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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9 23: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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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峻菁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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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伽罗

独孤伽罗试读:

输给仇恨

年轻时,读到《尼克松自传》里说:“切记,有人可能会恨你,但除非你也恨他们,否则他们是不会赢的。恨只能毁了自己。当你开始恨,你就输了。”感到十分不解。

善善恶恶、快意恩仇,那才是年轻人理解的人生和人性,所以读金庸、梁羽生,会有种畅意所如的痛快感,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这是孔子也认可的道德法则。难道受人憎恨陷害,还要沉寂地隐忍并忘却?不,那不是宽恕,是懦弱。

以践踏报复嫉恨,以伤害还击破坏,以感激回报恩德,以馈赠回应付出,有时候,甚至我们这种简单的社会行为方式已经超越了生活本身,让我们感觉到,这也是对公序良俗的守护、对普世价值的坚持,在执行天意,在推行纲常伦理。

正如基督山伯爵在充分准备多年、复仇前夕发出的宣言:“我已经借天主之手报答了恩人;现在复仇之神授我以他的权力,命我去惩罚仇人!”他认定自己执行着神之意志,以上帝之手在复仇,在告诉世人,至真至善至美永远闪耀于人性,谁试图以欺诈取胜、损人获利,必遭报应。

而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多,才明白了,为什么曾经也是性情中人的尼克松在暮年时会有此感悟。

基督山伯爵,他曾是那样一个健壮开朗、优秀出众、对爱情、对亲情、对友情充满期待的青年,年轻的唐太斯不会恨,只会爱,只看得见世上的美好与明亮。

可他却因为优秀与幸运,不自觉地成了众矢之的,被人陷害入狱十四年,夺妻之仇、杀父之恨,令他坠落在仇恨的深渊里爬不出来,他将自己的一生用于了复仇,却忘记了,生命对每个人都分配了额度,他的整个后半场人生,都在为自己前半场的失去而感伤悲悼,所以他的一生也就成了一场彻底的失去,石铸刀刻、永不铭灭的仇恨,将他铸成了复仇之神,只有仇人的死亡和失败能带给他快意。

其他任何得到,任何收获,都补偿不了他的痛苦、代谢不掉他的冤屈与仇恨,浸泡在仇恨里的心,再怎么张望,也只看得到黑暗,碰不见光明,学会了权谋,便放弃了自己原本坚持并相信过的真诚坦荡。

所以基督山伯爵失去了爱人也失去了爱情,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家庭,失去了相信也失去了本可以东山再起的人生,他在仇恨里坚持得太长久,终于把自己雕刻成了一尊手执法杖与长剑的命运之神,公开审判着义与不义。

他不但毁了仇人,还要毁掉仇人的亲人、爱人,毁掉仇人的财富、家庭、亲情与荣誉,他夺走了仇人们的一切,却不夺走他们的生命,要眼看着他们因痛苦、因不义之举的最终失败和招灾惹祸而羞惭悔恨、痛苦失意、万念俱灰。

他还原了古老的道德法则,将法律之光照不到的角落公示天下,正义昭昭,虽然来迟,终必不爽。

黑与白,爱与恨,陷害与报复,在基督山伯爵的复仇世界里,一切起初很简单。而人性从来不是这么简单,连他深爱的梅尔塞苔丝,最后也在心底建起了两座坟墓,一座是初恋唐太斯的,另一座属于她的丈夫、唐太斯的仇人费尔南。

基督山伯爵并没有任何道德污点,他的计谋与报复也是基于年轻时曾被惨痛地陷害,他的狡猾和狠毒,更是基于已经提前对仇人们进行了罪行认定。

所以他自认会像命运一样冷酷无情,他自认以毕生之力对不义者进行复仇,是在代上帝进行审判。而最终,基督山伯爵对人生只有这样的感受:“人的天性生来不适宜欢乐,只会紧紧地抱住痛苦。”

而独孤伽罗,也是这样一个女人,一个毕生轰轰烈烈致力于家国之恨、将自己沉浸于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的复仇女神。

独孤伽罗在杨坚夺位前夕,给犹豫不决的杨坚写去这样一封信:“骑兽之势,必不得下。”要身为顾命大臣的杨坚务必从自己女儿杨丽华手中夺取皇位,夺位之前,杨坚一举杀了北周太祖宇文泰剩下的五个儿子,后来更将宇文泰的孙子们也斩草除根,夺位之后,杨坚下诏追悼独孤伽罗的父亲、北周大司马独孤信,称他“风宇高旷,独秀生人,睿哲居宗,清猷映世。宏谟长策,道著于弼谐;纬义经仁,事深于拯济。方当宣风廊庙,亮采台阶,而世属艰危,功高弗赏。眷言令范,事切于心。”“功高弗赏”、“咸以凶终”,独孤伽罗的父亲独孤信,是一位外表潇洒不羁、内心坚执于信念道义的出众人物。从《北史》、《周书》的零章断篇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独孤信不但是北周太祖宇文泰的开国功臣,为北周立下不少开疆拓土的战功,而且,由于独孤信家世清贵、名声显隆,比宇文泰更受拥戴。如果不是宇文泰玩弄权术,像刘备一样以“兄弟之义”困住独孤信,单纯以兵力和声望而言,独孤信显然更有实力称帝。正因为他势力大、名位高,宇文泰与宇文护叔侄才对独孤信猜忌万分,最终架空他的兵权,逼其自杀。

人格高贵的独孤信,因坚信正直与信义,不但被宇文泰利用了一生,还被陷害而死,他的爱女独孤伽罗,从小就怀抱着复仇的决心,一步步走近皇位,最终在独孤信死后第十五个年头,她夺位成功、改朝换代、报仇雪恨,以天子的诏书来对宇文泰、对北周王朝进行了一场公开审判:不义者,必遭报应;欺诈者,终被鞭尸。

可是,独孤伽罗没有想到,跟随复仇而来的家族命运,会那么惨淡。

并不是复仇本身有错,复仇有时候甚至是一种自我成长、自我完成的极大内力,而是恨意会让人失败,败去时光,败去对美对光明对温暖的认知,败去曾经纯洁美好的形象,最终损毁了曾经正直高尚的人格。

如果敌人够强大,对他的报复,是超越与碾压式的胜利。

如果敌人太普通,对他的报复,是彻底忘却,没有什么事比与一个不配的对手较劲更能拉低个人水准了。

可是,不应该恨,一旦开始恨,输掉的就是自己的人生、自己心灵中的阳光、眼神里的温暖,输掉了自己的道德水准和人格形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优秀,本来就意味着承担辛劳与遭人嫉恨。懂得设防是一种智慧,轻信是一种不智,而仇恨是另一种不智,倘若用仇恨来报复自己轻信得到的痛苦,只是用一种不智来延续另一种不智。

怀抱信义,总会遭遇欺诈,善良会被利用。相信正直坦荡,总会碰到取巧者,成就被人窃取。欺世盗名者甚至短时间内会享尽荣耀、出尽风头,但即使如此,也要学会成长、学会宽恕,学会用自己的拼搏进取来碾碎欺诈者、取巧者的梦想,学会懂得这世界上的一切规则背后也另有一套阴暗的潜规则,学会在看过阴暗之后,还能相信光明。

看透世事不说破,这才叫境界。

所以,在一生为父复仇的最终,独孤伽罗表面赢得漂亮,她赢得了一个王朝,赢得了南北统一的大业,杀尽了所有宇文泰的血脉后代,快意恩仇、留名千古,最终却输掉了生命中的很多美好:夫妻情意、母子挚情、家庭和乐。

儿子的身上必然映证母亲的人格力量,而独孤伽罗又是如此强势的一个母亲,她终生复仇、玩弄权谋的背影,早已镌刻于英武出众的五个儿子眼中,以身垂范的结果,是这五个儿子无不深通权术、阴险狡诈、阳奉阴违、表里不一,为了皇嗣之位,五个儿子互相陷害攻击,最后全都下场凄凉,个个惨遭横死,甚至连累到她的孙子们也身世孤苦、被废被杀。

