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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9 13: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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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昌平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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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务

特务试读:

特务

作者:陈昌平排版:KingStar出版社:现代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6-01ISBN:9787514340358本书由现代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特务一

儿子要写的材料越来越多了。儿子睡得越来越晚了。偏偏这个时候,街道又下来任务了,要搞一台文艺演出。要求是每家必须报名,每个家庭成员必须登台,而且强调了,这是政治任务。

儿子和母亲商量了半天,决定还是来演唱一段革命样板戏吧。

去年秋,街道搞文艺演出,他们一家四口,来了一段《杜鹃山》第八场里的片段,雷刚、郑老万、李石坚和杜妈妈的四人对唱:怒火烧,热泪淌,我有罪,罪难偿……反响不错。

今年年初,街道又搞文艺演出,儿子的儿子去黑龙江插队了。少了一人,三口人来了一段《沙家浜》第四场里的阿庆嫂和胡传魁、刁德一的对唱: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反响也不错。

现在,儿子的媳妇又走了,家里只剩下儿子和母亲了。晚上,儿子和母亲琢磨着唱什么。

母亲说:“唱《永不消逝的电波》里的‘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怎么样?”

儿子知道母亲的老病又犯了,说:“这一段不好吧,再说这是铁梅的独唱。”

母亲说:“唱《列宁在十月》里的‘誓把反动派一扫光’,怎么样?”

儿子说:“这一段也不好,再说这是参谋长的独唱。”

母亲又说:“那就来方海珍和马洪亮唱的那段‘忠于人民忠于党’,怎么样?”说着,母亲哼了一段“进这楼房常想起当年景象,这走廊上敌人曾架起机枪”。“这一段我不太熟悉。”儿子和母亲枯坐着。母亲猛地一拍大腿,说:“咱们就唱《沙家浜》吧,第二场里的‘同志们杀敌挂了花’,沙奶奶和郭建光的对唱,我唱沙奶奶,你唱郭建光,辈分也对。”

儿子知道母亲恢复正常了,说:“行。”

说话的当口,儿子时不时地揉揉太阳穴。因为熬夜,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只是母亲看不到这些。二

从这一天开始,每天晚上,儿子在吃饭和写材料之外,又多了一项工作,那就是跟母亲一起练歌。

跟母亲一起练歌,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母亲腿脚不好,这七八年来就很少外出。从大前年开始,母亲的双眼先后患病,她就更加深居简出了。母亲的右眼是青光眼和白内障,左眼是视神经缺损。因为治疗时间延误和治疗方法不当,母亲的右眼基本失明,左眼也只有用尚未缺损的部分,具体说就是用眼睛的左半部分看人视物了。几乎在患眼病的同时,母亲又有点老年痴呆了,症状就是偶尔记忆倒错,就像把《红灯记》记作《永不消逝的电波》、把《智取威虎山》当作《列宁在十月》什么的。

母亲的痛苦还在继续。儿子记得清楚,就在社论发表的当天,母亲左眼的上眼皮儿啪嗒一下掉在下眼皮儿上。从那天开始,母亲不论怎么使劲儿,左眼的上眼皮儿就再也不能抬起来了。现在,母亲的右眼能够睁开和闭合,但却是晶体混浊,黑白不分。在需要睁眼看视的时候,母亲就得用火柴棍儿挑起左眼皮儿,同时仄着头,用瞳孔里没有受到伤害的部分,看着模模糊糊的生活。

白天,儿子上班,母亲就坐在炕上,捧着半导体收音机,耷拉着眼皮儿,听着革命歌曲,尤其是革命样板戏。三

但是,儿子练歌的兴趣却越来越小了,回家后,动辄摇头叹气,再就是待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埋着头写着那写不完的材料。

天越来越热了,儿子的背心儿都溻了,背后印的号码都被汗水洇红了。“你的脸上……是不是有一块黑灰。”晚上吃饭时,母亲突然说。“是吗?”儿子一愣,赶紧抓过镜子,一照,发现鼻窝确有一块墨迹。

母亲仄起头,挑着左眼皮儿,瞄着儿子。

儿子淡淡地说:“今天干部下车间劳动,没洗干净。”

几天后,又是吃饭的时候,儿子的筷子掉在地上,而且是连续两次掉在地上。

母亲挑起眼皮儿,问:“你今天怎么了?”“今天,单位篮球比赛,新来的年轻人儿,一定让我露两手。我好久没打了,结果就把手腕脱臼了……”儿子揉搓着手腕,同时,把长袖衬衣的袖扣系上。“多大人了,还跟孩子似的……”母亲责怪着。“来吧,咱们练练歌儿吧。”儿子右手拿不住筷子了,就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像孩子一样淘气地敲击着饭碗,伴奏。“好吧,沙奶奶,你听着。”儿子用舞台的声音独白道,给母亲起了个头。

母亲的精神一下子就抖擞了,立马跟着唱了出来:“那一天同志们挂了花,沙家浜就是你们的家。乡亲们若有怠慢处,说出来我就去批评他!”

母亲唱的时候,身体前后轻摆,右手略抬。“好吧!沙奶奶,你听着。”儿子学着郭建光的样子,挺圆了胸脯,同时又学着郭建光的样子唱了起来,“那一天同志们把话拉,在一起议论你沙奶奶。”“说什么来着?”母亲插白。“七嘴八舌不停口……”儿子唱道。“哦,意见还不少哪!”母亲插白,混浊的右眼微微张着,闪着兴奋的光芒。“一个个伸出拇指把你夸!”儿子继续唱。“我可没做什么事啊!”母亲插白。“沙奶奶。”儿子一句念白后,又接着唱道,“你待(呀)同志亲如一家,精心调理真不差。缝补浆洗不停手,一日三餐有鱼虾……”

儿子发现母亲右手翘着兰花指,插白的同时,肩头也有节奏地耸动着。她年轻时在延安扭过秧歌,对革命样板戏有一种真心的喜爱。

儿子的手腕处,有着几道触目的条状血痕,白衬衣袖口处染上了点点血迹。

母亲陶醉地表演着,注意不到这些。

从上周开始,儿子突然不写材料了,回家后,就坐在饭桌边儿发愣。母亲跟他说话,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问急了,就说自己正在琢磨工作呢。“这次运动,来得挺凶啊!”母亲坐在炕头儿,又挑起眼皮儿,瞄着儿子。“嗯,这次是不太一样。”儿子神态自若。“你没挨斗吧?”母亲继续挑着眼皮儿。“谁说我挨斗了?”儿子脖子一梗。“这运动,一拨接一拨,哪有不挨斗的。”母亲依旧挑着眼皮儿,身子蠕动着尽量靠近儿子。“也是,一拨接一拨这回我们班子就分到了一个名额……”儿子平静地说,“班子会上,我表态了,你们以前都受过冲击,这回啊,该我上啦。”“咱们家可是苦大仇深啊,我和你爸都是十几岁参加革命工作……”母亲急忙说。“所以嘛,我们就更要体谅组织的困难嘛!”儿子打断了母亲的话,“妈,我们班子里的几个人,你差不多都认识,你说,我不挨斗,谁挨斗啊?”“老何也是领导,他怎么没事儿……他家在旧社会开着大钱庄!”“妈,何老是我的老领导,十三岁就参加革命工作,现在身上还有日本鬼子的弹片……我怎么能忍心让何老受罪呢!”“也是,老何是个好同志……那老奎呢?”“别提了,上周老奎的母亲和媳妇前后脚都住院了……”“那么,打乒乓球的那个小个子呢,左撇子那个?”“人家不过是个后勤科副科长,颈椎不好,还偏头疼,一个老病秧子。”“那么大刘呢,出身富农的那个,身体棒棒的。”“大刘去年就瘫了,想不开,跳烟囱……”“‘胡传魁’呢,他以前还是举重运动员呢。”“唉,大胡年初就失踪了,有人看见他在油化厂的硫酸池边儿上转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这……司机小刘总行吧,年纪轻轻的,没牵没挂的……”

