格兰菜。有一次早上做完爱,女人一边穿内衣一边说:“我们今天下午去看无畏号好不好,那边上有家川菜馆很好吃,回锅肉是用蒜苗加青红椒炒的,泡菜里有鲜菜头。”林立成漫不经心抽烟,又漫不经心嗯嗯啊啊了几下,但最后还是在家看盗版电影,留在法拉盛吃了晚饭,法拉盛有朵颐和川霸王,哪里的回锅肉不是蒜苗加青红椒,哪里的泡菜没有鲜菜头。女人没有说什么,闷声吃完饭后就回了家,没有继续住下去,林立成后来才想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不再说话,好像每个女人到了一定时候,都不再说话。

其实也没有怎么缺过女人。刚开始几年,从中国来的学生广受欢迎,美国太平静,稍微有点起伏的故事都成为春药。在哈佛当一年访问学者,林立成有好几次机会,三十多岁的犹太女人在他房间里谈阿伦特,谈完了一直不走,嘴唇嫣红,谈极权主义也像在号召接吻。林立成反复挣扎,终究是把她送下了楼,楼梯逼仄陡窄,林立成走在后面,高高看见她右边乳房上浮动的红痣,当然也有点后悔。但在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不能和别人一样,“别人”到底是谁,他又有点糊涂。后来中国男人的风头过了,从东欧进来的男人们开始讲柏林墙和七七宪章的故事,他们个子更高,有实打实六块腹肌,能用德语读里尔克和保罗·策兰的诗,马上成了一种更为猛烈的民主春药。

二十三年里林立成有一次差点结婚,那时候他在旧金山,有人拿到美国国务院的一笔资金,成立了一个研究机构,这也是林立成在美国唯一真正拥有工作的两年,税后两千五,保险自理。他就一直没有买保险,他有来自法拉盛的板蓝根,一感觉发热就冲两包,肠胃不舒服喝半瓶藿香正气水。

胡敏之是加州伯克利的研究生,专业忘记是经济还是管理,他们好上的时候她快毕业,两腿晒得漆黑,因为老去裸体沙滩,脱下衣服,连比基尼线都没有色差。林立成不大清楚胡敏之为什么看上自己,他没有钱,更谈不上前程,是个在加州几年依然坚持苍白的男人。和她在床上不敢开灯,一切在黑暗中静悄悄进行。

胡敏之毕业后没有找房子,搬进了林立成的公寓,她出钱把家具全部换成实木,又买了整套瓷器,每天早晨上班前煮好咖啡,又煎两个蛋,咖啡杯和瓷盘上都画着一只蓝色的鸟,林立成在这些蓝色里沉溺下来,拿不准还要不要挣扎。有一个周末他们一起开车去圣地亚哥的拉荷亚海岸看海豹,天空是一种让人心惊的蓝色,胡敏之穿一条蓝色无袖真丝长裙,没有式样,腰上系一根白色皮带,古铜色平底凉鞋,鞋面上有一块蓝色玻璃,走在木质廊桥上那块玻璃一直反光。蓝色铺天盖地而来,林立成睁不开眼,几乎就要求婚。但天突然阴下来,他一下恢复了视力,说:“走吧,今晚我们去洛杉矶住好不好,看起来要下雨。”

又过了大半年,研究机构的钱终于花完了,林立成回到纽约。胡敏之找了家华人货运公司,把全套家具运过来,现在就放在房间里,林立成每天拉开古铜把手拿衣服,并没有总想到胡敏之。那套瓷器留在了旧金山,她大概还是天天早上煮咖啡煎鸡蛋,还是那只蓝色的鸟。林立成有时候会想,可能两个人都觉得幸亏。3

约会定在六点半,是“小东京”里的一家烤肉店,地点是王凌薇选的,她从宾馆能步行过来。林立成也愿意吃烤肉,实在无话可说,还能低头烤一会儿五花肉鲜牛舌,油滴到炭火上嗞嗞作响,就像有一个努力圆场的人坐在边上。他四点就出了门,还是坐七号线到时代广场,还是半路就开始惊恐不安,还是一出地铁就找麦当劳上了个厕所。本来应该转R或者N线坐到NYU,但林立成决定走过去,也就不到四十个街口,地上微微积水,林立成一路留心自己的皮鞋和西裤是否被溅上泥点。他今天特意打扮过了,灰色西装是成套的Tommy,有一年圣诞节打折的时候买的,不到300美元,偶尔参加会议他就把这套和另外一套藏蓝色CK轮换着穿,但是会议渐渐少了,来来回回都遇到同样那几个人,来来回回说着同样那几句话。发言的时候林立成总觉得尴尬,盼着这一切早点结束,他能回到北方大道的家中,重新穿上Walgreens里买的T恤,十块三件,美国人的中码也大,身体躲藏其中,灵魂就没有那样突兀。

他和王凌薇在微信里重新遇上。有个大学同学建了一个群,把他们都拉进去,几十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在群里说话,不过是一团混乱,林立成很少发言,但他每天睡前会把当天群里的消息全部看一遍,有些人懒得打字,他就一遍遍听那些语音,把手机开到最大声。私聊第一句话是王凌薇主动说的,短短几行字:“你现在是不是在纽约?我下个月要过去开几天会,方便的话出来见见吧。”

林立成当时就看到了,但是过了半天才回复,算准时差,北京正是半夜:“好的,我的电话是(917)-982-5982,你到时候联系我。”