从杨坚和独孤伽罗给太子杨勇、秦王杨俊、蜀王杨秀这几个皇子下过的诏书里,我们可以读到很多的责备,很多大义凛然的质问,被称为“圣人可汗”的父亲、被称为“圣上”的母亲,他们后半生的谆谆告诫,却不能被五个儿子听取,那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没有达到他们向往的那个至高至圣、仁慈信义的境界。

史学家评论:“杨坚欺人孤儿寡妇而得天下。”当然,在独孤伽罗那里,她已经提前认定了宇文泰的罪孽,因此可以不择手段报复,因此可以以“骑兽难下”之势、不顾父女亲情、臣子忠义,以外戚身份篡夺权位。她在确定自己为父复仇的正义性前提下,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欺得坦荡、夺得率性。

而皇子们却只学到了她的隐忍、窥伺与权术,没有学到母亲心底的慈悲和对亲情、对正义的信仰,最终,独孤伽罗只言传身教了恨与欺诈,却没有展现出爱与忠诚信义。

朗达·拜恩在《爱的力量》中说过:“爱的力量没有对立面,生命中除了爱之外,没有其他力量,你在这世上看见的所有负面事物,都是缺乏爱的表现。”

即使是复仇,本质上展现与传递的也应该是爱,而不是恨,所以最终,基督山伯爵懂得了宽恕,懂得了放下,追随新的爱人去了无人知晓的远方,重新开始人生。

而独孤伽罗,她却怀着自己永不熄灭的怨念,寂寂而终,留下身后五子相攻、江山染血,放不过别人,有时也是放不过自己。

她在太年轻的时候就学会了恨,所以对恨的修习太深,对爱的练习太浅,并不曾懂得,教子的智慧,在于言爱;复仇的智慧,在于不恨;信义的智慧,在于有备。第一章长安秋阅武

西魏大统十四年(公元548年),长安。

大冢宰府的花园里,一阵笑语喧哗。

宇文泰携着年幼的儿女们,还有侄儿宇文护,登上自己府里新起的楼台,俯瞰此刻被他踩在脚底下的长安城还有关中大地。

楼阁建在府中高地上,下面堆土设台基,外观四檐四层,走进里面,才看出是木制的八层楼。

缓步拾阶,直上到最高一级,推阁而望,重檐之下铃铎接云,黑瓦朱栏,整座京城尽收眼底,连不远处正阳宫里的楼台林池,都一一在目。

宇文护早命人题好了楼阁上的牌匾楹联:

忆昔武川秋野,白马金羁少年游,关山远,西突北驰,誓斩楼兰平狼烟;

览今关中形胜,画戟雕弓战意酣,河洛近,东挥南克,志夺洛阳补金瓯。

宇文泰举目眺望着长安街景,品味着楹联中追往抚今的感慨,不禁有些怅然。

戎马生涯二十三年,自十八岁投身葛荣帐下,随大军直入中原,他就再没能重返阴山脚下的武川镇老家。

二十三年来,宇文泰从一个贫苦府兵之子,白手起家,到成为关中群雄之首,其中有多少悲欢苦乐、生离死别,唯有他自己心知。

半生苦战至今,四十一岁的宇文泰好不容易荡平了几路宿敌。

与他在北方对峙多年的东魏大丞相高欢,也在去年殒命。

十几年来,高欢与宇文泰五次倾国大战。本来占尽上风的高欢,数次出兵翦除宇文泰,不但没除掉宇文泰,反让宇文泰慢慢坐大,终成心腹之患。

玉璧之战前,高欢已被宇文泰逼迫无奈,只得屈膝讨好柔然,忍辱媾和,停妻再娶柔然公主,将待自己恩深义重的老妻娄夫人迁出府中,才免受宇文泰与柔然联手夹击逼迫之苦。

玉璧之战时,高欢亲携十多万大军,攻打并州刺史韦孝宽手下的孤城玉璧。

围城五十余日,断尽城外水道、以攻城车撞击城墙、以油幔火攻城门、城墙下掘了二十条地道,不惜死伤累累,崩开城墙数处,而韦孝宽却在城崩处树以大木栅,后设强弩与投石机,地道处火烧伏兵无数,击退东魏军队连攻,守住孤城。

玉璧城战事惨烈,双方伤亡惨重,尸积如山,尸臭恶不可闻,而高欢的东魏兵更因军中瘟疫爆发,折兵七万余人。

因战败愤恨而病重的高欢只得撤围而去,回洛阳后含恨而死。

此强敌一去,宇文泰知道,自己出关中、夺洛阳、灭东魏,不过是指顾之间的事情,而内乱频频的南梁,年迈的皇帝萧衍只知道在建康城里读经修真,耗尽国帑崇佛,不问政事战事,军中将士无人愿为他效命,更不是宇文泰的对手。

放眼世间,此际已无人能与长安城里蓝眼白肤多须的匈奴儿宇文泰争锋。这扫荡东南、一统九州天下的不世霸业,除了他,还有谁堪成就?

宇文护刻好的楼阁牌匾上,“大业楼”三个闪耀生辉的金字,完全合上了此情此景中宇文泰的心境。

宇文护是宇文泰的侄儿,只比他小六岁,是宇文泰大哥的儿子,从小跟着父亲在军中效力,十二岁时父亲战亡,成为孤儿,流落在东魏洛阳,后来他打听到宇文泰已盘踞关中,便想方设法投奔了长安城的叔父。

宇文护长相平平,身材矮胖,面相忠厚,看起来脾气温良却粗中有细,办事极为得力。

他对这个叔叔一向忠心耿耿,宇文泰的儿子们都在年幼,所以家中内政外务,都委托了宇文护打理。

得宇文泰倚重,宇文护这两年在军中一路受提拔重用,才三十五岁,已封了中山公、骠骑大将军,与宇文泰情同父子。“统万突,陀罗尼,祢罗突,毗贺突,你们四个都过来。”宇文泰心情大好,招呼着自己的几个儿子。

宇文泰膝下已有子女十几个,但除了长子宇文毓,其他都是幼儿,七子宇文招、八子宇文俭还在母亲怀抱中喝奶。

统万突是他的长子宇文毓,是他的发妻姚夫人所生,今年十四岁,新封为宁都郡公。宇文毓表面温文尔雅,风度极佳,很少与人争执,但内里心细如发,读书颇多,敏慧过人,也有武干,宇文泰觉得他心性气度颇有父风,平常也以世子相待,准备再过两年便放他出去当刺史,任一方重镇。

陀罗尼是宇文泰的三子宇文觉,今年六岁,宇文泰次子宇文震早夭,所以三子宇文觉的排序仅次于长子宇文毓。

虽然年纪尚幼,但由于宇文觉生母是原来的北魏冯翊公主,宇文泰平日也对此子宠爱万分,娇生惯养,栽培得这孩子心高气傲,性子急躁易怒,好在阖府里上下都肯奉承讨好他,所以看起来也还乖巧。

祢罗突是宇文泰的第四子宇文邕,今年五岁,毗贺突是第五子宇文宪,今年四岁,二人的生母分别是宇文泰的两个鲜卑妾室。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幼,但长得比常儿高大强壮,性格坚忍,活泼好动,也颇为聪明好学。

宇文泰每每望着自己的这群儿子,便不由得喜上眉梢。

不要说高欢这辈子打不过他,就算他俩的相持战不能在这辈子结束,高欢的儿子们也决不是宇文泰儿子们的对手。

高欢的儿子,不是狂躁易怒,便是心性狡诈嗜杀,虽有才干,却不能成大事。就像高欢一样,硬碰硬地两军对垒,宇文泰只能自认下风,可是他宇文泰最过人的并不是武勇,而是心术。

