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30 06:18:04

点击下载

作者:王若虚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在逃

在逃试读:

马 贼

我是个大学生,一个负责任的大学生。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所在的这座学校住着一万两千六百八十二个学生,而停在学校各个角落的自行车,却有一万五千五百多辆。

好,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那多出来的两千九百多辆自行车该怎么办?

问题的答案是:有我。1

你不必费心思去打听我叫什么名字,我可以自己告诉你,我叫骆必达,信不信由你。

但我不会告诉你我现在几年级,哪个学院哪个系哪个专业,住哪栋楼的几零几,或者长得怎么样,因为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是个马贼。

马贼是个极富古典主义色彩的称谓,当然,你也可以按惯例叫我偷车贼,只要别被我听到。

前面你已经知道,我们学校人口繁茂,加上占地面积实在太大,学生上课下课吃饭洗澡无一不用自行车代步,个别抱着走路能减肥的信仰的胖子和一小部分有条件骑助动车的除外。每天早上这些自行车骑士们赶着上课的景象准能让你想到一部电影——《指环王3》。

但是面对早晨这千军万马般的场面,我的内心一点波澜壮阔的反应都没有,我唯一考虑的就是,这些人毕业后会把车子带走么?

答案是:十个人里面有三个不会。

而我专门偷这些被人遗弃的车子,然后把他们低价转手掉。反正是没人要的车子,我偷起它们时问心无愧,所谓“盗亦有道,有道则行天下”,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至于怎么判别哪些车属于没人要,说起来简单得有些令人发指。我每天骑着自己的三斯仿山地车慢悠悠地经过校园里那些地处幽静的自行车停放地时,都会看似漫不经心地瞟上几眼——就这几眼,却像牧民检阅自己放养的马一样,能认出哪辆车在哪里停了第几天,有没有移动过位置。一般超过一礼拜没动过位子,就说明是被人扔在那里,只等着我去拿了。

我背英语单词的超强记忆力在这里被派上用场。

迄今为止我已经拿下不止三十辆车,却从来没有见过学校方面有任何举动,说明我偷的全是弃车。当然,也有可能其中会有一两辆出现失误,但是我拿的这三十多辆车里没有一辆不是样式陈旧布满灰尘的,就算是有失主,也不会当回事,更不会报案。唯一对这点颇有微词的倒是收我车的那个外地人。我立场坚定,从来不对新车和有主人的车子下手,即使是那次在女生食堂边上发现一辆人家粗心大意忘了上锁的、九成新的捷安特女车,也没有顺手牵羊。

我不是好人,但我有我的原则,马贼的原则。2

大学的两年里,我只看到过一个同行。

那天上午我骑着自己的三斯和另一个骑车的男生在报告厅大楼西面的马路上撞在了一起,似乎我们两个都在走神。好在人和车都没什么事,那个男生很客气地讲了句不好意思,我也讲了句对不起,就各自走了。整个过程大概不到二十秒钟,但我记住了他骑的那辆银白色捷安特跑车,市价大约一千多,是辆好车。

无巧不成书,当天夜里,我推着一辆满是灰尘肮里肮脏又瘪着轮胎的永久城市车到学校北门外的自行车摊打气时,发现他也在摊头给一辆和我手里的车差不多气质的杂牌女车后轮打气。

我相信我们眼光相撞的那五秒钟里脑筋都转得飞快,然后心照不宣地笑笑,像两个偶遇的老熟人,点点头,互相打量了一眼对方手里的车子。能想到做马贼这种勾当的人都不是笨蛋。一万两千六百八十二个学生里只出了我们这两个马贼,又会在相同的时间段选择相同特征的车子下手,又到相同的校外修车摊打气来掩人耳目,不能不说是心有灵犀,不由得有些惺惺相惜。

他打完气,把气嘴递给我,又拿出一枚五角的硬币扔进摊主那个补胎用的清水盆子里,跟老板指指我,讲了句一起的,便不再多说一句话,也不再看我一眼,独自骑上车往学校西门方向走了。

和他相反,我习惯把我拿来的车停到东门附近,用自己带来的环形锁锁好,然后按惯例,在每个礼拜三晚上八点半再到那里跟收车的人见面。那个收车人是我在附近的自行车交易市场结识的,年轻人,话不多,出价也不高,但我从不计较。

我打完气,也没有想过要去追他。

也许马贼就像豹子,习惯了独自行动,也没有互相加深了解的必要,因为那样反而会更危险,毕竟这是见不得光的事情。

但反过来想想,学校没有我们,就像草原上没有了食腐的秃鹫,大地上没有了清粪的黑甲虫,这些自行车的尸体只能在各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慢慢变为一堆废铜烂铁。人们制造了它们,使用了它们,最后丢弃它们,不能不说是另一种形式的犯罪。

听上去有点像狡辩?也许吧。3

马贼的世界是孤独的,加上我本来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即使我是一个大学生,还有三个室友。不过我的室友们并不孤独,各有各的女友,分别叫魔兽、魔兽世界和街头篮球。这三位成天把他们搞得五迷三道,乐不思蜀,一律过着白天睡觉、晚上泡网吧的生活。

所以比起那些不孤独的人,我有更自由的空间。这对马贼来讲未必是件坏事。

我在这所学校唯一比较谈得来的朋友叫陈镇,和我一届,是学机械自动化的,可惜直到现在连最简单的,复位自行车脱位的链条都做不到。

陈镇不知道我是马贼。也许他这辈子接触到的最大罪恶只是买到质量不好的盗版影碟。

我和陈镇的相识纯属偶然,只因为当初我俩在学校的大一新生QQ群里叫同一个名字。由于学的专业不一样,直到大学第二年我们才有机会上同一门课——社会学概论,是全校的公共基础课。

在那堂课上我第二次看见简若宁。

简若宁,真名不叫简若宁,这只是我随便给她起的称呼,因为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只是觉得“简若宁”这个名字很好听,很配她的气质和脸形。有时候我反倒不想知道她的真名,生怕万一名字和气质相去十万八千里会破碎我大学里唯一的美好梦幻。

是的,谁说马贼不可以有喜欢的人。

我第一次看见简若宁是在大一的十二月。那天晚上对我意义非凡——那天晚上我开启了自己的马贼生涯。在那之前,我暗中仔细观察了足有一个月,做了可行性分析,又精心策划了一礼拜,祷告上帝十六次,拜佛二十三次,最后用最简易的丁字刀在三秒钟里弄坏了那辆五成新的城市车的锁芯。

办完事回来后,我发现整个后背都湿透了,黏住了一层衬衫。也就在路过图书馆后面那片大草坪回寝室的时候,我看见了独自蹲在草坪边上的简若宁。她正拿着鱼片干在喂猫,随着猫咪心满意足的喵喵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那片草地常有野猫出没,我之前之后也看过无数滥发慈悲心肠的女生拿着零食去喂它们,唯独简若宁的脸和声音被我死死记在了脑海里,忘也忘不掉。

我说过,我记忆力很好。

然而,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直到九个月后的社会学概论课上。

我们学校实在太大,人也实在太多。

陈镇不懂得含蓄,上课的时候指着坐在第一排的简若宁的背影道,你看,美女!

不知为什么我偏要装作不在乎,撇撇嘴,讲,看多了,不稀奇的。4

我的大学生活里,称得上在生命中留下痕迹的只有三个人:陈镇,简若宁,还有那个同行。可惜,这三个人里面有两个的名字我不知道,这也许就是马贼的代价。

他们三个唯一一次同时出现,是那年的圣诞节。

原本以为大学的第二个圣诞节会和上次一样无趣,我甚至准备再到校园各处去遛遛,看能不能再拿辆车什么的,陈镇忽然打电话给我,问我去不去学生会在艺术中心舞厅办的圣诞晚会,从进大学我还没参加过任何大规模的娱乐活动。那天却鬼使神差了一下,讲,我去。

说是晚会,其实就是个比较大的派对,做做游戏,再歌舞助兴什么的。我和陈镇去趟厕所,回来就看见简若宁坐在舞池中央的高脚凳上拿着话筒在唱侯湘婷的《暧昧》。那个看着猫咪吃鱼干而轻笑的悦耳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心中延续和你的情感有一种暧昧的美满忘记了思念的负担听不见你们相爱近况我自私延续心中的期盼有一种暧昧的晴朗站在这城市某一端寂寞和爱像浮云聚又散

当众人静静沉醉于歌声时,我暗自埋怨自己的膀胱不争气,再度错失知道她名字的机会。

上一次是社会学概论课间,本想趁她去厕所的空当路过她的桌子看一眼她的课本,未曾想那课本被她同学的一本杂志给盖住了,功亏一篑。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平时骑一辆粉红色的捷安特女车上下课。

陈镇从洗手间回来,看着简若宁惊呼:社概课的美女!要是认识她就好了。

我讲那是不可能的:一是因为凭我对陈镇的了解,他虽然为人老实性格好,但向来有色无胆;二是因为简若宁一曲刚尽,就有一个帅气的男生捧着鲜花上去献给她,然后搂着她走下台。

估计当时场内至少有好几个“陈镇”在唉声叹气。

我将目光故意从简若宁身上搬开,就看见了自己的那个同行。他显然也看到了我,或许早就看到了。他颇有意味地冲我笑笑,起身带着一个女生离开座位,朝艺术中心的门口走去。

我忽然感到好奇,便找了个借口离开陈镇,跟着他们来到外面。艺术中心的门口停着两排自行车,都是来玩的学生的。他像没看见我似的,径自走向其中一辆。

那不是他以前骑的跑车,而是价格便宜许多的城市车。但他开锁的时候我看得分明,不是丁字刀,而是正宗的自行车钥匙——看来他换车了。

至于他换车的理由,看看坐在他车后座上那个妆画得有点夸张,衣着价格显然不菲的女友,我还是猜出来几分的。

男生对着站在台阶上的我又微微点了下头,脚一使劲,车子便消失在黑暗之中了。5

同样是马贼,他做这个的理由看来和我不一样。他是为钱和女朋友,我为了什么呢?

我找不到答案,也许只是为了好玩。

我是个喜欢车子的人,我的三斯仿山地车陪了我五年半,比我所知道的所有情侣待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得多。

我想我偷车的唯一比较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看着那些车子丢在那里慢慢坏掉会觉得很可惜。人们总是那么自私和不负责任,好端端的车子就这样扔在车棚或者什么阴暗角落里,让灰尘蒙住它们本来闪亮的光泽,让铁锈摧毁它们曾经旋转不息的双脚。

也许它们从来就不是什么价格不菲的好马,但它们也有渴望奔驰的灵魂。

相比之下,我们楼里倒有个人每天骑着好马进进出出,他叫劳凯,家里条件似乎不错,所以总是骑着大功率的二轮小摩托在校园里驰骋,并且坐骑总是常换常新。

不用猜我也知道他究竟是干什么的。马贼有马贼的思维,也有马贼的经验和直觉。

但这不是我诟病他的原因。马贼不喜欢被人干涉,也不喜欢干涉别人。

问题的关键在于,劳凯就是那天献花给简若宁的男生。

一个每礼拜都会换辆车的男人对女人的忠诚度是很令人质疑的,哪怕他是个车贩子。

有时候简若宁会到我们楼下找劳凯。似乎是因为内敛,她总是站在楼门斜对面的小草地边上,两只手拎着小包,脚尖悬空在水泥路沿上,一点一点的,头也很低,从来都不敢抬头正眼看从我们楼里出来的其他男生,和舞台上判若两人。

只有一次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把头抬起来,目光停留在楼里出来的一个男生的脸上。那个男生叫骆必达,长相平平,全无特质,却是个马贼。

马贼面无表情地骑着车和她擦身而过,就像作案时和那些华丽高级的避震山地或公路跑车擦身而过一样,心里默念着“Something doesn’t belong to you……”,并且相信她在自己经过时又会垂下眼帘,继续等待自己真正在等待的人。

对于简若宁,我唯一的非分举动是那次偷车。因为连着有两次我看见她没骑自己那辆自行车,而是步行来上社概课,便心生疑惑。

后来碰巧在图书馆东面僻静无人的停车区我看见一女生在停一辆粉红色的捷安特女车。在我的眼里一辆自行车就像一个人的脸,有很多独特的细小特征可以用来辨认。等那个女生离开后我检查了一遍,就是简若宁那辆车,只是换了把新锁。

那是我唯一一次偷有主人的车。两秒钟内丁字刀就破坏了那把新锁。

我把车推到校外修车摊,换了把结实的新锁,又特地加了根环形锁。但和以往不同,我没有把它放到学校东门,而是直接停到了简若宁寝室楼下,然后把两把锁的钥匙放到了车筐里垫着的广告纸下面。

这是马贼的方式。

第三天上社概课的时候,我看见简若宁终于又骑着这辆车来上课了。

问题是,又过了两天,我无意中听到我的室友说起这样一则奇闻:我们学校有个女生把自行车借给高中同学骑,结果一天夜里那车被偷了,但第二天早上又出现在那个女生的寝室楼下,而且还换过了新锁,钥匙就放在车筐里。6

那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有了三个新消息。

一是我去加拿大读书的事情快办妥了。

二是简若宁失恋了。

三是我的同行落网了。

同行是在向一辆崭新的禧玛诺公路跑车下手时被当场抓住的,地点是在晚自习教学楼的外面。我听到这消息时已经是事发过后的第二天了。那时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于世,居然还是他们那栋寝室楼的副楼长。

我比那些议论纷纷的大多数人都要了解于世为什么会做马贼,也清楚他为什么会被抓住。他显然已经不满足于一辆辆破旧自行车带来的小利益,而听从了收车人的怂恿,向那些好车下手。

柿子拣软的捏,车子拣旧的偷。从忘记这一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再是个合格的马贼,所以他才有这样的下场。

我的生活依旧平静,完全像个局外人。

也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简若宁不再出现在我们楼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装束很嘻哈风格的女孩子,站在楼下等劳凯用大功率的哈桑二轮摩托载她出去玩。