儿子赶紧嘘的一声,打断了母亲的话:“小刘现在可不是普通群众了,红得发紫呢。”

母亲的脸上一片茫然。

儿子语气轻松地解嘲道:“哪一次运动不斗啊,你不斗也不行啊。以前都是我斗人家,现在轮也轮到人家斗我喽。”“倒也是,可是儿啊,这事儿也不能你一个人造啊。”

睡觉前,儿子在厨房洗衣服。母亲在炕上听见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就大声说:“你把衣服泡上吧,明天我搓搓。”

母亲朗声道:“今儿还没练样板戏呢。”四

天更热了,闷得笼屉一样。吃过饭,儿子就把灯闭上了。自从不写材料后,儿子就常来母亲的房间,陪母亲坐着。“怎么这么早就闭灯了?”母亲问。“点灯招蚊子。”儿子坐在饭桌旁,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再说,报纸上说了,要节约用电,咱们中国人民每人每天节约一度电,就可以支援非洲人民一人一块儿桃酥。”“单位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黑暗里,母亲惴惴不安地问。“儿啊,今天洗衣服,我怎么看见你衬衣上那么多破洞啊?”母亲的声音打着弯儿。

儿子没有马上回答,刺地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再长长地吐出来。接着,儿子突然笑了起来,开始是慢慢地笑,后来索性是哈哈大笑了。

母亲惊恐而迷惑,她很久没有看见儿子这样开怀大笑了。早前,儿子倒是个开朗的人。“妈哎,本来不想跟你说的,说了,怕你老人家操心。”儿子的声音里有一种轻松的无奈。“你知道外面为什么这么乱吗?对啦,就是因为有坏人呗!”儿子在黑暗里斟字酌句,“我们厂里也出特务了,连续制造了几起事故,我们怎么抓也抓不着,于是我们班子开了几次会——前一段时间我不总回家挺晚的吗,经过反反复复地研究,我们终于研究了一个计策。”“计策?”

儿子笑了:“妈,你想一想,威虎山是怎么打下来的?”“山后有险路,直通威虎厅……以松树明子为号……”母亲在回忆参谋长的台词。“妈,不是那个意思。”儿子打断了母亲的话,“没有杨子荣打进匪窟,哪有除夕夜人民子弟兵智取威虎山啊!”“你的意思是——派你学老杨……”母亲反应迅速。“对啊!”儿子的胳膊在半空里往下一劈,“我们就是要活学活用。现在是我们在明处,特务在暗处,那么,我们怎么才能把特务吸引出来呢?我们决定使用苦肉计,对,苦肉计!”“苦肉计?”“我们有组织,组织有纪律,详细的情况我也不能跟你讲太多了。”儿子沉吟着。“妈妈懂。”母亲忧虑地说,“这不让你受苦了吗?”“哪呀!”儿子挺起腰板儿,诙谐地说,“我们的同志都在暗中保护我呢。衣服上的破洞,都是事先用剪刀有意挑破的。你还不知道呢,我衣服上还有血迹呢——那哪是血迹啊,那是红钢笔水儿。这些,都是我们用来糊弄特务的,就像诱饵一样……现在你明白了吧。”“明白,妈明白!”母亲赶紧说。

自从讲过抓特务的事儿以后,每天儿子一下班,母亲都焦急地问:“今天接上头儿了吗?”

儿子摇摇头。

儿子连续几天都在摇头。“怎么还没接上头儿啊?”母亲不解地问。

儿子沉重地说:“特务还有不狡猾的吗,不狡猾还叫特务吗?!”

母亲问多了,怕儿子烦,也怕破坏组织纪律。每当儿子回家,母亲就用火柴棍儿挑起眼皮儿,无声地看着儿子。母亲看见儿子愁得腰都佝偻了,心里充满了对特务的仇恨。

这一天,儿子吃完饭,突然说道:“妈哎,我差点忘了告诉你,明天或后天,来咱们家抄家啊。”“什么?”母亲吓了一跳,赶紧挑起眼皮儿,盯着儿子。“抄家。”儿子重复了一遍,脸上非常平静,平静中还带着笑意。“这是班子的意思,组织的决定。我告诉你,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为什么?”母亲既迷惑又气愤。“妈,你说你想不想早一天看到特务落入法网?”儿子郑重地问道。

母亲用力点点头。

儿子没有说话,默默地注视着母亲,还拢了拢母亲的头发。“唉,这让周围邻居看了,多丢人啊……”母亲愁得脸上皱纹更深了。“妈,咱是普通群众吗?这点委屈就受不了啦?”儿子的语气里,已经有批评的意思了。

母亲叹口气,缓缓地低下头。“特务没抓着,苦肉计就得继续。”儿子咬了咬下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五

今天儿子回家特别早,还买了一条一斤多重的黄鱼、一斤蛋糕,还有四只清亮的螃蟹。这些都是母亲最喜欢吃的。“今天是你的生日啊。”儿子大声说。“哦,我都过糊涂了,怎么连生日都忘了。”母亲欣喜地说,“今天我五十岁了!”“妈,今天是你七十二岁生日。”儿子纠正道。“我明明是五十岁嘛。”母亲拍拍自己的头,自责道,“难道我又犯病了?”“妈,今天你休息,我来做饭。”儿子说。

吃饭的时候,母亲挑起眼皮儿,喜滋滋地看着桌上的饭菜。儿子把最大的一只螃蟹剥开,把盖儿里的蟹黄剔出来,放到母亲跟前。母亲刚吃了一口,泪水便从低垂的眼皮儿后面溢出来,吧嗒吧嗒地落在饭桌上……儿子知道母亲的心情,拍拍母亲的手背儿,又握握母亲的手。儿子还想说句什么,母亲已经开始吃第二只螃蟹的蟹黄了,有一小块蟹黄还沾在嘴边儿。“妈,告诉你个好消息!”儿子替母亲揩揩眼泪,又擦擦嘴边儿,然后压低嗓音说,“特务抓着啦!”“啊!”母亲手里的螃蟹掉在炕上,她并不理会,嗵地一拍桌子,“这些天我就盼着这个消息了,狗特务,害得我儿遭了多少罪……”“这是不是好消息啊?”儿子打趣地问。“是!”母亲回答干脆。“高兴不高兴啊?”儿子问。“高兴,高兴!”母亲声音更大了。“这才是个小特务呢。”儿子赶忙嘘的一声,示意母亲轻声,“万里长征第一步,小特务后面还有大特务,大特务后面还有特务组织呢。”

