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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31 07:2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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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来

出版社:南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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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阶梯

大地的阶梯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大地的阶梯作者:阿来排版:清茉出版社:南海出版社出版时间:2008-01-01ISBN:9787544238649本书由北京精典博维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

这个书名由来巳久。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我从一座小寺庙里出来。主持让手下唯一的年轻喇嘛送我一程。他把我送出山门,并把我寄放在门房的小口径步枪交还给我。

下午斜射的阳光照耀着苍熏的群山,蜿蜒的山脉把人的视线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山下奔涌不息的大渡河水也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闪烁不定的金光。

我对这个年轻的喇嘛说:“请回去吧。”

他的脸上流露出些依依不舍的表情,说:“让我再送送你吧。”

我知道这并不意味着通过这四五个小时的访问,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多么深厚的友谊,这是不可能的。在我做客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跟他的上司一这座山间小寺的住持喇嘛争论。因为一开始他就对我说,这座小庙的历史有一万多年了。宗教从诞生之初,就具有对日常生活的超越能力。但很难设想产生于历史进程中的宗教能够超越历史本身。于是,我们就开始争论起来。这个争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而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那时,这个年轻喇嘛就坐在一边。他一直以一种恭敬的态度为我们不断续上满碗的热茶,但他的眼睛却经常从二楼狭小的窗口注视着外面的世界。

现在,我们来到了阳光下面。强烈的阳光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我们踏人了一片刚刚收割了小麦的庄稼地。剩下的麦茬发出许多细密的声响。那个年轻喇嘛还跟在后面。我还看见,那个多少有些恼怒的主持正从二楼经堂的窗口注视着我。我在他的眼里,是一个真正异端吗?

我再一次对身后的年轻喇嘛说:“请回去吧。”

他固执地说:“我再送一送你。”

我在刚收割不久的麦地里坐了下来。麦子堆成一个一个的小垛,四散在田野里。每一个小垛都是一幢房子的形状。在这一带地方,传统建筑样式都是碉楼式的平顶房子。而这种房子式的麦垛却有一道脊充当分水,带着两边的坡顶。在这片辽阔山地里,还有一种小房子也是这么低矮,有门无窗,也有分水的脊带着两边的坡顶。那就是装满叫做“擦擦”的泥供的小房子。这些叫做擦擦的东西,一类是宝塔状,一类则像是四方的印版,都是从木模里模制出的泥垤。这些泥坯陈列在不同的地方,是对很多不同鬼神的供养。麦地边的树林与草地边缘,就有一两座这种装满供养的小房子。

而地里则满是麦子堆成的这种小房子。

这时,坐在我身边的小喇嘛突然开口说:“我知道你的话比师傅说的有道理。”

我也说:“其实,我并不用跟他争论什么。”但问题是我已经跟别人争论了。

年轻喇嘛说:“可是我们还是会相信下去的。”

我当然不必问他明知如此,还要这般的理由。很多事情我们都说不出理由。

这时,夕阳照亮了一川河水,也辉耀着列列远山,一座又一座青碧的山峰牵动着我的视线,直到很辽远的地方。

年轻喇嘛眯缝着双眼,用他那样的方法看去,眼前的景象会显得飘浮不定,从而产生出一种虚幻的感觉。“其实,我相信师傅讲的,还没有从眼前山水中自己看见的多。”

我的眼里显出了疑问。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犹疑的笑容:“我看那些山,一层一层的,就像一个一个的梯级,我觉得有一天,我的灵魂踩着这些梯子会去到天上。”这个年轻喇嘛如果接受与我一样的教育,肯定会成为一个诗人。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对方也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并不是要与我讨论什么。这些山间冷清小寺里的喇嘛,早已深刻领受了落寞的意义,并不特别倾向于向你灌输什么。

但他却把这样一句话长久地留在了我的心上。

我站起身来与他道别:“请向你师傅说得罪了,我不该跟他争论,每个人都该相信自己的东西。”

我走下山道回望时,他的师傅出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这时,倒是那在夕阳余辉里,两个喇嘛高大的剪影,给人一种比一万年还要久远的印象。一小时后,我下到山脚时,夜已经降临了。

坐上吉普车,发动起来的引擎把一种震颤传导到整部车子的每一个角落,也传导到我的身上。我从窗口回望山腰上那座小小的寺庙。看到的只是星光下一个黝黑的剪影。不知为什么,我期望看到一星半点的灯光,但是,灯火并未因为我有这种期望而出现。

那座小庙的建立很有意思。数百年前的某一天,一个犁地的农民突然发现一面小山崖上似乎有一尊佛像显现出来。到秋天收割的时候,这隐约的印迹已经清晰地现身为一尊坐佛了。于是,他们留下了一名游方僧人,依着这面不大的山崖建起了一座宝殿。石匠顺着那个显现的轮廓,把这尊自生佛从山崖里剥离出来。几百年来,人们慢慢为这座自生佛像妆金裹银,没有人再能看到一点石头的质地,当然也就无从想像原来的样子了。

在藏区,这不是一种偶然的现象。

在布达拉宫众多佛像中,最为信徒崇奉的是一尊观音像。这不但是因为很多伟大人物,比如吐蕃国历史上有名的国王松赞干布就被看成是观世音的化身。而是因为这尊观音像也是从一段檀香木中自然生成的。只是在布达拉宫我们看到的这尊自生观音,也不是原本的样子了。

这尊自生观音包裹在了一尊更大的佛像里,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只能自己进行判断或猜想了。

从此以后,我在群山中各个角落进进出出,每当登临比较高的地方,极目远望时,看见一列列的群山拔地而起,逶迤着向西而去,最终失去陡峻与峭拔,融人青藏高原的壮阔与辽远时,我就会想到这个有关阶梯的比喻。

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好的比喻。

一本有关藏语诗歌修辞的书中说,好的比喻犹如一串珠饰中的上等宝石。而在百姓日常口头的表达中,很难打捞到这样的宝石。我有幸找到了一颗,所以,经常会在自己再次面对同样的自然美景时,像抚摸一颗宝石一样抚摸它。而这种抚摸,只会让真正的宝石焕发出更令人迷醉的光芒。

当然,如果说我仅凭这么一点来由,就有了一个书名,也太弱化了自己的创造。

我希望自己的书名里有足够真切的自我体验。

大概两年之后,我为拍摄一部电视片,在深秋十月去攀登过一次号称蜀山皇后的四姑娘山。这座海拔六千多米的高山,就耸立在距四川盆地直线距离不过百余公里的邛崃山脉中央。我们前去的时候,已经是水冷草枯的时节。雪线正一天天下降到河谷,探险的游客已断了踪迹,只在山下的小镇日隆的旅馆墙上留下了“四姑娘山花之旅”一类的浪漫词句。

上山的第四天,我们的双脚巳经站在了所有森林植被生存线以上的地方。巨大岩石的阴影里还有经年不化的冰雪。往上,是陡峭的冰川和蓝天,回望,是一株株金黄的落叶松,纯净的明亮。此行,我们不是刻意登顶,只是尽量攀到高一点的地方。当天晚上,我们退回去一些,宿在那些美丽的落叶松树下。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早上醒来,雪遮蔽了一切,树、岩石,甚至草甸上狭长的高山海子。