那几天的社会学概论课简若宁都没有来上。

幸好老师没点名。陈镇也发现她没来后说道。

他真是个单纯的人。他的大学生活里除了机械工业课本、男生食堂的炸鸡腿、F1和盗版电影之外,只有一个叫骆必达的性格内向乖张的男生。

陈镇是这所学校里第一个知道我要出国的人。我也只跟他说过我妈有个亲妹妹,而这个亲妹妹偏偏生育不了孩子,现在在加拿大混得不错,所以很早就要我过去念书。

我等简若宁分手等了一个月,终于等到了,但同时我也要离开了。

马贼的报应。7

我在学校待的倒数第二天,那个星期三晚上,做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我寄出了一盒DV录影带,收件人是学校的保安处。带子的内容是劳凯在学校南门小草坪和学生做黑车买卖,他生意兴隆,转手卖掉了两辆车。我借的那台DV机质量很好,可以拍得很远,在夜里也把劳凯的脸拍得很清楚。

和影带一道寄去的还有劳凯的寝室地址。

本来我并不准备为难他,但是,有一天晚上我碰巧看见他在学校南门外的小饭店门口当着一个女生的面给了于世两个耳光,而那个女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于世的前女友,也是现在取代那个嘻哈女孩站在我们楼下等劳凯的人。

那时的于世已经被学校开除,早已没有我前两次见他时的自信和机灵。他被高大的劳凯打倒在地,那个女孩则高傲地别过脸去,跟着劳凯骑上蓝色的HONGDA扬长而去。

我不是正义的化身,我只是个马贼。

但马贼有自己执行正义的方式。

第二件事情是我把我那辆三斯仿山地推到东门那里,跟那个收车人讲我要走了,然后把自己的坐骑卖给了他,价钱是三块钱。

我讲了三遍三块钱,因为那个收车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我有史以来卖给他的最低价。

用这三块钱我在东门外的公共投币电话亭给简若宁的寝室打了个电话。

我那天向办圣诞节晚会的学生会干部打听简若宁,他们说只是朋友介绍来助场的,忘了名字,但有寝室电话号码。

电话就是简若宁本人接的,我听过她唱歌,认得出她的声音。我说你好,我想你应该不认识我,我就是那个偷过你自行车的人。

简若宁沉默了一会儿,却问了一个有些顽固又有些笨的问题:你究竟是谁?

我说你真的不认识我,我只是好心办坏事,明天我就要走了,走之前特别跟你道个别。

简若宁那边又寂静了好一会儿,但也没有挂电话。其间我加投了一枚硬币。最后她忽然口气温和地问我:

我能见你一面吗?8

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从北门外的修车摊买了两把环形锁。

我把第一把锁给了当初令于世落网的那辆禧玛诺跑车。那真的是一辆很亮眼很好的车,价格不菲,在古代肯定属于千里马。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了它,甚至知道它的主人住哪栋楼,但从来没想过要下手。它的主人自从于世事件后就格外小心,给车上了四把不同类型的锁。

我在他们楼下的车棚里找到了它,拿环形锁把它和车棚立柱锁到一起,整个过程不消一秒钟,锁的钥匙则被我扔到了附近的花坛里。

我那时才发现,其实上锁可以比撬锁快很多。

第二把锁用在教学楼那里。我在教学楼底下的车库里找到了陈镇的那辆凤凰牌城市车。感谢上天它停得离简若宁的车很近,不必我搬出很远就能将两辆车子靠一起,然后将它们的前轮锁在一道。

十二分三十九秒后,这学期的倒数第三堂社会学概论课下课。

学校里的树很少,就像真正适合骑兵流动作战的大平原我只能站在旁边那栋教学楼的阴影里面,静静地看着十五分钟后陈镇狼狈而又拼了老命地架着两辆自行车的车头,简若宁则在后面负责推着后轮。二人二车缓缓前行,还不断做着交流,四周是下课学生川流不息的自行车车流,整体上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学校里最近的自行车摊,离他们有十五分钟左右的步行距离。我相信在这十五分钟里,会发生很多故事。

前一天晚上我没有答应和简若宁见面,因为已经没有必要。

但在挂电话之前我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走之前,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犹豫了一下,讲,我叫骆英纷,骆驼的骆,英雄的英,缤纷的纷。

骆英纷,落英缤纷,美丽极了的名字,而且和我一个姓氏,真巧。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她反问我。

我缓缓叹口气,说,谢谢你的名字,我走了,再见。

然后挂断了电话。

看着陈镇和简若宁,不,骆英纷的身影渐渐被车海埋没,我慢慢走出自己藏身的阴暗处,手里握着的那串环形锁的钥匙轻轻地发出金属质特有的清脆碰撞声。

当初刚进大学的时候,学生会搞过一个很无聊但规模浩大的“寻找你同名或者同姓伙伴”的活动,那时室友们还没被网络游戏所污染,讨论着要不要参加。我对此嗤之以鼻,没有产生任何兴趣,反而研究起了自行车。

后来参加了那个活动的室友说活动里姓骆的只有一个女孩子,和我们一届,长得不错,歌也唱得好,我不去真是可惜了。我当时的反应是,他无非是想编个人出来让我后悔罢了真是小孩子气。

我转身向学校正门方向走去,很多学生和很多自行车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像多彩又快活的鲤鱼潮,谁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就像当初我四处观察角落里的旧车一样。

快到大门口的喷水池时,我看到一个男孩用自行车的后坐载着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子从校外慢慢悠悠地骑进来。两人显然还是大一新生,脸上还带着刚走出中学校门后残留的青涩。

这个学校,再也没有马贼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和我擦身而过,然后停住步子,却没有回头,只是右手轻轻一松,那串此刻背负着重要使命的环形锁的钥匙连同那把陪了我将近两年的丁字开锁刀,一起陌声沉入了那清澈的喷水池,最后安静地躺在了池底,像两块微型的金属墓碑,宣告了最后一个马贼的孤独离去。

跑 车

《马贼》前传1

问你两个问题。

你知道逸仙路有多长么?你一定不知道,因为你从来没有骑完它的全程。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每天骑着一辆三斯牌的城市仿山地车顺着逸仙路一路南下一直到我的学校,一般要四十分钟。

我也知道,逸仙路全程有大大小小十三个路口,途中经过五所中学、两所职校和数不清的小学。这些学校的学生中,有相当一部分人骑车上下学。每天早上,你可以看见穿各式各样校服的学生来回穿梭。

也许你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也许你也曾风驰电掣地奔驰在逸仙路上,也许你觉得自己骑车很快——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从没遇见我,在路上,在车上。

我不是一个狂妄的人,我只是实事求是,至于信不信,呵,那就是你的事了。

这是个无聊的世界,人总要给自己寻找点刺激。

学校里的刺激无非四种:作弊、抽烟、打架、恋爱。

然而如你所知,我是个正经人家。

我每天早上六点十分起床,用二十分钟洗漱,六点半的时候打开我三斯自行车的锁,四十分钟后在北海中学的停车场锁上那把锁,十分钟后校门关闭,再进来的人都被判为迟到。

中学七年,我只迟到过一次。

人们都说中学生每天的生活是家庭学校两点一线,我则比较偏爱那一线。在那四十分钟里,我不是那个沉默寡言长相平凡的骆必达,而是从你身边擦身而过的骑手。

在遇到那个人之前我的生活很简单,信奉的准则只有两条:

一是,不要觉得你自己很快,总有人会比你更快。

二是,我就是那个比你更快的人之一。

我的另一个问题是,你知道对一辆自行车来说,最重要的是哪个部分吗?

你不知道,没关系,终有一天你会知道答案,但不是现在。

忘了说一句,我叫骆必达,是个高中一年级学生,仅此而已。2

每天在那惊心动魄的四十分钟里,我要做的,就是在正前方发现一辆骑得很快的自行车,然后让他看到我的背影。

当然,也有比我更快的人,不是因为他们的脚力或者技术好,只是因为,他们骑的是专门为速度设计的公路赛车,俗称跑车。所以我的梦想是拥有一辆自己的跑车,捷安特,十二段变速,市场价六百,黑市价两百,然后超越所有曾经超越我的家伙。

然而现实是,我家境一般,而且从来不买黑车。我的坐骑是六段变速的二手仿山地,价钱两百。

可以说我的梦想和现实的差距只不过是四百块钱而已,和别人比起来我已经很幸福了。

这是自我安慰?是的。

北海中学所有骑车的人里面,唯一一个比我快的人叫楚汉。他是转学来的高二生。当年他第一次出现在逸仙路上时,我咬了他足足五个路口,才刚好能让我的前轮和他的后轮平行。在一个大路口等绿灯的时候,我的车子才有幸和他的车子完全并排。

楚汉看看我的车子,笑,从口袋里拿出一盒香烟,取出一支递给我,说,同学,你很快呵。

我没要他的烟,只是看看他的车子,说,没你快。

于是我成了楚汉在北海中学的第一个朋友,楚汉也成了我在北海中学的唯一一个朋友。

然而楚汉真正在虹口曲阳地区的自行车爱好者圈子里出名,是源于一场比赛。

那次楚汉因为前几天打篮球弄伤了左脚,不能接受慕名而来的叫韩骏的外校学生在马路上跑一次车的挑战。本来按照楚汉的性格,是不在乎韩骏的冷嘲热讽的,但是碰巧,那天下午卜白羽她们练体能,正绕着学校操场跑道跑步,楚汉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跑道上的那个身影,转过头对那个高傲的年轻人说,这样,我不和你比脚,我和你比手。

一人一把可调节扳手,一把一字螺丝刀,都是最简易的工具,看谁先把对方的车子拆开了再组装起来。

我清晰地记得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零零碎碎的自行车零件撒了一地,不少放学后没走的学生看着这两个人坐在地上拼装车子。韩骏的是辆蓝绿色的捷安特Speeder6.0跑车,楚汉的车很奇怪,前轮是纤细的跑车轮胎,后轮是粗粗的山地车轮胎,据说是从摩托车赛车上取得的灵感自己动手改装的。因为这一点,楚汉比韩骏晚动手十分钟。

然而他却早了十五分钟将那辆捷安特恢复原貌,停在了韩骏面前。

后来楚汉不止一次跟我说过,真的喜欢自行车的人,不但要知道怎么让它更快,而且要了解它的每个部分和细节。因为当你以每小时四十五码的速度和马路上的轿车公交车摩托车助动车等钢铁怪物一起抢占车道时,你胯下那辆自行车的表现绝对比你心中的那个女子要重要一百倍。

卜白羽在此期间一直没有看过楚汉。

韩骏不服,说,手上功夫再好,跑一圈才是真的。

于是,我和韩骏在路上跑了一圈,用我的三斯,领先他的捷安特六个车身。

此公从此默默无闻了很久。

卜白羽是学校的羽毛球运动特招生,和我一届。

女体育特招生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有虎背熊腰、高山仰止、瘦骨嶙峋这三种。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相貌身材都无可挑剔的体育生,那么无疑就是现实在打你一个耳光。

如果有一天你见过卜白羽,那么她就是那个耳光,而且极为响亮,可能还会余音绕梁。她的漂亮只有瞎子会怀疑,只有疯子会否认,但她始终单身。

我对国家二级运动员卜同学的理性认知只限于她的羽毛球水平。某次下雨天,在室内体育课上,老师让每个学生都上去和羽毛球特招生对垒。我和卜白羽一网相隔,五个来回不到就输了三个球。有个不识相的家伙窥伺卜白羽的容貌,说,我上去起码也要撑到十个球,好让美女刮目相看。然而二十秒钟不到他就坐回我身边,小声嘀咕一句:妈的……

楚汉听到这里的时候哈哈大笑,说,她还是那么厉害。

说这些的时候我和楚汉待在北海中学放学后的操场上。我骑着他的怪胎在塑胶跑道上兜圈,顺便学习楚汉那个左脚上车蹬、右脚点地加踢掉撑脚架然后翻身上车的一气呵成的动作。我总是做不到楚汉的那种潇洒。

我下车,撑上脚架,拔掉钥匙扔给他。楚汉伸出一根手指,就在半空中牢牢套进了钥匙圈。

我说,在卜白羽眼里,男人大概无非就两种:在球场上撑过十个来回的,和撑不过十个来回的。

楚汉转动着钥匙圈,问,你就不问问我怎么会认识她?

我说,呵,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我宁可学学你转钥匙圈的技术。

楚汉转钥匙圈的技术很娴熟,不亚于他的车技,可以正着转反着转,还会转出蝴蝶的花式,我也见过他把钥匙抛到高空,掉下来的时候还是用手指头套进钥匙圈,继续转动,发出哗啦啦的金属响声。

楚汉忽然停止手指的转动,说,你已经学会了我的上车方式,这个么,以后再说——别要求得太多,这样不明智。3

卜白羽骑的是一辆米黄色避震山地,而且上下学路线和逸仙路没有任何关联,只有最初的两百米和楚汉同路。那一次我亲自见识了楚汉的技术。他在停车场偷偷地用打火机对着卜白羽的车子前轮气门芯微微烤了三十秒钟左右。

自行车的气门芯内部都是管状橡皮塞,外部金属一旦遇热就会迅速传热,使那个橡皮管子软化,变得跟口香糖无二致。这样的气门芯,你最多能骑出一百五十米。

这不是阴谋诡计,这是物理学。

楚汉教的物理学。

卜白羽在距离校门口一百三十米的地方停车查看自己轮胎的时候,楚汉把车子停在了她边上。

我在远处看着他们,两个人说了挺长时间的话,接着卜白羽就推着车子走了,楚汉没有追,只是手插裤袋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我慢慢骑到他边上,说,车是好车,可惜骑它的人不懂珍惜。

楚汉深吸一口气,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我一句:你知道对一辆自行车来说,哪个部分最重要么?