母亲高兴得两只手来回舞动,做出热烈鼓掌的样子:“特务招没招啊?”“妈耶,这是组织纪律,我不能说了。”“妈懂,妈懂。”母亲赶忙说。

接着,母亲叮嘱着:“对付这帮狗特务,就得来点革命暴力,给特务上老虎凳、灌辣椒水、过电,还有,用通红通红的烙铁烫,让他的臭肉吱啦吱啦地直冒烟儿看他到底招还是不招……”母亲的眼皮儿气得直抖。

儿子一咧嘴,笑了,知道母亲想起了电影里的一些片段:“妈,现在改啦,现在是戴高帽儿、喷气式、阴阳头、吃大头针……方法比以前多多喽。”“什么是戴高帽儿啊?”母亲问。“妈,我表演给你看看。”儿子今天特有兴致。

儿子在屋子中间摆好架势。母亲又拿过两支火柴棍儿,左手一支,右手一支,共同挑起左眼皮儿,以便看得更加全面。

儿子拿过一张《人民日报》,展开,麻利地叠起一个纸帽儿。纸帽儿高高的,尖尖的。儿子把它扣在头上,然后深深地弯下腰……儿子边做着动作边说:“这叫戴高帽儿,脖子上再挂上大牌子——有的牌子还是铁板呢,写着黑名字,打上红叉。”“当时我们土改斗地主,就这么干!”母亲肯定地说。“这叫喷气式。”儿子把腰更深地弯下去,撅着屁股,两臂后举,十指冲天。

母亲乐了,边乐边示意儿子起来。“我再给你看一个。”儿子继续表演着,满头是汗。“还有唱的哪,这支歌叫《牛鬼蛇神歌》。”儿子清了清喉咙,腆了腆胸脯,还哆嗦哆咪哆地找了找调儿:“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我对人民有罪,人民对我专政,我要低头认罪。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我要是乱说乱动,把我砸烂砸碎,把我砸烂砸碎。”

这支歌的曲调儿怪怪的,母亲听了直乐。

她很久没这么高兴了。六

但是,抓到特务以后,儿子的笑脸却越来越少了,腰也开始佝偻了。

晚上,儿子把家里的影集相册都搬了出来,满满地铺了一桌子。儿子的眼镜腿儿断了,他就用胶布粘绑着,将就着用。粘绑得不牢靠,眼镜直往下出溜,儿子就一只手扶着镜架,一只手尖起食指,在昏暗的灯光下,细细地辨认照片里的同学、战友、同事和领导什么的,并不时地长吁短叹。

一连几天,儿子都是这样。母亲不时地挑起眼皮儿,观察着儿子的一举一动。“妈,我说了多少遍,怎么就是不听?”儿子愠怒道。

儿子自知语气不对,低声说:“不要用别的火柴棍儿,就用炕上那盒。”

炕上有盒火柴,儿子把红色的火柴头统统剪掉,又在两头缠上少许的棉花。

这一天,儿子一回家,母亲便大声问道:“街道来人通知,咱们的节目给取消了,这是怎么回事啊?”“哼。”儿子轻声地说,“我早就料到他们会这么干了。”

儿子坐在饭桌边儿,摸出烟,刺啦刺啦地划着火柴,划了好几根,才点着了一支烟。抽了一支烟以后,儿子就着烟蒂,又燃着了一支。

抽了几口,儿子掐灭烟,咳嗽了几声。母亲知道儿子准备讲话了,就赶紧挑起眼皮儿。

但是儿子没有吭声,而是走到门边,支棱着身体,听了一会儿,又检查了一下门的插销,然后来到母亲身边。“妈,你不仅是我的母亲,你也是受党和组织教育那么多年的老同志。我今天准备违犯组织原则,跟你老人家说点儿真话。我说的话,你得保证不跟任何人说,你说,你能保证吗?”儿子的口气特别严肃。“我能!”母亲皱着眉头,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接着又点了一下。“这件事儿,工厂革命委员会不知道,区革命委员会不知道,市革命委员会也不知道。这么说吧,这件事儿,就是省革命委员会,也不知道。他们不想知道吗?!不是,是他们没有资格知道!这件事儿,是中央直接抓的。中央在全国,除了台湾之外,每一个省挑一个人——只挑一个人。咱们省选的就是我。妈,你说你儿子光荣不光荣,你儿子光荣不光荣啊?!”“光荣,光荣!”母亲激动得眉心直跳。“本来,全省就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现在除了我,还有你知道了。”“快说什么事吧,妈妈受不了啦。”母亲挑起左眼皮儿,混浊的右眼更是闪闪发亮。

儿子走到窗边,掀起窗帘的一角,朝外面瞄了瞄,然后把窗帘掖好。“我要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儿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声音压得低低的,“台湾自古就是中国领土,现在被美帝国主义的帮凶蒋介石霸占着,岛上的人民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人民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我们去解放。台湾是中国的神圣领土,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那么台湾怎么解放呢?你坐在家里,蒋介石能把它送回来吗?不能!要解放台湾,就要奋斗,就要流血牺牲。现在,中央决定,派我们去台湾潜伏,准备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台湾。”“上回苦肉计是你,这回该选选别人了!”母亲急急地说。“妈,你思想怎么这么落后了,这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吗?!”儿子责怪道,“再说了,上回我们抓特务,我也经受了组织的考验,也积累了一定的斗争经验。”“可是,可是……”母亲嘟囔着,一时不知说什么。“你看,这是一项多么艰巨的任务啊!这可是绝密里的绝密。现在社会这么乱,一旦谁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那就有多少解放军战士要流血牺牲啊!”儿子凑近母亲,把剩下的最后一只螃蟹腿儿塞进母亲手里,“再说了,又不是我自己一个人去,谁没有父母,谁没有子女,人家都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咱就能搞特殊了?!”“妈妈不是老落后,妈想得通!”母亲伤感地说。“现在,我要叮嘱你几句话,你得认真记得!”“行!”“我走了,厂里会来人,区里会来人,市里会来人,省里也可能来人。”儿子注意观察母亲的神情,“这里有我的下级,也有我的上级。有你认识的,更多的是你不认识的。这里面有好人,也有坏人。有好人说好话的,也有坏人说好话的,但是这一次,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会说我的坏话,比如说我投敌叛国跑到苏修那里去了,比如说我对抗运动自杀身亡自绝于人民遗臭万年什么的……我问你,你相信吗?”“我当然不相信了,我儿子到台湾了,全省就挑一个人……”母亲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儿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眼泪从红彤彤的脸上唰地涌了出来,“妈,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去执行任务?他们有的是办法,甚至他们还会找来几块骨头,说这是你儿子的尸骨什么的……你应该相信,你儿子就是死了。你相信你儿子死了,就是在配合组织工作,就是在帮助中央解放台湾,就是在减少战士们的伤亡,就是在解救千百万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台湾人民。但是,只有在你内心的最深处、最深处的最深处,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知道你儿子活着,活蹦乱跳地活着,和他的同志们一起,正在执行一项伟大、光荣、正确的任务。”

说到这里,儿子急切地看着母亲,双唇哆嗦着,几乎是带着哭腔,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儿子哪去了?”