中间的一个月他们没有再发过微信。林立成会随时拿起手机,确认王凌薇有没有在群里说话,然后反复点进她的朋友圈,看到她先去上海,再去杭州,终于来了美国。前天他接到电话,王凌薇的声音跟大学时候一样有点沙哑,语速很快,每一句话好像都在着急着赶紧说出下一句,但约好时间地点后她突然慢下来,说:“我到时候穿蓝色风衣,怕你走进来认不出我。”

王凌薇一走进烤肉店林立成就看见了,蓝色风衣长到脚踝,下面是黑色细高跟鞋,吃烤肉得脱鞋,林立成偶然看见她黑色丝袜里的脚趾,身体却没有意想之中的反应。她还是鹅蛋脸,化极淡的淡妆,却涂大红口红,暖黄灯光下皮肤略微松弛,颜色是一种发青的雪白,她依然是个美人。王凌薇坐下来丝毫不觉生疏,说:“纽约今天刮好大风,你看我头发都吹乱了。”好像他们昨天才去了未名湖,现在正在学五食堂吃鸡腿饭。

菜一样样端上来,王凌薇点了两份牛肝,一股腥味,林立成还是吃五花肉,包在生菜里一口咬下去,他没有加蒜片,虽然两人隔着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烤好的牛肝渐渐凉下去,香菇和红薯片还在烤盘上翻面,他已经知道王凌薇几年前离了婚,现在一个人住在北京,“就在老蓝旗营那边,你记得吧,挨着清华南门,北大东门走过去也不远……现在那里有家书店,老板以前也是北大的,和你的经历差不多,进去了一段时间,又出来了”。

她前夫是北大某个理工科教授,离婚后把房子留给她,王凌薇本科毕业后读了一个法学硕士,现在外企做in-house法律顾问,就在五道口上班,“……你知道现在我们怎么说五道口吗?宇宙的中心。”她拿出手机,给他看五道口的照片,上班时间的地铁口,漫长等待的人群,不少人手里拿着煎饼。很多年以前,北四环外就是郊区,两个人各自骑一辆自行车去到双榆树,那里有一条路,白杨长到天上,银杏落下心形黄叶,他们坐在银杏树下吃煎饼,又继续往前,以为这条路通往确凿无疑的未来。

林立成说话不多,他一直等着王凌薇问自己这二十几年怎么过的,他倒也不恐慌,反正每次见国内过来的人都得回答这个问题,林立成疑心自己已经默背出了正确答案:“……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这么过了……没挣到钱,当然……但不知道怎么也没饿死,要是以后真的熬不下去了,我就去给中国超市开卡车运货,在美国也就学了这么一门技术,听说有些超市还有医保。”然后哈哈笑出来,猛灌一杯冰镇啤酒。没人会继续问下去,一股心照不宣的怜悯在饭桌上慢慢散开,林立成觉得恶心,纽约的中餐馆口味太重,回锅肉到最后咸得下不了筷子,连炒个凤尾菜,也汪在油里。

但这次他说了另外一个未经编辑的版本。也许是最后上的抹茶蛋糕味道纯正,也许是吃到后面她的口红渐渐晕开,脸上浮动水气,正是他认识的那个王凌薇,“……开始十年就是在各个大学里转,你知道,那个时候从国内过来的人也好申请资金,有时候同一个项目,学校和外面的机构会给两份钱,我就尽量把其中一份存起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的,我得有点打算。“后来果然申请不到钱了,我本来想读个博士,但美国的文科博士一读就是七八年,我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就一直犹豫没有申请……后来才知道,其实没有,哪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再后来心就散了,没法再去读书了……工作?大部分时候我都没有工作,在各种研究机构里挂个名,有时候靠积蓄,有时候靠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点钱,帮人做点什么事,反正总在觉得好像熬不下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又熬下去了……存款是几乎没有的,这几年我一直替一个机构编电子杂志,他们给的报酬很少,但是给我买保险,你知道吧,在美国只要有保险,心里就不怎么慌了。“……不用,你不用太担心。我不是太穷,我租的房子在法拉盛,是一个house的一整层,有两个卧室,房子有点旧,但是在纽约能住这么大,也算还可以……我从来没有为吃饭紧张过,每年还能去欧洲逛逛,有时候抓着开会的机会,有时候老早买好特价机票。你去过威尼斯吧,我觉得我想死在那里,那个城市……那个城市跟我差不多,一直都在下沉。有个诺奖诗人,苏联人,流亡后也是住在纽约,好像就在东村,离这里很近。他死后就葬在威尼斯,苏珊·桑塔格就说,这是她的理想归宿,因为威尼斯哪儿都不是。“真的别担心我,我没有过得多差,我只是过的……和之前想象得不一样。但是你说谁过得跟想象一样呢,你也不见得吧?”

账单送上来,两个人加税八十美元,他拿出信用卡,写了20%的小费。王凌薇并没有像大部分人,听完故事后就抢着买单,她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已经补好了口红,大概也补了粉。林立成有点想念她刚才的样子,脸上微微出油,烤肉的时候靠近了,看得到额头眼角都有细细皱纹,他对着现在无懈可击的王凌薇,也就无话可说了。

林立成送王凌薇到SOHO的宾馆,雨已经停了,走了一会儿裤脚上还是糊了不少泥,林立成有点着急,得早点回去把裤子脱下来擦擦,不然拿去干洗又是二十美元。烤肉店里被炭火慢慢烤出来的情绪,十分钟就迅速走散,王凌薇走在边上,也只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漂亮女人走在边上而已,林立成觉得曼哈顿的夜晚灯光太亮,他想回到黑漆漆的北方大道去。