我又一次看到被雪的山脉一列列走向辽远,一直走到与天际模糊交接的地方。这时,太阳出来了。

不是先看到的太阳。而是遽然而起的鸟类的清脆欢快的鸣叫一下就打破了那仿佛亘古如此的宁静。然后,眼前猛地一亮,太阳在跳出山脊的遮挡后,陡然放出了万道金光。起先,是感觉全世界的寂静都汇聚到这个雪后的早晨了。现在,又觉得这个水晶世界汇聚了全世界的光芒与欢唱。“太阳弹响群山的音阶。”

我试图用诗概括当时的感受时,用了上面这样一个句子作为开头。从此,我就把这一片从成都平原开始一级级走向青藏高原顶端的一列列山脉看成大地的阶梯。

从纯粹地理的眼光看,这是把低海拔的小桥流水最终抬升为世界最高处的旷野长风。

而地理从来与文化相关,复杂多变的地理往往预示着别样的生存方式、别样的人生所构成的多姿多态的文化。

不一样的地理与文化对于个人来说,又往往意味着一种新的精神启示与引领。

我出生在这片构成大地阶梯的群山中间,并在那里生活、成长,直到36岁时,方才离开。所以选择这个时候离开,无非是两个原因。首先,对于一个时刻都试图扩展自己眼界的人来说,这个群山环抱的地方时时会显出一种不太宽广的固守。但更为重要的是,我相信,只有在这个时候,这片大地所赋予我的一切最重要的地方,不会因为将来纷绘多变的生活而有所改变。

有时候,离开是一种更本质意义上的切近与归来。

我的归来方式肯定不是发了财回去捐助一座寺庙或一间学校,我的方式就是用我的书,其中我要告诉的是我的独立的思考与判断。我的情感就蕴藏在全部的叙述中间。我的情感就在这每一个章节里不断离开,又不断归来。

作为一个漫游者,从成都平原上升到青藏高原,在感觉到地理阶梯抬升的同时,也会感觉到某种精神境界的提升。但是,当你进人那些深深陷落在河谷中的村落,那些种植小麦、玉米、青稞、苹果与梨的村庄,走近那些山间分属于藏传佛教不同流派的或大或小的庙宇,又会感觉到历史,感觉到时代前进之时,某一处曾有时间的陷落。

问题的关键是,我能同时写出这种上升与陷落吗?

当出版社组织的这次活动结束的时候,各路同行会师拉萨,新闻发布会召开时,租来作为会场的地方,竟然有一尊佛教中文艺女神央金玛的塑像。这种情境当然只会在西藏出现。那么,就让这尊女神保佑我,赐给我足够的灵性与智慧,来达到我的目标吧。

成人之后,我常常四出漫游。有一首献给自己的诗就叫做《三十周岁时釋游若尔盖大草原》。

记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我们嘴唇是泥,

牙齿是石头,

舌头是水,

我们尚未口吐莲花。

苍天啊,何时賜我最精美的语言。

今天,当我期望自己做出深刻生动表达的时候,又感到自己必须仰仗种非我的力量。在历史上,每一个有学识的僧人在开始其著述时,都会向四方的许多神佛顶礼。比如藏族历史上最具批判性的更敦群培在《智游佛国漫记》中,开篇就“虔诚地向正等觉世尊之足莲叩拜”。所谓足莲是藏语里一种修辞格,就是把世尊的足喻为莲花。这样叩拜的目的,也无非“敬祈赐予保佑”’保佑著作者能够:

深邃智慧之光轮驱除世间迷惑,

恬静解脱之定足镇压三界顶部,

具有未染戏论浮云净空之胸怀,

众生之祥瑞太阳賜汝圆满之雨露!

位高权重的五世达赖在其巨著《西藏王臣记》的开篇也是这样祝颂:

那整齐的花蕊,似.青年智慧,锐如铁钓,刺入美女的心房。

自在地洞见诸法的法性,显现在大圆镜上。

明效大验,显示出一幅梵净歌舞的景象。

能做这样的加被者——文殊师利,原我庄严的喉舌成为语自在王。

然后,他转而向诗歌与文艺女神继续祝颂:

乍见美妙喜悦的尊颜,疑是皎洁的月轮出现。

你那表示消除一切颠倒与惶惑的标+只-

是你那如蓝吠琉璃色彩般长悬而下垂的发辫。

妙音天女啊!愿我速成语自在王那样的智慧无边!“语自在”,从古到今,对于一个操持语言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时刻理想着的,却又深恐自己难于企及的境界。

现在,虽然全世界的人都会把藏族人看成是一个诚信教义,崇奉着众多偶像的民族,但是,作为一个藏族人如我,却看到教义正失去活力,看到了偶像的黄昏。

那么,我为什么又要向非我力量发出祈愿呢?因为,对于一个漫游者,即使我们为将要描写的土地给定一个明晰的边界,但无论是对一本书,还是对一个人的智慧来说,这片土地都过于深广了。江河日夜奔流,四季自在更替,人民生生不息,所有这一切,都会使一个力图有所表现的人感到胆怯甚至是绝望。第二个问题,如果不是神佛,那这非我力量所指又是什么?我想,那就是永远静默着走向高远阶梯一般的列列群山;那就是创造过,辉煌过,也沉沦过,悲怆过的民众,以及民众在苦乐之间延续不已的生活。

现在,我把这本漫游的记录,以及更多的漫游中的回忆奉献在你面前。第一章从拉萨开始

这本书写作的动因的最初产生,也不是在这片群山之间,而是在大山阶梯的顶端,在藏文化的中心地带拉萨。

在深入故乡群山的时候,我采用了一条反向的路线。既然我将这些群山看成通向高处的阶梯,但却没有一级级向上,直到海拔最高处,然后,四顾来路的漫漫与去路的苍茫。

反而先从拉萨,青藏高原的腹心,顺着大地的阶梯、历史的脉络,抬级而下。嘉绒释义

是的,我从拉萨开始。

所以如此,是考虑到叙述的方便。从更深层的意义上讲,我所以走进西藏,也就是为了走出西藏。西藏这个名字,与整个藏民族息息相关。

在历史上,藏民族从现今西藏自治区的南部发源,建立吐蕃国,北上建都拉萨,再向青藏高原的各个方向扩展。在青藏高原的东部,吐蕃铁骑翻山越岭,从群山的台阶上拾级而下。在西藏本部,大部分河流最终都转向了南方,流向了呷格——印度这个白衣之邦。当他们一路向东,向东北,顺着从青藏高原发源的长江与黄河,以及这两条中华之河众多的支流在群山森林间冲辟出来的巨大峡谷,出现在河西走廊,出现在柴达木盆地,出现在关中平原,出现在成都平原的边缘。这时,在吐蕃铁骑面前,出现的是一个正如日中天的强大帝国。在这样一个漫长的弧形地域里,他们遭遇的都是一个民族,崇尚青色的民族。于是,一个新的称谓在藏语里出现了:嘉绒。一个与印度相对应的名字,意思是黑衣之邦。

在这种遭逢发生之前,他们曾经过一个宽广的过渡地带,史书上没有留下关于这个地带的称谓。这个地带在现在的地理描述中应该是青藏高原东北部黄河第一弯上的若尔盖草原,和草原东边一直向四川盆地拾级而下的岷山山脉和邛崃山脉的腹地。在今天,这片八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叫做阿坝。是一个以藏族为主体的自治州。