只是,宇文泰的这些孩儿实在太年幼了,比不了高欢的儿子高澄、高洋、高湛等人已经长大成人,能带兵打仗。

宇文泰疼爱地拥着自己的几个幼子,居高临下地指点着长安城内星罗棋布的宫室与府第。

这座汉高祖刘邦营建的都城,经过七百多年的风雨和战乱摧残,已变成一个灰败肮脏、到处是残垣断壁的破旧城池。

从前的皇家猎场上林苑,变成了野草离离、遍布荒坟的杂树林。旧日汉武帝训练水军的昆明池淤塞发臭,漂满了水草菰萍,水色如墨,连带着整座长安的臭水无处排放,在九街九衢间到处横流,无论晴明雨雪,京城的街道上总散发着一股恶臭味,令人作呕。

即使如此,宇文泰也不打算重修长安。

他在长安城住了十四年,从来都没有久居之念。

去年劲敌高欢一逝,其子高澄接位不久,东魏大将侯景便已据州叛乱,与高澄率兵相攻,更引来南梁萧衍出兵助侯景,混战一场,若不是宇文泰及时出手,东魏与南梁这场恶战还不知道会打成什么模样。

东魏南梁风雨飘摇,多年来战祸丛生,朝政黑暗,豪强们只知聚敛,宇文泰觉得,自己离开长安城入主洛阳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爹,你看那里,”娇小的宇文怡走到宇文泰身边,抓着父亲的衣襟,指着不远处的一间府第,“那里停了好多车马。”

宇文怡是四子宇文邕的同母妹妹,还在蹒跚学步的年龄,长得玉雪可爱。

宇文泰对她也很是疼爱,当下将女儿抱了起来,顺着她的指点,俯瞰着那座门前车马辐辏的大宅。

他认了出来,那是他武川老兄弟独孤信的府第。

这间大宅是宇文泰亲自为独孤信翻盖的,十一年前,独孤信因兵败逃往南梁三年,刚刚狼狈归来,见到宇文泰为他兴建的大宅早已在长安落成,妻子崔夫人带着几个女儿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那铁打的汉子也不禁当众潸然泪下、从此铭感于内。

独孤信住在长安的时间不多,他年近五十,在陇西前后驻守十几年,屡次求告宇文泰,要求返京,宇文泰却不肯答应。

今年,因为有人从东魏带来消息,称独孤信母亲费连夫人病故,独孤信遂不顾宇文泰之命,立意弃官回京守丧,闲居家中。

宇文泰无奈,只能由他自己做一回主,独孤信为宇文泰鞍前马后效力多年,论功勋,可谓是关中第一将,宇文泰对他向来尊重有加。

但今日看来,独孤信这门前停满了王公大臣才能乘坐的青盖、绿盖安车,拴满了骏马良骥,家中宾客如云,公侯将相无数,哪里还是在家赋闲守丧的凄凉情形?分明是在招揽宾朋、结党营私!

宇文泰浓密的双眉跳了一跳,还没说话,宇文护已低声道:“侄儿派人打听过了,独孤信今日在家为亡母设祭,朝中的八柱国,除了叔父,全数去了独孤府,秦州军的大小将领,有位分的也都去送了礼,独孤将军明知道今日叔父准备设宴庆贺‘大业楼’落成,却偏偏和叔父唱上了对台戏。”

宇文泰的心底也有不满,独孤信这两年是不是老糊涂了,仗着往日战功,越来越倚老卖老。

独孤信当年追随北魏孝武帝入关中时,抛妻弃子,老母也失陷在东魏,不知存亡,这次东魏来人的信口之言,又无第二人佐证,独孤信却信以为真,上表弃官守丧,不等朝廷旨意下来,便封印回了长安,又是居庐三年,又是为亡母设祭,恨不得让天下人看见他的哀情。

是,宇文泰知道自己这辈子欠他的。

当年自己不过是武川镇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卒,而独孤信却是领民酋长之子,论外表风仪,论家世资历,论骑射武艺,论众人归心,自己样样都不如独孤信。

可那又怎么样?如今宇文泰挟天子以令诸侯,号令关中群雄,君臣之分已定,而独孤信呢,还当他是旧日的武川镇兄弟,常以平辈礼相见,以兄弟论交,而自己还不得不对他客气恭敬……“叔父,”见宇文泰凝重,宇文护俯耳问道,“要不要侄儿带人到独孤府去问罪?他不尊叔父号令,擅自弃官归京,又假借丧事揽财、大量结交党羽,有擅权之罪、结党之实,叔父何不借机抓他入狱?”

侄儿还是太年青鲁莽了。宇文泰叹了口气,叫着他的小名道:“萨保,你赶紧命人备一份重重的吊礼,送到独孤将军府上,就说我身有小恙,不能到府祭奠费连老夫人,实感有愧。”

宇文护愕然道:“叔父身为当朝至尊,为何要对独孤信一再避让?”

宇文泰环视自己年幼的诸子,硬生生又忍下了一声叹息。

萨保哪里懂得自己的无奈?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从独孤信手里拿走的,自己今天的功名地位,泰半也是独孤信半生流离经营来的,宇文泰欠独孤信的实在太多,沉重到他已经无法负荷……

独孤信跪在母亲的画像前,泪眼中望出去,母亲费连夫人似乎从画像中复活了,正慈爱地对自己微笑着道:“如愿,过来,让娘好好看看,我的如愿还是那么英俊、那么帅气英朗、那么骁勇善战,果然不愧是世袭武川镇领民酋长家的世子,未曾辱没你爷爷、你爹爹在北州的百年英名。”

自己在洛阳城外,匹马单枪仓促追赶孝武帝元修的时候,没想到跟随元修远走长安,一去就是十四年,妻儿老母都遗落在了东魏,无人奉养。

幸得高欢还肯念当年同是六镇好友的旧情,没像对付贺拔胜那样,将独孤家灭门,只幽囚了他尚在襁褓中的儿子独孤罗,可费连夫人身为叛将之母,被逐居山中,俸禄全无,家徒四壁,实不知七旬老母是如何熬过这段贫寒窘迫岁月的……

独孤信越想越是觉得自己不孝,为了忠君,为了功名,竟然十几年来未奉养自己的老母,连累她孤苦病弱而死,到死都没再见到自己日夜惦念的儿子一面。

十四年来的冬天,每当自己拥炉赏雪、踏马灞河之际,老母却在北邙山冰冷的山居里冻饿交加、奄奄一息,当自己与诸兄弟在正阳宫放歌纵酒、尽情欢乐之时,老母却扶着拐杖,痴痴眺望冰封雪锁的山道,无望地等候儿子归来。

而自己不是没有机会重回老母膝下,十一年前,梁帝萧衍本打算遣送他回洛阳,是独孤信自己为了忠君,坚决拒绝了回洛阳孝亲的机会。而他回到长安城才发现,自己舍命追随的孝武帝元修,已被宇文泰毒杀。

望着手里那个东魏来客带来的小小锦囊,锦囊里仍留着独孤信当年的胎发和乳齿,多少个不眠的深夜,母亲就抚摸着儿子的这些旧物,凄凉地等候天亮……

独孤信忍不住伏地放声大哭,以头撞柱道:“娘,儿子不孝,不能侍奉娘、给娘养老送终,还害得娘成为叛将家属,在洛阳城里抬不起头来,死都闭不上眼睛!娘,你等如愿一步,如愿跟着你到地下,再去侍奉娘亲!”