我的脑子飞快转了一遍,有无数答案冒了出来,但我知道真正的答案应该只有一个。

楚汉笑笑,道,不知道也没关系,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某个问题的答案,不过,肯定不是现在。

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答案是我告诉你的,而未来的答案是你自己找到的。

在我找寻那个答案的时候全校的人则在寻找另一个答案:谁偷了学生停在校外的自行车。北海中学面积不大,停车场空间有限,所以学校规定每个班最多允许家离学校最远的二十个学生把车子停在校内,其余的都停在校门外的马路和附近的弄堂里。那一阵子接连有四五辆车子被偷走,学校除了加强校外巡逻之外也别无他法。全中国每天有多少辆自行车被盗,又有多少辆能被找回来呢?

卜白羽不属于家离得很远的学生,所以也属于那批随时可能被人盗走坐骑的高危群体。星期天楚汉去专门的自行车商店买了根比较高级的环形锁,然后把卜白羽停在她家楼道里的避震山地锁在一根水管上,钥匙放在她们家信箱里。

星期一那把锁连同钥匙就被扔在了楚汉面前。

我对这件事情的唯一反应就是:人还是喜欢车子比较好。好的自行车其实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关键时刻不会漏气、掉链或者刹车不及。人就未必,不然怎么会有忘恩负义或者不识抬举这些成语。

我安慰楚汉说,等她的车子哪天被人偷了,我跟你一起去嘲笑她。

这句话说了还不到十五个小时,我自己的自行车却被盗了。4

那次是因为我中学七年里唯一一次迟到,没办法把车子停进学校,就锁在了外面。因为当时下着雨,又急着进学校,收了雨披之后居然把钥匙忘在车子上,等上完第一节课,才想起来,跑出去一看,车子早就不翼而飞了。

楚汉安慰我说,现在你有理由去买辆跑车了。

第二个特地来安慰我的是很久不见的韩骏。只不过他的安慰方式很特殊,说,听说你的车没了,要不要我给你买一辆带两个辅助轮子的十四寸的那种?

当时楚汉不在我边上。第二天我坐着公交车去学校,楚汉在教室里找到我,说,你来。

楚汉指着操场上的一辆蓝绿色捷安特跑车说,你不用去买跑车了。

那时我已经跟着楚汉学会了像记人脸一样记住一辆车子微小特征来辨别的本领了,猛地抬起头问,韩骏的车子怎么会到你手里?

楚汉说,我知道昨天他来了,也知道他说了点什么,所以放学的时候我去他们学校找他了,跟他说一起跑次车,谁赢了,对方的车子就可以拿走——车的锁我已经换过了,你不必担心他会拿着备用钥匙来偷回去。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汉手指上套的钥匙圈转的哔哔作响,道,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二个能用前轮赶上我后轮的人,所以你值得拥有一辆好车。

我说,那第一个人是谁?

楚汉耸耸肩,停止转钥匙圈,讲,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他就会出现。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楚汉跟韩骏比赛时脚踝的伤又复发了。

那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推着新坐骑走出校门,看到一个陌生的男子坐在一辆自行车的车前杠上,面朝校门,手插裤袋,很悠闲慵懒地看着出来的每一个学生。

我已经养成了习惯,看人先看车:那是一辆猩红色的ATX山地车,捷安特公司出品,而且变速齿轮明显被改装过,是公路跑车的速度档。

看到我推着跑车出来,他笑了一下,朝我挥挥手,说,你一定是楚汉的朋友。

我刚要说话,楚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背后。那个人的视线穿过我的肩膀,说,听说你现在依旧很快,我特意来找你了。

楚汉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韩骝,你弟弟一定会告诉你我在这里。

韩骝点点头,说,有时候我做梦都在梦到和你一起跑车。

楚汉顿顿,问,怎么跑法?

韩骝左手摸摸车把,说,老样子,红灯,胶带,还有命。5

楚汉和韩骝的比赛方式是:骑完大约五千米的距离,途中万一遇到红灯要么停下,要么另抄他路,总之能到达终点就行。但不许走非机动车道之外的地方——这就意味着,你必须比对手快很多,否则一个红灯,就让你之前的领先优势荡然无存。另外,比赛的人的左手要和车把用胶布牢牢缠在一起,不到终点不能打开,既保证不会作弊,也保证遇到危险情况时逃都逃不掉。

没有人敢轻易来这种刺激又危险的比赛,一旦来了,输的一方代价总是巨大的。比赛那天我得了重感冒,没有去。据说当时去看的人不少,甚至包括卜白羽。

那场比赛的赌注,是各自的自行车。

那场比赛的结果是,楚汉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怪胎的钥匙从钥匙圈上取下来,扔给了韩骝。

卜白羽无动于衷地站在人群中,没有和楚汉说过话。楚汉本想在人群散去之后找她,但卜白羽只是转身,给了他一个背影,然后越缩越小。

从此楚汉也开始坐车上学。

有几次我提出把我的跑车给他,毕竟这是他从韩骏手里赢来的,我自己无所谓。好的车子就应该有好的主人,带着它风驰电掣,达到它价值的最大化。

但楚汉总是拒绝。

一辆车子真的跃动起来,可以无视很多东西:红灯,警察,罚款,死亡……但要让一辆车子动不了,却有至少十来种办法:刺破车胎,割断刹车线,拔掉气门芯,粘住车链条,多上一把锁……所以说自行车其实是种脆弱又狂野的动物,就像年轻的我们。

我依旧骑着那辆捷安特每天南下或北上,因为楚汉的隐退,我成了北海中学最快的骑手,几乎也是逸仙路上最快的家伙,遭到其他跑车骑手和骑助动车的中年男人们的嫉恨,并以此为乐。

飞速骑车的时候你要忘却很多东西,你会想得很单纯很单纯,这样你才能活下来。马路上的一切新闻你最好不要多留意,无论是别人的车祸还是穿超短裙的辣妹,也包括路边上那一排怀抱小孩手拿光碟的女士们。

快到五一的时候,楚汉忽然想开了,说他要骑车去杭州旅游散心,然后再回来。我那时已经报了英语提高班,没有机会和他一起去,就把那辆捷安特跑车借给了他。

那是我这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之一。

后来的事故调查报告表明,楚汉在从杭州回来的路上只是因为避让不及迎面而来的车子而翻到了路边的沟里,但是跑车那弯曲向后的车把在翻滚的过程中顶住了他的脾脏,导致脾脏破裂。没有人知道楚汉是在寒冷的夜晚支撑了多久才完全失去知觉,但可以想象脾脏破裂的剧痛在他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时间里一直折磨着他。

如果我没有把跑车借给他,他骑的是一般的直柄城市车或者山地车,那么一切都会不同。

或者如果我和他一起去杭州,无论谁翻到沟里,无论谁被顶破了内脏,至少另一个人可以求救。

可是楚汉没有机会在这里和我一起想“如果”这个词语了。

永远。6

差不多全校都知道楚汉的噩耗是个星期五的阴天,学生们很早就放学了,我留到很晚,然后走到操场上。

按理星期五下午羽毛球特招生是不训练的,但是有个人还是一直绕着操场跑步,在空旷的操场上显得形单影只。

我站在操场的边上,看着那个人一次次从我面前经过。北海中学的操场不大,跑道只有二百米,看着她第十次从我面前经过后,我终于转身离开。

路过那个人摆在跑道边的书包时,右手一松,一样东西掉落在那书包上。

五一放假前的那天,我把那辆跑车带到学校让楚汉骑回去,他扶着跑车坐垫犹豫了许久,将他一直把玩的那个钥匙圈给了我,说,扔在她家信箱里吧。

我扬扬眉毛,说,你不怕她再还回来?

楚汉笑笑,道,这本来就是她给我的,我只是物归原主。

我说,我知道你在乎她在乎得一塌糊涂,但没有用。不过,这个钥匙圈我替你留着,等你哪天又想她了,就来求我,我会考虑把钥匙圈还给你。

现在,我做到物归原主了。

身后卜白羽仍旧不停地跑着,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当我的脚跨出校门的那一刹那,隐约听到远处的操场跑道上爆发般的传来一阵女子的号哭声。

楚汉走了之后,逸仙路上便少了一个会从你身边疾驰而过的男生,公交车上则多了一个平凡安静的身影。

父母也提过要给我再买辆自行车,我摇摇头说,不要了,就乘公交,挺好的。

我只是一直没找到楚汉说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学校也一直没有找出那个偷车贼,校外的自行车仍旧保持着一礼拜失窃一辆的记录。

直到我们班级执勤的那个礼拜,我被派去校内的停车场,负责检查停进来的自行车是不是都有学校发的停车牌,然后把没停放好的自行车排整齐,腾出更多的空间给后来的人。

就在那个星期二早晨,我发现,停车牌号是0401的车子居然有两辆。我对四月一号这个日期很敏感,不但因为是愚人节,也因为那是我母亲的生日。我默默记下两辆车子的特征。

第二天,其中一辆灰色的城市车没有出现,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出现。

第二个星期不是我们班执勤,但我还是去看了一下,挂0401车牌的自行车又出现了两辆,而那辆灰色的自行车已经变成了一辆墨蓝色的仿山地车,停在同一个角落,用同一把环形锁,固定锁都保持着打开状态。

我已经知道学校想知道的那个答案了。

那个星期四的下午,在漫长的等待后,我躲在暗处看到了来停车场取那辆仿山地的学生,是个毫无特色的男生,神色谨慎,目光小心。

半小时后,那个男生后在一条僻静的马路上被人发现,当时他躺在地上呻吟不已。据说他骑着自行车飞奔时,忽然后轮不知道被什么卡住了,因车速快,人就侧飞了出去。警方是在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报警后赶到现场的。他们发现一根插在后轮辐条之间的小号环形锁。很明显,是有人骑车跟在他后面,把这根环形锁插了进去。经仔细检查,确定这辆车是这个男生的学校报失过的十几辆自行车里最近的那辆。

原来,这个人每次用工具打开停在校外的自行车后,就挂上学校的停车牌(牌子是他捡到的),停进学校,锁上自己藏在书包里的环形锁。所以无论大家怎么在校外找,都不会找到学校里面来。而那人等学校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到学校停车场,开锁,取车,走人。

盗窃案真相大白,除了没查出谁是打了110又暗算了小偷的神秘人。

学校的案子破了,可我还没找到我的答案。7

我最后一次见到怪胎是在楚汉的三七之夜。

那是一个风很大很大的夜晚,却并不凉,因为快接近六月了。如果他还活着,那么马上就要升高三了。我曾问过他关于高考落榜的问题,他说,高考落榜?大不了去摆自行车修车摊,给满大街撒上玻璃碴子,水晶之夜啊……

我坐在学校靠近逸仙路路口的马路沿上,回忆这些话语的时候,怪胎缓缓地停在了我边上。

是韩骝。

韩骝自从赢了楚汉之后,把原来的那辆ATX给了弟弟韩骏,自己只骑怪胎。

我没说话。韩骝冲我点点头,下了车,坐到我边上,掏出一盒烟。那是楚汉生前偷偷摸摸抽烟时最喜欢的牌子。他取了三支,用摇曳不定的打火机火焰点燃,呈扇形摆在地上。

我说我没想到你也会来。

韩骝笑笑,道,也许你以为我和他是敌人,你错了,我和他初中时是最好的朋友。

我没说话。

韩骝说,那时候我们都憋着劲在路上比谁更快,每次都是他赢,我总是差一点点,这辆怪胎的车架和后轮,都是我原本一辆山地车上的,一次红灯胶带赛时输给了他。

韩骝边说边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学校里的自行车老是丢零件,车铃和脚蹬之类的,然后有一次不当心被我撞见了,撞见楚汉在车棚里偷偷卸一辆自行车的脚蹬子……我那时候是学生会的,就向老师告发了他。

我看着地上的三点火光,说干吗跟我说这些?

韩骝耸耸肩膀,讲,你是他死前最好的朋友,我是他死前最好的敌人。

我问,那卜白羽呢?

韩骝深吸一口烟,说,那时候卜白羽和楚汉关系不错,如果不是那个事情,我想,应该会在一起吧。后来楚汉背了张处分,不得已,转了学,在那次比赛前我就一直没再见过他。

我起身,走到那辆怪胎边上,轻轻摩挲着车头,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那时候,楚汉家里条件不好,他想给卜白羽买生日礼物,没有钱,那时候他骑的车只是一辆很一般的“老坦克”。

卜白羽不知道?

呵,你记住,无论什么理由,都脱不了一个“贼”字。楚汉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什么都不必说,要是他偷的都是没主的车子,也就算了——可有些东西,毕竟不属于你,你就不该得到。

说完,他起立,转身对着黑夜中的北海中学的天空喃喃道,楚汉,你等着,哪天我要是也来了,继续和你在天上一起跑车。

那晚韩骝骑车回去时一定很艰辛,因为在他转身向天空自语时,我把怪胎前轮的蟹式刹车钳用力往左转了一点。这样做的后果是,左侧前轮的刹车橡皮会把左边的轮胎钢圈贴得很紧。而在这样的大风天气逆风而行,会把刹车橡皮的摩擦误以为是风向相反所导致的,因此不会去留心自己的轮胎,只会用力蹬车,尤其是韩骝这样向往速度的人。

而刹车橡皮与钢圈摩擦到一定程度后,摩擦会导致钢圈发热,钢圈里面的内胎空气迅速膨胀,当到达一定的体积时——

嘭!

怪胎的前轮既然本来就不属于韩骝,那么我宁可内胎爆炸、钢圈裂开,也不会让它留在曾经背叛过楚汉的人身边。

这不是阴谋诡计,这是物理学。

楚汉教的物理学。8

开学升高二那年的秋天,我在学校收到一封信,我们那个狠抓早恋的老师显然偷偷拆开看过了,因为交给我的时候信口上的胶水还没干,并且此人一脸失望。

信里面只有一张字条和一张领车凭证,字条上写的是一个社区的车库。

那天放学后我坐公交车到了那个社区的车库,找到看门的老头,让他看了那张领车凭证。老头一脸恍然大悟状,说,啊,你可来了,跟我来。

他把我领到车库深处一个很角落的地方,我一眼就看到了我那辆久违的三斯自行车。

老头收起那张领车证,说,这车放了那么久,总算能腾出地方了。

我叫住他,说,等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车子会在这里?