据说,阿坝这个地名,得自于吐蕃大军征服了这片土地之后。当时,这支军队的主体部分大多来自现在西藏的阿里地区。他们长期屯居这片地域,与当地的土著在血缘上交融混合,而留下了这个意义已经有所转化的名字。但从当地人民口传的部族历史中,我们依然可以大致回溯到这个词的源头。

阿坝又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西北部以九曲黄河第一弯的若尔盖县为中心的草原,一部分是东南部的山地。这片山地的森林哺育壮大了长江上游几条重要的支流,从北向南依次是嘉陵江、岷江和大渡河。而在大渡河上游的中心地带,更哺育出一种独特的与这种地理息息相关的农业耕作区:嘉绒。

单就纯意义学的观点而言,“嘉”是汉人或者汉区的意思,“绒”是河谷地带的农作区。两个词根合成一个词,字面的意思当然就是靠近汉地的农耕区。在吐蕃大军到来之前,这个地区的文明特征就已经基本具备了。近来的民族学者结合本部地理,对这一名称提出新的解释,容以后结合具体的游历再加以叙述。

如果把阿坝的地理做一个大致的划分,草原更多属于黄河。而嘉绒这个农耕区则大部分集中在长江水系的大渡河中上游和岷江上游北向的支流这些宽广的流域上。当大渡河以及北边的岷江从群山中奔流而出,就是富庶湿润的四川盆地了。在历史上,吐蕃大军勒马川口,望见烟雾迷漫,沃土修竹的平畴沃野,不知为什么总要鸣金退回深山。那么,现在同样地让我再次回到拉萨。民间传说与宫廷历史

因为要叙述清楚这一地区的历史,我们必须回到拉萨。

而我这本书写作的动因的最初产生,也不是在这片群山之间,而是在大山阶梯的顶端,在藏文化的中心地带拉萨。

首先想起的是一个传教者的故事。

这个故事让我回到中世纪,回到中世纪的拉萨。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纪呢?有一本由英国人托玛斯搜集整理,叫《东北藏古代民间文学》的书中援引的民间文学这样描绘这个世纪:“没有人再像神人未分的时代那样正直行事了,由于没落时代的来临,人们逐渐不知害羞,肆无忌惮。他们不知道羞耻,他们不遵守誓言,一心想发财致富,不顾死活。”“从此以后,人们无耻食言。儿子比父亲坏,孙子又比儿子坏,一代比一代坏,甚至在身体方面,儿子也比父亲矮。”

这些民间的诗人和历史学家还把眼光转向了宫廷生活:“从国王的妻子以下,妇女被认为比国王还聪明。她们参与国政;她们来到国王与大臣之间制造分裂,这样,国王和大臣们分裂了。”

这是宫廷政治在民间,在遥远地方的一种余响,民间用自己的方式将这种余响记录下来。而在当时吐蕃国的中心拉萨,在国力蓬勃向上的时候,吐蕃宫廷中已经出现了民间故事中所指称的那种情形。当时在拉萨,是藏王赤松德赞当政的时期。传说赤松德赞是唐朝第二次与吐蕃和亲后,金城公主与藏王赤德祖赞生下的儿子。那时的宫廷斗争除了关涉到上述民间故事所罗列的那些因素外,还与传人雪域藏地不久的佛教与西寧本土宗教苯教的剧烈斗争有着很大的关系。

传说赤松德赞出生的第二天清晨,在外的赞普赤德祖赞赶回宫里去看望公主母子,却发现,小王子被另一个妃子抢去,声称此子为自己所生。这个同样颇具民间色彩的故事说,大臣们为了弄清王子到底是哪个王妃所生,便将小王子放在一间屋子里,让两个妃子同时去抱。金城公主先抱到了王子,但那个叫纳囊氏的妃子拼命去抢,一点也不顾及是否会伤及王子,倒是金城公主担心伤及王子的身体与性命,便主动放手。因此,大臣们确信王子为金城公主所生。

但在真实可证的历史书中,赤松德赞出生于公元742年,金城公主在此前的公元739年已经去世了。赤松德赞的确是纳囊氏的亲生儿子。那么,在民间为什么竟附会出带着明显倾向性的传说。有分析家认为,这正是藏族人民渴望藏汉团结的心愿的象征。如果充分考虑到彼时彼地的历史状况,以及中原王朝和西藏政权之间的关系的实际情形,这种说法过于超前,就像把农民起义领袖几乎说成共产主义者一样。一种不具备真正史学眼光的结论,最后会流布为一种不负责任的流行说法。实际上,民间所以附会出这样的传说,应该是来自外部世界的佛教与西藏本土的苯教在雪域高原激烈斗争的曲折反映。

传说在后世流传,所能说明的仅仅只是:越来越多的藏族人成为佛教信徒,所以把同情更多地给予了当时倾向于佛教、扶持佛教的大唐公主。

在当时的西藏宫廷,佛苯斗争进行得异常激烈。赤松德赞的生母是拥护本土宗教势力的代表性人物,但他自己却更倾向于佛教。血缘并不能统一信仰,这是宫廷斗争故事里一个永恒的主题。赤松德赞继承王位后,便支持那些转人地下的佛教徒重新公开自己的身份,把隐藏在僻远山洞里的佛教经典发掘出来,加以翻译和阐释。

他的这种行为,使自己站到了一个权倾朝野的父辈老臣的对立面。这也是古往今来宫廷斗争中常见的一种模式。当年轻国王的命令屡屡被反佛的大臣玛降加以阻止,他只好设计除掉大臣玛降。于是,许多随从、术士、星相学家四处出动,散布流言。流言是以预言的方式出现的。这个预言说:国家与国王都将蒙受大的灾难。在那个时代,这也就等同于是整个吐蕃人民的灾难。于是,军民人等都非常关心这样一个问题:有什么办法可以禳解这个无妄之灾。

藏王手下早已准备好了答案: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职位最高的大臣在坟墓里住上三年!全拉萨,全吐蕃人都知道,这个人只能是大臣玛降。

而且,藏王并不急于动手,而是让手下再四出传布另一个流言。先是整个宫廷,然后是整个拉萨城都在说:大臣玛降得了大病!

位极人臣的大臣玛降不止一次听到这些谣言。宫女们交头接耳说的是这个话题,士兵们在冬天的石墙下晒太阳时说的也是这个话题。拉萨街头的酒馆里,流传的也是这个话题。甚至听到寒鸦在黄昏天空里的鸣叫,也是说:玛降病了!病了!

回到家看看镜子,里面显现出的真也是一张用心过度、疲惫浮肿的脸。大臣玛降终于崩溃了,扑在床上,把脸埋在熊皮褥子温暖安全的长毛中间,像个孩子似地痛哭起来:“吐蕃上下都说我得了大病,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于是,所有的人都跟着哭起来。玛降哭的是自己,他们哭的是即将失去一座巨大坚实的靠山。现在,诅咒应验了,这座大山开始摇晃了。只有一个粗笨的厨娘力排众议,说:“众人的嘴最靠不住。”

玛降当然愿意相信这句话,但他再次揽过铜镜,仔细观察了自己的面容以后,却喟然长叹:“众人口中有智慧,我有病是真的!”