走到宾馆楼下,王凌薇突然说:“要不你上去喝杯茶,我带了一点今年的新茶,是六安瓜片。”4

凌晨两点,王凌薇裹着床单去洗澡,林立成喝了一口冷掉的茶,他这才想起王凌薇是安徽人,这是她的家乡茶。以前每年放假,他送王凌薇去火车站,她总要说:“立成,你什么时候来我家?我们去黄山脚下住两天好不好……最好是春天,我们逃一周课过去,赶上油菜花开的时候,山上还有杜鹃,每顿饭都能吃笋。”

他们接过吻后不久,林立成答应第二年春天就跟她回去,谁知道四月初王凌薇的父亲病重,她匆匆赶回家去照顾,第一封信寄到北京的时候,林立成已经几乎住在学校外面。信是同学带过来的,打开就是两句海子的诗,一句是“你是我的/半截的诗/半截用心爱着/半截用肉体埋着/你是我的/半截的诗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另一句是“坐在烛台上/我是一只花圈/想着另一只花圈/不知道何时献上/不知道怎样安放”。她回家前就知道海子死在了山海关,哭了几次,林立成在宿舍楼下抱住她,一字一顿地读诗:“黄昏是我的家乡/你是家乡静静生长的姑娘/你是在静静的情义中生长/没有一点声响/你一直走到我心上。”

那是在三月底,两个人都还穿鼓鼓囊囊的棉服,抱得久了林立成的手开始移动,想伸进衣服里,但进入最后一件棉毛衫的时候停住了,他依然想,以后还有时间。林立成记得他几乎隔着棉毛衫握住了王凌薇的乳房,不算大,只是极软。在里面的时候,林立成想到那种感觉,会忍不住向虚空伸出右手。

那封信林立成看到后就觉得不祥,他没有立刻给王凌薇回信,后来也就忘了,一直到进去的时候换狱服,才在夹克的内袋里找到,一张纸叠出了深深折痕。出狱后他把那封信放进一本《首脑论》,从中国带到美国,却再也没有打开过,今天出门前他翻了一会儿,翻出来放进钱包。把这封信递给王凌薇后不久,她慢慢凑过来,酒店里的暖气可能有75华氏度,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丝质衬衫,下面是烟灰色一步裙,乳房边缘蹭住林立成的手臂,那种极软的触觉又回来了。林立成想解释,自己带这封信出来,并不是为了和王凌薇上床,但他有点担心,也许这是最后的夜晚,也许他们不会再有时间。他最终选择一把拉下那条裙子,裙摆太窄,几乎卡在大腿中间,是王凌薇自己让它掉在蓝色地毯上。

做爱过程并不激烈,却有一种悠长缠绵。结束后他们在床上说了一个小时话,这一个小时就像把当中的二十几年时间剪断,用今天的胶布直接贴上大四的春天,那时候他们正计划着一起留京,然后分一套房子。

王凌薇说,我可以来纽约读一年的LLM,考一个纽约州的Bar,即使考不上也没关系,我有点存款,蓝旗营的房子卖掉还起码值一百万美元,足够我们住在新泽西或者康州。钱从来不是真正的问题,你说对不对?

林立成说,我什么都没有,但是我过去这么些年,就没有想过要结婚,要是你真想好了,我们明天就去纽约市政大厅登记吧。等会儿天亮了我们去第五大道逛逛,买个小戒指,Tiffany好不好,如果只是一个指环,我还是买得起。

他们又接了一会儿吻,窗外有不知道什么人砸碎酒瓶,王凌薇说:“我们也开瓶酒好不好?我正好买了两瓶好酒想带回国。”

于是开了一瓶Piont Noir,王凌薇又去卫生间洗了一盒草莓,把一个极大极红的喂进他嘴里,说:“你看,要是当年你跟我一起回老家多好,我们就都算躲过去了……你这二十几年有什么意义,全浪费了。”

林立成明明握着红酒杯,不知道怎么慢慢浮起来,他看见自己把杯子扔上墙壁,玻璃千万片碎开,血一样颜色的液体渐渐渗进墙壁。他又看见自己打开房门走出宾馆,一口吐出那半个在嘴里转来转去的草莓,同样是血一样颜色,只是里面混着一点固体,就像打得零零散散的肉。

林立成在凌晨四点回到北方大道。他从窗台上拿起小广告,一个多小时后,就有个安徽姑娘躺在怀里,小身体很酥,他觉得这五十美元实在值得。AI“你要不要再摸一下?”小叶问我。她已经换好手术服,栗色卷发梳成髻,等会儿再塞进帽子里。染发烫发的时候还不知道生病,染完她回到家中,我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我没有注意到很多事。

我摸了一下。右手从衣服下摆伸进去,握住她左边乳房,我刚洗了手,乳头被凉意激得站起来,像以前真正的抚摸之后。我们都有点尴尬,毕竟好一段时间没有性生活,开始是因为不想,后来她体检,又去做了复查,最后切片报告出来,我巧妙地躲进整个确诊流程。“另外一边呢?”小叶看我把手收了回去。“那边就不用了吧……”她点点头,知道我下面想说什么,另一边以后毕竟还在,不用急在这一时。就我们在病房里,她坐床上,我坐床边,沉默像癌细胞一般扩散开来。窗外有株老槐树,十一月底,徒留灰色枝干,在灰色雾霾里显出轮廓,我想到以前跟小叶说过,房子边上不要种槐树,因为槐树里有一个鬼。