老头一脸迷茫,说,不是你姐姐帮你把车子存放在这里的么?

我说,我没有姐姐啊,亲的表的堂的都没有。

老头耸耸肩膀,讲,那我就不清楚了,总之,你的车,你拿走,停车费按理只收到上个月的,已经便宜你了。

我缓缓走向那辆车子,发现过了这么久,它还是很干净,不像弃置很久的样子。车锁还是锁着的。我没有钥匙,便对车子上上下下仔细搜索了一番。结果在后书包架那叠广告纸中发现了一封信。

信上说,这辆车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那个雨天,写信人做校外停车场执勤员时发现我的车子没有上锁。所以把我的车子换了个地方停好。之所以没有立刻还给我,是因为,是因为她想通过这辆车子,感知一个从来没有怎么跟她好好说过话,但她却一直深藏在心里的人。也许,这也算是种盗窃吧。

现在,她把这辆车子还给我。

她还问我,记不记得刚进高中那个月,我负责校外停车场的执勤时,发现一辆女士车的撑脚架弹簧坏了,只能靠在其他车子上。那时,我找了根绳子把荡下来的撑脚架和后轮挡泥板的支撑系在一起,这样至少骑车人回家的路上不必听到撑脚架摩擦地面的噪音。

那是她的车,很旧了,后来换成了米黄色的避震山地。但我系绳子的场景被她无意中看到了。

她说她很久之前就想把车子还给我。但那天来找我的时候,情况特殊,所以,她决定还是把车子在这里再放一段时间再说。

最后她很抱歉车子固定锁的钥匙被她弄丢了,所以我只能找个修车匠去开锁,十分对不起。

落款是:只偷过一次东西的小偷。

我脸色苍白的把信纸捏在手里,走到门房间,问看车库的老头,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子。

老头说呵,还挺漂亮的呢,短发,不过我也不太遇见她,她除了来缴停车费,一个月也就来个三两次,问我借块抹布,擦擦自行车,一擦就是半个钟头,那表情跟擦瓷器似的,还问我借打气筒打过气。有时候周末天气好的话,还会把车子搬出来停在外面,也不骑,人呢就坐在车子的后座上,有时候听音乐,有时候看看书,打发一个下午。怪人,真是怪人,有车不骑,当沙发!

老头的话我没有继续听下去,缓缓地走回到我的车子边上,轻轻抚摩着车子的金属后座,很光滑,很冰冷。

楚汉输掉怪胎之后的第二天,星期一,我和他在学校外面的餐馆吃饭。他喝了很多酒,回到教学楼的时候他也是一脸的苍白,说我要吐了。我扶他到我们教室隔壁的男厕所,楚汉进了隔间,摆摆手,说,你别看,别看,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点点头,替他关上隔间门,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门板后他呜咽的声音。我走出男厕所,反手关上男厕所的门,把清洁工阿姨平时用的那块“清洁中”的牌子挂在门上,背靠墙壁,等他出来。

差不多也是那时候,卜白羽找到这里来了。我和楚汉刚才进校门的时候她是看见的。卜白羽看着我,没等她说话我就先开口了,我说我知道你来找他,他现在在为你哭,但你不配看到他的眼泪,连泪痕都不行,因为男人的眼泪是很宝贵的,所以你不配。

我没有看明白当时卜白羽的表情,她涨红了脸,怔了许久,转身离开。

几个月后我站在阴暗的车库角落,看着失而复得的自行车,才大致明白了当时卜白羽的心理活动。

她不是来找人的,她是来还东西的。

我这辈子唯一对她说过的话,可能也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生硬最冰冷的话。

而那个转身离开的女子,在高二一开学就转到了松江的一所羽毛球学校去了。

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个社区的名字为什么我会有点熟悉,因为楚汉曾经向我打听过,他说他要来锁一辆车,来送一把钥匙。

我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件冰冷的铁器,那是一把丁字形的小刀,当中那头细而长。那天我将那根环形锁插进偷车学生的后轮的同时急刹车,然后看着他连车带人的斜着滚出去,当时这把丁字刀就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我没有多少犹豫,下车弯腰把它捡起来放进口袋,看了被摔得有些发懵的男生一眼,左脚上车蹬,右脚先点一点地,紧接着踢开撑脚架,翻身上了我临时借来的车,四个动作一点五秒钟内一气呵成,然后离开了现场。

那是我最后一次骑得那么快。

丁字刀的尖刃插进三斯车的锁孔,轻轻一转,“咔”的一声,我听见锁心被扭断的声音,然后继续转动,固定车的锁慢慢地开了。

推着重获新生的坐骑,我走出车库,但那一刻我已经不只是一个高中生了。

我找到了楚汉问我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对于一辆自行车来说,最重要的是哪个部分?

是锁,车锁。你可以有车锁但没自行车,可是你敢试试有自行车却没车锁么?

这个世界上,各种各种的小偷,是很多的。

坦 克

1

在那些差不多快被淡忘的俗语里,人们把在家中服役时间很长但是仍旧能坚守岗位的重工业用品称为“老坦克”。

而如今,人们把那种尺寸巨大、车把朝后水平弯曲并且右侧顶了个橘子大小车铃的自行车称呼为“老坦克”。

现在那些廉价的城市车山地车公路跑车在真正的“老坦克”面前是不堪一撞的,并且这种车子还有个巨大的美德,那就是它的车后座被制造得坚固而可靠。无论你是在后座上放一袋东北大米还是两爿生猪,它都能岿然不动——不像那些廉价的新款车,坐上一个素食主义的苗条女生都会地动山摇。

然而对于几年前的樊快来说,他那辆老坦克的后座上既不欢迎东北大米,也不欢迎生猪。这个座位是给一个苗条女生特别准备的——尽管这个目的比较遥远,但他从不放弃培育梦想的机会,就像他从不放弃化学考试能够及格的梦想那样。

樊快管那个女生叫维达。

如果换成其他老练的男孩子,他会打听到她的名字叫什么,至少能目测出她身高一米五八上下,体重也就那么四十公斤,没胸部也没屁股。天知道是素食主义者还是营养不好导致发育不良还是天生的。

然而樊快没那么复杂和老练。他只记得她有一张娃娃脸,几颗可爱的雀斑,说“谢谢”的时候眼睛会真诚地笑。

如果说樊快除此之外还知道什么,那就是这姑娘每天骑车上学。如果时间把握得好,而樊快的上学路线往西北偏一点的话,他们的生活轨迹有八百米是重合的。

这也就是樊快每天早上会在这个路口等着的原因。

樊快第一次遇到维达是在第六职校。

六职的教学质量很糟糕,但广告水准高超,招生宣传时号称自己“风景优美,小桥流水”。

事实是:如果遇到下雨天,校门口马路的积水会高出脚踝,如果不拿十几块砖头扔在水里做桥,学生就不能进学校;流水也是有的,学校后面就是当时尚未做环境治理的苏州河,在全上海以黑臭而闻名,在六职则以黑臭而闻鼻。

幸好,樊快不在六职念书。那次是他们七三中学高二学生到第六职校学工一星期,作为社会实践的课程。

那天早上,樊快在六职的校门口给同班同学修车。

樊快修车的水准在班里有口皆碑,交情再浅的同学请他帮忙,他都一言不发地跟去看车。不是什么大毛病的话,他一般都能解决,不必去修车摊。樊快问职校门房借来几件工具,很快就把车子修好了。最后还差颗螺丝,就去工技班的老师那里要。

等他拿着螺丝回来的时候,看到除了自己那位同学,边上还有个女生推着一辆女车。同学说樊快你来得正好,她的车子也坏了,问我能不能帮她看看,我说要等你回来。

樊快没多看也没多想,蹲下来给同学安上螺丝后,转向女生的车,发现原来是自行车的链子滑脱了,便让女生扶住车座,四五秒钟就让链子恢复了原位。

樊快拍拍手,略微抬头,发现她戴着第六职校的校徽,再仰起头,看清楚了女生的脸。

那天是星期五,樊快他们在六职学工的最后一天。2

樊快并不是每天早上都能遇到维达,两个事先没有说好的人在茫茫人海和车海经常相遇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哪怕其中一方经常蹲点守候。即使有时候等到了,他也不会追上去,然后演技出众地一脸惊讶状说:哎,真巧,是你啊!

尽管如此樊快还是以每天早上看到维达骑车的背影作为一天中最大的乐趣。当然这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他经常要在和维达的背影道别之后快马加鞭地赶往自己学校,终于有一次他匆忙得忘了拔下钥匙。

樊快为了省那点停车费,老坦克一直被停在校门口外的马路上,这样一来无疑是相当于白送给小偷了。然而第三节下课的时候那把钥匙“啪”的一下被拍在樊快的课桌上。

头埋在胳膊里打盹的樊快抬起头看看钥匙,再看看来人,一脸货真价实的诧异,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螺帽“嘿嘿”的头一歪,一屁股坐在樊快前面的空座位上,手指头敲着樊快课桌道,我怎么不能进来?七三中学可是我母校,我要经常故地重游啊。

樊快拿起自己忘在车子上的钥匙,疑惑地问,你又在打我们学校自行车的主意吧?不然怎么会看到我的钥匙?

螺帽说你可真冤枉我了,我纯粹是路过,路过,然后这职业病就犯了,一眼溜过去,就发现你这钥匙没拔——哟,上课铃响了,我得走了。

樊快看着螺帽消失在教室后门口,再看看那把钥匙,叹了口气。

当天中午樊快就听说学校里面的几辆自行车被偷了零件,教务处正在追查中。

螺帽本名罗茂,七三中学初中部毕业,考进一家中专,半年后退学,不务正业,成天小偷小摸。

螺帽撞上樊快的时候正好是他盗窃生涯的转折点——他想从小偷小摸转型为中等级别窃贼,标志性行动就是计划和几个混混去一家锅炉厂做“大买卖”。

未料那天晚上在赶去碰头地点之前,螺帽手痒了一下,对一条昏暗弄堂里面停着的一排车子动了心。就在他顺利地“解放”了一辆自行车时,隐约感到背后多了个人。

螺帽出于本能地感到不对,使劲蹬车。车子却纹丝不动,往下一看,前轮不知道什么时候卡进了一根树枝。还没等螺帽抬起头,右手和车把之间就被人穿进了一根环形锁。他根本没看清楚那人眼花缭乱的手法,只觉得手腕一疼,再定睛一看,右手小臂已经被环形锁牢牢缠在了车把上动弹不得,而且缠绕得恰到好处,左手再怎么去拉去扯,哪怕用小刀去切割,都无济于事。

螺帽气急败坏地抬起头,方才看清楚了那人的长相,还有七三中学的校徽。

对方也不和他多纠缠,利索地又用一根绳子把螺帽的左大腿和车座下面的钢管绑在了一起,然后任凭他怎么威胁怎么求饶都无动于衷,把宛如一件行为艺术品的螺帽和车子扔在原地,自己消失在黑暗中。

就在那天晚上,螺帽本打算去的那家锅炉厂发生爆炸事故,死了不少人。螺帽那几个同伙命不好,正好赶上了,弄得两个重伤一个轻伤,剩下的全让派出所给逮了。

樊快就这样无意中搭救了螺帽一次。所以当螺帽在七三中学门口等到他的时候,并不是为了报仇。

打那之后螺帽就没再动过除了小偷小摸之外的违法犯罪念头。3

樊快之所以随身带着环形锁,是为了做生意。谁要环形锁就找他,六块钱一把,不二价。

樊快班里的人都知道樊快会修车,但在全年级范围里,大家只知道樊快有个摆修车摊的老子,叫樊建成。

认识樊建成的人都管他叫樊大声,因为从自行车厂维修部下岗之后他生过一场病,听力下降了大半,别人和他说话用一般的音量他都听不清楚,会把手举到耳朵边上喊:“你大声点儿!”不过所幸他做修车生意也不需要什么听力,人家往车子某处一指,他就明白出了什么故障。

樊快每天回家都比他爸早,到了家开始做饭。而樊大声下班(确切地说叫收摊)也比一般的修车人早一些,蹬着小三轮车回到家便盘点一天的收益,然后就开始拿石头砸玻璃瓶子。

樊大声砸瓶子很有技术,声音不响,砸出来的玻璃碴子又小又尖锐。一到月黑风高的钟点,樊大声就带着这些玻璃碴子出去,像农民伯伯播种一样把它们播撒在一些路口。

樊大声在厂子里面是技术工,变换角色之后仍旧很技术,撒玻璃也撒出了心得和诀窍,比如:不能撒得离自己的摊子太近,也不能太远,还不能撒得太密,另外要考虑早晚车流的方向,下雨天也不能撒否则会被雨水冲走,每次撒的地方也不能重复,等等。

等他风尘仆仆地回来之后,便嘱咐儿子第二天不要往哪个路口骑,就像工兵绘制雷区分布图一样。

樊快对自己父亲的这种做法无法表示谴责,因为那些玻璃碴子的确就是种子,每天给他们家带来十几块乃至几十块钱的修车收成,他们要靠这些收成吃饭。

樊快属于七三中学少数学费全免的特困生,虽然这份名单应该是保密的,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樊大声修的是自行车,不是小轿车。

自从樊快学工结束时要求自己骑车上学之后,樊大声的种子撒得格外勤快。他不明白自己儿子为什么心血来潮地想要骑车上学,但仔细算下来,樊快每天挤公交车来回要两块钱,长远比较而言,的确还是骑车比较实惠。

樊大声当然舍不得买刚出厂的新车,也不肯厚着脸皮找老同事买内部价的车子,二手车他也嫌贵。于是便在儿子面前大显身手了一回,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些二手和廉价的零件,甚至还有别人扔掉不要的部件:上海凤凰的车把、永久的坐垫、天津飞鸽的脚蹬子、广州五羊的轮胎……当时所有国产品牌自行车的零部件就这样汇聚一堂。