柱国大将军、雍州刺史赵贵站在独孤信身后,听了独孤信的话,亦觉惨然,不禁眼中含泪,与众人一起按住了痛不欲生的独孤信。

遥想当年,诸兄弟起自偏僻的武川镇、怀朔镇时,天下动荡,到处兵连祸结,高欢、宇文泰、贺拔岳、独孤信等人正在年少,自恃武勇才干,跟着葛荣、尔朱荣挥兵入中原,一个个势欲吞虎、志在封侯。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果然一个个名震关中、河洛,出将入相,带甲一方,宇文泰与高欢更是分别成了西魏与东魏的大执政,可平心而论,谁也没有独孤信牺牲得多,谁也比不上独孤信的忠勇信义,谁也及不得独孤信的开疆拓土之功。

而这样的独孤信,不但没能当上一方诸侯,二十年来,还总是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让自己的生身母亲也跟着担惊受怕,最终贫寒交迫、含恨而终。

善良,仿佛是这位情义英雄的一条软肋,让他更容易受到利用和伤害。

赵贵不愿做另一个独孤信。

这些年来,独孤信在葛荣、尔朱荣帐下立功不少,更为宇文泰立下了汗马功劳。

当年独孤信与宇文泰同为贺拔胜的部将,而独孤信的位分较高。

贺拔岳被害后,本来朝廷指令独孤信去收编贺拔岳旧部,已在军中的宇文泰却提前一步下手收编,还哄骗独孤信,打发他前去洛阳禀报军情,自己则带了贺拔岳手下连夜驰往关中,与高欢从此正面为敌。

独孤信入关中之前,宇文泰所据的地盘,不过长安城一座空城,独孤信入关陇后,十年间身不离鞍,为宇文泰打下了荆州、秦州、陇西的数十州县,宇文泰才有了今天。

独孤信的一生,都是在为宇文泰做嫁衣。

门外一阵骚动,身穿官服的中山公宇文护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带了个手持御旨锦盒的小黄门官。

当着众人,黄门官展开圣旨,高声宣读:“诏下,柱国大将军、太子太保、大司马、河内郡公、秦州刺史独孤信,体国公忠,武略过人,情义始终,风宇高旷。威申南服,化洽西州。信著遐方,光照邻国。大司马尽忠国事,不能全孝,移孝作忠,感于朕怀。追赠父独孤库者为司空公,追封母费连氏为常山郡君。大司马平生战功累累,为国首勋。以攻克下溠之功,赠次子独孤善为魏宁县公;以孤守洛阳之功,赠三子独孤穆为文侯县侯;以荡平岷州之功,赠四子独孤藏为义宁县侯;各食邑一千户。以平定凉州之功,赠五子独孤顺封项城县伯;以远袭荆州之功,赠六子独孤陀为建忠县伯,食邑各五百户。平生百战,不能尽赏,聊尽寸意,愿诸卿效大司马之忠勇,戮力王事,荡平宇内,兴邦安民。钦此!”

堂上登时起了一阵轰动,连追赠亡父带加封诸子,宇文泰今天一口气赏了独孤家三个公爵、两个侯爵、两个伯爵共七个爵位,独孤家一眨眼便满门公侯,长安城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盛大隆重的祭礼。

独孤信的额头方才在柱上磕破,刚被手下用白布扎好,他红肿着眼睛,带着一群幼小的儿子跪下行礼,领了封爵和绶印。

而赵贵依旧在心里冷笑着,宇文泰这个匈奴种,十几年来,总拿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收买得独孤信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来得容易的功名,去的时候,也会一样容易。

在满堂宾客中,赵贵望见独立一隅的崔夫人,望见她脸上那同样含着淡淡嘲讽的微笑,便知道独孤家还有个明白人。

祭吊已毕,宾客散去,庭院中夜色深浓,稠得如一碗新研的墨汁。

白纱灯下,崔夫人携着自己的几个女儿,望着一身雪白孝服、风仪不减当年的夫君独孤信,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又甜蜜又辛酸的滋味。

她是赫赫有名的清河崔家的女儿,家中叔伯兄弟都是世家子弟,博学多识,胸藏万卷,可她却偏偏看上了一个六镇武夫出身的鲜卑男人。

十几年来,在她的眼中,天下男儿没一个及得上她夫君的勇略与肝胆。

年轻时,在葛荣帐下,独孤信面对数万大军,单骑搦战,在千军万马中生擒渔阳王袁肆周;孝武帝元修与高欢争战失利败走时,整座洛阳城只有独孤信追了出来,孤身护主,远投关中;在兵微将寡的宇文泰手下,独孤信不畏强敌,率八百人长途奔袭,欲为西魏夺取荆州,荆州大将田八能派了三千步骑到独孤信背后,自己开城门迎战,上万人马前后夹击独孤信的八百壮士,竟然被独孤信一举击溃,夺取荆州,平定了三荆;不久独孤信又带数百人平定秦州,十年生聚,建成一支铁骑十万、战无不胜的秦州军……

他不仅是三国赵云那样的孤胆英雄,也是关羽那样的忠义大将,更是吕蒙那样有勇有谋的统帅,还是周瑜那样有情有义、英姿出众的儒将。

只是,他从来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征服者。

所以他才用一生去成就了宇文泰,被宇文泰用“兄弟情义”困住了全部身心,不能尽孝,不能顾家,不能展开权谋,不能尽力功名,只能不断地为宇文泰出征,为宇文泰平定天下,为宇文泰攻克敌城,为宇文泰经营地盘。

年轻的郭夫人一脸抑制不住的喜悦。

她出身建康城的低微士族,是个小家碧玉,没见过多少大富贵,今天她所生的五个儿子全都受到封赠,郭夫人自觉面目生光,显得比平时更加气壮,笑吟吟地道:“大司马,别看今天我们独孤家这么风光,一口气赏了这么多封爵,可人家都说,是大司马的功劳太大,就算将来封几个王爵,宇文大人都报答不了大司马这些年的战功,要真是这样,妾身生的儿子将来一个个都能封王,给独孤家光宗耀祖,那才叫挣脸。”

崔夫人冷冷地道:“自古大恩如大仇,功高震主者必身危。对大司马来说,一天得了这么多恩赏,诏书里还说大司马平生百战,不能尽赏,聊尽寸意,妾身觉得,再不激流勇退,就难以明哲保身了。大司马,不如我们趁此守丧的机会,远走秦州,离开长安城,就算在乡下种菜养马,妾身也决不叫苦。”

郭夫人白了崔夫人一眼,虽然她嫁给独孤信比崔夫人晚,可独孤信从来没将她当侧室看待,看在儿子们的面上,在独孤府里另置一间独院,让她带着儿子们居住,平时也不强求她到崔夫人这里侍候。

这些年仗着儿子生得多,郭夫人已不太将崔夫人放在眼里,平时连“姐姐”都不愿多喊一声。

不过是多读了两本古书,多识得两个字,她还当自己是女诸葛亮、女张良了?

郭夫人冷笑一声道:“姐姐不叫苦,可伏陀他们呢?本来好端端的在长安城里当着大司马家的公子,一到十四岁就能任开府带兵,勋荣一时,可姐姐只顾着避风头怕死,要咱们家的孩儿全去乡下当村野鄙夫,独孤家是几百年的北州将族,就这么自甘下游,祖宗们在地下知道了,只怕也不会答应吧?”

听郭夫人口口声声地提及她生的儿子们,崔夫人不禁被碰到了痛处,她深爱自己的夫婿,但命运实在太捉弄人,这些年她为独孤信接连生了七个女儿,就是没生下一个能跟随父亲上阵作战、能承袭父亲封爵的儿子。

崔夫人生的七个女儿个个出色,相貌美、读书多、能干有见识,既有舅舅家的博学和高贵,又有独孤信的勇气与肝胆。

而郭夫人所生的几个儿子,却无一不平庸。

以如此平庸之才,小小年纪便居于高位,还要面对执政大臣宇文泰的猜忌和打压,这不是给自己招祸吗?