医生来看了一眼,神态轻松,手持肯德基法风烧饼。医生一直神态轻松,毕竟我们只是一期患者及其家属,“没问题,割掉就是了,真的没问题”,好像是割一茬韭菜,但小叶的胸长不出第二茬。大学时我们首次突破棉毛衫这一层,我先握住左边,再移到右边,小叶不到十九岁,一切都没有真正定型,在我手中有一种犹豫不决的形状。后来我和它们很熟,右边那只稍大一点,但左边的乳晕边有颗红痣,开始几年我经常含住那颗痣,后来几年频率降了下来,最近几年,小叶总穿着内衣睡觉,我们没有讨论过这件事为什么发生,毕竟更多发生的事情,我们也没有讨论过。

我陪小叶下楼,看她进了手术室。场景配不上应有的心情,她自己走进去,双手插袋,看起来很健康,我一直以为她很健康。手术前不能化妆,我给她带了一瓶面霜,她细细涂上一层,我在边上看她,这么近的距离,我发现她的皮肤有点变化,这也没有什么值得感慨,时间意味着变化,在所有领域,无一例外。

我本来打算一直在手术室外等着,丈夫好像应该这么做。但两个小时后我就下楼抽烟,只要在结束前回去就行,我想,没有人会知道。协和医院门口有一种丧气的繁华,号贩子们行为鬼祟,大概以前也在中关村卖盗版光盘,神色阴鸷的男人在狭隘人行道上铺开塑料布,卖“中药抗癌无副作用一周起效”,身体残缺的人缓慢爬行,向每个人伸出污脏的手。在这种背景下,我莫名觉得饿了,走到马路对面的云南米线店,点了最贵的一套过桥米线。

林夏给我打电话:“手术结束没有?”“还没有,得到下午。”“她情绪怎么样?”“还可以,她一直都还可以。”

米线滚烫,我先吃鱼片和鹌鹑蛋。林夏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什么时候去东京?”

我略加迟疑,还是回答了:“后天早上的飞机。”“你知道吧,我有日本的五年签证。”“你不能去,等我回来再说。”“不等了,我们东京说。”她挂了电话。

小叶生病的事情我们没有往外说,解释一切是个麻烦,也会让这件事显得不可回转。我和小叶都相信这件事,坏消息没有被说出口,就没有真正发生,就像过去几年,我们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婚姻生活有了问题,我们连对方都没有说过,因为谈论意味着确认。

没有人知道她今天手术,除了林夏,她不认识小叶,她是我的……情人。米线汤渐渐凉下来,肉片的腥味变得明确,我想另外寻找一个词语定义我们的关系,但没有找到,我寻找不到词语否认这件事,林夏是我的情人。我的妻子正在做左乳房切除手术,而唯一一个对她表达关切的人,是我的情人。

飞机上我睡了一觉,醒过来一边看机载电视里的《老友记》,一边又浏览了一遍赫赛汀的资料。

赫赛汀(注射用曲妥珠单抗),适应症为转移性乳腺癌:本品适用于HER2过度表达的转移性乳腺癌:作为单一药物治疗已接受过1个或多个化疗方案的转移性乳腺癌;与紫杉醇或者多西他赛联合,用于未接受化疗的转移性乳腺癌患者。乳腺癌辅助治疗:本品单药适用于接受了手术、含蒽环类抗生素辅助化疗和放疗(如果适用)后的HER2过度表达乳腺癌的辅助治疗。

这段话我读过多遍,每个令人费解的词都搜过维基百科,但组合在一起还是令人费解。总之这是小叶需要的药物,一年四十万,不纳入医保,我们拿得出第一年的四十万,但万一还需要一年就得借钱。我们都不想借钱,日本的赫赛汀要便宜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所以我来了东京。我也可以去香港或者印度,但我想来东京。我还可以找人代购,有点麻烦,但并非不能实现,可我想出来几天。林夏是我的情人,妻子刚做完手术我却想出来几天,我试图一一否认的事情,都一一变得不可辩驳。

我住涩谷东急酒店,林夏坐在大堂沙发上等我,她坐另外一个航班,因为我们需要从不同航站楼出发。林夏穿姜黄色风衣,深灰丝袜,平跟绑带黑皮鞋,头发乱蓬蓬梳上去,像不知道哪部电影里的汤唯。她化了淡妆,口红很艳,衬得脸色更差。我们有一个月没有见过,骤然见到,我只觉她比小叶更像病人。林夏只拿了一个黑色手袋,好像她是从通州赶到东二环,我们在日坛公园里那家小王府约会,坐在露台上,开始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后来天色暗了,露台下有人跳广场舞,在喇叭式音响的掩盖下,她坐到我边上来,我们并不敢公开有什么举动,但她喜欢坐在我边上。

我们断断续续也有好多年。最早我们都还在做记者,汶川地震时大家都去绵阳,住同一家宾馆,记者们都住在那里,因为就那家还能上网。晚上十点之后,陆续有交完稿的记者在走廊里招呼饭局,凑够四个人就去楼下吃肥肠锅,我和林夏总是赶上最后一拨。在震区待了十几天,每个人都面目可憎,林夏晒得漆黑,简直看不出五官,又总穿橘红色T恤,大概是过来的时候皮肤尚白,她垂死挣扎,在楼下杂货店里买了一支三块钱的口红,颜色非常可怕,印在本就不怎么干净的茶杯沿上。

经历了地震初期见到尸体、残破和分离,我们都觉劫后余生,胃口极好,人人吃三碗饭,吃完肥肠锅再去找小龙虾,宵夜摊绵绵排开,有小龙虾、香辣蟹、串串香、冷淡杯和烧烤。这个城市以惊人的冷静在恢复原状,起码它试图让我们看起来是这样。有两天说唐家山堰塞湖有险情,绵阳撤离了二十万人,我们都去山上的撤离点采访,很多人带上扑克牌和麻将,没带的就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第二天再去,灼灼烈日下斗地主的人增加两倍,因为居委会给每家发了一副扑克。

我们回到市区,各自进房间写稿,到了半夜,我听到林夏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喊:“有没有人打牌啊!”