母亲呼地一下从炕上站了起来,仰起头,脸上呈现出坚毅的神情,仿佛电影里的革命者面对着敌人的刺刀。她提高嗓门,清清朗朗地说:“不……知……道!我一个老太婆,又聋又瞎,我怎么知道儿子干什么去了!”

说罢,母亲低着头,转过脸,悄声问:“这样行不行?”“妈……”2002年7月酷暑,大连

首席人民

你叫我老李也行,叫我老逄也行。姓李的时候,我叫李志民。姓逄的时候,我叫逄敬舜。李志民这个名字,是组织给的。逄敬舜这个名字,是父母给的,参加革命工作之前,还有现在,用的都是这个名字。说起来,我这一辈子,年富力强的那些年,都叫李志民了。

我是孤儿,父母去世得早。现在看来,组织上选择我,也有这一层的考虑。孤儿好啊,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管理起来也方便。以后,我做了小组的负责人,选材时候,也比较注意这些问题。

1949年1月31日,北京——那时候还叫北平呢——和平解放了。政权是我们的,但社会依然动荡不安,敌伪宪特流氓恶霸,多如牛毛,潜伏下来的坏人不计其数,群众队伍的成分也比较复杂。谣言满天啊,物价飞涨,有人就公开说,共产党打得下江山,但坐不住江山。还有好多人,等着美国兵打回来呢。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为安定人心,为稳定市场,首长要视察王府井。

这就是时代背景。没有这个背景,就不会有我这份特殊的工作。

保卫工作难度大呀!王府井啊,当时就是人山人海,跟现在的沃尔玛、家乐福什么的差不多。你不能清场,把人都赶走吧?也不能拉上一个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怎么办,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由我们自己人组成一个安全圈。我们有一个比喻,就是像在大海里游泳,套着太平圈一样。当然不能全副武装了,至少不能全部都全副武装吧——那样的话,也太不自信了。

首长出行,一般人们看到的,是贴身的警卫,还有街头增派的警力。有点见识的,还能看出外围的便衣。但是,这都是表象。真正的保卫工作,是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进行的。

泛泛地说,我们算是便衣。但是,我们不是一般的便衣。根据首长视察的路线,我们装扮成各种各样的群众。所以喽,我们这些便衣,就得根据现场情况,扮演成商人、店员、路人,甚至叫花子、流浪汉什么的。

我的第一次任务,就是扮演一个报童。那些便衣,个个都是目光警惕、膀大腰圆,不管怎么化装,往那一戳,一看就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我们这些人呢,光从形体上看,就具有天然的隐蔽性。个头中不溜丢,不胖不瘦,长相吧不丑不俊,这么说吧,我们这些人,都属于你看了几眼也留不下什么印象的人。这些人里,最特殊的就是我了。我参加革命早,根红苗正,最大的特点是都二十三岁了,身体却像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小矬子个儿,单薄得像搓衣板,声音还带着童音哩……几经筛选,报童这个角色就理所应当地落到我头上了。

我当时也不愿意去啊,一门心思想南下,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咱不像那些老兵,准备解甲归田了——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年轻,想南下,想打仗,想立功。组织安排当便衣,满心不愿意呢。

我们提前几天就来到了王府井。调查嫌疑店铺、排查可疑人员,规划视察路线,清除安全死角。同时,还要学习报童的一言一行。我们在另一个地方——东四还是西单?物色了一个报童,身高和体形跟我差不多,花了半袋子小米,把他从里到外全扒下来了,包括那双露着脚趾头的破胶鞋。咱们的小米不能白花呵,除了买他的行头,还得买他的经验。一句话,让他教我卖报。行行有门道呵。光是吆喝,我就学了整整两天。当时,一方面觉得组织信任,任务重大嘛,另一方面,就是新奇和好玩。

我们都是临时抽调上来的,彼此之间素不相识。任务完成了,上级表扬了。经过这次考察,退回了一半,留下了一半。而留下的几个人里,就有我。可以说,我是这支队伍的元老呵。

没想到啊,这就是我以后的工作了,一干啊,就是二十八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上级给了我一个名字——李志民。

我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们的保密规格。我们没有代号——有代号还叫保密吗?我们对外挂牌,就是文工团。门口有传达室,有宣传栏,有办公楼,有小礼堂,有练功房,有食堂……我们团是一个牌子,两套人马。一套人马,就是我们。另一套人马,就是吹拉弹唱的,《白毛女》《红灯记》什么的。所以,一直到静月去世,她都以为我就是一名文艺战士呢。

我们是在大连认识的。大连当时叫旅大,有苏联驻军,最多的时候来了好几个元帅,将官更是一堆一堆的。那时中苏蜜月啊,活动也多。大连这个地方山东人多。我出生在山东,胶东话滚瓜烂熟,执行这个任务有优势。大连这个城市吧,是光复的,治安情况跟北京差不多。有一段时间——就是五三年和五四年,经常到大连执行任务,几乎住在这里了。

一九五四年夏天,在旅顺的一个联欢会上,认识了静月。静月穿着白色布拉吉,扎两条滑溜溜的长辫儿,模样和气质把苏军女兵和随军家属都盖下去啦……那么多的军官围着她呵——你不知道老毛子多能献殷勤,可她偏偏直冲我一个人笑。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呵。

我们好歹也是文工团的,跳舞也是我们的一项业务呵,什么舞不会?静月是学生出身,舞跳得好。我们俩一起跳舞,周围的老毛子都看呆了。这么说吧,我们几乎是表演了。我们联欢的地场,外面就是大海。我们跳着跳着,就转悠到阳台上了。那一夜的海面,和风细浪,月光在海面辉映出一道细碎的光柱,就像一条银色大道。那是槐树开花的季节,那个槐香啊,被海风吹来吹去,让人飘飘欲仙啊!当时,我就想,什么任务不任务的,不管啦,跟静月就去那条大道跳舞吧。

我们的工作流动性强,处个对象不容易。组织上也给我创造了不少条件。政审顺利通过——我们找对象是要政审的。我们是在旅顺办的喜事。静月父母健在,我找了媳妇,也找到了父母。岳父在旅顺做着小生意,算是小业主吧。两位老人身体也不太好。静月既要照顾父母,也给他们做个帮手。这在五十年代不算什么,但是,到了六十年代,中苏关系破裂了,问题就来了。岳父学会几句俄语——就是哈拉少、斯巴西巴什么的,就成了苏修特务。因为早就公私合营的小店铺,又成了反动资本家。两顶帽子扣下去,一直扣到死。

不用说,我这个孤儿有了家庭问题。这在我们这里,就是立场问题了。我当时面临一个选择:离婚,或者回家。当年,有的同志就因为相似的问题离婚了。这叫划清界限。阶级立场坚定呵!