这个不断为独孤家生儿子的女人,实在愚蠢得惊人。

独孤信知道,崔夫人的主意非常明智,可他却无法接受。

不仅如此,刚才宇文护还屏开众人,秘密对他说,由于东魏高澄刚刚代父执政,立足不稳,好几个边将欲投西魏,东魏派大兵压境,防止叛乱,边情紧张,宇文泰欲夺情让独孤信出征,驻守边关。

赵贵说得对,善良是他的软肋,重情重义,也只是给他多添束缚,多置枷锁,让他这辈子在宇文泰的恳求声中不得安宁。“不要说了,”独孤信郁郁不乐地道,“伏陀他们年纪小,不要只惦记这种轻松得来的富贵功名,以后跟着姐姐们多读点书,咱们家的儿子,要是有女儿的一半,我也就不用担心了。”

郭夫人虽然护短,也知道自己的儿子表现愚钝,不如崔夫人的女儿们聪明能干,当下声调低了一半,道:“不过是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要我说,姐姐还是多操心操心她们的婚事,大小姐十四岁了,宇文家求了两次婚,姐姐都不肯答应,难道还真想嫁到宫里头当皇后不成?可就算是皇后,也没有宇文家的世子夫人势力大啊!”

崔夫人不欲多理会她,淡淡地道:“丽华的婚事,我自有分寸,虽然丽华与宇文毓的性情相近,可宇文家的兄弟太多,将来难免权争利夺,连累妻子也搅入是非,还是选一个差不多的人家才好。”

独孤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母亲一死,从此他在东魏再无牵挂,眼前儿女成行,七女六子,不可谓人丁不旺。遗憾的是,他的女儿一个比一个优秀,在长安城里为人称道,长女独孤丽华、四女独孤菩提、七女独孤伽罗,其明秀好学、勇略智计,若是男儿身,决不在自己之下。

而儿子们呢,不知道是郭夫人的遗传还是从小太过娇宠,不但及不上姐姐们上进,还一个个都纨绔气息十足,从来不知生计艰难,既不爱读书,也不爱习武,沉迷于玩乐,只要找个机会便玩得昏天黑地,连亲爹是谁都想不起来。

他年近五旬,眼前却无人可传承平生事业,胸中也未免有些酸楚。

天刚拂晓,六部府兵已在灞河南岸的郊野纵横成列。

天气已入秋,数万府兵的铁甲上凝着薄薄一层寒霜,在晨曦中熠熠闪耀,长矛如林,凝立不动,正等候八位柱国大将军前来阅兵。

又是三年一度的秋阅武,自宇文泰大统八年设府兵制以来,魏兵三年一阅,既比较了六部兵之间的强弱,让主帅们心中有数,也增进了府兵们好强夸勇之心,促得他们更积极地练兵布阵。

一片静寂中,忽有十六匹黑色健骑直驰入阵,马背上十六名骑兵高举着大旗,旗上分别绣着“柱国大将军宇文”、“太师”、“大冢宰”、“柱国大将军拓跋”、“太傅”、“大司徒”等官号名衔。

数万府兵高呼三声“威武”,大冢宰宇文泰与大司徒元欣(又名拓跋欣)并辔而入。

阅武之事,宇文泰并没禀报皇上元宝炬(又名拓跋宝炬)。

元宝炬是宇文泰弑杀孝武帝元修后另立的傀儡皇帝,本来在洛阳里还算条性格刚强的汉子,但登上帝位后,为了保命,平时在宇文泰面前表现得极其婉顺,耽于酒色,对宇文泰来说,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大司徒元欣的地位,也与元宝炬差不多。

他年纪大,性格粗忽,好鹰犬玩乐,但在元氏宗室里辈分较高,所以宇文泰也把他搬了出来,一个劲加官封爵,好粉饰太平、装点门面。

宇文泰设了八位柱国大将军,称为西魏的八柱国,意谓大魏国的朝纲皇权,不是由他宇文泰一个人把持,而是与几个老兄弟共同分享。

八柱国中,宇文泰总揆兵权,元欣是个摆设,剩下的六位柱国大将军,独孤信、赵贵、李弼、李虎、于谨、侯莫陈崇,才是真正带兵打仗的人,他们的手下,便以他们的姓氏为号,称为“独孤部”、“大野(李虎的鲜卑姓氏)部”、“侯莫陈部”,每位柱国大将军手下两个大将军,每个大将军手下两个开府,每个开府各领一军,共二十四军,合称“大魏府兵”。

其中独孤信由于旧部众多,战功最著,任当朝大司马,在六位带兵的柱国中兵权最大。这次阅武后,宇文泰即将对东魏开战,所以已下旨夺情,不让独孤信在家守丧,也跟着宇文泰出来阅兵了。

又是十六匹黑色健骑直驰而来,高举着“柱国大将军独孤”、“柱国大将军乙弗”、“大司徒”、“大宗伯”等十六面绣字大旗,旗帜在冷风中猎猎抖动展开,显示着独孤信与赵贵这二十多来南征北战得来的各色爵位与官职。

独孤信额头上的伤还没有好,他骑着一匹白马,马络头和马鞍上都饰着金丝珠玉,头上斜扎着包布,身上一套亮银铠甲,与赵贵并骑而入,数万府兵再次高呼三声“威武”,声震云霄。

独孤信是个身材高大、面庞白皙俊秀的鲜卑武将,虽然已年近半百,但他还保留着从年轻时起就讲究衣着的习惯,加之多年戎马生涯,身不离鞍,现在仍宽肩细腰,两臂健壮,若不是头盔下露出的花白鬓发,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光景。

独孤信举槊示意回礼,可府兵们却没有沉寂下来,独孤部的两名大将军杨忠和高宾竟当众下马,跪在路边哽咽道:“大司马多多保重,属下恭迎大司马重掌将印,重回军中!”

独孤部的府兵们举矛欢呼,庆贺声震耳欲聋:“恭迎大司马重回军中!”

不但独孤部,赵贵手下的乙弗部也有半数军士举矛欢呼,跟着“大野部”、“侯莫陈部”等四部也都欢呼起来,六部兵的庆贺声久久不能停息。

已经立马在阅武高台上的宇文泰,脸色一下子变了。

当年独孤信手下的秦州兵十几万,荆州旧部四五万,几乎拥兵二十多万,他忌惮独孤信势力太大,这才听了苏绰的话,将朝廷军制改革成府兵制,把独孤信的二十多万大军分成六营,分归六位柱国大将军率领,当时独孤信并无异议。

可今天听了这阵响彻云霄的欢呼声,宇文泰才知道,就算他将独孤信的手下全都分派到别人部下,这些荆州军、秦州兵,也只肯为独孤信一个人效命。

而自己别无他法,除了与独孤信结盟兄弟之外,还要再加上姻亲和各种拉拢,才能得独孤信为自己尽忠。

昨天他派宇文护第三次上独孤府为自己的长子宇文毓提亲,独孤信推却不过,才勉强答应将长女独孤丽华嫁给宇文毓。

皇上元宝炬,这十几年来在长安城里仰宇文泰鼻息,才能安然度日,而宇文泰觉得,自己十几年来,也要看着独孤信的脸色,才能坐稳关中大执政的宝座。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天下主呢?

见七位柱国大将军已经雁翼般散开在自己的两侧,宇文泰平定了心情,朗声道:“天助大魏,篡国逆贼高欢去年在玉璧城下战败身亡,如今贼子高澄意在窃国,我与诸位老兄弟不能眼见魏鼎被易、山河改色,高澄众叛亲离、境内战事连连,侯景据河南十三州叛乱,此天亡高家逆贼!愿诸将士为国用命,西出并州,翦除河洛贼寇,南渡长江,饮马石头城下,一统神州,建不世之功业!”

六部兵马齐呼:“大冢宰威武!”

宇文泰顿了一顿,又道:“今闻侯景作乱南梁,我欲乘间平定益州、襄阳,明日一早,便由大司马独孤信带兵出征益州,再拓我大魏疆土!”

六部兵马的欢呼声更响亮了:“大司马威武!”

宇文泰的脸色有些发青,他强自镇定,笑道:“功成之日,我当与各位老兄弟共掌天下,治国安邦!如违此誓,有如此雁!”