于是大家打拖拉机,我和林夏一边,开始很顺,后来一直打不过10,眼睁睁看着对手打到鬼,最后一盘输得惨烈,我们只拿了五分。只是消遣,但我们都介意起来,半个月的挫败和愤怒,突然投射到一场牌局中,林夏扔掉牌,点了一支烟,说:“他妈的,什么屁牌。”女记者都这样,出差时故意显得粗鲁,以防别人觉得她娇气。

我也扔了手里的最后一个梅花8,说:“要抽出去抽,这是我房间,别抽得跟烧纸钱似的。”

没人接话,这段时间大家都闻够了纸钱。林夏摁掉那支娇子,说了声“对不起”。我注意到她声音很轻,和平时不一样。我意外发现,我留意到了她平时是什么样。

我们第二天都睡过头,在门口遇到才意识到大家都走了,我和林夏只好一起去擂鼓镇,三百块包了一辆长安。车和路都极破,一路地震式颠簸,巨石时不时截断小路,看起来不会有终点,气压越走越低,我们都清晰闻到对方的汗味。林夏那天换了一件崭新的蓝白条纹T恤,我看到鸿星尔克的logo,肥肠锅边上有一家鸿星尔克,记者们都去那里买换洗衣服。蓝白色很适合林夏,我装作第一次注意到,除开肤色,她算得上好看,哪怕现在汗水让头发和皮肤都显油腻,她还是好看。

我中间接了小叶的电话,她是另外一家报社的文化版编辑,平日都上白班,这段时间也被调来编地震特刊,凌晨四点才能下班回家,醒过来先给我打电话。我们说了几句话,她照例让我注意安全,我则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常,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林夏听到我和小叶之间的亲密。

过了一会儿,我为自己的掩饰越发不安,好像这已经意味着背叛和出轨。我对林夏说:“刚才是我老婆给我打电话。”

她点点头:“听出来了,家里人很担心是吧?”“嗯,你家里人没有每天给你打?”“我每天晚上给爸妈打。”

这意味着她没有结婚,大概也没有稳定的男友。我不喜欢这个答案,我希望她结了婚,且和我一般婚姻幸福,这样我才能显得正常和正当:一个人在幸福的婚姻生活中,还是会对另一个人生出想法。我拿不准林夏的想法,但我确定她并没有把我看得和别人一样,我们都经历过一些事情,知道很多事情的开始,都源于一点点不一样。

擂鼓镇里搭连绵不断的帐篷,另一边有几架直升机,往返于唐家山和擂鼓镇之间,山上一直说堰塞湖可能溃坝。有人在空地上发盒饭,我们凭记者证一人领了一盒,站在路边吃。菜是莴笋烧肉,混了一点泡酸菜,有一种不合理的香,吃完我们又去领一盒,这场地震好像打开了每个人的每种欲望。

相熟的一个军队宣传干部也站在边上,也正在吃第二个盒饭,来擂鼓镇的记者不多,大概大家都去了江油,那边有个镇长最近出了名,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他突然问:“你们要不要上山?”

我吃完最后一块莴笋:“上什么山?”

他指指直升机:“唐家山啊,等会儿要送水文局的人上去,装水文自动测报设施,机上还能坐两三个人,你们要不要去?”

为了工作我们当然应该去,但我和林夏都看了看对方。

又过了十秒,他继续说:“……不过今晚回不来,你们看这天气。”

乌云死死压下来,狂风卷起砂石,林夏本来扎一个马尾,现在头发被吹散开来,遮住她略显刚硬的脸。谁都可以清晰看到,马上会有一场暴雨,上山的每个人今晚都回不来。

我订了一个标准间,两张一米二单人床,我们进房间后发现没有沙发,就一人占住一张床。我拉开窗帘,窗外是涩谷的十字路口,几百人像军队一样排列整齐,在红灯结束后列队过马路。

我和林夏没有开过房,总是我去她家。她住在通州一个不大好的小区,每天从郎家园坐930路回来,下车后要穿过一条狭小巷道,沿途有兰州拉面和成都小吃,并没有下雨,地上却总有泥泞,走五百米才有一家京客隆,小区只有两栋楼,楼下三个巨大垃圾桶,谈不上任何绿化。她自己在阳台上放了几盆花,每次去花都不一样,她说,死了就换一批,这边离八里桥市场近,一盆茉莉只卖二十。

我问过林夏,为什么要把房子买在这里。她说:“刚来北京就在这里租的房子,后来房东要卖,我正好够首付,就买了。”

还是不懂她为什么买这套房子。客厅采光不好,卫生间极小,露台几乎比客卧还大,除了上床,我们大部分时间坐在露台上,聊天、喝水和抽烟,看京通快速上的车流。过半个小时,我也打车上了京通快速,一次三个小时,一周后再来一次。我没有跟小叶说这三个小时去了哪里,三个小时并不是一个需要解释的时间。

后来我知道,虽然一直处于剧烈变动之中,但林夏不喜欢变动,她艰难地适应了一切,并不想改变,哪怕这一切很糟。很糟的房子,很糟的感情生活。我们没有一直维持关系,中间有几次,她和前男友和好,我们就断了,她和前男友分手,我们又恢复,目前正处于她和前男友的分手期。事情就是这样慢慢拖到了第七年,拖成一片我们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泥沼。