这正是年轻藏王早就盼着出现的情况,现在,他以为时机已到,马上召开御前会议。会议不是讨论大臣的病,而是寻找避免国家与国王的灾难的对策。根据国王授意,当即有大臣要求住在坟墓里去禳解将临的灾难。

立即有人表示反对,并要问这位大臣的僭越之罪。预言里说的只有位置最高的大臣才能攘解。而这位大臣就是玛降。

玛降也不能允许任何人在地位上超越自己。于是,他要求自己进人坟墓三年。宫廷中处处是陷阱与机关,在女人怀中睡觉都要睁大一只眼睛,他想自己实在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在坟墓里住上三年时间,病就可以养好了。那时,且看他像最强烈的龙卷风暴一样卷土重来。

玛降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把地宫建造在自己势力范围内的纳囊扎普,并亲自督造将在其中隐居三年的坟墓。其间也颇费心机,比如为防不测暗设了以牛角连接而成的秘密水道和气孔,外加许多的物资储备。果然,当他住进坟墓里,墓门就被巨石封死了。

隐隐的担忧变成了现实。

不久以后,有人向赤松德赞报告,大臣玛降从牛角水管里射出来一支箭,上面写道:“纳囊族的人们,挖开坟墓,救我出来!”

藏王向众人出示这支箭,当成玛降不忠于国王与国家的罪证。于是,玛降暗设的水管与通气孔被堵死,没有人听到过大臣玛降面临死神时绝望的呼喊。

玛降死后,年轻的国王明令在吐蕃全境大兴佛教。

即或到了这样的局面之下,苯教在.自己诞生的本土仍然有着大批的信徒。赤松德赞的母亲就是一位虔诚的苯教徒。他的王妃才崩氏也是苯教徒。赤松德赞娶有好几位王妃,但只有才崩氏为他生了三位王子,因此,她在吐蕃王宫里的地位无人能敌。赤松德赞在统治范围内大兴佛教,却不能改变身边王妃的信仰。

所以,赤松德赞把更多的感情倾注到波雍王妃身上。后世由佛教徒撰写的藏族史书中,才崩氏特别飞扬跋扈,因为国王移宠于波雍王妃,她先后八次派出刺客,要暗杀丈夫。

赤松德赞去世时,遗嘱要波雍王妃再嫁给下任国王。才崩氏曾亲自前往刺杀波雍王妃,因王子护卫未果。于是,她买通厨师,下毒于食品中,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一仅在王位上坐了一年零七个月的吐蕃国王牟尼赞普。

牟尼赞普在位时,制定了在桑耶寺供养经、律、论三藏的制度。这是整个藏族地区供养佛典与僧人的正式起源。

我讲述这个故事,不是想担负起自己所不能胜任的梳理藏族宗教历史的工作,而是因为,这个故事与我将要书写的东北部藏区的文化特征相关。僧人与宫廷

藏族历史第一座佛教寺院桑耶寺建立以后,藏族历史上第一批僧人在此出家修行。

这批人一共七名,史称“七觉士”。其中一名有大德者法名毗卢遮那。

传说有段时间,毗卢遮那在山洞中修行。常去王宫就食。毗卢遮那丰颐伟颜,崇信苯教的才崩氏爱上了他。一次,才崩王妃把国王、王子和仆人打发出去,将毗卢遮那迎进内室求欢。

毗卢遮那是藏传佛教宁玛派的大师,这一流派并不特别强调禁绝女色,但他还是非常害怕,便慌忙逃避了。

王妃恼羞成怒,反向国王诬告毗卢遮那欲对自己行不轨之事,使得国王心生疑虑。待到这僧人再到王宫就食时,再也无人张罗迎接。毗卢遮那当下明白了一切,就此远离王宫,逃入了深山继续修行。后来,国王悔悟,亲往深山寻找大师。最后,竟然连才崩氏也回心转意。当然,这是历史故事的民间版本。民间版本中总有老百姓的一厢情愿。老百姓通过这种方式修改历史。

虽然,历史不因这种修改而变化。

才崩氏代表的是保守的贵族阶层的利益,所以,她一直在千方百计地迫害佛教大德毗卢遮那,必欲除之而后快。就是藏王本人也不能名正言顺地保护这位佛教大德。只好用了一个看起来并不高明的计策。国王叫人抓来一个流浪汉,宣称此人就是毗卢遮那。趁着才崩氏等还没有辨认清楚,便将这个不幸的流浪汉投向扣合的大锅里,投人了大河P然后发文书声称处死了毗卢遮那。

但才崩氏向贵族们揭露了国王的计谋。

于是,即使是国王的庇护也不能使毗卢遮那呆在吐蕃的权力中心了。作为保护措施,国王宣布将他流放到吐蕃国东北部新开辟的边疆地带。

这个地方,誠是我的家乡,现在的四川阿坝州。流放到那个在藏语中被叫做嘉绒的地方。那时,这片靠近富庶的四川盆地的山间谷地中,已经生息着许多土著部族。吐蕃在西藏本土立国后,其大军所向披靡,征服了群山中间众多的土著部落。

这些土著部落在未融人藏文化之前,已见于历史记载。《后汉书》中就说:“其王侯颇知文书,其法严重。”书中还说,“土气多寒,在盛夏冰犹不释,故夷人冬则避寒,人蜀为佣,夏则违暑,反其邑。从皆依山居止,累石为室,高者至十余丈。”现代的考古发现,这些土著部落盛行一种石棺葬法。

我曾随考古工作队,去过一个石棺葬发掘现场。所谓石棺是以若干就地取材的天然石板镶成,有四壁,有盖,但无底。有些石棺底部有一层柏枝烧成的灰烬。部分棺内有葬品,但大多是粗陶制品,就放置在棺内尸骨的头部或足部。这种石棺葬多见于岷江流域,在岷江湍急水流深切出来的河谷地带穿行途中,常常可以从崩塌的断壁上看到。关于这些土著部落,《隋书》中也有记载:“嘉良夷,政令系之酋帅。漆皮为铠甲,弓长六尺,以竹为弦:妻及群母及嫂。儿死,父兄亦纳其妻。好歌舞,鼓簧,吹长笛。其俗以皮为帽,形圆如钵,或带幂离,衣多毛歇皮裘,全肃牛皮为靴。项系铁锁,手贯秩钏,王与酋帅,金为手饰。土宜小麦、青稞。用皮为舟而济。”

这些政治上并不统一的部族,在耕作方式、文化特征上,巳经显现出高度的一致性。公元7世纪,中原的大唐王朝走向其国力最为强盛的时期。也是在这一时期,吐蕃在青藏高原的腹心地带兴起,数万大军从高原顺河谷深切而下,直抵四川盆地边缘,中心在大渡河上中游地区,并延伸到岷江上游一部分的嘉绒地区,将其纳人了吐蕃版图。

最初完成的是军事上的占领。第二章盘热将军

代表吐蕃在这一地区行使统辖权的第一位将军叫做盘热。

他是吐蕃王室宗亲。他的城堡建在嘉绒地区的中心地带,今天的马尔康县松岗乡。城堡名叫查柯盘果。我曾数次前去踏勘过这个城堡的遗址。从阿坝州政府与属下马尔康县政府所在地马尔康镇顺大渡河上源之一的梭磨河而下15公里,到松岗乡,再从左岸直波村对面的山梁步行上山,约一个小时后,穿过苹果园和一片片玉米地,终于上到山梁上长着白桦与核桃树的草坡上时,就可以看到盘热建于一千多年前的城堡旧址了。