宇文泰说到这里,心中如沸,意气风发,见头顶有雁群飞过,从宇文护手中接过青铜雕花长弓,双手一开,硬弓被他绷成满月形状,宇文泰大步流星,引弓射雁,果然头雁被射中翅尖,悲唳两声,又带箭高飞。

宇文泰见自己竟未射落大雁,雁群又要飞远,不由得叹息一声,却见独孤信从他身后疾步而来,接过宇文泰手中青铜弓,双手开弓,极力引弦发箭,长箭流星般往云上疾飞而去,箭到处,不但头雁被射落,还连着旁边一只幼雁也被羽箭穿过,落在地下。

杨忠拍马过去,拣起落在地下的双雁,只见雕翎箭上串着一大一小两只灰雁,竟是传说中的“一箭双雕”,他双手托雁,在六部军马前跑马展示一圈,再快步登上阅武台,跪献于宇文泰面前。

宇文泰甚是震惊,大笑道:“独孤将军勇武不减当年,一箭双雕,好兆头!这是我们大魏将来要平定洛阳、建康两地的吉兆啊!大司马果然神射!”

他话声未落,阅武台下,“大司马神射!”、“大司马威武!”的欢呼已经此起彼伏,亢奋异常。

听在宇文泰耳中,一声声,一句句,都是那么刺耳。

天乎,天乎!既已生得宇文泰如此雄武英明,凭一杆长刀夺得关陇诸州,领袖群雄,为什么非要在他身边再配上独孤信这样一颗光辉夺目的明珠,时时刻刻衬得他黯淡无光、自惭形秽?

虽说这年头正如南朝名将周文育所说,读书无用,取富贵但凭手中大槊耳,崔夫人却不这么想,她生了七个女儿,还督促她们个个要读书明理、勤学上进。

崔夫人的嫁妆就是十架海内孤本,这些年来,经她搜罗整理,又重新在府中藏书百架,经史子集类的重要典籍,她给每个女儿都购置一套,命她们自幼诵读,连才四岁的七女儿独孤伽罗也不例外。

秋日的下午,崔夫人检查过女儿们的功课,侍女将高宾夫人带到她的厅中,高宾夫人饮了一口侍女端来的茶,笑道:“夫人,听说丽华已经受过宇文府的聘礼,腊月里就要出嫁了?我特地来瞅瞅,嫁妆备好了没有?”

这门婚事,崔夫人并不是太乐意。

虽说独孤丽华与宇文毓的婚事一定下来,郭夫人的气焰立刻收敛了许多,但崔夫人深知宇文泰对独孤信只有利用而无真情,所以很为女儿的将来担心。

倘若有一天宇文泰真的平定了天下,独孤丽华成了太子妃甚至是皇后,身为外戚的独孤家,势力就会更大了,这当真是宇文泰喜闻乐见的吗?

听得高宾夫人询问,她淡淡笑道:“今年到处战乱,建康城、洛阳城的好东西都送不进来,连长安城的铺面都关闭了许多,我就拿当年自己的嫁妆首饰胡乱配了两盒,又给她做了几身衣服,并没办什么嫁妆。”

高宾夫人道:“宇文毓那孩子,我曾在般若寺烧香时见过,端的好个相貌,高挑又斯文,刚封了宁都郡公,听说明年还要外派当刺史,大小姐这一嫁出去,就是公侯夫人,将来的王妃。不过,我听说,大冢宰这些年纳宠不断,生了不少年幼的儿子,对世子的生母姚夫人十分冷淡,就怕将来宠妾们仗势夺嫡,唉,这男人啊,一有了权势地位,没一个不喜新厌旧的,一旦妻子人老珠黄……”

话还没说完,高宾夫人突然想到独孤信这些年也移情于年轻的郭夫人,令崔夫人备受冷落,登时觉出自己失言,忙扭脸对自己的独生儿子高颎道:“昭玄,快找你的伽罗妹妹去,你说今天有礼物要送给她的。”

七岁的高颎拿着手中的一个木制玩具,高高兴兴地往后院跑去。

他父亲高宾本来是东魏的龙骧将军,曾以文武全才闻名,因才高遭嫉,受人排挤陷害,无奈逃到西魏。

宇文泰见高宾孤身来归,一直不肯重用高宾,幸得独孤信收留他到门下做家将多年,所以高颎从小在独孤信的大司马府中长大,对府中情形很是熟悉,与自幼相识、年纪相仿的独孤伽罗更是亲密。

崔夫人看出了高宾夫人心里转着的念头,苦笑道:“是啊,自古英雄美人,美人爱英雄,英雄更爱美人,可女人的美貌不过昙花一现,英雄的功业却能万古留名,年纪越老,越是位高权重,也难怪这么多美人甘心侍奉。”

高宾夫人看崔夫人脸色平静,忽想起坊间传闻,问道:“崔夫人,听说独孤将军已经拜求了大冢宰,要在大司马府特地设置左右二夫人,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你说什么?”崔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是清河崔家的长女,从小才华出众、孤高自许,当年的宫宴上,她对俊美出众的独孤信一见钟情,不顾父兄拦阻,下嫁比她年长十岁的独孤信,只是婚后多年未给独孤信生下儿子,心中多少含愧,才对独孤信从南梁带回来的郭夫人隐忍包容。

可那也不意味着她愿意跟别的女人分享大司马夫人的头衔。

郭夫人是南朝普通官吏家的女儿,由梁帝萧衍赐给独孤信为侧室,嫡庶早定。

这么多年来,崔夫人都是独孤信唯一的妻子,享有夫君的封赠与姓氏。

可独孤信居然敢背着她,偷偷要为郭夫人谋取夫人尊号,让郭夫人与崔夫人平起平坐,同为独孤信的正室!

这就是自己倾心信任、愿与之生死相许的夫君?

结缡十几载,大半时间她都在独守孤帏,为独孤信操持家事、生养女儿,这般全心全意的付出,到了最后,等来的却是彻底的背叛。

望着崔夫人冷峻的脸色,高宾夫人意识到自己再次失言了,唉,她怎么总比不上夫君那般智计多端、懂得分寸呢?

头脑简单的高宾夫人只得再次扬声唤道:“昭玄,送了妹妹礼物,就赶紧出来吧,你爹也该练兵回来了,我们快回家去等你爹。”

随着她的呼唤,独孤丽华从后面携着一男一女两个幼童走了出来。

独孤丽华是独孤信的长女,秀美端庄,神情中既有独孤信的温和,也有崔夫人的清高,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她身后的两个幼童,很是活泼漂亮。

男孩是高宾的独生子高颎,字昭玄,相貌清秀中带着英朗,酷似乃父高宾,虽然年纪还小,但身姿挺拔、肩背强壮,看得出已有习武根基。

女孩是崔夫人的小女儿独孤伽罗,崔夫人读经多年,平常也吃斋礼佛,沿用北朝亲贵们近年起名的风俗,给好几个女儿都起了带梵音的名字,四女儿叫独孤菩提,七女儿叫独孤伽罗。

伽罗,就是梵语所说的“香炉木”,带着沉香的馥郁、诵经的宁静、供佛的虔诚。

崔夫人诞下此女时,已近中年,心态平和宁静,望着怀中幼女那俏丽如仙童的温柔睡容,心生无限感动,这孩儿比几个姐姐都更漂亮,更像她的夫君、以俊美闻名北州的独孤信,也让她更为偏疼。

长大后,崔夫人发现,伽罗的性情也最像父亲,天赋异禀,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一点即通,因家世高贵而看淡钱财功名,心底却带着深深的慈悲。

伽罗看到路上的贫苦者、老弱者也会忍不住流泪施舍,对父亲、母亲更是十分依恋,自伽罗生下来,崔夫人与独孤信对她都有几分偏爱和器重,可伽罗却没有恃宠而骄,对待家中上下都十分礼敬,所以独孤家的兄姐仆役人等无不喜欢她。“昭玄哥,昭玄哥,”独孤伽罗一路奶声奶气地唤道,“明天你再来给我说故事好不好?刚才你说的三国赤壁大战,实在是太精彩了,可还没说一半,你就又要走了。”

高颎望了一眼自己的母亲,面有难色地道:“伽罗,明天我要去太学读书,太学十天才放一次假,放假了我再来看你,给你说故事,好不好?”