这时候,静月怀了孩子。孩子有阶级吗?我不能让孩子没落地就没父亲呵。可是,我也不能回家啊。我回去了,也算划清界限了。只是,那不是跟苏修特务、反动资本家划清界限,而是跟革命队伍划清界限。所以啊,我既不能离婚,也不能回到旅顺。

我要是回到旅顺,我就完了。明摆着,这是逃兵。离婚了,她就完了,上有老下有小,孩子也成了狗崽子。不管怎么说,我这个特殊身份,对家庭是个保护。所以,我们这个家啊,只能这样分着。也许,只有这样分着,“文革”那些年,也能保护她,保护岳父岳母。门上钉着“光荣军属”的小红牌,就是保护伞啊。

我只有一个心思了,就是努力工作。我努力工作,就是想着掩护家人,或者叫戴罪立功吧。

有几次回到大连执行任务,真的是过家门不入啊!不是不想入,而是不敢入啊。得千方百计地表示自己积极,表面上还得划清界限。

人家是一年一次的探亲假,而我呢,为了表现积极,那就得牺牲啊。七六年之前,那个叫李志民的逄敬舜呵,平均三年半才回家一次。这么多年,只回家过了两次春节。这份工作,是越到春节越忙。忙也好,少想家。

我这一辈子啊,最亏欠的就是媳妇和儿子。岳父去世,明明可以回去,都不能啊。倒不是组织上不容许,而是自己不回。为什么?积极呗,立场呗。晚上,借口散步,偷偷地在街头烧两沓黄纸,念叨念叨。

每一次探亲,我都穿着四个兜的军装回家,我去邻居家串门,我去买菜买粮,我劈柴修窗,我给邻居的孩子吹口琴、拉胡琴。孩子生病,我联系了一台北京吉普,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用静月的话说,我一回家就张张罗罗,就嘚嘚瑟瑟。我啊,就想告诉周围邻居,俺们静月是有老公的,她老公是四个兜的干部。

就那么几天的探亲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过,都不舍得睡觉。哪一次还都提前一天回去。为什么?还用说为什么吗?

开始,可忌讳别人说咱是表演了。表演是演员的工作啊。我们怎么是表演呢?我们是执行任务。谁见过揣着上膛手枪表演的?但是,后来自己就明白了。在静月面前,不就是表演吗?

往来信件,都有组织审查。其实,就是不审查,我们的觉悟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所以,每回写信,也就是问候一下,报个平安吧。有一次我出国执行任务,时间长了,没有办法写信。组织上通情达理,代我写了信,内容跟以前的一模一样——这在我们这里是常事了。结果这封信捅娄子啦。为什么呢?我跟媳妇有个暗语,就是在信件末了的署名,逄敬舜三个字的后面,一竖一点,加个叹号。竖是画出来的,像瓜子一样,尖儿朝下,点就是画个圈。这是我们的暗号,意思就是……就是爱的意思。这显然不是正确的书写格式。组织上哪知道这个啊,结果啊,静月竟然坐了一宿的火车来北京了,凭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文工团。

我也不在国内啊。上面照顾我,从国外跟她通了电话。组织上出面,证实我这个人工作积极,作风正派。又安排专人,陪她逛了天安门,登了长城,吃了烤鸭,买了果脯,总算把这件事情安抚下去了。我呢,还没回国,就赶紧做了检讨,狠斗私字一闪念,交代了我们之间的暗语。

为这事儿,我还落了个内部通报批评。我工作这么多年,有两次被批评——另一次我一会儿再说。这时候,我已经是业务尖子了,每年的奖励,次次落不下我。

这些年下来,宿舍里一卷一卷的奖状。但是都不能往家拿——上面写着李志民的名字呵。于是我们就跟领导商量,商量什么呢?我们得让家里了解,我们的工作是优秀的、出色的。于是,领导就比照我们的得奖情况,按照正常单位的一般情况,给我们的本名发个奖了:逄敬舜获得一九五八年劳动模范、逄敬舜获得一九六一年先进个人、逄敬舜获得一九六五年优秀标兵、逄敬舜获得一九六五年学毛选先进个人……每一次探亲,奖状都是一卷一卷的,贴满了家里的两面大墙。

我这个人吧,组织上看得还是准的。每一回鉴定,都少不了一条——家庭观念重。你看,讲了这么长时间,都是围着家庭说的。还是讲讲我们的任务吧。

刚开始,我们执行任务,就是在北京。后来,很快,我们的任务就不局限在北京了。咱们国家这么大,全国二十三个省市自治区,除了台湾,哪没去过啊。有一次,一个月之内,去了上海六次。最长的一段时间,半年没回北京,一直在外面执行任务。除了国内,还去过朝鲜、越南、阿尔巴尼亚,最远的,还去过非洲的什么尼亚。

刚开始的几年,执行的任务还比较单一。后来在一座水库工地上发生的事儿,让我们的任务内容有了改变。

本来是一次寻常的任务。就是这么巧,首长竟然溜达到我们的同志身边,背着手,和蔼地问道,小鬼,吃饭啦?我们这个同志一下蒙了,站在那里不说话。首长拍拍他的肩膀,继续问,哪里人呐?这时候,这个同志已经紧张得一头汗水了。我们这位首长呵,又握过他的手,问道,生活得怎么样了?

这位同志说了一句,感谢毛主席。这一开口,还不是本地口音。这是浙江的水库工地呵。当时蒋匪帮叫嚷着反攻大陆呢。这位同志的表现,一下子就让首长的警卫给盯上了。按理说,我们跟警卫是有对接的,单位不同,但彼此熟悉。偏巧这名警卫是新来的,警惕性极高,当时就抓住我们的人的手腕子不放了。周围老百姓觉悟也高啊,当时就有人喊上了,抓特务啊。

这次事件,直接促使了我们开展任务大练兵。

我们的任务,很多首长是不知道的。毛主席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首长呢,是英雄里的英雄。你说,你置身于这些英雄中间,就得做到……怎么说呢,用一个曾给我们讲过课的苏联专家的话说,就像水融入水里。

咱们国家地缘辽阔,人口众多,五大北方方言,七大南方方言。北方有东北话、华北话、西北话、西南话、江淮话。南方有江浙话、江西话、湖南话、粤语、闽南话、闽北话、客家话。这都是书本上说的。实际上,情况复杂得多了。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俗。中国这么大,不要说一个省了,就是一个地区,一个市,口音都不一样。东南沿海一些地区,一个县就有几种不同的方言。我们人手少,每个人至少要掌握至少三四种方言。

那时候年轻,不怕累,也不知道累。摸过锄把子,摸过枪杆子,现在要摸笔杆子了,对我们确实是个考验呵。没有捷径,只有刻苦。我们对着录音机,一遍一遍地鹦鹉学舌。我们为每一位首长都建立了一个卡片,除了身高、籍贯和经历什么的之外,详细到性格、体征、饮食习惯,等等。刚开始那一会儿,就是从首长的口音入手的。

除了会说,还得会演,还得学会扮演各种角色。这个不仅需要勤奋,也需要点天分呢。我年纪最小,脑袋灵光,模仿力强,学什么东西都快,所以,很快我就成为业务骨干了。不夸张地说,我的专业能力是最强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红卫兵、华侨、插队知青……我行行精通,样样顺手。

我执行任务的最大特点,就是人物的跨度大。我能执行二十岁小伙子,也能胜任六七十岁的老大爷。说出来滑稽,有一次应急,我竟然装扮成一个女车工。也多亏了首长左眼是白内障,否则一定穿帮。