岁月无情,世事沧桑,当年的显赫与辉煌都已化为荒草。荒草中依然激发着我们回想一个铁血时代的,是隐约起伏的最后几线石头残墙。石头,是地球上所有文明都采用了,想要存之久远的建筑材料,终于还是被时间之手肆意倾圮,被荒草与尘埃深深地掩埋。

我分别在夏天,秋天,春天与冬天之间去过那个遗址。那真是一个风景优美雄奇的所在。

梭磨河自东向西在河谷中奔流,宽阔的谷地两边,群山列列,巍然耸立。一南一北,群山又夹峙出两条山沟两股溪流,一条叫其里,一条叫莫觉。在松岗汇人梭磨河。一大两小的三条溪流在冲刷,也在淤积,造就出群山之间一块块面积不一的肥沃土地。地理学上,叫做河谷台地。这是嘉绒所在的大渡河流域,岷江流域耕作区的一个缩影。这些地质肥沃的台地,依海拔高度的不同种植玉米、小麦、青稞、胡豆、豌豆、荞麦、麻、蓝花烟、洋芋、白菜、蔓菁、金瓜和辣椒。点缀在农民石头寨子四周的则是果树:苹果、梨、樱桃、沙果、杏、核桃,还有一种广为栽植的树不是水果,在当地人生活中也非常重要:花椒。

我在不同的季节去那个地方,看到农人们耕作、锄草和收获。除了收获下来的谷物用拖拉机运输,基本的方式与吐蕃统治时期并没有根本性的变化。耕作的时候,两头犏牛由一个小孩牵引,两头牛再牵引犁,扶犁的是一个唱着耕田歌的健壮男子,后面是一个播撒种子的女人,再后面又是一个往种子上播撒肥料的女人。夏天,女人们曼声歌唱,顶着骄阳锄草时,远山的青碧里,传来布谷鸟悠长的鸣叫声。

四周的山峰则高峻而险要。越是山峰的高峻险要处,更耸立着高高的历经千年不倒的石头碉堡。遥想当年,盘热和他的大军就这样扼险守要,并从这种高峻的险要中,虎视着君临了的这些河谷。

任何人都明白,无论在任何时候,那种高峻处强大的君临者,都是暂时的,无法永恒。只有那些台地上的土地、村庄与人民才是真正久远的存在。而军事的征服与铁血的统治总是一种暂时的现象。最强大的也最脆弱。当地

任何人都明白,无论在任何时候,那种高峻处强大的君临者,都是暂时的,无法永恒。只有那些台地上的土地、村庄与人民才是真正久远的存在。而军事的征服与铁血的统治总是一种暂时的现象。最强大的也最脆弱。当地有一句谚语,其大思就是说,最高大的东西,最容易连根倒下。

眼前的情景也正是一种生动的写照,一个在历史书上,在传说中声名赫赫的城堡消失于荒草之中,而未见于历史与传说的寻常民居却依然存在于这些曾被一次次君临的和风吹送的峡谷之中,并且日益星罗棋布了。

盘热的煊赫的存在是短暂的,之前与之后,都有过很多短暂的存在。我之所以在这里反复提到他,是因为他和他所统领的军队,

使嘉绒地区终于在吐蕃统治时期融人了藏族文化这个整体。

盘热是一个军人。作为军人,他带来了战争,以及战争之后的和平。他也是一个行政长官。作为行政长官,他从吐蕃带来了两部成文的法律。这是嘉绒地区有成文法律的开始。

公元7世纪中叶,盘热统一了嘉绒,结束了这一地区长期的部落混战的局面,在一种较为安定的环境下,实施他带来的两部法典。

其中一部藏语称为“尼称”,类似于现在的刑法。

这部古代刑法分为九律共八十一条。这部刑法用金粉书写,以示其尊贵与重要。

其九律依次为:递解法庭律;重罪极刑律;警告罚款律;杀人命价律;狡狂洗心律;盗窃追赔律;亲属离异律和奸污罚款律等。

另一部法律用银粉书写,藏语称为“芒登称仑”,类似于今天的民法。

这部民法共有十六律一百零八条。其十六律分别为:敬信佛法僧三宝;救修正法;报父母恩;尊重有德;敬贵尊老;利济乡邻;直言小心;义及亲友;效仿上流,远瞩高瞻;饮食有节,货财安分;追念旧恩;及时偿债,秤斗无欺;慎戒妒嫉;不听邪说,自持主见;温言寡语;勇担重任,肚量宽宏等。

他又结合嘉绒当地的实际情形,起草了一部类似于今天的诉讼法的《听诉是非律》,颁布施行。这部法典得到吐蕃王朝的重视,后来颁布到吐蕃全境施行。

正是因为上述原因,在深人故乡群山的时候,我采用了一条反向的路线。既然我将这些群山看成通向高处的阶梯,但却没有一级级向上,直到海拔最高处,然后,四顾来路的漫漫与去路的苍茫。

反而先从拉萨,从青藏高原的腹心,顺着大地的梯级,历史的脉络,拾级而下。

顺着一条军事的征服之路。

也是顺着一条文化传播的路线。我想从天上看见

也许是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在这条陆路上行走时,已经没有人能找到一条清晰的脉络。历史与历史中的文化传播与变迁,比之于现代物理学家所建立的量子理论还要难于捉摸。物理学家描述他们抽象的理论时运用了一种可靠的用数学语言可以表述的模型。而历史中的文化却更多的在荒山野岭间湮灭,随着一代一代人的消失而被永远埋葬。

我想,也许从天上,从高处像神灵一样俯瞰时可以看见。

于是,我在拉萨的贡嘎机场登机时特意要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并祈愿这一路飞行,没有云雾的遮蔽。

事实是,我登上飞机时,拉萨正在下雨。拉萨河和雅鲁藏布江水溢出了河床,洪水漫进了河床两边的青稞地,漫进了低矮的平顶土房组合而成的安静的村庄。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了,洪水浅浅地漫在地里,麦茬一簇簇露在水面上。庄稼地与房舍之间,是一株株柳树,在雨中显得分外的碧绿。飞机越升越高,那些淹没了土地的水像面镜子一样反射着天光。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景象:洪水成灾,但人们依然平静如常,没有人抢险,没有人惊慌失措,那些低矮的土屋安安静静的,都是很宿命的样子。土屋顶上冒着青烟,我想像得出来,围坐在火塘边上的农人平静到有些漠然的脸。洪水与所有天气(比如冰雹)一样,或多或少都和某种神灵的力量与意愿有关。

对于来自神灵与上天的力量,一个凡人往往只能用忍受来担待。所以,当外界的眼光看到一个无所欲求的农人,而赞叹、而自怜的时候,我想告诉你,那是因为对生活日深月久的失望。不指望是因为从来都指望不上。所以,你才会在雅鲁藏布江洪水泛滥时,看到这么一幅平静的景象。

这种平静的景象里有一种病态的美感,病态的美感往往更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

飞机再向上爬升,就穿过了饱含雨水的云层。

云层掩去了下界的景象,满眼都是刺目的明亮阳光!