樊快胯下的这辆“老坦克”可能是中国最早概念的组装机,只不过是在自行车界而已。4

和樊快的超低成本组装机不一样,他们班长程皓亮用的是真正的品牌机,最新款的三斯牌城市山地车,MTB三个英文字母缩写被骄傲地印在银白色车身钢管上。每天程皓亮都戴副大黑墨镜骑着它出现在校门口,让人觉得他恨不得把MTB变成FBI。

但程皓亮却从不把车子停在校内车库,而是在学校外面的那排车子里面专门找到樊快的老坦克,然后把自己闪亮一新的车子停在老坦克边上。

时间一长,其他学生都不肯把车子停在樊快的老坦克旁边,因为都晓得待会儿会来一辆MTB让自己的坐骑自惭形秽。老坦克就这样总是在略显拥挤的停车长龙中占有一席之地。

樊快自己倒是从来不在乎这件事情。有时候车子破旧到一定程度了就到了无所谓的境界。当然,他也知道程皓亮为什么这么跟自己过不去。

当初樊快和程皓亮在同一个初中,程皓亮成绩不好留了一级,到了樊快那个班。本来也没什么,程皓亮家里条件也不怎么好,学费半免,两个人也算难兄难弟。

未曾想有一天程皓亮那个去了南方之后一度生死未卜的老爹忽然带着大笔银子回到上海,成为了人们口口相传的暴发户。而程皓亮也从一个连麦当劳和摩托罗拉商标都区分不清的小男生,一夜之间成长为全校唯一一个手指头触摸过别人只在香港片里看到过的大哥大手提电话的学生。

也是从那之后,程皓亮宛如山地车一般甩脱樊快的老坦克阶层。无奈中考之后,他发现这辆“老坦克”和自己进了一所学校,分数还高出自己一点,最后还分在了一个班级。

当山地车发现自己无法甩掉一辆老坦克时,愤懑和恼怒似乎也就理所应当了。只是程皓亮那部MTB的骄傲没有坚持多久就没了。

那天早上程皓亮一如既往地在车堆里找樊快的老坦克,可来回走了三遍都没找到,郁闷不已,到了教室才知道樊快还没到。直到做完广播体操,樊快才一头大汗地赶来学校。

那阵子正好学校在狠抓学风,程皓亮作为班长立刻把这起情节严重的迟到事件上报给了年级组。

樊快大呼冤枉,说他早上买早点的时候遇到有人骑自行车抢包,路人纷纷忙着闪避小偷的车子,樊快却眼疾手快,在小偷骑车经过自己身边时左手拉住小偷的右手小臂,自下而上一推对方右手下的刹车。小偷的身体顿时因为惯性朝前冲去,被樊快轻松地拽了下来。可惜边上的路人不肯帮忙,小偷使出金蝉脱壳之计,扔下外套抄弄堂小路逃走了,樊快骑车也没追上他,再回来一看,失主也没了影子。

程皓亮此时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治学严谨态度,问,那你能不能找到目击证人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樊快倒吸一口凉气,那帮人若真有这个心思,早帮我拉住小偷了!

程皓亮说那就是没有咯?

于是,樊快领受了严重口头警告一次。

当天下午程皓亮的车子就被偷得只剩一个被环形锁锁在栏杆上的轮子了。

年级组长为了这件事情专门把樊快请去谈心一次。

樊快只说了一句话:我的车子比较破,小偷看不上,谁叫他喜欢停在外面呢?这不找偷么?5

樊快只让螺帽帮自己偷过两辆车,程皓亮的MTB是第一辆。

螺帽说你小子还叫我偷上瘾了,被抓起来我可立刻就把你供出来啊!说吧,这回是哪个仇人?

樊快说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你偷完之后还要再还回去。

樊快想“偷”的是维达的车子。

那时候快要过圣诞节了。学生们很欢迎这个西方节日,虽不至于互赠礼物,但贺卡却像雪片一样纷繁。马路边小商贩们的贺卡生意极为火爆。樊快没有买贺卡的闲钱,再说那时候各个学校都管得很严,给异性写个贺卡放在学校的班级邮箱里面就是在找死,男女生之间送贺卡都是亲力亲为或者找中间人。

樊快在六职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又没胆子在校门口等维达出来送贺卡,只好想了个不算是礼物的礼物——帮维达擦车。

螺帽听了差点一口水喷在樊快脸上,继而大笑道,你别逗了,买贺卡的钱我偷个脚蹬子就全有了,写好了我来帮你送——不就是个邮递员么?

樊快一脸严肃地说,不行,一定要是我……

说着说着樊快发现自己找不到确切的词。

螺帽摆摆手说行了行了,我明白了,我偷就是了,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叫她维达啊?

樊快诡异地一笑,从自己里层衣服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张东西,螺帽凑近了一看,居然是张餐巾纸。

那天樊快帮维达修好车子,两只手因为碰了链条,都是油泥,维达过意不去,拿出两张餐巾纸给他擦手。当时樊快擦掉了一张,还有一张却舍不得用,便用手指轻轻夹了藏在口袋里面,然后去男厕所用冷水把手搓得通红才洗干净指甲,再往裤子上一抹就好了。

樊快说着,把那张餐巾纸凑到鼻子底下,使劲闻了闻,过了那么久上面那股清新的味道还残留着一点儿。

每次他遇到不高兴的事情,就蹲在没人的角落嗅这餐巾纸上的味道,仿佛那股清香是女孩的手指头留下的。

女孩拿餐巾纸的时候樊快看见包装袋,知道这纸巾牌子叫维达。

尽管这个答案让螺帽很失望,但还是弄来了维达的车子,同时还不忘在其他车上顺两个零件回来。

六职和七三高中不一样,学生不多,但地方也小,只有一个教工车棚,学生的自行车一律都停放在校外的马路上或弄堂里面。所以根据樊快的描述,螺帽没费多大力气就完成了任务,把那辆女车停在了离六职两条大马路之外的樊快面前。

樊快擦车和一般人擦车不一样,很讲究工序:

先要用一把用得卷了毛的牙刷蘸了水从最高的车座下面刷起来,然后一路往下,包括链条外面的那层护壳反面、三角车架的结合处、固定车锁的背部、撑脚架……车身每一个犄角旮旯和容易藏污纳垢的小角落都不放过,这期间牙刷要不断地放在水里面洗净。

全部刷完之后,再用干净抹布抹干车上的水珠,然后用清水往车身上面撩一遍,再用抹布用力擦一次。

这还不算完。那块抹布在水里搓洗干净后,还要像给人擦皮鞋一样,左右来回地把前后两个车轮每根辐条之间的轮圈都擦得跟银器一样闪亮。

那天樊快花了整整一下午时间把这辆车打理好,学校的课都没去上,因此后来被樊大声打了一顿。

但当时面对自己的杰作,樊快脸上洋溢着一种手工艺匠才有的喜悦和疼爱,抹了下额头上的汗珠,往被水冻红的手上哈了哈热气,抹掉车把上的一滴水珠,满意地笑了笑,说,还回去吧。

螺帽围着车子转了一圈,说,我在想,你那维达放学之后还认得出自己这辆车么?

樊快不以为然,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在他看来可能比十万英镑还金贵的餐巾纸,凑到鼻子底下。6

樊快骑车的时候,喜欢左手把着车子,右手松开,把手掌缓缓垂下,让它在风中滑行,时而五指张开,像是要抓住什么;又时而关节弯曲掌面翻覆,像在弹钢琴。而他单手骑车的时候总是骑得很慢,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这个时候往往是休息天,不必像平时早上那样赶着上学,晚上也不必急着回家做饭。

在那个物价尚未飞涨、工资半死不活的时代,全国还没实行双休日,只有星期天能休息。樊快的休息天没有什么娱乐:家里没有电视和半导体;那时候踢足球,参与的人都要出这个球的份子钱;游戏机房更是烧钱的地方,敬而远之。

于是只有骑着车子四处瞎逛。樊快的右手划过小半座城市的街道,然后在天色暗下来之前赶回家买菜做饭。

当然,樊快本来还有嗅餐巾纸这个保留节目,但元旦那天樊快一时疏忽,洗衣服的时候把餐巾纸摆在桌子上,自己去晾衣服。

樊大声那阵子正好感冒着,鼻子像个关不住的水龙头一样流水,早上起来看到桌子上有这么张纸巾,既不是考试卷也不是家长会通知书,就理所当然地拿来擤鼻涕了。

等樊快回来,看到大祸已酿成,险些跳起来和自己老子拼命。

樊大声立刻一个耳光过去,甚至觉得都没必要多训斥。在他看来,这不过就是张餐巾纸,虽然家里面从来不买这么高消耗的东西,但也不至于这么宝贝,樊快这小子是不是读书读昏头了?

樊快知道自己多说无益,只能怀着告别先烈的心情丢掉了那张不堪入目的餐巾纸。

螺帽知道这件事,只能叹口气。

那阵子警方正在搞严打,稍微犯点事情就会撞在风口浪尖上。

螺帽这点觉悟还是有的,索性连小偷小摸都不干了,天天泡在虹口公园的小山上偷看人家小青年谈恋爱,看到谁往树林密处走,就大喊一声“抓流氓”,然后溜之大吉。要是看到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学生情侣,索性配个冒牌的红臂章上去盘问一下。

樊快休息的时候便去公园看看宛如养老的螺帽。

差不多就是那时候,螺帽捡了一只腿受伤的小麻雀,用棉线绑了健全的那条腿,揣在外套里面给它取暖,每天挖点蚯蚓碾成小块喂它。

螺帽说人我养不起,一只麻雀还凑合。说着摸摸那小东西的脑袋,嘴里喷着白气道,你看看,是只麻雀都比我自由,它可以去它想去的地方。

樊快说可它现在哪儿都飞不了,跟我们一样。

螺帽知道樊快有一个梦想就是开飞机。前几天七三中学来了个老校友,在解放军的空军部队当飞行员,回来给小校友作报告,樊快脖子伸得比长颈鹿还长,恨不能直接坐在飞行员膝盖上听他讲。

螺帽摇摇头,讲,你跟我不一样,我后半辈子大概就混在这里了,你不是。

樊快也去摸摸那麻雀的脑袋,动作很小心,生怕被它啄了:我可不会飞呵。

螺帽说你是不会飞,可你会跑,你要是不能像鸟一样飞翔,那就像马一样奔跑。7

樊快起床晚了半小时,那天正好是期末考试第二天,上午考英语。出发前樊快发现老坦克的内胎爆了,樊大声还紧急给他换了个价钱最便宜的内胎。

樊快眼看来不及了,一路上火急火燎,闯了三个红灯。

结果过第四个红灯的时候一辆警用摩托车跟了上来,示意让他停车。樊快知道自己不是机械引擎的对手,只好停靠在路边。

警察叔叔下来后一脸严肃,问,你知道不知道你闯了几个红灯?

樊快当然不会去数这个,苦着脸说,我今天期终考试,快迟到了。

警察凑近看了看樊快胸口的校徽,再看看自己的手表,白手套一挥,说,去吧,下次别再闯了啊。

接下来的路段有如天助,交通指示灯一路放绿,樊快只迟到了五分钟,赶上了广播里面的第一道听力题。

差不多也在樊快开始做阅读填空的时候,十多公里外的樊大声目击了一起车祸。

那天樊大声刚巧换了个比较僻静的路段摆摊,因为路上没多少车辆,所以那辆卡车才撒开了速度跑。

当时樊大声给一个顾客的车子换了两块刹车橡皮,赚了三块钱。

他转身把钱收好,还没在那把旧躺椅上坐下,就听见“轰隆”一声,扭头一看,刚才那主顾和他的车子已经双双横在了地上,而边上一辆微微减速了一下的蓝色卡车没有要停下的迹象,相反加大马力往东逃逸了。

樊大声脑子里面嗡嗡的,和几个路人冲过去看了看伤者的伤势,还挺严重的。他再看看路上没什么车辆,便咬咬牙,捡起地上那辆自行车草草检查了下,就跳了上去,往肇事车辆逃逸的方向追去。

后来警方估计,跟自行车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樊大声肯定是知道自行车是赶不上卡车的,所以应该只是为了追上去看清楚车牌号。

也许樊大声真的看清了那辆车子的牌照,但可惜他却无法带回这条线索了。

后来一位好心的面包车司机在距离车祸现场三百米开外的路边发现了躺在地上的樊大声和那辆二度倒地的自行车,连忙把他抬上车开往最近的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那时候的办事顺序还是把救死扶伤摆在谈价钱之前的,立刻送去抢救。可惜突发性脑溢血还是夺走了时年四十三岁的樊大声的生命。

在那之后附近的骑车人再也看不到那个嗓门很大、喜欢说“你大声点儿”的修车匠了。8

螺帽找到樊快的时候已经是樊大声走后的第三天,樊快正蹲在第六职校门口的马路对面,周围修车的工具一应俱全:打气筒,盛水的脸盆,盖着抹布的工具箱,三轮车,生了锈的躺椅。那时候也没有那么多城管管来管去,所以年轻的修车摊摊主可以像座塑像一样在那里坐上一整天。

螺帽吸吸鼻子,走过去在樊快身边蹲下,问,生意怎么样?

樊快目光呆滞地看着马路对面写有六职校名的白底黑字木牌,没有说话。

螺帽给自己点上一根中南海,道,听说你们学校的老师和居委会的人找了你好几次呵。

见对方还是没反应,螺帽吐出一长串烟,别等了,我打听过了,她转学转走了——你就没发现她的车子早就不在了么?

樊快收回目光,这才看了螺帽一眼。

但这回螺帽却没去看他,继续道,她们家这次是这块动迁涉及到的居民之一,一礼拜前就搬去浦东了,挺远的,所以不在这里念书了。

樊快捏捏鼻子,捏得有些发红了,问,你过来就为了说这个?