我为什么没有穿帮?一是演技好,二是我掌握首长左眼有毛病,就注意站到他的左边。我们这一行,就是要预案充足,准备详尽。

最不好扮演的,哦,最不好扮演的,就算是知识分子喽。他们有学问,性格内向,有点倔,也有点抻劲。我们执行任务,很注意平衡角色的共性与个性。比如扮演知识分子,基本上会戴上玳瑁眼镜,有时候还会在腿上缠上白胶布,指甲干净,说话的声音平稳,不带口音,多普通话。

如果第二天扮演——哦,我怎么说是扮演呢,应该说是执行任务嘛——执行知识分子的角色,那么前一天必须晚点休息,这样,第二天才会有萎靡不振的样子。眼睛也要红肿一点,尤其是鼻梁两侧必须压出一个红色痕迹。如果是老知识分子,这个红痕应该是紫色的……我们非常注意细节的落实。刷牙要干净,不吃大蒜、大葱、臭豆腐乳之类的刺激性食物。推镜子的动作,扶镜腿儿的姿势,站姿坐姿,说话腔调……嗨,这里面的注意事项太多了。这时候,我们已经有了专门资料库,给每一行业都建立了档案。

要有行业特点,可是行业特点又不能太明显。太明显,就招眼了。所以说,最关键的是,气质要像。也就是要神似。而想要达到神似,就得达到层次。而达到层次的唯一途径就是学习。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我这二十八年的一个巨大收获,就是我由小学文化,一直自学到大学本科。而且是四个本科——中文系、机械制造系和农业自动化系,还有一个,谁也猜不出是什么?是艺术系的表演专业。

又红又专,这就是我们的标准。政治学习和业务学习都是固定的。我们这个工作,还有个乐趣,就是经常接触到一些老艺术家。刘宝瑞、侯宝林啦郭全宝啦常宝霆……相声大师都是语言大师呵,这样的业务学习就跟过节一样了。尤其是他们在我们这里,批准他们放松点,批准他们说一些传统的、不太革命的段子。还有一些老艺术家,都是银幕上的明星啊,也经常到我们这里讲课。

当时也不叫讲课,叫汇报。向我们这些工农兵汇报。为什么呢?“文革”那些年,这些相声大师和老艺术家,基本上都打倒了。能到我们这里汇报,是对他们能力的肯定,至少说明还有改造价值嘛。再说了,我们的伙食标准,跟飞行员一个待遇。有一个大明星,银幕上下都是板板的,可有派头啦,到我们这里汇报,两顿下来——中午一顿晚上一顿,愣是撑成了急性肠胃炎。

四大电影厂,北影厂的艺术家擅长工农兵的戏,上影厂的艺术家擅长知识分子。我们能想到的角色,上级都能划拉来。现在想来,领导也是英明呵。每天学习,每天都有节目,想寂寞,没有空儿呵。

有了专业知识,还得看临场发挥。一次执行工人的角色,但首长却偏偏要提前下车。他就是想抽查一下。我把衣服一脱,撸胳膊挽袖子,简单地一化装,立马成为一个在田间插秧的本地老农,既满足了首长的愿望,也保护了他。过了两个小时,我再一次站在首长旁边时,已经是一个满身油污的钻井工人了。

我们也参与外事活动。外宾的活好干。为什么好干?老外哪懂得中国国情呵,说话不操心啊。有翻译在场,就帮着你过滤和把关。

工作这么多年,跟哪个首长没合过影呵,跟哪个首长没握过手呵。不吹牛,我们根据首长的手温、面色和步态,都能简单判断出他的身体状况了。合影的照片一律不许保留。但是,我们也有办法,想回忆自己的过去了,很简单,就去资料室吧。我们自己最清楚了,哪一张报纸上有我们的照片,哪一个人物是自己。

实话说,这一行干长了,都有点怕首长了。因为呵,有的首长专门喜欢问些刁钻的问题。有一回,一位首长——我就不说他的名字了吧,哪怕我稍微暗示一点,任何人都能猜得出来——支开了警卫参谋,把我拉到他的专车上。首长聪明啊,又支开了司机,唠家常一样问开了——家里几口人啊?孩子几岁啦?一个月几两油?够不够吃啊?有没有饿着呵?

这个时候,你就不能说套话啦。你得说点家常话啊。问题就是,说家常话,你也不能发挥。这是纪律。我们团有一个人,擅自向一位老首长反映老家聚家并屯的事情,结果第二天一早,床铺就空了。

遗憾的是,没有跟总理的合影呵。非但合影,这么多年,甚至没跟总理握过手。不仅是我,我们团的很多人都是这样。

我说过了,我们团是一个牌子,两套人马。演出团里有首席小提琴,有首席中提琴、首席二胡、首席长笛什么的。我们这里呢,也有这样的建制。首席工人,首席农民,首席知识分子,首席学生,首席渔民,首席牧民,首席干部,首席藏民……首席之下,还有第二首席第三首席和第四首席。我们分工非常之细。根据任务的轻重缓急和首长的级别高低,我们执行任务时,分别派出首席或第二首席领衔的不同组合。

没有红头文件,只有口头宣布。谁担任了首席,就是巨大的荣誉啊。首席要保住荣誉,其他同志要追赶首席。我们团里总是洋溢着比学赶帮、力争上游的气氛。首席的任期只有一年,每半年还有一次考核。一年之后,在首席之外的同志里竞争出一个优胜者,然后由这个优胜者与首席进行决赛。

先是理论考核,然后是实际测试。最精彩的是模拟现场,专门考查双方的应变能力。那场面就像现在的PK了。然后是专家打分,结合其他同志的无记名投票,决出新一任的首席。同时,也公布其他席位的排序。

如果首席连任了——这种情况是经常发生的,第二个任期则取消每半年的考核。如果有同志认为自己水平上来了,则随时可以提请进行PK。但此提请权,每人每年只有一次,且只限于首席之外的同志。但是,工作资力达到十年以上者,则享有向首席挑战的提请权,也是每年一次。

我们的工作环境就是这样,激烈,火爆。我们这一套制度,既参考了国外先进经验,又有我们自己的创造和发挥。不夸张地说,即便放在世界范围里考察,也是先进的。

时代在发展,我们也得进步。现在想起来,我们早就与时俱进了。不待上级发话,我们就争先恐后地填补空白啊。首席战犯,首席红卫兵,首席厨师,首席邮递员,首席环卫工人、首席走资派,首席狗崽子,首席反革命,首席贪污犯……在每一个首席的背后,都意味着你必须付出比别人更多的汗水和心血呵。

现在想来,这套体制真是绝啊!他鼓励每一个人冒尖,又让每个冒尖者压力重重。你想一想,哪一个首席不想保住自己的荣誉啊?哪一个人愿意涨上去的津贴再落回来?

在我们中间,有一个至高无上的荣誉。这个荣誉属于综合分数最高的人。这个荣誉就是——首席人民!