虽然有云层阻隔,但我还是感觉到机翼下渐渐西去的高原那自西向东的倾斜。飞机每侧转一下机身,我就感觉到雄伟的高原正向东俯冲而下。闭上眼睛感觉,那是多么有力的一种俯冲啊!我当然知道,这种俯冲感是一种幻觉。飞机飞行得非常平稳。电视里正在播放平和的音乐。当气流导致飞机发生小小的震颤,空姐柔美的声音便从扩音器里传来。

但我还是觉得大地在向下俯冲。

我说过,这是一种幻觉。

而且是我不止一次感觉到过这样的幻觉。

譬如当我最大限度在接近某一座雪山的顶峰,坐在雪线之上,看到只要有一点动静,风化的砾石便水一样流下山坡;看到明亮的阳光落在山谷里,森林中,使得云雾蒸腾,我也会感觉到大地的俯冲。而到云雾散开,大地安安静静地呈现出它真实的面貌,这种幻觉便消失了。

飞机起飞不久,机翼下面的云层便渐渐稀薄,云层下移动的大地便渐渐显现在眼前了。

雪峰确乎呈南北向一列列排开在蓝天下,晶莹中透着无声的庄严。在这一列列的雪山之间,是一片片的高山草甸,草甸中间或还点缀着一些积雨形成的小湖泊。湖泊边上,有牧人的帐房。我熟悉帐房里牧人的生活。他们不是草原上那种纯粹的牧民。夏天,他们赶着牛羊来到这些雪山之间的高山牧场,秋天到来,他们被一天天降低的雪线压迫着,走进河流深切出来的山谷,回到自己种植玉米与青稞的农庄。夏天是牧场上的收获季,秋天,又是土地里的收获季了。于是,这些山地中半农半牧的同胞,便在一年中,有了两个收获的季节。

每一列雪山之后,这种山间牧场就更低,更窄小,直至完全消失。眼界里就只有顶部很尖锐,没有积雪的峭拔山峰了。这是一些钢青色岩石的山峰,一簇簇指向蓝空深处。山体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森林。然后,这种美丽的峭拔渐渐化成了平缓的丘陵,丘陵又像长途俯冲后一声深长的叹息,化成了一片平原。这声叹息巳经不是藏语,而是一声好听的汉语里的四川话了。

从平原历经群山的阻隔与崎岖,登上高原后,那壮阔与辽远,是一声血性的呐喊。

而从高原下来,经历了大地一系列情节曲折的俯冲,化人平原的,是一声疲惫而又满足的长叹。

而我更多的经历与故事,就深藏在这个过渡带上,那些群山深刻的皱褶中间。流放中的光明使者

机舱里的一多半乘客都是去内地各种学校上学的藏族学生。满眼都是被紫外线过多的阳光灼成黑红色的藏族肤色,满耳都是不时穿插着一些汉语或英语单词的藏语。藏语已经显得很古老了。如果没有这些汉语的英语的借词,这些年轻的学子恐怕不能把自己的感受完整地表达出来。

但在吐蕃强盛的时代,随着藏语书面文字被创造出来,藏语是一种多么强大而又生气勃勃的语言啊!

各种各样新鲜的词汇与句式,随着吐蕃大军传播到雪域高原的每一个角落。

说到语言,又是一个有关文化传播与整合的话题了,我们必须再回到藏族最早出家的“七觉士”之一毗卢遮那的身上来。

藏王赤松德赞迫不得已将毗卢遮那流放到吐蕃东北部的边疆地带。毗卢遮那被流放时,嘉绒地区一个个靠近汉地的山口,那些河水冲向成都平原的逐渐宽大的峡口,都成了吐蕃军队与唐王朝军队反复争夺的军事要冲。吐蕃军队因为长期屯守,除了少数贵族还谨守自己纯正的血统,大多数人都与当地土著通婚繁衍,,既或是这样,嘉绒这个特殊的地区,不管是在意欲西进的唐王朝眼中,还是欲向东图的吐蕃人看来,都是一个化外的蛮荒之地。

被流放的毗卢遮那就成了一个光明使者。

他为这个地区带来了佛音与创制历史并不久远的藏族文字。要是没有佛教与一致的文字系统,没人能设想出今天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独具魅力的藏文化地带。这点道理,任何人只要打开中国地图就能明白。那占去五分之一中国版图的棕色的青藏高原上,只生活着几百万藏族人,而且,中间还有那么多高山峡谷的巨大空间阻隔,却发育出一种相对完整统一的民族文化。这在民族与文化区域的形成史上,无疑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奇迹。

这并不是几十上百年的军事占领可以达到的。

对嘉绒这个地区来说,盘热所率的大军是为佛教文化的传播扫除了障碍,廓清了道路。

舞台已经搭好,当幕布徐徐开启时,谁将成为这出戏剧的主角?

如果历史尚未开始,如果让未来学家、星相学家做出无数种可能性的预测。但当一切都成为历史,无数的可能演变成唯一的现实。所以,在这出中世纪结束蒙昧的戏剧中,聚光灯下只有一个主角,他就是被吐蕃王室流放到嘉绒中心大渡河流域的佛教宁玛派高僧毗卢遮那。

毗卢遮那在被迫的状态下被推到前台。

我曾经特别想追溯出他从拉萨一路辗转来到嘉绒的道路,但岁月久远,群山里只有鸟迹兽踪,这位大师流放辗转的路线巳经无迹可踪了。

现在只知道他被流放到嘉绒,最先到达的是促浸。促浸是大河之滨的意思,即今天阿坝州境内的金川县,解放前,是国民党四川省政府辖下的大金县。公元七八世纪,这是嘉绒地区文化与农耕最为发达的地区。

传说毗卢遮那还未到达促浸,才崩氏命令当地军事长官加害于他的书信已经先期抵达。

和西藏、拉萨相比,海拔度两千上下的大金川河谷是一个湿热难当的地方。刚刚抵达的毗卢遮那被投人了更加湿热的地窑里,与毒虫和癞蛤蟆为伍。毗卢遮那瑜伽功力深厚,这些毒虫并不能伤他一分一毫。当地的军事长官想出一条又一条计策,但都不能危及毗卢遮那的性命与身体,更不能动摇他坚定的信念。他高深的功力引起了人们普遍的崇拜。

正在这时,赤松德赞要当地军事长官保护毗卢遮那的命令文书又到达了。

毗卢遮那获得了自由。

获得自由的毗卢遮那在嘉绒大地上漫游,是一个苦行僧的形象。

他必须是一个苦行僧的形象。

那时的嘉绒在宗教方面完全是苯教的一统天下。如果说,在西藏,藏族的本土宗教虽然几经反扑,总的趋势却是在节节败退。但在嘉绒地区、却正如日中天。可以说,毗卢遮那在这里处于一种比在西藏宫廷中更为危险的境地。但是,作为一个嘉绒人,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对毗卢遮那大师不利的传说。

嘉绒人都说,是大师给我们带来了文字。而文字给我们的眼睛与心灵带来了另一种光明,黑夜都不能遮蔽的光明,一种可以烛见到野蛮与蒙昧的光明。他来到嘉绒,就在大渡河上游,岷江上游的崇山峻岭间四处云游,也许是吸取了在西藏传法时的经验与教训,他在嘉绒地区传法不是辩驳,不是批判,不是攻击,甚至也不宣讲,而是用无声的方式展示。在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区分这种展示中显露出来的有多少是教法的吸引,又有多少是因为人格的感召。正是用了这种方法,他才一改在西藏与苯教徒激烈对抗的局面,以一种更接近藏族本土宗教的理念与形式传播佛教,获得了当地笃信苯教的嘉绒民众的拥护与爱戴。他建立寺庙,译经说法,在较大范围内传播了创制不久的藏语文,使各说各话的部落共同的交流有了一个依凭,有了一种共同使用的官方语言。