独孤伽罗牵着他的衣角不肯放,依恋地道:“那我也跟你去太学去听课,我们天天在一起上课,好吗?”

高颎摇了摇头,牵着她的手,笑道:“太学要到十二岁才能入学,我是跟着宁都郡公宇文毓伴读才能进去的,你啊,年龄还小,再说了,太学里也不收女学生啊。”

高宾夫人望着两个孩子,心里一阵喜悦,这两个孩儿年纪相仿,性情相投,从小就很亲密,照这样下去,没几年独孤大人就会主动开口跟高家提起婚事了。

高颎也是长安城出众的孩儿,如果将来此子能继承他父亲的才略相貌,像高宾那样文武双全,那沙场建功、朝堂献策、出将入相,都非难事,也不算辱没独孤家的七小姐。

独孤伽罗听了高颎的话,十分不悦,走近母亲崔夫人的身边,又抓着母亲的衣角道:“娘,昭玄哥不肯带我去太学读书,娘,为什么女孩儿就不能进太学?”

崔夫人没有回答她,独孤丽华和高宾夫人同时看到,崔夫人望着厅角处独孤信的一套常用盔甲,脸色暗沉,眼中含泪,神思恍惚,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第二章左右夫人

酒至半酣,宇文泰当着子侄们的面,掀开外袍,穿着一套左衽单臂的胡服,在“大业楼”第六层的酒厅里扬臂回环作舞,放歌唱道: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宇文护与宇文毓等人一边用刀击着案上的铜盘伴奏,一边轻声和唱着这首《敕勒歌》,低沉悠扬的歌声在“大业楼”里回荡着,似乎也带来了阴山脚下阵阵浩荡的风声。

独孤丽华听着自己新婚夫君饱含异域色彩的动人声音,不禁沉醉。

阴山下的武川镇、沃野镇一带,是宇文泰的老家,也是高欢的故乡。

独孤丽华听说,高欢从玉璧城败走后,归途上,韦孝宽仍然不肯放过他,派大军四处呐喊:“高丞相已被韦将军大弩射杀。”为稳定军心,奄奄一息的高欢在露天大营召众将宴饮,他听着大将斛律金唱着《敕勒歌》,一边跟着和唱,一边流泪。

而此时宇文泰的歌声中,独孤丽华只听见了一酬平生的欢快和睥睨天下的得意,甚至,还有即将衣锦还乡的期待。

酒酣耳热之际,楼顶突然传来女人激烈的哭叫和挣扎声,宇文泰停了下来,惊讶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宇文护忙离席而去,片刻后,他神情紧张地跑了下来,高叫道:“叔父,大事不好,公主要跳楼自尽!”

宇文泰登时酒醒了一半,他往楼外探出身子,果然看见冯翊公主拉扯着六岁的宇文觉,不顾周围侍女们的拉扯,正要把宇文觉往楼下推去。

宇文毓与宇文护忙冲上前去,冯翊公主却已将宇文觉推过了栏杆,宇文觉死死抱着栏杆上的柱子,哭得声嘶力竭。

冯翊公主硬生生掰开他的一只小手,满面是泪地呵斥道:“哭什么?再哭也没人会心疼你!别看你娘是大魏公主,你爹是当朝大执政,可你就是天生的贱命,注定了一生下来就只能当庶子!陀罗尼,你早死早投胎,下辈子投胎时睁大眼睛,别再找这么没良心的爹!”

宇文泰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楼,赔着笑脸道:“公主,公主,快别如此,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千万别伤了咱们的孩儿。”

冯翊公主柳眉倒竖,又是一使劲,掰开宇文觉的另一只手,单臂拎着宇文觉,自己也一条腿踏出栏外,冷笑道:“宇文黑獭,当年你娶我的时候,是怎么答应的?堂堂大魏冯翊公主,嫁了你这老奴,难道就是为了给你这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奴作妾?你甜言蜜语哄我嫁到宇文家,却一转身就害死我的皇兄,骗我为你生下陀罗尼,如今又沦为庶子!陀罗尼,你这么忍辱偷生地活着,还不如早点死了干净!”

宇文泰见情形凶险,吓得腿都软了,拦住身边的人道:“都别过去!公主,公主,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你肯回心转意,别伤了陀罗尼。”“你答应?你能答应什么?统万突都已经封了食邑三千户的宁都郡公,娶了大司马的女儿,以后就是你们宇文家的世子,我可怜的陀罗尼还能找到什么残渣剩饭?除了低声下气,跟着人家当奴才,还有什么出路!既然大魏皇家的血统尊严都被你这老奴视如无物,我们母子还活着干什么?不如早点死了清净!”冯翊公主越说越是生气,索性又往栏外翻去。

栏外的重重纱灯,照见这座百尺高楼外孤悬着的冯翊公主母子的身影,在春风中孤零零地飘荡着。

冯翊公主衣裙翻卷,状若凌风,只要她一放开手,母子二人就会坠落楼下,摔成肉泥。

独孤丽华终于冷眼看明白了,今天这出戏,就是唱给她看的。

难怪冯翊公主早不争嫡,晚不争嫡,等独孤丽华前脚嫁进宇文家,拜堂成亲,当了长子宇文毓的夫人,冯翊公主才突然发难,要带着宇文觉跳楼明志。

果不其然,冯翊公主一边滔滔不绝地责难着宇文泰,一边偷眼打量独孤丽华与宇文毓的神情,虽说是一出苦肉计,可冯翊公主竟泼出了性命不要,实在费足本钱。

独孤丽华偏偏不肯出言相应,宇文毓向前一步,刚要发声,独孤丽华伸出手去,在袖子下挽住宇文毓的手,轻柔而坚决地拉住了他。

楼上一片寂静,宇文泰仍然满额冷汗地安慰着冯翊公主,冯翊公主越说越是激动,话锋明着是说宇文泰,暗着却在逼迫站在宇文泰身旁的长子宇文毓。

冯翊公主嫁给宇文泰已经七年,她与宇文泰的发妻姚夫人年龄相差极大,又有公主的身份,平常独居一栋别院,很少过往,由于她哥哥孝武帝元修早年被宇文泰所杀,冯翊公主大势已去,平常从未争过名位,在家里十分低调收敛。

虽未经明文宣布,但大家早默认姚夫人所生的长子宇文毓才是宇文家的世子,六年来,冯翊公主从未提出过异议。

见宇文毓与独孤丽华都沉默地站在一旁,根本不肯出头应承名分之事,冯翊公主背上不禁涔涔汗出,这老贼胚、老杀才,她在心底暗自骂道,为了对付独孤信,连亲生儿子的命都不在乎。

楼下突然又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大群侍女、嬷嬷随着姚夫人走上楼来,姚夫人一眼望见冯翊公主拉着宇文觉站在檐外危在旦夕的情形,吓得腿都软了,忙走上前来,温言劝慰道:“公主,万勿如此!公主今日但有所请,妾身无不答应。妾身也知道,这些年来,实在委屈了公主,让公主在宇文家的名分不明不白,辱没了大魏皇室的名声,妾身先替大冢宰跟公主赔罪,还请公主宽心。”

姚夫人一边说,一边扶着旁边的侍女,慢慢跪了下来,泣道:“我虽然比公主早侍奉大冢宰几年,但出身寒微,在这大冢宰夫人的位置上坐得一点也不安心,公主才是大冢宰的正室嫡妻,能给宇文家光耀门楣,你放心,妾身绝不敢跟公主争长争短,将来大冢宰的名位,也都是陀罗尼的,我的统万突决不会跟亲弟弟争!统万突,你还不过来,难道想眼睁睁看着弟弟摔死?”