林夏去洗手间卸了妆,黄着一张脸出来。每次我们断开又续上,中间照例隔大半年,再重见时我都知道她又变了一点,像镜头渐渐虚下去,五官有混沌边界,整个画面一点点变暗,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到了三十五岁。

我和二十八岁的林夏一起去唐家山,货运直升机上没有座位,我们都坐地上,一人靠住一纸箱双汇火腿肠。机噪声让人无法交谈,我们大概都松了一口气。直升机在空中盘旋了好一阵才降落,反复掠过北川县城,废墟中升腾白烟,那是有人偷偷回去给家人烧纸钱。

降落后我们也没有交谈,轮流采访水文专家、武警领导以及普通战士,采访中开始下雨,我们就排队领雨衣,披上继续采访。

四川省水文局专家林一彬说:“现在蓄水已超过1.6亿立方米,之前每天都在增加一千万立方米,如果来水继续增加,危险程度就会加剧。”

一位工作人员表示,为解决大型物资难以运达的难题,目前指挥部正在试验便于携带的软体油袋和小型油罐,“一方面在天气恶化时可以让官兵人力背负上去,另一方面也可以低空空投给施工人员。”

武警水电部队政委方跃进介绍,为解决供给问题,大型直升机米-26昨日已用吊装大集装箱的方式运输了大量食品,“米-26今天(二十九日)一共吊了一个集装箱的食物和三个大型油罐,现在上面的油料可以维持两天,食品也没有问题”。

我把这些一字一句写到笔记本上,她记下的应该也差不多,我们大概都希望采访能一直持续下去,熬过这个必然带来混乱的夜晚。唐家山上没有一棵树,我们各自躲在一块巨石后面和编辑打电话,试图逃避命运和欲望的召唤。但雨终于大到我们只能躲进帐篷,军队给记者专门留了一个帐篷,今天只有我们两个记者,政委咬着火腿肠说:“将就一下,特殊时期,大家不分男女,都是同志。”

同志们没有在那个晚上做爱,这很难操作,防潮睡袋里只能装下一个人,如果离开睡袋,外面很冷,何况震动声和其他音效难以控制。我们应该把这些问题都周密思考过一遍,最后选择了通宵聊天,黑暗和雨声盖住了这件事的伦理与道德,只余下毫无意义的话语,以及从中生出的、毫无道理的快乐。第二天走出帐篷,天已经放晴,有直升机正在低空空投小型油罐,但我忘记了去查实工作人员的名字,那篇稿子我后来并没有写出来。

回到绵阳,林夏半夜两点偷偷溜进我房间,又在下午两点溜回自己房间,九点前后走廊吵了一阵,后来整个宾馆静下来,林夏进来时随手挂上了“请勿打扰”。

我们郑重其事互相保证,就这么一次。然后轮流去洗澡。

林夏的身体完全符合我的想象,进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为此已经想象多时。做了一次后,她起身拉开窗帘,月光照进来,于是我们又做了一次。她问:“我们说的就一次,是指就这个晚上吧?不是……不是真的就一次吧?”

我说:“嗯,包夜都不算次数。”

其实也就三次。我有点累,这十几天工作强度很大,但第三次我故意拖得很长,猥琐、伤感以及精液味一起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我略略抬身,看着眼前这个姑娘,我问她:“喂,你今年几岁?”“二十八啊。”“看着不像。”“都说我显小。”

时间过于迅猛地划过七年,林夏现在还是显小,但实打实看得出上了三十。她往脸上拍爽肤水,问我:“你要不要上来睡一会儿?”

我摇摇头。我很困,但上来睡一会儿意味着先要做一次爱。

她躺下去,把被子盖住头:“那你晚饭再叫我。”断续偷情多年,两个人渐渐也像夫妻,性对大家都不再重要,但如果没有性,会比夫妻更显尴尬,所以总要有一个人率先睡着。

生活并不是一步走到今天,但当中的逻辑的确让人费解。包夜过后,我们甚至没有加对方的MSN,穿好衣服,两个人交换了名片,那张名片我在回北京的飞机上撕掉,冲进马桶,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记住了林夏的手机号码。

地震第二年,我离开报社,去了一家门户网站做小中层,收入是涨了一点,但并没有多到让我振奋。我去网站只是因为大家都去了,每个人都在焦急地挪动位置,停留原地似乎意味着失败,我才三十一岁,不知道怎么成功,却也没有准备好失败,在任何领域的失败。

每日坐班的工作很枯燥,但在家看久了美剧也一样会觉得枯燥。我完全接受了这件事,反正我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填写爱好的时候,我也会写:“足球,音乐,电影。”我写这三样不过因为这永远不会出错。外部世界剧烈变动,我却发现自己的内心停滞下来,如果一路要命地顺遂,我大概能在十年后当上公司高层,年薪百万,分一些期权,偶尔能上别家门户的财经版。我也憧憬那一天,起码我和小叶能换一套房子。现在的房子在四惠,小区在一号线头上,坐地铁要经过一条错综复杂的小路,如果懒得走,可以坐十块钱的黑车或者五块钱的蹦蹦。我们都想住在朝阳公园边上,晚上去蓝色港湾散步,坐在湖边喝杯啤酒——那种我们想象中更为正宗的北京中产生活,早餐吃711的包子而非老家肉饼,不需要坐黑车和蹦蹦,出地铁可以沿着一条有树的路,步行回家。

公司每天在国贸有班车开往中关村,我总准时赶上,四环永远堵车,我能在车上舒舒服服睡一觉。往返班车渐渐成为我最喜欢的地方,它把我困在当下,耽误上班,延迟回家,手机电池耗尽接不到电话,二十封邮件没有及时回复,一切都不能归咎于我。那辆车缓慢而准确地带领我,往未来去,那个时候,我对未来并无其他想象。