从他经过地方留下的遗迹来看,更多的时候,毗卢遮那都在山间修行。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一个他曾面壁修行的山洞,位于距马尔康县城十余公里查米村附近,梭磨河岸边山坡上的葱郁茂盛的森林中间。这个山洞就叫做“毗卢遮那洞”。洞中石壁上几个隐约模糊的印痕,据说是他面壁修炼时留下的掌印。至少,前去朝圣的当地民众中的大多数对此是深信不疑的。至今朝拜之人络绎不绝。

在这个高大轩敞的干燥山洞中,还竖着一根直径一尺多,高有六七米的带根树干。当地民众传说,毗卢遮那在嘉绒传法期间,也曾出山去四川盆地中的峨嵋山传经说法。回来时,所拄的拐杖放在洞中,自行发芽生根,茁壮成长。

今天,这树干也是修行洞中的神奇之物,朝拜此洞的百姓往往会刮下一点木屑,加人煨桑的烟火中,说是可以求得大吉大利。

梭磨河从这个地方顺势而下,与可尔因、杜柯河在陡峭雄浑的花岗岩石山下相会。再流向前文提到的金川(促浸)方向。更加浩荡的河水一路向下游奔街而去,而我却转身过桥,在北岸溯大渡河的另一条上源杜柯河而上数十公里,到达一个被许多巨大的核桃树包围的小镇:观音桥。观音桥是名叫绰斯甲的地区的中心。

直到20世纪50年代初,绰斯甲土司还依靠苯教势力进行政教合一的统治。一直是苯教势力的一个大本营,但在那些巨柏耸立的山间,仍然流传许、多有关毗卢遮那大师讲经传法的故事。在不止一个花岗石岩洞里,留下了镌刻的经文,留下了手掌脚印之类似是而非的神迹,留下了许多优美的传说。

毗卢遮那弘传的是藏传佛教中最古老的派别宁玛派。宁玛派僧人最为重视密法的修炼,而对显学的研究则相对弱化。

在西藏,最初是显学的大师如寂护被藏王赤松德赞迎请到吐蕃弘传佛法。寂护是印度佛教自续中观派出身,是佛教大乘显宗的正统。他人藏后为藏王及民众宣讲“十善法”、“十八界”、“十二因缘”,向他们灌输佛教的基本义理,但他过于学院派,过于经典化的方式,直接导致了传法失败。

寂护被苯教势力压迫离开时,向赤松德赞建议,只有迎请印度密教大师莲花生才能“调伏众魔”。莲花生来到西藏后,在与苯教势力的斗争中,屡屡显示其精深的密宗功法,战胜了许多苯教巫师。他还采用了一个特别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在战胜这些苯教巫师后,宣布苯教众多神祗中的某某与某某已被降伏,并将其封为佛教中等级不一的护法神。读那种降伏妖魔后封神的情景,总让我想到汉文的古典小说《封神演义》中一些特别的场景。

而密教大法与苯教巫师斗法时,什么御风飞行,化光为剑等等奇妙的法术,又让人无端地想起汉文古典《西游记》来了。

莲花生大师把印度因陀罗部嫡系金刚乘密教传播到吐蕃,其中就包含有被认为密宗四部修法最高阶段的乐空双运无上瑜伽密法,即利用女性身体修炼密宗的功法。史料记载,莲花生本人就有五个这样的女性伴侣。这种修密时的异性伴侣,有很多称呼:世间空行母、明妃、佛母等,在修行者看来,她们的身性仿佛是渡河的舟楫或桥梁。传说赤松德赞的王后意西措结就曾在莲花生修密时充任明妃的角色。当然,流传更广,被更多修密者采用的还是莲花马头明王法和金刚橛法等密法。

莲花生还把印度密宗中的血祭仪式也带到了吐蕃。今天,这是藏传佛教中最为人所垢病的一个部分。即使是在当时的情形下,吐蕃宫廷中崇尚苯教的代表才崩氏,也曾疾言指责用人头骨、人皮、人肠、人血和少女腿骨做祭品与法器的血腥与野蛮。但苯教终于还是败在了莲花生的手下。

佛教是一个神灵众多的宗教,而藏传佛教中,一个数量众多、等级森严的护法神系统更是世界宗教版图上的一大奇观。这其实与佛教早期在藏区传播时特殊的宗教斗争方式有关。莲花生用这种方式终于使佛教在吐蕃境内有效地传播开来。于是,赤松德赞再一?欠迎请寂护进藏,并在寂护与莲花生的帮助下,于公元766年,建成藏族历史上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正规寺院桑耶寺。该寺建成后,剃度了第一批七位藏族僧人,史称“七觉士”,而毗卢遮那正是这七觉士中最为杰出、在传播藏族文化方面贡献最为特殊的一位。他同样也是莲花生的信徒,但在这一地区,不管是苯教信众还是佛教信众中,都没有听到过他残酷施法的故事。

走遍整个嘉绒地区,所有的故事#讲的是这个光明使者的到来,而没有言及他的离开。在嘉绒地区待了若干年后,毗卢遮那又回到了西藏。但是,至少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故事讲他的离开。查阅典籍,也没有发现他回到吐蕃王室后,又有些什么作为。所以,人们有理由相信他永远留在了嘉绒土地上。

正是有了盘热的军事占领在先,再有了毗卢遮那带来已经相当西藏本土化的佛教传播,特别是在佛经典籍传播中的文字的转播,过去若干分散的部族结合起来,形成了藏族中一个自身特性保持最多的独特的文化区。

军事的占领总是暂时的,随着吐蕃帝国的土崩瓦解,从盘热开始的军事占领也自然宣告结束。那些来自藏区最西部阿里三围的屯守嘉绒的大部分军队,并没有回到故乡,而是无声无息地融人了当地的人群。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既流淌着嘉绒土著祖先的血液,也流淌着来自阿里三围的吐蕃军人的血液。当地的土著是农人,农闲时节就在村庄附近放牧或狩猎;而那些从世界屋脊上拾级而下,曾经所向披靡的铁血武士,慢慢地也成为了在青稞地里扶犁的人,变成了在高山草甸里放牧牛群的人,变成了在鲜花盛开的季节,围着女人的百褶裙裾追逐爱情或肉欲的人。

但是武士与军人的血液不会永远沉沦,当危机袭来,那些勇武的因子又被唤醒,平和的农人,甚至澹定的僧侣又成为血脉贲张的武士。

这样的两相结合,就是今天作为藏族一个较为特别部分的嘉绒人。

阅读完嘉绒形成的历史,我们将开始阅读嘉绒的地理与风习。我希望干得更好一点

当我描写嘉绒土司制度的最后数十年历史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出版后,在最靠近嘉绒的大都市成都,有一家旅行社在报纸上打出广告招引游客前往四姑娘山、米亚罗温泉红叶景区旅游,以及马尔康的土司官寨,广告词就是:游历畅销小说《尘埃落定》的地理背景与民族风情。

有朋友开玩笑说,我应该找这家旅行社索要一些报酬,因为这里面也有知识产权的问题。我没有上门去追索,却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好奇心,想知道,他们将如何向游客们介绍我故乡的人民与好山好水。所有中国曾经旅游过的人,都知道导游们背下来的有限的解说词中,有很多似是而非,甚至是歪曲真相的东西。