螺帽深吸了口烟,看看弹落在地上的烟灰,没正面回答:你打算在这里蹲一辈子?

樊快也学会答非所问似的,说,我在这里坐了两天了,一个生意也没有,连打气的都没有,只有一个人,来问路。

螺帽笑了,过了一会儿樊快也笑了,两个人莫名其妙地笑了十几秒钟,忽然又陷入沉寂。

樊快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养的麻雀呢?

螺帽用马路掐灭烟头,说,死了。

樊快缓缓低下头。

樊快在六职门口待到第五天,一辆汽车轻轻停在他的摊子前面。车子挡住了樊快看六职校门的视线,他才把注意力转向车子。

那是辆大众出租车,车后门打开,下来了一个穿着咖啡色大衣的女人。

樊快抬起头,看到摘下墨镜的女人额头上两道画过的眉毛带着淡淡的棕色。

她轻轻地叫着樊快的名字,声音很好听,像清脆的铃声那般,让樊快觉得似曾相识。

樊快笑了笑,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很好听。

女人说完,定定地看着他。

樊快知道她说完了,许久,起身,却没有走向她,而是走到脚边脸盆那里蹲下,两只手伸进冰凉的水里面,轻轻滑动,就像他骑车时右手做的动作那样,说,你找我爸么?他不在。

女人走近了一步,说,我是来找你的。

樊快没理会她,继续自言自语,我爸,是个很节约的人,自从他老婆扔下他和他儿子跑到日本去之后,他就很节约。

每天早上他儿子都要洗脸,很要干净,他儿子洗完脸之后的水他再拿来洗自己的脸,洗了之后还是舍不得倒掉,就倒在这个盆里来摆摊,每天用它来洗手、检查车胎漏洞,要是一天下来这水看上去还干净,他还会把它拿回来,给他儿子擦车……

说完,樊快双手合拢,捧起些许水,慢慢举到自己脸前面,看着阳光漾溢在水面。

可他儿子真浑哪,这辈子只给一个女生擦过车——只有等他爸死了好几天了,那儿子才发现,自己的老坦克每天都那么干净,都是他爸早上起来擦好的,因为他爸买不起新车给儿子。

樊快说完,忽然笑了,双手小心翼翼地缩回到自己面前,把嘴伸了进去。

在七三中学掀起不小波浪的,不光是樊快又回来念书了,还因为大家这才知道他有个一直远在海外的母亲。

十年前她离开樊大声跟着一个日本华侨去了日本,如今樊大声一走,她得到消息就回来找儿子了,把他从那间狭小的矮平房带到了最豪华的宾馆。

那年头说起外国就像在说外星球一样,不少人都在揣测樊快的母亲会不会把樊快带出国。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全校头号贫困生可能一夜之间成为第二个程皓亮,甚至比程皓亮还程皓亮。

当然,更多的人没想到这层,只是想看看“樊坦克”那个成天看到外国月亮的母亲长什么样子。

樊快的母亲也没有让很多人失望,带着樊快回到学校那天就分别被校长办公室和教导处办公室高规格接待了一番。

当天下午高二年级组就临时决定在上学期行将结束、寒假即将开始之际,用最后一个返校日的下午开一个纪念大会,哀思因见义勇为而失去生命的修车人樊建成,全校上下所有的班干部都要出席。而纪念会的主要内容是,樊建成的儿子樊快要做一份长达五千字的回忆报告。

纪念大会那天是周六,老天也很配合地下着小雨,各个班级的大小干部都准时到位了,地点就在教学楼四楼西侧那个不轻易使用的阶梯教室。

因为校领导也要出席,所以阶梯教室的暖气开得很足。

快到两点钟的时候,校长表示可以正式开始了,便派人去和阶梯教室连在一起的休息室里面找樊快和他母亲,但那个老师只找到了樊快他妈。她说樊快上厕所去了,要不我去找找他?

说着就要走出休息室去开阶梯教室的门,却发现打不开。

那老师说怎么会呢?这扇门很好用的呵。便也去推,一样推不动。

声音惊动了教导主任,问明情况后主任踮起脚透过门上的气窗略微看清楚了门打不开的原因——两个门把手被一根很粗的环形锁紧紧锁在了一起。

这个阶梯教室只有这么一扇门。

那天同样十分痛恨环形锁的人还有程皓亮。

当时距离下午两点还有十来分钟,程皓亮走出男厕所正要去阶梯教室——他不但要作为班干部出席纪念大会,还要在会上朗诵一首由学校语文教研组组长专门根据樊建成的事迹写的诗歌。

走到三楼楼梯口时,程皓亮遇到了从上面走下来的樊快。

程皓亮顿时瞪大了眼睛,问道,你去哪里?

樊快皱着眉头道,你别管。

程皓亮也不是笨蛋,看到樊快手里拿着雨披和书包,明白他这是要走,也不拦,给樊快腾出一个空当,说,你要走就走吧。

见对方很诧异地扬了扬眉毛,程皓亮说你别以为我是在帮你,你走了,这纪念大会就开不成,我还巴不得呢——给一个修车的老头子朗诵诗歌,你当我愿意?

一小时后,在阶梯教室憋了许久好不容易解放出来的班干部们冲向厕所。有几个女生不愿在四楼厕所等太久,满腹牢骚地到三楼楼梯口的女厕所方便,结果一进门就吓了一大跳——

女厕所的地上有个身体不断扭动的人,脑袋和上半身被一件大雨披罩住,最外面有一根环形锁紧紧箍住雨披和那人的胳膊肘,让他无法使用双手,而两只自由的脚还在乱蹬不已。10

樊快一身湿透地回到了以前和樊大声一起住的老屋。

从学校出来后,他把那辆老坦克骑到公园的凉亭,停在了螺帽面前,说,归你了。

螺帽拍拍还热着的车坐垫,问,你就不怕我把你的坦克卖咯?

樊快抚摸了一下沾着水珠的车把手,反问他:你觉得谁会买这车?

螺帽点点头说那倒也是,现在满大街跑的“老坦克”越来越少了——你要不要再骑一圈?

樊快摇摇头,捋了下湿漉漉的头发,说,我长这么大,我爸只给我讲过一个笑话。

说说。

樊快说我爷爷家门口到他们弄堂的公共厕所只有五十步路,我爸小时候经常一身整洁,推着辆车子站在家门口,对我奶奶说:“我走了啊!”我奶奶问他你去哪儿啊,我爸说,上个厕所。

两个人都没笑。

樊快毫不介意,自顾自说,那时候我爸才十五六岁,那是他的第一辆车,亲戚送给他的旧货,后来他一辈子都在跟自行车打交道。

螺帽点点头,放了支烟在嘴里,没点,又拿下来,说,我有件事情一直没搞清楚,那个维达,你干吗这么一直想着她。

樊快看看他,再看看下雨的天,歪了歪脑袋,说,我骑着老坦克天天早上在那个路口等她出现,有一天我起晚了,以为自己肯定等不到她,在路口稍微等了一会儿就赶紧走了,没想到半路上遇到了她,我没注意控制车速,就和她并肩了……

樊快低下头看看螺帽,脸上忽然有了丝笑意:你知道么?自从我上了中学,还是第一次有女孩子主动跟我打招呼,而且笑得那么真诚。

螺帽没说话。

樊快吸吸鼻子,说,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转身走了五六步,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从裤子口袋里面又拿出一样东西,说,对了,备用钥匙忘记给你了。

说着也没回头,把钥匙轻轻往身后一抛。

螺帽看着那串钥匙在天上划出一道抛物线,手一伸,接住钥匙,忽然说,既然你解答了我心里的一个困惑,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老屋里面大部分东西都还保留着原样,仿佛樊快还不曾离开,而屋外随时可能响起樊大声骑着小三轮车回来时习惯性的招呼声。

樊快走到樊大声的床边蹲下,掀起床单,翻出一些瓶瓶罐罐,发现在床底的最里面有一个小箱子。

箱子很沉,樊快花了很大的力气把它拽了出来。他很轻易地打开了这个没上锁的箱子,然后揭开铺在最上面的那层布。

里面是一个个橘子大小的布包,取出一个打开,是自行车的车铃铛。

二十分钟前在公园凉亭里,螺帽说,其实,我认识你爸,他是我的老客户,每次我偷到很新的车铃铛,都会卖给他……快一年了,我少说也卖给过他四五十个车铃铛了……我问过他你收这么多车铃铛干吗,可他从来不告诉我。

樊快取出箱子里面的车铃铛,一个一个在床上摆好。

每个车铃铛都被细心地擦拭过,缝隙里面一点明显的灰尘都没有。樊快拿起一个,捏住金属小耳朵摁了一下,清脆悦耳的铃声顿时回荡在这面积不大的小屋子里面。

樊快的鼻翼在那一瞬间颤动了一下,眼睛里面星光流离。

他起身,拿来扫帚和拖把,把那些车铃一个一个固定在扫帚和拖把棍子上,然后摆在桌子上面。

此刻如果谁家的孩子淘气趴在窗台上,透过有些雾蒙蒙的玻璃窗,他就会看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男孩站在桌子前,一下一下地摁着两排自行车铃铛,就像一个音乐家在弹奏钢琴一样,动作轻柔,表情严肃,眼神虔诚。

那是个周六的下午,下着小雨。很多要养家糊口的人还没下班,所以他们听不到从那间陈旧而狭小的屋子像着了魔一样不间断传出的清脆而响亮的乐章。而也只有那个不停摁着车铃铛的男孩知道,他的演奏,并不是为了人间的耳朵。

文字帝国·微生

那年,他和她分别出版了自己的第三本书。

全国各个大中型城市的书店里,二人的作品都被摆成好看的螺旋形置于门口处。只不过她是小天后级别的人物,所以还有精美的人像海报贴在一旁。画中人笑笑地看着那两座小塔:一叠清新风格,封面是纯白底色上撒了些花瓣;另一叠则是马赛克瓷砖般的封面设计,远看像一座小小的后现代建筑。

讽刺的是,他们两人走截然不同的风格路线,所以拣起花瓣的读者不太会去翻看马赛克,冲着马赛克来的人也不会浏览花瓣之下的内容。但假如有那么一个口味比较多层次的读者把它们都买下的话,就会发现有个人物名字同时出现在这两本书里——“微生”。

即便是侥幸发现了这个有趣现象的人也绝对不会知道,为了这个名字的所有权,花瓣和马赛克的作者吵了很久——只不过,那都是若干年以前的事情了。

当时,十四岁的男孩和十五岁的女孩已经各自枪毙掉了对方想出来的人物名字,这些名字换算成真人的话尸体可以堆满一火车。最后他们找出本字典,男孩随意翻出一个字,女孩随意翻出一个字,合起来就是他们合著的小说主角。

于是“微生”诞生了。

但随后他们又为了主角的姓氏和性别吵了起来。

若干年后,“微生”在两本书里都没有姓氏,只不过在他的书里是女孩;而在她的书里……还是个女孩。1

颜苏舞跟着她妈搬回司南路的老洋房那年,住斜对门的池亦然刚上小学四年级。

那个时候,池亦然刚刚把颜老先生家里堆的那些书给数完,不多不少,五百五十五本,涵盖了古今中外的散文诗歌小说和理论著作。

颜老先生就是颜苏舞的外公,当时已经六十有三。当初他极力反对女儿和那个男人结婚,追求婚姻自主权的颜妈妈愤而号称要断绝父女关系,并且结婚之后就没再怎么回来过。可惜如今这段婚姻由于第三者插足而宣告结束,颜妈妈带着苏舞非常落拓地回到老巢。颜老先生虽然没什么很好看的脸色,不过看在外孙女的分上,还是答应收留她们。

颜苏舞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回到这老宅时,母亲对她讲,嘉仁,叫外公。小姑娘嘴巴还没张,老先生先开口了:都是被人家赶出来的人了,还用着人家的姓氏名讳么?

三天之后,她就和原名“孙嘉仁”告别了,颜老亲自给她起了个宛如笔名的新名字:颜苏舞。

成为了颜苏舞的孙嘉仁并不知道此名出自何处,一开始还很不习惯新名字的,总觉得像在叫别人而不是叫自己。十多年后,她成为签约公司旗下三大招牌女作者,百度贴吧里的固定发帖格式是【舞文弄墨】。她每次看着贴吧里漫天齐刷刷的四字口号,总觉得像是命运在开玩笑。

因为搬了家转了学校,周围没什么朋友,颜苏舞一开始是相当寂寞的。颜老一把年纪,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动静太大,在家看电视音量只能开到三格,颜苏舞最大的消遣便只有看书,和她做伴的就是很早以前就爱往颜老家跑的池亦然。

其实她比池亦然大一岁,只不过因为小时候大病一场休学过,所以和他读一个年级。两个念四年级的小屁孩只能拣些神怪传说和白话小说看看。由于字还没认全,看得也是一知半解。

而对那时的池亦然来说,在颜老先生家看书只是打发时光。谁叫他天生体弱呢?踢足球没那拼抢意识,上场半小时也碰不到几下球,除非人家传球正好踢到他身上;打篮球吧,个子太矮,他激素分泌猛长个头的黄金时期还要等到几年后的高二上半学年;羽毛球?那是女孩子的项目……于是只好看书了,应了“百无一用是书生”那句老话。

偏巧那时候颜苏舞和她妈还没搬回来,早年丧偶的颜老平时除了散步、养花,整日和一堆死气沉沉的书籍相伴,无比寂寞。池亦然的出现,给他的房子带了年轻的生机,哪怕池亦然只是坐在一堆书上看书。每次他来,颜老总要拿出麦乳精、水果和奶糖款待,那架势像极了爷爷在伺候孙子,后来颜苏舞来了,相当于又多了一个伺候对象。

若干年后,频繁接受采访的池亦然经常会被问道“你喜欢哪个作家/哪本书”之类的传统问题,每次都问得他很迷茫。小时候他是在书山上度过的,看了多少书却不记得了,至于喜欢哪个作家或者哪本书印象最深也不记得了,于是只好信口胡诌几个相对靠谱的名家。

他只记得,那时的周末,他总喜欢跑到颜家那间书香味浓郁的屋子里,和那个女孩像垃圾山上的寻宝者般直接坐在一叠书上。颜老在里屋睡午觉,颜妈妈在图书馆加班。时间凝止,唯一打破宁静的便是池亦然看到有趣的地方时发出的嗤嗤的笑声,像个小神经病。然后颜苏舞就一本书挥过来拍在他背上,他立刻就老实了。过了一会儿,轮到颜苏舞看到好玩的地方低声笑,一开始还努力压住,肩头耸动,后来就憋不住了,轻笑声在屋子里蔓延开来。但这个时候池亦然是不敢以牙还牙的。“从小你就比我厉害,我一直都习以为常。”

这是后来池亦然在他发表的小说处女作里开头的一句话。2

颜苏舞在十九岁那年扬名立万之后,接受采访基本上是一个月一次。同样被问到最喜欢哪位作家的问题,她要游刃有余得多。其实无论是面对读者还是媒体,专访已然成为了一种公关手段,翻来覆去就那么些个套路。

只有一次,也不知道是哪家媒体的文化线记者忽然问她:有个和你差不多年龄的小说家池亦然,你知道么?颜苏舞眼皮颤了一下,脸上却不露声色,答曰知道呵。那菜鸟实习记者有如神助,追问:您觉得他的作品如何?