我只管十个人,却忽然变得重要,总有企业公关请我参加活动,签到之后,能领一个纸袋,里面有现金信封、礼品和材料,有一些人领完纸袋就走,我稍有节操,总是坐到最后。生活有些变化,但这种变化太容易适应,毕竟实打实多了一些钱,我拿这些钱买了更好的西服、领带和皮鞋,我甚至用上了男士香水和面霜,开始健身,人生是这样顺理成章往前流动,直到有一天,递给我纸袋的人是林夏。

她白了起码三层,化没有眼影的淡妆,穿黑色小礼服裙,细跟鞋,头发似卷非卷,拨在一边肩膀上。当然比在绵阳时美,但我不认识她,我也希望她不认识我,我从来没有这么不想从一个人手里接过装着红包的纸袋。然而我们都是专业人士,得走完这套流程——签到,写上身份证号码(为防冒领),交换名片——这个场景让我比和她做爱时更觉赤裸,我们此时都失去了遮蔽。我想到在唐家山的帐篷里,两个人聊的话题,是彼此最喜欢的导演。林夏喜欢小津安二郎,我没看过,沉默中想寻找一个更拗口的名字,但只能想到李安。李安很好,李安永远是一个得体的答案,就像聊到俄罗斯文学,我们只需要说,我喜欢普希金。

我们又一次交换了名片,这次我没撕掉。过了几天,我给林夏打电话,没有借助名片,我背出了她的号码。

我为什么要给林夏打电话?我和小叶的婚姻那时还没有问题,大部分时间我坐班车转地铁,七点半总能到家,下地铁就给小叶打电话,她开始炒绿叶菜。晚餐总是一荤一素一汤,小叶的剁椒鱼头在朋友中是有名的,有时候我们两个人吃一份三斤鱼头,可以任性地只吃好的部位,两块腮边肉小叶都夹给我,我则为她从汤中翻出鱼泡。

我为什么要给林夏打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毫无理由的冲动。就像肝部长了肿瘤,我却一狠心,把好端端的胃切了三分之一。在应该对生活下手的时候,我们总是懦弱地选择最好下手的那部分。

电话那边林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来和我吃饭,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她和前男友又分了手。

我们在荷花市场那条美食街来回走了两次,最后选中一家江浙饭馆,露台有一块没有被灯光覆盖,又能看到一角水面,残荷留梗,样子俗艳的舫船慢慢开过,船头亮着红灯笼。秋天快到尽头,长时间坐在户外会冷,但我们宁愿裹紧外套。

一人吃了几个醉血蛤,我终于开口说话:“你怎么也离开报社了?”“大家不是都走了……你不也是。”“但我还是在做新闻,只是换了个平台。”“你是男人啊……都是这样的,男记者去网站当领导,女记者去企业做公关。”林夏满不在乎地喝了小半杯啤酒,我知道她并不是不在乎。

她喜欢做记者,地震时一天写三个版,我已经回到北京,她又待了一周,写了两篇特稿。和林夏上床后,有大半年时间,我每天看她工作的报纸,二〇〇八年年底,她有篇报道得了一个网站评选的小奖,我反复点进那个页面,看一眼她的照片又关掉。她穿牛仔裤和蓝白色条纹T恤,手里拿一份盒饭,那是在擂鼓镇我用手机给她拍的,拍得不好,完全糊掉,但看得见背景是我们坐去唐家山的那架直升机。“说是都这么说,但是……但是好像有点可惜?你以前做得那么好,你应该去杂志,真正做深度报道。”

林夏低头又喝了一会儿酒,才说:“本来我是要去的,有几家杂志找过我,但是……但是他们都说,女记者这么做下去总不是办法,我都要三十了……他们都说,我换地方也写不了几年……”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完全熟悉这种语调。他们都说,女记者这么做下去总不是办法,男记者一直做记者总不是办法。他们都说,应该转型,应该顺应时代。

时代意味着变动,意味着你有能力变动。

风真的冷起来,林夏又点了热黄酒。话语渐渐增多,我和林夏都意识到,我们是同一种人,那种看起来一路顺流而上、事实上失却真正勇气的人。我们本来只是在极尽无聊中想再偷一次情,但谁能猜到呢,性不过是最让人信服的理由,我们最后成了朋友。

林夏睡过去后,我出门见人。赫赛汀是处方药,我在网上找到一个人,允诺能帮我买到药,收五万日元,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但中国人总有中国人的办法。

我们就约在涩谷车站的忠犬八公像。出酒店我找了一会儿,那只狗比我想象中要小,蹲在人群中,不远是抽烟处,挤不进去的人在门口匆匆抽两口。对面有一个不知所起的绿皮火车厢,敞开车门,我约的那个人——网名叫“林老板”——就坐在车里刷手机,边上坐着几个老太太,她们看起来也没有等人,就是打扮妥当,化着浓妆,坐在那里。

林老板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染了黄发,戴三个耳钉,却和日本人一样见面就鞠躬,客客气气叫我“方先生”。他已经拿到了处方(我并没有关心用什么办法),带我去池袋一家药房拿药,“涩谷也有,但池袋那边是中国人开的”,他说。

池袋给人一种无秩序的安全感,尚未走出地铁口,已经有人大声使用手机,地面明明没有垃圾,却让人觉得脏。我们经过一家极小的中华物产店,门口有一盒盒凉菜,路过时我迅速看了一眼,似乎有鸭脖子和猪耳朵。