实话说,随着经验的积累,我是有实力问鼎这个荣誉的。我的身体早就长开了,标准个头,五官周正。只是我的家庭牵掣了我。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始终没有担任任何首席。但是,我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很长时间,我都是我们团若干项目的无冕首席。我经常担当的那些特殊任务,可以证明这一点。

剧团是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即便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我们也没有受到多少冲击,反而任务更重了。新形势,就有新任务。那一阵子,我执行过几次走资派的角色。那时候我才四十岁,扮演一个七十多岁的走资派。你看我头上这块疤,一摸溜滑。那是在一次批斗会上,小将要剃阴阳头。那哪是剃啊,就是薅住头发,用剃子挖呵、戳呵。哗一下,鲜血就粘住眼睛了。干我们这行,身体不能有外伤。有外伤容易露相呵。依照我的功夫,一下子能搁躺好几个。但是呵,想一想,这个走资派,老红军啊,抗战时打鬼子狠哪,曾经一把大砍刀一气儿劈过四个鬼子。我为他扛这一下,值呵。“文革”啊,乱呵,就是一个乱!保护的方式也变得千奇百怪。有一天,我们竟然装扮成一群小将,去“抓首长”。为什么叫“抓”呢?就是抢在真正的小将前面,把首长弄到手。平时这些令人尊重的首长呵,看到我们这些假小将,有愤怒抗议的,也有害怕哆嗦的,就像真犯了什么错误……看着难受。

要说最难忘的时刻。说这个就是吹捧自己了。一九七五年,经过长期的考验,我终于当上了首席人民。这是我们团的历史上最年轻的首席,而且,第一次,没有担任任何一项首席,直接担任首席人民!

担任首席人民的第二天,中午,我偷偷跑到邮局,给媳妇发了个电报。也没写什么,就是逄敬舜三个字,外加三个叹号——三个啊!唉,结果呢,当天晚上,组织就找我谈话了……又违反纪律啦。直到现在,一看到叹号,还是有点紧张呢。

担任首席人民,任务的级别就上去了。我的工作基本上都是跟着大首长啦。有些大首长,了解我们的工作性质。我们之间也不那么拘束,有时候还有点来往。现在看来,这些往来就是正常的人际交往。但是,转过一年,到了一九七六年,这就是天大的事情了。他为什么送你像章?她为什么送你钢笔?他又为什么送你猕猴桃?这谁说得清楚呢?

七六年之后,我被审查了两年,然后回到了大连。老来老去,五十二岁了,又成了逄敬舜。

只是,李志民的时候,我还有静月。而我回到了大连,静月已经去世了。你想一想呵,两年,一封信也没有,死活不知,担惊受怕的。

我主动要求回到旅顺。这里是我跟静月认识的地方啊。我把旅顺当作自己老家。

俩孩子都大了,跟我都不亲呵。你想一想,打小就不在身边,我在他们心目中就是一个符号。现在符号回来了,他们倒走了,一个在大连,一个在沈阳,也就过年过节回来看一眼……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你说,这就奇怪啦。我是李志民的时候,特想念逄敬舜。当逄敬舜的时候,却一点不想李志民。只是偶尔看看电视,看到新闻联播节目,还能想起有这么一段经历。听说剧团解散了,但是,我看新闻联播,有时候,还是觉得我们的剧团没散啊。没有证据,就是感觉。感觉告诉我,剧团没散。

我们的保密级别是最高级,终生不能泄露。回到地方,我也从来不跟组织伸手。但是这一回,我怀疑自己得的是癌症——喉癌。你说说看,我这个人一辈子守口如瓶,从没多说一句话,怎么会在这地方长癌呢?!现在,我的气管切开了,我不能说话了。我们的保密守则里有一句话,需要保密的,不仅不能跟任何人讲,甚至不能跟自己说。但是这一回,我得违反一次纪律了。我得说说自己的经历了,给天听听,给地听听,给大海听听,也给静月听听。

不知道这个坎儿能不能翻过去。翻过去了,攒上几个钱,一定去台湾看看。我走遍了祖国大好河山,就是没去过宝岛台湾。想看看日月潭、阿里山。这样,中国就看全乎了、看完整了。翻不过去,也不怕——去见静月!

想到死后跟静月在一起,一点不怕死,还高兴。我不知道我怎么这样能活。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寿,有什么意思呵。这些年,身体开始不好了。我就把静月的墓地迁了,迁到现在的这处墓园。这座墓地好呵,墓碑的前方,就是大海。我挑了静月喜欢的白色大理石做墓碑,把我的名字和静月的名字肩并肩地刻在一起。这样我就踏实啦。生前聚少离多,死后就挤在这个小墓穴里吧。

每个月,我都来这里几次。一个是,自己也锻炼锻炼身体——这里空气好哇,再一个,就是跟静月说说话。生前,亏人家的太多了。现在多说说,也算弥补一下吧。住院前一天——就是昨天,又来到墓地。天气暖和,照例跟她说了一会儿话。爬山累,说话也累,就靠在墓碑上迷糊过去了。睁眼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抬眼一看啊,心里一惊,不远处的大海,不就是一九五四年夏天的海面吗?一轮满月,倒映着一条银色大道,通天接地,就像我和静月之间那个暗语——一个倒立的巨大叹号!又是槐花开放的季节,漫山遍野的槐香,晚风甜丝丝的。我站起来,抬起胳膊,幻想着自己又一次搂着静月——那个穿着白色布拉吉、扎着两条长辫儿的姑娘。我心里知道,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希望自己回到一九五四年的旅顺,回到静月身边。如果人生从那里重新开始,我宁愿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工人、农民,老婆孩子热炕头,跟怀里这个姑娘,过一辈子。2011年正月 大连碧涟园

肾源

已经准备收杯了,这时,压垮骆驼的倒数第二根稻草出现了——来了一位敬酒的人。此人是商业银行的一个行长助理。行助从半开的门里看到了张大鹏,于是端着满满一杯啤酒,一口一个张总地进来了。

就在这时候,最后一根稻草及时出现了——裤兜里的手机发出了嘟嘟的短信提示音。手机几乎同时收到了两条短信。一条是新结识的女朋友姚瑶的提示:少喝酒多吃菜;一条是集团销售总监发来的喜讯:今天鹏程四季花城又签了两千平方米的公建,卖了六个跃层。

即便是对财富已经有了超然的心态,但是面对滚滚而来的金钱,他还是有一点心动和得意的。张大鹏是渤海宏鹏企业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虽然名下企业众多,但是集团真正的支柱产业还是房地产开发,而房地产开发也确实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和荣耀。尤其是去冬今春,市场火爆,房价急升,很多持币观望者纷纷出手,这时的张大鹏与其说是在收钱,还不如说是有人往他兜里塞钱,而且是找关系挖门子地往他已经鼓鼓囊囊的兜里塞钱哪!

成功是最好的下酒菜了,再说了,眼前又来了一位笑容可掬的行助。张大鹏心里涌动着幸福的波涛,但脸上却波澜不惊。他唤过服务员,又要了一瓶白酒,亲自给每个人均上,然后身先士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放下杯子,正想说几句助兴的话呢,这时候,他感到身体向侧后倒去。他赶紧伸出左手,想摁住或揽住点什么,结果却只抓住了桌布,于是满桌子的杯盏叮叮当当地滚落倾倒……这是张大鹏醒来后能回忆起来的最后场面了。

钟声如同一根井绳,把他从昏暗的井底慢慢地拽了出来。透过窗户,他看见外面一幢高楼楼顶的一座塔楼,塔楼临街的两面各有一个巨大的钟表,此刻报时的钟声正在悠然长鸣……这是去年落成的东北世贸中心啊。它的东边是香格里拉大饭店,西边是沃尔玛超市,对面是什么?是医大附属医院……这时候,他觉得自己被医大附属医院这几个字撞了一下——我怎么躺在医院里呢?