此时的颜苏舞已经完全缓过神来,露出一个标准的浅笑:对不起,我没看过他写的东西。

时光倒退掉五年,司南路的老宅里,池亦然和颜苏舞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只不过读的学校不同,在初试写作上的境遇也不同。

颜苏舞那时已然是文字的宠儿,课堂作文总被老师当作优良范例来念,平时自己写的散文之类也被语文教研组长推荐到一些比较有名的学生作文杂志或者教育报。她发表文章的杂志报纸堆在一起有立起来的手掌那么高。相反,池亦然衰神附体一般,应试作文差强人意,在其他课上用数学本子写小说却被老师发现,未完待续的作品被当着全班的面斥为“狗屁不通的一派胡言”,然后撕得粉身碎骨。

但在颜老这里,情况却反了过来。他偏偏对池亦然那些“狗屁不通的一派胡言”比较赞赏。众所周知,颜老以前是出版社编辑,经手过的中外作家的小说散文集不说上千也有几百,更无需说平时博览的文章。作品被颜老夸一句,一个加强连的语文老师都可以歇火了。

也只有颜老夸他。

但颜老很少夸奖颜苏舞。手掌高的杂志报纸时间一久就覆了灰尘,感觉和屋子里那些堆了好几十年的旧书无异。终于在某个家中无旁人的下午,颜苏舞把这些杂志报纸统统撕了个粉碎,装入塑料袋扔进弄堂口的垃圾箱,然后气喘吁吁地回到房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被杂志装订的钉子划出了血,终于一头扑在床上压声哭了一会儿。

多年后,颜苏舞出的每本书上都有各路名家写的推荐,网络上一搜能找到近千条关于她作品的评论。但她知道那些推荐语很多都是文化公司编辑写完之后请人挂名的,那些褒贬不一的评论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阴阴阳阳。她对这些评价和盛赞都一笑而过,就像看到路边卖老鼠药的在卖力吆喝。她生命中那段最需要别人认可的年华,已经一去不返,那种只有别人表扬之后才有动力继续前行的非职业心态也彻底死亡。

可当年的她其实并不贪心,她自始至终只需要一个人的认可。

幸好,那天终于来了,就像姗姗来迟的初潮。

那是她撕毁自己作品后的第二天,星期六,母亲一如既往地加班,池亦然下午补习数学去了,只剩下她和颜老。她正在看一本海涅的诗歌集,本该在屋里午睡的颜老却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讲:收拾一下你的东西。

女孩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外公,第一次在他眼里找到一种肃然的东西。

老人:带你去见穆老师。3

颜苏舞在刚进初中的时候就从母亲那里听说了穆老师的存在。虽然不清楚他确切的身份和来头,但颜苏舞知道他和颜老是故交。

穆老师在圈内有着极高的名望,却不轻易替别人看稿,不管是无名小辈还是已经有点名气的作者,除非是好友竭力引荐的。据说穆老师看完稿子也很有趣,有些稿子他看完会客客气气地退回去,意思就是也就这水平了,如果没有大变数,不会有突破,所以还回去给人家留个纪念;有的稿子他会骂,但必然是文章有精彩之处,他骂的都是软肋和不足的部分。

穆老师住的也是那种很多户人家的老洋房,一楼房间里传来老唱片的音乐,二楼可以闻到油画用的松节油香味,到了三楼……三楼是单户,门半敞开,里面却和颜老的书山不同,空空如也。有个人背对门坐着,侧脸朝向窗户,像在看书。他听到了来者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只朝门口方向伸出手:拿来吧。

听声音,年纪和颜老差不多大。颜苏舞怔了下,便进屋。之前颜老把她送到一楼楼梯口,没有跟着一起上来。

穆老师看稿,除作者外,不许第三人在场,哪怕是多年故交。

老头也不让女孩找个地方坐,除了翻页之外屋子里就没有别的声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颜苏舞把屋子里几乎每个角落的细节都观察得毫无悬念了,对方的声音才响起:

叫颜苏舞,对吧?

十年后,穆姓老者在睡梦中无疾而终,没有讣告,没有新闻,但圈内人以最快的速度知道了这个巨大损失。

那时颜苏舞和公司其他几个写手在福州书城做签售,接到消息后脸色暗了一下,之后签出来的字都有些走样,便跟编辑说身体不舒服,下去休息了片刻。她隔着临时休息室的玻璃窗看着外面几百人的队伍熙熙攘攘,忽然感到空前的落寞。

五百个人喜欢你,一个人骂你,你会记住谁?

她记得十年前,就在自己第一次见过穆老师并且被毫不客气地骂了一顿之后没过多久,外公就病倒了,是肺癌晚期,之前他一直压着这件事情没跟女儿和外孙女说。颜苏舞这才明白为什么外公那天下午会带自己去见穆老师——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住院了半个月,在病重到失去清醒神智前,颜老特意让女儿把颜苏舞叫到跟前,问,你的愿望不光是想写书出书,对吧?在此之前,老人从来没这么直接地问过自己孙女这个问题。颜苏舞分外诧异,原来自己那小小的野心,外公都看在眼里。

颜老说你记住,文字的世界就像个大帝国,但从来没有人能成为帝王,每个作者在这个帝国里都像一个小小的汉字,也许常用,但绝不是唯一,更不会说它就是最好的。

言罢,让女儿将苏舞从自己面前领走。

当夜,老人故世。

那年颜老的追悼会上,池亦然哭得比颜苏舞还要伤心。

但穆老师却没有出现。

那天下午颜老让苏舞收拾东西时,女孩一时兴起,把自己曾经手抄的一篇池亦然的文章也带上了。结果在穆老师的屋子里,他批评完颜苏舞的文章,忽然话锋一转,问,里面有一篇文章,不是你写的吧?女孩脸庞发烧,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怪老头。

对方也不等她的回答,拿起桌上的洋火柴,点着了池亦然的文稿,然后放进桌上一个小铁炉子,屋子里蔓延起焦味。

这是穆老师看稿的第三种结果:阅后即焚。但这种情况很少出现。

当时的颜苏舞不明白这到底算什么意思。4

池亦然和颜苏舞升进高中的时候,颜苏舞已经搬出司南路老宅半年多了。

颜老去世后,房子归在了颜妈妈名下,后者很快就把它转让了。那时房价尚未贵得离谱,所以她能在市北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新居。颜苏舞高中考进了市郊一所寄宿制中学,一个星期回来一次。那时她的文章功力已经进步很多,发表文章的杂志报纸已经不是一个横过来的手掌高度,所以深受语文老师喜欢,高中第一年就获得了校级作文比赛的五百块奖学金,但也立刻招来了宿友的合力抵制。

鉴于那段岁月是如此的冰冷和钩心斗角,高中毕业时颜苏舞已经出版了第一本书,拿到两万块钱版税,一进大学就直接在学校边上租房子,没住过一天宿舍。

跟颜苏舞的悲剧相反,池亦然在高中头一年里还是比较快活的,因为考进了一所离家很近的高中,老师大多是群混日子的主儿,不爱干涉学生,学校气氛相对自由。他唯一的遗憾就是平时见不到颜苏舞。那时中学生里个人电脑尚不普及,除了每个月会在市立图书馆碰一次面,平时两人只能平邮通信,内容也多是互相提供一些自己觉得不错的图书名单,还有就是颜苏舞常问他“最近有没有写点什么”?

答案总是否定的。

池亦然初中时在课堂上写文章,和去颜家看书一样,都是因为闲得无聊,哪怕被颜老夸赞,也不能减少他的自卑感。在他看来,像颜苏舞那样在正经的刊物报纸上发表过东西,才叫写作的人。辛辛苦苦写了几千字最后不是扔进抽屉就是被老师撕个粉碎的,充其量不过是个票友罢了,甚至连票友都不如,说出去都不好意思。颜老去世之后到现在,他基本就没再动笔。

于是颜苏舞这下算彻底放心了。

接下去她在信里的提议就内涵复杂了:和我一起考华师大吧,中文系。

几天之后,池亦然的回信里,对这个邀约的答复写在最后,但圆珠笔的笔画似乎也写得最深:丽娃河畔见。

这个约定最后自然没有兑现。高三时填志愿,两个人都没有报华师大。最终池亦然去了X大的社科学系,颜苏舞考去外地,在杭州的传媒学院念新闻专业。后来池亦然有一次应邀到华师大给文学社团做讲座,总算看到了传说中的丽娃河——水质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清澈,甚至有点脏,某些河段两边的建筑也旧得吓人。

到底只是一个充满遗憾的陈旧愿望而已。

颜苏舞怎么会想起来要和池亦然约好在华师大会师的,只有这个女孩自己心里清楚。

那些年里,池亦然在她心目当中究竟是什么角色和地位,答案可以说非常复杂。唯一肯定的是,她没把他当作小一岁的弟弟来看,却也没把他当作普通朋友。说起池亦然的写作,“著作”颇多的颜苏舞对他是蔑视的,但又是隐隐不安的。颜老生前只夸他的文章,虽然最后带去见穆老师的还是颜苏舞,但不能不排除是血缘关系影响了老人做出的决策。穆老的“阅后即焚”又代表了什么?她想了许久都没想明白。

撇开这层顾虑,池亦然在她看来是个好玩的小混蛋。尤其是当初一起看书时,其实每次她都等着男孩嗤嗤的猥笑,然后自己就可以一本书拍在他脑门上。可是每次她自己故意发出笑声,池亦然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足足四年,一次都没还过手,这让颜苏舞有些失望。但又不能说池亦然就是什么正人君子。遥想他们小学四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的某天下午,正好颜老出去了,颜苏舞躺在沙发上午睡。在一旁看书的池亦然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蹑手蹑脚走到女孩边上,俯身端详了她的脸庞好一会儿,忽然袭击般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飞快地闪了回去继续看书。

这个小流氓当然不知道,当时颜苏舞根本没睡着,只属于半梦半醒。池亦然的那一下子反倒让她清醒了,但却不动声色。在那之后的好几天里,颜苏舞都担心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经大得像个篮球,然后发誓若真如此,必然要先把池亦然剁得跟书页一样薄。

还好,后来两人相安无事,谁都没提起过这件事情,仿佛偷吻事件根本没发生。直到进了初中,有一天颜苏舞上生理课,发现人造人的科学原理不是那样的。此时的颜苏舞作为女生,已经在青春期发育的道路上先走一步,个子长到一米六。反观池亦然,却像棵营养不良的狗尾巴草,始终在一米五五徘徊,看女孩的脸需要三十度角仰望一下,还总带点欲哭无泪的表情。然后颜苏舞就会拍拍他的脑袋,笑而不语。

当然,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无论颜苏舞到底是个内心如何强大的女子,她都无法阻止这个男孩在生理上的发育,更不能阻止那些让她怀恨终生的人出现在自己或者他的生命中。

比如那个全小薇。5

多年之后,无论你翻遍影视圈、音乐圈、写作圈,还是其他任何文艺圈子的资料,都丝毫找不到这个叫全小薇的女孩的信息。对这个世界而言,用“无足轻重”四个字来描述她都显得有些奢侈。但在那年春季的三月,她的存在却铸就了池亦然的未来,就好比引爆炸药的一丝火星那般无人注意,爆炸之后的惊天动地却长久停留于耳膜。

全小薇在开春时转来之前,已经在六个月内换了两所高中,最后霉运之神的轮盘转到了池亦然的学校这里。如前所述,该校气氛相对自由开放,但这种自由风气在全小薇看来还是宛如中世纪的欧洲。她染发,她不穿校服,她父母离异,她初中留级过两年。那时候似乎有很多这样的女孩子,“叛逆”和“另类”这样的形容词还不是被淘汰的老古董词汇。就在她转来的第三天,班主任在全小薇课桌下面发现一个中南海烟头,大怒。女孩却从书包里摸出一盒拆了封的外烟,淡定道:“老师你看,我只抽三五,这个烟头是有人陷害。”

这时的池亦然,早已不是初中时个子只到颜苏舞下巴尖的那个小男孩。进高中仅三个月后,他就开始了身体发育上的大跃进时代,从一米五五突破到一米七似乎只是一个礼拜的事情,并且还在继续高歌猛进。

但他的成绩却和身高发育成反比。

池亦然二十五岁那年,他高中正好百年校庆,动静巨大,在晚报上登了整版校庆内容,其中一篇文章提到了著名青春文学小说家池亦然当年在学校就显露出写作才华,语文老师和班主任都极为鼓励、帮助其成长云云的瞎话。池亦然当时正难得在家吃晚饭,看到这里一口罗宋汤差点喷出来,心想简直放屁。

事实是,那时在学校压根没人知道他会写点东西,除了在老师眼里大逆不道的同桌全小薇。一个理科测验基本没有及格过的男生加一个“我只抽三五”的问题少女,委实是让教育工作者头疼的绝配,比如这两个人的物理或者化学的测验分数加在一起还不如坐他们前排的数学课代表的语文考试成绩。唯一的区别就是池亦然是真心想有个好成绩,无奈没有理科细胞和题海战术的毅力,全小薇则是诚心实意地无所谓好坏。

而他们的共同点是,知道彼此的秘密。

那一年,学校的围墙内外和一些偏僻角落总是出现喷漆涂鸦的玩意儿,有时是蜘蛛有时是奥黛丽·赫本的漂亮脑袋。鉴于作案者行踪诡秘,学校一直没抓到凶手。但池亦然是知道的,因为他亲眼看到过全小薇把一罐喷漆偷偷藏进课桌深处。池亦然的秘密则是写作。那次他从家里带来一本闲书看,书里面夹了一张被遗忘的写满字的纸,正好被全小薇捡到,她看了半天,问这是什么。池亦然看了眼,说是当初跟别人合著的未完成小说稿的其中一页。

全小薇心思细密,说,那一定是个女孩——明天把其他的都带给我看。池亦然说凭什么给你看呀?全小薇说:不带来我就拿着喷漆罐去自首,说你是我帮凶。

第二天全小薇就看到了那部未完成的小说——《微生》。

全小薇:为什么给主角起这个名字?