药房里沉默地坐着不少人,林老板说,“都是中国过来的,和你情况差不多”。有人边上垒着几个纸箱,看起来要赶去机场。电饭煲、马桶盖,大概箱子里还有药妆,林老板又说,“很多人这样,来都来了,顺便买点回去。”

我也开始思考应该买点什么,说得没错,来都来了。也许可以给小叶买几套雪肌精?我只记得这个牌子。大学刚毕业,我们在南四环租了一个小房子,小叶那时候是见习记者,要跑突发,出入各类跳楼、车祸以及火灾场所。有一次有人说要跳北京饭店,她和摄影记者站在长安街上等了两个小时,“中间我想办法去买了一把伞。”小叶说,但那个人后来坐电梯下来了。她晒得很黑,做爱时坚持要关灯,说白回来再给我细看,“等转正了我就去买两瓶雪肌精”,我都快射了,小叶还在想这件事。

我忘记她后来有没有用雪肌精,也许她用了更好的牌子。转正后小叶做了文化编辑,一直做到现在,很少去户外,她又变得太白。小叶是我们身边唯一一个十年没有换工作的人,挣得不多,圈内也没什么人知道她,奇怪的是,她从来不给人失败感。每天早上她洗澡吹头发,精神抖擞挤一号线上班,晚上又精神抖擞挤一号线回家给我做饭,晚上她读书、看美剧、敷面膜、写博客。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博客地址,小叶说,我们不需要事事告诉对方,我同意,所以我没有告诉她有林夏这回事。这两年我们不大以夫妻的方式相处,隔着距离,我对小叶有一种莫名的敬重,因为她对生活从无怨气,而我们,我们都是有的,有时候看起来是积极上进,其实不过是怨气。

林老板替我取了号,前面有二十个人,我们出门去抽烟,马路对面有中年女人拉住人叨叨传教,从“神爱世人”到“赦免你的罪”,我听到她拉住一个男人许久,说“就是你们的头发也都被数过了。不要惧怕,你们比许多麻雀还贵重。”但那个男人几乎秃了顶。

一支烟可以很长,我和林老板居然聊了起来。“做这个能挣到钱吗?”“还可以吧,国内得癌症的人挺多的……这两年越来越多。”“所以你没有别的工作?”“没有,我还在读书。”“哪个学校?”“东大。”

我吃了一惊,但直接表达吃惊好像不礼貌,只好问他:“你学什么?”“日本文学。”“研究生?”“博士。”

话题在这里断了,聊天的方向出现混乱,我不知道和一个代购癌症药且网名叫林老板的人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和一个日本文学博士说什么。日本文学,我只读过两本村上春树和东野圭吾,以前刚和小叶恋爱,我也给她写信,因为并没有什么话想写,只能抄书,“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小叶只说,那本书不怎么吉利。

和林夏第二次上床后,她去洗澡,我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好像初来乍到,正在等主人给我倒水,茶几上摆着一本《挪威的森林》。后来我渐渐发现,林夏的文艺修养大概和我差不多,她的确看过小津安二郎,但也就看了那么两部,《东京物语》和《秋刀鱼之味》,不会更多。她跟我一样,认为自己应当对人生有点野心,却并未找到野心的指向,我们在一起,上床之余总是聊圈内动态,谁去了哪里拿到什么职务,谁辞职创业,现在已经拿到第几轮风投,我们不停给对方分享资讯,好像这样就可以减少自己的焦虑,其实两个人的焦虑都加倍,我们还是每周见一面,有时候做爱非常慌张,因为大家都着急回邮件。

去年林夏又辞了职,现在在阿里巴巴刚收购的一家小公司做公关总监,我则加入了一个创业公司,名片上印着“联合创始人”,CEO是我在网站的领导。我们公司半年中换了四个项目,分别是上门做美容的APP、上门做饭的APP、上门修煤气灶热水器的APP以及白事一条龙APP,我们都盼着某一个项目会被马云看中。有一次报社的老同事吃饭,发现在场人数中有四分之三的人的大老板变成了马云,剩下四分之一正在争取把大老板变成马云,比如我。

赫赛汀拿到了,整整齐齐一排白底绿字纸盒,装在一个巨大塑料袋里。我和林老板在地铁口再见,“还得去学校见导师。”他说,把我给的五万日元现金放进钱包里。我又去那家中华物产店看了看,买了一盒卤猪尾巴,附一包辣椒面,林夏应该醒了,我们可以啃着猪尾巴,把那些要说的话说完。“你老婆知道我们的事吗?”林夏问我,挑了一截肥肉较少的猪尾巴,蘸上大量辣椒面。

这句话她问过好几次,第一年,第三年,第五年,第六和第七年。

开始我很确定,“不知道”,后来我也变得疑惑。小叶非常聪明,我们一起做门萨智商测试,她有135,我是121,据说超过140就是天才,“那五分跨不过去的”,小叶说,“我们都是普通人,一进入普通人的大分类,这十几分没什么区别,真的,可能就是背单词速度要快一点,哦,也可能是看悬疑片比较早猜出凶手。”我没有见过哪个智商135的人,比小叶更坦然接受普通人这一身份,智商121而不甘于此的人我则认识很多。

不是说我羡慕小叶的人生,前面说了,我只是敬重她,再给我两百次机会,我还是会试试看能不能往上走,我知道成功的几率不高,但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人生有第二条路值得一走。我非常焦虑,但小叶,我也不觉得她有多快乐,她只是让平静成为惯性,她的平静渐渐吞掉她,开始她不想选择,后来她失去了选择。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