我有过这样的经验,一次是乘某旅行社的车,陪几个朋友去九寨沟。旅行社是故乡本地的旅行社,但一路上导游所介绍的东西在我感觉都是特别耸人听闻的、似是而非的东西。这让人非常愤怒非常失望。

还有一次经历,是台湾作家张晓风夫妇到成都。从台北出发前,他们就打电话过来,让我帮忙找一家旅行社去九寨沟。这次,我找的还是一家阿坝州的旅行社。五天后,他们回到成都,在四川大学的专家楼,夫妇俩打开摄像机,让我看一路上拍下的一位自称是藏族的青年导游的表演与解说。看过之后,我只是觉得口舌发干,而无话可说。我不可能用一顿饭的时间,推翻一个人、一个团体用五天时间,结合了那些奇异山水与人群歪曲的没有文化责任感的插科打诨式的灌输。

我自然知道有一些手提着喇叭,挥舞着小旗,像放羊一样放牧着游客与游客想像的自称是“导游”的人,最为关心的不是正确的知识与文化,尊重的也不是一个地区的历史与文明。他们尊重的是游客的小费,尤其是海外游客的小费,关心的是沿途饭馆、旅店、旅游品商店的回扣数量。

现在,我想的是,自己的写作也会不会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歪曲。因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同的视角。但我能信任自己的只有一点,就是对阿坝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我的同胞的热爱与责任感。有了这一点,如果这本书我干得不够好,那么,我会争取下一本书,或者下一次别的什么事情,我能干得更漂亮完满一点,以期对这片故土的山水与人民有所奉献。

我至少可以希望自己,比那些所谓的“导游”干得更好一点。第三章醉卧泸定桥

大渡河为大多数中国人所熟知,是因为中国工农红军的长征。也是因为这个,很多对历史并没有太多兴趣的中国人,还从政治教育课程,从各种影视作品中,听熟了另一个名字:石达开。

大渡河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史中,增添了一系列英雄的名字,和两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安顺场强渡大渡河与十八勇士飞夺泸定桥。就在前些天,四川成都的报纸配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五十周年,还在轰轰烈烈炒作一件事:征集有探险精神的勇土,再次从全部撤掉桥板的泸定桥铁索上攀越大渡河天险。我不知道活动组织#的本意是什么,但善于发掘各种意义的记者在报道中说,这样,在国庆大典即将到来之际,这个活动可以再现当年红军飞夺天险的雄姿,借此可以进行革命传统教育云云。

如此一来,一?欠很有挑战性的历险活动,立即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后来,我没有再关注这次活动举行的结果,只记得从新闻配发的照片上看到一些人正在抽撤桥上的桥板。看到那些桥板,我想起1988年夏天,我们第一次来到二郎山下的泸定。一天黄昏时分,大家喝多了一点酒,由当时还在泸定县工作的作家朋友高旭帆陪着到桥上散步。

黄昏的光线里,大家的面目渐渐模糊不清,而西边的天空,最后的阳光把血红的晚霞照得分外明亮。强劲的河风吹得酒后的大家都有些踉跄。大渡河正在洪水期,汹涌的波涛声在山谷里激起巨大的回响。大家迎着河风趴在作为护栏的铁链上,看着西边那血红的晚霞一点点黯淡,最后完全消散,这时,我感觉到手下的铁链像蛇一样的冰凉。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是谁带的头了,反正,在满天星光的照耀下,大家都躺倒在木头桥板上了。

跟冰凉的铁链大不相同的是,木头正在把白天蕴蓄起来的太阳光热慢慢发散。于是,被河风吹冷的身体感觉到了一种粗据然而实在的温暖。

桥头上的泸定县城正渐渐安静下去,河水奔挥的声音却越发响亮。有人在扯着嗓子唱红军长征的歌,唱关于大渡河的歌,即便使尽了全身力气,也盖不过大渡河波涛的歌唱。

我的头有些晕,便悄没声地把脸贴在了桥板上,因为木头上那粗粝温暖的冲击,也许还因为醉了酒,也许还因为别的什么,眼眶一热,泪水悄然滑落,无声而痛快地涌流,慢慢地洇开在杉木桥板上。在我心中,像画地图一样,一条红线蜿蜒而行,向西,向北。我知道,这是这条大河所来的方向,这条蜿蜒的情感红线,正是这条大河的千折百回。向西向北,那些茫茫群山哺育了这条河流,也哺育了我的身体与心灵。

就在这天晚上,我突然打定了主意,走通大渡河。顺着大河溯流而上,我就可以循着一条人们不常走的线路回家。

我发现,自己经常会给定一个自己的地理概念。如果我从泸定开始沿大渡河上溯,其实没有包含大渡河的下游地区。泸定以东以南,大渡河还穿过了好多个县,才最后在四川乐山市举世闻名的大佛脚下与青衣江和岷江汇合,再一起浩浩荡荡奔流向长江。也就是说,要真正走通大渡河必须从乐山大佛脚下开始。但在我看来,这段大渡河在我的心目中除了是一种地理,没有感情上的意义。属于藏区的大渡河,属于嘉绒藏区的大渡河应该从泸定开始。泸定是汉藏两个文化区结束和开始的地方。从地理上标识,河是大渡河,山是二郎山。

二郎山的名字,许多中国人都从一首歌里听熟了它的名字: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古树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岗。解放军,铁打的汉,要把那公路,修到西藏。

如果不着眼于行政区划,只从文化分布来看,泸定就是西藏开始的地方。

不管是关于大渡河,大渡河上的泸定桥,还是大渡河北岸高耸于四川盆地边缘的二郎山,在革命史歌唱性的乐观主义叙事中,都在不太具有空间感的中国人中间,普及了一种地理概念。

在今天,使泸定广为人知的,还有蜀山之王贡嘎山怀抱里的海螺沟风景区。这个风景区以温泉和雄伟的低海拔冰川知名于世。在这个地方,在从亚热带到终年积雪的雪线,一两天之内经历的数千米海拔高度,从中可以学习到真正的地理。当然,还可以学习植物学与动物学。我在山上就曾经被三条银环蛇上过一堂生动的生物课程。旅行结束之后,因此还写过唯一一篇以动物(银环蛇)来推动情节发展的短篇小说,名字就叫《银环蛇》。

在海螺沟的冰川与温泉盘桓几天后,同行的大队人马返回成都。我在泸定与大家分手,在高旭帆家里养精蓄锐几天,又去了一次康定,然后,于一个蕴雨的早上在康定车站乘上去丹巴县的班车上路了。

流经康定的折多河是大渡河的一条支流,水量不大,但在海拔急剧降低的山谷里,显得特别汹涌澎湃。公路沿着狭窄的折多河谷一路向下几十公里后,众山之中的山谷豁然开阔,道路也显得平缓一些,浩浩荡荡的大渡河重又出现在眼前。

宽大的河谷欲晴又雨,一些地方,被自天而降的灰蒙蒙的雨脚所笼罩,一些地方,被雨后的阳光照耀得格外明亮。这些都是我所熟悉的景象。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想下车行走。也许是上天的特别看顾吧,没过多少时间,班车就停下来。这次,是因为昨天晚上爆发泥石流,公路被阻断了。

这是班车第三次停下。

第一次,车开出康定不远,一个旅客大叫起来,原来是车顶的货物颠下去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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