池亦然:瞎起的。

全小薇:挺好,卑微地生长,为了将来祸害天下。

她莞尔一笑,又讲:真想知道那个和你一起写这个小说的女孩是怎么样的人。6

颜苏舞那时对两人的合著被第三者看到这件事情一无所知,她正忙着周旋于好几个男生之间。但她绝不是在跟他们恋爱,只是单纯思想上的交流,至少颜苏舞是抱着这种心态的——至于那些男生们是怎么想的,她不在乎;而原本就对她抱有敌意的那些女生怎么想,她就更不在乎了。

相反,她倒觉得那些嫉妒自己怀恨自己的女生都很可笑。那一年,几个青春文学圈里的少女言情作家刚开始竖起大旗进军市场,颜苏舞时刻关注着几个革命前辈的动向。她承认这里头有几个写得不错,有几个纯粹是在糊弄心智未开的小朋友,打着畅销旗号卖着文字垃圾是也。如此之人也能成名成腕,那么两千多年前项羽看到秦始皇时所说的那句“彼可取而代之”也太没挑战性了。

再看看她颜苏舞自己呢,此时不过是发了一点点中学生文章,在学校颇受语文老师宠爱罢了。这点小成绩就能引起嫉妒和敌视,可见她的敌人基本上都是鼠目寸光之辈。

不,这绝不是她所想要的那种妒忌。

终有一天,她要高山上飞翔的老鹰都眼红自己所抵达的高度。

这个阶段的颜苏舞,所接触的那些男生都是内涵之士,不是高年级的辩论社主力前辈,就是话剧社的新秀台柱,要么就是会自己写歌写曲的学生乐队成员。她是有优势的,那就是她清秀的样貌。她不和他们搞暧昧,只是像块有意识的海绵一样吸收他们的思维方式,汲取精华,然后丢弃,寻找下一个目标——至于那些普普通通的男孩(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她是不屑去打交道的。

有一个池亦然就够了。颜苏舞想。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她曾经参加文学社,因为那个男社长的妈妈是一家著名文学杂志的编辑。她成功地接近了他,但却失望地发现他和母亲关系很不好,而且此人本身就是不学无术之辈,当上社长全靠母亲的名望,而他之所以没有辞职只是有社长的名号能方便他泡妞。于是她干脆利落地舍弃了这个男生,连文学社的活动都不再去了。

而和她交往的男生一旦表现出“进一步发展”的意向,她就会巧妙地暗示对方:自己是有男朋友的。

有的男生很失望,但会努力像个绅士那样礼貌地止步。有的则会心有不甘,追问:我怎么没听说过?

颜苏舞便会回答:他和我小时候是邻居,现在在另一所学校,我们每个礼拜都会通信的。

此时能猜到未来小天后的真实心思的人,只有她母亲。

那时的颜妈妈已经放弃了再婚的打算,一门心思想要把自己女儿打造好,以后要么找个安稳的好工作,要么嫁个称心如意的老公。而安稳的好工作是指公务员、国有银行,不是什么职业作家;称心如意的好老公是指月薪上万有车有房的男人,不是当年斜对门那个小书呆子。所以她总是反对颜苏舞的写作,觉得是极其不靠谱的不务正业,没有未来可规划,没有前途可言。

文字这条路有多艰险,颜母太清楚了——毕竟她的父亲是颜老先生。

可颜苏舞也清楚自己的野心在哪里,自己最高能抵达哪里——也因为她的外公是颜老先生。

不过,这对价值观大相径庭的母女关于这个问题的争执只发生过一次。颜母当时质问: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写书能养活自己么?

颜苏舞的回答是:万一不行,就去找个不会出轨离婚的老公。

话说到这个份上,双方都没的退路了。从那以后颜母再也没有干涉过女儿的抉择,就像很多年前,颜老无法再干涉她要和那个男人结婚的抉择一样。只不过最后颜苏舞是赌赢了。但即便那样,颜母也无法对当年的这场对质释怀。当颜苏舞在大学毕业的那个暑假第三次再版长篇处女作、搞生平第一场签售会时,即使会场地点就在颜母上班的图书馆边上的大厅,她也没去看一眼,仿佛那个签售的女作者是个和自己无关的陌生人。

也就在发生对质的当晚,颜苏舞躺在被子里轻声地哭了,虽然没有流出眼泪。她此刻最想见到的人居然是那个拿来做异性追求者挡箭牌的池亦然,哪怕是拿起一本书拍拍他脑袋也好……这时她隐约听到了客厅电话的响声。三分钟后,颜母走进女儿的卧室告诉她,池亦然失踪了。7“池亦然失踪”其实是个很好听的说法,在他们学校,大家都一致认为池亦然和全小薇私奔了。因为之后的好几天这两个人都没来上课,太蹊跷了。

三年后,在池亦然出版的第二本书里,有过这样一段情节:因为成绩很差被母亲恶训一顿的男主角闷闷不乐地在马路上散心,偶遇了自己的同桌女生,对方是在和继母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之后整理了行李打算去外地旅行。男主角不知道是出于狂热还是出于冷血,什么也没带就跟着女孩坐上了开往异地的长途公交车,两个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就这样朝着和以往生活相反的方向走,仿佛是寻找并不存在的世界尽头……那本书的名字就叫《寻找不存在的世界尽头》,销量状况属于中等。大部分读过这本书的人都喜欢其中这句话:“每个人在十八岁之前都有权力去进行一次冒险,有资本去做一件傻事,有机会去犯一次错误——也许,它们会改变你一生的轨迹。”

这大概就是池亦然对当年全小薇事件的侧面回忆和一次辩护。除此之外,对于那次“私奔”的内容和细节,他都不愿多说,无论是对谁,哪怕是面对三天之后终于抓回了这对小混球的老师和家长。全小薇那个在各条道上都很有人脉的父亲非常不淡定,几乎是拿枪逼着女儿去了次医院,鉴定结果是某膜完好。这让他松了口气又有点想不明白了。但无论如何,全小薇是不可能再在这所学校待下去了,他很快又给她安排了新的学校。

全小薇转走之后的翌日,人们就发现学校的围墙内外和不少地方都被五颜六色的喷漆涂鸦给“糟蹋”了。这是那个捣乱分子最后一次向大家展示杰作,只不过这次不再是各种绘画图案,而是同一句话:我是恶人,前来拯救你的卑微。

后来,这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被印在了《寻找不存在的世界尽头》的开卷第一页。

很多读者都对这句卷首口号摸不到头脑,只有颜苏舞明白,这是他们二人初中时代合著的《微生》里的一句对白。但看完整本书的内容,颜苏舞才真正明白开头,这句话不是她一开始所臆想的那样献给全小薇的,也不是献给她的。

她不知道在那“私奔”的几天里,全小薇和他池亦然竟交流了些什么,总之,池亦然的某种意识在那个时候开始觉醒了。他不再是那个被书拍头不敢反击、亲吻喜欢的女孩要偷偷摸摸的羞涩小男生,而变成了文字帝国里一股正在脱离卑微、逐渐自我强大的新生命。

你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打碎了他懦弱的卑微外壳啊。

颜苏舞这样想着,合上那本《寻找不存在的世界尽头》。

一切已然无法挽回。8

尽管池亦然跟着同桌离家出走三天,但学校到底没有开除他,只是给了张警告处分,并且很仁慈地在他即将升入高三的时候撤销了处分记录。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在池亦然回到学校上课的第二天下午,颜苏舞忽然出现在了他们学校门口。她没有背书包,所以应该是经历重重困难逃出来的。她的头发也剪短了,并且在之后长达四年的时间里都没再蓄过长发。她的手里还捏着一打信封,被老师叫到校门口的池亦然看到这些东西,就知道她的来意了。

颜苏舞的开场白是:我很好奇你们都干了点什么。

他看到她的黑眼圈,说:她要我继续写下去。

千算万算,她算的是和全小薇父亲一模一样的心思,唯独没料到是这句话。女孩的呼吸节奏错乱了一下,眼睛有些微微发酸。她的反应都被男生看在眼里:

这些年来,我在你心里是个怎样的角色?温暖而懦弱,卑微而胸无大志,对吧?你在丽娃河畔想等的,其实就是这样一个内心没有长大的小男孩,一个你独自闯荡文字帝国的大后方,所以你从小就不希望我变得强大,对吧?

颜苏舞彻底没话说了,他只是离家出走了三天,却搞明白了那么多事情。而她其实也该想到,当年颜老不单单会只对她一个人说那番话。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会继续写下去,为了我自己。

她得到答案,点点头,两人在原地呆站了会儿,她忽然走近点,举起手里那叠信,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然后松手。信封像深秋季节的法国梧桐树叶般落下来,散了一地——这曾经是司南路老宅外头街道上的固定景色。

知道那三天里我怎么度过的么?

这是她留给他的问题,也是告别的结束语。

因为这三天,之后的三年,两个人都没再见面。

那天中午,颜苏舞失去了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同时,不想让池亦然强大起来的心愿也破灭了。

池亦然看着颜苏舞独自离开,行完一分多钟的注目礼,然后俯下身,将自己寄给她的信一封一封捡起来。

他想起自己和全小薇“私奔”的那三个夜晚,他们也没好好睡过,不是去那些地下摇滚乐队的演出现场,就是通宵长谈,谈各自的父母,谈各自的生活,谈各自的故事,谈他们两个还有多久会被大人们抓回去。那三个夜晚,他好像把自己目前为止的一生都给说尽了:司南路,颜老,苏舞,合著的小说,书拍脑袋,偷吻,文字帝国的遗言,微生这个名字的真实由来,等等等等。

全小薇忽然问:如果有一天你出书了,我会出现在你的书里吗?

池亦然:会,但不是第一本里。

全小薇:那我也认了。

在第三个夜晚的尾声,天行将亮起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女孩,便起身找了信纸和笔,想要给她写一封信。而身后的全小薇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

那封信他写了很久,涂涂改改,斟字酌句,就在写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房门被粗鲁地敲响了,接着就是宾馆服务员用钥匙开门的响动,紧接着一群五大三粗但不像是警察的男人拥了进来。最先冲进来的那个人将书桌前的瘦弱男孩一把摁在桌子上,并喊道:找到了找到了,是他们俩!

那封信终究没有送到她手里。结 尾

和池亦然宣布关系破裂之后的第三个月,颜苏舞再次去拜访穆老师。

还是那三层小楼,老唱片的音乐和松节油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老先生独自背对门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借着从阳台照进来的阳光看书。依旧没有让颜苏舞找个地方坐,他耐心地看着她带来的作品——那是她手写的稿纸,但最后面的,则是一本青春文学杂志,里面有一页折了个角,是一篇名为《卑微》的小说,作者署名处被人用水笔涂黑了。

穆老师统统看完,合上杂志,问:还是当初那个人写的吧?

……嗯。

穆老师把杂志扔在桌边,却将颜苏舞的那些稿纸点燃,放进桌上那个洋铁小炉子,就像当年把池亦然的稿子烧着一样。女孩看着那团火焰,喉咙发干。老头脸上的皱纹却聚了一下,那是在笑。

阅后即焚,因为某些老规矩不适用于年轻人。

他明白,文字帝国里,属于年轻人的黄金时代,就快来临了。

文字帝国·疯女王

那个时候和现在很不一样:人们总是先成名,然后再有丑闻。

面临崩溃和众叛亲离的前一天,世界安静得出奇。后来成为风暴中心的她独坐于朝西书房的地毯上,以颜苏舞教的办法用塔罗牌算命。她手法生疏,而预测出来的结果相当惊悚。可能正是因为糟糕得过了头,她对那张正位上的“塔”牌仅付之一笑。

倒是在当晚的梦里,她害怕了。

那是昏黄天空和无垠平原交汇的天地,脚边是条平凡无奇的小溪,三米宽的水面上漂着无数稿纸,似曾相识。她俯身去捞,稿纸碰到手指却立刻沉了下去。她放弃,起身,看到河对岸站着另一个女生,虽然面目模糊,但吐字清晰:

你这都是抄别人的,有什么稀奇?

她正要反驳,却看到对方身后的天际线上,一道白线在渐渐膨胀,脚下地面开始微微震颤。

然后梦醒。祸根不是闹钟,不是手机,而是报告大事不妙的固定电话。

梦魇成真。1

后来,无论是图书出版圈的正史还是读者间的野史,都无一例外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