独孤丽华不禁震惊了。

这两个女人,对宇文泰竟是如此死心塌地,为了在独孤家人的面前做足苦情戏,一个不惜踏足百尺高楼之外,与幼子命悬一线;另一个,索性让出嫡妻身份,甘为妾室,还逼着心爱的儿子腾出众人公认的世子之位。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防止将来有朝一日宇文毓承袭父亲的职位,令独孤家成为当朝外戚,势力更大,威胁宇文家的皇位。

倘若在独孤丽华出嫁前,更换宇文毓的世子身份,就算独孤信答应,崔夫人也有理由一口回绝宇文家的婚事。

可宇文泰偏偏在独孤丽华已为人妇之后,才突然发难,要将世子换成公主所生的宇文觉,就是为了既与独孤家联姻,又不让独孤家借势。

这条老狐狸,老谋深算,玩弄权谋,处处算计父亲,却又要倚仗父亲的将才和在军中的威望!

好,我倒要看看,就算你用两个夫人的危情和亲情胁迫了我独孤丽华,又如何在朝堂上过得了我爹那一关?朝上诸臣,大半都与我爹倾心相交,会帮着我爹说话,制止你这逆伦又阴险的用心。

想到这里,独孤丽华只得与宇文毓在姚夫人身后款款跪了下来,恳求道:“公主,世子之位、正室之分,本来该是陀罗尼和公主应得之物,还请公主念着大冢宰对陀罗尼一片挚爱深情,暂熄怒气,再定位分。”

直到此时,冯翊公主才发现,自己戏演得太过,紧抓着栏杆的右手已酸痛麻木得不像自己的手了。

还不快拉我上去!她恼火地瞪了宇文泰一眼,这弑主专权的老奴,除了要利用自己来要挟独孤丽华时,哪还曾把所谓的大魏公主放在眼里?

不出独孤丽华所料,满朝文武听着宇文泰要重立世子的奏议,竟都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傻子也看得出宇文泰的居心,他前脚为长子宇文毓娶了独孤信的女儿,后脚就要把宇文毓眨为庶子,还不是为了对独孤信又打又拉,既不能让独孤信青云直上、安享尊荣,又不想一下子失去这个最得力的武川老兄弟。

赵贵心底的寒意又深了一层。

宇文泰早就不是当年的宇文泰了,他对诸位老兄弟,首先是戒备防范,然后是利用制衡,少年时结下的旧交情已浅淡如水,甚至荡然无存了。

见众臣无人响应,宇文泰稍觉难堪,望了宇文护一眼。

宇文护忙上前奏道:“大冢宰,这是我们宇文家的家事,依我看,不必上朝由群臣公议,还是回府商量罢。”“不!”宇文泰一脸忠君护国、持身秉正的浩然之气,“我宇文泰不仅是宇文家的族长,更是大魏国的大冢宰,执政天下,号令三军,我的家事,就是国事,宇文家立的世子,一定要经朝议!”

宇文护急道:“可宁都郡公宇文毓已经心甘情愿让出世子之位给宇文觉,姚夫人也答应让出正室之位给冯翊公主,以示对拓跋皇室的尊重,既然宇文毓身为长子、姚夫人身为发妻都无异议,其他人当然更不会有意见。”

宇文泰摇头道:“那天情势紧急,受公主以自尽胁迫,姚夫人和统万突才不得不答应让出正室和世子之位,可我身为一家之主,怎能偏私相护,委屈了结发老妻和统万突?到底是存是废,还请诸位大臣给我下一个公论。”

他们叔侄在朝廷上一唱一和,虽然说得热闹,赵贵、李虎、元欣等人偏偏不肯上当,只眼观鼻、鼻观口,待在一旁冷眼相看。

宇文泰心意早定,不过是要大家帮他在朝上敲钉转脚,坐实宇文觉立为世子一事,逼独孤信喝下这杯苦酒罢了。

独孤信也站在一旁,沉默不语,虽然心慈重情,独孤信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宇文泰对自己处处防备。

八柱国中的于谨,出班奏道:“大冢宰,立世子唯贤,更何况宇文觉还是当朝公主所出,名正言顺,大冢宰为何一再犹豫,是否有所顾忌?”

赵贵不禁一愣,于谨老儿什么时候起开始给宇文泰卖命了?八柱国中,于谨与众不同,是一条仅次于宇文泰的老狐狸,城府深不可测,极少当众流露心意,可今天竟公然与独孤信作对,看来今天的这场逼宫戏,早有预谋。

果然,宇文泰在殿上当众双泪长流,望着独孤信道:“我确有此心,宇文觉是公主所生,身具大魏皇室血统,是拓跋皇家的外孙,聪明贤能,我若委屈他为庶子,对不起先帝。可宇文毓呢,是我的长子,多年来,大家早认定他是我们宇文家的世子,今年又成了大司马的女婿,我若委屈他为庶子,还恐大司马见疑,情有两难,实在令我心中忐忑!”

他话音未落,独孤信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眼前一把长刀挥过,凭空从独孤信脸旁挥过,削去了他的一缕鬓发。

独孤信急闪之时,却见是尚书左仆射李远拔刀出鞘,在一旁对他怒目相向。

李远是独孤信旧日手下,独孤信怒道:“李远,你想做什么?”

李远环视众人,对宇文泰大声道:“主公,自古以来,世子立嫡不立长,略阳公宇文觉为公主所生嫡子,宁都公宇文毓虽系长子,却为庶出,主公若怕大司马会为女婿争位,臣请先斩独孤信以正名。”

说完这番话,他再次挥动长刀,直奔独孤信而来。

宇文泰忙起身拉住李远,含笑劝解:“李仆射,何至于此!”

事起突然,独孤信本来也没有为宇文毓争世子位的打算,此时被宇文泰、于谨、李远拿话逼住,只得笑道:“李仆射当我独孤信是什么人?怎么会为了一己私利,误了国家大事?大冢宰也说了,宇文家的家事,也就是国事,世子之立,关系到朝政民生,独孤信绝不会没这个胸襟,非要替自己的女婿出头。”

他还是跟当年一样慷慨,宇文泰心中一阵暗喜,握住独孤信的双臂,热泪长流,说不清是惭愧,还是感动。

赵贵在心下冷笑一声,此等小圈套,只好糊弄独孤信这种傻子。

当年宇文泰从独孤信手中抢走贺拔岳的部下,也是使的“兄弟情深”这一招,而且是赵贵在背后给他出的主意,凭着这主意,赵贵受宇文泰另眼相看,安享了好多年富贵,此刻看着独孤信一副老实巴交、有当就上的君子模样,心中稍觉有愧。

见独孤信自己一口答应,当下群臣更无异议,宇文泰命人即时草诏,立略阳公宇文觉为世子。

众人下殿之后,李远在殿前急步追上独孤信,当着众人,重重叩了三个头,额头都磕出了红包,泣道:“大司马,属下该死,请重治属下不敬之罪!”

独孤信见他如此谦卑,反倒不好意思,双手扶起李远,笑道:“李仆射也是一片公心,老夫心里明白。”

李远泣道:“属下曾是大司马旧部,如此以下犯上,实在是公事为先、临大事不得不然,宇文家立世子,关系到国家体统,属下一时情急,冒犯大司马,虽然大司马不追究,可属下还是愧对大司马,愿以死明志!”

他反转长刀,又向自己脖子上抹去,于谨与独孤信等人只得拉住他,劝慰良久,李远才再三赔罪而去。“宇文泰的戏,越演越炉火纯青了。”赵贵与独孤信并肩走出宣室殿的前院,赵贵感慨地道。

独孤信瞥了他一眼,赵贵最近总是这样阴阳怪气,在背后讥嘲宇文泰。

八柱国中,除了元欣外,战功最少的就是这个赵贵,他年纪大、资格老,可才干平平,政绩战功都无,之所以能和独孤信等人比肩,就是因为当年拥立宇文泰有首功,对于赵贵,宇文泰可谓恩深义重,而赵贵仗着资历老,多年来需索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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