醒啦,醒啦。张总,张总。有人在低声呼唤。

张大鹏侧过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白大褂。白大褂上面有一个触目的红十字,红十字的上面有一行弧形的小红字。他凝视了片刻,看清了:渤海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接着,他看到白大褂上面的一张似乎熟悉的面孔。他认出来了,这是徐知微徐院长。徐院长的后面,站着几个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我怎么躺在这里?出什么事情了?”张大鹏暗自心惊。现在,他已经确认了,自己正躺在附属医院的住院楼里。

他曾经无数次地来这里探视病人。住在这里的病人,可不是一般的人。最近的一个是省委张书记——心肌炎;第二个是邱厅长的老爷子——骨折和前列腺;第三个是朱市长——因为跟新来的书记闹别扭而小病大养……每想到一个探望过的病人,张大鹏都要回忆一下病人的病症和自己准备的礼物。他眯缝着眼,一边把回忆推向记忆的深处,一边暗暗地检查着自己的思维能力。他甚至能回忆起张书记女儿的名字和女儿养的那条狗的名字——顺子。

这时候,张大鹏已经镇定了许多。他暗自握握拳头,抬抬胳膊,挪动挪动大腿,又蠕动蠕动腰腹……他知道自己还能顺利地支配自己的身体。“让他们回避一下。”张大鹏轻声说。

徐知微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医护人员便出去了。“徐院长,我这是怎么回事儿?”张大鹏马上问道,同时想从床上坐起来。“你先休息好。”徐知微伸手按住他的肩头,同时摁了一下床边的一个按钮。伴随着一阵细微的马达声,张大鹏身下的床头缓缓地抬升起来了。

这完全是对待病人的态度啊。张大鹏着急了,呼地一下坐直身子,急迫地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儿?”

徐知微拖过一把椅子,挨着他坐下,脸上是一副平和的笑容。他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病历。张大鹏赶忙接过来,展开,他看见了一行缭乱的字。他费力地辨认着,最后还是徐知微轻轻地读了出来:“终末期肾衰竭。”“什么是终末期肾衰竭?”“就是尿毒症。”“那……什么是尿毒症?”张大鹏预感到这不是一般的病症了。“等你休息一下,我再好好地跟你解释。”徐知微从他手里抽过病历,揣回口袋里,然后转移了话题,“昨晚正好我在班上,开始我都不敢认你了,这几年你可富态不少啊。”

张大鹏和徐知微都是市的政协委员,彼此认识,却不算熟悉。从徐知微的举止和神情里,张大鹏已经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不会是感冒发烧那么简单的疾病。他的脑海里迅速蹦出了肿瘤、癌症、脑出血甚至艾滋病之类的可怕名词。这一瞬间,一股寒意蛇一般滑进他的体内,张大鹏的心猛地缩紧了,他不由地抓住了徐知微的胳膊。“尿毒症是绝症吗?”这是他此时最关心的。“……”徐知微摇了摇头。

张大鹏的手并没有松开,用神情和目光继续追问着。“不是绝症。”徐知微说,接着又重复了一句,“不是绝症。”

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张大鹏长吁了一口气,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试探对方地说:“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就行啊。”“现在,还不至于嘛。”徐知微缓缓地回答道。

这时候,张大鹏已经打开了手机,不断地翻看未接电话和短信留言什么的,并且打出了两个电话,而且还跟其中的一个人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徐知微看着忙碌的张大鹏,略微提高了声音说:“我得把真实的病情告诉你了。从今天开始,你必须结束正常人的生活,全力以赴地治病!”

第二天上午,张大鹏在徐知微的陪同下,来到了北京会诊。事先,徐知微约请了几位全国最好的泌尿外科专家。专家们会诊的结果与渤海的完全一致。这是徐知微预料之中的结论,这个结论也打消了张大鹏最后一丝的侥幸。

虽然现状并不像张大鹏想象的那么凶险——毕竟他现在还没有生命危险,但是,病情也不像他期盼的那么乐观,因为迄今为止,尿毒症还没有完满的治疗方法。而且,就在最可行、最乐观的器官移植手术面前,又横亘着一座高山——张大鹏的血型是RH阴性血。

这时候,张大鹏还不清楚这种血型将给他带来怎样的艰难呢。

一般的尿毒症都有一个发病期,而且病症有着比较明显的特征。但是,张大鹏的病症遭遇到他强壮体质的顽强压制,所以病情一旦发作,就表现出山洪暴发和摧城拔寨的气势。

其实征兆还是有的。头昏脑涨、四肢乏力、眼皮发沉、小便的次数减少……现在看来,这些都是尿毒症的典型症状啊!只不过这些征兆在身体健康、自信乐观并且整天忙碌的张大鹏面前,就像细小的波浪拍打巍峨的堤坝,或是被他忽视了,或被他理解为劳累和睡眠不足了。

是的,张大鹏没有理由不自信。且不说他日渐隆起的钱包,就是他的身体魅力,也足以让他鹤立鸡群了。一米八的身材,方脸大眼,粗颈寸头,四十刚过,既存留了青年人的活力,又具备着中年人的持重,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的成功商人特有气派,更是给他平添了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最初经商时,他给自己制定的目标是赚上一千万。这在当年,已经是惊人的目标了。但是,自从张大鹏进入房地产行业之后,他在自己的人生目标后面又悄悄地加上了一个零。现在,梦想就要实现了,身体却要倒下了!

张大鹏是个计划性很强的人。他的手边总带着一本工作日记,里面简要地记录着每周的日程安排。他看了看计划中的下一周的工作计划——东北商业地产高峰论坛、《经济导报》记者采访、电视台《新楼市》栏目采访、辽沈地产“夜经济”研讨会、营销队伍表彰会……现在,所有的计划都要改变了。

因为,从今天开始,张大鹏的人生目标必须调整了。二

对于张大鹏来说,如果说尿毒症是一声枪响的话,那么他的RH阴性血型就几乎是一粒子弹了。

目前医学界对于尿毒症的治疗,不外乎透析和移植两种办法。两者之间,如果患者的身体状况和经济条件允许,移植无疑是上佳之选。移植的前提自然是血型匹配,而对于身上流动着RH阴性血液的张大鹏来说,尿毒症几乎就是一纸死缓判决了。人群中具有O型的RH阴性血的比率仅为万分之九,十分稀少。

尿毒症不是绝症,但是如果因为血型问题影响了移植,尿毒症不会说是马上要命,至少也会无限期地错失最佳治疗方法。这么说来,真正可怕的不是尿毒症,而是自己的血型了。张大鹏在突如其来的“子弹”面前,反倒清醒和镇定了。

集团业务还要正常运行,银行还有大量贷款,新项目还在运筹,更关键的是,治疗本身更需要一个平和的心境……这些,都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

保密,是张大鹏住院后处理的第一件事情。

好在他生病的消息,目前只局限在一个很小的圈子里。问题是,没有永远的秘密,尤其是像他这样的需要经常去医院透析的病人,保密显然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必须给张大鹏住院一个合理的解释。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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